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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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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飞梅,风日尽晦,伤心抚景,益觉恻恻少欢。环顾前途,亦复沉黑若漆,乃与天时适合。而斯时也,校中暑假之期已过,循例举行季考,竟日郎当,无术自脱。

自念心绪若此,复有此不耐之事,烦扰不休,真令人闷苦欲死。总恨当日出处不慎,不应投身学界,更不应来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许多烦恼,则默呼“子春误我”不止。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赪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日:“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

鹏郎逡巡遂出。

室中复遗余一人,案头书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余不知几经熟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书,辄心花怒开,恨不能一目而尽,独今日对此书,乃殊不欲观,顾又不能不观,木坐有顷,乃徐取阅之。文日:展诵来书,思深语苦,宛转欲绝。想君落笔时,胸头肠角,不知作几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语。

即铁石人见之,亦当不支,矧肠断泪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复何言!君能决绝,绝之便也,抑梨影中怀杌捏,尚有所表白于君前者,则惟是耿耿私衷,尽情倾倒,固未尝不与君同其眷恋。

而返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然后之人论其事者,已群笑其痴。若梨影之于君,华年已非,希望早绝,乃明知之而故陷之。落花同梦,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尽者,是诚空前绝后得未尝有之情痴矣。

夫天使梨影识君于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属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诞妄,谓君自沦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与君前事皆谬,而我谬尤多,及今忏之,犹或可及。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为君计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复由我而得之,则前途始无挂碍,或可以稍盖吾愆于万一。

今君已勉从吾请,我心甚慰。然寻绎书意,低徊往复,觉允我之语,乃出之至艰,则此事似非君所愿。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盖谓得一名义上之筠倩,即将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抑知此事即不发生,君已失梨影矣。亦何尝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后可全之处正多。大事已尽,则形神俱适,而两心之维系,仍弥永无既。留此莹洁朗彻之情,当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作如是想,则并来生一约,亦属多赘,更何有于今生?以君高明,何观不达,闻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楼主梨影谨言霞君吟几。

书外另附一纸,为七律二首,则并读之:我本深闺待死身,何须迟暮怨芳春。

多情终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欢已逝,落花后约梦常新。

劝君莫负平生志,且向春风忏绮因。

今生来世两休休,剩有痴魂终古留。

八九光阴消病里,万千心绪讳眉头。

重重魔障除非易,滚滚情澜遏尚流。

终是闲愁抛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楼。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书中之言,一切付之达观者,则当径与余绝,病又何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举哉?彼若谓此事成就,可以弥补余生之缺憾,则诚大谬。

彼意以大局为重,以私情为轻,而于余此后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尝代为计及。

嗟乎梨影!欲余舍意中之汝,而与一爱情不属之人强颜欢笑,余独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结果,滋可惧也。坐对一灯,心迹为晦,辄和二律,借代鹃诉。

白萍一叶是吾身,尚许浮花占晚春。

万古乾坤几恨事,五更风雨两愁人。

罗衣病后腰应减,锦字灯前意转新。

情到能痴原不悔,又翻此局太无因。

今生事业算都休,如水韶华去不留。

已到悬崖终撒手,愿沉苦海不回头。

僵蚕丝尽身常缚,残蜡心灰泪更流。

只有梦魂自来去,每随明月度南搂。

余既允梨影之请,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而余则意非所属,志不在谐,且此婚姻问题,在理虽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应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为解决者?矧蹇修一职,此时尚难其人,最适当者为石痴,今又远在异国。余意俟石痴归来,然后提议此事,毋须汲汲。梨影亦以为然。

余为此言,意主延缓,预计石痴归国,当在八九月之间,为时尚远,人事万变,此数月之光阴,不知更历若何变幻。使梨影对于此事之热度,幸而下降,则一段姻缘,自可融消无迹。

而余之初志得遂,是亦未为非计也。

梅雨沉沉,终无霁理。一年中惟此时节,最是恼人。落落一斋,黯如窀穸,一到黄昏,更难消受。喧声盈耳,起落如潮。

手抚空床,欲眠不得。起视孤灯,乍明又灭。窗纸破处,时有雨花飘入,迷蒙若雾,陡觉新寒骤加,袭肤难忍。则复蒙被卧,此时乡思离愁,一一为雨声催起。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飘荡至于何所。

遥想彼空闺独处之梨影,一阵廉纤,十分凄寂。虾须不卷,鸭兽无温。掩袖含啼,泪点与雨珠并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梦都清。其凄凉况味,或更有较我难堪者在也。枕上口占二绝句云:池塘乱草长烟苗,困柳欺梅分外骄。

已觉凄凉禁不得,窗前幸未种笆蕉。

冷雨浇春春已残,炉灰拨尽酒阑珊。

醉花楼上书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达晓,梦少愁多,风雨潇潇之中,鸡声四起矣。拥衾瑟缩,了无暖意,则亦不恋,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势犹盛。黑云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风若镞,迎面刺人,着肤作奇痛,觉不可当。

思掩窗而入,忽远见一人自西廓来,审之,鹏郎也。既至,谓余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时余身御单袷,冷至难耐。鹏郎人室取一絮袄,逼余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来视,先生必中寒而玻吾每每谓先生偌大年纪,乃如一才离保抱之小孩,起居饮食,犹在在需人调护也。”

余闻言,不觉扑嗤一笑,曰:“余为小孩,汝且为大人矣。”

鹏郎亦笑,旋问余曰:“雨风载涂,行人已断,今日赴校乎?”

余曰:“今日为举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毕,余明日行矣。”

鹏郎惊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

余笑曰:“是又奇矣。余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归?且不久即复来视汝也。”

鹏郎蹙然曰:“否。吾与先生相处久,不愿一日离先生。

先生爱我,奈何舍我去?脱吾力不能挟先生者,吾必请于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

余曰:“余欲行,若母又乌能阻余?能阻余者,惟有天耳。

脱雨不止者,余且作数日留,晴后乃行耳。”

鹏郎始有喜色日:“然则吾愿天一雨十年也。”

余怜其憨,抱置于膝而吻之,随取一笺,将两诗录出,置伊袖内,一回首间,奔入视母矣。

是日,校中举行夏季休业式。午后事毕,余即出校。风片雨丝,泥泞遍道,几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

踉跄归寓,外衣尽湿,双履亦拖泥不能步。秋儿侍余易衣纳履毕,询余膳未。余答以已膳。乃去。余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头有一诗笺在,取而阅之,即和余听雨之作也。

情苗难润润愁苗,泪洗眉峰惨不骄。

自是愁心容易乱,非关昨夜听笆蕉。

雨声滴共漏声残,被冷鸳鸯枕冷珊。

拼受凉凄眠一觉,娇儿独睡惯惊寒。

伤哉嫠妇!鞠育孤儿,值此风雨清宵,益觉凄然吊影。火冷香销,迟徊未寝,而帐中鼾睡之儿,时时梦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尽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叹间,鹏郎复至。

余问之日:“汝家后院有芭蕉乎?”鹏郎日:“有之,高且过于人,其矮者亦等于余。”

余日:“此恼人物,何不剪而去之?”

鹏郎曰:“余母手值此蕉,谓蕉之为物,晴雨皆宜,昼长人倦,绿上窗纱,可以遮日而招凉,何为剪之?”

余微叹曰:“风雨连宵,繁响不辍,渠独不怕滴碎愁心耶?”

鹏郎日:“芭蕉着雨,有碎玉声,清脆亦足娱耳。先生胡独不喜?”

余曰:“余所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此确母意,儿何敢诳。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

酒阑人散,余亦薄醉,复于灯下拈管,草留别诗数章,拉杂成之,藉为纪念。而余之日记簿,明晨亦将挈之偕返,当于下页别开生面,重叙家庭乐事矣。

寓馆栖迟病客身,怜才红粉出风尘。

伤心十载青衫泪,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发后遇云英,反见枝头榴火明。

无限缠缩无限感,于今添得是离情。

略整行装不满舟,会期暗约在初秋。

劝君今日姑收泪,留待重逢相对流。

两情如此去何安,愁乱千丝欲割难。

别后叮咛惟一事,夜寒莫凭小阑干。

梦醒独起五更头,月自多情上小楼。

今夜明蟾凉似水,天涯照得几人愁。

分飞劳燕怅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记取荷花生日节,重寻鸿爪未模糊。

第七章六月

大抵情人交际,求之形迹,都属虚假之情,寄诸精神,始臻真实之境。余与梨影,知半稔矣,觌面不过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启齿一握手之欢,惟以诗篇代语,缄札寄情。无形之中,两相默喻,虽形格势禁,难开方便之门,而在两人心中,初不以离合为离合,形迹愈荒疏,而精神愈团结。且已知无分作鹣鹣之比翼,则亦何争此草草之言欢,所以死心塌地,涕泪互酬,愿以螺黛三升,乌丝十幅,了此离奇断碎之缘,不愿以无聊之希望,为非分之要求。

人来槛外,迹近桑间,而适以自污其纯洁无上之圣情也。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迹以求,惟默契于冥冥者,其情乃隐微曲折而无所不至,弥沦磅礴而靡知所极。

然则我今日此行,与梨影殆未足以言别也。别之一字,对于长聚者而言。余与梨影,以形迹言之,无时非别;以精神言之,无时或别。此后无论余至何处,余心坎上终当有梨影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极而言之,梨影而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终不死。即余亦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亦终紧附余身,随余灵魂之所适。质言之,梨影与余之精神,生生死死,殆无有别时也。今日离彼而去,彼实已随余而归矣,余复何伤于此别!

虽然,妾歌白纻,郎马青骢,情人分袂,为离别中之最苦者。余与梨影,可为情人与否,尚难下真确之判断。然而两心如此,固不得谓为绝无关系者。

湖上帆开之候,正楼头肠断之时。余亦岂能无所恋恋?他人以为苦者,余偏不以为苦,实则不言苦者其苦愈深。不苦云者,于无可奈何中作自解语耳,于万千苦绪中,比较而言之耳。

前日之聚非真聚,则今日之别亦可视为假别。别情非苦,更有苦于别情者,个中滋味,恨未能与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风顺,朝发而夕抵家矣。将至家门,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无所益,只赢得一身烦恼。老母临行之嘱,言犹在耳。而数月以来,沉沦于泪泉恨海中,几置家庭于不顾,平安两字,屡误邮程。纵母不怪余,余其何以对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怀兹隐慝,周旋于伦常之地,欺人虽易,自欺殊难。

忆余未行之先,庭帏色笑,甘旨亲承,率性而行,只有天真一味。曾几何时,人犹是而性已非,乃至对于亲爱之家人,声音笑貌,在在须行之以假。思至此,则背如芒刺,悔念复萌。

然悔固无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则余其终负余之老母乎!

挈装入室,母姊兄嫂咸在,各展笑靥以迎余。盖余兄于先二日抵家,余姊则自余行后,守余之约,留伴老母,未赋归也。

余前见母。母审视余面忽诧曰:“儿乎,病耶?何憔悴至是,惊若母矣。”

于是兄若姊若嫂,闻母言均集视线于余。嫂曰:“阿叔果清减几许矣。”

姊曰:“顽童扰扰,教授劳形,况复他乡,如何不惫?”

兄曰:“吾弟娇怯哉!出门不越百里,便尔不耐。如阿兄飘摇数千里,舟车之劳顿,风霜之侵蚀,且什百倍于吾弟,而容色转丰腴,身躯转壮硕,此又何说?大凡人不能耐得劳苦者,即不能成事业。弟知之否?”

余方欲答,母谓兄曰:“汝弟气禀素弱,幼时常在病中,乌可以例汝?使家无衣食忧者,余亦不使彼离余一步也。”语次欷。余兄唯唯不复言。

余初不自知其憔悴,闻诸人言,乃复怦怦。余容而果憔悴者,其原因固自有在,与作客之苦,实无关系。余母之言,爱余之至者也;余嫂之言,顺母意以慰余也;余姊之言,原情测理之言也;余兄之言,寓爱于勖者也。要之诸人无一非怜余爱余者也。

既余受此家人亲密之慰问,复自省一己隐曲之私情,觉我未足以对人,人尽足以对我,此心益惕然不宁矣。

谈话有顷,晚餐具矣。家人围桌共食,余母频频停箸目余。

余知母意,欲觇余食量之佳否,余为之勉尽三器。余母似有喜色,意谓余容虽悴而食未减,可稍宽其忧虑也。

饭罢复围坐共谈。余母琐琐询余别后事,余一一告之,惟隐其私。余亦知于家人骨肉之间,不应打诳语,但兹事若骤闻于老母,必疑余有不肖之行为,而大伤其心,故宁暂秘之。纵自知其不当,亦惟有默呼负负而已。

既而余母顾谓余兄曰:“今日之会,一家骨肉,尽在于是,余心滋乐。所不足者,若父早殁,而若弟未娶耳。余老矣,残年风烛,刻刻自危,汝弟年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时,深愿于未死之先,了此一重心事。兄弟无猜,室家永好,一旦撒手尘寰,亦可瞑目泉下。此事殊汲汲矣。”

余兄答曰:“母言当,霞弟姻事,儿亦念念在兹,然好女子非易得。如弟矫矫,合匹天人。以儿所见,一派庸脂俗粉,殊未足以偶吾弟也。此事为弟毕生哀乐所系,胡可草草?此者欧风东渐,自由之婚比比皆是,吾母能持放任主义者,儿意不如听弟自择之为愈。”

母笑曰:“吾岂顽固老妪,以儿女之幸福,供一己之喜怒者,何干涉焉?吾所望于汝等者,只愿兄弟妯娌,好合无间,互持家政于将来耳。”

余骤聆母与兄提及姻事,不觉又惊又痛,念此事母意若欲强制执行者,余将何以对梨影?幸阿兄解事,代为关说,得聆母最后之一言,殆无异罪囚之获闻赦令。而回念余意中之事,固已早成画饼。梨影所以为余计者,其事若成,殆较专制婚姻为尤苦”则复木木若痴。

而此时余姊见余不语,则转谑余曰:“阿母已允弟自择佳偶,吾弟旅锡半年,亦有所谓意中人乎?”

