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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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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云湘缘醒过来,不由吓了一跳。

她站直身子,发青的月光从外面洒进来,将屋中照得鬼影幢幢,迎面立着一个狰狞的巨人,足有一丈高,正冷冷地瞪着她。云湘缘是大家闺秀,平日里笑不露齿,足不出裙,这时候却忍不住惊呼出声。

头顶“哗”地一声大响,一群漆黑的鸟儿盘旋飞舞,“吱吱”尖叫。云湘缘猜到这是大群的蝙蝠,平日里只有在仲夏之夜,她倚窗支颊,眼望庭园,呆呆地痴想,才会偶然看到那黑暗之翼自树巅飞过。

云湘缘退了几步,赫然见左右各有四个巨人俯视自己。她这才发现身处之地,已不是温香熟悉的闺房,而是一个阴森森的庙宇,那些巨人是庙中供奉的金刚神像。

头顶群蝠越飞越快,如夜魔乱舞尖笑,云湘缘抱住了头,心中一片混乱。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我是谁?”往事蓦地如潮水般涌现,无数鲜活的画面在脑海里碰撞回转,她霍地抬头,叫道,“我记起来了!我……我已经死了!”

龙玉石

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明明记得很清楚,日夜不断地自我提醒,可是到得紧要临头,往往便忘得一干二净。有些事如墙上的粉字,被时光之风吹得毫无踪影,然而却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字迹其实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内心的石壁上。

死去的云湘缘,她首先想到的往事,居然并非临终弥留时刻,而是许多年前,大雪纷飞的那一幕。

那是十年前的腊月隆冬。树上枝桠禁不住厚重的积雪,纷纷折断,官道两旁,满是枯枝。三匹高头大马护着一辆马车,迎着风雪,轧轧驰来。三个马上客只着穿单薄的青衫,在寒风中神色自若,御车的老头儿却裹着棉祆,犹如一只大粽子,虽然如此,仍是冻得愁眉苦脸,身子瑟瑟发抖。一位瘦削的中年汉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道:“东九叔,天气冷,你进来歇歇吧,让中富来驾车!”

东九叔喘着气道:“不用了,马儿欺生,别人赶不好的。”又有一人从车厢中探出头来,说道:“东九叔,我和马儿熟,要不我来替你一会儿?”语声清脆稚气,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东九叔满布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哑声道:“湘缘小姐翡翠打的身子,要是被这西北风吹坏了,老东还能活吗?”

云湘缘道:“东九叔,我要和你玩炒菜吃饭,你快进来!”又转头抓着那中年汉子的手臂,道,“叔叔,你快叫东九叔陪我玩儿呀。”这汉子名叫云洛,乃湘南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商贾,云湘缘是他的侄女。云洛膝下无出,视之为掌上明珠。云湘缘童年寂寞,惟一的玩伴便是这个老马夫。东九叔的脾气执拗古怪,除了老爷,对夫人也是不甚买账,府中人大都与他不睦,也只有这痴缠娇憨的小姑娘,才能使他终年愁苦的脸上露出些微笑。

云洛方才让东九叔歇歇,不过是客气话,意示关怀下人而已,其实车厢中还有云夫人在,主仆同乘,极为不便。但小姑娘云湘缘怜惜东九叔,却是真心要他进去避寒,云洛微觉尴尬,蓦地里蹄声急响,十余匹快马从后飞速接近。

云洛喃喃道:“大雪天是谁这般赶道?”当下叫道,“中富护着马车,中元、中则,你们去瞧瞧。” 两个青年让过大车,勒马停在道旁,只见一匹漆黑的骏马闪电般驰来,明明还在十丈之外,转眼已从两人之间掠过,眼看就要撞上马车。

湘淮之间的官道,古来就不太平,这黑马来去如风,骑者决非普通的百姓。云洛从东九叔手中夺过马鞭,奋力挥出,正好绕在黑马颈上。但那黑马力气极大,受惊后四蹄加速,云洛顿时跌出马车,云湘缘抓着他的手臂,也跟着飞了起来。

云洛连忙放脱马鞭,伸手向车盖抓去,五指直插入木中,木屑飞散。不料他身形一定,一时忘了云湘缘还拽着他,竟将她甩了出去。他急忙转身,身子急射而出,追到云湘缘之后。然而云湘缘摔出之势也甚急,云洛伸出手去,离她的身子终究是差了数分。云湘缘若摔落在地,纵有积雪相垫,也非筋断骨折不可。他心中又急又悲,眼看惨剧酿成,无可挽回,黑马上的骑士忽然旋风般返身扑回,双臂伸出,把云湘缘稳稳抱住。

云洛吸了口气,落到地上,与云氏三雄同时喝了声彩。这骑士骑术身材瘦小,眉目尚带稚气,年纪不过十三四岁。

就这么一耽搁,又有十余骑追了上来,将那少年和云家大车团团围住。

这些人或衣袂飘扬,背负长刀,或兽皮搭肩,腰悬弓箭,气势汹汹。三骑排众而出,中间一个衣衫整洁的老者阴声细气地道:“怪不得风公子停步不走,原来约有高手在此。”说着目光朝云氏诸人逐一扫过。云洛见他瞳孔异光炯炯,微作紫色,心下一懔,道:“阁下是穿云手杨三枪寨主?”

