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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三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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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鲜衣怒马木头

坐旅游中巴出了郑州,过一个来小时,就进入登封境内。车上的闭路电视正

在放着刘青云、陈小春的老片《冲锋队之怒火街头》。枪弹声爆炸声不绝于耳。

我望向窗外,路边一片灰黄的荒芜。电线杆子上挂着制作精美的宣传标语:“男

女都一样,只生一个好”、“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抗粮抗税是

违法行为”……

我很不舒服,到了嵩山脚下尤甚。一个丁字路口,好像全中国的汽车都汇集

于此了。旅游中巴陷在钢铁洪流里寸步难行,喇叭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路边的山

坡上林立着“少林第一武术学校”、“少林正宗武术学院”、“中国少年武术学

校”……一群群穿着红、兰运动衣的孩子正在训练。我看到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孩

子两脚分开,弓着腰,两臂用力摆动,悠起来,猛地一个后空翻——没站住,两

膝跪在地上,一滚才站起来,疼的踉踉跄跄的。

我们下了车,步行往少林寺走去。半路上导游交接班,一个中年男人领我们

去买票。谁知这家伙想让我们用全价卖学生票。小陈和燕子与他争执起来,后来

我们没有多花冤枉钱,可是和导游的关系也就僵了。

来少林寺这事,在火车初进河南之时,我就提出来了:“哎,这回都到郑州

了,我们是不是得去一趟少林寺呀?”

“对呀对呀!”小陈等人马上赞同。

“少林寺?”对座的胖子对此嗤之以鼻。他就是郑州人,车厢热,他已是满

脸的油汗,“少林寺有啥好的?你们不要以为它就跟电影里似的,佛门古刹,里

边都是得道高僧,个个武艺高强……你们现在去看看,小死了!人多得挤死你!

那点和尚,光知道挣钱!要我说,咱还不如逛开封的夜市,去‘小吃一条街’,

吃‘天下第一楼’的灌汤包子!”

对于少林寺与电影的不同,我倒是早有准备。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

生活”这点我还是能理解的。所以我摇了摇头说:“不,少林寺我是一定要去的,

毕竟是从小向往的地方,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应该错过。”

“呀!”旁边的燕子一惊一咋的叫起来,“这么坚决啊,你不是看破红尘了

吧?大家小心啊,小心他去了以后不回来了。”

“不回来?”小陈用恍然大悟的表情来起哄,“怪不得一到夏天就剃秃瓢,

等着出家呢啊——死秃子!”

胖子轻蔑的瞟我一眼:“就他?放心吧,他出不了家——不够格,你们以为

少林寺什么货色都收啊?人家现在得过英语六级、计算机二级!”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对我这样只为一个四级就呕心沥血的人来说,过六级简

直难如登天……等等,这不是重点吧,重点应该是:和尚过的哪门子英语六级?

想学外语也应该是梵文啊!

“梵文?”胖子眼中的不屑更甚,“人家现在要用英语接待全世界各地的观

光游客,梵文?有什么用?”

我有一个本事,就是随时随地都能走神。这本事仿佛与生俱来,凡有羞辱、

恼怒、痛苦、悲伤等情绪强烈到我所不能承受的地步时,我的神经就会自动调频,

开始魂游天外,远离尘世烦扰。

说实话,现在我就很不爽了。

买票进了少林寺大门,以为就到少林了。哪知放眼一望,仍只见人流如织…

…“嘀嘀啵啵”居然还有汽车开来开去……一问,被告之,我们已经进了少林寺

风景区,但是里少林“本”寺——对不起,还有五里地。

往少林“本”寺走去,太阳毒,上坡,空气里满是汽油味……隔了一会汽油

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羊肉烩面、羊肉泡馍、茶鸡蛋的味道……拜托,这里是

佛门净地啊,虽然现在开放了卖荤食的也鬼鬼祟祟一点好不好,我们上山的头一

天可是吃了一天的素的,大冷天的还洗了冷水澡沐浴更衣!不说别的,上山就连

小陈这样无肉不欢的饕餮之徒也只带了馒头和咸萝卜,带的水非经“27层过滤净

化”者不选——可是少林寺居然自己在卖荤食!卖荤食呀!这位大哥,你来给评

评理,少林寺这么做,它对得起我们吗它……

等等……你手里抱的什么?刀……剑!不会吧,你太大胆了吧!敢在少林寺

院里卖刀卖剑?你怎么不去鲁班门前卖大斧呢?你看看我们,上山之前连指甲刀

都卸掉了……

卖刀的大汉给我逼得夺路而逃,我的火气没个撒处自然更见旺盛。这是少林

吗?啊?这是传说中得武林圣地,佛教祖庭吗?这是达摩面壁十年的地方吗?哦

……达摩了不起!居然能在这么热闹繁华的地方参透生死,顿悟禅机!我在我家

附近的菜市场就不行,连武侠小说都看不进去,别说深入思考了——可见佛祖就

是比咱强!

小时候,我们赶上了《少林寺》席卷全国的好时候。当时我家住在一个有建

设兵团开垦的农场里,我有有一大拨儿和我岁数差不多大的玩伴。我们这些野孩

子有个头儿,所有孩子都得听他的,这个月流行弹玻璃球还是扇三角,圆片的图

案是《射雕英雄传》值钱还是《八仙过海》值钱,我们这一伙儿谁是老二谁是老

三……都得是他说了算。他比我们大,有劲儿,知道的东西和鬼点子也多。可是

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好汉,说到要上少林的时候,也会心虚害怕,要再三犹豫才能

决定。

明摆着的,少林,那是每个人说想去就能去的么?