斯言也,在姊实出之以无意,而余方涉念及私,闻之不胜疑讶,意余之隐事,岂已为阿姊侦悉乎?不然,何言之关合若斯也。于是面热耳红,不能置答。

兄嫂睹余状,均为粲然,姊尤吃吃不已。余益惭惧,至不能举首。余母呵之曰:“霞儿觍类新妇,素不耐嘲谑。汝为阿姊,奈何故窘之?”余姊闻言,笑乃止。而余意亦解。

事后思之,蛇影杯弓,疑心生鬼,说破个中,良可笑也。

是夜余兄伴余宿于东舍。余促之归寐,兄不可。余日:“兄意良厚,独不虞冷落嫂氏耶?”兄笑曰:“弟愿单栖,兄亦不愿双宿也。”

余以其言适余中隐,于是复如向者之疑姊者以疑兄。既而觉其非是,则又哑然自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余今者真成为惊弓之鸟矣。

乃复谓兄曰:“兄与嫂氏,一别经年,相思两地,一旦远道归来,深闺重晤,正宜乘此良宵,互倾离抱。奈何咫尺鸳鸯,复作东西劳燕。兄非无情者,何淡漠若斯耶?”

兄怫然曰:“弟以阿兄为情虫耶?弟夙以多情自负,亦知情字若何解释?夫岂专属之男女者!大凡言情不能离性,父子兄弟之情以天合,夫妇之情以人合。以天合者,虽远亦亲;以人合者,虽真亦假。人不能不受命于天,即不能舍父子兄弟之情而独钟夫妇之情。此情之正解,不可不辨。吾视世之自负多情者,往往徒抱一往情深之概,孤行其是,或至割天性以殉痴情。若而入者,美其名日情人,实则为名教之罪人,君于讥焉。

顷弟所言,似尚未明情字真际,致以常情测余。亦知吾若恋恋于儿女之情者,则何为弃此柔乡之岁月,度彼羁旅之光阴乎?

此次归来,只以倚闾之望,陟岵之思,情动于中,遂被子规劝转,以言夫妇,则一年之别,何可谓久。即云未免有情,亦当知所先后。弟言若此,则异时娶得佳人,便将迷恋温柔,置老母阿兄于不问乎?吾愿弟为性分内之完人,不愿弟为情场中之奴隶也。”

噫!余兄此论,清夜钟声,良足发人深剩念余今兹之所为,蔑性甚矣。夫妇之情,犹不可过恋,矧于不可恋之情而恋之,恋之不已,沦为痴愚,惝恍迷离,而莫知所适。幸可自救者,中情之毒虽深,而一点良知,犹未尽昧。至万不得已时,终当制私情以全天性。然此时一腔情绪,半含怨愤,半带悲哀,欲忍难忍,言愁更愁,无一可告人,无一足自解。则方寸灵台,已多内愧,受责于良心,乃较听命于父师之前,待罪于法庭之下,惨酷不啻数倍。

用情一不慎,自苦至于如此,则少年血气之过也。自讼良久,谨答兄日:“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弟此后不敢再谈情字矣。”乃相与抵足而寝。

天涯游子,一旦双归,比来年天伦团聚之乐,无美满于此日者。余母已笑逐颜开,不复愁眉苦眼。余亦暂脱愁城之厄,觅欢笑于当前。槐阴摊饭,竹院分瓜,妇子嘻嘻,笑言一室,极酣畅淋漓之致。

晚来浴罢,同坐乘凉。余兄则徐挥蒲扇,以别后所遭,娓娓为吾等道。海客谈瀛,听者忘倦。余姊间或搀以谐语,博得慈颜一粲。余臻此境,恍离地狱而登天国,听仙乐之悠扬,如向我胸头,奏恨海澜平之曲。无穷哀感,倏如蝉蜕,屑层剥卸,障翳一空。

信乎外情之蔽,终不敌内性之明也。伦常之乐,人皆有之。

弃之而别寻苦趣,宁非大愚?世界一烦恼场也,就中真实之乐境,舍名教外,直无余地。

人生此世,苟使天伦无缺陷之事,优焉游焉,全其本性之真,亭此自然之福,已足以傲神仙而轻富贵,又奚事得陇望蜀,驰心外骛哉!

大凡人之性灵,莫宜于养,莫不宜于泪。一涉外感,则聪明易乱。而外感之来,复多愁少乐,则生人之趣短矣。吾今自情海复返性天,已深知此中之苦乐。

上帝而许余忏悔前情者,已当立收此心入腔子里,奉老母以终天年,于愿已足。然而一场幻梦,虽醒犹痴,况复多所牵涉,何可中道弃捐!总由子春劝驾,生此枝节。事至今日,始深悔出门之孟浪也。

浃旬以来,余日向家庭寻乐,一切烦忧热恼之事,暂释于心。明知乐不可久,而悲者无穷,姑作得过且过之想,尽找之所当为,使老母不为我而多所愁闷。此即找近日对于家庭之唯一主义也。

戚友辈闻余兄弟归来,各加存问。门外时闻剥啄,室中不断话潮,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尤为余苔岑夙好,亦复时时过从,相与读诗赌酒。日雨重联,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盖又有彭泽归来之况味焉。

长日如年,佳趣正复不少。盖自父死兄离以后,此为最乐之时期矣。乃不意彼万恶之病魔,日夜环伺余旁,复乘此欢情畅适之余,而忽焉惠顾。

当此炎炎大暑,郁气如蒸,披襟当风,庶乎称快。而我乃伏处若茧,拥絮被作牛喘,寒热交作,头汗涔涔,其苦殆无伦比。虽只余一人受之,然家人为余病故,已尽易其快乐之心肠,而为忧愁之滋味矣。

一家之中,余母焦忧尤甚。余既以胸隔间之秘密,负母于冥冥,复以形体上之损害,陷母于扰扰,伏枕以思,为子者殊不应若此。余亦不自解余身之何以惯与病为缘也。

此次之病,来势虽剧,幸系外感,尚非难治。服药数剂,即已退减。既而成疟,间日一作,医者谓病势已转,可保无虞。

荏苒兼旬,老母之精神,业为余消耗尽矣。

余病作时,余母刻不离余。余兄为余皇皇求医药,几无停趾。余姊余嫂,亦均改其起居之常度,攒眉蹩额而问讯焉。直至余病少瘥,而后众忧始解。

忆余之病于崔氏也,侍余疾者,鹏郎、秋儿二人而已。虽问暖嘘寒,调汤进药,事事经心,总是不关痛痒,未免粗疏,使多情之梨影,能亲至余之榻前者,或能如家人侍余之无微不至。然而礼防森严,内外隔绝,病耗惊传,徒令彼芳心闷损。

而余亦一榻孤眠,凄凉无荆

今余病于家,而周旋于余侧者,母也,兄也,姊也,嫂也,无一非亲余爱余之人。至于忘餐废寝,劳神焦思,而祝余之速愈,至性至情,每至疾病时而愈见。而外感之缠绵,总不及天伦之密切者。此番骤病,殆天欲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一一实演于余前,而启余以觉悟之门也。

余至此益觉余之所为,殊无一分足以对母。不第母也,即推诚相爱之兄,而余亦报之以欺罔自顾此身,已为天地间不孝不弟之人,无处足以容我。余之外疾可除,余之内疚又宁有已时耶?

余于病中睹家人亲爱之状,思潮之起落愈频。余之知觉,藉以完全回复,觉人各有诚,惟余独伪。余亦有本来面目,今果何在?身着茵席,如卧针毡,不宁特甚。既而思之,余恶未极,非不可补救者,今宜先求一安心之法。欲安此心,惟有将余之隐事,和盘托出于余母之前,而求母赦余。然终有所畏怯而未敢直陈,则奈何。

思之重思之,余其先诉之余兄乎?兄为敌体,且又爱余,余已自陈忏悔,兄或能存宽恕,不至峻责,令余难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余复何惮而嚅嚅不能出口耶?

思既决,余乃秉余之诚,鼓余之勇,将半年情事,含悲带愤,倾筐倒箧而出之,而听余兄加以判断。

兄初闻余言而骇,既而曰:“弟平日喜读《石头记》,反覆玩索,若有至味,形之吟咏,至再至三。吾固知弟已深中此书之毒,将来必为情误,今果然矣。”

余曰:“一时不慎,堕落情坑,今已自知悔悟,愿挥慧剑,斩断情丝。从前种种,均可作为死去,还我自由之身,忏我一生之孽,未知兄能宥弟前失而许弟以自新否?”

兄目余而笑日:“谈何容易!吾见有蹈情网而死者矣,未见有人而能出者也。弟少小多情,宜有此等奇遇,惟用情贵得其当,于不可用之地而强用之,是为至愚。弟今已迷失本性,陷入痴情,即欲力求摆脱,心亦恐难自主。盖男女苟以真情相交际,不合则已,如其合也,则如磁引针,如珀拾芥,又谁得而分离之?有时自觉,知恋爱之无益,托忏悔以自解。然而一转念间,又复缠绵固结,如阴霾时节,偶放阳光,不久即复其故态。弟言将谁欺耶?”

余日:“兄言然,余固终不能忘梨影也。惟余今欲求此心之安适,不得不强忍出此。明知陷溺已深,此心正复难恃,亦决持余毅力,以良心天理,与情魔决一死战。最后之胜负,未可知也。”

兄闻言,若误解余意者,卒然问曰:“弟与彼妹,果相爱以纯洁之情乎?抑参以他种之欲乎?弟其明告我无讳。”

余曰:“兄以弟蹈相如之故辙耶?彼姝质同兰慧,意冷冰霜,岂可干以非礼者?即弟虽不肖,亦知自爱,常持圭璧之躬,不作萍蓬之想。两情之交际,不过翰墨因缘、泪花生活而已,他何有焉?”

兄日:“吾亦知弟或不至此。虽然两人酬答之作,能容阿兄一寓目乎?”

余慨然曰:“何不可者。半年中之成绩,尽在余书箧中。

兄自取阅之可也。”

余言竟,授兄以钥,启箧出所藏,锦笺叠叠,厚逾数寸,一束断肠书,首尾俱备,酬答之诗词,亦杂诸其中,一时苦不能竟。

余兄略阅数页,叹曰:“如此清才,何减淑真、清照,无怪弟惘惘至是。阿兄已为受戒之僧,阅此而一片心旌,亦不觉微微豋动矣。”既叉言曰:“奇哉此女!缠绵如彼,贞洁又如此,情网陷人,一何可畏。勒马悬崖之上,挽舟恶浪之中,无定力者殆矣。”

既而阅至梨影病后之书,拍案而起曰:“此计抑何巧妙!

若人不仅多情,亦且多智,于无可奈何之中,出万死一生之计,既以自全,又以全人。一转移间,而恨事化为好事,殆炼石补天手也。”复顾语余曰:“彼筠倩者,弟曾识其人乎?其才其貌,果能如彼书中所称道乎?”

余日:“识之,固绝好一朵自由花,书语非虚也。”

兄曰:“然则此事信为弟无上之幸福,弟意又如何者?”

余嗫嚅而答曰:“彼病后以此书相示,有挟而求,在势余必得允。然兹事滋巨,一人胡敢擅专?当禀诸堂上,然后取决。

彼亦谓然,故今尚搁起也。”

兄曰:“此无虑,老母之前,一掉舌之劳耳。弟不忆前日之一席话耶?母于弟之姻事,念念在兹,且许弟以自由。有此良好姻缘,知之无不允者。弟如羞于启齿,余当为弟玉成之。”

余急止之曰:“否。此固非弟愿也。”

兄不悦曰:“弟言傎矣,不愿将奚为?岂真欲作鳏鱼以终老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殉无谓之痴情,蔑人伦之大义,此至愚者不为,而谓弟为之乎?然弟径情孤往,不计其他,一身之事,或非弟所恤,独不为若人计乎?彼系一十分清净之人,以弟故而陷于忧辱愁恼之境,古井波澜,于焉复起。弟之误彼已多,今彼已藉此自脱,弟犹苦苦相缠,不肯知难而退,则弟之爱彼,究属何心,良不可解。以余思之,彼所以为弟者至矣,兹事在义,弟不能不允。”

余曰:“弟初亦欲勉允之以了此局,顾我心匪石,终无术以自转,即强为撮合,而担个虚名,爱情不属,则人亦何乐?

