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愀然答曰:“闻夫人言,余心滋戚。余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缘,早成泡影,余岂不知!而抱此冤愤,无阍莫叩,地府不闻,醉里吟边,无能已已,寄诸吟咏,泄我悲哀,此实无聊可怜之想。若云心灰情死,则余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复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语,余亦胡敢弗承,行将披发人山,取一领袈裟,盖吾一身罪孽。宋人诗云:‘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良可为余咏也。”言已长叹,既索纸笔,含泪疾书四绝曰:金钗折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书成,秋儿代取笺置梨影前。梨影阅之,至末绝,清泪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纸。旋复掩面呜泣,嘤嘤不已。余此时胸际若有万锥攒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儿被感,亦在旁陪泪,噤不能声。室中景象,呈极端之哀惨,乃为余生平所未历也。
既而梨影微微发一长叹,支案而起,咽声曰:“夜漏已深,留此无益,君舟行颠顿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
复顾秋儿曰:“汝可送公子行也。”
余乃掩泪起,并力为一言曰:“幸夫人自爱,余行矣。”
言已出室。秋儿提灯送余下楼,耳中犹隐隐闻梨影泣声也。
此会无端,魂销几许,为时固促,出话亦希,只博得情泪双行,一时迸泻,相看无话,痛甚椎心,此诚古人所谓“相见真如不见”也。
余返室后,神犹惘惘,移时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为之怒不可遏,明日见之,又将若何对付,其必有以惩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计,犯而不校。贤者贵能责己,远之则怨。圣人尚费踌躇,良以处置小人,最难措手。结之以恩,犹或反噬;结之以怨,后患更何可胜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谓已得余之隙,余固问心无作怍,不妨面加斥责。然彼受此责备,讵肯心甘,行见怨毒愈深,祸机愈亟,万一彼存心诽谤,任意播扬,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余之名誉纵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问,相处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内疚于心。纵未能化彼凶顽,亦足以消融意见,盖使猜忌之心胥泯,则是非之口亦关矣。
又念梨影此时,尚未知个中底蕴已尽为李悉,故惊痛之除,犹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恼当复奚似。且知泄其事者,为彼挚爱之儿,必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痛。鹏郎无知,几误大事。然亦李之险猾,有以诱之,实不足责。
余辗转伏枕,终夜以思。思愈乱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却避。不知梨影别余后,为状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写昨宵之余痛。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五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浪波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竟有浮云能蔽月,本无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可许焚香忏尔魔。
今日到校见杞生,问余何时来,余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无事,载笑载言,绝无惭色。斯真陈叔宝全无心肝者也!
彼欲赚余,并赚梨影,卒之余为所赚,而梨影不为所赚,心劳日拙,亦何可笑。其结果乃不啻为余先容于梨影,以一面慰相思之苦。而余与梨影爱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亲视余病,余尚却之,使无此意外事发生者,会晤之缘,诚不知在何日。
然则彼之于余,不惟无过,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祸人适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黄昏时得梨影书,并诗四绝。
匆匆小聚,未尽所怀。半载以还,积下相思几许。
居恒怅怅,若有万误千言,待君诉说。到得临面,却又如鲠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对,一哭无聊。所谓“为郎惟悴却羞郎”者,妾殆有类于是矣。
昨君去后,欹枕无眠,将前尘后事,逐一细量。
妾之误君实甚,即无祸变之来,此局亦何可久。自经此变,更觉相思寸寸,灰尽无余。所未死者,只有报君一念耳。从前之事,悔固莫追。补救之谋,今难再缓。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诺,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图之,俾妾得于未死之前,了兹心愿。即死作鬼魂,亦应减杀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无既也。
妾今在世,别无可恋,所未了者仅此事,及怀中一块肉耳。事成则鹏儿亦得所托,留此干净之躯,撒手归泉,或尚可告无罪于亡夫也。
前闻秦氏家人言,石痴返国之期,当在岭梅开后。
届时望君即以蹇修一职,托彼担承。镜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缘,无须来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梦亦适矣。附呈拙作数首,聊以奉酬。妾之笔迹,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为奇货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尽,续成六绝: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听琴有意已无缘,痴到来生事可圆。
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须得及芳年。
愁是坚城恨是田,销愁埋恨孰相怜。
泪珠只为君抛弃,却比珍珠更值钱。
终见葵心捧太阳,相思有债总须偿。
近来怪底吟情苦,客鬓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声不可闻,苍苔细雨织愁文。
无端小病重阳后,辜负秋光到十分。
恶魔无事苦相缠,一点尘心我已捐。
恨叶欢苗都斩尽,无边孽海涌红莲。
姻事姻事,此二字余实厌闻之,顾兹事终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余自问此心,固万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万不能不允。百转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纸断肠书矣。兹者石痴返国,为时非遥,梨影又以前言要余,欲再延缓,势所不能。
记取石痴归来之日,便是此事进行之日。此事进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脔割之时。此层苦痛,惟余独喻,彼梨影亦不能尽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诗。
来书又以姻事为言,此事余已允汝,决不翻悔。
盖余固深谅汝之苦心,其何敢虚汝之望也。惟欢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后,欲余负家庭应尽之责任及夫妇同居之义务,则余弗敢弗承。若欲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则恐非余力之所能及。
虽然,果若此者,则余负他人矣。负他人即所以负汝,余固深知之。即此亦决非汝所乐闻,故余亦深重此心之终能自为转圜,如前言不能于闺房静对相敬如宾之外,再求有以增进伉俪间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则他人之心,庶几可慰。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怅怅,此时尚无把握。事到临头,当再痛加一番策励,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荣者,则诚大幸。否则结果不良,余更多增一重恶孽,将来赴上帝前对簿时,且将累汝。即汝亦当无怨。
余诵汝书,一时感愤,又为此过激之言,重伤汝意,幸汝谅之。兹姑从汝言以进行,或终不负汝初心也。汝叠次寄余诗札,余皆纳诸囊中,悬之胸际,俾与吾心相伴,永永不离。词异题红,无虑沟中流出也。
律诗二首,附呈敲正。
临书泣下,不知所云。梦霞顿首。
秋娘瘦尽旧腰支,恨满扬州杜牧之。
不死更无愁尽日,独眠况是夜长时。
霜欺篱菊犹余艳,露冷江苹有所思。
黯淡生涯谁与共,一瓯苦茗一瓢诗。
爱到清才自不同,问渠何事入尘中。
白杨暮雨悲秋旅,黄叶西风怨恼公。
鸳梦分飞情自合,蛾眉谣诼恨难穷。
晚芳零落无人惜,欲叫天阍路不通。
夜眠尚稳,今晚得梨影和诗:
病骨珊珊腕不支,强将书尺答微之。
魂飞弱水三千里,肠转回轮十二时。
到此余生真不惜,算来无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为甚当初要解诗。
多愁多病两相同,一片诗魂堕个中。
灵药何时分月姊,金钱欲卜问天公。
情方深处魔偏至,心到悲时泪无穷。
此夕应知眠不得,西风吹梦梦难通。
第十一章十月
剪开愁字,便是秋心,故愁每与秋为缘,秋至则愁集,此其中一种感应作用,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然此尚仅为普通一般人言之。
所谓愁者,不过对夫秋容之惨淡。秋气之肃杀,宇宙间之形形色色,无一不呈衰飒气象,不复足供赏心寓目之资,遂觉心情懒散,意兴萧条。由乐观而入悲观,其意若有所深恨夫秋者,此假愁非真愁也。此因秋而得之闲愁,非与秋俱至之深愁也。
若夫失志英雄,伤心词客,茕茕思妇,草草劳人,一生与愁为缘,无时非愁,无日不愁,固不待秋至而始愁,不过感秋而益愁耳。盖以多愁种子,值此酿愁时候,正如积雪之上覆以浓霜,新愁与旧愁并,愁心与秋心合。以是言愁,乃是真愁,乃是深愁。
然则非真秋能愁人也。世之言愁者,每若深恨夫秋,不知愁之真而深者,且将深惜夫秋,如人之惜春然。秋何足惜而惜之,斯其愁有独至,而其人之一生,合将一“愁”字了之也。
噫!余今又言愁矣,言愁更愁,实则余之愁固何尝可言,可言者又非愁也。虽然,恐尚有愁于我者在,余之言愁止于是,余之愁实不知何时止也。兹者一年好景,又届橙黄橘绿时矣。
秋欲尽而愁不尽,秋渐深而愁亦深,余愁之进行,乃视秋序之进行为比例。秋去之时,正为余愁极之时,愁至于极,则转不怯愁而反喜愁。对此欲去之秋光,反若恋恋有惜别之意。
盖余本愁人,阑残之身世,落寞之心情,乃与秋为最宜。
而余一年中所为之诗,亦惟秋为最多。秋者,愁之绍介也,而诗者,又愁之成绩也。秋去而余愁失一良伴,余诗亦将因以减色。然则秋宁不可惜哉?于其去也,作惜秋诗以饯之。“惜秋”两字,昔人无题此者,余今题此,亦诗家创格也。
红树青山无限思,湖田雁趁稻粱时。
飘萧两鬓今何似,不负秋光幸有诗。
鸿雁偏教南北飞,西首瘦蝶尚寻菲。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
噫!余欲留秋而秋不可留,所留者,愁耳。心如桐树,从此益孤一段深愁。
夜灯谁语,然伴余愁者,自有人在,正不患寄愁无处也。
《惜秋》四绝,今日又得梨影之和音矣。
金铃老圃慰相思,又值秋容烂漫时。
渐觉此心支不住,年来愧赋菊花诗。
秋燕离群不敢飞,飘零桃叶歇芳菲。
最怜一手生花笔,血满香笺泪满衣。
漫道姻缘似散沙,终看山色属栖霞。
并头休把芙蓉妒,只要勤培木笔花。
送愁落叶夜敲门,梦欲阑残思欲昏。
听到五更风雨急,寒衾如铁葬诗魂。
秋云暮矣,踯躅空庭,见夫梨树全调,辛夷亦死,荣枯一例,何爱何憎,悟彻始终,此情真无用处,而余于此乃又生别感矣。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此非欧阳子《秋声赋》中之言乎?
夫无情之草木,尚不免于飘零,彼有情之人,又何怪其飘零之易也。穷愁无赖,百感怦怦,到得此时,真是心如槁木,与庭前之梨花、木笔,一例飘零净尽矣。
噫!埋香冢下沉沉之花魂,将来终有醒时,而吾心之随花而俱埋者,为问何时能起一样飘零,人更不如草木,是不能不怪彼苍待遇人类之独酷矣。
顾今者一线生机,忽于此心尽气绝之时,加余以无聊之挽救,一若枯木逢春,真有重荣之望者,此果足以偿余飘零之恨乎?
夫彼草木,历尽荣枯,终不改其故态,无情故耳。而人则何能此心一死,永永无回复之期?余诚不知如何而可自比于无情之草木也。
今晚又至后场,独立望远。山露瘦容,水含冻意。夕阳无色,零叶有声。深秋景象,益觉荒寒逼人。冷风拂拂,若有鬼魅回旋于余侧,以伴余之茕独。阴森之气,中人欲僵,余犹低徊不忍去。
遥望醉花楼,于寒烟昏霭中,露其一角黑云垂垂,暝色且破窗而入,不知楼中人此时又作何状也。口占两绝句曰: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尽有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今日得石痴书,书由秦氏竹报中附来,到已三日,始人余目。书中有阴历十日,已届年假之期,考试事竣,便当负芨归来,一探绮窗消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屈指不逾旬日,先凭驿使,报告故人云云。知石痴归讯已确,故人久别,把袂有期,为之雀跃者再。
而转念之顷,石痴归来,于余殊不利。姻缘大恶,将即以彼归期为大错铸成之期,西窗剪烛之时,或且因此减杀多少意兴。此一纸书,余直视等非常之警告,彼石痴又安知耶?
梨影又来四绝句,并索和章。原诗录下:移花接木怎连枝,尽日攒眉不尽思。
计到两全终自苦,此心怅怅竟无之。
不死此情那便休,满腔心事闷难筹。
今生文字因缘误,我类诗逋愁更愁。
春花秋月两悠悠,转眼荣枯又一周。
绮梦淌残慵不起,朔风瑟瑟打帘钩。
滔滔虽为挽狂澜,我惜奇才济世难。
薄命相怜寥落惯,坚持有泪各偷弹。
梨影此诗,半感姻事而作。未首似有惜余之意,盖犹是从前劝余之苦心也。夫以无才无命如余者,固复何能为,而劳梨影之谆谆不已耶?武原韵作答:更无生意着枯枝,那有闲云出蚰思。
黑暗前途浑是梦,盲人瞎马欲何之。
徒呼负负且休休,辗转深情辛苦筹。
寄语人间众儿女,生来莫要解闲愁。
无凭身世任悠悠,苦海春秋历几周。
魂梦十年空想象,棠梨花下月如钩。
穷秋相望各汍澜,欲遂心期令世难。
觅得知音如此恨,匣琴无恙忍重弹。
虽然,梨影之惜余、爱余也,余既感之自应求所以副彼之望而后已,且余兄临别之言,犹在余耳。当时若何感奋,此日讵便忘怀。
然而问天不语,文人有末路之嗟;投笔非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落落一身,滔滔斯世,恐终负一班爱我者之殷殷期望耳。
既和梨影诗,复以余意成四律。梨影阅之,得毋怪其厌世之念太深乎?呜呼!余岂得已哉!
