康熙壬午年,吾乡有少年十余人,自登莱往济南,肩舁数笼,笼有虎一、熊一,又一羊六足,一犬三足。欲观者先以钱投之,攫资无算。
文殊普贤厮打,本释家语。宋参政钱象祖与史弥远合谋,殛杀韩胄,请和于金,时人为之语曰:“文殊普贤自斗,象祖打杀师王。”盖胄以太师封平原郡王,佞者皆称师王故也。可谓善谑。
杭州灵隐寺飞来峰有杨琏真伽石像,嘉靖二十二年,福清陈仕贤知杭州,命斩之。田汝成记其事,比于申屠迪毁曹操之庙。顷张御史瑗请平西山碧云寺魏忠贤墓,仆其碑碎之。有关名教,可并传也。
尝见一书,言今江浙所祀五通邪神,乃明太祖伐陈友谅阵亡士卒,诏令五人一队,得受香火,云云。而《武林闻见录》又载宋嘉泰中大理寺决一囚,数日后见形狱吏云:“泰和楼五通神虚位,某欲充之,求一差檄,言差充某神位,得此为据可矣。”如其言。经数月,东库人闻楼上五通神日夜喧哄,如争竞状,吏乃泄前事,为增塑一神像,遂寂然。则宋时已有五通之说,不自明初始。至于决囚钻营伪牒,得补神位,则其为邪魅,昭然矣。吴越之人信而畏之,理不可解,宜汤潜庵(斌)碎其土偶,投畀湖中也。
唐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二,长一尺五寸,香闻数百步。南宋有李大卿者,其子娶韩平原之女,奁具中有香玉师子,高二尺五寸,精妙无比,后归福邸。
支硎山有泉自石罅流出,虽大旱不竭,相传支道林遗迹也。有贾胡过之,坐卧其侧,凡半月,取一玉蟹而去。
《五侯鲭》载薛琼至孝,家贫采薪,遇老父,以一物遗之,曰:“此银实也。用四壁土种之铜盆中,当得银。”如言种之,旬日生苗,再旬开花,花有银色如钿螺,及结实,皆银也。银亦可种,与雍伯种玉,皆奇闻。
米紫来(汉雯),宛平人,明太仆友石(万钟)之孙也。父寿都,字吉土,亦知名。紫来以顺治十八年辛丑登第,多技艺,工书画,书仿南宫,尤工金石篆刻。以长葛知县行取,适有博学宏词之举,改翰林编修,以典试误。久之召入,供奉内庭,迁侍讲,赐宅西华门,寻病卒。太仆有勺园,在京城西海淀,与武清侯清华园相望,亦曰风烟里。今畅春苑即两园故址也。紫来少喜交游,所交游皆海内名士,与予最相善,颇有倡和。其诗惜为书画所掩,亦散佚无传矣(紫来曾以其滇中诗属予论次)。
药花入诗多新异,如陈白沙“恰到溪穷处,山山枳壳花”之类,予《居易录》载之矣。偶读南宋姜尧章集,一绝云:“怜君归橐路迢迢,到得茅斋转寂寥。应叹药兰经雨烂,土肥抽尽缩砂苗。”亦佳。然以药兰为药物之药,则误耳。
唐人《柳枝词》专咏柳,《竹枝词》则泛言风土,如杨廉夫《西湖竹枝》之类。前人亦有一二专咏竹者,殊无意致。宋叶水心又创为《橘枝词》,亡友汪钝翁(琬)编修亦拟作二首,其一云:“郎行时节橘花零,南风吹来香满庭;今年橘实大如斗,劝郎莫羡楚江萍。”
姜白石《诗说》,有数则可取,录之: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始于意格,成于句字。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一篇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若夫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一家之言,自有一家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无仿者语虽似之,韵则亡矣。右论诗未到严沧浪,颇亦足参微言(温伯雪子,目击而道存,见《庄子田予方篇》)。
陈忠国字升揆,公安人,诸生,曾中四川乡试副榜,以冒籍黜。壬午来京师,其须长过于膝,行则自两肩搭于背上,每行过市,人竞随观之。赵统《诗话》:杭人陆涛言,其乡有役为老人者,须长委地,行则辫而绕之颈。又《白醉琐言》云,攸县有徐寨主者,须十余茎,以囊盛之,舒之则其修二丈。
元鲜于伯机记杭医宋会之者,善治水蛊。以乾丝瓜一枚,去皮剪碎,入巴豆十四粒同炒,以巴豆黄色为度,去巴豆,用丝瓜炒陈仓米,如丝瓜之多少,候米黄色,去丝瓜,研之为末,和清水为丸,如桐子大,每服百丸皆愈(宋言巴豆逐水,丝瓜像人脉络,去而不用,藉其气以引之也。米投胃气也)。
宋时武林马塍藏花之法,纸糊密室,凿地作坎,覆竹,置花其上,粪土以牛溲硫黄,然后置沸汤于坎中,候汤气薰蒸,则扇之,经宿,则花放。今京师园丁亦然。予尝以冬月寄诸盆花,约明年花树不败,则酬其直,惟桂花不能如旧。《西湖志余》谓桂必清凉而后放,法当置石洞岩窦间暑气不到处,鼓以凉ざ,乃开;今与桃梅牡丹之属,同置爰室地窖,宜其不殖也。此亦格物者所当知。
从伯文玉讳与玟,号能诗。尝有咏宋高宗一绝云:“千金空买玉孩儿。”不得其解。读《西湖志余》,高宗尝宴大臣,见张循王俊持扇,有玉孩儿扇坠,上识是旧物,昔往四明,误坠于水者。问俊所从得,对曰:“臣从清河坊铺家买得之。”询铺家,云得之提篮人;复询之,乃从候潮门外陈宅厨娘处得之;询之厨娘,云破黄花鱼腹中所得也。上大悦,铺家、提篮人补校尉,厨娘封孺人。
中牟县城南,有湖数十亩,中有亭,额以蒲卢,为邑名士张林宗(民表)觞咏之地。予丙子以奉使祭告西岳,过之,惜其命名非典,因为易名垫巾,以存林宗之旧,使后来知名流故迹。按《毛诗小宛》疏云:“螟蛉,桑虫也。果蠃,蒲卢也。细腰土蜂,谓之蒲卢。”郭璞《尔雅注》:“细腰蜂俗呼翳翁,若水中之蒲,其根著在土,而浮蔓多缘木,故亦或谓之果蠃。”是细腰、水蒲,得以互称,于命名之义,无一可者,不知当时义何居也。
予甲子冬奉使祭告南海之神,岁杪次桐城,大雪中,陈默公(焯)初未相见,即过予客署,二从者背负巨囊。揖罢,即呼具案,顾从者取囊书数十大册,罗列案上,指示予曰:“此吾二十年来所辑《宋元诗会》若干卷,闻公奉使当过此,喜甚,将待公决择之,然后出问世耳。”已过其涤岑,雪中远眺龙眠诸山,纵观是书,竟日宾主谈谐,无一言及世事,此亦冠盖交游中所少。默公顺治壬辰进士,二甲胪传第一,以耳聋,不仕终。
予以乙丑二月抵南海,始与陈元孝(恭尹)定交。揖甫罢,即出一端石小研相示,曰:“吾得此水坑石,甚宝惜之,将以梁子药亭公车之便,属寄公于京师;既闻奉使,当至粤,故留以俟。”视其侧,有铭八字,云:“独漉之贻,渔洋宝之。”元孝工汉隶,此其手书也。予甚珍之。独漉,元孝别字,亦自称罗浮布衣。子励,后中己卯举人。
陈ぅ《奇石记》云:“米仲诏嗜石,有五石最奇:一灵壁石,高四寸余,延袤陂陀,势如大山,四面皆画家皴法。近山脚特起一台,台上平下削,平处刻‘伯原’二字,小篆绝佳。伯原,元清碧先生杜本字也。又一灵壁石,非方非圆,周遭如屏鄣,有脉两道,作殷红色,自凹处垂下,如瀑布之射朝日。高八寸许,围径尺,纯黑,凝润如膏。一英德石,高四寸,长七寸,如双虬盘卧,玲珑透漏,千蹊万径,穿穴钩连。一兖州石,大如拳,坚致有声,得之峄山。一仇池石,亦如拳,峰峦洞壑,奇巧殊绝,刻其侧曰‘小武夷’。”
明大内英华殿供西番佛像,殿前菩提树二,孝定皇太后手植也。《光禄寺志》云:“英华殿,四月八日供大不落夹二百对,小不落夹三百对。”叔祖季木考功诗云:“慈宁宫里佛龛崇,瑶水珠灯照碧空。四月虔供不落夹,内官催办小油红。”盖纪此事也。慈宁宫当作英华殿为确。