众所周知,少林的规矩是有名的多的,这一点无论是武侠小说还是武侠电影,

都可以找到无走数的例证:比如提水要下山,两臂要平伸;比如女眷不能进寺;

比如来客不得携带兵刃上山;僧人不得饮酒吃肉;弟子要下山时需要闯过木人巷

……

我爱死这些规矩了!虽然它们看上去冷冰冰的,迂腐到发傻,冷酷到无情,

可是我还是喜欢。我觉得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多的规矩,少林才能成为少林,少林

才与众不同。弗洛伊德说,作家要想写出好作品,禁欲是必要的。以此类推,我

觉得这一点对钻研佛法,攀登武学高峰也试用。你觉得一个人天天吃饱喝足就去

“嗅蜜”,他会有时间,有耐性去练功、去思考吗?就算有时间,那以他亏损的

腰、硬化的肝,他能扎得住马,定得下神来吗?可以说,正是少林寺的这些规矩,

才使少林千年威名不倒,在没有天才的情况下,用勤奋刻苦的人才挺过了无数大

风大浪中成为武林中坚的。同样的,也正是这些规矩才显得少林更高贵、更神秘,

就如西方中世纪的贵族,穿的用的礼仪习惯都罗嗦到变态、讲究到苛刻,可人家

这就是谱儿,这就是派头,这就是暴发户想死也抢不来的身份!

当然,这种象征身份的冷冰冰的规矩被高人打破是更加大快人心的事。少林

少数高僧所信奉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广泛流传正说明了这一点。同

样,老实可爱的李连杰被活泼美丽的牧羊女调戏也有着更加美丽动人的罗曼蒂克,

我觉得规矩这东西呢,就象是一块磨刀石,你强当然不能屈就于它,你弱的话,

最好还是顺从它让它帮你变得更强。所以弱者随意去诟病规矩向往自由实在是一

件很白痴的事;而规矩突然没了,自由降临给了一把把钝刀子——则变成了一件

很恐怖的事:恐怕我们以后再也吃不到猪肉了,因为已经没有能杀死它们的利刃。

事实上,我们所进的少林寺——不管是“景区”还是“本”寺——似乎唯一

一个决定你能否进入的标准就是你是否带够了钱。燕子是个女生,披着一头染成

棕红的长发就这么大模大样的进了“本”寺。虽然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

是我还是觉得要是能突然跳出一两个大和尚来胡搅蛮缠一下会比较好玩。当然,

能打起来就更热闹了,就像郭襄那样……可是燕子不会武功啊……那么……基于

她是一位可敬的实习老师,扔粉笔头会比较准——

她就变成了暗器高手“金燕子”!

鼓掌欢迎!

关于少林,毫无疑问,我们有一堆打打杀杀的记忆。大家比较熟悉的自然有

李连杰的十三棍僧救唐王(《少林寺》)、张君宝董天宝大破棍阵(《太极张三

丰》)、洪熙官大战马宁儿(《新少林五祖》);金庸的文泰来夜闯南少林(

《书剑恩仇录》)、萧峰勇闯少室山(《天龙八部》);周星驰的十八金人毒打

斯第文·周(《食神》)……

人都说拳出少林,又说少林“拳以寺名,寺以全显”——诚哉斯言!少林的

武学实在实在是有名了,七十二绝技、易筋经、罗汉阵、木人巷,虽然电影、小

说都以打倒少林为乐事,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

谎话。明摆着的,你看人家的破门弟子张三丰那是什么样的牛人,你看人家的函

授生武松、黄飞鸿、方世玉那是什么样的牛人——打倒少林?你以为是喝凉水哪?

可是也正是因为少林的武学实在是太发达了,所以来到少林若是平安无事的

回去实在是入宝山而空归。不和和尚动动手,那你何必来少林?天下的名山宝刹

很多的,不要来这里凑热闹了!动手吧,打赢了你的名声就一声雷天下响了;打

输了也无所谓,反正和尚们以慈悲为怀,应该既不会坏了你的性命,也不会把你

弄得缺胳膊少腿。至于身上的青紫……恭喜你,赚到了!你可以堂堂正正的和人

说:我和少林僧人交过手。

至于不打嘛……

怎么可以不打!像我们这样晃着两手走进少林简直就是对它的不尊重!

一句话:来少林,一定要打!

……雪正下的大,四下里一片白茫茫的。嵩山鸟飞绝,孤径人踪灭。我们已

在山门前站了大半个时辰,那木头脑瓜子的老和尚仍是拦着不让进:“阿弥陀佛。

本寺僧人多位青壮,血气方刚修行伤浅,无论如何,恳请女施主在此停步。”

金燕子已经气得俏脸煞白,尖声道:“什么时代了你还搞性别歧视,信不信

我告你!”