老者笑道:“怒杨某眼拙,这位老弟台是?”他说话老气横秋,云洛微觉有气,沉声道:“在下姓云。”杨三枪方才远远见他纵跃飞掠,武功非同小可,脱口道:“莫非是胭脂坊的云老板?”云洛拱手道:“不敢。”

杨三枪微笑道:“嘿嘿,这可多有得罪了。”对方姓云,他外号却叫做穿云手,因此出言告罪,然而瞧他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歉意。杨三枪话锋一转,冷冷地道:“只是云老板一手八卦太极掌法虽然炉火纯青,但从来专注于生意,不牵涉到江湖纷争之中,却不知今天怎地管起咱们黑道的事儿来了?”

云洛沉吟起来。杨三枪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好手,再看他身侧二人,左边的马脸少妇,人称欧阳七娘子,铁扇功夫非同一般;右边的猥琐道士乃是绰号千里追魂剑的青藏派高手灵鹫子。千钟山回雁寨的名头响亮,黑白两道无不忌惮三分,一半固然是因为寨主穿云手杨三枪,另一半却是来自这两个凶人。

云洛自忖自己的武功当不输于杨三枪,百招之后凭着本门悠长内劲,说不定还有取胜之机,然而云氏三雄决不是灵鹫子和欧阳七娘子的敌手。云洛系习武之人,死在刀剑之下也无可厚非,却不忍让云夫人、侄女儿和东九叔也跟着陪葬。

本来这事与己无关,只是若非自己出手阻拦,那骑黑马的少年便不致被困,何况他以德报怨,救下云湘缘,云洛要是置身事外,眼睁睁瞧着他死在群盗手上,未免太不够仗义。云洛正在进退两难,那少年风公子开口道:“杨老三,我不认识他们,你要动手,冲着小爷来便是!”他将云湘缘交在云洛怀中,翻身下马,叫道,“杨老三,你敢和我单打独斗吗?”

杨三枪跃离马背,挺身负手,横空掠过数丈之地,掠向风公子之前。旁观众人见了这等飘逸的轻功,无不喝彩。云洛更是心下暗懔:“没想到这强盗的身法也如此了得,我那八极掌是不是能克制得了他,可难说得紧了。”

那风公子不待敌人落地,便从腰间亮出一柄软剑,剑刃颤动,将杨三枪下盘裹住。杨三枪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若在平地,自可转身回避,但眼下双足尚未落地,却是无法躲闪,只得取下背后铁枪,一招“横扫千军”,护住自身。他是成名高手,近年来极少与人动手,就算动手,也从不使兵刃,刻下对着一个小小孩童居然要用铁枪救命,不禁又是恼怒,又是惭愧。

风公子并不与他兵刃相交。杨三枪只觉眼前剑光消去,背后寒风又起,风公子的身法竟也是极快。杨三枪倏地转身,心想众目睽睽下让你走过十招,教老子日后如何做人?铁枪一抖,挽出腥红色的枪花,这一枪刺出,登时雪花激扬,真气嗤嗤作响。一瞬中云洛心念电转:“这厮枪上的功夫比紫云手更厉害,我可真小觑了他。嘿,总之这风公子决计抵挡不住,我到底救他不救?”

便这么一迟疑,铁枪已刺到风公子身前,只见风公子不慌不忙,软剑“啪”地一声,紧紧贴在枪杆之上。杨三枪心下大骇,知道软剑转眼便要顺着枪杆削上来,不弃枪后退,十指便算是废了,惊怒之下全力回转枪柄,风公子一个踉跄,跌出好几步。

如此一来,云洛、灵鹫子等大行家均已瞧出风公子招数精妙,当世罕见,只是内力不及,究非杨三枪之敌。云洛剑眉微蹙,心道:“只要再过三年,不,再过两年,姓杨的便躲不过这招,这孩子姓风,使的是软剑,莫非……莫非他是……”

这时杨三枪已收起铁枪,一对肉掌上下翻飞,激斗中杨三枪踏上一步,左手出指弹在软剑剑身上,右手疾出,已按住风公子胸前膻中穴,喝道:“交出来!”

风公子闭目待死,更不答话。杨三枪狞笑道:“老子杀了你,再搜你尸身,也没什么两样。”正要运力震断他的心脉,身后劲风袭体,隐隐生痛。杨三枪右掌仍按着风公子,左掌反手拍出,与来袭者双掌相击,居然无声无息,黏在一块儿。来袭者正是云洛。

杨三枪怒道:“姓云的,要你多管闲事!”一式虎尾腿,反踢对方胸口。云洛等他足尖逼近胸前,掌上刚劲猛吐,杨三枪身不由主,向后退出半步。云洛身子一晃,将风公子拉到身后,道:“杨寨主,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龙泉剑客风少戚一生行侠仗义,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你怎能为了那劳什子龙玉石,来欺负他的遗孤?”

原来那龙泉剑客风少戚在白道上名气甚大,据说剑术极为了得,行事光明磊落,无论敌友都敬他三分。半年前不知何处传出的消息,说这位大剑客偶然间得到了千古奇宝龙玉石,于是成了众矢之的。嵩山太室峰一战,风少戚死于以杨三枪为首的两湘群盗之手,然而那龙玉石却不在他身上,群盗到处搜掠,风少戚的亲友无一幸免,但龙玉石始终未曾找到。

那是江湖上好大的风波,直闹到武当、峨嵋等大派出手干预,群盗这才散去。云洛冷眼旁观,猜想是杨三枪神通广大,终于寻到了风少戚的子侄,将他追逼至此。云洛对什么龙玉石也不怎么在意,料来是罕见的金刚钻、猫眼石一类,为之赔上性命,老大不值,但敬风少戚是条好汉,却不愿他的后人遭奸邪毒手。