荆州南门有息壤,其来旧矣,上有石记云:“犯之颇致雷雨。”康熙元年,荆州大旱,州人请掘息壤出南门外堤上。掘不数尺,有状若屋,而露其脊者。再下尺许,启屋而入,见一物正方,上锐下广,非土非木,亦非金石,有文如古篆,土人云:“即息壤也。”急掩之。其夜大雨,历四十余日,江水泛溢,决万城堤,几坏城。
海宁孝廉查伊璜继佐,崇祯中名士也。尝冬雪,偶步门外,见一丐避庑下,貌殊异,呼问曰:“闻市井有铁丐者,汝是否?”曰:“是也。”能饮乎?”曰:“能。”引入发醅,坐而对饮,查已茗宁,而丐殊无酒容。衣以絮衣,不谢径去。明年,复遇之西湖放鹤亭下,露肘跣行。询其衣,曰:“入春不须此,已付酒家矣。”曰:“曾读书识文字乎?”曰:“不读书识字,何至为丐耶!”查奇其言,为具汤沐而衣履之。询其氏里,曰:“吴姓,六奇名,东粤人。”问何以丐,曰:“少好博逸,败其产,故流转江湖。自念叩门乞食,昔贤不免,仆何人,敢以为污。”查遽起捉其臂曰:“吴生海内奇士,我以酒徒目之,失吴生矣!”留与痛饮一月,厚资遣之。六奇者,家世潮阳,祖明世为观察,以樗蒲故遂为窭人。既归粤,寄食充驿卒,稔知关河厄塞形势。会王师入粤,逻者执六奇,六奇曰:“请得见大帅言事。”既见,备陈诸郡形势,因请给游札数十通,散其土豪,所至郡县壁垒皆下。帅上其功,十年中累官至广东水陆师提督。孝廉家居,久不复记忆前事。一旦,有粤中牙将叩门请谒,致吴书问,以三千金为寿,邀致入粤。水行三千里,供帐极盛,度梅岭,已遣其子迎候道左。所过部下将吏,皆负{阑}抱弩矢为前驱。抵惠州,吴躬自出迎,导从杂沓,拟于侯王。至戟门,则蒲伏泥首,登堂,北面长跪,历叙往事,无所忌讳。入夜,置酒高会,身行酒炙,歌舞妙丽,丝竹迭陈,诸将递起为寿,质明始罢。自是留止一载,装累钜万。将归,复以三千金为寿,锦绮珠贝珊瑚犀象之属不可訾计。查既归,数年,值吴兴私史之狱,牵连及之,吴为之营救,查遂获免于难。初查在惠州幕府,一日游后圃,圃有英石一峰,高二丈许,深赏异之。再往,已失此石。问之,则以巨舰载致吴中矣。今石尚存查氏之家。六奇后卒官,赠少师,兼太子太师,谥顺恪。
武昌小南门献花寺老僧自究者,病噎食,临终,谓其徒曰:“我不幸罹斯疾,胸臆间必有物为祟,殁后剖视,乃可入殓。”其徒如教,得一骨如簪形,取置经案。久之,有兵帅借寓。一日,从者杀鹅,其喉未殊,偶见此骨,取以挑刺,鹅血溅骨,骨立消。后其徒亦病噎,因前事悟鹅血可疗,数饮之,遂愈。因广其传,以方授人,无弗愈者。
唐初修隋史,不为文中子立传,千古疑之。且其时总裁者魏徵,秉笔者陈叔达,皆及门也,而房、杜诸人,又皆佐命,力岂不能为其师立一史传,而必待三百年后宋景文修《唐书》,始为之表章于王绩、勃、质诸传耶?顷阅仇俊卿《通史它石》,论此甚快,可破千古之疑。其说本于《宋史》,非创也。《宋史》谓通为长孙无忌所恶,当时畏无忌,故遗通。而无忌之恶王氏,则由于王凝次子θ劾贬侯君集,君集与无忌善,因而恶及其祖耳。初叔达撰《隋纪》,王绩欲借观,且曰:“吾芮城兄亦有《隋书》若干卷,欲续成以终其志。”殆讽之也。予谓《隋书》不为王通立传,《五代史》不为韩通立传,二公未尝以一传有无为轻重,独可为当时操史笔者惜耳(韩通不立传,亦别有说。通次子福,福子凝,凝子π、、勃)。
康熙四十年,驾临塞外,喇里达番头人进彩鹞一架、青翅蝴蝶一双于行在。问之,对曰:“鹞能擒虎,蝶能捕鸟。”又哈密献麟草一方,云:“草生鸣鹿山,必俟千月乃成,自利用元年至今,止结数枚。”
高陵令朱某有白玉笼,高广二寸有奇,四面皆作连琐格子,上下┇字文。外一童子俯首而窥,中有一猿坐而仰视,意态如生。钮玉樵()官秦中,尝见之。
黄周星,字九烟,崇祯庚辰进士。性简傲。尝游嘉善,遇一人负薪过市口,作吟哦声,揖入,询其名氏,曰:“崔姓,名金友。”出其诗,五言云:“花落无人径,云飞到处山。”七言云:“因风去住怜黄蝶,与世浮沉笑白鸥。”又云:“吟思白堕倾家酿,坐对青山读异书。”自号樵隐。黄惊异,因与定交。
某大臣籍没时,有一书案,乃琥珀琢成,而嵌水精,方广二尺,下承一替,亦水精为之,高可三寸,贮水,畜朱鱼,红鳞碧藻,煦沫游泳,恍若丽空。按元时燕帖木儿于私第作水精亭子,四壁皆水精,镂空贮水,养五色鱼其中,剪彩为白、朱荷诸花草,壁中置珊瑚阑干,光采玲珑。右李材《解酲语》载之,古今事相类有如此。
宜兴任弘嘉字葵尊,康熙丙辰进士,以行人改授御史,上疏请定服色,于是三品已上始许衣貂及舍利狲。一日,五鼓入朝,遇梅桐崖(钅)少廷尉。时隆冬,梅有寒色,予口占绝句戏赠之云:“京堂詹翰两衙门,齐脱貂裘舍利狲。昨夜五更寒彻骨,满朝谁不怨葵尊。”吏部侍郎赵公玉峰(士麟)曰:“公诗大佳,尤难其押韵天然耳。”梅今为御史中丞,巡抚福建。钮玉樵()《觚》记此,讹为京师谣语,盖不知为予戏作也。
元时张进中者,字子正,都城耆老。善制笔,管用坚竹,毫用鼬鼠,精锐宜书。吴兴赵子昂、淇上王仲谋、上党宋齐彦皆与之善。尚方时有所需,非进中制不用也。每自持笔以入,必蒙赐酒。今京师未有以善笔名者矣。
昌平红崖谷,有道人戒行甚严。一夜,有美妇人叩门求宿,时天寒,怜而纳之。妇以言挑,道人不为动。忽言腹痛,就盆产一儿,诘旦抱去。道人恶盆污,覆诸涧中,误染左手,五指皆金色,复视涧际,沙石亦皆金色矣。
大小劳山在莱胶州即墨之境。延安府甘泉县北二十里亦有大小劳山,狄武襄与夏人相拒,士卒疲困憩此,因名。
烈妇王氏,名富英,儒家女也。其母梦吞牡丹花而生,故以为名。康熙癸丑,归孙文恪公之孙槐。会土寇乱,妇被掠。贼帅慕其色,将犯之,坚不从,继以兵刃掠,亦不从。夜阑,伺守者倦而寐,遂以帛自缢死,貌如生。贼帅惊叹其贞烈,已而自悔曰:“如此烈妇,而我逼之,以至于死,吾不知死所矣!”乃谢其侪伍,披缁入山,不知所终。
明末靖海卫向化,其父指挥某,投海死。化年十六,沿海岸哀号三日,亦投于海。次日,天方晴霁,忽西南有声如天鼓,雷雨大作,化尸以头戴父尸浮至海岸。观者如堵,莫不惊异泣下,其家乃葬焉。
顺治初,京师有卖水人赵逊者,未有室,同辈醵金谋为娶妇。一日,于市中买一妇人归,去其帕,则发毵毵白,居然妪也。逊曰:“妪长我且倍,何敢犯非礼,请母事之。”居数日,妪感其忠厚,曰:“醵钱本欲得妇耳,今若此反为君累,且奈何?吾幸有藏珠一囊,纫衣中,当易金为君娶妇以报德。”越数日,于市中买一少女子,入门见妪,相抱痛哭,则妪之女也。盖母子俱为旗丁所掠而相失者,至是皆归逊所,妪即为之合卺成礼。妪又自言洪洞人,家有二子,今尚存珠数颗,可鬻之为归计。乃携婿及女俱归,二子者固无恙,一家大喜过望,妪乃三分其产,同居终其身。人以为逊忠厚之报云。
张道济手题王湾“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于政事堂;王元长赏柳文畅“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书之斋壁;皇甫子安、子循兄弟论五言推马戴“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以为极则;又若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当时称为文外独绝;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群公咸阁笔不复为继;司空表圣自标举其诗,曰“回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玩此数条,可悟五言三昧。