老和尚合十道:“女施主请息怒,贫僧非有他意,只是本寺僧侣禅心未定,

只怕女施主你这么娇滴滴的一个人儿进去,他们便动了凡心,又想起红尘中的种

种好处,此前的修行辛苦便付诸东流了……”

金燕子望向我们,苦笑道:“这像是和尚该说的话吗?不教训教训他是不行

了,你们都别拦着我……”

停了停,见我们都没拦她,她便气愤愤的把双手一扬,八道金光划出道道长

弧,先往外一荡接着加速集中,齐打老和尚的胸口,正是该女老师长久以来在课

堂上为叫醒犯悃的学生而练就的成名绝技“八风来袭”。那老和尚却只把袖一挥,

两张大袖翻起漫天灰影,层层叠叠的将金光尽收入袖底去了。再一抖,八枚半掌

大,金光闪闪的燕子镖便落在了他的手上。老和尚笑道:“善哉,好精致的燕儿。”

金燕子面色不变,展开身法,围着老和尚游走开来。但见雪地上,红衣的金

燕子化作一道赤影,穿梭往复。而灰衣的老僧却如入定一般,枯立不动。这燕子

镖既以燕子为名,自然也有燕子之形,翼尾俱全,打出去时全都是旁逸斜出,兜

着圈子钉人。只是到了老和尚这里,兜完了圈子却都是刚好落在老和尚的掌心里。

两个人发是发的块,接是接的稳,便如曾经提前配合练习过许久一般,配合默契

得直有了些诡异。我们面面相觑,知道这老和尚已用上了专破天下暗器的“万佛

朝踪”心法。

盏茶的功夫,金燕子渐渐累了,鼻凹鬓角热汗直淌。老和尚笑道:“女施主

累了,便请收手罢!”金燕子咬牙道:“还没打完,你罗嗦什么!”她这话说得

到也不错,她的燕子镖老和尚接到以后全都回手钉上身后的寺墙,此时那一面墙

壁都已钉满了,可是金燕子变魔术似的手一翻又发八枚,手一翻又发八枚,只顾

着打。也不见她的镖囊挂在何处,只是那镖便如无穷无尽般的没完没了了。老和

尚见她说的固执,轻叹一声,一步跨出。

这一步跨出,正挡在金燕子的去路上。金燕子没想到这呆呆老僧竟在这么短

的时间里便看穿了自己的“归巢步”,一愣神,两人已近在咫尺。老和尚念声佛

号,一掌拍下。

金燕子躲闪不及,唯有出双掌相迎。眼见老和尚这一掌蓄势已久沛然无畴,

自己仓促迎击,内力又向不为长,这一掌接下,只怕要九死一生。不过呢,接,

就九死一生,不接,就十死无生。

走神至此,忽觉身边气氛尴尬,回过神来,原来我们已经到了方丈室,导游

正在讲解:

“大家都知道,方丈呢,是少林寺身份最高的人,历来唯有德者居之。方丈

这个词呢来历就是——大家请看——这间屋子就是方丈起居与理事的地方地方,

据说以前它的长、宽均不过丈,房内除了一个打坐用的蒲团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可见修行是非常清苦的,而‘方丈’之名也就由此而来……”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方“丈”室,一瞬间都觉得自己该回小学去重修一下

数学,理一理长度单位之间的换算……这间屋子……真的只是“长宽一丈”的规

模吗?

“当然,现在大家看到的方丈室面积约为250 多平方米,清朝时乾隆皇帝游

少林寺,就以方丈室为行宫,故又称‘龙庭’……”导游善解人意地补充说明。

哦,原来如此,龙庭耶!250 平米耶!

可是为什么是250 呢?

“这一代的方丈释永信大师呢,可以说是年富力强。他今年只有30多岁,可

是称得上年轻有为,已经是河南省佛教协会会长,中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第九

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青年联合会委员,少林慈善福利基金会会长了…

…”

“那他会武功吗?”小陈问了个傻问题。

导游笑了:“据说以前是会的,可是现在……他的肚子已经出来了……”

小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我狠狠瞪他。方丈室外“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

岂是世中情;少室山下禅林静,五乳峰前钟声悠”的对联尚在,可是方外之人已

经成了政界要人,清修之身已经长出了腐败的肚子……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亏

他还笑得出来!

方丈啊,就让我来拯救你吧!

为了凸显方丈的好,我必须张扬某人的坏——为了拯救方丈,我必须牺牲某

人。小陈是个好人选,他长得白白净净,有俗语说:“小白脸儿,没有好心眼儿。”

他来演反派,再合适不过了!

再说,谁让他刚才犯错误来着?

……三掌甫接,金燕子只觉两道热线顺两臂直流下来,到得丹田,稍一碰触,

“啪”的一声,内息沸腾如海,猛地向外一涨。我们在一旁看得清楚,金燕子的

衣衫猛地一振,“嗤嗤”连响,道道金光自她身上激射而出,宛如金菊怒放。她

身上所藏的燕子镖,竟给这一掌之力尽数逼出!

现在,呆呆老和尚已经变成了德高望重的方丈。他一招得手并不追击,只闭

目合十退下。金燕子的外裳颇给燕子镖撕破几处,此时面上一红,扁扁嘴儿,眼

中已是衔泪欲滴,终于强行忍住,只骂道:“呸,老流氓!”小陈向来自命风流,

如今救美时机大好,当下脱下皮夹克给金燕子披上,自己施施然走进场中。

小陈人称陈七腿。当初在校舞蹈队那也是跳王子的,可见其腿功出众。此时

来到场内,冷笑道:“方丈啊,我们与电视台联办的晚会,请你去参加‘我哭我

闹我哈哈笑’环节,这个提议你到底考虑的怎么样了?答应不答应,你倒是给个

痛快话啊。”

方丈合十道:“多承施主美意,老讷恕难从命。”

小陈怒道:“你摆的什么臭架子!难道你看不出这本是互惠互利的一件事?