这时他挡在风公子前面,道:“云某素敬风大侠的为人,要替他的后辈接杨寨主高招。”杨三枪输了半招,脸上变色,冷笑道:“那是求之不得!”猱身疾上,双掌平推过来。云洛心道:“好家伙,一上来就拼内力吗?今日且让你瞧瞧八极门的神妙气功!”不退不让,也是双掌推出。谁知杨三枪忽地收掌,脚下连跨大步,绕过了他,向云湘缘直抢过去。云洛大惊,正要发掌击他背心,眼前一片寒光,却是那欧阳七娘舞动两把铁扇攻到。云洛只得放过杨三枪,凝神接招。

这边杨三枪已伸手抓向云湘缘,云氏三雄齐声吆喝,向他扑来,身法也甚是迅捷。蓦地灵鹫子挡在身前,冷冷地道:“给我退回去!”说到“去”字,剑光吞吐激闪,云氏三雄忙不迭跃开。

等云洛击退欧阳七娘,杨三枪已将云湘缘抱在手中,灵鹫子护在近侧,云洛武功再高一倍,也难以抢回侄女了。杨三枪哈哈一笑,道:“杨某实不愿与云老板为敌,若你硬要出头,咱们只有拍手走人,只是你这女儿玉雪可爱,杨某想请她去山寨中盘桓几日。”云夫人在大车中探出头来,颤声叫道:“老爷!”云洛挥挥手,神色阴晴不定。顷刻间人人屏息静立,待他思决。

杨三枪道:“云老板怎么说?”话犹未了,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咳嗽,他霍然转身,只见旁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糟老头儿,手上捧着一物,竟是自己的铁枪。

东方九

云洛叫道:“东九叔,你小心……”说到一半,已想到这东九叔无声无息地摘下了杨三枪背上的铁枪,场中几个一流好手竟无人察觉,如此武功,那也不必怎么小心了。东九叔五年前投入云家庄,甘为驾车的奴仆,云洛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是个风尘异人,不禁又惊又喜。

只见东九叔伸出食中两指,夹着枪尖,“乒”的一声,把枪头硬生生折断,手指一弹,枪头“嗤”地钻入雪地之中。这手功夫一露,杨三枪等人个个脸如死灰。东九叔随手抛去枪杆,伸出双手,道:“把小姐还来。”

杨三枪不敢违拗,将云湘缘交在东九叔手上。东九叔将小姑娘搂在怀里,转过身去,柔声哄道:“小姐不要怕,没事了。唔唔,乖,不要哭!”杨三枪微一定神,转头向灵鹫子使个眼色,灵鹫子会意,喝道:“看剑!”人如一溜青烟,剑尖刺到东九叔的后心。

这时云洛已知东九叔武功卓绝,但风公子却怕东九叔吃亏,抢上几步,挺软剑挑开灵鹫子的长剑。灵鹫子回剑反刺,两人以快打快,瞬息间交换了十余招。论剑术风公子本不输于敌人,但十余剑连绵而去,内息不继,顿时心跳气喘,出剑便即慢了。忽觉肋下一痛,却是灵鹫子的长剑已刺破衣衫,转眼要透体而入。

风公子心知无幸,想尽全力再刺一剑,但求同归于尽,谁知五指酸麻,软剑已被人夹手夺去。接着灵鹫子长声惨呼,一条臂膀连着长剑,齐肩断下。

风公子正不知所措,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道:“孩子,你良心很好!”正是东九叔,但见他一手抱着云湘缘,一手握着软剑,脸上满是笑容。他方才倒欺而回,夺剑、斩臂,这几下电光火石,谁也没瞧清楚。

东九叔一脚将灵鹫子踢在数丈之外。杨三枪脸上阵青阵白,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东九叔道:“你师父是叫做徐开山吧?他当年在我手下走不过三十招,不知你能走几招?”

杨三枪退了一步,惊道:“你……您老人家是东方九前辈?”群盗听到东方九之名,多半不知是何人,云洛和欧阳七娘却俱是一震。原来三十年百晓寺的红尘禅师,曾将武林中的高手从一到一千,来了个大排名,其中排第九的,便是这位复姓东方的大高手。本来学武之人大都桀骜不驯,最恨别人胡乱给自己安名次,然而红尘禅师武功未臻至境,眼力见闻却极高明,对各门各派的武学渊源无所不觑,说出来的话大有分量,那排名一出来,竟无人异议。试想天下武人何止千万,能排在天下第九,那是极了不起的了,那人索性便隐去真名,改叫东方九。

杨三枪的师父徐开山也是一代宗师,生平只曾败在东方九的手上,这事江湖上未有传开。此际他听东九叔提起此事,便知这个毫不起眼的糟老头儿,竟是昔日天下第九的大高手,怪不得武功如此出神入化。况且三十年来,前面那八位高手多已逝世,如果红尘禅师再来弄个排名,这老儿只怕得再改一次名字,从东方九改成东方一了。

杨三枪自忖修为还不到师父的五成,忙道:“既然东方前辈在此,在下便拍屁股走人。那龙玉石绝世奇珍,也只有东方前辈这样的世外高人,方有资格得到。”他想东方九装成一个马夫混在云氏家中,多半也是为了龙玉石,因此有意奉承几句,不料话才说完,眼前人影一晃,已被东方九拿住胸口,全身登时酥麻。

啪啪啪啪!东方九连打了他四个耳光,怒道:“卑鄙小人!老夫出手救人,岂是另有所图!若非瞧在令师面上,今日又岂容你这厮活命?”他身法如电,进退之间,还将杨三枪的皮祆撕下了一块。

杨三枪双颊红肿,心下却更惊骇,原来他的皮祆里藏有夹层,中间垫着钢片,不惧刀枪弓箭,但东方九那一爪,连钢片也如皮革一般随手抓破,捏成一团。这份手劲,当世真不知有谁能及?