汉侯霸子孙称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父曰家父,母曰家母,潘尼称祖曰家祖,蔡邕书文称姑女曰家姑家姊,班固书集曰家孙。《颜氏家训》:“姑姊妹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此说与班、蔡之称不同矣。
汉律,二千石有予告,有赐告。予告在官有功最,法所当得者也。赐告者,病满三月,当免,天子优赐其告,使得印绶,将官属归家理病。郡二千石赐告不归家,自冯野王始也。
《琵琶录》云:“羽调绿腰。”注云:即录要也,本自乐工进曲,上令录出要者以为名,误为绿腰也。白乐天诗注又讹为六么,乃其曲。又有高平仙吕,非羽调。吴楚材《强识略》云然。
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皆东宫从官,虽居同署,而各有印信,不相统摄。今文移章奏,往往称詹事府春坊者,谬也。亦如十三道御史,例不冠以都察院,今或称都察院监察御史者,谬也。本朝设詹事府,沿明代之旧,而稍不同。明詹事率以礼部尚书掌府事,少詹事亦多加尚书或侍郎,皆与枚卜。今则班通政、大理之下,府丞罢不设,通事舍人亦罢不设。左右春坊,明初庶子之上有大学士,后罢不设,今沿之。司直郎、清纪郎。司谏俱罢不设。司经局洗马一人。洗,先也。《荀子》曰:“天子乘大辂,诸侯持轮乘舆先马。”注:导马也。《国语》曰:“勾践为夫差洗马。”如淳曰:“前驱也。”晋太子詹事官属有洗马八人,掌太子经书图籍,其后止一人,今沿之。汉兰台东观有校书郎,北齐有正字。明司经局之属有校书,有正字,今校书罢不设,正字则以内阁中书舍人改充之。
世或疑文中子,以为房、杜、李诸公未必皆出其门者,陋儒也。予读司空图《文中子碑》云:“天生文中子,以致圣人之用,得众贤而廓之,以俟我唐,故梁、卫数公皆为其徒,恢文武之道,以济贞观治平之盛。”图,唐人也;又文中子乡人也。其言如此,可信耶?不可信耶?吾故特笔之,以结此辈之舌。若门人薛收等议谥文中子,则详《唐书文苑王勃传》,文中子之名则附见《王绩传》。
《礼》,生曰名,死曰讳。今世俗不辨,以讳混施之生者,极可笑。然汉人有之。吴楚材《强识略》言:“汉《西岳庙碑》云“樊君讳毅”,毅时尚在也。然则俚俗相沿,亦有所本。
堂溪公曰:玉卮无当。当,底也,谓人主漏泄群臣之语也。譬玉卮,美矣,而无底,则水迸散,不若瓦器有当,适用也(如所谓君不密,则失臣也)。
海船曰良刍,江船曰蠡,蠡作蠡音。
明洪武初立宗人府,以秦王为宗令,晋王、燕王为宗正,周王、楚王为左右宗人,皆正一品,其后不然。本朝无宗令、宗正等名,率以和硕亲王、多罗郡王掌之,亦有多罗贝勒协理府事者。惟宗人府丞则以汉人为之,位次副都御史,与通政使、大理卿同列,曰“宗通大”。
古称宗室藩王之贤者曰“间平”,谓汉河间献王、东平宪王也;又古称“原尝”,谓赵平原君、齐孟尝君,皆举第二字言之。
今户部有总督仓场,满汉侍郎二人(满左汉右),总辖京通各仓;仓监督则以各部员外郎主事差遣,即汉之太仓令丞也。唐明皇以御史充太仓出纳使。五代改曰如京使,取《诗》“如坻如京”之义。宋沿之,故柳开称柳如京,举其官也。
兵部有督捕,满汉侍郎二人(满左汉右),左右理事官四人(满官工人,汉官二人),专司缉捕八旗逋逃之事。其属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主事六人,司务一人。今归之刑部,曰督捕司,止设汉郎中主事各一人,《管子》所谓“仆区”是也。昔耶律文正公楚材对元世祖曰:“今天下一统,逃将安之?”此言最得大臣之体。予先曾官督捕侍郎,今十四五年,官刑部尚书,复兼领是事,惟以文正之意,仰承朝廷宽大之恩,宣布四方而已,故终岁不劾一失察之官,不治一窝隐之罪。非敢纵也,亦古人所云无扰狱市之意而已。
户部之属,古有民部、度支、金部、仓部,明改十三清吏司,分掌十三布政司之事,而各司吏书仍分民、支、金、仓四科。刑部之属,古有宪部、比部、司门、都官,明改十三清吏司,分掌十三按察司之事,而各司吏书仍分宪、比、司门、都官四科,存古制也。本朝因之。但明代以南北两直隶之事分隶十三司,本朝则增江南一司耳。刑部又增督捕一司为十五司。
工部四清吏司外,今增制造库,满洲司官外惟设汉郎中一人,即宋之文思院也(考工之官以文思命名,甚奇)。
六月初七日,和硕恭亲王病薨,谥曰□(讳长宁,世祖皇帝三子)。
六月二十六日,和硕裕亲王病薨,谥曰宪(讳福全,世祖皇帝长子)。
和硕裕亲王世子保泰,袭封亲王。
偶观明秦人赵统伯一《骊山集崖鸡》一篇,略之如左,以补《物类相感志》所未及。“客有笼鸟者,谓为崖鸡,丹喙朱趾,佳尾鸠臆,大倍鸽,盖雉属也。因指其喙,此雏时殊黑,成翮而飞,始蜕其喙,褪黑出丹。鹦母之褪易其色,崖鸡之褪并脱躯壳。方褪时,喙吭肿{艹},如蛇蜕然。因言蛇蜕如蝉,蜕壳枯虚,裂顶而出,如更生然。座客或言蜕眼常求亡羊,得穷谷草中,故睛闭而新眶未启。又有言獭蜕肝者,曰獭肝,凡十二析,月腐一析,则他一析更新,循环岁更。故谚曰人心象胆,世事獭肝。又有言蜕角者。,野羊也,大者重千斤。方蜕时,自投绝崖,冀震撼以自解,而亦自决死矣。已苏而自逸,但不能得其蜕,期若麋鹿之冬夏云。有赵生者,因言其地多麝,曰前人言麝噬虺,食柏而香结,退脐而藏,覆以自珍。吾邑会宁无柏,麝将何食?麝春和其脐自张,猎诸花卉,得其香而括之,蝇蠓集其脐膻,然亦括之,凡诸花香虫肉,皆香材也。遇蛇,回旋数周,撑足张脐以当之,蛇自起而纳诸脐。猎人得其脐,或收蛇,不既者,或收而未化化而不尽者,大抵蛇为其香之主也。言既,客有谈龙者,龙之蜕以首。昔见晁氏蓄药,尝得全首,置牖下,高可二尺许,或得之地中,或得之石中,然不得其蜕之详。”文矫异,甚可喜。
赵又辨《鸠逐妇》一则云:鸠逐妇,乃感天地之雨肠,而动其雌雄之情,求好逑也,非逐而去之之谓。欧阳永叔云:“天将阴,鸣鸠逐妇啼中林,鸠妇怒啼无好音。”非也。
赵又云,韵书,“五噫”,噫本平声;杨眉庵“莫解梁鸿五噫歌”,赵大洲“梁君五噫今安否”,皆作去声,误。按字书,噫音依,恨声,又音隘,饱食气满而有声也。则依音为是。
杨用修言:何仲默谓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如且从毛、郑。
胡钉铰事,或言列御寇,或言柳文畅。王性之《默记》又载诸先生遇慈上座事,云“他日见胡钉铰者,知吾所在”。后诸为章引荐,特置第五甲,勉往置冠带。而作带者极有士人风范,问之,即胡钉铰也,惊问慈上座何在,曰:“上座於人一举意即知之,且顷刻已万里矣,何可知其处也。”此胡钉铰又异人矣。一耶二耶?