我亦徒滋身心之累。自维此生,不祥实甚,已误一人矣,何为再误一人以重余孽?此所以踌躇而不敢承也。”

兄曰:“此又误矣。弟与若人之交际,不过梦幻之空花,究何尝有一丝系属,弟顾自比曾经沧海之身,遽作除却巫山之想,宁不可笑?微论因情绝伦,不得谓之合义。世之多情人,以不娶终其身者,大抵有夫妻之关系。故剑情深,遂甘独宿,断无有恋必不可得之情,而置人生大事于不问者。如其有之,其人之行为,背谬已极,不啻自绝于人类,犹得靦然自号多情耶?余为弟计,若人用情甚挚,而见理至明。弟既眷眷于彼,必不忍彼之终为弟累。精神上之爱恋,既相喻于无言,名分上之要求,复何悭于一诺!事成之后,弟纵不能尽移其情,使之别向,亦当强自遏抑,而尽人生之所当荆异日闺房好合,敬爱有加,亦不可使汝妻因缺爱而生怨望。如此则对人对己,两两无亏,方可为善补过之君子。非然者,一意狂痴,流荡忘返,公私两负,情义皆乖,生固无自适之时,死亦留无穷之恨。人格已失,罪恶丛身,以言爱情,爱情安在?弟乎!其毋执迷不悟,而堕落至于无底也。”

余兄侃侃而言,警余至深。此事余已允梨影,惟全由强致,心实未甘。今闻兄言,乃知余之存心,一无是处。余可自绝于人,讵能自绝于家?并何能自绝于梨影?

一念之转移,判善恶于霄壤,余今决如兄言,忏吾已往之愆尤,副彼未来之期望,洗清心地,不着妄想矣。乃答兄曰:“弟今悟矣,愿从兄命与崔氏缔姻。‘惟老母之前,将如何关白,兄其善为我辞。”语未已,忽闻履声细碎,达于户外。余等立止其谈锋。移时推扉而入者,则为余母。

余母既入,顾余等而言曰:“顷吾于户外,闻汝等谈兴甚浓,胡吾至遂无声?所谈何事,能语老身耶?”余兄笑而不言。

母复顾余曰:“儿病今愈矣。吾意尚宜再服药数剂,以为病后之弥补。”余曰:“毋须,儿已无病,精神亦健旺如常矣。”

母复曰:“儿体素羸,又不善营卫,病魔遂乘虚而入。此后饮食卧病,宜留意自摄,勿时时致疾,重贻若母忧也。”

余未及答,余兄搀言曰:“霞弟之病儿知之,乃心病非身病也。母欲绝彼病根者,可毋使之再赴蓉湖,不出户庭,可占毋咎也。”余闻言惊甚,急目止之。余兄置不顾。

母不解所谓,瞠目致诘,更见余慌急之状,怀疑滋甚。余兄视余而笑,既而曰:“此事胡能欺母!弟其自陈,毋事靦觍。

弟诚有过,可速忏悔于慈母之前。弟今已知悔,想母当仁慈而恕弟也。”

余仍俯首无词,念欺母良不当,但似此何能出口,?久之,心窃怨余兄之见窘。有顷兄复曰:“弟既不言,兄当代白矣。”

余母躁急曰:“趣言之,趣言之,何事作尔许态耶?”于是余兄遂以个中情事,宛转达于母听。

而不待聆竟,勃然变乎色,指余而詈曰:“汝做得好事,乃欺老母。祖若父一生积德,为汝轻薄尽矣!吾诚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为,为何氏门楣辱也!”

余泣诉曰:“儿罪滋大,知难求母恕,惟尚有所禀白于母前者。此事发端,不过为‘怜才’两字所误。圭璧之躬,固未敢丧其所守。回头虽晚,失足未曾。天日在上,此心可凭。母信儿者,或能恕儿也。”

母怒叱曰:“汝犹以未及于乱自诩有守耶?亦知人之善恶,原不必问其行为,当先问其心地。故《大学》必先诚意,《春秋》重在诛心,苟心地不良,即行为能自强制,而其人负慝之深,已终身不能湔涤。男女之间,礼防所在,稍涉暧昧,即干罪戾。况为孀妇,则嫌忌尤多。汝乃挑之以情词,要之以盟誓,使彼黄花晚节,几误平生。即云止乎礼义,而此心实已不可问,岂必待月西厢,闻琴邸舍,始得谓之文人无行哉!汝平时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今甫与社会交接,即首犯此淫字,且犯此极恶之意淫,一生事业,尽隳于此,此后尚复奚望?吾不知汝何以见死父于九原也!”言已,愤然遽出。?

余知母怒剧,不敢多言,惟默自引咎,悔恨几无所容。

余兄起谓余曰:“弟勿谓余多事,须知此难终秘。母至爱弟,怒尚可回。余当为弟善言劝解。俟慈颜稍霁,即以姻事语之,十八九可望成就。弟毋焦急,坐待好音可耳。”

余曰:“任兄为弟处置,弟甚感兄,成败均无所怨也。”

余兄颔首,即亦别余而出。

余兄去后,余徨斗室,意至不宁,恐母意难回,兄言无效,余将终身见弃于家庭,名教中无复有余立足地。以是中心惴惴,震荡靡定,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

危坐良久,忽闻一片足音,自远而近,杂以余姊笑语之声。

余知此事姊已尽悉底蕴,此来又将肆其谑浪,令余难堪,殊无术以藏此羞颜。

驰思间,余姊已翩然竟人。余兄从诸后,姊且笑且前曰:“弟毋闷闷不乐,余特来报喜。崔家姻事,阿母已承诺矣。”

余不语,转目余兄,以觇其信否。兄颔首示意,知姊所言者确也,于是心为稍宽,而默感余兄不置。

旋姊又语余曰:“弟今将娶美妇,能容我先认彼之嫂氏乎?

玉照安在,可将出以饱余眼?”余答以“无”。

姊微愠日:“弟毋诳我,剑弟顷语余,若人有小影赠弟,画里真真,已不知唤过几千万遍。剑弟已见之,独靳我何也?”

余亦笑答曰:“是诚有之,惟所有权属诸我,不示姊将奈何?姊窘我者屡矣,此所以报复也。且此物,独不可为姊见,姊见之又将添得许多嘲讽之资料矣。”

姊前握余手,复以一手理余之发,状至亲爱,婉语日:“吾之爱弟,请汝恕我,而示我以玉人之影,吾此后不再窘汝如何?”

余兄亦笑言曰:“今日之事,微阿姊之力不及此,试思老母盛怒之余,言岂易人?若无姊从旁加以赞助,则慈颜如铁,决非阿兄三寸不烂舌所能奏效。在理弟当有以报姊,区区一影,复何靳于相示耶?”

余闻言,回握姊手,恳切言曰:“姊乃助我,然则敬谢姊。”

即检箧取影片授之。

姊受而凝视,久久无语,状似神越。既而泪眦莹然,盈盈欲涕。

余睹状诧曰:“姊素抱乐观主义,平时笑口常开,若不知人世有戚境,今胡对此而无端垂泪耶?”

余姊叹曰:“哀乐相感,人有同情,吾岂独异?所不可解者,彼苍者天,胡于吾辈女子,待遇每较常人为酷。以若人风貌之美,才思之多,宜其含笑春风,永享闺闱之福,而乃命薄于花,愁多若絮。红颜未老,情影已孤,俯仰情天,殊不由人不生其悲慨。”言次,以巾自拭其泪,若为梨影抱无涯之戚者。

余闻而愀然,念人世间伤心女子,闻之者殆无不动其怜惜,固不仅余一人独抱痴情也。余兄亦黯然无语。

木坐有顷,余姊忽转其笑靥,谓余曰:“弟与若人,奇缘巧遇,虽礼防难越,倾吐未遑,而情款深深,已至极处。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何戚戚为?且若人虽佳,徐娘丰韵,已到中年,小姑妙龄,当复不恶。召和而缓至,得失足以相偿,明年此日,行见鸳鸯作对,比翼双栖,不复念学泬寥天际,有悲吟之寡鹄矣。非然者,一箭双雕,亦何不可!文君无恙,只须一曲凤求凰,便可勾却相思之债,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余趋掩其口曰:“姊真无赖,才替人悲,又说出几多风话,不怕口头造孽耶!”

姊莞尔曰:“弟何猴急乃尔!吾与弟戏耳。实则若二人之情愫,良不得为正当。弟诚多情,何处无用情之地,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兹者奇兵独出,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复何足恋!弟为一身计,为大局计,总以抛弃此情为得。”

余应之曰:“然。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方寸灵台,已复其清明之本体,从此豁开情障,别就良姻,讵敢重寻故辙,陷此身于不义乎?”

姊曰:“吾弟明达,宜有此转圜之语。若人耿耿之怀,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

夜灯初上,家人传呼晚餐。余以餐时必复见母,心??然,趑趄人室。家人已毕集,余亦就座。偷眼视母,乃不复以怒颜向余,言笑洋洋如平时,且勉余加餐焉。乃知慈母爱子之心,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偶然忤之,如疾风骤雨,其去至迅,刹耶顷已云开见日,依然蔼蔼之容。舐犊之爱,人同此心。而为人子者,受此天高地厚之恩,不思珍重此身,为显扬图报之地,而惟挠情丧志,恣意妄为,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自顾实无以为人。

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且食且想,不觉着为之堕。余兄睨余微笑。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不发一语,含笑相向,各为得意之容。推其心,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阴为余贺,故不期而面呈愉色。

余此时已不知为羞,亦不识为喜,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人于余心,使余胸头忽发奇暖,如坐春风,如醉醇醪,栩栩焉,醰醰焉,心身俱化,而不知其所以。

有顷餐毕,余母复讯余数语,大致关于姻事者。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加余以警饬。余俯首受教,更鱼再跃,乃告辞归寝。

是日以后,余心渐臻平适,恍释重负,清净安闲,度此如年之长日,顾诸念既息,而胸际伏处之情魔,复乘隙跃跃欲动。

半年来经过之情事,乃于独坐无聊之际,时时触拨。

心头眼底,憧憧往来者,胥为梨影之小影。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顾愈抑而思乃愈乱,则自怨艾,胡吾心与彼,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至于念念不能或释!才作悔悟之语,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不获已手书一卷,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冀自摄此心,不涉遐想,而乃目光到处,倏忽生花,视书上之文,若满纸尽化为“梨影”二字,疑其疑幻,惘然不能自决,则复废书而叹:“异哉此心!今不复为余所有,余复何术足以自脱?则亦惟有听之而已。”

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兄姊劝勉之词,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汗为之溢。复悬想:夫姻事既成之后,为状又将奚若?更觉后顾茫茫,绝无佳境。此身结果,大有难言。人生至此,真此抵羊触藩,进退都无所可。他事勿论,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只此一端,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

独居深念者数日,梧阶叶落,夏序告终,荷花生日之期已过,鹏郎临行之约,势不克践。凉风天末,盼望之切,自无待言。余其有以慰之矣,乃以别后情事,成诗八律,投诸邮筒。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也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计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便是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余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催归思,风月架溪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睛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里呼名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诗,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成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缄既付邮,忽忆第二首颈联,语殊不详,似非忆别之词,直类悼死之作,欲反之加以窜易,则已无及。不知梨影阅之,其感伤又当何若?若不幸此诗竟成凶谶,亦未可知,于是心为怅然。是日之晚,忽得梨影书,并制履一双相遗。殆因余爽约,遽兴问罪之师耶?乃开缄诵之曰:青帆开去,荏苒弥月。怀想之私,与日俱永。念君归后,天伦乐叙。风尘困悴,争看季子之颜;色笑亲承,先慰高堂之梦。半载离衷,于焉罄尽;一室团聚,其乐融牵而妾茕茕空闺依旧,自君去后,意弥索然。孱躯衰柳,家事乱丝,耳目之所接触,手足之所经营,焦劳薅恼,无一不足损人。环顾家庭,老人少谈侣,亦岑寂其无聊。稚子失良师,复顽嬉而如故。

盖君去而一家之人,胥皇皇焉有不安之象。固不仅妾之抑抑已也。

比来酷暑烧心,小年延景,侍翁课子之余,惟与筠妹情话,偶展眉颦,此外都为惟悻思君之晷刻。晨兴却镜,午倦抛书,听蕉雨而碎愁心,对莲花而思人面,深情自喻,幽恨谁知?不待西风,妾肠断尽矣!

乃者金钱卜罢,有约不来;秋水枯时,无言可慰。

或者善病文园,梦还化蝶,岂有多情崔护,信失来鸿。

将信将疑,无情无绪,君心或变,妾意终痴。未知慈闱定省之余,夜灯笑语之际,曾否以意外姻缘,白诸堂上。从违消息,又复何如。望达短章,慰我长想。

锦履一双,是妾手制以遗君者。随函飞去,略同渡海之凫;结伴行时,可代游山之屐。纳而试之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梨影裣袵。

荷花生日之约,余不过姑妄言之。明知言归以后,非届秋期,不能离家庭而他适,加以病魔为祟,直到如今。梨影亦已悬揣及之。余知彼意,初不以失约为余咎,不过悬悬于筠倩之姻事,欲得余确实之报告耳。更视双履,细针密缕,煞费工夫,想见昼长人倦,停针不语时,正不知含有几多情绪。前诗意殊未尽,续赋四绝,寄以慰之。

线头犹带口脂香,锦履双双远寄将。

道是阿娇亲手制,教人一步一思量。

万种痴情忏落花,判年春梦恨终赊。

等闲莫讶心肠变,犹是当初旧梦霞。

殷勤撮合意重申,曾向高堂宛曲陈。

莫道郎痴今已去,不将深恨绝人伦。

缘在非无再见期,不须多事费猜疑。

待听鬼唱荒坟日,便是人来旧馆时。

第八章七月

余行时曾与梨影约,彼此别后通函,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米盐琐屑,从不过问。如有外来函牍,由梨影代阅,需复者,则请命于翁而已。所以一缄诗讯,不妨直达香闺,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

若彼欲通函于余,则万难直遂,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

继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静庵。静庵为余至友,情逾手足,其家仅一弱妹,余无他人,嘱渠转达,可无失事之虞。故前日之双履一笺,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

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初未知寄者为谁,而此葛履五两,乃制自掺掺之手,而为美人之贻也。至余之为此,亦非愿以秘事告人,盖以静庵交好,殊非外人,无事不可与言,且渠亦失意情场者,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

今日午后,余独坐书室,颇涉遐想。忽有不速之客,至则静庵也。静庵此来,意颇不善。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突如其来,苟无别因,何必多此一转,以是怀疑滋甚,欲就余得其实。读见余神惘之状,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含笑诘余。

余语之曰:“良友,此事余殊无意秘君。但此间非可语之地,奈何?”