杨三枪羞惧交集,无地自容,猛听四下里又是一片惊呼,只见欧阳七娘、云洛、云氏三雄,甚至是东方九和重伤倒地的灵鹫子,都睁大眼睛盯着半空。杨三枪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原来他衣祆破裂,怀中揣着的鼻烟壶、碎银子、伤药等都掉了出来,其中有一片纸笺,被风吹起,在空中飘荡。

纸上画着一个菱形的图案,阳光透到纸背,图案上色彩变幻,忽明忽暗,竟无一瞬间停顿,说不出得神秘,说不出得美丽。这图案杨三枪每日要瞧好几次,此际仍是目眩神驰,不能自己。一阵西风吹来,带得纸片不住翻腾。欧阳七娘见那纸笺飘飘荡荡地向自己飞来,眼中登时射出狂热之色,一跃而起。忽然一股柔和沛然,却不可抗御的大力自旁侧涌到,将她平平推出三丈之外。欧阳七娘忙运功相抗,落地时险险摔倒,回过头来,见那纸片已被云洛握在手中。

东方九道:“这就是龙玉石的图像?”杨三枪颤声道:“不……不错,这是剑仙画痴照着画的。”剑仙画痴风庸德乃是武林中的大才子,他与风少戚是嫡系兄弟,风少戚初得龙玉石,本来无外人知晓,却是这位画痴忍不住将龙玉石画了下来,这才辗转在江湖中流传,终于酿成大风波。

那风公子听到风庸德之名,哼了一声。东方九点头道:“也只有他,才能画出龙玉石的神韵。哼哼,这画定是你从他手上夺来的,是不是?”

杨三枪低下头去。东方九叹了口气,轻声道:“嘿嘿,只是一幅画,便引得旁人你抢我夺,若是真的龙玉石,那还得了?你们都给我滚吧!”杨三枪如蒙大赦,向群盗挥挥手。风公子叫道:“姓杨的,十年之后,小爷就来找你报仇,你等着罢!”杨三枪假作不闻,率领欧阳七娘等,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雪地上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条断臂。

东方九牵着风公子的手,对云洛道:“老夫昔年遭逢一件大伤心事,痛不欲生,因此投在云老板庄中避世。”云洛暗叫惭愧,忙道:“云某无礼愚昧,竟把东方老前辈当成了下人,当真该死至极!”

东方九微微一笑,道:“不知者不罪,何况这些年来有令侄女作伴,使老夫心中阴霾尽除,欠人情的反倒是我呢。哈哈,老夫瞒着贤夫妇,送了令侄女几年内力,在江湖上争强斗胜固然不行,却可保她毕生远离病疾,还望云老板恕罪。”

云洛瞧了侄女一眼,他死去的兄长不喜江湖争斗,是以临终前吩咐他不可让云湘缘习武。但这侄女儿自小到大,连咳嗽都不曾有过半声,比之学武的孩子,犹要健康强壮。云洛还道是兄长在天之灵相佑,这时方知是东方九在暗中传以内力,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叫道:“老前辈要去哪里?何不留在敝处颐养天年?这位风公子,也请一起来。”

东方九摇手道:“缘分已尽,不必强求。”挽着风公子的手,转身欲行。忽然袖袍一紧,只见云湘缘抱住了他的腰,哽咽道:“东九叔,我不要你走。”东方九豪情登去,替她轻轻拭去眼泪,微笑道:“湘缘小姐,有很多人要害这位风公子,东九叔要收他为徒,教他武功,将来就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了。你如想他被人欺负打骂,那东九叔不走好了。”

云湘缘瞧瞧风公子,又瞧瞧东方九,道:“东九叔什么时候回来?”东方九道:“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和他一起回来见你。呵呵,东九叔要喝你们俩的喜酒!”

云湘缘不明白什么叫喜酒,噘嘴道:“十年太长了,东九叔赖皮,不要我了,我不来,我不来!”东方九抱起云湘缘,喃喃道:“傻孩子,今天的雪不是昨日的雪,数十年时光,一闪即逝,待得惊觉,那些欢笑哀愁,风花雪月,都已事过变迁,难复旧貌了。”

东方九临走时说的话,云湘缘至今不明白。

目送老人和风公子远离之后,云湘缘跟随叔婶到扬州定居。二十四桥明月夜,三十万户垂杨柳。可是云湘缘神驰梦回,却总是那雪掩天边,惊心动魄的古道一隅。

开始的几年,她思念东九叔多些,对风公子只是偶然想到,后来便不一样了。年岁渐长,她懂得了很多东西。那位风公子自己在逃难,却不顾一切回马相救,是舍己为人的侠义;他明知不是灵鹫子的对手,仍出剑挑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勇。更重要的是,云湘缘已懂得了什么叫“喜酒”,她开始想像,十年之后的风公子,会是什么模样?他跟着东九叔练武,怕已成为天下有数的少年英侠了吧?只不知他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之际,还记不记得那个雪中的小姑娘?