宝应孝廉陶成,字云湖,朱升之大参妻父也,以画名家。偶阅王兆云《挥麈新谈》,载其行事怪僻甚,殆郭忠恕之流。成小时从师,见其妻,即图之;次见其女,又图之,皆逼真。师怒逐之。写花鸟人物最工,芙蓉尤入神品。然与物多忤,性不可测识。有富人欲求之而不敢言,乃于其游历之所遍栽芙蓉。秋日花盛开,成过之,喜甚,主人已预具绢素,张于庭,立成二十幅,索酒痛饮而去。尝同升之赴会试,距试期仅三日,忽语升之曰:“闻张湾某氏丁香盛开,子其从我游乎?”升之不可。成买小车,径造其家,痛饮花下,五日乃去,遂忄吴试期。尝以挟伎事露,御史知其名,欲全之,观其赠伎诗曰:“此殆非子作。”成争之曰:“天下歌诗岂有出陶成之右者,而谓他人作乎!”竟坐除名。晚遇一伎甚美,而不肯与接,成自织锦裙持见之,精类鬼工,伎乃大喜。既遂挟伎以遁,坐谪戍边。
陈寒山(函辉)云:王立毂,字伯无,少入鸡足山,忽逢伽叶,引入石壁中,语之曰:“汝堕火宅中,行慈忍戒,他日勇退急流,桥下前身犹在。”既出,壁合如故。王遂持戒杀终身。
高念东侍郎游山阴道上,有句云:“筇杖古松流水外,蒲团修竹绪风间。”予爱之,命画师禹鸿胪(之鼎)写为二图。
《大唐传载》云:“颜鲁公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此因杜元凯事而傅会之耳。鲁公碑版照曜天下,安用区区为尔,亦陋甚矣。
李龟年有弟彭年、鹤年,开元中皆有盛名。鹤年善歌,制《渭州》,彭年善舞,龟年善打羯鼓。见《大唐传载》。
康熙辛亥,宋荔裳(琬)在京师,一日招龚芝麓大宗伯、梁苍岩大司马及予兄弟饮梁家园子,予首倡偶用缬字。明日,梁问予缬字之义,对不能悉。按《潘氏记闻》云:唐明皇柳婕妤妹适赵氏,性巧慧,镂版为杂花,打为夹缬。代宗赏之,命宫中依样制造。又《西河记》,西河妇女无桑蚕,皆著碧缬,韵书但言文缯耳。
上己卯南巡视河,赐江苏巡抚臣宋荦“仁惠П民”四大字,又赐“怀抱清朗”四字。癸未,以河工底绩,再南巡渡江,驻跸江天寺(即金山寺,御赐今名)。荦时扈从,奏云:“臣家有别业在西陂,乞御书‘西陂’二大字赐臣,不令宋臣范成大石湖独有千古。”玉音云:“此二字颇不易书。”荦再奏云:“二字臣求善书者多不能工,刑部尚书王士礻真少与臣为同学,尝云二字倘得御书,乃为不朽盛事。”上笑而书之,即以颁赐,顷之驾回行宫,又命侍卫取入,重书赐焉,再赐“清德堂”大字。荦西陂有纬萧草堂、钓家芰梁诸胜,常邀予辈同人赋诗,今果获御书张之,不世之遇也。古名臣别业,最著无如午桥、平泉,皆地以人重,顾未闻有此,矧辋川、盘洲以下乎?荦有《扈从纪恩诗》纪其事,中一首云:“御笔传来讶再三,西陂宝墨秘龙函。一时盛事流传速,已入渔洋续偶谈。”
李庶常丽生(暄亨),蔚州人,示予《云中节义录》。所录闯寇之难,大同殉节者五人,宗室二人:永庆郡王某,管理襄垣王府事镇国中尉俊{宀亲},巡抚卫景瑗韩城人,监司朱家仕河州人,其一则诸生李若葵也。卫公本末,载诸他书甚著,馀得略而书之。永庆郡王,失其名,居大同。甲申正月,李贼将出雁门,掠云中,诸王府谋迎降,王独大言曰:“堂堂亲藩,奈何降贼,持何面目见太祖列宗于地下乎!”贼至,王介胄率左右鼓噪出,将赴敌死,顾左右曰:“今日乃孤毕命时也!卿辈宁死同时,勿辱贼手。”方抵城门,会总兵官姜襄叛出迎贼,与王卫士战,射王中肩,王死之,官属歼焉,襄遂以城降。镇国中尉俊{宀亲},被服儒雅,善八分书,慷慨好谈节义。贼逼城,聚弟侄谋曰:“所不遣汝曹先去者,欲同急难耳。然同死无益,汝不闻微子之去,伍员之覆楚乎?我死,使人知宗室有殉国之臣。若辈各从其志,惟不可降贼以辱国。”乃阖户,大书于壁曰:“襄垣管理殉国尽忠。”旁注“九二慧泉”四字,遂自刭。九二,行也;慧泉,其字。数日,家人归,殓之,颜色如生。朱家仕,中崇祯戊辰进士,巡抚卫景瑗雅重之。闻寇警,卫公召集文武众僚属,歃血汉寿亭侯祠下。卫既歃,总兵官姜襄有异志,逡巡不进。家仕独义形于色,誓不与贼俱生,城陷前一日赴井死。诸生李若葵,率妻子等同缢,题壁曰:“一门俱死,大节已完。”七日始殓,举家颜色如生(代王,明大祖第十二子,国大同,谥曰简)。
七月初一日,上闻裕亲王薨,自行在冒雨回京师。至东直门,望城而哭,未入宫,先驾临王府,率皇太子哭奠。既登辇,哭不绝声,入大内,避正殿,居延禧宫。诸王、贝勒、内阁部院、九卿、八旗都统等文武诸臣慰问起居,请节哀,仍赴苍震门请驾还宫,不许。王慈惠谦和,动必以礼,上素笃手足之爱,朝论以为不愧汉之间平云。
是日,又命皇太子诣恭亲王灵幄奠酒。
予前记云间有木工萧姓者,能诗,未详名字。近读《觚剩》,乃知萧名诗,字中素,别字芷崖。博学能文,尤长于诗,尝有五言云:“辽海吞边月,长城锁乱山。”七言云:“山寺落梅伤别易,天涯芳草寄愁难。”皆佳句也。
初五日,裕亲王殡于齐化门外郊园,皇太后、皇上、东宫皆临王府亲送,满汉内阁九卿皆送至园。奠毕,归入朝,上传尚书臣士礻真、大理寺卿李斯义、掌河南道监察御史吕琨同内阁户部赴乾清门,问山东今年水灾情形,并问:“前遣官照口外养蒙古例往赈,实有益于百姓否?”臣士礻真奏:“皇上轸念民艰,特遣人员照口外养蒙古之例赈济,地方大小官员仰体圣意,实心料理,不敢文具视之,自实有裨益于百姓。但今年之灾非比去年,去年被水不过十余州县,今年则六郡无不被水,加以丹灾,视去年不啻数倍。今旧谷已尽,新谷绝望,民间所苦,在于无米。”上谕户部尚书凯音布速发通州仓米往赈。
初六日,驾幸口外。
袁氏自江左已来,淑、粲、察、昂,历著高节。及唐初,文皇将选东宫官属,谓岑文本曰:“梁、陈名臣,有谁可称?复有子弟堪招引否?”对曰:“隋师入陈,百司奔散,唯袁宪侍侧不去。王充受隋禅,群僚表请劝进,宪子给事中承家独不署名。父子皆称忠烈。”又袁朗自以中外人物为海内冠族,虽琅琊王氏,继世台鼎,而累朝首为佐命,耻与为伍。朗孙谊,虞世南外孙也,为苏州刺史,谓司马张沛曰:“门户须历代人贤,名节风教,为衣冠顾瞩,始可称举,老夫是也。”宜其高自位置如此。
崔信明“枫落吴江冷”五字,初唐所少。信明,吾乡益都人也。以五月五日午时生,有异雀数头,五色毕备,鸣于庭树。初仕隋为尧城令,窦建德欲引用之,族弟敬素为建德鸿胪卿,劝以立事,信明曰:“昔申胥海畔渔者,尚能固其节,吾终不能屈身伪朝。”遂隐太行山。贞观中,应诏,举为秦川令,卒。信明不独才名冠一时,而大节毅然,尤为可书。其自负诗过李百药,非蹇傲也。郑世翼何许人,乃敢肆其轻薄耶!
全州谢良琦,字石癯,能为古文。康熙初,以明经通判常州,恃才傲睨,意不可一世。常以谒巡按御史,与予解后公廨,初未相识,彼此不交一言罢去;既而知其予也,乃遣使过江,致书问,通殷勤。后贻其刻集,中有为予渔洋诗序,予笑语人:“谢君何前倨而后恭耶!”会同年江陵胡默斋(在恪)官江南提学,闻谢名,过毗陵,因召见之。谢时有母之丧,要而往。甫登舟,胡亦卞急人也,望见之,怒甚,急使麾去,谢傲然不屑。予按唐李林甫欲致萧颖士,时颖士居丧广陵,闻召,诣京师,麻谒林甫于政事省。林甫大恶之,即令斥去。颖士忿,乃作《伐樱桃赋》以刺之,与良琦事正相类。
《旧唐书》为李巨川作佳传,列于《文苑》,始终无贬词;《新唐书》则置之《叛臣传》,特书其导韩建杀十六宅诸王及定州行营将李筠之罪。使非宋景文,则巨川首恶网漏吞舟矣,《春秋》之义谓何?然《新书》既以仆固怀恩、李怀光、李等为叛臣,又列李正己、师古、师道、吴少诚、元济等于藩镇,一进一退,其义何居?每开卷至此,辄为愤懑移日。
致仕前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伊桑阿卒。公满洲人,顺治乙未科进士。康熙戊辰,以礼部尚书大拜,在相位十五年。壬午,以病予告,至是卒,年六十六,谥文端。
黄山汤泉,皆朱砂。天启中,或浴于泉,见一鼠跃出,纯赤色,长尺余,曰朱砂鼠。
古今文人,有名不大著而其诗实卓然名家者,世人多耳食,抑何从知之。如《归田录》所载谢伯初景山《送永叔谪夷陵》诗,中联云:“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才华蜀锦张。下国难留金马客,新诗传与竹枝娘。”明钦天监博士马轼,字敬瞻,《送岳季方阁老》云:“五岭瘴高烟蔽日,两孤云湿雨鸣秋。”结句:“祭罢鳄鱼归去晚,刺桐花外月如钩。”右二诗,即使当世专门名家操觚染翰,未必能到,论者不可徇名而失实,故特表而出之。
常爱杜诗“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又明初人诗“数家茅屋临江水,一路松风响杜鹃”,写蜀江风景,宛然在目。予曾拟作一联,送同年张仲诚(沐)知资县,云“子规声断处,山木雨来时”;又“嘉陵驿路千余里,处处春山叫画眉”,皆眼前实景也。
欧阳公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苏公云:“岁云莫矣,风雪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此等寂寥风味,富贵人所不耐,而予最喜之,政苦一年中如此境不多得耳,二公盖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欧公有《刑部海棠》及《刑部看竹》诗,今刑部讵复有此游观之胜耶!