拜托,现在是商品社会和平年代了,你守着堆木雕泥塑有什么意思?多赚点钱是

正经事!你看看,你看看,啊?这嵩山已经荒成什么样子了?游客呢?旅游团呢?

你是在嵩山哪,你是少林寺啊,你怎么守着两座宝山也能饿死?赶紧把你那清规

戒律都扔了,乖乖到我那晚会上去亮个相,也好帮你这少林寺打打广告。回来以

后,包你吃香的喝啦的金条大大的有!”

方丈打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灯红酒绿声

色犬马,恕与老讷无缘。”

小陈冷笑道:“你倒是清高,却不知这‘清高’又值多少钱一斤。你能耐得

寂寞,你的弟子难道也心如止水?你的弟子心如止水,难道这滔滔浊世也能无欲

无求?没有好处,谁来你这破庙枯坐,没人施舍,你空腹又能讲什么佛经道法。

没有弟子,将来你死后如何普渡众生?每日里见不着人,你又怎么弘扬佛法?住

在空中楼阁里的大师,可愿意睁一睁眼么?”

方丈肃容道:“功名利禄如浮云过眼,出家人自是厌倦了俗世繁华。凡事随

缘,吾道甚孤终究也不是打广告搞促销能拉来知音人的,若是少林当亡,我也无

话可说,若是世人尚有禅心侠骨,少林一脉自然可以流传下去。”

小陈哼了一声。我们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怒。果然,他徐徐向方丈逼了过去。

看他的步法,却让人禁不住的大吃一惊。原来他竟是上身不动,两臂不摇,脚不

离地,只以方才动作时的一蹬之力借着脚下的冰雪,直向前滑去。

他这样的动作,与原地站立并无太大分别,身上竟无一处空门。他随时可以

起左脚起右脚,他可以在七步出脚五步出脚四步出脚。他就以这最完美的姿态逼

近方丈。方丈也为他这无懈可击的攻势所逼,向后——

退了一步。

从刚才开始,在金燕子乱镖急打下兀自不动如山的方丈退了一步!这一退,

他的防御便有了破绽!

小陈起脚。左脚横扫方丈右肩。方丈以右臂一搪,小陈借势旋身,右脚早起

斜切方丈左颈。方丈左臂再挡,小陈身在半空左腿一收一弹,直蹴方丈小腹。方

丈向后侧跨,这一脚,便从他左肋下穿过。

可是小陈还有手。

他的身子侧卧在半空,突然双手横扳方丈的光头,同时腰一弓,伸直的右腿

急收而回,一颗膝盖猛磕方丈面门。他竟要在半空里,横着给方丈来一记“三明

治”!

方丈又往后右跨一步。

这已是第三步了。

这一步总算让他脱离了小陈双手的攻击范围。小陈身在半空没了借力之处,

落下来,身子一扭,两手已先着地,一撑,身子倒立而起,两腿在空中宛似两挂

金锏,挂定风声力砸方丈顶梁。方丈双臂横架,仓促间接下这两记重的,身子已

是一晃,还不及变招,小陈先击下的右腿又已一屈一伸自下而上蹬他面门。方丈

双臂勉强合成一势“铁门闩”往下一横,“啪”的一声,总算挡下了,未曾受伤。

可是他的两臂,却被这一脚生生震开,脸上也溅上了小陈鞋下的泥水,就连人,

也被震得连退四步。

好一个第七腿。

好一个陈七腿!

我们决定上少林的时候,我的同学们在天南海北传诵着这样的讯息:“木头

要上少林了!”“好可怜……”“完了,肯定回不来了!”“阿门,这个世界终

于清净了……”“在郑州的同学们,你们一定要拴好木头啊——”“木头,人民

离不开你,你还欠着我两根鸡腿呢……”

真是可恶,这帮家伙从一开始就在说风凉话,到现在还没个够!

我们这次来郑州,其实是要做教育专业的大四实习的。简言之,就是来某个

中学当一个月的实习教师。当初也不知怎么搞的,学校突然临时把我们这一组改

到了郑州。众所周知,2002年是河南人最受歧视的一年,有关河南人的脏段子广

泛流传,河南人在中国人的眼里成了不堪的代名词。在这种背景下,很多同学几

乎给这个消息吓破了胆(当然,也有幸灾乐祸得笑岔了气的),仿佛去河南人的

大本营比去纳粹的集中营还要恐怖一些。很多人要求调换实习小组,很多人眉开

眼笑地向我们表示同情,很多人眼含热泪为我们送行……好象我们不是去上讲台,

反而是去上断头台。传说中的河南人吓得他们放弃了这样一个可以公费旅游的好

机会,宁愿在西安附近的随便什么学校忍着。最后反倒是我们几个反应迟钝的家

伙傻人有傻福地去河南花天酒地了一番。

闲言碎语不要讲。

大家虽然在和我开玩笑,但是我的心里也不是没动过上少林当和尚的念头。

当然,这念头动得比较早,在我开始初恋知道女孩子是多么可爱之后就被我抛诸

脑后了。而这个念头的形成,则还要推到我小时侯的经历上去。

前边说了,我小时候是个野孩子……准确地说,是野孩子中的小喽罗……唉,

混过帮派的朋友都知道,小喽罗在团伙里实在是太没有权益没有地位了!有时候

看到大孩子他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聊着什么,自己凑过去还没听着什么呢,就

被后脑勺上一巴掌打了个趔趄,一句毫不留情面的话“小毛孩一边玩儿去!”足

以让人沮丧一个下午。但是有时候也会被恩准留下来——结果更糟,虽然听了,

却几乎完全听不懂,对人的自信心实在是一种强烈的摧残。

在这种左也是摧残,右也是打击的困境下,我们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头

儿的景仰就更是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少林寺》在全国热播的时候,头儿的威信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因为他的少