静庵曰:“久不与子偕饮,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

余曰:“可哉。”即匆匆易衣,与之俱出。

既登酒楼,呼杯共酌。静庵复申前请。余即悉倾胸中之隐,且饮且谈,声泪俱下,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

静庵怃然有间,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误入也!以子之才,当求世用,文章华国,怀抱伤时,勉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奈何惹此闲情,灰其壮志。君不自惜,我窃为天下苍生,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

余曰:“子责我固当,然人孰无情,何以处此?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深恐余之不悟。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我亦劝子不得耶?”

盖静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诗,与静庵有啮臂盟,唱酬之作殊伙。风波历尽,娶有日矣,为强有力者夺去。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静庵引为终身之恨,至今犹鳏也。

当时静庵闻余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

余曰:“否。人虽殊而情则一。子与蓉娘情愫,固自不保我今重提君之旧事,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当局者胥不能打破。子历劫之余,情灰寸死,一闻人之身陷情关,知将蹈已覆辙,宜有此警告之语。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余固目击之。即两人酬和之作,余亦耳熟能详。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伏枕大恸,倾泪如潮。蓉娘闻之,亲临抚慰,止君之哭,待君人睡始去。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余一字未忘也因吟曰:一度持觞一断肠,醉时恸哭醒时忘。

牵衣嘎咽悲难语,拂袖馡微近觉香。

叠就锦衾还昵枕,付将银钥教开箱。

双生红豆春风误,枉费残宵梦几常

枕函低唤伴无聊,多谢云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凤?,惊回灯影见鸾翘。

洗空心地欢难着,蹴损情天恨怎消。

离别太多欢会少,倍添今夕泪如潮。

剩有痴心一点存,悲欢离合更休论。

繁花雨后怜卿病,乱絮风前托我魂。

难制恶魔挠险计,剩抛血泪报深恩。

青衫检取明朝看,无数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许暗中怜,不断情丝一线牵。

西鸟有生同聚散,春蚕到死总缠绵。

多愁紫玉空埋恨,谁觅黄金与驻年。

安得扫除烦恼剑,一身飞出奈何天。

吟毕,静庵笑曰:“于记忆力佳哉!”余日:“君诗我记得者甚多,不仅此也,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因谗伤和,后经剖明心迹,言归于好,子亦赋四律纪之。其诗哀艳刻深,直人次回之室,余最爱诵。”因复吟曰:时刻风波起爱河,谗唇妒眼似张罗。

相思无力吟怀减,孤愤难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恶,梦回子夜怕闻歌。

欢愁滋味都尝遍,心铁难教一寸磨。

酒醒衾单了不温,囚鸾谁与致存存。

魂牵重幕轻难系,影失孩灯暗愈昏。

蛱蝶狂拼花下死,嫦娥险向月中奔。

情深缘浅痴何益,毕竟三生少旧根。

偶戏何须太认真,心期一载百年身。

玉台有恨堆香屑,银烛无言照泪人。

忍死心情拼痛惜,含羞意绪试娇嗔。

反因青鸟传讹信,又得身前一度亲。

隔绝欢踪梦化灰,断云一片锁阳台。

微词着处偏生恼,怨脸回时得暂偎。

红豆悔教前世种,翠蛾终肯为郎开。

可怜泪似黄梅雨,一阵方过一阵来。

吟未竟,静庵止余曰:“可矣。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余已删弃,子乃拾而志之于心,又奚为者?”余视静庵,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则他顾而笑曰:“时非黄梅,何阵雨之多也?”既复谢曰:“我戏君,无故拨君旧恨,良不当。顾君亦无事强作态,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静庵急曰:“我何尝痴?当时逢场作戏,未免有情,事后即如过眼浮云,了无?碍。子仅记此数诗,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

余日:“子之忏情诗,吾亦见之。虽不能尽忆,而沉痛之句,今亦犹能背诵。如日:‘百喙难辞吾薄幸,三年终感汝多情。’又曰:‘事从过后方知悔,痴到来生或有缘。’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今生不了,痴到来生,其痴至矣。而今顾自谓不痴,谓非欺人之语而何?”

静庵哑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辩,兹且谈君事。夫我痴矣!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苦海沉沦,有何佳境?子固不痴者,殷鉴不远,何为步我后尘,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头之难,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

余曰:“此则我不自知。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着情缘,便尔不能自脱?大约上帝不仁,惯以此情之一字,颠倒众生之心理,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余之自陷,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即君与蓉娘之情事,当日亦岂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艳,都是断肠种子。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一担闲愁,行与君分任之。渺矣前途,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

静庵曰:“然则君今痴矣,痴且甚于余矣。裙钗祸水,良非虚语。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到此误平生者,则亦何责于尔我。然如余者,无才厌世,生终无补于时,即挠情丧志,郁郁以终,亦何足恤!如君则胡可与我比?英才硕学,气盖人群,异日者得时则驾,投笔而兴,为苍生造福,为祖国争光,匪异人任也。兹当鹏程发轫之始,便以儿女情怀,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情场多一恨人,即国家少一志士。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君固富于情者,可将此情扩而大之,以爱他人者爱其身,以爱一人者爱万人,前程无量,何遽灰颓!君今所遇,可谓之魔。脚跟立定,则魔障自除。盖喁喁儿女之情,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惟贵乎彻悟之早耳。”

余曰:“如君所言,我不敢当。然君固爱我,且为过来人,故言之警切若此。顾我今亦悟矣,兹事不久当有结果。虽痴无已时,而情有归宿,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且明告君,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屡以男儿报国为言,向余东指,劝驾情殷,又知余贫,或无力出此,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慧眼柔肠,婆心侠骨,巾帼中所无也。愧我驾骀,望尘莫及。频年抑塞,壮志全消。加以遇合离奇,情缘颠倒,伤春惜别,歌哭无端,悲己悯人,精神易损。白太傅赠诗浔妓,固老大之堪悲;韩熙载乞食歌姬,亦伤心之表露。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觉得一身如赘,万念都灰,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

静庵离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红拂之流,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果尔则君沦落半生,获斯知遇,尚复何求?

而赠珠有意,投抒无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痴恋复奚为者?

从此尽铲有情之根,自图不世之业。凌烟阁上,得识姓名,离恨天中,别开生面,岂惟好男儿所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

君倘有意乎?”

余闻言,惟含泪连点其首,竟不能答一语。静庵又曰:“察君之意,类有所踌躇而未决。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所谓结果者,又何说乎?”

余爽然日:“我忘未语君,君亦不必虑我。我为若人所感,誓不为并命鸳鸯,行目作换巢鸾凤矣。”因以筠倩姻事语之。

静庵聆言,抚掌曰:“妙哉此计!女陈平良不愧也。既报君痴,复偿君恨。转移之顷,而缺陷之事,已美满无伦。若人为君,洵可谓情至义荆君于若人,万不可负彼苦心,而虚彼期望。”且言且拍余肩曰:“因腻友而得娇妻,书生艳福,信不浅哉!我当为君浮一大白。”言次,举杯引满而立酹之。

余见静庵作此态,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亦同此狂喜之神情,同此赞成之表示。夫瓦全不如玉碎,庸福不抵深愁。此种委屈求全、别枝飞上之行为,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即强勉而行,亦属终身抱憾。而旁观者闻之,每以为可贺,亦不可解者也。乃止静庵曰:“君醉耶?风狂乃如许,我以君为良友,故示君以实。君亦潦倒情场者,个中甘苦,宁不共尝,胡不为同病之怜,而亦作随声之和?君尚如此,举世滔滔,抱此不白之怀,又复谁可告语?我欲效古灵均,拼汨罗之一掷矣。”

静庵掷杯叹曰:“子以我为不谅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岂不识君心所在?然情为恨介,恨比情多,自古钟情人,都无良结果,况君之所遇,尤属例外。大局如斯,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春蚕心死,劈开同茧之丝;雏凤声清,另谱求凤之调。是何不谦,有甚为难!盖以情言,以义言,此事胥不能免。若人已思之烂熟,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且情也者,无形中结合之物,本不以尘世土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君既心乎其人,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其余未净之尘缘,即为人生应尽之责,无可逃避。一家虽微,犹有国在。时局艰难,人才寥落,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岂专为末路才人,作殉情之用者?君何所见之不广也!”

静庵言时,颇极慨慷激昂之状。余微颔而笑曰:“最诚然矣。然我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固见小而失大,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春归一梦,鳏以三年,隔江杉桃叶,已无再见之期。小圃梅花,直有终焉之概,是又何说以自处耶?”

静庵扑嗤一笑曰:“诺。吾将娶矣。”因相与极欢而散。

余与静庵一席话,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盖静庵为人,我所深佩,平日披肝沥胆,无不可以相示,其所言爱我至切,纯为肺腑深谈,不类皮肤慰藉。我顽不如石,岂竟有头终不点耶?惟我所不解者,世之多情人,无一不聪明绝世,而一惹情丝,则聪明立变为懵懂,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

彼静庵者,非多情种子耶?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十分眷恋,一味悲哀。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而彼顾处之漠然,曾不能动其毫未。今我堕情网,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

我虽感其诚,而心乃愈苦,觉其言爱我滋甚,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设身处地,大略相同。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

今而知情之一字,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不中其毒则已,一中其毒,即终身不能自救,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事业摧残而不惜。即或惕于大义,不敢为过激之举,受家庭之责备,为亲友所周旋,勉抑私情,曲全大局,有形之躯体,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固已万劫不复。质言之,凡伤心人之怀抱,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

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障此泛滥之情流,俾溺于情者,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佛门不容不孝之人,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为蒙首欺人之举。非然者,一经挫折,便弃身家,孽海茫茫,不知归路。芸芸情界众生,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

岁序如流,不为愁人少驻,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天上有团阚之喜,人间无晤聚之缘。对此佳节,弥增忉怛,思而不见,我劳如何,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

遥想梨影此夕,画屏无睡,卧看双星,更生其若何之感想?

其亦与小姑稚子,陈瓜果,供蛛盒,仿唐宫乞巧故事,以遣此良宵乎?其亦忆李三郎、杨玉环长生一誓,成就了夫夫妇妇,世世生生。怀人天末、情动于中,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

余念及此,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余方髫龄,曾与学友数人,共赋七夕。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余窃非之,成诗云:“乌鹊填河事有无,双星未必恋欢娱。怪他宵旰唐天子,不看屏风耕织图。”

诸友见之,笑曰:“牛女渡河,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是说。

诗人即景成吟,聊以寄兴,更何容辨其有无。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煞风景,煞风景!”

后诸诗上之余父。余父独取余所作者为冠,并奖励之,谓:“诗以言志,髫龄思想若此,将来必非脂香粉泽恨绮愁罗中人物也。”

噫!今则何如,一样七夕,而前后之观感大异。昔之怪三郎者,今且与三郎互表同情矣。余父之言,卒乃不验。甚矣人之一身!己亦不能自主,思想恒随境遇为转移,而情感之生,每出于不知不觉之中,殊无术足以自闲。

人生斯世,而为灵物,岂得谓之福哉?然三郎痴情,双星感之,余之痴情,双星亦得而感之欤?是未可知。他生未卜此生休。诵唐人马嵬坡诗,能不对此沉沉之遥夜,天高地回,结想茫茫,数尽更筹,下无边之涕泪耶?