匣底龙泉夜尚鸣,一襟豪气漫纵横。
闲云自笑翻殊态,倦翻何堪事远征。
霜压菊篱寒影重,烛摇蕉雨梦魂清。
从军定少封侯骨,何不东皋负耒耕。
学书学剑两无成,伏枥空余万里情。
骏骨未逢燕国使,弓衣谁绣越王城。
一灯催梦浑无影,残叶惊寒尚有声。
几度自怜还自笑,药囊诗卷托吾生。
僚呖征鸿唳晓风,客怀寥落付长空。
徒闻恨海填精卫,岂有惊雷起蛰虫。
晚节独怜霜后菊,知音空位爨余桐。
买丝拟把平原绣,国士千秋恨未穷。
落寞生涯肮脏身,一灯疏雨倍相亲。
六洲有铁终成错,尺水无波易困鳞。
已觉酸咸羞故纸,肯将脂粉效东邻。
青衫绿鬓同惟悴,不只江郎是恨人。
昨夜风狂似虎,新寒骤加,中庭月色,虽好谁看?残梦方觉,半衾已冷。凄凉之况,复何可言!于枕上两绝,晨起录出。
想梨影此夜之泪,亦浸透玉钗背矣。
钟声寒向枕边闻,此夜清愁足十分。
好梦五更留不得,晓风吹作半天云。
残月窥窗人影单,风高雁急夜漫漫。
珠帘十二重重下,只隔相思不隔寒。
鹏郎晨至,余将稿付之。鹏郎亦于袖中出一纸,余视之,则梨影昨宵独坐叹月诗也。
寒夜孤衾,凄凉一样。新诗吟出,都是愁痕。是可证两人之心同,亦可证两人之情苦矣。诗为古体,非梨影常作者,实为余所仅见,乃亟录之。
愁人见月陡觉喜,拂户钩帘小楼里。
朔风飒飒入有声,直送清光到乌几。
月本不解愁,无心上我楼。
谁知楼中人,对之生烦忧。
风姨妒我憎见月,炯炯一灯忽吹灭。玻璃作窗晶作梁,不许人间隐毫发。一楼浸水清露寒,四壁洞澈光团团。回头顾影愁无端,腹中块垒堆几许。明月皎皎何由看,坐久无人语絮絮,月亦怜人下楼去。
今夕又得梨影和余原韵两绝,续录如下:鹤唳多从月里闻,天教诗境得平分。
此缘人世应难得,何必巫山问雨云。
遥夜应怜客枕单,故园梦里路漫漫。
孤眠滋味都尝惯,隔一重衾各自寒。
余之日记,又十日未续矣。此次辍笔,盖自石痴归来之日始。石痴之归,勾留仅十日,十日后又将赴浙别有所事。而余之姻事,即在此十日中匆匆告成。
连日心绪甚恶,又多烦扰,此即为余日记辍笔之由。今石痴已行,余心亦稍稍定,复偷得余闲,补记此十日中之事。惟余所欲记者,质言之,实为余之订婚史。
订婚之时期,为人一生幸福之开始。使在他人述之,必有一种旖旎风光,缠绵情致,运以得意之笔,缀成极艳之文,以自炫而炫人。而余之订婚,乃属例外,悲则有之,喜于何有?
罪则有之,福于何有?余今述此,余心滋痛,故记宁从略,不欲多费此执笔时间重伤余心也。
石痴初归之日,梨影闻讯,即以书促余。然婚姻何事,而觍颜求人,事绝可羞。余初允梨影,盖未计及此,兹乃临事而惧,迟迟未能启齿。
余与石痴以萍水结苔岑之好,以短聚倾久别之情,只此平原十日之期,宜如何放开怀抱,与石痴剪烛谈心,衔杯话旧,以浇离愫而罄渴衷,乃为此不如意事,横梗心胸,遂使相见时应有之欢情,若有所遏抑而不能畅适。以友谊言,余亦深负石痴,然石痴固已察及之。
大凡人每中怀不乐,往往举止都乖,虽勉为欢笑,而惨戚之容色,萧索之神情,不期而自然表露于外,有不及自觉者。
余固知无以掩石痴之目也。
石痴归三日,无日不与余见,或清言霏屑,都雄辩逞奇,顾余之兴殊减于彼。谈话之际,往往彼十而余一。有时欲乘机告以余之心事,张吻待发,旋复夏然遽止,如是者数矣。
至第三日晚,石痴邀余至其家,密室中小饮。酒数巡,石痴停着问曰:“君知我今日邀君之意乎?”余曰:“不知也。”
石痴日:“我有疑问,将就君决之。校中耳目多,深谈乃未便,故邀君至此。君苟不外我者,其罄所有以告我。”
余闻言愕然,以石痴此语殊奇突,岂与余事有关耶?则答曰:“君蓄疑乃何事,我苟知者,自当告君。”
石痴视余微笑日:“事即属之君,君馆于余戚崔氏者几时矣?”
余骤闻此语,心突一惊,知石痴必已有所闻,乃故设此问。
既念石痴为人,非杞生可比,虽知亦当无害,且余欲浼以他事,若非明告以其实者,余言终无自而入,不且孤梨影之意耶?
思至此,心神已定,答曰:“余自君东行后,未数日即应崔翁之请,延余课其孙。自后遂移榻彼家,当时曾作函告君,君忘之乎?”
石痴曰:“然,我未忘也。然则君馆于崔家者,为时已九阅月矣,其亦有异遇乎?”
余此时已决意语石痴以实。心亦无怯,顾闻此言而面微赪,未能遽答。石痴又曰:“君勿疑我非探人阴私者,实为好奇之心所胜,故敢冒昧动问。君试语我,我或能有助于君。”石痴言时,意至诚款。
余亦不欲复隐,略举前事以告。石痴唶曰:“有是事耶?
我与君论交虽浅,相知已深,自四五月以来,君书渐疏,往往数上而始获一答。且书来又多作牢骚语,我固深疑之。盖白夫人清才早寡,我知之稔。君既馆于其家,为彼教其儿,闺中才妇,墙外书生,或于文字上生出一番美感,使君颠倒情怀,遂多抑郁。我在东时之推测如是,比归而杞生即告我以君有暧昧事,而连日窥君颜色,郁郁若有不豫,我益恍然。然素知白夫人才媲道韫,操异文君,君亦圭璧自持,必不蹈相如故辙。杞生之言,我固笑而不信也。”
噫!杞生已为余告密于石痴耶?人心之险,一至于是。然彼不为余言,则石痴亦不设此问。石痴无此问,则余复何能自言?彼存心祸余,乃处处助余。若知之者,应亦自笑其用心之左矣。乃答石痴曰:“幸君知余,余固无不可告人之事,闲愁一惹,无计堪抛,未免有情,谁能遣此?”
石痴叹曰:“然则君自寻烦恼耳。明知其不可矣,又何必浪用此无谓之深情。今既牵连不解以至于此,相思一局,又将如何收拾耶?”
余至此乃语以梨影之意,且曰:“余为所逼,乃不能脱。
君能为余作牵丝人乎?”
石痴抚掌称善,曰:“若此,则我何敢辞?兹事何大类演剧,一刹那间而泣者以喜,洵奇情奇事也。以君之人品学问,畴不愿得之为婿。筠姑娘矫矫天人,才貌亦不弱于乃嫂,以之偶君,恰是一双两好。明日便当为君一见,以觇崔老之意趣,想十八九当首肯也。”
是夕与石痴留连至更深始返。所言尚多,惟于余事无关,今亦不复记矣。
石痴既允余作伐,余心事已了,意此可以对梨影矣。惟此事余滋不愿,故又深望其不成。然崔翁平日颇重余,且又有梨影先入之言,言之必无异议,所不可知者,筠倩之意若何耳。
果也,次日向午,石痴以复命至,谓翁意甚嘉纳,惟以筠姑沾染新习,醉心自由,翁以仅此掌珠,不欲以己意强为作合,已嘱梨影专函探问,得有复音,即可成议。
余闻此言,心窃为之一喜,盖知筠倩既醉心自由,必不愿就此不自由之婚姻,彼如抗议,此局即可无形消灭。而梨影亦无能为力矣。
傍晚返馆,得梨影书,彼盖恐余以翁意尚有踌躇,因而生疑,故又以言慰余。嗟乎梨影!汝用心若此,真令人感憾俱难也。
鹅湖一棹,筠倩于次晚归矣,不以书复,而以身归,其意若何,不言可喻。余已决此事之不成,故此宵魂梦实适。孰知明晨崔翁遣人速石痴至,忽笑逐颜开,谓已得筠倩同意,前言谨如尊命,此真为出余意料之外者。岂筠倩竞垂青及我,忽变其宗旨耶?抑梨影恐事决裂,从中加以斡旋那?此不可思议之内幕,余又乌得而立揭之!
石痴以此讯致余,其意若深为余贺。噫!孰知此即为余最后之五分钟耶?余此时神经麻木,几不能语,顾此苦惟可独喻,大功告成,更不能不加石痴以慰劳。然言出口而心弥伤,此时石痴若留意余面者,应见其色若死灰也。
婚约既定,介绍人例须有二,则倩鹿苹为之。梨影欲余即行文定之礼,余以客中草草,不能备礼,拟延至明春举行。梨影必不可。石痴亦以行期在即,不能久待,从而促余。
余乃嘱彼代余料理,余则函告老母及剑青。碌碌两日,此事终了。而石痴浙行之期亦届,携手河梁,又是一天离绪。
彼此次匆匆返国,曾不少留,一若专为余事而来者,计俟彼浙水遄归,当在余年假之后。而明春扶桑重渡,又当在余开学之前。
过此以往,一面殊难。而余亦不复知此身之何若,茫茫前路,耿耿寸衷,盖尤较春初一别为难堪矣!