林童子功已经练到了可以用双手和头顶在地上支撑,而两腿却可以并拢伸直,直

挺挺地在空中停留的境界了。我们都跟他学了动作要领,可是却无论如何都学不

会,除了个个闹得一身土外,还有两个人扭伤了脖子。到最后,我们之中最好的,

也就是能靠着墙倒立一小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头儿明确地感受到了独孤求败的高手寂寞。同时,他的功力

也无法再进一步提高了。他始终无法像电影中的那样,让自己的双手离开地面,

而只以脑袋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像被困在陷阱中的虎王,焦虑地转着圈子,却始

终走不出去,跳不上来。他迫切地需要进步,迫切地需要高人的指点。

那么,他要上少林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将我排斥在外的屈辱。

上文书说到:小陈一连七腿将少林方丈逼到几无还手之力。七腿既过,两人

身形一分,方丈擦去面上的泥点,笑道:“施主好俊的功夫。”

小陈乍撒两手,手上的泥泞滴滴嗒嗒往下直淌,心中恶心,强笑道:“好说

好说,搞文艺的没双好腿可怎么跑?如何,参加晚会一事,大师可回心转意了么?”

方丈苦笑道:“恕难从命。”

小陈把脸一沉,道:“给脸不要脸!”眼见请不到嘉宾,自己的奖金要黄,

这回他实已难扼心头无名之火,身形一动间,杀机大胜,竟决心要就此将这堂堂

少林方丈废在自己一双腿下。

方才那一轮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已让方丈了解到小陈雪上滑步的危险性。故

此这一回小陈故伎重施,不由得目绽精光,牢牢盯住小陈的双腿。

小陈见方丈如此聚精会神,微微一笑。

这一笑,倍显狡诈。

“啪”的一声,小陈掌中突然放出一片雪亮的白光,夺人的双目。方丈一时

不察,两目大张,直把这这白光尽收眼底,顿时眼前一片赤红,已是什么也看不

见了。总算他百忙之中尚来得及收回双臂护住头脸,耳边风生骤起,“啪啪啪”

臂上已中了三脚。小陈得理不让人,“啪啪啪啪”又是四脚。虽已方丈之能,硬

碰硬的挨了这四脚也只觉两臂火热生疼阵阵发颤。更兼两耳轰鸣,脚下踉跄。只

听小陈吃吃笑道:“如何?照相机镁光灯的滋味,可好受么?”

方丈心中生恼,总算他捱过七脚后勉强稳住了阵脚。耳听小陈又是一脚踢来,

手下再不容情,只把身一侧,袍袖抖出——刚好是小陈一腿出一腿收之际——灰

袖一翻,登时将两条腿一起缠住!

小陈吃了一惊,两腿一分,“咯”的一声,那袖子已不知有哪处裂了。可是

在少林方丈的功力灌注下,那袍袖坚硬如铁,一时半会哪挣得开?方丈恼他下手

阴毒,狠狠把袍袖一送,把小陈直摔了出去。

才一摔出去,方丈便听得金燕子惊叫一声。方丈蓦地醒悟,小陈飞出去的方

向正是方才自己将所接燕子镖尽数钉上的墙壁。那燕子镖尾似剪刀两翅尖尖,一

支镖与四把小刀相仿。这满满地钉了一墙,小陈若是撞上去,不变筛子……也成

漏勺!

我想得出神,呆呆地望着小陈傻笑。小陈从没被男人如此色咪咪地瞧,脸都

红了,骂道:“看什么看!变态!”我勃然大怒,不过倒也并不还嘴。反正他现

在已经被我想象到生死未卜惨不忍睹的地步了,我还何必与他做这口舌之争。

这时,我们已经到了立雪亭前。我向来不拜菩萨不拜佛的,这回终于恭恭敬

敬的来到蒲团前跪下,单掌合十一头嗑下。我拜的,不是成佛的慧可,而是参不

透的神光——那个因为太博闻强识而无法顿悟的修行者,那个断臂立雪的痴心人,

那个用最笨的法子改变自己的聪明人。笨人向聪明人转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能做到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而要让聪明人放弃自己的头脑,让自己变得简单、干

净——这种痴和勇,这种大智慧就更是少之又少了!现在多的是聪明人,少的是

蠢人,不信?你就往这少林寺院中一看——

你看那施舍佛珠的僧人,只顾护着盛珠的大笸箩,一叠声地声明:“我们虽

是施赠,但是终究要有工本,请大家随意放下些香火钱……”

你看那领取佛珠的游客,手举着五毛钱奋力冲锋陷阵,口中疾呼:“给你五

毛钱,给我二十串!”

你看这寺中诸人,行色匆匆;你看这老树新枝,自顾开谢;你看那佛,只顾

盯着拜佛人的钱袋;你看那拜佛人,口口声声不离自己运势……

聪明人啊……鄙视你们!