“他一定会记得我的,一定会。”云湘缘心想。风公子名叫风梦棠,那是他接住云湘缘的时候,对她说的。他还趁大人们忙于争斗的时候,偷偷送了一条珠链给她,杂着金丝的红绳子,上面有七颗拇指大的滴溜溜的明珠。

“你姓云,我姓风,咱俩的姓氏真是天生一对呢。”风梦棠如此说道。

十年虽然漫长,终究还是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雪花飘飘,腊月又至。然而命运总是弄人,东九叔没有来,风梦棠也没有来,来的是病魔,是死神──云湘缘自幼从无病痛,此时却突然得了怪病,终日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云洛遍寻名医,还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得请了一位高僧,来替侄女超渡。

云湘缘最后看到的,是一位老和尚如雪的白眉,最后听到的,是婶母苦忍之下,终于崩溃而出的一声痛哭,然后她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再醒过来,已是在这庙宇之中。

“我已死了。” 云湘缘环顾四周,荒凉昏暗。正沉吟间,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道长,你说那约我们来的人,真的会是……会是他吗?”另一人冷冷道:“哼,他曾说十年之后,回来报杀父之仇,哪里会有错?风云会近年好大的声势,要灭了咱们,原只举手之劳,他迟迟按兵不动,为的便是践这十年之约。”说着两人并肩走入庙来,与云湘缘打个照面,三人都是“啊”的一声。

云湘缘认得这两人,中年妇人长脸细眉,正是欧阳七娘,那瘦小的独臂道人,却不是灵鹫子是谁?她脱口道:“啊,你们也死了?”欧阳七娘与灵鹫子见荒山破庙之中有个美貌女子,心下也是一惊。灵鹫子单手按上剑把,喝道:“你是谁?”

云湘缘道:“我是……我……唉,大家都已死了,还记着以前的事做什么,两位是几时死的?”欧阳七娘倏地伸手,在她肩上一推,云湘缘没有跟云洛学过武艺,“啊哟”一声,应手而倒。欧阳七娘摇头道:“是个疯女人。”

云湘缘道:“我才不疯呢,你……”话没说完,灵鹫子喝道:“给我滚远点儿!”云湘缘吓了一大跳,心想这恶人,死了也是恶鬼。

东方九

云洛叫道:“东九叔,你小心……”说到一半,已想到这东九叔无声无息地摘下了杨三枪背上的铁枪,场中几个一流好手竟无人察觉,如此武功,那也不必怎么小心了。东九叔五年前投入云家庄,甘为驾车的奴仆,云洛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是个风尘异人,不禁又惊又喜。

只见东九叔伸出食中两指,夹着枪尖,“乒”的一声,把枪头硬生生折断,手指一弹,枪头“嗤”地钻入雪地之中。这手功夫一露,杨三枪等人个个脸如死灰。东九叔随手抛去枪杆,伸出双手,道:“把小姐还来。”

杨三枪不敢违拗,将云湘缘交在东九叔手上。东九叔将小姑娘搂在怀里,转过身去,柔声哄道:“小姐不要怕,没事了。唔唔,乖,不要哭!”杨三枪微一定神,转头向灵鹫子使个眼色,灵鹫子会意,喝道:“看剑!”人如一溜青烟,剑尖刺到东九叔的后心。

这时云洛已知东九叔武功卓绝,但风公子却怕东九叔吃亏,抢上几步,挺软剑挑开灵鹫子的长剑。灵鹫子回剑反刺,两人以快打快,瞬息间交换了十余招。论剑术风公子本不输于敌人,但十余剑连绵而去,内息不继,顿时心跳气喘,出剑便即慢了。忽觉肋下一痛,却是灵鹫子的长剑已刺破衣衫,转眼要透体而入。

风公子心知无幸,想尽全力再刺一剑,但求同归于尽,谁知五指酸麻,软剑已被人夹手夺去。接着灵鹫子长声惨呼,一条臂膀连着长剑,齐肩断下。

风公子正不知所措,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道:“孩子,你良心很好!”正是东九叔,但见他一手抱着云湘缘,一手握着软剑,脸上满是笑容。他方才倒欺而回,夺剑、斩臂,这几下电光火石,谁也没瞧清楚。

东九叔一脚将灵鹫子踢在数丈之外。杨三枪脸上阵青阵白,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东九叔道:“你师父是叫做徐开山吧?他当年在我手下走不过三十招,不知你能走几招?”

杨三枪退了一步,惊道:“你……您老人家是东方九前辈?”群盗听到东方九之名,多半不知是何人,云洛和欧阳七娘却俱是一震。原来三十年百晓寺的红尘禅师,曾将武林中的高手从一到一千,来了个大排名,其中排第九的,便是这位复姓东方的大高手。本来学武之人大都桀骜不驯,最恨别人胡乱给自己安名次,然而红尘禅师武功未臻至境,眼力见闻却极高明,对各门各派的武学渊源无所不觑,说出来的话大有分量,那排名一出来,竟无人异议。试想天下武人何止千万,能排在天下第九,那是极了不起的了,那人索性便隐去真名,改叫东方九。

杨三枪的师父徐开山也是一代宗师,生平只曾败在东方九的手上,这事江湖上未有传开。此际他听东九叔提起此事,便知这个毫不起眼的糟老头儿,竟是昔日天下第九的大高手,怪不得武功如此出神入化。况且三十年来,前面那八位高手多已逝世,如果红尘禅师再来弄个排名,这老儿只怕得再改一次名字,从东方九改成东方一了。

杨三枪自忖修为还不到师父的五成,忙道:“既然东方前辈在此,在下便拍屁股走人。那龙玉石绝世奇珍,也只有东方前辈这样的世外高人,方有资格得到。”他想东方九装成一个马夫混在云氏家中,多半也是为了龙玉石,因此有意奉承几句,不料话才说完,眼前人影一晃,已被东方九拿住胸口,全身登时酥麻。

啪啪啪啪!东方九连打了他四个耳光,怒道:“卑鄙小人!老夫出手救人,岂是另有所图!若非瞧在令师面上,今日又岂容你这厮活命?”他身法如电,进退之间,还将杨三枪的皮祆撕下了一块。

杨三枪双颊红肿,心下却更惊骇,原来他的皮祆里藏有夹层,中间垫着钢片,不惧刀枪弓箭,但东方九那一爪,连钢片也如皮革一般随手抓破,捏成一团。这份手劲,当世真不知有谁能及?