予尝谓诗文书画,皆以人重,苏、黄遗墨,流传至今者,一字兼金;章、京、卞,岂不工书,后人粪土视之,一钱不直,所谓三代之直道也。永叔有言,古之人率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使颜鲁公书虽不工,后世见者必宝之,非独书也。诗文之属,莫不皆然。
《归田录》记陶谷召对便殿,旁徨不进,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顾左右取袍带来,谷乃趋入。予尝笑之,谷欲效汲长孺,而其奉使南唐、吴越,狼狈乃尔,疑出两人之所为,又何欤?
御史言事,不先白台长,自宋刘子仪为中丞始。
李方伯紫澜(涛)自桂林归,求为母夫人作传,贻予杨孟载手录《眉庵诗集》五大册,虽书法未为当家,然先哲故物,可宝惜也。每幅有“子京墨林”、“项叔子琴书清暇”等印,盖禾中项氏藏本也。卷首自识,行未有“业字号”三字,云:“余自离吴门,未尝作诗,间有所述,不复存稿。迩来西江,意或得追理旧业,而案牍山积,虽罢竭驽钝,犹不及十之二,矧从容笔砚间哉!固知有愧于穆之也。冬十一月宜春侯上犹临江(冬字至侯字一勾,下又一圈,句疑有误),余奉省檄执雁谒军门,修聘礼。自己未至丙寅,往返者八月。凡目所睹,身所历,念虑所思,得短章五七言古律绝句四十首,如春山早莺,初出深谷,舌强语涩,殊不成音。欲弃置水中,复念余友方君以常每以不得见旧稿为憾,姑存此以贻方君。君长于诗,尤工唐人五言,与余友张羽来仪为倡和友云。吴人杨基识。”后书五言一篇,云:“今夕复何夕,梦我生平友。握手无所言,但道别离久。觉来闻秋虫,空堂竟何有。不知千里道,君魂果来否?当年亦如梦,聚散一回首。起坐谁与亲,钟鸣月穿牖。”其诗分体,不分卷,凡若干首,不止序所云“奉使四十首”也。按孟载始以荐为江西行省幕官,此盖江西时所自书,首卷起《寓怀十二首》,与今本同,但今本作《感怀》耳。按《眉庵集》中有《秋日怀方员外》诗,《张静居集》亦有《元日雪怀方员外以常》、《送方员外归吴兴》诗,所云“晴春入旧腊,积雪含清晖”是也。方盖吴兴人。
《王徵士集》四卷,都少卿元敬所定,有元敬及浦杲序。徵士名彝,字常宗,又号妫隹子,洪武初与高季迪同修《元史》,后亦同死魏观之难。元敬称其古文明畅英发,又或以为吴中四杰之一,以常宗代张来仪者。今观其诗,歌行拟李贺、温庭筠,殊堕恶道,余体亦不能佳,讵能与高、杨颉颃上下乎?固知高、杨、徐、王之说,诞而无徵矣。此本嘉定门人陆廷灿扶照所刻。
王元之《五代史阙文》,仅一卷,而辨证精严,足正史官之谬。如辨司空图“清直大节”一段,尤万古公论所系,非眇小也。如叙庄宗“三矢告庙”一段,文字淋漓慷慨,足为武皇父子写生。欧阳《五代史伶官传》全用之,遂成绝调。惟以张全义为乱世贼臣,深合《春秋》之义,而欧阳不取,于《全义传》略无贬词,盖即旧史以成文耳,终当以元之为定论也。元之,吾乡钜野人,其《小畜集》三十卷,黄俞邰(虞稷)千顷堂有传本,惜未及借录。
元吴师道《礼部集》二十卷:诗九卷,杂文十一卷。师道,金华兰溪人,与许白云讲明金仁山之学,而与黄晋卿氵晋、柳道传贯为友,故其学问文章,远有统绪,时称其为文清劲,善持论。友人朱简讨竹坨常称之。此本乃昆山徐少宰果亭(秉义)写以见贻者。吴至治辛酉进士,仕止国子博士致仕,加礼部郎中,故集称礼部云。
吴师道《仙山秋月图》诗,自注:“宫扇,马远画,宋宁宗后杨氏题诗,自称杨妹子。”诗中感慨济王之事,以杨妹子为杨后,误。
陆广微《吴地记》所载,如语儿亭等,最为可笑。又多可疑者,如冯欢宅,谓在吴县东北二里五十步,有弹铗巷;又谓海盐县东十五里有公孙挺、陈开疆、顾冶子三墓,尤谬。按《齐乘》云,三士冢在临淄南一里,一基三冢。《晏子春秋》:公孙捷、田开疆、古冶子事齐景公,勇而无礼,晏子言于公,馈之二桃,云云,是事真妄固不足辩,然三子齐臣,死不葬近郊,而远葬吴地,此复何理?至于冯欢宅之讹谬,又不烦笔札者也。与张骞有墓在平原,班超有墓在长清,同一传讹,《齐乘》已辩其非矣。
世言琼花,天下惟扬州蕃厘观一株,故宋人作无双亭于其侧。然元遗山《续夷坚志》云:“县南十里炭谷,入谷五里有琼花树,大四人始合抱。逢闰即花,以初伏开,末伏乃尽。花白如玉,中有玉胡蝶一,高出花上,花落不著地,乘空而起。”按此则不止广陵有之矣。
康熙己巳、庚午间,在京师,每从朱锡鬯、黄俞邰借书,得宋、元人诗集数十家,就中以长沙陈泰志同为冠,因钞其《所安遗稿》一卷,以周弼伯弱《汶阳稿》、临江邓林性之《皇曲》、金华杜旃仲高《癖斋小集》附之。数子者名不甚著,而其诗实足名家。按吴正传《跋杜端父墨迹》云:“杜汝霖仁翁学于胡安定,为李公择所称。其孤陵。陵五于:伯高,旃仲高,ヵ叔高,方遂季高,幼高。伯高登吕成公之门,同时陆务观、陈君举、叶正则、陈同甫咸称其文;淳熙、开禧中两以制科荐,有《桥斋稿》。仲高占湖漕举首,与吴猎、杨长孺善,著《杜诗发微》、《癖斋稿》。叔高尝问道考亭,与辛幼安诸公游,端平中以布衣召入秘阁校雠。季、幼文亦相上下,幼有《卒裘集》,叶正则为序。人称“金华五高,伯高为最。”旃子去轻,此帖乃去轻手笔,盖先大父碧溪翁之友。”宋末士竞举子习,而杜氏一门,子孙独尚古文章,今里中残碑断碣可见者,悉有家法,下至字画亦异,此纸深得山谷老人笔意,要非不习而能也。
白乐天论诗多不可解,如刘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句,最为下劣,而乐天乃极赏叹,以为此等语在在当有神物护持,悖谬甚矣。元、白二集,瑕瑜错陈,持择须慎,初学人尤不可观之。白古诗晚岁重复什而七八,绝句作眼前景语,却往往入妙,如“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可怜八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类,似出率易,而风趣复非雕琢可及。(敷水在华州东,水出罗敷谷。郦注:敷水又北径集灵宫西。予过其地,忆白诗,亦为之流连而不发也。)
明天启时,内官多购异花,种于临幸之处,有红水仙、蛱蝶菊、番兰秭之属。陈《天启宫词》云:“春风香艳知多少,一树番兰分外红。”又云即美人蕉。
南唐名臣,如韩熙载、孙忌、王仲连,皆山东人,而著述之多,无如朱遵度。遵度,青州人,好藏书,高尚其事,闲居金陵,著《鸿渐学记》一千卷,《群书丽藻》一千卷,《漆书》若干卷,见郑文宝《江表志》。然陆、马二《南唐书》皆不为遵度立传。
予昔辑《谥法考》,颇以一字二字为疑。读独孤及《毗陵集吕谥议》,初拟谥肃,而度支郎中严郢驳之,谓国家故事,宰臣之谥,皆有二字,以旌德章善,请谥忠肃。及复驳之,云:“文王、周公、晋文,武功极盛,而皆谥文;冀缺、甯俞、随会,文德岂不优,而皆谥武。三代以下,朴散礼坏,乃有二字谥,非古也。唐兴,杜如晦谥成,王谥懿,陈叔达谥忠,温彦博谥恭,岑文本谥宪,唐休谥忠,魏知古谥忠,此皆当时赫赫以功名居相位者,不过一字。由此观之,二字不必为褒,一字不必为贬。若褒贬在字数,则是文、武、成、康不如威烈王、慎靓王也;齐桓、晋文不如魏安厘、秦庄襄、赵武灵、楚考烈也。”其言甚辩,卒用及议。是在唐时,已不知一字二字之例谓何矣(为宰相,而史入《良吏传》,亦所未喻)。