一年之中,惟初秋气候最适人意。于时炎威尽退,清光大来,心头眼底,正不知有多少尘氛为之荡涤。然而人事颠倒,哀感之贮于心者,已凝结成团,推之不去。即值此凉秋亢爽,亦无殊盛夏蕴隆,到眼秋光,都化作愁云一片。

宵来望月,凉蟾拨水,照彻诗心。游神清虚,一空尘障,若绝无粘滞于胸中者。既而徘徊就枕,冷簟如冰,夜籁骚然,。

寒螀咽露,发感时之哀音;病叶惊风,作辞枝之怨语。杀那之顷,而嬲嬲愁魔,又为唤起。辗转终宵,恨秋曙之迟矣。

不幸而雨雨风风,叫嚣竟夜,则一枕凄凉,更觉万愁如海,震荡靡定。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个中情味,堪乎不堪?想具有伤秋怀抱者,靡不同余之凄悒无欢也。而当此秋愁无赖、万难排遣之时,天际鸿音,忽焉双至,盖一则个侬诗讯,一则开学报告也。拆函阅之,其第一笺为补送别四首。

句云:

积雨连朝溪水生,吴门归棹镜中行。

扁舟一叶人无几,满载离愁也不轻。

别梦依依废晓妆,一心祝汝早还乡。

出门不见帆开处,归去空房独自伤。

忆罢来时忆去时,来来去去总相思。

扬帆孤客无吟伴,只有潇湘枕上诗。

锦笺叠叠贮瑶囊,鸿去痕留迹尚香。

读罢留行诗六首,酬君清泪两三行。

再阅第二笺,为《暑后怀人》八绝,盖得余病讯后之作也。

忽得痴郎字数行,为侬憔悴病支床。

含情欲寄相思曲,只恐郎闻更断肠。

了尽尘心忏尽痴,小窗独坐自追思。

金钗折断浑闲事,翻累他人怅后时。

信誓情深我实悲,刺心刻骨恨无涯。

不须更说他生活,便到他生未可知。

终日颦眉只自知,想思最苦月明时。

阑干独立应难说,此景人生几度支。

能结同心不合时,池塘夜夜荨娇姿。

从今不更留荷种,免对鸳鸯有所思。

怅望银河别有天,凉风阵阵到窗前。

今宵看月情难遣,却笑娥也独眠。

一番好梦五更天,若有诗魂绕枕边。

愧我情痴神竟合,如胶如漆伴君眠。

当初弄笔偶相怜,别后离怀各一天。

闻病顿添愁百结,祝郎风貌总如前。

情词顽艳,意绪缠绵。七字吟成,芳心尽碎。一番病耗,又惊我玉人不少矣。更阅校中来函,知开学之期,为七月二十日。

计时余尚未能成行,不如先以书复梨影,免得渠望穿秋水也。

书词如下:

兰缄遥贲,喜鹊先知。剖而读之,深感爱意。又复浣诵佳篇,只有深愁一味,离恨千丝,字里行间,呼之欲出。一领旧青衫,又把新痕湿透矣。呜呼!情痴哉两人也,情苦哉两人也。

方两人之初遇也,偶然笔健,不类琴挑。两首吟兰之草,许结同心;一枝及第之花,不堪回首。斯时也,两人之情,尚在若离若合之间。继而一语倾心,双方刺骨。我有孤栖之誓,卿有始终之言。从此帘外衣香,花间吟韵。春光别去,我不无写恨之诗;燕子飞来,卿亦有传情之作。

斯时也,两人之情,正在难解难分之际,无如破镜难圆,断钗莫合。秋娘老矣,杜牧狂哉。名士沉沦太早,如许伤心,美人迟暮偏逢,空悲薄福。于是泪雨不晴,疑云渐起。情关一入,永无出梦之期;苦海同沉,不作回头之想。猝集恶魔,难免一误再误;痛挥冤泪,不知千行万行。

斯时也,两人之情,虽在多误多疑之时,已入极至极深之境。无何榴火齐明,萍踪难驻。昔作他乡游子,今为客路骚人。一声珍重,万语叮咛。此后卿住空闺,我归故里。南浦魂销,只余草色;西楼梦断,不见玉容。伴此药炉茶灶,病忽淹缠;传来锦字瑶笺,情尤宛转。

六月之约已虚,一面之缘莫卜。醉花楼中,临风洒泪;梦霜阁里,对月怆怀。痴莫痴于此矣!苦莫苦于此矣!溯自春后相逢,旋于夏初赋别,才觉风清荷沼,忽悲月冷豆棚。为日无多,伤心已极。即令崔护重来,人面尚依然于此日;只恐刘郎再到,风情已大减于曩时。

伤哉伤哉!燕子楼中,孤影照来秋月;桃花源里,落英误尽春风。文君未必无心,司马何曾有福。罗敷有夫,莫恋花残月缺;中郎有女,不妨李代桃僵。强解同心之结,别栽如意之花,无可奈何,殊非得已矣。

嗟嗟!子绿阴浓,今世之情缘已错;天荒地老,来生之会合何时?溪永不平,吴山蹙恨。梦霞心死,梨影神伤。卿意云何?我辰安在哉?归后早将私意,上诉高堂。白头解事,诺已重乎千金;红叶多情,功不亏夫一篑。只此佳耗,可慰远怀。

乃者凉风几阵,报道新秋;长笛一声,催人离思。

不用三年之艾,病榻已离;再迟十日之期,吟鞭便起。

人原前度,缘又今番。视我容颜,为谁憔悴?埋香冢在,泪迹可寻。素心人来,诗盟再续。为时非远,稍待何妨?绝句四章,聊以奉答。之意,笔岂能宣。

为怜薄命惜残春,我岂情场得意人。

回首几多烦恼事,一生惆怅悔风尘。

倾心一语抵知音,愁病奄奄直到今。

几幅新诗两行泪,灯前如见美人心。

黄叶声中夜雨时,锦笺写不尽相思。

可怜梦断魂飞处,枕泪如潮卿未知。

情缘误尽复何求,壮志全消也莫酬。

只有空门还可入,芒鞋破钵任云游。

七月中元,俗亦呼为鬼时节,各地多有赛会建醮放焰口之举。人为鬼忙,滋可笑怪。而值此时节,往往天气酿阴,阳乌匿而不出,凄风恻恻,零雨蒙蒙,以点缀此沉沉之鬼世界。盖入秋以来第一种伤心时候也。

在此天愁日惨之中,余之家庭幸福,亦于以告终。余兄得闽中故友函招,定于二十一日赴沪,乘海轮人闽,匆匆整理行装,安排车马,家中骤现不靖之象。而余于别人之先,先为送别之人矣。

湘中多志士,余兄频年浪游,足迹不离彼土,得与诸贤豪交接,尽知世界大势,痛祖国之沉沦,民生之涂炭,非改革不足以为功,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今已名列同盟,共图大举。

此次入闽,盖应某军署中某友所招。友亦湘中同志,占某署中重要位置,招余兄往,盖有所企图也。余兄在外所为,于家中未尝宣布。临行之际,余独送兄至舟中,乃密为余道之,且慷慨言曰:“时局至此,凡在青年,皆当自励。以吾弟才华气概,自是此中健者。阿兄早深属望。今春书劝吾弟辞家出游,本欲藉此以磨炼弟之筋骨,增进弟之阅历,开拓弟之胸襟,为将来奋发有为之地。不意此次归来,知弟一出家庭,便投情网,英姿未改,壮志全非,反不如在家养晦。不见可欲,即无所增长。而少年固有之精神,或不至消磨至此。阿兄实深惜之,惟以兹事重大,恐惊老母,故迟迟不为弟言。今将行,乃不能复忍。弟须知人生在世,当图三不朽之业。而立功一项,尤须得有时机,不可妄冀。今时机已相逼而来,正志士立功之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盖以身与家较,则家重而身轻;以家与国较,则国重而家轻。男儿以报国为职志,家且不足恋,何有于区区儿女之情而不能自克?吾弟勉矣,从此排除杂念,收拾放心,爱惜此身,以待世用。一席青毡,本非骥足发展之地。今年已耳,明春如有机缘,当令吾弟至海外一游,一面灌输学识,一面与会中同志接近,为立足进身之基。

改革之事,此时尚在经营期内,时机未熟,万难妄动,最速亦当俟至一二年之后。在此期内,正足为吾弟前途进取之预备。

姻事一层,老母已允,便为无上幸福,亦属应尽义务。此外情田葛藤,都宜一力斩尽,莫留残株余蒂于心胸。盖男儿生当为国,次亦为家,下而至仅为一身。固已末矣。矧复为情网牵缠,不能自脱,至欲并此一身而弃之,则天地何必生此才,父母何必有此子,即己亦何必有此想。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言尽于此,行矣再见。”

余闻此发聋振聩之词,不啻棒喝当头,心乃大动。时余兄已送余至船头,临风小立,俯视江流,慨然有感,即指而誓之曰:“弟独非男儿哉,自兹以往,所不苦心忍性,发扬振厉,如阿兄今日之言者,有如此水!”言已,即萧然登岸。余兄亦拨掉逝矣。

踽踽归家,回思余兄赠别之言,乃与日前静庵醉后之语,同一用意。此种思想,本亦为余脑筋中所有,男儿抱七尺躯,有四方志,为国为家,均分内事。奄奄忽忽,与草木同腐者,可耻也。惟是人之志气,每随境遇为消长。

余自有生以来,常回旋于此恶劣境遇之中,致少年锐进之气,常如锥处囊中,闷不得出。今且摧折殆尽,厌世之念渐深,而伤心之事未已。自问此生,会当于穷愁潦倒中了之矣。曩者梨影不尝以东渡之言劝我乎?彼之劝我,亦正与余兄、静庵之意相同。余不自惜,而人均为余惜之。余实自弃,于人何尤!

天降大任,行拂乱其所为,古来英杰,恒从困苦中磨炼而出。余今兹所遭拂逆,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故为自弃若此?

前尘已杳,来者可追。且责我者都为爱我之人,而梨影亦其中之一。余于梨影,自问实无以偿其爱。只此一端,或即所以偿之之道乎?生乎运命,百不如人,惟此一点勇往之血气,则固有诸己者。一旦奋发,或尚不至如驽骀之不能加以鞭策,而终必有以偿余之愿望。

今姑少安,事至山穷水尽,无能自全,则志决身歼,孤注一掷,终当于枪烟弹雨中,寻余身结果之所在,不较胜为困死情场者之庸庸无价值乎?余志之,余志之矣。

余兄行后,余母未免减欢,诸人亦各同惘惘若有所失。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数日,藉慰家人。至二十八日,始宣告成行。

盖此时距开校日已一星期,势不能再延矣。

旬日之间,两番离别,方余兄弟归来之时,固已预料其有此。在他人犹能自遣,余母老境颓唐,曾不能久享家人团聚之乐,一月之光阴甚迅,而膝下双雏又次第分飞,不见踪影,忽悲忽喜,何以为怀。父母在,不远游。思之思之,吾辈良有愧于此言也。

而此次老母临行之嘱,尤谆诫至再,刺刺不可骤止。盖以洞瞩余之隐衷,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顾虑。一念及余客中之苦,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缘,势既不能止余勿行,心又不忍舍余竟去,则惟有将此尽情诰诫之言,为深忧乎?余思至此,心腑荡然,空无所有,直欲与此艇以终身,不复再履尘世。而转念之顷,乃复嗒然若丧,盖似此生涯,人人能办到,却人人不能想到;人人能想到,却又人人不能办至。尘缘扰扰,欲海沉沉,一入其中,不可复出,则诚无如何耳。

晚餐既罢,舟子为余铺设衾枕,嘱余早睡,既而自去,不脱蓑衣,甜然人梦。

余复出舱,立船头远眺。时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弯凉月,徐渡桥栏。桥影弓弓,倒映波心,清可见底。睡鱼惊跃,微闻唼蝶之声;萤火两三,飘舞于岸旁。积草之上,若青磷之出没。俄而月上树梢,巢中老鸦,见而突起,绕枝飞鸣,良久始已。

远望长天一色,明净无尘,惟有树影成团,东西不一,作墨光点点,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图画。似此清景,人生能有几度?

而忍以一枕黄粱辜负之乎?两岸人家,闽焉不声。

回瞩两舟子,月明中抱头酣眠,鼾声乃大作。苍茫独立,同余之慨者何人?若辈舵工水师,生长江乡,此种风景,固习见之。习见则不以为奇,且亦不能识其趣。吾辈能识其趣者,又不能常见。此无边之风月,真实之山水,所以终古少知音也。

苏子瞻《石钟山记》固亦尝致慨于此矣。

玩赏久之,又不期对月而思及老母。今晨余别母出门之际,天犹晴朗,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无情之风雨。余固饱尝颠顿之苦,余母悬念行人,应亦心魂为碎。此时月到中天,人遥两地,当必有摩挲老眼,对此清光,耿耿不能成寐者。嗟乎余母!亦知儿亦在此山桥野店之间,望月而思母耶?

思至此,不觉清泪浪浪,与宵露俱下,泼面如冰。夜深寒重,不能复禁,则长叹归舱,出怀中日记簿,就灯下记此一日中变幻之风波、复杂之情绪。

此日记簿余挟之以行,意将俟达彼都后,再志鸿泥,不图先在此夜半孤舟中,走此闲笔。书成,更附一诗于后,以写今夕之状况。时篷背露华,正盈盈如泻珠也。

日暮扁舟何处依,云山回首已全非。

流萤粘草秋先到,宿鸟惊人夜尚飞。

寒觉露垂篷背重,静看月上树梢微。

茫茫前路真如梦,万里沧波愿尽违。

第九章八月

次日十一时许,舟抵螺村,泊于崔氏庄门之外。

携装入室,风景不殊。崔翁闻余至,支筇来视,言笑极欢。

俄呼家人具餐,相与进膳。嘉宾贤主,重与留连,顾独不见鹏郎,并秋儿亦杳然,怪而问之。

翁曰:“昨日阿鹏偕母,为秦家邀往观灯,秋儿亦随去,大约今晚当归耳。”

问:“何灯?”曰:“此乡人循例之举也。每岁秋初,乡之人必醵钱敬神,以祈丰稔,悬灯设乐,以五日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无宵。一村尽是闲人,满望皆成丽景。今已为最后之一日,吾侄此来甚巧,犹得一与斯盛。惜老夫年迈,游兴已衰,未能追陪作长夜游耳。”

余笑曰:“此亦眼福,今夕当往一观,以识此间之人情风俗。”坐谈良久,崔翁意颇倦,即辞入内,余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门赴校。

时校中放灯节假已数日矣。见杞生,寒暄矣,鹿苹亦至,絮絮问别后事,意至殷勤。盖鹿苹爱余甚深,见余容悴,不觉问讯之殷也。杞生有言,鲜与余合,旋自引去。

盘桓至晚,鹿苹命校役设饮,具酒杯重把,谈兴转浓,既而薄醉,闻市声一片,震耳如雷。

鹿苹曰:“六街灯上矣,曷往观乎?”余曰:“诺。请与子偕。”