以上所述,即为余最伤心之订婚史。当时昏昏如梦,今兹记亦不能详。惟姻事既成之后,石痴未别之前,有一事不可不记,即为余与石痴之一番酬和也。
余以《惜秋》四绝示石痴。石痴读而善之。是晚复在石痴家小饮。天阴寒重,雨雪交加。一醉之余,狂兴飙发。石痴取笺纸,提笔和余四绝曰:梦霞以《惜秋》四绝见示,风格清高,朗然可读。
勉踵原韵以和之。时届小春,雨雪霏霏,方自东京归也。
一灯夜雨故园思,梅绽岭头酿雪时。
羌笛忽随飞琯渺,寒窗独酌复吟诗。
冻烟如缕逐云飞,梅蕊凝寒欲吐菲。
荒野无人山鬼泣,柳堤何日着青衣。
冻云四合笼飞沙,地老天荒断落霞。
衰柳暮鸦催岁序,一天寒雨溅梅花。
客去谈空且闭门,新诗敲罢已黄昏。
窗前雪影浮空动,一曲阳春欲断魂。
余复依原韵答之。惟第四首独缺,盖兴尽矣。
一樽相对慰离思,梅雪风流又及时。
今日故人麟阁重,挑灯再赋送君诗。
无赖乡心日夜飞,绮窗曾否透芳菲。
可怜今夜瑶阶雪,独照他乡游子衣。
功名事业等虫沙,沦沦天涯旧梦霞。
三径就荒归未得,一团幽梦绕黄花。
吟成酒罢,余即别石痴,冒雪返馆。须臾石痴饬纪纲送一函至,盖又和余三绝也。风雪夜深,兴真不浅,余亦甘拜下风矣。
梦霞又成叠韵三章。余固拙于诗而好诗者,雒诵数四,兴从中来,用效狗尾续貂之意,再踵原韵成三绝,以尘大雅。知不免班门弄斧之诮矣。如蒙不弃,还乞哂正。
连朝风动汉宫思,砧落寒山近腊时。
梅雪纷飞天地白,苍茫为赋冻云诗。
寒云深树暮鸦飞,雪着枯株暂绽菲。
待到明朝开霁望,江山无处不□衣。
月笼雪影雪笼沙,寒水光浮疑彩霞。
十里荒郊惟一色,林深不辨是梅花。
酒醒天涯,石痴明日行矣。九洲大错,仓卒铸成一段诗情,从此收束。余旋函报静庵,并录寄秋日所为诗数篇及与石痴酬和之作。盖静庵为余姻事,时时在念。秋初握别,苦费叮咛。
后此书来,又深嘱咐。良友情多,不可不有以告慰也。
十日以来,忽而议婚,忽而订婚,忽而流瀛客归,忽而鹅湖棹返。余客此间,常处冷清清地,人事之热闹,殆无有过于此时者。惟此种热闹之境,实为余所不喜,不如清净之中,有隽味可寻也。此议发生,余与梨影各皇皇不能决,因之诗讯遂绝。
今事已大定,梨影之心早慰。余虽未慰,而凡可以慰梨影之心者,余皆愿为之,则余亦不啻已慰。
后来之事,各有命存,余实不能自主,戚戚又复奚益?不幸而事成两负,余固负慝滋深,拚此一身,永为孽海沦冤之鬼,魂魄有知,犹不能不拜梨影之赐于无穷也。赋五律以见意。
相逢迟我十余年,破镜无从得再圆。
此事竟成千古恨,平生只受一人怜。
将枯井水波难起,已死炉灰火尚燃。
苦海无边求解脱,愈经颠播愈缠绵。
说着多情心便酸,前生宿孽未曾完。
我非老母真无恋,卿有孤儿尚可安。
天意如何推岂得,人生到此死俱难。
双栖要有双修福,枉把金徽着意弹。
好句飞来似碎琼,一吟一哭一伤情。
何堪沦落偏逢我,到底聪明是误卿。
流水空悲今日逝,夕阳犹得暂时明。
才人走卒真堪叹,此恨千秋总未平。
难赎文姬返汉关,好花偏向别枝攀。
醉翁意在醇醪外。少妇冤沉海石间。
落魄半生销缘鬓,伤心一例视红颜。
孤灯独对何人见,纵不思量也泪潸。
为我怜卿心力穷,要将妙计补天公。
换巢鸾凤情难换,同命鸳鸯梦不同。
月老何心烦系赤,风姨无力起残红。
情缘似此真奇绝,欢喜偏生烦恼中。
梨影之和句不来,静庵之报书忽至。开缄色喜,如觌故人。而书意殷拳,精深几许。未亦附和诗四绝,并录之于日记。
吴江枫冷,岭表梅开。秋去冬来。又换一番景象。
而流光易迈,知已云遥。抚景怀人,能无怊怅?日前捧读惠书,感殷殷之拳注,切落落之心期,并谂茂陵秋雨,病体已苏,而楚国阳春,吟怀弥健,临风额手,快慰奚如!
惟浣诵佳篇,觉忧从中来,溢于言表,直欲呕李贺之心,而武屈原之韵。苍深沉郁,感慨淋漓,令人一读三叹之不置。伏念足下境与心违,才为命妒,庾年未老,潘鬓已星。哭己哭人,两行血泪;耽诗耽酒,一副愁肠。无怪乎忧愁悠思,而有此逼近骚音之作。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仆岂敢谓君过哉?
然而贾生流涕,空教越渫于精神;荀倩伤情,几见挽回夫造化。事无可奈,花落水流;身岂自由,家贫亲老。人生到此,天道难论。能付达观,斯为善计。
而况胡笳凄咽,宁非返汉之先声;赵璧完归,尤见赘齐之多智。将卜娇藏金屋,娲皇有再补之天;艳续玉台,明镜有长圆之月。
此则仆敬为君贺。而不愿君直情孤往一成不变者也。更诵君与秦君唱和之作,想见嘉宾贤主,晨夕流连,酬酢觥筹,平章风月。白雪不愁寡和,黄绢或且共赓。而仆于吟边醉里,惟一灯枯坐,顾影自怜,碌碌同人,不相闻问,则不免羡极而妒。
呜呼!水萍浪迹,香火前缘,此其间殆亦各有命存耶?媵呈步和四绝句,藉博一粲。庶不辜见示之情,亦少助高吟之兴。十月日静庵顿首。
落月停云几度思,等闲负了菊花时。
如何慰我怀人意,江上清风枕上诗。
风饕雨虐落英飞,老圃荒凉怅晚菲。
日暮孤城秋信急,砧声处处捣寒衣。
天寒孤雁舞平沙,潮落空江有暮霞。
十万金铃慵不系,朔风瑟瑟战芦花。
穷途谁识郑监门,潦倒天涯日易昏。
长笛一声凉月白,吴官花草美人魂。
第十二章十一月
筠倩之归,余固深疑之,盖事之允否,只须一言相示,何必皇皇作归计。其归也,余知其对于此事,必处反对地位,或梨影之函,逼之已甚,彼乃星夜驰归,以为抗阻之计耳。讵彼既归之后,只有赞成之表示,并无反对之行为,此中真相,无从推测。
噫!孰知不可解之事,又有更甚于是者!筠倩之归,兹已两星期余矣。假期已满,仍不回校,无事羁留,是又何故?余心滋疑,以问鹏郎。
鹏郎曰:“筠姑不欲再赴鹅湖,日前已有退学书上之校长。
阿母劝之急,乃哭泣不食者数日矣。”
余闻是言,怀疑益甚,意筠倩固青年有志之女于,何为中途辍学?又何为而哭泣不食?是彼心中必有不得已者在。所谓不得已者,必无他事,意者此意外飞来之一纸婚书,足以灰其求学之心,而动其终身之感那。若然则彼又何为而见允?岂彼之见允,全由强致,绝无一毫自主之权耶?
夫崔翁固不尝言筠倩乃醉心自由者耶?醉心自由之人,必不愿与未谋一面之人贸然订婚。其允也必受梨影之强迫无疑也。
梨影逼之使允,彼虽不得不允,而心实相违。故事成之后,不禁慨念身世,百感茫茫,无复作进取之想。
大凡青年女子,以自由为性命,一旦失却,未有不抱悲观者。是岂独筠倩为然?惟此事之主动,责任全属梨影,彼固无心,余岂有意,明知其为大错而铸之,是诚何苦。余与彼实同为傀儡,而余更过之。梨影之意,彼莫能知。彼心或且怨余,而余又将谁怨耶?
余至此一块疑团,固已自为打破,为之怅惘而已。乃未几而筠倩之一腔心事,竟藉他种之传导力,和盘托出于余前矣。
星期午后,独坐苦闷,将出后户,而散步于草常行经后院之门,忽闻院中风琴之声,悠扬人耳。审之知声出东厢。此时院内寂无一人,因潜步至窗外听之。
俄而歌声与琴声并作,泠泠入听。比歌歇而琴韵亦铿然止。
余初不审内为何人,闻歌而后,余身乃大震,盖抚琴而歌者非他,筠倩也。
其歌盖自伤身世,不意为余所闻,而彼之心事,乃于琴歌中曲曲传出,不啻向余面诉也。歌凡六章,当时揣得其字句,今追忆而录之。
阿侬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风等闲度。怕绣鸳鸯爱读书,看花时向花阴坐。呜呼一歌兮歌声和,自由之乐乐则那。
有父有父发皤皤,晨昏孰个劝加餐。空堂寂寂形影单,六十老翁独长叹。呜呼再歌兮歌难吐,话到白头泪如雨。
有母有母土一抔,母骨已寒儿心摧。悠悠死别七年才,魂魄何曾入梦来。呜呼三歌兮歌无序,风萧萧兮白杨语。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华奄然死。我欲从之何处是,泉下不通青鸟使。呜呼四歌兮歌未残,中天孤雁声声寒。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与东风离别早。鹦鹉凄凉说不了,明镜韬光心自皎。呜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为谁开。
侬欲怜人还自怜,为谁摆布入情天。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须对我圆。一身之事无主权,愿将幸福长弃捐。呜呼六歌兮歌当哭,天地无情日月恶。
余闻此歌,益恍然于筠倩所以退学之故。而此事之出于强致,益可断言。惟事属于余,余岂能遽置不问?梨影强余,又复强彼,余心固不属之彼,彼心亦不属之余,以绝无爱情之人,而有夫妻关系,结果之恶,又何待言!
然余初无误人之意,人为余主其事,而使余蒙其恶,余心何甘?且冥冥之中,又负一无辜之女子,人纵不怨余,余亦无以对人。矧怨情已露,将来余心或能自转,而彼意难回,终难得倡随之乐。即彼亦鉴于已成之局,匿怨为欢,不叹遇人不淑,彼能安命,亦徒增余心之隐痛。所谓幸福者,又复何在?梨影此举,诚所谓弄巧成拙,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
虽然余实不能无过,梨影苦苦逼余,余若坚持不允,不过伤彼一人之心,而余反可藉以割弃此无聊之情绪,事宁不佳,顾此情余终不能割弃,彼亦不望余能割弃。百转千回,成此一局,欲求全而不全者愈多。
余知彼殆未知筠倩之心,若知之者,当亦立罢此议。彼亦非存心陷人者,何为而若此?今事无可挽,而怨苦之音,已憾余之耳鼓。使梨影闻之,又当如何?余兹他无可怨,可怨者惟彼。彼实误人,又岂能免人之抱怨耶?
筠倩之心事,余于琴歌中得之。梨影与之朝夕相处,岂独一无所闻?彼不与余通讯者,又六七日。前呈五律,不得其和章,可想见其近日心情,且复大恶。余欲有以诉之,乃以恐伤彼心,不敢下笔,待至今日,而彼书来矣。
得君诗近一旬,未有只字复君,君或深滋疑怪。
顾我意且欲与君从此辍笔,不复事此无聊之酬答,以收束此情,别开新局。
嗟乎霞君!亦知我近日辘辘寸心,又陷入愁忧烦恼之中耶?我与君所图之事,当时固欲偿君幸福,且为筠姑得佳婿,今乃知其大谬。
筠姑归来之日,对于此事,初不甚愿。我力以利害说之,彼始意转,固谓我志已遂,从此可以报君矣。
乃事成之后,筠姑见余,倏变常态,至今未见其欢笑,且又无故退学,使垂成之业,隳于一旦。我又劝之,彼乃侃侃而言,谓求学为女子之天职,自由亦女子之生命,今自由已失,求学又复奚为?我闻此言,惊惧不能置答。
夫我爱筠姑,此事实不仅为君计。以君之人品学问,固足以偶彼,而彼竟以失却自由,郁郁至于如此,则我诚误彼矣。今大错已成,无可挽救。
善后之计,责任于君,我已无能为力。盖彼非有所不慊于君,不过以结合不出爱情,异日恐无良果。
君苟垂念及之,则彼心自慰,而我亦可告无罪矣。
我今愿将君历来倾注于我之爱情,完璧奉君,君为我偿之于筠姑,勿使彼含怨望而减少其一生之幸福。
我所求于君者,鹏儿得君训迪,或非无望,此后尚望贤夫妇并垂青眼。至我之一身,不敢相累,虽未能即死以谢君,而其期正复不远,深望君勿再念我,能绝我者,我尤感君至于无既也。
书不尽言,惟希谅察。梨影叩叩。
此一书也,若在平时得之,初无轻重,而在此时,则余实不能复耐。彼既误人,乃欲置身事外那?余与筠倩势无可合,与彼则势无可离。彼自误筠倩一生,乃欲余移情偿之,抑何不谅余心之甚!
余情而果可移也,则彼亦何必为此求全之计。彼非不知而为是言,不过为筠倩一人之故,抑知此事非筠倩所愿,亦岂余所乐从?彼既于事前强余,复于事后要余,是彼之爱余,乃不如其爱筠倩也。
余思至此,心为大愤,则不复顾虑,援笔作答书曰:来书阅悉。筠倩之不满意于此事,余亦侦知之。
人各有志,胡可相强?此事本由汝一人之主张,齐大非偶,余岂不知。而汝既欲之,则余复何辞?今汝虽巳知其误,而悔已无及,又谁教汝为庸人之自扰者?