唐独孤及至之《毗陵集》二十卷,补阙安定梁肃所编,肃后序称门下生,盖其门人也。集首有虔州刺史李舟序,末有吴郡祝允明跋,云是吴文定所钞东阁本。予按皇甫《谕业》一篇,历评唐人文章,称独孤之文“如危峰绝壁,穿倚霄汉,长松怪石,颠倒溪壑”。今读其文,殊不尽然。大抵序记犹沿唐习,碑版叙事稍见情实,《仙掌》、《函谷》二铭、《琅邪溪述》、《马退山茅亭记》、《风后八阵图记》是其杰作,《文粹》略已载之。权德舆议及谥曰:“立言遣辞,有古风格,波澜而去流宕,得菁华而无枝叶。其抠衣入室之徒皆足以掌赞善而秉方册,及之为文可徵矣。”卒谥曰宪(及位止牧守,而得谥,亦非常格)。
唐欧阳詹《四门集》八卷之中,《栈道铭》、《吊九江驿碑材文》最佳。其《自明诚论》有云:“尹喜自明诚而长生,公孙弘自明诚而为卿,张子房自明诚而辅刘,公孙鞅自明诚而佐嬴。”安得此离经畔道,狂悖谬悠之论耶?韩文公与之同时同年,独作《原道》、《原性》诸篇,不愧称大儒矣。
蔡卞,壬人也,然其作《毛诗杂解》,颇有可取者。如《木瓜》诗云:“齐桓信义及于诸侯,率怀其德,不专畏其力,故问遗得以称其重轻以为礼,孔子所以叹曰‘吾于《木瓜》,见苞苴之礼行焉。’”
天启中,小人造《东林朋党录》、《点将录》、《天鉴录》、《同志录》、《东林籍贯》、《盗柄东林夥夥》、《坏封疆录》诸书,以媚逆,杀诸君子,与蔡京党人之碑、韩胄伪学之禁无异。然其中亦有以小人窜入者,如李清臣、章、曾布、张商英之屑,与温、潞诸公同列,是又不可解也。如《朋党录》中之顾秉谦、周延儒、魏应嘉、冯三元,《点将录》中之许其孝、魏应嘉、郭巩、陈保泰、杨春茂,《同志录》中之张我续,《东林籍贯》之郭巩、张文熙、薛贞,《盗柄东林夥夥》安某等,是也。
宋《癯翁诗集》一卷,长乐敖陶孙器之所著。器之非江西诗派中人,而诗深得江西之体。其评诗最精,尝自云:“此评手书两纸,一贻莆阳刘潜夫,一贻同舍朱仁叔。”其自贵重如此。韩平原当国时,题诗临安酒家壁吊赵忠定公云:“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代孙。”几罹于祸,亦奇男子也。
《句曲外史杂诗》一卷,元张雨伯雨著,诗多拗体。予最喜其绝句,如:“凌波仙子尘生袜,空谷佳人玉炼容。不奈天寒风露早,日高犹傍锦熏笼。”(《三香图》)“弁山南下幽人宅,万个长松水一瓢。月到三层楼上梦,鲤鱼风起驾春潮”(《万壑松涛》)。“鸡犬茅茨接暝烟,平林如荠远连天。急披奇句无人赏,已近飞鸿灭没边。”(《黄子久画》)颇有坡、谷遗风。自题云:“乙酉岁,自春徂夏,霪雨时多,日处幽篁中,未有裹饭过子桑者。闲弄笔研,写诗盈册,以自料理耳。诗凡五十五首,子英过之持去,勿示不知我者。雨告。”
章丘李中麓太常(开先),藏书画极富,自负赏鉴,尝作《画品》,次第明人,以戴文进,吴伟、陶成、杜堇为第一等,倪瓒、庄麟为次等,而沈周、唐寅居四等,持论与吴人颇异。王州与之善,尝言过中麓草堂,尽观所藏画,无一佳者。而中麓谓文进画高过元人,不及宋人,亦未足为定论也(《画品》略云:戴文进如玉斗,精理佳妙,复是巨器。吴小仙如楚人战钜鹿下,猛气横发,加于一时。陶云湖如富春先生,云白山青,悠然野逸。杜古狂如罗浮早梅,巫山朝云,仙姿靓洁,不同凡品。庄麟如山色早秋,微雨初沐。倪云林如几上石菖蒲,其物虽微,以玉盘盛之可也。唐六如如贾浪仙,身则诗人,犹有僧骨,宛在黄叶长廊之下。石田而下无讥焉)。
宋予祠之制,予昔与亡友叶讠刃庵侍郎辩之,载《池北偶谈》,然语焉弗详也。考赵升《朝野类要》云:“旧制有三京分司之官,乃退闲之禄,神宗置宫观之职以代之,取汉祠官祝厘之义。虽曰提举主管某宫观,实不往供职也。故奏请者多以家贫指众为词,降旨则曰依乞整某处宫观,任便居住,惟京师宫观不许外居。”此虽优士大夫之典,而侪衣冠于道流,亦自非理。
グ{省}之{省},有平上二读。元次山“能带グ{省},全独而保生”;苏子美《松江观渔》诗“拟来随尔带グ{省}”;谢幼磐《严陵》诗“身前万事一グ{省}”,皆在青韵。今小本祷韵止收グ字,误。
宋二谢,无逸逸、幼,皆江西诗派中人;潘老亦派中人也。幼《竹友集》云:“老尝作诗云‘满城风雨近重阳’。老亡后,无逸兄用此句足成四篇。今去重阳只数日,风雨不止,凄然有怀,作二绝句,念泉下二人不再作,不觉流涕覆面。”诗云:“地下修文两玉人,清诗传世墨犹新。却因风雨重阳近,独立苍茫泪一巾。”“阿兄温润玉介导,我友澹薄朱丝弦。只疑蝉蜕游人世,醉插茱萸若个边。”老诗句至今艺苑流传,为重阳口实,而二谢同时有诗,迄无知者,因识之续成一则诗话,亦使老不寂寞也。集十卷:诗七卷,杂文三卷。文雅洁,楚楚有法度,不减其诗。
陆放翁晚节以韩胄《南园记》为世口实。叶绍翁《三朝闻见录》云:有郑或者,尝第进士,自作《南园记》,砻石以献。韩以陆记为重,仆郑石,瘗之地。韩败,或竞得免。人固有幸不幸哉!
宋张孝祥《于湖集》,仅四卷,门人谢尧仁弟华文阁直学士孝伯序之。于湖,绍兴甲戌状元,高宗谓为谪仙人。天性倜傥,勇于为义。真西山目于湖生平虽跌宕,至于大纲大节处,直是不放过。每作为诗文,辄问门人视东坡何如。而尧仁谓其《水车》诗活脱是东坡,然较苏氏《画佛入灭》、《次韵水官韩干画马》等数篇,尚有一二分劣;又谓以先生笔势,读书不十年,吞东坡有余矣。观集中诗,亦是学步江西,尚未到后山境界,遽欲上拟坡公,妄矣。在南渡之初,亦下放翁远甚。
唐衡州刺史《吕温集》十卷:诗二卷,杂文八卷。温于诗非所长,赞颂等时有奇逸之气,如史所称《凌烟阁功臣赞》、《张始兴画像赞》,及集中《三受降城》、《古东周城》、《望思台》、《成皋》诸碑铭,皆有可传者,惟《武侯庙记》持论颇谬。同时刘禹锡、柳宗元亟称之。温亦伍、文之党,八司马之贬,以使吐蕃,独免于祸。与窦群、羊士谔共倾李吉甫,而其父渭亦附裴延龄,皆非长者,盖其门风如此。
宋姜夔尧章《白石集》,予钞之近百首,盖能参活句者。白石词家大宗,其于诗亦能深造自得,自序同时诗人,以温润推范石湖,痛快推杨诚斋,高古推萧千岩,俊逸推陆放翁。白石游于诸公间,故其言如此。其诗初学黄太史,正以不深染江西派为佳。
唐沈亚之《下贤集》十二卷,昔人谓其工为情语,善窈窕之思,观集中《秦梦记》、《异梦录》、《湘中怨词》、《歌者叶记》等,信矣。然颇类传奇小说,姚铉概不之录,毋亦以其诞谩不经耶?至以沧寇李同捷之诛,朝廷与柏耆牵连同贬,实以两河诸将之谮,姑谪罚以悦其心耳。而晁公武遽以为亚之狂躁,辅耆为恶,愚矣哉!吾读下贤《与郑使君书》而悲之。
李白云:“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此独谓《三百篇》耳,若后来韦、盂等作,有何兴寄,但如嚼蜡耳,《风》、《雅》中如“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我来自东,零雨其,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等句,后千万世,纵有能言,更从何处著笔耶?