于是舍酒而饭。既醉且饱,携手同行,鼓腹而游于灯市。

所谓灯市者,范围甚狭,一览易尽,且灯式古陋,亦无足观。而游人来往,蚁附蜂狂,咸煦煦有春意。在穷乡得之,已为极繁华之景象矣。

余所以来此者,意不在于灯,盖闻崔翁言,梨影已偕鹏郎赴秦氏之招,再见之缘,或在今夕。乃鼓余兴,踯躅街头,冀于万灯光下,一睹仙姿耳。无何,行经秦氏之居,临街有楼,楼头笑语,如群莺乱啭,声声入耳。余遥立而望之,凭槛以观者,都为秦氏之宅眷。而珠围翠绕之中,有一女郎,缟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艳,亭亭独立于千红万紫中者,则梨影也。

余见梨影前后不过数次,此次藉灯光之力,逼视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兴阑珊,一缕愁痕,紧蹙眉际,此惟余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虽随人语笑,对景留连,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与人一样有欢肠也。再视其旁,则鹏郎亦在,指点喧哗,不改痴憨故态。

余偷觑良久,梨影若有所觉,剪水秋瞳,不期而加余以盼睐,四目互射,久久不离,若有万语千言,藉此目光线以为传递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鹏郎作耳语。鹏郎突起,下视行人,作寻觅状。余急隐身人丛中避之。移时再视,则人影已渺,余亦尽兴,乃与鹿苹分道自归。

余归时才交二鼓,鹏郎已候于门次,知梨影既见余,挈鹏郎先归矣。

余入门,鹏郎牵衣从诸后,且行且问曰:“先生迟至今日始来,乃累人盼欲死。顷阿母谓见先生于灯市,胡我乃遍觅不得也?”余漫应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则秋儿奉命而为此也。鹏郎见余,状殊欢跃,喃喃问余在家何病,病几时,曾服何药,今愈复几时,逐层追诘,乃不觉其言之烦。余一一告之。

鹏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并蒂莲一枝,阿母以为佳兆,殆应在筠姑。惜遭暴雨,才开即折。先生前约荷花生日来吾家,后闻因病阻行,乃令我扫兴。今惟留得碎盖几张,残茎数本耳。”

余日:“枯荷自佳,昔人诗曰:‘留得枯荷听雨声。’盖亦添愁之资料也。”

鹏郎日:“先生欲听此雨声乎?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

余日:“否。我惟厌听此碎苦之雨声,故前语汝嘱汝母将芭蕉剪去,忍听彼猛雨残荷,一声声打人心坎耶。”

鹏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为然。后院之芭蕉,早付并州一剪矣。”继复与余琐琐谈家事,语至无伦。余不耐听,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归寝,我倦亦欲眼矣。”随书六绝付之。

寻乐追欢我未曾,强扶残病且携朋。

愁心受尽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灯。

繁华过眼早相忘,今日偏来热闹常

不为意中人怅望,客窗我惯耐凄凉。

万灯顷刻放光明,逐队行人喜气迎。

满耳笙歌听不尽,一时都作断肠声。

叮咛千万早登程,犹记当时别尔行。

盼到相逢难一语,最无聊是此时情。

依依泣别我归吴,两处怀人泪尽无。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怜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闻说卿将买棹寻

(亦鹏郎语余者。)

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灯节已逝,校中续假一日,以资休息。书斋无事,为鹏郎温理旧课,较前大进,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来《观灯》六绝。

病容瘦损愈何曾,客里扶持少旧朋。

迟起早眠须自爱,夜寒莫再伴风灯。

一从久别两难忘,此夕无端聚一常

心自分明身自远,空教痴望各凄凉。

灯光人面映分明,暗里情丝一线迎。

听到笙歌心更怯,几疑又作别离声。

游人如蚁满前程,有客低头独缓行。

一样良宵来趁节,如何哀乐不同情。

蝶枕蘧蘧梦入吴,人间此境有还无。

芳心争不成灰死,视此池荷蕊早枯。

凉风飒飒月沉沉,此后诗盟好再寻。

心血呕完情草在,宝君一字抵千金。

余此次成行之际,未及与静庵握别,今日得其来书,殷殷垂讯,累三四纸,盖犹是前日苦劝之意,恐余为再来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辙而为是警告也。

牍尾附诗二律,题曰《所闻》,录之日记,永志良友之多情尔。

落拓江湖髩欲丝,寻春更比古人迟。

虚怜蕊意教莺递,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来残梦里,好花偏误已开时。

绣襦同抱还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台何处着行云,木笔花前酒强醺。

香草多情怜楚客,金徽无力怨文君。

芙蓉自绾同心佩,兰茞天教竟体芬。

他日画眉明镜底,暗中惆怅为谁分。

《石头记》为言情极作,余幼时即喜诵之,其后渐解吟咏,戏将书中各人事迹,系以小诗,积久遂成卷帙,题曰《红楼影事诗》,即梨影携去者也。”

余识梨影,实间接以此书为介绍,盖无此书则余无此诗,无此诗则决不有此意外之情感。故后梨影借阅此书,余口占赠之,有“今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之句,盖纪实之言也。

今梨影之阅此书者,已数月矣。余已为此书所误,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红楼杂咏》之着,先以十二律示余。

余诗分咏各事,彼诗则专咏个人,体制不同,词华并妙,若能积成百首,蔚为大观,则二难已并,大足为此书生色。恨曹雪芹不见我两人也。

不荒唐处却荒唐,假语真情两渺茫。

皓月虚呈池里影,名花浪说镜中妆。

荣华过眼皆何在,恋爱痴心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处觅余香。

怜香惜玉枉劳神,漫说风流自有真。

槛外一朝成大觉,园中万卉为谁春。

当前缺尽人伦事,身后空谈夙世因。

犹幸回头彼岸早,秋闱以后不沾尘。

杜鹃无语月三更,寂寂潇湘泪暗倾。

眉黛蹙来谁识恨,病魔添去总因情,题巾剪穗痴何似,绝粒焚诗空不平。

莫怪红颜多薄命,误侬毕竟是聪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独此君。

涵养何妨凭戏谑,姻缘还在意殷勤。

可怜金玉方谐约,其奈巫山已误云。

孤负良宵应自悔,礼成草草更羞云。

愁云镇日护难宽,只为情痴鼻暗酸。

恼意暂因撕扇解,病衾犹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语,诔得笑蓉身后欢。

一楼幽魂何处去,长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转意千回,一旦相离自可哀。

虽未小星明定位,要须全节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席堆床梦幻来。

求死笑伊无个所,遥遥千载总疑猜。

西窗灯火冷清清,生死难明去就轻。

小草有情怜独活,子规无血咽三声。

独来花冢闻长叹,合向蒲团了此生。

只有撼风千个竹,替人似作不平鸣。

香焚宝鼎俗尘空,羡煞孤高概罕同。

弃盏人前知意洁,赠梅槛内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怜堕个中。

莫笑如来无法力,蒲团原不锁花骢。

一生气爽若哀梨,莫爱姣娃恰及笄。

秉节何妨将发截,报恩宁自不眉齐。

须知幻境随人设,纵在侯门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独捷,香心尤羡等灵犀。

情缘牵处易生痴,况是生成绝代姿。

叹绝莲还随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资。

小星咏后恩何在,大限来时悔已迟。

一蹈危机成大觉,柳是空袅恼人丝。

莫将颜色判妍媸,激烈风高已独贤。

表洁不难拼一死,真情何意枉频年。

恼郎谑语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缘。

无限荣华终有尽,岂如鹤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场利薮擅权多。

猜嫌切处人忘妒,机变灵时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锦,老奴休怪口悬河。

自从月夜幽魂感,不少荣华一瞬过。

余体本弱,往往一岁而病者数焉,兹复心为情役,而精神血气于不知不觉中渐次消磨,病魔之窃伺余旁者日益亟,而余遂不能脱床第之危。

春夏两病,苦余者至焉,幸而获愈,病根实未除也。夫以余之心与境衡之,固乌得而不病?病又乌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终有再发之时。余之病即余之心,不病固不足以为余也。

投馆仅五日,而旧病复作。所谓旧疾者,疟也。今夏患之,服药而止,今复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疟虽微疾,而虐人殊甚。间日一来,若有成约,由轻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余体遂惫。然校课难荒,不能不扶病强支,以尽厥职。故虽头重目昏,筋疲骨懒,而朝夕奔走,口讲指画如故也。

余病如是,而人事之苦余者复如是。猢狲王青毡诚无昧哉!

幸罢课归来,安眠无扰。黄昏人静,鹏郎亦不来读,盖梨影怜余神瘁,因自课其儿,俾余得休养地。然余心则又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忧?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余实未遑多顾。释氏“随缘”两字,将奉以为吾生自处之方针矣。

梨影历来待余种种,余固无在而不呼负负。课读一端,未能尽力,犹其小焉者也。且余即强求自效,病拥皋比,灯下三余,不改寻常旧例。梨影之心,实非所愿,既伤吾身,复伤彼心。孰如任之,则彼心且适,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

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余病不愈,彼心终无安适之时,余固知之,而无赖疾魔躯之不去,则余亦无奈。盖因此一病,而两情更深入一层,苦到十分矣。口占四绝,自知文以情生,渠试一吟,当必泪随声下也。

用情深处尺难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当时肠尽断,而今欲断更无肠。

带病登坛漫讨论,胸前还渍泪双痕。

人生此苦谁禁得,口欲言时眼又昏。

鳏鱼照影梦难成,莫恨吟虫诉不清。

便使虫声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来渐不支,为伊憔悴至于斯。

西风落叶萧萧夜,恐是羁魂欲化时。

初疟之作也以日哺,继而至晚,渐移至夜,往往额汗如蒸,昏迷达旦。比醒而热退,则复强起治事。

梨影以为忧,谓若是则以生命作教育之牺牲矣,必不可。

余从之,乃不复赴校,日惟僵卧如死人。

盖至此,而余身已尽失其知觉,所未死者,胸头一点情热耳。一灯一榻,相依为命,是人是鬼,所去几何?昨夜病作时,势乃大剧,郁火内攻,喉干唇燥,茶不能解,头痛如裂,心痛如割,气咻咻作牛喘。既而力尽,若不能续。自疑命在须臾矣,因强镇全神,历思往事,成绝命诗四律。

正转辗间,而晨鸡一声,余已豁然如梦醒。披衣起视,朝暾上窗,满室生耀,固依然为吾寄居之旧馆,而非黑暗之冥途也。则又不觉哑然自笑,余犹未死,绝命诗可废矣。

然余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难,又有若是。然余虽苟活,终有死时,此已成之绝命诗,何妨先为录出,以待将来。且以告人之读余诗者,知余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而今而后,竟将余作已死之人现也亦可也。

滴残铜漏夜三更,鬼气阴阴凄复清。

血泪已干双袖冷,誓心犹在一灯明。

寒风入户人无影,残月满天雁有声。

此夜游魂向何处,黄沙万里断人行。

残躯终要委风尘,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后难抛应有梦,病中最苦是无亲。

长将黄土埋吾恨,谁为苍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炉灰已冷再难温,四顾无人灯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长负父师恩。

黄粱客梦将辞枕,白发亲心尚倚门。

剩有天涯朋旧在,登高应为我招魂。

气急喉干力更微,眼前恐已绝生机。

雁行分散身常隔,鹃血啼枯梦不归。

缘待来生终信有,情痴到死未知非。

孤坟愿傍鸿山筑,今古冤魂化蝶飞。

此诗余亦录示梨影,梨影阅之,乃大不堪,血泪盖盈笺也。

彼以余诗中有“病中最苦是无亲”之句,遂劝余暂归,谓:“客中遇病,本为人生最苦之事。此间医药一切,虽可无缺,而调护不周,扶持谁任,一室沉寥,无可告语。病且日见其增,而不见其减,不如归去,就家人之抚慰,庶几心胸稍舒,药石亦可收效,何必恋恋此举目无亲之地,只有愁烦,绝无语笑,而日游魂于墟墓间也。”

梨影此言,余未能允,盖余病在此,虽历万苦,而伊人匪远,芳讯时通,尚有一种苦中之乐。一归而相思之路亦断,能不于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余尤不欲惊老母。夏间一病,已大伤慈心,今复颓然而归,焦扰当复奚似?余不敢以病讯示母,更何忍以病颜见母,而使头白高堂,为不孝之身,多担惊恐也。

余以此意告梨影。梨影无如何,则亦听余,而废寝忘餐,徨无计,芳魂一缕,时旋绕于余药炉绳榻之间。继乃密嘱鹏郎传话,欲亲临视余,以觇真状,约期在次夕月明人静时。明日何日?则百年难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诚爱余哉,竟甘以金玉之身,为薄福书生,贸然作自由之举动耶?以余相思之苦,一旦得与素心人携手灯前,喁喁款语,则一宵情话,即为治相思之药饵,余病庶几其已。

然事实有不可行者,渠是遗嫠,我非荡子,纵心怀坦白,迹不类乎桑中。而人约黄昏,嫌已多于李下,既知相见之时,亦至于清谈而止。悠悠良夜,空台不着行云,彼此无心,则亦何必自处于嫌疑之地位,因作书力却之。而一夕因缘,遂成虚话矣。

虽然,余非不愿见梨影也,余欲见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许,今彼自为此言,是彼眷余之情,已臻极处。兹虽事未实行,而余之所以感之者,乃较彼实行此事,尤为沦浃难名也。

夫刻骨相思,自有至昧。必求觌面,则与横陈嚼蜡亦何以异?留此希望,以待后缘,为计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谅能共喻也。