嗟乎梨影!余实怨汝矣。筠倩汝所爱,汝奈何以彼属之无情之余,而使彼失其幸福。彼之幸福,由汝失之,自当由汝偿之,又奚求助于余者?汝书云云,岂欲脱自身之关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造意者汝也,非余也。一重罪案,汝一人酿成,余心匪石,又胡可转?如何挽救,汝自图之。
余爱汝,决不任汝脱离,决不受汝愚弄。汝休矣,恋余耶?绝余耶?余均不问。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汝其知之。梦霞手复。
书竟,更附二律于后:
此日先知我负心,为他人赋白头吟。
非求赵氏连城璧,原为中郎焦尾琴。
岂意聪明皆自误,早知烦恼不来寻。
而今欲悔应嫌晚,何必频将谰语侵。
回头何不想从前,月老红丝本误牵。
只恼春风太无信,可怜秋梦已如烟。
卿多遗恨何多事,我少真情亦少缘。
还望加餐知自爱,拨开情障见青天。
此书此诗,逞一时之忿,语语唐突,知必不堪人梨影之目。
既发旋悔,三日不得消息,余日益徨无已。
至第四日黄昏时,坐对一灯,正涉遐想,鹏郎猝至,以一帕裹物掷余案上,返身遽奔。
余抬视之,裹者系一旧帕,啼痕斑斑,满渍其上,知为梨影常时拭泪所用。不待展视内藏何物,已觉魂飞胆碎矣。启裹则有诗稿一册,青丝一握,泪笺一纸。诗稿即为余之《石头记影事诗》,此诗自梨影携去后,余从未取索,今忽见还,不知何故。而截发相遗,又属何意?仔细一想,已明厥旨。梨影殆欲绝余,此为最后之酬赠矣。则含泪取来笺阅之。
君多情人也。梨影饫君之情,愿为君死。而自顾此身,已为有主之花,难受东风抬举,无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偿君之恨。双方交益,计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堕入万重暗雾中,昏黑迷离,大有怅怅何之之概。
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为君故,虽任劳任怨,亦所不辞也。今读君书,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宜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为君,则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何预我事,而为此移花接木之举耶?
呜呼!君与我皆为情所误耳。君固未尝误我,我亦何尝误君哉?今君以我为误君,我复何言!我误君,我不敢再误君。君怨我,我却不敢怨君。半载相思,一场幻梦。
嗟乎霞郎!从此绝矣。《红楼影事诗》一册,谨以奉还,断情根也。青丝一缕,赠君以留纪念。不能效陶母之留宾,亦不愿学杨妃之希宠,聊以斩我情丝,绝我痴念耳。我负人多矣,负生负死,负君负姑,负人已甚,自负亦深。
而今而后,木鱼见叶,好忏前情。人世悲欢,不愿复问。望君善自为谋,鹏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来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结草于来生。
余读此书,乃深悔余之孟浪。余于梨影,向以含忍为主,不敢重言以伤彼心,何以此次一时愤激,不谅至此?亦知彼阅余书时,芳心若何其辗转?痛泪若何其纵横?余百不一顾,贸然下此无情之笔,又何怪彼还诗赠发,亦以无情之举报余也。
且姻事虽由彼主动,然彼不为余,又何由发生此议?任劳任怨,良如彼书所云。余实误彼,乃复怨彼,使彼寸寸柔肠,一时断荆余诚为情场中之忍人矣。顾此时彼已决绝,余复奈何?余书固不能无罪,然彼亦有误会之处,是乌可以不辩?思至此则伏案而哭,痛极几不可耐。
良久掩面起,取一素笺,咬破指尖,蘸血作答。书曰:呜呼!汝绝我耶!汝竟绝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则我之心终于不白,汝之愤亦终于不平。汝误会我意而欲与我绝,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迹,然后再与汝绝?心迹既明,我知汝之终不忍绝我也。
前书过激,我已知之。然我当时实骤感剧烈之激刺,一腔怨愤,舍汝又谁可告诉者?不知汝固同受此激刺,而我书益以伤汝之心也。我过矣!我过矣!我先绝汝,又何怪汝之欲绝我?
虽然,我固无情,我并无绝汝之心也。我非木石,岂不知汝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汝实达于极点,此外更无他人能夺我之爱情。汝固爱我怜我者也,汝不爱我,谁复爱我?汝不怜我,谁复怜我?汝欲绝我,是不啻死我也。汝竟欲死我耶?汝欲死我,我乌得而不死!
然我愿殉汝而死,不愿绝汝而死。我虽死,终望汝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无穷。破指出血,痛书二纸付汝。将死哀鸣,惟祈鉴宥。己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梦霞啮血书。
次日为星期,晨以书付鹏郎。余亦不复起,伏枕呜咽,昏昏如染沉疴,亦不审梨影阅此一纸血书,又将若何惊痛。大已过午,余倦欲入睡,忽有人步声近余榻前。张目视之,秋儿也,就余问曰:“饭乎?”余曰:“否。我食不下咽也。”
秋儿复家探余之伤指,问曰:“痛乎?”余曰:“痛非余指,乃余心耳。”
秋儿叹曰:“公子心痛,恐夫人之心,痛且甚于公子也。”
余急问曰:“夫人奈何?”
秋儿曰:“夫人与公子同病,亦不食不起矣。顷嘱吾来视,劝公子加餐。今若此,吾将何以复夫人?”
余曰:“吾实不欲食,夫人如问及,可诡言吾已进餐,毋以实告也。”秋儿含泪点首,匆匆收拾盘餐以去。
余于是知梨影初非真有绝余之心,故一纸血书,又令彼惊而成玻然则余此书又大误矣。两情至于如此,今生殆难决撒,何苦自启猜疑,徒增苦恼。此番龃龉,余罪实多。
夫以不如意之姻事,余尚能委屈从之,则其他何不可以容忍。且大错已成,即多所申诉,亦复何裨?人事万变,后来之究竟,此时亦岂能预料?不如暂置勿问,随缘听命之为愈也。
梨影若能恕余者,余愿乞盟夫人城下,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不敢再多言以自取戾矣。
是晚鹏郎辍读。十二时许,秋儿复悄然至,揭帐低语曰:“公子尚能起乎?”余问:“何为?”
秋儿曰:“夫人欲与公子一见。如能起者,可随吾行。”
余曰:“诺。”即振衣起,引镜自窥,泪痕犹晕余颊。命秋儿取热水,拭之使净,而双目浮肿,依然作桃子大也。
秋儿促余行。余惘然从之。复登醉花之楼,遂与梨影为第二次之见面矣。
余既登楼,仍坐外室中。秋儿入报,旋出语余曰:“夫人病不能起,请公子入内相见。”余此时心怦怦,进退不知所可,顾念梨影切,因亦不避嫌疑,随秋儿掀帏以入。
时银釭隐隐,残焰犹明,鸳帐半钩,鸭炉未熄。鹏郎蒙首而睡,微闻鼾声。梨影则和衣卧衾中,支半身起,欹首于枕,鬓发蓬松,玉容狼藉,婀媚之态,倾绝一世。
秋儿挽余坐近床次。梨影见余无言,惟以一双秋波,澄澄目余,不复如前之羞避。既而泪下如散珠,仍注视余而不释,终无一言。
余此时亦觉一阵辛酸,直透鼻观,则与之俱泣。四目莹莹,互视良久。既而梨影向秋儿索纸笔,倚枕书两绝示余曰:我今为尔再梳头,一半遗君一半留。
情海惊涛飞十丈,如何不许着闲鸥。
血书常在我咽喉,半纸焚吞半纸留。
一局全输休怅怅,此心到底总归刘。
余即依韵书其后曰:
千丝万缕挂心头,人不留情情自留。
从此两情应更苦,伤心莫负旧盟鸥。
啮血成书气塞喉,一身已矣恨常留。
今生犹有未完事,缓死须臾待报刘。
梨影阅余诗,微点其首,泪复续下,向余哽咽曰:“行矣,君用心若此,我终有以报君也。”
余起答曰:“然则汝请安睡,余行矣。此后愿勿相猜,是即所以惠我也。”梨影复无语,转面向壁而哭。余不敢久留,黯然随秋儿下楼矣。
次日复上两诗于梨影。
春风识面到今朝,强半光阴病里消。
一缕青丝拚永绝,两行红泪最无聊。
银壶泪尽心同滴,玉枕梦残身欲飘。
风雨层楼空怅望,银屏秋尽玉人遥。
时有风涛起爱河,迟迟好事鬼来磨。
百年长恨悲无极,六尺遗孤累若何。
艳福输人缘命薄,浮名误我患才多。
萍根浪迹今休问,眼底残年疾电过。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书去书来暮复朝,有肠皆断泪难消。
数行血字非无谓,一握愁丝不自聊。
断梦依依随月落,吟魂渺渺逐风飘。
残灯煮出孤眠味,翻觉蓬山未算遥。
长教怅望阻银河,合是顽痴受折磨。
情债未偿先泪尽,人谋虽巧奈天何。
今生缘会曾无几,此后猜疑莫漫多。
到底踌躇惟一事,寸心片刻几经过。
笔端有舌,已成决绝之词;灯下无言,又下淋浪之泪。一番龃龉,不过更令双方添得几多悲痛而已。今日梨影来书,以死自誓,且谓生平酷慕西湖山水,此后得有余闲,愿与君买棹作浙游,使六桥三竺间,得有吾两人之踪迹,死当无恨。至君之前途,我此后不愿复问,任君所之而已。
噫!梨影欲以一死报余,余宁不能以一死报彼!此情不解,到头亦惟有一死。余意早决,复何靳焉?若夫山水清游,夫岂不愿?一舸鸱夷,追范大夫之遗迹,或即葬身其中,将澄湖一片,为吾两人之墓田,亦一幸事。但未卜今生尚有此机缘否也。
赋四绝答之。
已甘寂寞万缘轻,犹有难抛生死情。
此局全输空拍手,更无余力赴功名。
誓须携手入黄泉,到死相从愿已坚。
一样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及时行乐即神仙,莽莽黄尘醉梦天。
莫使生前有遗恨,西湖早泛六桥船。
春风旧恨满青陵,冤蝶千年梦未醒。
蔓草埋香身殉日,好留佳话续韩凭。
寒夜孤灯,追思往时,耿耿不能成眠,枕上口占六律,次日录出呈梨影。
对镜终疑我未真,蹉跎客梦逐黄尘。
江湖无赖二分月,环佩空留一刻春。
恨满世间无剑侠,才倾海内枉词人。
知音此后更寥落,何惜百年圭璧身。
飘摇客土足凄凉,更为情人几断肠。
翠袖寒侵天欲暮,铜壶水冻夜初长。
枕边双泪思亲苦,灯下三余课子忙。
无那更阑人不寐,雁声和月到虚廊。
沦落天涯一梦霞,伤心词客旧琵琶。
前途莫问知无路,后顾殊多恨有家。
愁入毫端还作草,泪侵灯晕不成花。
闭门从此无须出,长谢春光万物华。
曾受蛾眉一笑恩,昔年豪气更无存。
镜中人远天犹近,帘外寒多日易昏。
酒力销时霜压梦,笛声动处月惊魂。
今宵情怨知多少,明日诗中要细论。
今古飘零一例看,人生何事有悲欢。
自来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总难。
五夜杜鹃枝尽老,千年精卫海须干。
愧无智慧除烦恼,闲诵南华悟达观。
死死生生亦太痴,人间天上永相期。
眼前鸿雪缘堪证,梦里巫云迹可疑。
已逝年华天不管,未来欢笑我何知。
美人终古埋黄土,记取韩凭化蝶时。
第十三章十二月
余以教授余闲,设夜帐于崔氏,其家本偿余以极厚之修脯,贫为人师,余亦不辞。投馆以来,梨影爱怜备至,敬礼有加。
盘中首蓿,不奉先生。隔户闻声,时关痛痒。为师得此,可谓殊遇。愧无时雨春风之化,徒有素餐尸位之讥。
今岁将就残,考视鹏郎学业,不无进益,私心窃慰,谓可不负贤主人殷殷相待之意也。乃梨影厚余,复于常例之外,私赠余以手制寒衣一袭,铜制烟袋一具,以答余训读之勤。余不能却,则亦觍然受之。而赋二律以谢焉。
年年压线太漂沦,旧泪青衫半化尘。
夺锦才华穷早岁,赠绨情义到佳人。
荒村雨雪苦寒月,独客关河瘦病身。
狐貉自轻恩自重,一经着体暖如春。
(寒衣)
敲火熏烟几度吞,多情伴我破黄昏。
偶然吐气有新意,信否餐霞是宿根。
冷暖也随浮世态,吹嘘合感美人恩。
精铜百炼才成就,但愿心坚似此存。
(烟袋)