《徐公文集》三十卷,南唐徐铉宝臣著,宋都官员外郎胡克顺所撰天禧中表进,批答甚优。五代时中原丧乱,文献放阙,惟南唐文物甲于诸邦,而铉、锴兄弟与韩熙载为之冠冕。常侍诗文都雅,有唐代承平之风。入宋,与汤悦(即殷崇义)奉诏撰《江南录》,至金陵亡国之际,不言其君之过,但以历数为言。诔后主文,尤极悱恻,读者悲之。《老学丛谈》记常诗入汴,市一宅居,后见宅主贫甚,曰:“得非市宅亏价而至是耶?吾近撰碑文,获润笔二百千,可以相济。”其人坚辞,亟命左右辇致之。其厚德如此。集外又有《稽神录》若干卷,予家亦有写本。
虎为西方猛兽,毛族皆畏之,然观传记所载,能制虎者,不一而足。如师子铜头铁色,能食虎豹;驳如马、一角,食虎豹;兹白出义渠国,食虎豹;酋耳似虎,遇虎则杀之;鼠勺犬能飞,食虎豹;黄腰形似鼠狼,取虎豹心肝而食;竹牛能伏虎,生子竹中,虎行过即慑伏;又猬能制虎。《诺皋记》:狒胃食虎;猾无骨,入虎腹,自内啮虎。汉武帝时,西域贡兽如狸,以付上林,虎见之,闭目不敢视,或曰猛犭庸也。五色师子,食虎于巨木之岫。近见南海子象与虎斗,往往杀虎。则虎之威,亦仅仅耳。
康熙十五年,余姚有客山行,夜宿山神祠。夜半,有虎跪拜祠下,作人言,乞食,神以邓樵夫许之。明晨伺于祠外,果见一樵过之,逆谓曰:“子邓姓乎?”曰:“然。”因告以夜所闻见,戒勿往。邓曰:“吾有母,仰食于樵,一日不樵,母且饥。死生命也,吾何畏哉!”遂去不顾,客随而觇之。樵甫采薪,虎突出丛箐间,樵手搏数合,持虎尾盘辟久之。虎不胜愤,乃震哮一跃,拔尾负痛遁去,樵逐而杀之。客逆劳之,樵曰:“感君高义,盍导我至庙下。”既至,大诟,以死虎示神曰:“今竟何如!”遂碎其土偶,樵一笑跃上神座,瞑目而逝。乡人重为建祠,额曰“邓公庙”。
上谕户部,蠲免山东康熙四十三年地丁钱粮。刑部尚书臣士礻真、大理寺卿臣李斯义等公疏谢恩。
十月十一日,驾幸西安府,阅驻防满洲兵马。
上谕蠲免山西所欠谷草,大学士臣吴典、臣陈廷敬等公疏谢恩。
蠲免陕西四十二年以前积欠钱粮,右春坊赞善臣范光宗等疏谢。
山西平定州知州刘学嘉上疏,为其父刘钦邻请谥,略云:“臣父某系顺治辛丑科进士,原任平乐府富川县知县,康熙十三年值孙逆(延龄)叛乱,骂贼殉节。仰蒙圣慈,温纶氵存锡,优赠太仆寺少卿,荫子入监读书,特赐祭葬。以小臣叠邀异数,臣捐糜顶踵,难报高厚于万一。但查苏松粮道臣马逸姿,伊父马界原任永嘉县知县,与温处道臣陈丹赤同时殉节,屡被圣恩优恤。四十二年,皇上南巡,逸姿为父请谥,仰蒙俞允。臣父饮邻死节与界正同,幸逢圣驾西巡,诚千载一时之会,用敢披沥下诚,援例上请,恳照马界之例,一体予谥。”奉旨下部议,赐谥忠节。
特起前赣南道副使刘荫枢为南按察使。荫枢,韩城人,官给事中,有刚直声,外转诖误,革职家居,至是由废籍擢用,人皆诵知人之明云。
十月,蒙恩赐内阁九卿西域蒲桃,人二株,臣以尚书与焉。
十二月,恭领万寿节覃恩诰命三轴,祖、父皆资政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祖母、母皆夫人,已阶资政大夫,妻赠夫人。
特擢提督山西学政翰林院侍读汪灏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督陕西学政。
礼部右侍郎王顼龄转左侍郎,以内阁学士王九龄为礼部右侍郎,同胞兄弟也。其胞弟鸿绪时为工部尚书,兄弟三人同时八座。
特谕蔚州壬戌进士魏学诚改官翰林,故刑部尚书象枢子也。以其父居官清正,故有是命。
学士初无大称,唐中宗欲以宠大臣,始有大学士之名。五代有文明殿大学士,为宰相兼职。明设华盖、文华、武英三殿,文渊、东阁大学士,凡五,正五品;后又添设谨身殿大学士,而为六,加尚书,乃为正二品。
王西宁仲威(钺)《暑窗臆说》说山茧一条,甚悉,可补孙文定(廷铨)《山蚕说》所未及,辄录于此。《药溪谈记》:《禹贡》“莱夷作牧,厥篚丝”,《尔雅》曰:“,山桑。”师古曰:“山桑之丝,其韧中琴瑟之弦。”苏氏曰:“惟东莱有此丝,以之为缯,坚韧异常,莱人谓之山茧绸。”《尔雅》又曰:“蟓桑茧,雠由樗茧。”今莱阳之山茧绸,盖樗茧也。按山茧即《禹贡》之“丝”,今之山绸樗茧,又别一种,乃今之椿绸也。樗,不才木也,土人嫌其名,故借名椿,取庄子“大椿”之义。然则《尔雅》所云“蟓桑茧”,即今山桑丝是也;“雠由樗茧”,今樗丝,借名椿茧是也(山东谓樗为臭椿)。
又记燕窝一条云:燕窝名金丝。海商云,海际沙洲生蚕螺,臂有两肋,坚洁而白,海燕啄食之,肉化而肋不化,并津液吐出,结为小窝,衔飞渡海,倦则栖其上,海人依时拾之以货。又云,紫色者尤佳。《湖海搜奇》又云,出广东阳江县,乃海燕采小鱼营巢,故名燕窝。
陈晋州士业(弘绪)云极喜古琴铭四句,云:“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焦。”能理会此段,便是羲皇以上人。王山史(弘撰)尝取俞益期笺云:“步其林则寥朗,庇其荫则萧条,可以长吟,可以远想。”
士业又云:陆务观《梅宛陵别集序》:“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渊明及先生二家诗而已。”是坡公又有和梅之作,今集中无可考见,亦未有知其事者矣。
宋闺秀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吾郡人,词家大宗。其集名《漱玉》,而诗不概见。见西樵昔撰《然脂集》,采摭最博,止得其诗二句,云“少陵也是可怜人,更待明年试春草”,此外了不可得。陈士业《寒夜录》乃载其《和张文潜浯溪碑歌诗》二篇,未言出于何书。予撰《浯溪考》,因录入之,诗云:“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支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功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又:“惊人兴废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功成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苑中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返,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胡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只能道,春荠长安作斤卖。”右二诗未为佳作,然出妇人手,亦不易,矧易安之逸篇乎?故著之。
冯吉少卿,五代相道之子。世但知其无赖,不知其颇有文学。释文莹《玉壶清话》云:“吉凡宾僚饮宴,常为不速之客。酒酣辄弹琵琶,弹罢起舞,舞罢赋诗,自谓冯三绝。尝撰昭宪太后谥议,举朝嗟服。”予谓此子欲学晋人作达,当不减谢镇西,胜长乐老多矣,可谓干父之蛊者也。
宋戚密学纶初知太和县,每当岁时,与囚约曰:“放汝暂归祀祖先,栉沐虮虱。”民感其惠,皆及期而还,无敢后者。此与唐太宗纵囚何异。近见吴江钮玉樵()所记亚[A17Q](音来)事,尤奇。亚[A17Q]者,广东增城县狱卒也,为人朴愿。万历戊午岁逼除,狱囚五十余人相聚而泣,亚[A17Q]问之,对曰:“岁朝将届,邑之人父母妻子皆得聚首,吾曹独陷缧绁,相见无由,是以悲耳。”亚[A17Q]俯首良久曰:“无难也。但汝曹勿负我。”众环叩其故,曰:“与尔辈约,各还尔家,俟正月二日毕赴狱。我纵尔罪当死;尔不来,我当死;尔来而一或不至,我当死。即不释尔,而吾算尽,亦无所逃死。等死耳,何如为此一事,快然而死也!”言已,悉纵之。明年新正二日,囚悉至如期,集者按籍呼之,不逸一人。亚[A17Q]鼓掌大笑曰:“善哉!”遂趺坐而化。众哭拜,浴其体而加漆焉。事闻于县,县上巡按御史,闻于朝,以为县之狱神,庙祀至今,疾病疫疠,祷之其应如响。陆文定公《耆余杂志》云:“蕲州刺史吕元膺、当录囚,囚白有父母在,元旦不得归省。吕释械放归,如期而至,又临淄令曹摅囚陷大辟,新岁问知其有父母,放令归家,至期归狱。正欧阳子所谓以君子之难能,责小人之尤以必能者也。然而太宗,贤君也,戚、吕、曹,士大夫也;亚[A17Q]一狱卒耳,而能为贤君名臣之所为,不尤异乎!