余因病不出者已数日,久卧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余病又去其泰半,虽疟势未已,而精神已较振于前。

中秋之日,午后强起,思作野游,以舒积闷。时一院沉沉,待久亦元人至。余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门,悄然由后户出。

一路寒风剪剪,败叶萧萧,云气沉阴,秋阳失曜。牧童樵子,亦复无踪。只有草根呜螀,卿卿互答,似慰余之孤寂。所谓“三日不来秋满地,虫声如雨落空山”,不啻为我咏也。

延伫久之,亦不思返。忽闻后有呼者,回视则秋儿坌息至,牵余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风多,病体颓唐,何以当此。速归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

余不获已,乃随之而返。时红雨廉纤,沾衣欲湿,天光已垂垂就瞑。今夕月色,殆无望矣。

无聊思饮,命秋儿呼红友来。秋儿始应之,继而踌躇曰:“此当问夫人,许先生饮否?婢子无胆,不敢导先生入醉乡也。”

且言且笑而去。有顷,捧一壶至,侑以小碟数品,谓余日:“夫人言,必欲饮者,可尽此壶,欲请益不能也。”

余举壶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则笑曰:“梨影乃败吾兴,然病躯不胜酒,略进少许,即醇然如已足。”倾壶既尽,起视天际,云垂垂以不明,雨萧萧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

百年几度是今宵,殊令人意为之索。篝灯枯坐,睡魔不来,成六绝以寄梨影。诗成,复以余墨填小词两阕。

惟悴容颜镜亦嫌,穷愁万种一人兼。

桂香时节懵腾过,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着蓬山路总遥,佳期长负恨难消。

今生无复团阚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敛彩望徒赊,恨杀浮云故故遮。

惟有羁人偏称意,转因无月免思家。

细雨无声湿豆篱,金风骤起动疏枝。

萧斋不耐秋寥寂,来听孤坟鬼唱诗。

满盘菱藕及时尝,此夕孤飞灯下觞。

忽忆故乡好风味,桂花深处栗房香。

支床听雨独徘徊,醉看灯花含笑开。

鸿岭西村一壶酒,明年何处复持杯。

七娘子

今晚偶至后场,独行踽踽。回忆花底勾留,墙阴小立时,依稀如昨。曾几何时,而风林坠叶,露草鸣虫,又换一番景象。

旧日香踪,杳难寻觅。欲求一见玉人之面,而萧郎已如作路人矣。抚今追昔,良用惆怅。

西风又见萧萧起,忆春时、落红庭户今重倚。瘦柳欹桥,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阳里。晚来无限潇湘意。叹天涯咫尺人千里。旧约鸥知,新词雁寄,飘零未分今如此。

钗头凤

村沽无美酒,乡僻无好花。浊醪半壶,清愁一味,不知负却秋光几许也。

秋砧早,离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闲吟久,诗初就,无花有酒,黯然相对。醉,醉,醉。情方好,魔来搅,而今相见时尤少。鸿来后,愁时候,西风一夕,沈腰非旧。瘦,瘦,瘦。

余始扶病上课,困顿不可言状。继纳梨影之劝,乃止。日来校课,又由杞生庖代矣。此君与余意见凿枘,平日各事其事,几不闻问。此次代余负责,余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余病,乃转来亲余。

近日余病室中,除鹿苹时来省视外,乃复有此君之踪迹。

晚来课罢,造庐问讯,状至殷勤,往往盘桓至晚餐时始去。余亦未知其意之为良为恶,但彼既以其道来,余亦不能不感之。

然因是而余心遂不安,深望病躯速健,仍得供职如常。否则余之辞职书,且将发表,不欲时累他人,为余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游。秋气渐深,草木俱露寒缩态。

野风过处,呼呼有声。病骨支离,知不敌也,惘然而返,又成两词:解连环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极目处、一片苦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送入我门来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点泪,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劝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杆。

余疟渐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对镜窥容,已枯瘦不成人状。计余因病旷课,又两星期矣。

此两星期之光阴,半从病里消磨,半向吟边落拓。药炉诗卷,是我生涯。盖吟愈苦而心愈伤,心愈伤而病愈深。两鬓萧萧,不胜蒲柳之惧矣。

而彼梨影,秋帏孤冷,一样无聊。比闻西风帘卷,亦已瘦到黄花。透骨清愁,销残眉黛。入秋小极,减尽腰围。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余必先病,病各有因,时无或爽。一若病魔有约,同时分占两人膏盲上下者,岂不如是不足以称同病耶?

闻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剧,其恐余知而心碎,而且讳以安余耶,是未可知。然余病已渐苏,彼病亦当早起矣。

赋四律探之。

数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懒废吟。

劫后莺花如梦转,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残泪,病蝶迎风抱死心。

如汝宵来应减睡,月轮孤照合欢衾。

独卧空斋困莫胜,生涯近日冷于冰。

忽闻病体轻如许,更令愁肠结百层。

凉幕新寒侵晓簟,暗窗零雨入秋灯。

万千情爱皆虚语,只有残宵梦可凭。

几时相忆不相闻,零落霞光照绮芬。

银汉筑墙高几丈,金钗划字透三分。

独寻旧径多秋草,莫上层楼极暮云。

容易西风吹别泪,捣衣时节怕思君。

败蝉嘶断夕阳天,去燕来鸿望隔年。

只觉余怀终渺渺,却劳卿意尚绵绵。

树犹如此经秋瘦,月自无心对客圆。

更到重阳风雨恶,病怀早起菊花前。

梨影诗云:“宝君一字值千金。”噫!梨影乃宝余之诗若是之甚耶!虽然梨影余之知己也,梨影不宝余诗,世岂复有宝余诗者?以是梨影之诗,余亦宝之,宝且甚于生命,遑云“一字千金”哉!

叠叠香笺,余悉盛之以紫萝囊,藏诸胸际,永护深情。自谓殆较胜于碧纱笼也。惟近来雨雨风风,诗讯殊少,戛玉清词,乃久不琅琅而出余齿缝间矣。

今晨一片云蓝,忽又被晓风吹至,带将残梦,起诵新诗,知我玉人已离病枕,为之喜而不寐。余疾霍然,其效力乃不减杜老之子章髑髅也。亟录其诗如下:临风忍再赋秋词,况此蟾钩二八时。

明镜有人同下泪,巧蛛无网独含丝。

抛来红豆箱曾记,瘦尽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阳庭院静,一杯偏自酹将离。

丁东檐铎乱更更,斗转墙阴露点生。

银烛摇光欺独影,玉钗敲句怕双声。

花能作伴愁难说,梦最无缘漏易惊。

憎煞夜光悬帐底,照人耿耿卧愁城。

病中检点暗中伤,读遍新诗怨更长。

锦字满机难到匹,露花经雨未成霜。

欢残梦兆鞋双拆,病起腰围带漫量。

最是摘莲悭见藕,被池闲煞绣鸳鸯。

瑙字栏杆丁字帘,一天愁思触眉尖。

碧留舞袖经年唾,红透题笺小印钤。

已分落花心力尽,输他归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无端嗅,乱剪秋光入镜奁。

第十章九月

翻阅秋来日记,都半是伤心之句。是非日记,直诗册耳。

然此番因果,本于诗里证之,诗可纪事,此外正不必多着闲墨矣。

夫诗人多穷,秋怀最苦,独对西风,狂搔短发。世无有既称诗人而少伤秋怀抱者,以余耽此,宁能强悲为欢?然而红叶新词,黄花瘦句,乃得于夜凉如水之时,与素心人两地推敲,秋心互诉,如此吟情,亦不寂寞。盖已属诗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于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递来四绝,乃读余诗而作者。

句日:

一枕西风客梦孤,招魂欲赋更蜘蹰。

多应乞得鲛人泪,一字分明一颗珠。

文字无灵空不平,宜从忧患写余生。

唐衢血泪文通恨,并作西风变征声。

风雨萧萧感不休,新诗一一茧丝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尽秋来万种愁。

锦字吟残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飘零。

阿侬最怕伤心句,诗到如君不忍听。

诗外更有一简,乃恐余为长吉之续,以辍吟劝余也。其文曰:幅幅新词,联翩飞至。愁中展诵,摧我肺肝。岂君之心血,必为我呕完而后己,而我之眼泪,亦必以为君所流尽而后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躯,亦宜自爱。苦吟伤心,奈何啾啾不辍,以自囚而自贼耶?我惜君之才,怜君之遇,又有此无聊之劝,君从我言,其从此戒诗,是亦养生之一法。留些心力,眷念苍生,莫仅为一个薄命红颜,尽情抛却也。

日来风雨满城,又近题糕令节,君亦有刘郎之胆乎?东篱晚节,不着闲愁,窃恐黄花不要君诗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怀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败兴。

三闾被放,泽畔行吟,一卷《离骚》,千古伤心之祖。古之人忧时不遇,孤愤难鸣,往往恣情痛哭,放志诗歌,藉彼香草美人,为身世无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只此一笔一墨,尚足听余驱遣,自诉不平。若并此而禁之,则满腹牢愁,更何从得发泄之地?又况秋馆空空,一个凄凉之我,舍此长吟短吟,有何他种生涯可资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实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于墨者在也。

余姓耽吟,自是天生愁种,哀思不断,墨痕遂多。若要弃捐,除非死后。一灯一箧,行将终其身于忧愁困苦中。曩已为梨影道之,而今为是言,洵彼所谓无聊之劝已。

风雨黄昏,穷愁乱撼,慨怀身世,余泪潸潸。因更赋短歌数章以示之。

秋高风力劲,瑟瑟鸣林柯。萧晨感病躯,到眼皆愁魔。忆我成童时,朋从时见过。坐间各言志,促膝无相诃。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或言趋承明,簪笔听鸣珂。或言襄阳贾,被服绮与罗。名僵及利锁,百口无一讹。贱子独无有,欲言涕滂沱。登天苦翮倦,著书患愁多。聊复叙畴曩,为君涤烦苛。相怜莫相劝,听我毕此歌。

往岁先君子,作文如画竹。毫端挟神思,风雨时满幅。儿时常在傍,绕案惯匍匐。爱我真明珠,顽劣少鞭扑。父执二三辈,谈笑共信宿。顾我辄相告,初生健黄犊。他日毛羽丰,万里定驰逐。其时五六龄,历历在心目。俯仰愧相期,霜风体生栗。

垂髫就父读,始受四子书。琅琅金石声,风雨出蓬庐。有时逃塾归,高堂尚倚闾。顾我颜色嗔,不敢牵衣裾。空房暗霜冷,刀尺声徐徐。一灯课深夜,咿唔读三余。更阑不成寐,欲言又踟蹰。饵我出佳果,课我勤经畬。儿今渐长大,儿莫负居诸。此言犹在耳,此时非当初。高堂今白发,游子将何如?

十二爱诗歌,动辄薄笺帖。三唐及汉魏,往往喜涉猎。读之既烂熟,肌髓亦沦浃。无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高歌风雨夜,听者愁欲绝。譬彼贫家女,珠翠少装贴。亦如秋宵蛩,作声必凄切。旁人苦劝我,韵语贵宏阔。莫学穷孟郊,清愁瘦销骨。我闻窃自思,口诺意不惬。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自古称诗人,多穷而少达。

我非汉马卿,一生亦善玻病中觅排遣,书卷佐清兴。年来瘦如鹤,腰腹苦不称。饭颗嘲滴仙,清羸等家令。每当风雨夕,拥被辄高咏。秋暮检诗歌,强半病中定。多感知音人,劝我厉诗禁。肝肾恣雕镌,亦足伐情性。不知作者痴,哀极泪乃迸。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躏。内忧苟不生,新声复谁竞。因病转吟诗,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与知音听。知音休笑我,长叹负平生。诗境若时序,当秋无阳春。求名既莫遂,好事又无成。冉冉岁月徂,涕泪徒纵横。今夕复何夕,悲歌对短檠。不惜歌声苦,欲舒歌者情。我歌有时已,我恨无时平。君看白杨树,风雨长凄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阳。客里无花,倍增惆怅。闻梨影爱花,后院中亦艺菊数十本,紫艳黄英,此时开遍也未。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前呈小词,有“无花有酒”之句。梨影已知余有欲炙之意,特分几本,来伴萧斋,并附以咏菊二律。

噫!梨影禁余作诗,而已亦不能自禁,出尔反尔,言之哑然。是可知积习难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鹃叫,巫峡猿啼,不至血尽枯,肠尽断,终不肯收此残声,效彼反舌也。录其诗曰:连宵风雨恼愁心,晓起疏篱满地金。

顾影影怜秋里瘦,多情情觉淡中深。

且持杯酒为花寿,自捧冰壶到圃寻。

未受阳和恩一点,不梳不洗谢尘侵。

草劲林凋霜乱飞,小园如斗菊成围。

人从劫后方知梦,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骚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写清辉。

兴浓君亦如陶令,篱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赠余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种,为梨影所手植者。

春兰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诵元微之诗,为之感慨无已。

晚芳虽好,可怜秋日无多;傲骨空存,毕竟知音渐少。此日重阳,偏逢客里,既分屈子之餐,复领易安之韵,何可无酒?