昨宵风雨甚厉,鹏郎课罢归寝。余独就灯下,阅《长生殿》传奇一卷,倦而就睡。而窗外风弛雨骤,声声到枕。辗转久之,睡魔不至。朦胧间闻乎声甚谂,揭帐视之,则一垂髫婢立余床前,含笑语余曰:“君欲见意中人乎?盍从我去?”余应而起。
婢导余自后户出。一片草场,已易为琼楼玉宇;瑶草琪花,非复人间所有。余不觉流连叹玩。既而回顾,则向来之垂髫婢已不见,忽见对面画楼中,一丽人掀帘露半面,见余笑招以手。
余即循径登楼,楼中陈设甚丽,他无一人。丽人款接殊殷,谓余曰:“君意中人尚未至,在此少待可也。”既而絮聒不休。
心甚厌苦,乘间下楼遁。
既出,境物已非,一望平原,荒旷无际,闻后有追逋声甚急,因尽力狂奔,而两足疲软,举一步如千钧,窘甚。忽遥望见数十武外有一独行之女郎,审其状似梨影,觉足力顿健,刹那顷已追及,视之果为梨影。问曰:“君何为至此?”余具述所遭。梨影曰:“吾亦从彼处来,今与君脱离虎口矣。”
余视梨影,衣履不整,状甚狼狈。见旁有一石,甚洁白,大可容数人,因相与据之而憩。
坐甫定,忽觉身摇摇若无所主,惊视则所坐者非石,乃在一叶舟中。四围大海茫茫,风浪大作,舟已将次就沉。梨影战栗无人色,余极口呼救,亦无应者。恍惚间觉有一篙在手,因立船头徐撑之,思得傍岸,一失足堕入海中。
惊号而醒,汗透重衾。起视残灯,奄奄就灭。风雨敲窗,繁喧未彻。回思梦境,历历在目。
此梦也,胡为乎来哉!大海同沉,夫岂佳朕?由是知两人之结局,盖有难言者。惊魂摇曳,不复能眠。晨起以梦中所历,录示梨影,并赋两绝记之。
分明噩梦是同沉,骇浪惊涛万丈深。
竟不回头冤不醒,何年何地得相寻。
一念能坚事不难,情奢肯遣旧盟寒。
可怜万劫茫茫里,沧海干时泪不干。
今夕得梨影和诗,并录之。
凄风苦雨夜沉沉,魂魄追随入海深。
不料一沉人不醒,翻身还向梦中寻。
金石心坚会合难,残宵我累客生寒。
重重魔障重重劫,泪到干时血不干。
明夕复成两绝,以呈梨影。叹情缘之变幻,证梦境之离奇,余心至此,真惊定而惧,惧极而绝矣。
痴人说梦梦无端,梦到痴时说亦难。
我是痴人说痴梦,一篇写出当真看。
挑灯为和两诗来,累汝劳神我不该。
苦海同沉原是命,敢求残梦续阳台。
自经前日一番龃龉,两情愈陷入极苦极深之境。盖决绝既有所不能,而已成之事实,又复一误再误,欲悔无从。
初时梨影尚有一线之生机,今则生机尽绝,所余者,死趣而已。图报有心,回天无力。明知此事将来必演成极恶之果,即此愁病之光阴,诗歌之酬唱,亦正不可久恃。而一种深怜痛爱之私,乃在此死心塌地之时,益觉如醉如痴,不能自遣,到底终成绝望。则眼前同受之苦恼,使能有法以缩减之,斯为最幸。人祝长生,我求速死矣。断梦依依,犹怵心目。一回苦感,又成八绝。余之诗心未尽,即梨影之泪债未完,忍痛挥毫,无能已已。今世无聊,苦作耽吟之客;来生有幸,勿为识字之人。
泪枯我亦为卿忧,翁耄儿孤不自由。
人世几多缺陷事,今生且把再生修。
青春易误志难酬,苦海何来般若舟。
怨女呆儿痴不了,不知痴到几时休。
保此微躯尚为刘,我生不免泪长流。
当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残棋怎样收。
赏心乐事已难求,对泣徒然效楚囚。
会少不如长死别,免教一别一添愁。
一番噩梦岂无因,两字怜才总误人。
死报痴郎无悔意,伤心卿自玉为身。
薄命原知命不长,并头空自妒鸳鸯。
最怜费尽心机巧,只博灯前哭几常
谁识良姻是恶姻,好花肯放别枝春。
薄情夫婿终相弃,不是梁鸿案下人。
愁城十丈出无门,郁郁难如金石存。
终恨相思成画饼,此生无日报卿恩。
岁云暮矣,老母书来,催归甚急。余乃提前举行校中试验事,与梨影不通讯者又数日。至昨日事竣,明晨即拟成行。石痴游浙归来,盖在黄羊祀灶之后,余已不及待,则留函以代面别。
明年之事,石痴未行时,已与余继续订定。此行亦不过月余短别耳。梨影知余将归,亦不留余,惟嘱即夕一画,以抒别捆。余亦允之。
夜阑人静,复由秋儿导往。余至此已三上妆楼矣。前两次为诉冤,此一次为话别,都是相看有泪,惨不成欢。余仍赋诗数章以留纪念。梨影则别绪萦怀,无心作答矣。
拈毫日日费吟神,苦说灯前一段因。
后会不知何处是,卿须怜取眼前人。
情爱偏从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亲。
桃源好把春光闭,莫遣飞花出旧津。
一回相见一悲酸,苦语听来切肺肝。
牵袂无忘今夕会,萧萧暮雨一灯寒。
怜怜惜惜算知音,尘海茫茫难再寻。
愿与西山老松柏,相期共保岁寒心。
吟笺酬答锦千行,诗债还同情债偿。
泪点墨痕乱收拾,一齐都检入行箱。
朔风吹泪雪中天,鸿爪犹留未尽缘。
不为倚门慈念切,古皇山畔过残年。
刻骨相思信不虚,殷勤别后盼双鱼。
同心字样防人觉,要把鸳鸯颠倒书。
鸡声初唱仆夫催,此去郎须几日来。
只待明年元夜后,瑶窗对坐赏残梅。
晨钟动罢,余即登舟,双橹悠扬,容与乎中流者竟日,而余已抵家矣。匆匆卸装,书四绝付舟子携回呈梨影。
参差碧浪放帆迟,江上伊谁唱柳枝。
行过桥西人不见,船头犹自立多时。
半篙烟水挽愁行,南国归桡促晓程。
我欲西湖寻范蠡,他年一舸寄余生。
迎船孤搭出烟岚,歌啸中流落日酣。
蓦地乡音喧耳畔,遥知灯火近城南。
客里欲归归未得,乡心日共雁南飞。
归来却更相思苦,悔不还迟几日归。
腊鼓声声,愁催永夜。葭灰寸寸,景逼残冬。斯时余姊亦归去,家中惟母嫂二人,相与栗碌摒挡,为度此残年之计。行踪甫定,琐事频陈,余至此亦不得不收拾书囊,屏除笔砚,与家人分头料理。而余之日记,遂无可记之事矣。
至今日得梨影诗札,情意殷渥,不可不答。勉踵原韵以寄之。诗不能佳,姑录之以志深爱云尔。
原作
故园应有未开梅,心共年残归思催。
人事终难弥缺望,天公何苦妒奇才。
愁中岁月浑如梦,劫后情怀尽化灰。
春意渐回人意冷,眉心一寸锁难开。
碧云天际渺归舟,此后新诗孰与酬。
心事茫茫成泡影,泪波汩汩抵江流。
更无余笔翻棋局,剩有相思诉笔头。
腊鼓声中愁绪乱,迢迢书寄日盟鸥。
和作
一枝寄到陇头梅,暮景匆匆鼓早催。
泪到尽时犹有泪,才经恨后更无才。
一身渺渺肩还重,万事悠悠心渐灰。
忆自归来常闭户,至今未放笑颜开。
天寒江上送离舟,要待明年再唱酬。
每为怀人愁月落,忍将恨事说风流。
感卿有志为红玉,恐我无缘到白头。
莫忘西湖好烟水,早来荡桨伴闲鸥。
余之归也,为十二月十三日。前夕曾与梨影话别,虽相对无欢,固未见其有病态。其后于十七日得彼诗札,亦未言有病,今则残年将尽,正是家家祀灶之时,而梨影一纸告病之函,忽焉递到,又令余一片惊魂,摇摇无主矣。录其书曰:梨影病矣。病数日矣。此病亦无大苦,不过一时感冒耳。君闻此信,为梨影怜则可,为梨影愁则不可也。但孱躯弱质,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
偶撄微疾,便自疑惧不死不休,即死奚惜!缠缚于情网而不知脱,沉没于爱河而不知拔,是无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
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觉泉台非远,深恐旦暮间,溘朝露,离尘海,我余未尽之情,君抱无涯之戚。况梨影生纵无所恋,死尚有难安。七旬衰老,六尺遗孤,扶持而爱护之,舍知已又将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
梨影若死,君其为我了之。然梨影固犹冀须臾缓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爱。伏枕草草,泪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将与君长别矣。我归天上,君驻人间。一枝木笔,销恨足矣,又可惜梨花竟死。孽缘有尽,艳福无穷。伏维自爱。
己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书上霞君文几。
嗟乎梨影!病何其骤!又何其危笃至斯耶!余兹身在家中,又何从飞入妆楼,一觇真状?惟有默祝苍天,留彼余生,慰余痴望而已。乃书二律,寄以慰之。
苦到心头只自知,病来莫误是想思。
抛残血泪难成梦,呕尽心肝尚爱诗。
锦瑟年华悲暗换,米盐琐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犹自灯前起课儿。
江湖我亦鬓将丝,种种伤心强自支。
应是情多难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归远,燕子楼中月落迟。
一样窗纱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时。
梨影之病,未卜若何。眼底残年,垂垂欲荆彼病即能速愈,而二诗和到,计时当在明年。余与彼一年来酬和之作,即将以此诗作归结。
情缘误尽,此生何慕百年;心血呕完,成绩仅留一卷。翻阅数过,不胜自惜,爰仿浪仙故事,滴泪和酒,呼我诗魂而祭之。而此一册无聊日记,亦随此残年而告终矣。
第十四章庚戌正月至六月
余今年未作日记,仅留得诗稿若干。兹时已七月,秋风无恙,又到人间,而一双短命之花,已先秋而零落。
回首蓉湖作客,花冢埋愁,偶惹闲情,遂沦苦劫。梦花幻影,墨泪奇缘,为时只一年有半耳。而此半年中所经过之事实,尤如风卷残云,顷刻都荆爱我者已玉殒香消,不爱我者亦复兰摧惹折。
一重恶果,生死未明;两个玉人,后先就殒。迄今只剩余无才薄命不祥之身,犹复觍颜人世,哭望天涯,拚把青衫一殉,其如白发难抛,独对西风,浪浪雪涕,不堪回首,怎忍偷生。
盖余虽不即死,而去死之期,固已匪远。泉台有伴,尘世凄凉,余今复在此前年日记之后,补记此一段痛史。时时搁笔,节节思量,而余寸断之柔肠,不啻复出而重就脔割,其苦有匪可言喻者。
自今以往,余残生一日存者,亦当尽焚笔砚,永别书城,心血已完,无可再呕矣。
梨影之殁,为庚戌四月二十五日,筠倩之殁,为六月十七日,相距无两月也。而今玉骨深深,已双瘗鸿山之麓。白杨几树,萧萧作人语矣。
两人之殁,余皆不在,殓不凭棺,窆不临穴,只各留得一纸绝命遗书,次第入于余目,至今日犹为余补记中第一种断肠资料也,岂不痛哉!
余忍痛作此补记,而一片伤心,又复从何说起!此半年中之事迹,亦极变幻复杂,强半模糊。幸有诗稿在,个中情事,犹可推寻得之。惟痛定思痛,其痛愈深。未下笔时,肠先断尽,岂复能惨淡经营,作详细之记载?不过略述大概,以存深恨而已。
余补记之落墨,盖自赴校之日始。梨影病入新春,旋占勿药。余得书颇慰,至正月十八日,即辞家赴校。至则石痴已先两日行矣。是日舟中遇雪,客情甚惨,口占两绝句曰:长空一片白茫茫,不辨天光与水光。
如此江山如此景,扁舟可惜是离乡。
头白梢公守断桅,满江风雪抱船来。
笠欹蓑湿孤帆重,双橹波心拨不开。
抵螺村后,余仍卸装于崔氏寓庐。次日即行开校礼。同事杞生,已为石痴辞去,另聘一曹姓者承乏。鹏郎年渐长,日随余入校读,暮则挈之俱归,亦梨影之意也。
如是者越一旬,无事可记。
至二月之初,而两人之龃龉又生,盖仍为筠倩之事。余兹不愿重提,惟当时梨影曾啮血成诗四绝赠余,今此笺犹在,一色殷红,余已不忍重睹。余与梨影今年酬和之作,乃以此诗为开始。余固知其非佳兆矣。诗录于下:留春有计总无成,坚守同盟不了情。
错弄机心成画虎,误君自愤复何生。
苍苔白石寄人间,到底此缘剩几年。
莺燕楼台春易尽,而今零落夕阳天。
且趁今朝赋血诗,断肠时刻我支持。
云迷洞口花飞尽,作计寻春已过时。
命薄恐无欢笑分,情真翻误怨猜奇。
天公若有相怜意,许伴江湖暗自知。
余得诗后曾依韵和之曰:
千兰百就事无成,生死难抛是此情。
卿欲轻生我亦死,断无一死一偷生。
我本无心恋世间,此缘成就待何年。
不如苦海回头早,携手同归离恨天。
缕心作字血成诗,无主芳魂孰护持。
最是伤心刻骨处,青春同少再来时。
身入牢笼难解脱,情经阻隔更离奇。
春风又到人间路,开尽梅花人未知。
噫!扒溆嵘乙嗨溃衔抟凰酪煌瞪!贝朔怯嘀镆拷裨蛩勒咔伊饺耍嘀瞪匀绻剩蛐藕跄卸啾⌒乙眩?