宋牧仲中丞行赈邳、徐间,于村舍壁上见二绝句,不题名氏,真北宋人佳作也。“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
历下孙氏有别墅在济南郡城西北十里,而近其地四面皆稻塍,与昔、华两山相望。圃中有泉,相传赵松雪洗砚泉也。一日,园丁治蔬畦,得石刻于土中,洗剔视之,乃松雪篆书二诗:“‘抱膝独对华不注,孤吟四面天风来。泉声振响暗林壑,山色滴翠落莓苔。散发不冠弄柔翰,举杯白月临空阶。有时扶筇步深谷,长啸袖染烟霞回。”竹林深处小亭开,白鹤徐行啄紫苔。羽扇不摇纱帽侧,晚凉青鸟忽飞来。’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赵孟ぽ题。”松雪篆不多见,此石元刂缺处惜为石工以意修补,寝失古意。今其地名砚溪,在泺口之北。
康熙丙子,余以祭告使秦蜀,过剑州之南门外,有小庙一区,方改作,问之,曰:“邓艾庙也。”余谓不祀姜伯约,反祀邓艾,于义悖矣,乃从来有司无昌言毁之者,何也?欲赋诗正之,未果。后见唐人唐彦谦一诗云:“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如何千载留遗庙,血食巴山伴武侯。”已先我而言之矣。以此见三代之直不泯。
“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皆柳文畅诗也。六朝名句,灼然在人耳目者,而某诗话谓吴兴赵孟ぽ有句云云,置之齐梁,矫矫有气,可谓眯目人道白黑,而《诗话类编》取之,亦不注作者名氏,阅之不觉捧腹。当是松雪尝书二诗,渠遂谓是赵作耳。又如“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是坡公古诗首四句,而朱隗撰《明诗平论》,乃以为陈继儒绝句,盖亦以陈尝书此四句而误也。又姚撰《诗源》载一诗云:“白日骑羊三洞远,青天扪虱万峰高。”乃宋末人诗,见谢翱《天地间集》而不之知。然如丽江木青太素轩诗“不是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即宋人“贺家湖上天花寺”诗,牧斋亦载之《列朝诗》,何也?
谢玄晖“洞庭张乐地”,李太白“黄鹤西楼月”二诗,同是绝唱。唐人刘绮庄诗:“桂楫木兰舟,枫江竹箭流。故人从此去,远望不胜愁。落日低帆影,回风引棹讴。思君折杨柳,泪尽武昌楼。”妙处不减谢、李。徐昌谷“洞庭叶未下”一篇,尤为清警。右四诗皆奇作也。
顷有太学生某来谒,言近日旗下子弟竞尚一书,书肆价直为之顿贵。因叩何书,某俯首久之,对曰:“似是《文选昭明》。”余匿笑而罢。
明诗至杨升庵,另辟一境,真以六朝之才,而兼有六朝之学者。其诗如《咏柳》“垂杨垂柳绾芳年”一篇,世共知之。又《古意》“凌波洛浦遇陈王”,《鹧鸪词》“秦时明月玉弓县”,《关山月》“迢迢贱妾隔湘川”,《出关拟唐人》“狼弧芒角正弯环”,《塞下曲》“长榆塞上接龟沙”诸篇,工妙天成,不减前作。又《清蛉行寄内绝句》亦绝妙,大抵皆自古乐府出。益都王遵坦太平论明诗,独推新都为性之者,亦自有见。
王端简公弘祚字玉铭,滇之永昌人。为户部尚书时,尝属余选张含《禺山集》。余尤喜集中《颖川侯祠》一篇,足称诗史,至结句云:“阴风古树无穷恨,长为英雄吊九泉。”可以泣鬼神矣。
《丹铅录》云:“《丽情集》载湖州妓周德华者,刘采春女也,唱刘梦得《柳枝词》云云。此诗甚佳,而刘集不载。”佘按此乃白乐天诗,诗本六句,非绝句,题乃《板桥》,非《柳枝》。盖唐乐部所歌,多剪截四句歌之,如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古诗,止取前四句;李巨山“山川满目泪沾衣”,本《汾阴行》,止取末四句是也。白诗云:“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板桥在今汴梁城西三十里中牟之东,唐人小说载板桥三娘子事即此,与谢玄晖之新林浦板桥异地而同名也。升庵博极群书,岂未睹《长庆集》者,而亦有此误耶?
南海邝露湛若峤雅有诗云:“峻岭极金,摩天见九真。”初见钞本作、金邻”,出《吴都赋》,后读《升庵集》云:“张籍《蛮中》诗‘铜柱南边毒草春,行人几日到金’,金交趾地名,《水经注》所谓金清渚是也。”与邻通,今刻本作麟,非。
《诗话类编》又一条最可笑者,并书之以发一噱云:“唐高适官两浙观察使,过杭之清风岭,题诗云:‘绝顶秋风已自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山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至台州事竣,复登僧房,欲改为半江。僧言:‘月前有一官过此,称诗佳矣,但一字不如半字。’适惊问何人,僧曰:‘义乌骆宾王也。’”勿论二人之世远不相及,此诗乃晚唐任翻《巾子山寺》诗,亦非达夫作,达夫又未尝为两浙观察使。乃骆既代宋之问吟“楼观沧海日”矣,又为达夫改此“半江”,何其不惮烦耶!遇宋时已称老僧,何时链形住世,又还俗为官人,而为此僧熟识耶?
《具区志》止载麴信陵《投江祷雨文》,余读洪文敏《万首绝句》,载信陵诗三首,一《过真律师旧院》,一《酬谈上人海石榴》,一《出自贼中谒恒上人》,诗皆不工,而信陵篇什赖此尚存后世。按信陵贞元元年鲍防下及第,以六年为望江令。白乐天《秦中吟》云“身殁欲归葬,百姓遮路岐。攀辕不得归,留葬此江湄”。则信陵卒于官,未尝迁秩,审矣。不知其何时陷贼,岂未第以前事耶?
余康熙乙巳春将去广陵,偶以公事至如皋,冒辟疆(襄)约余修禊水绘园别业。时通州八十老人邵潜潜夫及宜兴陈维崧其年、县人许嗣隆山涛及冒氏诸子咸在坐,分体赋诗。余得七言古体,坐湘中阁,立成十章。黄冈杜浚于皇后至,他日或问之曰:“阮亭诗如何?”杜曰:“‘酒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又问:“君诗如何?”曰:“‘但觉高歌有鬼神,谁知饿死填沟壑。’”
山西兴县,去城十里许有一洞,洞中有二小人,长尺许,衣似树叶,时出洞门坐,立冬即罕出,见《漱石闲谈》。此与《月山丛谈》所记相类。
徐东痴(夜)高士隐居系水之东,蓬门昼掩,惟余兄弟时过之。先兄西樵赠诗云:“美人自牧能贻我,名士如蝇总附君。”余时尚少,亦有句云:“湘东品第留金管,江左风流续玉台。”讽之辄想见其人。
《吴地记》云,琴高宅在交让桥法海寺西五十步,又有乘鱼桥。郡人丁海与琴高友善,共营东皋之田,行田畔,忽见大鲤鱼长丈余,法海试上鱼背,凝然不动,琴高登之,即飞腾冲天而去。按《列仙传》,琴高赵人,乘鲤入涿水,又有仙迹在泾县之琴溪,溪出小鱼如丙穴,名琴鱼。而法海自是寺名,乃傅会以为人名,鄙谬极矣。因论冯、三士事连类及之,以资け噱。
《续夷坚志》又载党承旨藏周亚夫印;束鹿柴楫主历城簿,得彭宣弘印;临淄农夫郑某耕田,得方寸铜印纽,作九猿猴,细小如豆,谛视之,形状纤悉毕备,郑未有子,自此遂产九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