杨三枪羞惧交集,无地自容,猛听四下里又是一片惊呼,只见欧阳七娘、云洛、云氏三雄,甚至是东方九和重伤倒地的灵鹫子,都睁大眼睛盯着半空。杨三枪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原来他衣祆破裂,怀中揣着的鼻烟壶、碎银子、伤药等都掉了出来,其中有一片纸笺,被风吹起,在空中飘荡。

纸上画着一个菱形的图案,阳光透到纸背,图案上色彩变幻,忽明忽暗,竟无一瞬间停顿,说不出得神秘,说不出得美丽。这图案杨三枪每日要瞧好几次,此际仍是目眩神驰,不能自己。一阵西风吹来,带得纸片不住翻腾。欧阳七娘见那纸笺飘飘荡荡地向自己飞来,眼中登时射出狂热之色,一跃而起。忽然一股柔和沛然,却不可抗御的大力自旁侧涌到,将她平平推出三丈之外。欧阳七娘忙运功相抗,落地时险险摔倒,回过头来,见那纸片已被云洛握在手中。

东方九道:“这就是龙玉石的图像?”杨三枪颤声道:“不……不错,这是剑仙画痴照着画的。”剑仙画痴风庸德乃是武林中的大才子,他与风少戚是嫡系兄弟,风少戚初得龙玉石,本来无外人知晓,却是这位画痴忍不住将龙玉石画了下来,这才辗转在江湖中流传,终于酿成大风波。

那风公子听到风庸德之名,哼了一声。东方九点头道:“也只有他,才能画出龙玉石的神韵。哼哼,这画定是你从他手上夺来的,是不是?”

杨三枪低下头去。东方九叹了口气,轻声道:“嘿嘿,只是一幅画,便引得旁人你抢我夺,若是真的龙玉石,那还得了?你们都给我滚吧!”杨三枪如蒙大赦,向群盗挥挥手。风公子叫道:“姓杨的,十年之后,小爷就来找你报仇,你等着罢!”杨三枪假作不闻,率领欧阳七娘等,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雪地上只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条断臂。

东方九牵着风公子的手,对云洛道:“老夫昔年遭逢一件大伤心事,痛不欲生,因此投在云老板庄中避世。”云洛暗叫惭愧,忙道:“云某无礼愚昧,竟把东方老前辈当成了下人,当真该死至极!”

东方九微微一笑,道:“不知者不罪,何况这些年来有令侄女作伴,使老夫心中阴霾尽除,欠人情的反倒是我呢。哈哈,老夫瞒着贤夫妇,送了令侄女几年内力,在江湖上争强斗胜固然不行,却可保她毕生远离病疾,还望云老板恕罪。”

云洛瞧了侄女一眼,他死去的兄长不喜江湖争斗,是以临终前吩咐他不可让云湘缘习武。但这侄女儿自小到大,连咳嗽都不曾有过半声,比之学武的孩子,犹要健康强壮。云洛还道是兄长在天之灵相佑,这时方知是东方九在暗中传以内力,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叫道:“老前辈要去哪里?何不留在敝处颐养天年?这位风公子,也请一起来。”

东方九摇手道:“缘分已尽,不必强求。”挽着风公子的手,转身欲行。忽然袖袍一紧,只见云湘缘抱住了他的腰,哽咽道:“东九叔,我不要你走。”东方九豪情登去,替她轻轻拭去眼泪,微笑道:“湘缘小姐,有很多人要害这位风公子,东九叔要收他为徒,教他武功,将来就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了。你如想他被人欺负打骂,那东九叔不走好了。”

云湘缘瞧瞧风公子,又瞧瞧东方九,道:“东九叔什么时候回来?”东方九道:“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和他一起回来见你。呵呵,东九叔要喝你们俩的喜酒!”

云湘缘不明白什么叫喜酒,噘嘴道:“十年太长了,东九叔赖皮,不要我了,我不来,我不来!”东方九抱起云湘缘,喃喃道:“傻孩子,今天的雪不是昨日的雪,数十年时光,一闪即逝,待得惊觉,那些欢笑哀愁,风花雪月,都已事过变迁,难复旧貌了。”

东方九临走时说的话,云湘缘至今不明白。

目送老人和风公子远离之后,云湘缘跟随叔婶到扬州定居。二十四桥明月夜,三十万户垂杨柳。可是云湘缘神驰梦回,却总是那雪掩天边,惊心动魄的古道一隅。

开始的几年,她思念东九叔多些,对风公子只是偶然想到,后来便不一样了。年岁渐长,她懂得了很多东西。那位风公子自己在逃难,却不顾一切回马相救,是舍己为人的侠义;他明知不是灵鹫子的对手,仍出剑挑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勇。更重要的是,云湘缘已懂得了什么叫“喜酒”,她开始想像,十年之后的风公子,会是什么模样?他跟着东九叔练武,怕已成为天下有数的少年英侠了吧?只不知他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之际,还记不记得那个雪中的小姑娘?