梨影得余诗后,复与余为第四次之见面。中道风波,屡经反复。情长恨长,恩深怨深。此次青禽又传讹信,深宵对泣,费尽温存熨贴之词。梨影即夕成五绝曰: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满纸淋漓血未融,感君常置在怀中。
此情此字难磨灭,伴尔丹心一点红。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釭。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次日,余亦成二律呈梨影,以写前宵之苦况。
春鸿难认旧时泥,再入天台路已迷。
心到苦时惟一哭,肠经断尽怕重题。
合离情迹缘都阻,今古欢场事少齐。
春到江南花似锦,黄莺未得好枝栖。
暖语排愁强自宽,暂亲言笑不成欢。
谗唇鼓浪人心险,好梦成烟烛影残。
天肯留人颜色在,卿须谅我死生难。
血书一纸尽千叠,藏向怀中不忍看。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白驹寂寂隔云泥,路断仙溪蝶怕迷。
辛苦总期拚一死,唱酬何必懒重题。
当前张绪风情减,后日文君雪鬓齐。
江北归来梁上燕,衔泥且向旧巢栖。
前宵梦里带围宽,羞向深林报合欢。
一语盟心山比重,千回望影月将残。
缘悭空说回天易,命蹇知君阅世难。
尺素未开先落泪,叠来锦字怕重看。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心,犹未尽慰,因再武原韵以解之。
梁巢旧燕再寻泥,只怕高楼咫尺迷。
辛苦天教留一死,唱酬我亦愿重题。
老梅飘雪无人赏,稚柳偷风放叶齐。
一度韶华消不尽,琼枝终许凤鸾栖。
知尔腰围日渐宽,玉钗敲断卜同欢。
囊中血字红犹湿,剪后香丝绿半残。
欢计每愁此意少,私书欲作避人难。
形疏意密由来说,病里容颜梦里看。
姻事之成错误,梨影已知之。知彼意不属余,余情亦不属彼也。而余所踌躇者,更有一端。以余寒素家风,清贫自守,待相如献赋得官,今生恐无此际遇。得婿如余,实无所龋此后余即能勉移旧爱,以慰新人,而筠倩生长绮罗丛里,未必能餍糟糠。果尔则误彼终身,益复无底。
余以此意示梨影,梨影怫然,谓筠倩决不为买臣之妇,责余太以浊物视人。一言孟浪,又几起风波于平地,急自认过,呈六绝曰:落梅风急子规啼,草长平芜绿渐齐。
二月春寒能酿病,那禁心绪复凄迷。
同有丹诚如皎日,不妨披膈各陈词。
两番血迹重为证,置袖应无漫灭时。
相如自恨累清贫,哽咽无端道苦辛。
偏是情真疑忌起,一心人似负心人。
浃旬长遣十函诗,寄托愁魂笔一枝。
莫恨蓬山万重隔,眼前有路只无期。
徘徊无计遣心情,一曲风琴谱乍成。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
一寸心期十丈愁,泪珠如线梦如钩。
销魂翻恨销难尽,每到斜阳一倚楼。
梨影依韵和余曰:
殷勤解得耳边啼,又听新莺恰恰齐。
尽日东风吹思乱,一春情绪被春迷。
碧窗记得曾携手,春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唱酬我自患才贫,但是钟情合苦辛。
誓死料伊非薄幸,诗人多半属情人。
莫咏樊川惆怅诗,落花底事怨空枝。
韩凭死遂双栖愿,碧落黄泉会有期。
灯昏被冷若为情,借梦追欢梦乍成。
恨煞茅檐终夜雨,梦中时度打窗声。
楼上无愁亦有愁,香风拂拂动银钩。
望中柳色无穷处,连日春阴不上楼。
鹏郎折兰,为余插之瓶中。此兰也,即去年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也。人世悲欢,至无凭准;断肠消息,何可复问?
而空谷幽芳,已两度春风矣。
今日重见此花,能无今昔之感!吾恐再历几时,死生离别,更不知何若。而此花则长养春风,旧苗再登,馨香永久。虽经衰败而常保孤根,毕竟人命不如花命也。重赋两绝示梨影。
曾惜馨香赋小诗,去年寒食惹相思。
悲欢离合翻云雨,尔尚浓芬似旧时。
天生静质为骚人,只觉幽情对我真。
啼眼羞眉终敛怨,怜渠长似未逢春。
今年梨影与余,诗函往返而外,恒欲面诉相思之苦。余初颇疑之,今乃知彼用心至深,盖彼固早决一死,不久即将永诀,故欲于未死之前,多见数面,以了情痴耳。
犹记二月之终,彼屡约余相晤,有四律寄余曰:愁吟容易鬓成丝,况复寻春又及时。
小院未忘前度约,佩囊空积百篇诗。
夜寒度梦伊堪叹,零雨敲窗我莫知。
日夕透尝孤寂味,无端风雨坏幽期。
相如何必患清贫,一舸鸱夷好问津。
花外东风真是梦,灯前寒雨苦相亲。
颜无喜色休看镜,泪少于时数易巾。
深巷携篮频唤卖,杏园落尽有余银。
频添缄札达情深,冷隔欢踪直到今。
怨句不辞千遍诵,浊醪谁劝满杯斟。
青衫又湿伤春泪,碧海常悬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个中寻。
咫尺蓬山有万重,丹青写尽病君容。
琴心属意何曾乱,鹊语难凭不可从。
杨柳愁中深浅色,梨花梦里去来踪。
冲烟犯月能相过,秉烛花前一笑逢。
余亦有和韵四律曰:
离肠辗转搅千丝,单枕空床耐几时。
一种薄寒成薄病,半窗残雨读残诗。
爱怜声影教人瘦,并叠心情付尔知。
若许刘郎重问讯,碧桃花发是佳期。
花前沽酒岂辞贫,还问东风旧日津。
几世几生修得到,一肌一发未曾亲。
追思空剩千行锦,零泪难消半幅巾。
直是将年来度日,如何能待鬓成银。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惟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五夜梦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锦鞋心。
情场不信多奇险,便到黄泉也愿寻。
书来一纸意千重,多恐春来减玉容。
心上如何抛得下,眼前只是会无从。
艰难苦海翻新浪,曲折回廊记旧踪。
情怨深时期面诉,禁烟时节好相逢。
往岁清明,余于客里过之。今春未行之前,老母预嘱余归,以值彼家家上冢之时。阿兄远出,死父坟头之一盂麦饭,几陌纸钱,非余及时遄返,更无人为之浇奠也。寒食之夕,践梨影之约,赴醉花楼夜话,赋二绝以志别。曰:几时消渴隔愁乡,一盏琼浆今未尝。
要识誓言生死守,阿侬金石做心肠。
东风趁棹暂回乡,此后堪凭只寸肠。
才得相逢便言别,自惭真近薄情郎。
余初意于清明日遄归扫墓,以慰母望,既见梨影之后,归心乃为之遏阻,迁延不决。瞬届重三,既负老母,复忘死父,余诚不自知其何心。迄今思之,更复大悔。盖后日梨影之杀,亦未始非余欲归未归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当时有《自嘲》二绝曰:空卜归期未是期,此心不定似围棋。
无由觅得分身术,只恐思归复懊离。
清明异地踏山春,又近江滨祓禊辰。
枉被子规苦相劝,不妨长作未归人。
余未成行,梨影忽有归宁扫墓之说。余知梨影幼丧父母,仅存一叔父及两弱弟。其家距螺村七八十里,水程遥隔,往返殊艰,已十载未归宁矣,今胡急作归计?彼盖自知过此以往,将永无回家祭扫之期,未死以前,此意固无人觉察也。临行时和余《自潮》两绝曰:骨肉无多会少期,清贫苦守半残棋。
漫言两弟难相识,叔父慈颜十载离。
聊因祭扫趁江春,麦饭浇时已过辰。
又卜归帆心却苦,迎门都是别家人。
梨影此行,挈鹏郎俱去,往返期以三日,恐余寂寞,未行之前夕,更多嘱咐之词。余复呈两绝曰:临歧还寄两篇诗,为念痴人费梦思。
我未成归汝却去,算来总有一番离。
拨棹春江江水香,此行无复可商量。
明知三日期非远,别泪还抛一两行。
次晨梨影偕鹏郎登舟。余更遣秋儿遥投四绝赠别。
戏言情净愿归空,急得萧郎路欲穷。
特地临行重寄语,近来此念付东风。
卫娘书格谢娘词,冰雪心肝兰蕙思。
一路春风江上景,烟波此去好寻诗。
十年亲谊隔云泥,祭扫归来认旧闺。
料得到门愁喜并,一番欢笑一番啼。
独泛春波一叶舟,莺花虽好莫淹留。
思卿一日三秋似,三日分明是九秋。
至三日后,梨影果如而归期,和余赠别诗曰:我处荣枯百虑空,浮生自悟泪难穷。
凭情割片心肝去,泣尽虚窗一夜风。
珍重临行赠别词,烟波渺渺载离思。
桃花溪水分明处,争奈愁多懒捉诗。
多情燕子恋残泥,重启东风旧日闺。
更忆新离悲久别,雨重愁并一重啼。
无数青山送去舟,夕阳流水影空留。
垂杨三月愁丝乱,何必伤心待暮秋。
庭前木笔,又开第一花矣。忆去年曾赋小诗,有,“题红不解”之句,只道书生无福,谁知月老有心,辗转深情,演成幻剧。今日花尚依然,而览物之情,则大异矣。再赋二律呈梨影。
可惜东风得意花,一枝移种到贫家。
有情彩笔偏名木,无主春光误照霞。
只恐锦窠云易散,最怜深院月先斜。
平泉何待成追忆,早向残枝生怨嗟。
红纱映日逞狂姿,正是梨花泪尽时。
杜牧伤春愁对酒,江淹分梦强题诗。
更无当意花经眼,欲写同心字赠谁。
种玉前生偏种恨,试看啼血满千枝。
此诗去后,越二日得梨影和作,香笺半湿,都是泪痕。其句曰:杜牧真无当意花,春风次第到邻家。
葵花抱恨终倾日,桅子同心别赠霞。
锦字织成千古怨,绿纱分逗一枝斜。
僵桃代李原多事,后果前因空自嗟。
怜香欲断乞埋姿,薄命累君伤落时。
旧泪不消都化血,新愁无奈少吟诗。
第二首仅和二联,下注云:“和至此更读原诗,喉梗眼花,墨干泪尽,下句不能再和矣。”
噫!余之诗梨影不能和之,梨影之诗,余又岂能读之哉!