回想在十五年前,头儿和我的堂兄他们在某一个夜晚制定了离家出走上少林

的宏伟大计。那天晚上有五个少年做了他们一生中最大的决定,为了他们的梦想,

他们决定放弃自己的父母,放弃自己的学业,放弃以后吃肉喝酒的机会,以及和

女孩子打闹嬉戏的乐趣。在做这个最带劲儿,最潇洒、最纯粹的计划的时候,他

们的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严肃,那严肃比大人的正经八百要认真一百倍。他们详

细地敲定了计划的每一个细节:集合的时间、集合的地点、家里有钱的带多少钱、

家里开熟食店的带几根腊肠、父亲是警察的要偷几张介绍信……

最后他们把手叠在一起,振了三下。

当然,我说过了我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次密谋的。但是我的堂兄却参与了,那

时的他十二三的年纪,细高个儿,精瘦,眉清目秀足智多谋,是头儿的左右手。

这许多年来我曾无数次的问他每一个细节,想象过其间的每一个步骤。因为他们

做得实在太漂亮了,竟然就那么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人的视野中了,仿

佛一个美丽的谜语。

而我们就不行,我们这次的一行人上少林好象一直都在犹豫不决。火车上胖

子的一席话沉重地打击了大家的积极性,就连我也因为后来的沉重的实习任务而

动摇了。真是可悲呀,只不过是一次游玩而已,我们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决断力,

出尔反尔得像个懦夫。

所以后来我们能去成,可以说全要靠我们的藏族同学阿巴的促成。在某一天

的闲聊中,他又提及此事,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一定会去的!”