“他一定会记得我的,一定会。”云湘缘心想。风公子名叫风梦棠,那是他接住云湘缘的时候,对她说的。他还趁大人们忙于争斗的时候,偷偷送了一条珠链给她,杂着金丝的红绳子,上面有七颗拇指大的滴溜溜的明珠。

“你姓云,我姓风,咱俩的姓氏真是天生一对呢。”风梦棠如此说道。

十年虽然漫长,终究还是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雪花飘飘,腊月又至。然而命运总是弄人,东九叔没有来,风梦棠也没有来,来的是病魔,是死神──云湘缘自幼从无病痛,此时却突然得了怪病,终日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云洛遍寻名医,还是束手无策,最后只得请了一位高僧,来替侄女超渡。

云湘缘最后看到的,是一位老和尚如雪的白眉,最后听到的,是婶母苦忍之下,终于崩溃而出的一声痛哭,然后她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再醒过来,已是在这庙宇之中。

“我已死了。” 云湘缘环顾四周,荒凉昏暗。正沉吟间,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道长,你说那约我们来的人,真的会是……会是他吗?”另一人冷冷道:“哼,他曾说十年之后,回来报杀父之仇,哪里会有错?风云会近年好大的声势,要灭了咱们,原只举手之劳,他迟迟按兵不动,为的便是践这十年之约。”说着两人并肩走入庙来,与云湘缘打个照面,三人都是“啊”的一声。

云湘缘认得这两人,中年妇人长脸细眉,正是欧阳七娘,那瘦小的独臂道人,却不是灵鹫子是谁?她脱口道:“啊,你们也死了?”欧阳七娘与灵鹫子见荒山破庙之中有个美貌女子,心下也是一惊。灵鹫子单手按上剑把,喝道:“你是谁?”

云湘缘道:“我是……我……唉,大家都已死了,还记着以前的事做什么,两位是几时死的?”欧阳七娘倏地伸手,在她肩上一推,云湘缘没有跟云洛学过武艺,“啊哟”一声,应手而倒。欧阳七娘摇头道:“是个疯女人。”

云湘缘道:“我才不疯呢,你……”话没说完,灵鹫子喝道:“给我滚远点儿!”云湘缘吓了一大跳,心想这恶人,死了也是恶鬼。

风梦棠

灵鹫子横了她一眼,道,“乖乖的一边去!”云湘缘走到角落里,抱膝坐下。只见欧阳七娘捡些柴枝,生起火来,她与灵鹫子两人都神色肃然,似乎满怀心事,不时向门口张望。

云湘缘心想:“他们不知在等谁?难道是等杨三枪?难道杨三枪也死了?嗯,一定是风大哥杀了他。”想到苦候风公子十年,到头来却阴阳永隔,不由眼泪潸然而下,低声哽咽。欧阳七娘道:“道长,你说,你说他会不会杀我们?”灵鹫子很是不耐,道:“我又不是他,问我有什么用!”

欧阳七娘道:“不会的……他不会杀我们。当年太室山一战,你我俱不在场,寨主又失踪多年,他……他是侠义道,自不会迁怒旁人……然则却又为何相约到此?嗯嗯,他一定是想打听寨主的下落。道长,你可有寨主的消息?”灵鹫子道:“没有!”

云湘缘越听越奇,怎么欧阳七娘口中的“他”,不是杨三枪,反而像是风梦棠?难道风梦棠居然死了?想到这里,云湘缘再也忍耐不住,起身道:“欧阳婶婶,灵鹫子道长,你们所说的那人,是不是风梦棠?”

欧阳七娘与灵鹫子闻言,脸现惊异之色,霍地站起。正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灵鹫子、欧阳七娘何在?”欧阳七娘脸色再变,道:“我们在此,风公子别来无恙?”那人答道:“托福。”庙中三人但听风声响处,门坎前已多了一个青衫蓝巾、负剑卓立的英伟男子。云湘缘低呼一声,瞧这男子的五官,依稀便是昔日雪地中的少年。却见他目光射来,厉芒逼人,如同实质,云湘缘一懔,低下头去,在心里狂叫道:“我又见到他了!我又见到他了!”

欧阳七娘道:“你今日约我们来此,是要算旧账的?”风梦棠微露讶色,道:“你说什么,是你们约我来的啊!”灵鹫子抽出长剑,喝道:“你要报仇雪恨,这就动手便是!”

风梦棠哈哈一笑,身子晃处,已欺到灵鹫子身前。灵鹫子挺剑钻刺,风梦棠倏地化掌为指,一招“鳌头夺珠”,食中两指已按到他眼皮上。灵鹫子危急中使个铁板桥,身子仰倒。风梦棠又是一笑,顺势勾拿,将他手上长剑夺了过来。

风梦棠两指按在剑刃上,“乒”的一声,将剑头拗断,这正是当日东方九折断铁枪的手法。他将断剑抛出,灵鹫子呆呆接住,脸色难看至极。风梦棠冷冷道:“我要出手杀你二人,用得着使诡计吗?”灵鹫子手持断剑,道:“是、是……”突然抢到云湘缘身侧,挺剑架在她颈中,狞笑道,“姓风的,你看看她是谁?”