因感其意,即用第二首上二联原韵成两绝,以存深恨。
门掩梨花葬玉姿,开时不见见残时。
天昏地黑人痴望,肠断萧娘半首诗。
百草千花弄甚姿,终无缺月再圆时。
呕完心血流完泪,从此逢人不说诗。
噫!此诗余特自鸣其恨,孰知即以此大伤梨影之心而促其速死那?自此次酬答之后,梨影诗讯渐绝。不十日而咯红旧症,又复大发,从此竟不复起。药店龙飞,香桃骨损,曾日月之几何,而人亡花落,往事如烟,一冢梨云,魂归离恨,不堪重问醉花楼矣。
彼初病时,余曾赋《问卜一律曰:
心如梅子溅奇酸,愁似抽丝有万端。
苦我此怀难自解,闻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谁教生前种,痴恨无从死后宽。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问温寒。
梨影得诗后,答余一律。此诗为彼最后酬余之作,自后更无只字相遗矣。至今录之,犹觉心酸欲绝也。
苦吟一字一心酸,误却毫端误万端。
月魄不圆人尚望,雨声欲碎梦难安。
恩深真觉江河浅,情窄那知宇宙宽。
侬更近来成懒病,和郎诗句怕凝寒。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病实为余之木笔诗及续赋两绝所感而成。文字之毒,一至于此。则更武原韵以慰之。
传闻病耗更心酸,怨句分明造病端。
两处情怀同自苦,几番魂梦未曾安。
如侬直觉生无趣,望汝还将死放宽。
日对顽童宵对影,泪波洗面不知寒。
余之婚事,本定于今年七月,洵梨影之意,亦乘石痴暑期归国之便也。屈指计之,为时匪远,事属违心,居恒自怯。而梨影一病,又沉沉有不起之象,则余更何心及此,赋四律以见意。
生死牵连不肯休,到头结局料无收。
乱生心病诗难药,强制情魔梦有钩。
半世情神消恨血,一窗风雨撼穷愁。
花前一醉还能否,寂寂空床拥敝裘。
愁恨光阴一载过,欲抛终恋奈痴何。
情灰已冷心犹暖,病眼全枯泪转多。
白骨生涯人自累,红笺残字血难磨。
卷葹不死生尤苦,谁剔明灯救火蛾。
再为知音拂镜鸾,隔墙春色甚相干。
情惟入骨猜嫌易,事本违天左右难。
白首他年为世笑,丹心今日呕卿看。
日欢零落新欢误,月正圆时梦早残。
茫茫后果与前因,撩乱心情假是真。
木笔开时空见日,梨花落后更无春。
谁教枉却巫山梦,我算经过沧海身。
惟悴余生终不惜,岂宜再作画眉人。
此诗余曾录示静庵,静庵戏步后二首原韵,为余预赋催妆二律,徒费笔墨,后竟绝无用处。然良友惠余,诗不可不录也。
黄绢词成拥凤鸾,娇嗔低诉倚阑干。
赘齐岂为?多智,入蜀方知道不难。
意外奇缘惟独喻,个中心事早同看。
郎才女貌欢何似,珍重良宵莫放残。
不是今缘是夙因,真真假假假还真。
梨云着意犹含雨,木笔强开占早春。
河鼓沉沉催永夜,月轮朗朗悟前身。
遥知红烛双辉里,别有含情一美人。
余读静庵诗,心有所感,复成二律。此诗为余末次呈梨影者,梨影不复酬余,余亦从此辍吟矣。
玉台休怅信音稀,莫道人情朝暮非。
无意相逢原宿孽,此身不死定长依。
尚看残字鹃鹃血,终感余芬恋蝶衣。
有限光阴愁病里,纵难同穴愿同归。
漫劳日雨赋催妆,读遍新声暗自伤。
天意偏教圆缺月,侬心不偶似桄榔。
镜台空见新人笑,衫袖犹日留日香。
福薄苦无欢笑分,忍看珊枕绣鸳鸯。
梨影病已兼旬,绝无起色。余心之焦急,盖可想见。至四月八日之夕,彼忽复命秋儿导余往视,玉容萎捐,尚能强起与余坐谈,谓余曰:“君清明未归,恐劳母望。今宜暂返,以理家事。妾已为君雇一村艑,明晨即可启行。妾病无妨,不烦挂虑也。”余唯唯。
既而又谓余曰:“《石头记》全书,妾已阅毕。此书暂不还君,妾视书中尚有一段阙文,以宝玉对之芙蓉女儿,尚作哀诔,胡独于心爱之萧湘妃子而无之?多情如君,盍为拟作一篇以补其阙?”余又唯唯。
事后思于梨影之为此言,固有深意,而惘惘至今,卒无一字以慰泉壤。悼亡异感,也教荀倩神伤;诔死无文,莫讳江郎才荆魂魄有知,重泉饮恨深矣。
次晨余遂行。此行也,余谓出自梨影之意,欲余暂归慰母,孰知彼固受人之挟迫而为此,昨夕一晤,即为今生诀别之期耶!
盖老母以余归期屡误,望眼欲穿,知余久溺痴情,遂忘正事,乃函达梨影,嘱彼转劝余归。梨影诺之,乃从而促余遄返也。归后老母为余言,余始恍然如梦觉,则急索母原书底稿及梨影答书阅之。母致梨影书曰:崔夫人慧鉴:余今冒昧上书,夫人骤阅之必骇,然阅至终篇,知夫人必能相谅,且必能允余所求。
不肖儿梦霞往岁客夫人家,以浪荡余生,得裙钗知己,三生有幸。文字交深,客里扶持,深蒙照拂。
以夫人金玉为质,极柏为心,只结翰墨因缘,不愿牺牲名节,余固无虑其有他。
所恨者,吾儿早年丧父,庭训久疏,品性不纯,风情独厚,年余潦倒,心志全非。老身钟爱此儿,殊不愿其终为情误。即夫人节苦心坚,责艰任重,亦岂宜不断痴情,致伤贤德。既蒙不弃寒微,许结姻好,情无不了,事亦至佳。而吾儿一味狂痴,心犹未足。
新欢虽好,旧爱难忘,藕断丝连,迄不可解。此皆吾儿之误夫人,非夫人之误吾儿也,夫人其毋不怿。老身深恨吾儿,实深怜夫人,故望夫人力排愁障,身出情关,自为解脱,兼惠吾儿,岂惟吾儿终身感德,即老身亦受赐良多矣。
兹者春暮迟归,听子规而不动。父骨已朽,遂虚祭扫之仪;母眼将穿,空切门闾之望。陷惑之情,至斯已极。以家人之哓哓,知已不足以悟彼不肖之心而反之于正,所恃者,夫人耳。夫人而韪余言也,其劝之速归。彼爱夫人,言当立允。
既归之后,即当禁其复出,校中一席,余已觅得一相当之人,永为庖代,为吾儿收放心,亦为夫人绝情魔也。昧死上言,惟夫人图之。
归高阳滕氏裣衽。
梨影答母书曰:
何太夫人尊鉴:残春方尽,一病恹恹。瞑眩之中,忽奉慈谕。开缄展诵,愧极汗淋,如曹瞒之读陈檄,头风不药而愈矣。
妾以遗嫠不能自闲,致陷公子于情惘之中,总由笔误,亦有前因,不比琴挑,各无堕行。悔固难追,事何可久。是不仅夫人抱深忧,即妾为公子事亦已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矣。
顾知公子念妾挚,恐妾即能绝公子,公子未必遂能绝妾,则妾亦无能为力。然妾今已思得一万全之法,以报公子,可使公子绝妾,决不敢以薄命之身梗公子之前途,而久贻夫人忧也。
姻事早承金诺,鹊桥渡后,便是佳期。筠姑贤孝性成,德才并茂,此后公子伉俪之间,定卜十分美满。
且亦为堂北老人,增其福祉。此固妾敬一瓣心香,日夕祷祀以求之者也。
至薄命孱躯,在世之日已短,事到回头,只余罪孽。来书曲加矜谅,不事求全。行间字里,蔼乎如见其容。妾以丛愁积垢之身,于未死之前,得闻慈爱老人之怜恤语,身非犬马,宁不涕零!
盖得夫人一言赦妾,异日负罪入泉,积孽或当为之轻减,白骨亦沾余泽矣。公子归省愆期,殆因妾病所致,以妾故几使公子忘家,妾罪复何可逭。兹即敬如来命,力劝公子言旋,以慰家人久盼。夫人幸少安,三日后当见钟爱之佳儿无恙归来也。扶病作答,潦草不恭,无任惶恐屏营之至。
未亡人崔白梨影谨上。
余读毕此书,瞿然而惊,哇然而哭曰:“母杀梨影矣。”
余母问故。余曰:“梨影书中,谓有法以使余绝彼者,盖欲以一死报余也。彼疾方亟,母复以一书逼之,其死必矣。”
母厉声曰:“若是则仍汝杀彼耳,与我何与者?汝迷恋痴情,流荡忘返,致弃家庭而不顾,汝自思汝之所为,尚有一毫似人否?乃犹以汝母此书为不当耶?”
余受责唯唯,念余诚不祥之人,人之为余所误者,乃不一而足。顾余初无误人之意,胡以人事之逼余者,欲不误人而不得?思至此,则呼天而泣。
余既归家,不得不顺从母意,日坐愁城,静待梨影死耗。
至四月二十七日,而一片噩音,果应余念而至。惟余已决其必死,故闻耗而后,虽悲极而神不少乱。请于余母,欲以亲谊往吊。余母此时亦痛挥老泪,颔首无言。惟于临行时,嘱余事毕速归而已。
一棹绿波,重来崔护,只见灵床灯黯,蕙帐风凄,去玉化之期,已三日余矣。焚香展拜,咽泪不声。更视彼老翁颓败之容,稚子悲啼之状,尤觉心如锥刺,惨痛难言。欲出一语相慰,而无可措辞。余至此盖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余此次初拟即归,崔翁以丧事丛脞,嘱余襄理,余不能辞,则为忍痛勉留。复居旧馆,境地犹昔,人物已非,余独何心,其不能以一朝居矣。
一夕黄昏,月明如昼。踯躅庭阶,百端俱集。凭吊埋香遗迹,抔土犹存;追思哭冢深情,伊人已杳。魂兮归来,或应依此。触景悲来,不觉抚坟恸哭。
正号啕间,秋儿倏至,问:“公子何事伤心,乃不畏夜寒人骨耶?”余时四顾无人,”乃止泪而询秋儿以梨影临终之状况。
秋儿冷然曰:“公子乃犹未忘夫人耶?夫人之死,公子自知之,何问婢于为?且人已亡矣,哭之奚益?”
余泣曰:“汝勿尔,夫人之死,实余误之,顾岂真余愿?
今余问汝亦无多言,只欲汝答余夫人弥留之际,曾有何物遗余者?”
秋儿曰:“遗物耶?闻有一纸绝命书,为筠姑娘所得。”
余哀之曰:“汝肯为余向筠姑乞得是书乎?”
秋儿摇首曰:“此难允公于。筠姑自夫人死后,怨公子甚。
婢子乌敢为公于作说客耶?”言已,拂袖径行。
余挽裾从之。转盼已杳,则返而复哭。噫!秋儿怒余,亦出至情。余今兹宜为人弃矣。
次晨余尚未起,秋儿推门入,出一函掷余枕畔,返身遂奔。
余拾而视之,书为筠倩所遗,中附梨影遗书数纸,知秋儿昨宵虽却余求,仍为余言于筠倩,得是书以遗余也。先读筠倩书曰:何梦霞君鉴此:妾与君无一面之缘,有百年之约,片言未接,寸简先通,具有苦衷,殊非得已。前日。
梨嫂死后,得读其绝命遗书,知君与梨嫂,中有一段因果。妾处其间,懵无闻觉,致坐视梨嫂之死,而无从施救。
梨嫂之死,一半为君,一半为妾。妾深痛之,君亦当深痛之。顾妾所不解于君者,妾与君无系属,君何为允梨嫂?以姻事允之以慰其心,犹可说也,既允之后,又何为不能承顺,意见纷岐,而陷梨嫂于不堪之境?岂君之存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耶?
妾今所言,非敢怨君,实深痛梨嫂之死,遂不觉多所冒渎。多情如君,回首前尘,当亦甘受妾责而无怨。今梨嫂死矣,妾家零落之况,君亦知之。此后穷老孤儿,将何所托?且梨嫂遗书中,所望君于死后者又何在?想君为志士,亦为端人,终必有以自处而处人矣。
至妾身已为傀儡,妾心亦等死灰,与君名义虽在,缘会终虚,恐不久亦且从梨嫂于地下。君其行矣,不劳置念也。梨嫂绝命书二纸,一以遗君,一以遗妾,兹并附呈祈察。
崔氏筠倩上言。
梨影遗余书曰:
嗟乎霞君!妾今别矣。濒死之际,未能忘君,挣一丝余气,留数语以遗君。
方妾力疾下笔时,想君犹含情忆远,痴望天涯,而祝意中人之平安无恙也。妾在世之日,百无可乐,蓄死志也已久,今更不能少待。
嗟乎霞君!妾死乐也,君宜勿为妾悲。以君平日遇妾之厚,骤闻妾死,必痛不欲生。所望君事过之后,即便忘怀,而尽君所应为之事,是即所以慰妾。至于过情之恸,或至伤身,一念之痴,相从地下,置人生大事于不顾,果若是者,则君且误妾于死后,而妾之死亦为徒死。此则妾在九泉之下,一灵不昧,终望君能自悔悟,不至轻出乎此也。
筠姑才德,胜妾十倍,将来君家庭幸福,何可限量。兰闺静好之余,不忘媒妁,以心香一瓣,泪酒半盂,遥酬妾于花飞春尽之天。魂兮有知,定当追逐东风,来格来飨。
然妾所望于君者,更有一事。君怀才未遇,值此时艰,正宜出为世用。曩昔以此劝君,君不为动。今妾死而情丝已断,自当努力进行,以图不朽之业。若仅奄奄忽忽,享庸福以终,则妾之阴魂,虽慰而犹未尽慰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惟君鉴之。
四月二十四日梨影绝笔。
梨影遗筠倩书日:
余有隐事,不能为妹言。但此事于妹终身颇有关系,不为妹言,则负妹滋甚,而余罪将不可逭。今余将死,不能不将余心窝中蓄久未泄之事,为妹倾筐倒箧而出之,以赎余生前之愆。而事太秽琐,碍难出口,欲言而噤者屡矣。
余病已深,自知去死非远,而此事终不能秘妹,不能与妹明言,当与妹作笔谈。今余握管书此,即为余今生拈弄笔墨之末次。余至今日,甚悔自幼识得几个字也。仅草数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头涔涔,而余心且作惊鱼之跳,余泪且作连珠之溅矣。天乎!