他要去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要归结到他对藏传佛教的信仰使他不能也不忍过

这样的古寺而不拜。他兴致勃勃地为我们讲述了藏传佛教与中原教派、小乘佛教

与大乘佛教的区别:“小乘佛教呢,就像是小船,只能度自己,但是人人都能自

己修炼;而大乘佛教呢,就像是大船,不光度自己,还能度别人,不过修炼起来

比较麻烦……”说实在的,我听得不太懂,可是我看着他说起佛教来虔诚兴奋的

样子,我竟没来由的嫉妒起来——也许,有信仰的人活得会比较快乐吧,毕竟他

们的信仰使他只专注于“对不对”而不须管“值不值”——一切问题都变得简单

了。

……小陈飞向燕子镖,方丈慈悲,虽在气头上也不愿害了他的性命,连忙施

展“八步赶蝉”的绝技循声向他追去,听得衣袂之声渐近,已是一把抓去。一抓

之下,擒住了一人的手腕,却听那人哼了一声,手一翻反扣方丈的脉们。方丈一

惊,手腕急沉,那人的手便沿臂而上,又去抓他的手肘。方丈肘一弹,崩开那如

蛆附骨的擒拿,却觉胸前一紧,已被那人抓住了他的前襟。

两人单手对单手的一通小擒拿,以快打快快到让人目不暇给。方丈吃亏在看

不见,只觉得这人手劲奇大,更兼招数如灵蛇般怪异,是以一上手便为人所制。

可是这人抓住了他的前襟便不再动,方丈心中纳罕,用力眨眨眼,眼前渐渐白亮,

可以看见了。只见单手制住自己这人头发卷曲,肤色微黑。这人见方丈睁了眼,

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方丈给他笑得一愣,却见这人,猛地把方丈往怀

里一带,方丈站立不稳往前抢去。这人已让步撤身,以胯相别,“呼”的一声,

方丈偌大的身形被撬得腾空而起,抡圆了向前摔去。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方

丈脑中灵光一闪,已然明白,这人正是藏北跤王阿巴。

方丈身在半空,虽惊不乱。腰间微一使力,已调过身子,两足落地。只是他

在落地之后,两足蹬地,身子自然会向后稍稍一晃——才一晃,后脖领一紧,耳

旁风声骤起,他竟又被阿巴反着又甩了回去。

我们在旁边看得有趣。只见阿巴稳稳站在场中,把方丈左右开弓地摔来摔去。

可是方丈这老头子身手还真是灵活,给他这么过肩摔摔了五六轮,居然始终兀立

不倒。斗到分际,阿巴心中烦躁,将方丈向前摔出,不待方丈站稳,伸双臂自他

肋下穿出,两手在方丈颈后交汇一扣,登时令他头颈压低,双臂架起,半点力也

使不出。同时左脚一绊右脚蹬地,两人同时侧身飞起,往左边地下砸去。

这一砸下来,毫无防范之力的方丈必吃大亏,稍重一些他那被架起的胳膊只

怕也会骨断筋折。好个方丈,危急关头把身子一缩,拧腰摆腿,方才被绊子撩开

的左腿竟然率先在地上微微一点。这一点之力固然无法支撑二人的分量,却也让

二人的下落之势稍稍一缓。方丈的右脚早到,在地上再一点,两人侧飞的身子就

已经扭了过来,变成了面向雪地。

这些动作说来繁琐,做来却快。我们只见着两人的身子在空中奇怪地一扭,

便变成了阿巴魁梧的背影对着我们悬停在了距地面不过一尺的空中,再不落下,

反而向前急蹿而去,开始绕着圈的疾驰。蹿着蹿着越升越高,腹下却伸出两只脚

来,仔细看去原来是方丈碎步急倒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身子,展开身法狂奔不已。

阿巴身子长大,又是用双手自下而上地扣着他的脖颈,因此上半身伏在方丈腰背

之上,下半身却给拖在地下,划出两道雪沟。他想要站起身来,可是雪地既滑,

方丈又快逾奔马,他实在没个借力的所在,一时无法可想,只有这么狼狈万状地

兜圈子。跑了四五圈,方丈一个急刹车,乍起双臂猛地向下一压,阿巴双手再也

扣不住了,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从方丈的背上滑射而出。总算他方才抢下的

小陈及时搭他一把。站下身来,这才发现,原来方丈已将他送回本营之中。阿巴

嘿嘿一笑,也不掸扫身上的碎雪,对着方丈翘起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

胜固欢欣败亦喜,男子汉的堂皇正气,现在真的很少见呢。

夏天的时候,我回到农场。在街边打牌的摊子上,我见到了我的堂兄。曾经

那个瘦骨棱棱机灵百变的孩子,如今因为前些年的一场病被治成了大胖子。他穿

着大裤衩坐在小板凳上,发黄的白背心卷到腋下,一手揽着他两岁的女儿。小女

孩因为热不停地扭来扭去,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的满是鼻涕嘎巴。我的堂兄稳稳地

坐着,两眼精光四射地看着手里的牌。他的电话亭来了客人,他头也不回地应一

声:“等着!”然后两手一合,把插开的牌拢上,牌面朝下,抬头看看大家,深

思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接着,突然,他的右手飞快地一抄一甩,两张

牌响亮地摔下,正是克敌制胜的一副对儿!他挑衅地盯着前边的出牌者,冷笑道:

“走!你走!我看你走?飞了你了还!”

我看着他,想,如果他没有女儿不用工作当年根本没有回来……根本不会长

大——那该有多好!

在导游敷衍完了自己的任务,我们得到了在少林寺里自由活动的一个小时的

中间,我陷入了一阵迷狂之中,一方面,我想象中的打斗已经进行不下去,调频

世界里的危机也已经到了快要爆发的临界点;另一方面,回忆里的痛苦已经逐渐

泛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强迫我自己不去想象,不去回忆——结果是我定定

地看着少林寺的人潮人海,好象《发条橙》里被强迫改造的倒霉鬼。

我逃了。

白衣殿墙壁上绘制的少林拳谱已经模糊了,千佛殿里踩下四十八个站桩坑的

武僧何在?文殊殿里的达摩影石是假的,那么石上的人影又是怎么出现的?大雄

宝殿很宏伟但是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钟楼北前侧竖有一通乾隆皇帝的《御书碑》

——我终于明白金庸为什么要因为该“十全老人”四处慨留墨宝而专门写部《书

剑恩仇录》来捉弄他了……

我跑到藏经阁,几经大火藏经阁的经书早已搬走,只余书架。没关系书架就

可以满足我了!从门口探头探脑地望进去,顶天立地的黑色书架让人望望而生畏。

这要是装经书秘籍,这得装多少啊……隐约间,我仿佛又看到萧远山慕容博夤夜

盗经。当然,有他们自然也就少不了那神一样的无名老僧。无名老僧?我看看守

在门口的老和尚,他守着捐款的箱子,见我迟迟不掏钱包,已经露出不耐之色。

哼,无名倒是无名了,高僧?我赌他没这份涵养。

我跑到斋堂,扒在门缝一看,哇,果然好大好深的食堂,有两位小师傅在喝

粥啊!啊,他们看到我了!有一个比较帅的向我走来了!他向我伸出手了!他把

门关上了……

为什么不让我看?奇怪!我来这里是为了看名人书法字画的么?我来这是求

菩萨拜佛来了么?那些让人听来就热血沸腾的掌故:十三棍僧救唐王、紧那罗惊

退红巾军、月空死战倭寇……为什么湮没于历代帝王的封赏题字中了呢?把这些

金漆御笔都去了吧,把这些如织游人都赶走吧,不要再卖什么开光的桃木剑了,

不要再演什么少林绝技了——少林啊,你应该是年轻的,干净的,有力的,高傲

的,桀骜不驯的!

你应该是乱世中拔刀的豪杰,你应该是盛世中守节的英雄,你应该是传说中

的大丈夫——这样,才不枉了你少林之名——

才不愧对天下英雄对你的景仰!

十五年前,头儿上少林一去不回。其他几个孩子却被郑州火车站遣送回来。

他们哭哭啼啼的回家,受到了大小不一的惩罚。头儿的父母却伤心欲绝,没完没

了地询问头儿失踪的经过。

据说,头儿是在火车行进的过程中,靠在车门上闪出去的。可是事后的搜索

却没有找到他或他的尸体。长久以来,我坐每一趟火车都要看看那车门,却发现

所有的车门都是朝里开的。这样的开门方向,人靠上去,怎么会闪出去?