何可无诗?晚来一醉,狂奴故态,不禁复作。纵黄花不要余诗,余诗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梦又南柯,萧瑟西风唤奈何。

襟角空沾司马泪,笔锋权作鲁阳戈。

身如病叶惊秋早,诗似残棋剩劫多。

今日对花拼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阳客兴赊,梁溪烟月渺无涯。

江潮有泪酬知己,风雨无情负菊花。

病到他多诗是业,愁生遥夜梦为家。

题糕胆比刘郎大,寂寞空斋手乱叉。

劳人无暖席,情海有惊湍。白云苍狗,世事何常。匣剑帏灯,人心太险。忆数日前,余与梨影诗讯互通,为乐正复无极。

今则一片诗情,又被横风吹断。

余复就灯下续此日记,而停笔四顾,黄芦之帘、蛎壳之窗、乌皮之几、瘿木之床,乃尽为余家故物,非复崔氏寄庐矣。才离病榻,忽作归人。事之变幻,孰有过是?而既归之后,复处于闷葫芦中,不知余归之所自,徒陷彼可怜人于万倍苦恼之境,盖至此而余之行动,亦不能自主。魔鬼之来,复有何力加以禁制?彻底追思,惟有尽情一哭耳。

嗟夫!余与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绝望,只留此无多墨泪之缘,为深怜痛爱之表示。乃彼苍者天,并不欲其于苦吟愁病之中,稳送无聊岁月,而复酿此意外之变故,以间隔之,俾之杌捏不宁,受尽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觉余胸头仅剩之一丝微热,亦就冰冷,所谓心尽气绝者,此其时矣!怨天耶?尤人耶?余复谁怨而谁尤耶?

余续此日记,盖在归后之三日。此三日中,余心常恳恳如钟锤,自昼至夜,摇摆不停,兹犹是也。

记前三日之晨,余犹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余室,近榻前呼余。余视之,则为余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顺。余两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顺舟也。

惊问何来。阿顺曰:“老夫人命余拨掉来载公子归去,谓家有要事,需公子速归,不可稽迟贻误。”问何事,则阿顺亦不知。

余殊茫茫,而一时间之思潮起落,交杂惊疑。意家中或有他变,而阿顺不肯言耳。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随阿顺登舟,杨帆遂行。行时甚早,崔氏家人,强半未起,故余亦未留一言,以别梨影。彼知余忽遽成行,必有一番惊测,或更涉他疑,又将添多少无名之痛苦。顾余此时念家急,亦不遑顾及矣。

幸中途无阻,傍晚即抵家门。登堂见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无恙。余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归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纸示余曰:“此汝同事友李君来书,谓汝讳疾不肯归,彼代为函报家中,嘱即棹舟来迎,以资休养。汝果病乎?何无一言示余也?”

余接纸视之,果为杞生笔迹。再读书语,良如老母所云,诧极无语。

母复苦诘不已,乃答曰:“儿病诚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乱母意。今愈已久,上课亦如常。

不知彼李君何为而出此?”

母沉思有顷,日:“李君殆一热诚君子,必怜汝体惫,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为此书,俾汝得归就调养,而已则为汝任课。汝何善病乃尔,不第令家人悬心,且令为友者亦为汝而担虑。今既归来,自宜静心调摄,俾精神有回复之机。脱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毡,弃之亦未为不得。”余闻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为此书,良不可解。余乃默测其用意之为良为恶,既而觉其必非良意,盖彼意若果如吾母云云者,则何不于余病时为之?

今余已大愈,供职亦半月,乃秘不余知,出此意外之举,事诚可疑。且证以彼平昔之居心,亦复不类。彼之言行,为余所鄙。彼且阴为余敌,安肯以朋友间难得之情谊加诸异己者之身?然则必为恶意矣。

而所谓恶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彼为此狡狯,果欲逞志于余那?则此固未足以窘余。余归而教席又虚,彼且为余仆仆终日,不遑宁处,于彼亦未尝有利也。余之揣测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则可断言。思之重思之,而余乃憬然悟,而余乃栗然惧。

忆余病时,杞生每晚辄来视余。余以其来意甚殷,故亦未尝偶拒,然亦窃讶其何以能化顽为驯,乃恋恋有故人情也。记有一次,彼方在余室闲谈,鹏郎卒然至,出梨影诗函授余,回头见李,颇露仓皇之色。

余亦惊甚,则急镇其容,接函略视,即纳诸怀,笑日:“此余家报,殆适才邮至者耶?”鹏郎日:“然。”言次,色亦解。

余乃以鹏郎介绍于杞生,命之称先生焉。杞生旋亦欢然与鹏郎相戏谑,既而别去。当时事出仓卒,彼此各无预备,虽以一言饰去,而自形迹观之,不无可疑之点。今知彼殆即于此时生心,有意侦余之隐,而余固未察也。

盖彼嗣后每至必寻鹏郎,鹏郎亦乐与彼戏。或同游归来,鹏郎辄笑掬果饵以示余曰:“此李先生市以饷我者也。”余绝不介意。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诚不可测。彼殆利用鹏郎,以探个中消息耶?鹏郎虽慧,而幼稚时代,烂漫天真,夫安知世间有奸诈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饵之,以甘言诱之,无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没遮拦,和盘托出,是未可知。

盖在鹏郎视李,已为亲爱之人,不复顾忌。彼复用种种手段,加以挑逗,其尽情泄尽也,固为理想中所应有之事。果尔则此中秘密,已尽为好奸侦悉。此次以一书赚余归,欲谋不利于余也固也。

顾细审恐更不仅此,彼赚余归,于余无损,彼殆欲乘余不在,再设计以赚彼可怜之梨影也。盖彼既知此事,必图倾陷,由余以及梨影,亦为事所必至。以彼狡恶之心肠,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余苦汝者至矣。忍使汝再因余而为奸人所蹂躏耶?余深悔临行之际,未有一言告汝,而堕汝于五里雾中。然余尔时方寸已乱,且未知彼突如其来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兹事发生之由,余已悬揣而得之,而汝犹茫然未觉也。

余归已三日于兹,彼奸人在此三日中,处心积虑,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将演出若何恶剧!

汝既未知其由,又乌得而不为所窘?今余身在家中,心实未有一刻离于汝侧。寒灯摇影,幻象万千,恍见汝宛转呼号之状。汝为无主孤花,余自谓能任保护之责,一旦抛汝至此,使汝倘恍迷离,复陷此沉沉之黑狱,余之罪宁可逭哉!

嗟乎杞生!余固何仇于汝,而弄此狡狯伎俩!余终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仅及余一身者则亦已耳,使敢伤及余心爱者之毫末者,余即以生命与汝相搏,决不汝恕也!

余书至此,愤火中烧,急泪疾泻,恨不即时执彼凶顽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时往觅梨影,觇其为状奚若,而身无双翼,不能奋飞,则仍空唤奈何而已。

今日为余归后之第四日。静庵于午前来访余。余之归也,人无知者,静庵又何所闻而来?余知有异。静庵见余果在,意颇欣然,笑曰:“君于何日归,我乃未知。汝意中人有书至,系加紧邮件,不知内容若何可愕,而君犹晏然若无事那?”言次,出函授余。

余不遑他语,急接视之。缄角有“立盼驾临”四字,已知消息必恶,拆视则满纸泪痕,与墨俱化,字迹模糊,几不可辨,良久,缀得其句曰:君此行殊出意外,临行并无一言相示,虽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龙,而行踪之飘忽,至于如此,岂恐妾将为臧仓之沮耶?顾去则去耳,吾家君非从此绝迹者,暂时归去,不久即当复来,何必以一纸空言,多作无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径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书邮?此何事而可假手于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于人。彼李某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窃窥君书之内容耶?妾实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纵不为己之名誉计,独不为妾之名节计乎?妾素谂君才大心细,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轻率荒谬若此,岂骤患神经病耶?

漆室遗嫠,心如古井,与君为文字之交,并无丝毫涉于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质神明。然纵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札授人,人即以密札要我,一生名节,为君一封书扫地尽矣。不知君将何以处妾?且何以自处也?事已决裂,妾何能再觍颜人世!

然窃有所疑者,以此书证之君平昔与妾之交际,如出两人,此中有无别情,或为邮差误投,或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决。令无他言,惟盼君速来,以证明此事,而后再及其他。方寸已乱,书不成文,谨忍死以待行旌。

余阅毕此书,痛愤交并,忽而抚膺长恸,忽而戟指怒骂,几忘却静庵在座。

静庵骇曰:“君痫发耶?胡作此态?”余昏惘中竟以函授静庵使阅。

静庵阅之深不解,诘曰:“君归究何事?且又何为以书交李某,生此变端,自寻苦恼?”

余曰:“余何尝有书!此必为李假托。余归盖亦为彼所赚耳。”因将前后事迹及余悬揣之意语静庵。

静庵聆竟,频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书,则事诚大奇。

汝两人时以文字相酬答,笔迹当能互认。李某纵能以假乱真,而在习见者视之,必能认出破绽,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余尚有所询于君,君假余家为通信之机关,曾得若人承认否?即承认矣,能信余否?余读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语,君之嘱余传书,盖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余心乃亦不能无惴惴。”

余愠曰:“余心急如焚,子乃以此无谓之闲言聒我。余固曾告彼,君为余至友,彼亦知君为道义中人,必能为余守此秘密之德义也。兹且谈余事,余意中所悬揣者今验矣,则将奈何?”

静庵曰:“余前劝君速求解脱,盖深知情缘好处,魔劫随之。今果有此意外之变,吾言岂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乌能坐视,任彼恶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机以图补救耳。”

余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则又奈何?”

静庵默思有间,抚掌曰:“彼用一纸书,为调虎离山之计。

君即可仿其法为金蝉脱壳之计,可伪为一校长来书,谓有省视学将至,必得力疾来校云云,则君可行矣。”

余以事属欺母,初未敢承,顾舍此实无他法,则亦允之。

静庵即别去。

是晚余用静庵计,母果见许,次晨即成行。

一叶扁舟,又逐秋波而去。归既茫然,行又惘然,仓皇急遽,乃类出亡。心绪之懊恼,行踪之狼狈,盖至此而极矣。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风吹绽鹉鹔霜裘。

吴门乍返三秋棹,蓉水重开一叶舟。

踪迹连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许勾留。

芦花如雪枫如火,空有诗囊压杖头。

江神解事,风助一帆,抵螺村时尚未晚,来来去去,计时未阅一周。脚跟无隙,青山笑人,此亦《石头记》中所谓“无事忙”也。

既返馆,即呼鹏郎至前问之。鹏郎见余似惧,全失其活泼之态。余知余所测者确漏泄春光者,必此儿也。

鹏郎曰:“先生之去,余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来余家,命余出见,以一纸授余曰:‘此先生诗稿,嘱余转致若母者。汝可将去。’此外尚有一函,嘱余须面交若母。余并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颇重要,必面交,不能由汝转达也。’余无奈,持纸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阅纸毕,似怒且骇,既乃命余出,请李先生归,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

余厉色诘之日:“李先生安知余与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饶舌。其速言无隐。”

鹏郎知不能讳,则亦流涕自承为李所诱,惟嘱勿告其母。

余叹息曰:“然则若母今作何状耶?”

鹏郎曰:“李去后,余母即晚作函达先生,嘱先生速来。

今盖病矣。”言至此而秋儿呼鹏郎。鹏郎乃与秋儿匆匆去。

晚餐既罢,秋儿独来,问余日:“公子不别而归,乃累夫人急煞。去后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为何语?夫人嘱婢子致问,立待公子答复也。”

余乃告以速归之故,且言实无函交李。秋儿不信曰:“李所交来一纸,夫人谓确系公子亲笔,辨认无讹,何得云无?”

余闻言亦甚讶,辩诘久之,嘱秋儿将此纸出,待余自认。

秋儿乃去,交二鼓始复来,悄悄语余日:“夫人嘱婢子导公子去,与公子面谈。其速行。”

余逡巡久之,念此事负梨影滋甚,且疑窦不明,非明证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难避,乃坦然随秋儿行。回廊曲折,而达于梨影所居之醉花搂。

楼凡两楹,在内者为卧室,在外者为书室。余既登楼。秋儿嘱余于外室中小坐,捧茗献客,复回身揭帏入内。久之无声,余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惊惧之中,却带有几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终无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广寒,许见嫦娥之面,此真为梦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则私心窃喜。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惟粹可怜之致。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赪,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

字亦余书,惟久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

倦眼朦胧欢乍洽,柔腰转侧瘦堪怜。

枕边一种销魂处,软语低嗔笑我颠。

月底西厢喜再逢,一声轻嗽画屏东。

难将辛苦偿前日,同把丹诚达上穹。

有限风光真草草,无凭云影太匆匆。

醒来被角空擎住,还认双钩在掌中。

余阅此笺时,梨影忽转眸向余,似觇余之作何状。

余阅毕笑曰:“此乃余一日读《随园诗话》见袁香亭无题诗,戏仿其体为之。既而觉其太亵,有伤大雅,故仅成二律,即弃其稿。今且不复省忆,不知彼伧乃于何时抬得之,今以赚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种淫亵之词,余固何敢妄渎。且无端呈此,又奚为者?此中情伪,不辨自明。夫人幸恕余也。”

梨影聆竟,仍悄然无语,类有所思。既而发为一种娇弱之声,向余致诘。噫!此余第一次闻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顾李某何知?妾实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

余思鹏郎漏言一节,万不可为彼道,则隐去之,而仅以某日鹏郎传书,适与李值之事告。梨影复无语。有顷,荧荧出涕,举袖微拭之。余心痛之,而不能觅一语以相慰,则亦相与凄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为未亡人,不持清节,复惹闲情。两字聪明,三生冤孽,是妾误君,非君负妾也。而今历尽风波,已省识爱河之滋味,实有苦而无甘。想君亦当从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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