余于未言之先,欲有求于妹者一事,盖余之言不能入妹之耳,妹将阅之而色变眦裂,尽泯其爱我怜我之心,而鄙我恨我,日:若是死已晚矣。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乐甚。盖恨我愈甚,即爱我益深。余无状,不能永得妹之爱,亦不敢再冀妹之爱。余死后之罪孽,或转因妹之恨我,冥冥中为之消减。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
此事为余一生之误点,实亦前世之孽根。余虽至死,并无悔心。不过以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夺妹之自由,强妹以所难,此实为余之负妹处。
至今思之,犹不胜懊恼也。然余当初亦为爱妹起见,而竟以爱妹者负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报妹,赎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
妹乎?此一点良心,或终能见谅于妹乎!
余书至此,余心大痛,不能成字,掷笔而伏枕者良久,乃复续书。余死殆在旦暮间矣,不于此时将余之心事掬以示妹,后将无及,故力疾书此。妹阅之,当知余之苦也。余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药苦我,若以余所受之苦为未足者,余不能言,而余心乃益苦。
妹以余病,爱护倍至,日夜不肯离。余深感妹,而愧无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与妹言,而未能遽言,余心之苦,乃臻至极点。余因欲报株,而反以累妹,余之罪且将因之而增加。眼前若是其扰扰,余死愈一日不可缓,而此书乃愈不能不于未死之前,忍痛疾书,然后瞑以待死。
余年花信,即丧所天。寂处孤怖,一空尘障。缕缕情丝,已随风寸断。薄命红颜,例受摧折。余亦无所怨也。孰知彼苍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犹不止此,复从他方面施以种种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余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为之挑拨,使得复燃;余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为之鼓荡,使得再波。所以如此者,殆使余生作孀雌,尤欲余为冤鬼,不如是不足以死余也。
自计一生,此百结千层至厚极密之情网,出而复入者再。前之出为幸出,后之入乃为深入。既入之后,渐缚渐紧,永无解脱之希望,至此余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颠倒而已。余之自误耶?人之误余耶?余亦茫然。
然无论自误被误,同一误耳,同一促余之命耳。
今已有生无几,去死匪遥,彼至忍之天公与万恶之情魔,目的已达,可以拍掌相贺。然余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处余者,乃若是其惨酷也!
此事首尾情节,颇极变幻,此时余亦不遑细述,妹后询梦霞,可得其详。令欲为妹言者,余一片苦心,固未尝有负于妹耳。
妹之姻事,余所以必欲玉成之者,余盖自求解脱,而实亦为妹安排也。事成之后,妹以失却自由,郁郁不乐,余心为之一惧。而彼梦霞,复抵死相缠,终不肯移情别注,余心更为之大惧。
盖余已自误,万不可使妹亦因余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绝梦霞恋余之心。于是余之死志决矣。移花接木,计若两得,令乃知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余致死之由。然余幸无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痴情,遽罹惨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报妹,且以谢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愿。
余死而余之宿孽可以清偿,余之余情可以抛弃。以余之遭遇,真可为普天下古今第一个薄命红颜之标本,复何所恋而宝贵其生命哉?
妹阅此,当知余之所以死,莫以余为惨死之人,而以余为乐死之人,则不当痛余之死,惜余之死,且应以余得及早脱离苦海而为余贺也。余固爱妹者,妹亦爱余,姑嫂之情,热于姊妹。十年来,耳鬓厮磨,兰闺长伴。妹无母,余无夫,一样可怜虫,几为同命鸟。
妹固不忍离余而去,余亦何忍弃妹而逝哉?然而筵席无不散之时,楸枰无不了之局,余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为出谷之雏莺。青兰秋菊,早晚不同;老干新技,荣枯互异。余之乐境已逐华年而永逝;妹之乐境方随福命以俱长。
则余与妹之不能久相与处者,命也,亦势也。然余初谓与妹不能长聚,而孰知与妹竟不能两全也。今与妹长别矣,与使余忍耻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减缺,则余虽生何乐?且恐其苦有更甚于死者。盖此时妹之幸福之完全与不完全,实以余之生死为断。余生而妹苦,余亦并无乐趣,无宁余死而妹安,余亦可了情痴也。
余言至此毕矣,尚有一语相要。余不幸为命所磨,为情所误,心虽糊涂,身犹干净。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谅余苦心,幸为余保全死后之名誉也。
至家庭间未了之事,情关骨肉,妹自能为余了之,毋烦余之喋喋矣。
嗟乎梨影!汝竟为余而死耶?余诚误汝,又安惜此苦吟憔悴之身而不为汝殉耶!顾殉非汝愿,则余又何敢不留此余生,以慰汝重泉之望。
然读筠倩之书,因汝死而悲观之念愈深,恐余即欲勉为其难,而人终不余谅也,则余复何以慰汝?筠倩之书,余欲答之而无从下笔。
淹留数日,余兄剑青自闽归吴,奉母命来迓余矣。余亦以伤心境地,不愿复留,遂与兄俱返。去时筠倩固犹无恙也。
梨影之死,余家人亦皆闻而痛之,而叹悯之余,转生欢慰,以吉期在即,皇皇焉为余措备一切。时或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余亦任之,此一时之心情,真有所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者矣。乃至六月十八日,而筠倩之噩耗又至。
梨影之死,尚在余意中。筠倩之死,实出余意外。忆彼前遗余书中,有从梨嫂于地下之语,余以为一时愤激之词,不料其今果实践。
恶耗重来,余宁无痛!顾悲极而转为彼庆,庆彼乃得先余与梨影携手泉下,而女儿家清净之身,终未为龌龊男子所污也。
惟家人惊闻此耗,顿使一片欢情化为冰雪。余欲复往吊,母不能阻,则嘱余兄伴余往。
至则知筠倩自余行后,旋病失血,于十七日殁。因酷热不能久待,即日成殓矣。
嗟嗟!桃夭未赋,昙花遽伤。嫁衣改作殓装,新郎翻为吊客。生时未接一言,死后亦悭一面。天下奇痛之事,宁有过于是者!
然不幸如余,合偿此报。彼崔氏之人何辜,因余而丧乱叠遭,历家破人亡之惨。崔翁哭妇之余,复哭爱女;鹏郎失母之后,更失贤姑。此后扶持爱护,又恃何人?孤苦伶仃,益难设想。余至此尤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筠倩葬事既竟,余即惘惘随阿兄俱归。忆当时秋儿曾以筠倩临终时留下之日记数页遗余,昏迷之际,未遑竟阅。归后乃更出而阅之,忍痛记其文曰:六月初五日。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
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为余而死。余非一死,无以谢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自知其由。然人鲜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乌得不病?余既病,则去死不远矣。
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则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当作一日之日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方方之砚,尖尖之笔,殆终成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毋宁死。余即此言之实行家也。忆余去年此日,方为鹅湖女校之学生,与同学诸姊妹,课余无事,联袂入操场,作种种新游戏,心旷神怡,活泼泼地,是何等快乐!有时促膝话心,慨家庭之专制,愤社会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为已任,是又何等希望!
乃曾几何时,而人世间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亲历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堕飞絮轻尘之劫,强被东风羁管,快乐安在?希望安在?从此余身已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鹅湖校中,遂绝余踪迹矣。
迄今思之,脱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时已毕所业,或留学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阔,何处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
抑又思之,脱余前此而不出求学者,则余终处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为何物,横逆之来,或转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以死?而今已矣,大错铸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华。一心愿谢夫世缘,孤处早沦于鬼趣。
最可痛者,误余而制余者,则出于余所爱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许多离奇因果,委屈心情,卒之为余而伤其生,此更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
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惨,余敢怨之哉?
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梦霞也。彼梦霞者,亦不过为早颠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矣。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无名,而瘦骨棱棱,状如枯鬼。久病之人,转无此状。余自知已无生理矣。
今晨强起临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间稍觉舒畅,而病躯不耐久立,摇摇欲坠,如临风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举目四瞩,镜台之上,积尘盈寸,盖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对镜理妆矣,此日容颜,更不知若何憔悴!恐不能与帘外黄花商量肥瘦矣。
美人爱镜,爱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为垂死之人,此镜乃不复为余所爱。余亦不欲再自见其影,转动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昨夜又受微寒,病进步益速。寒热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热势稍杀,人始清醒。老父以医来,留一方,家人市药煎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
夜安睡,尚无苦。
初九日。晨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绪。
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领略此中况味者,卒乃脱离病域,一瞑不视。余欲就死,不能不先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经之阶级耶?死非余所惧,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实无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阴灵不远,其鉴余心,其助余之灵魂与躯壳哉。
初十日。伤哉,无母之孤儿也!人谁无父母?父母谁不爱其儿女?而母之爱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
余也不幸,爱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茕茕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祸吾宗。阿兄复中道矢折,夫兄之爱余,无异于母也。母死而爱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爱余者,益寥寥无几矣。岂料天心刻酷,必欲尽夺余之所爱者,使余于人世间无复生趣而后已。未几,而数年来相处如姊妹之爱嫂,又从母兄于地下叙天伦之乐矣。
今日余病处一室,眼前乃无慰余者。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终日无人过问,脱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处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
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来,死亡相继,门户凋零,老怀可云至恶。设余又死者,则欢承色笑,更有何人?风烛残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终事余之老父。而病躯萎损,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
伤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无力与命争也。
十一日。医复来,余感老父意,乃稍饮药,然卒无效。老父知余病亟,频入视余,时以手按余之额,觇冷热之度,状至忧急。余将死,复见余亲爱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今日乃不能强起,昏闷中合眼即见余嫂,岂忆念所致?抑精诚所结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归期,当已不远。余甚盼梦霞来,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余与彼虽非精神上之夫妻,已为名义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爱彼,即彼亦未必能爱余。
然余知彼之心,未尝不怜之、惜之也。余今望彼来,彼固未知余病,更乌能来?即知余病,亦将漠然置之,又乌能来?余不久死,死后彼将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问。以余料之,彼殆无余泪哭其未婚之妻矣。
余不得已,竟长弃彼而逝,彼知之,彼当谅余,谅余之为嫂而死也。
十三日。余病卧大暑中,乃不觉气候之炎蒸。余素畏热,今则厚拥重衾,犹嫌其冷。手抚胸头,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医复来,诊视毕,面有难色,踌躇良久,始成一方,窃嘱婢媪,不知作何语,然可决其非吉利语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泪谓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无语,余泪自枕畔曲曲流出,湿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实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喉头干燥,不能作声。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无其伦。老父已为余致书梦霞,余深盼梦霞来,而梦霞迟迟不来。余今不及待矣。
余至死乃不能见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来,余之日记,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书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将永无握管之期。
梨影之死,余不遽殉者,以有筠倩在也。今筠倩复殉梨影而死,则余更多一可殉之人。梨影之死余致之,筠倩之死亦余致之。余不殉梨影,亦当殉筠倩,以一身而殉两人,此死宁复不值?余意已决,则援笔书筠倩日记之后曰:此余妻之病中日记也。余妻年十八,殁于庚戌年之六月十七日。此日记绝笔于十四,盖其后三日,正病剧之时,不复能作书也。余闻病耗稍迟,比至,已不及与余妻为最后之诀别。
闻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时尚呼余名,此日记则留以贻余者。余负余妻,余妻乃能曲谅余心,至死不作怨语。余生无以对之,死亦何以慰之耶?无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灾到玉人。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担个虚名,死后沦为孤鬼。一场惨剧,遽尔告终。余不能即死以谢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谢余妻?行矣,行矣!会有此日,死而有知。离恨天中,为余虚一席可也。
余归后如醉如痴,不言不笑。余母见状,深滋危惧,则禁余出门。而余之迷惘乃愈甚。余兄知余意所在,从而劝余曰:“弟欲觅死,何虑无就死之地?时局如此,正志士以身报国之秋,死一也,殉情而死,与殉国而死,轻重之相去,何可以道里计。且梨影遗书,不愿弟享庸福,筠倩亦以自处勖弟。弟今轻于一殉,实非死者之志。吾为弟计,弟其东乎?”
余闻言顿悟,则亦允之。静庵时来视余,亦赞成是议,与余兄为余筹措东游之费。适石痴返国,悯余所遭,遗书相慰。
余即与之相约同行。
今距行期只二日矣,忽效乘风宗悫,空为万里之游,不作矢死乔生,觅到九泉之下。挟余长恨,飞渡扶桑,此后寸心,更难自信。梨影耶!筠倩耶!魂兮有知,应化作旋风,随余所适,而视负心人之终归何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