在我想来,这件事更大的可能是这样的,头儿在车进河南之后就已经决定跳

车逃跑。他那么聪明,当然会想到父辈们的追捕。为了不被捉回去,只有逃走

(甚至要向自己的朋友隐瞒真相)。他偷偷撬开了车门,在众目睽睽之下闪出去,

却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扒住了车厢外的某处,直到火车在拐弯减速时才轻松落地—

—这并非是不可能的,毕竟头儿也上百次地看过《铁道游击队》。

我沉醉在对头儿的想象中。我想象着他站在车厢外,一脚站住,一手稳住身

子,剩下的一手一脚却迎风展开,好象一面年轻的旗帜。火车带起的罡风吹在他

的脸上,吹得他的头发欢快地飞舞,吹在他的身上,他的衣襟猎猎作响。路边的

电线杆排着队一一闪过,远处的嵩山山成黛色绵延不绝。长长的火车像一条穿梭

在云间的巨龙,成为他绿色的坐骑,载着他直奔梦想而去……

去嵩山!

上少林!

我越来越害怕。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还是分不清哪是传说中的少林,哪是现实中的少林寺,像

是好龙的叶公,被真龙吓到屁滚尿流。更可悲的是,我这个叶公直到此时都不愿

面对现实,兀自要沉迷于自己的想象,反而指责真龙长得不合自己之意。想象,

已经模糊了我的回忆,正慢慢浸透现实——这种精神胜利法……是懦夫的做法吧,

是逃避现实的行为吧……

我陷入到对自己的深深的自责中。是的,我凭什么要求人家少林寺为了我的

想法去固守清贫呢?我凭什么要让人家承载自己的理想呢?哭着喊着指责人辜负

了自己,强迫别人背上自己的包袱……这和自己向来所鄙视的软弱无力的人又有

什么区别呢?要是少林寺不大开山门的话,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进

来吧?人家已经给了自己十几年的希望与快乐,现在又凭什么去奢望更多呢?

对少林寺,始终是只能感激不能抱怨啊。

我闷闷地吃了午餐,清水、馒头、咸萝卜在累了一上午之后,味道也很好。

正吃着,有人来卖刀。一堆金鞘银鞘的兵刃中,有一把黑刀一下子落入我的眼中。

这是一柄双手带(日本刀),黑鞘黑锷黑缠手。拔出刀来,刀身也乌黑,只在刃

上有一道波浪似的雪白。刀身修长略带弧度,虽是样子货,这样子却着实出色。

我买下它来,拔刀向天,想,就用这把刀来结束这个故事吧!

我拔刀,黑刀直指方丈,回目望一望身边的金燕子、陈七腿、藏北跤王,垂

首道:“我等上山,多有冒犯之处,乞请方丈见谅。”

方丈合十笑道:“区区小事,施主何须介怀。”

然后我出刀。刀光如线,直刺方丈的喉头。这一刀,我用的是枪法,我用的

是剑法、我用的是针法,我放弃了刀刃的锋锐,只以刀尖一点进行攻击。我把杀

气尽集于此,所以它快——快得惊心动魄;所以它绝——绝得每一刀都刺向真实;

所以它狠——狠得破釜沉舟;所以它毒——毒得不血无归。

方丈变了颜色:“决绝刀法!”

他退。退至七步,我的刀势已尽。他出指如电,“哒”的一声,“灵犀指”

已钳住我的刀尖——然后——血光现,方丈捧指而退。

他已受伤,展眉道:“犹疑刀意?”

不错,我就是用这样一往无前的刀法使出这样徘徊不定的刀意。方丈沉声道:

“你犹豫什么?”

我答:“没什么!”

当然没什么!能有什么?反正这个世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黑就是黑,

白就是白,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方丈闻言,闭目,垂眉。然后睁眼,喝道:“出刀!”

出刀就出刀!仍是决绝刀,犹疑意。

方丈出指,血指轻拈黑刀。我顺势一送,方丈没有分量似的往后一飘。我要

收刀,他却使了个千斤坠稳稳站住。我们拼了内力,刀身被一点一点地拉直……

拉长……

突然方丈把力一收,刀直望我怀里撞来,我向后踉跄,方丈推着刀向我猛冲。

我稳不住脚步,一直退一直退,直退到寺前的古树上。我两脚蹬树,身子平伸,

这才有了余力,把刀向前推去。

方丈突然开口:“你犹疑什么?”

我已被他激怒,嘶声吼道:“到底什么是少林?”

方丈突然放手。

这凝聚了我所有的气力与愤怒的一刀,猝然失去前边的阻碍,猛地向前急射,

“扑”的一声刺透了方丈的肩头。

血光飞溅,所有的怀疑随着这一刀发出,心里,竟然随着这血光一空。

“信,就见少林。”

方丈肩插黑刀,血染半身,兀自洒然笑道。

这样一句话,在我空荡荡的心里回声处处。

我狠狠拍头,一下,两下……小陈他们不好意思地向旁边的人解释:“我们

不认识这个人。”我冷笑,心中却喜不自胜,本来只是想在想象中道个歉收个尾,

谁知故事发展竟信马由缰到了自圆其说的地步——“信,就见少林”这话真是我

想出来的么?

回想一下,对少林的感情确实是来自于武侠小说电影居多,再加上偶尔翻及

的一些资料,不知不觉间,少林成了我心中的圣地。我景仰他的快乐,自由,勇

敢把一切浪漫加诸其上——这没有什么不好,起码说明我还在追求这一切。不过,

既然是心中的圣地,自然也只有去心中去寻吧!来“少林寺”找少林,本就是缘

木求鱼啊。

我闭了下眼,再睁开,上边的山上云间,已经多了一座古庙。庙门一开,几

个青衣的僧人展臂拎着水桶打闹着飞跑下山,路过我的身边时,当中一个一回头,

对我说:“小子,你终于来了啊!”

是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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