风梦棠微一愕然,随即仔细打量起云湘缘来,惊道:“湘缘妹妹,是你吗?”云湘缘见他终于认出自己,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哽声道:“风大哥!”想扑上前,却被灵鹫子断剑相阻。

灵鹫子初见云湘缘,就觉得她面目依稀相识,待云湘缘叫出两人名号,心下更无怀疑,冷不防出手将她制住。这时他冷笑道:“姓风的,你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风梦棠淡然道:“你放了她,风某毕生不再与你为难。”灵鹫子道:“贫道一条贱命,如何比得云小姐千金之躯,公子开价未免太低。”风梦棠双眉一轩,道:“那你要怎样?”灵鹫子嘿嘿一笑,一字一顿地道:“我要龙玉石!” 风梦棠沉下脸来,道:“龙玉石不在我身上,你随我回去取吧。”

云湘缘急叫道:“风大哥,不能给他!”风梦棠向她瞪了一眼,双拳紧握,半晌终于伸手入怀,颓然道,“好吧,给你就给你!”灵鹫子睁大眼睛,瞧着他的手从怀缓缓探出来,蓦地里寒光激闪,灵鹫子摔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原来风梦棠以两指挟住剑尖,伸手到怀里,灵鹫子以为拿出来的是龙玉石,他却趁机掷出剑尖,射穿灵鹫子的喉咙。这一下出手快如闪电,却也险如累卵,灵鹫子临死时若断剑一拖,云湘缘不免要为他陪葬。

风梦棠转向欧阳七娘,见她呆望着灵鹫子的尸体,便道:“你还留着干什么?也想要那龙玉石吗?”欧阳七娘如梦初醒,快步走到门口,风梦棠忽又喝道:“站住!”欧阳七娘愕然回头,风梦棠左手微扬,“嗤嗤”两声,两粒石子分别嵌入她左右肩贞穴。欧阳七娘只觉肩窝刺痛难当,双臂劲力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风梦棠道:“你是杨三枪的得力臂助,原本该死,但念在当日你并未参与太室山一战,姑且只废你双臂。若见到杨三枪,便替我告诉他,当年追杀我爹的七十六人,便只剩下他仍未授首,让他好好保养颈上的狗头,我不日来取!”

欧阳七娘忍痛咬牙,快步离去。风梦棠冷哼一声,回过头来,顿时满脸笑容,道:“湘缘,你真是我的湘缘妹妹吗?”见云湘缘茫然不答,又叫了两声,她才疑惑地道:“你……你真的是风大哥?”风梦棠杀灵鹫子,废欧阳七娘,出手雷厉风行,自有一股霸者之气,云湘缘霎时之间,竟对他生出无以形容的恐惧。

风梦棠走近几步,笑道:“你姓云,我姓风,咱俩的姓氏真是天生一对呢。”这正是十年前他曾说过的话,云湘缘扑入他怀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风梦棠轻拍她背脊,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两人手牵着手,走出破庙。云湘缘方才听他与欧阳七娘的说话,已知他们都没有死。她心道:“看来死的只有我,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我对风大哥的思念,故意让我回魂的。”云洛夫妇笃信佛教,她自幼受耳濡目染,也坚信灵魂鬼神之说。云洛与扬州禅智寺的一位高僧交好,云湘缘依稀记得,自己临终之前,这位高僧便守候在侧,难道就是他所施的法?

忽听风梦棠低声唤道:“湘缘,湘缘。”她强笑道:“什么?”风梦棠道:“湘缘,你怎么会来找我的,又怎知道我在这儿?”云湘缘不愿他伤心,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一觉睡醒,便在这破庙里,接着欧阳七娘和你便接连来了。”风梦棠脸上闪过极古怪的神色,道:“上马吧!”

两人共乘一骑,傍晚来到钱塘江畔,风梦棠雇了一艘小船渡江,两人并骑进得涌金门,来到一座朱门大宅之前,已是明月当空了。

门前四名劲装汉子抢上行礼,口称总堂主,风梦棠只点点头,径直与云湘缘进门。云湘缘见这宅子极大,比之云家庄更要气派。思忖间来到一个大厅上,厅中烛火明亮,坐了六七人,见到两人,都站起身来,齐声道:“总堂主回来了。”

云湘缘见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个老翁长须白眉,怕有七八十岁年纪,众人里以他的声音最为洪亮。一位少女眉清目秀,然而衣衫不整,半边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还有一个胖大头陀,胸前竟挂着一串头骨做的念珠。

风梦棠对她低声道:“你去里面坐坐。”说罢召来一名丫环,带她到内室坐下,奉上香茗。云湘缘心中怔忡不定,但觉日夜思念的风梦棠虽在近侧,却又似远在天涯,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远,远得多。

只听外面厅中,那些江湖人物向风梦棠报告会中事务。这些人中气充沛,云湘缘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哪个帮派对我会不敬,属下已率弟兄将之剿灭,便是何处山寨奸淫掳掠,属下请总堂主批准替天行道。云湘缘想起破庙之中,欧阳七娘说风云会近年好大的声势云云,瞧来风梦棠竟是总堂主。“风云会……风云会,他把自己创立的帮派命名‘风云’,那么在他心中,是想着我的。”念及于此,云湘缘又觉得甚是甜密。

接下来风梦棠又说了几句话,几位舵主同时告辞。不多时脚步声响,风梦棠走了进来,捧着一只托盘,盛了四色精美小菜,还有一只碧玉酒壶,两只翡翠杯子。

房中登时春意融融。两人边用膳,边说些旧事。风梦棠不时提起当日雪地中的情景,问她还记不记得,后来为她斟了半杯酒,笑吟吟地道:“湘缘妹妹,你说从不喝酒,可是咱们的喜酒,你喝不喝?”

云湘缘俏脸飞红,低头道:“我不来,你取笑我。”听到“喜酒”两字,又道,“对了,风大哥,东九叔他还好吗?”风梦棠斜眼相睨,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道:“你到现在才想起他老人家吗?”

云湘缘微觉愧疚,重逢以来,偶尔想到东九叔,但全副心思都放在风梦棠身上,此际儿时的旧事浮上心头,道:“风大哥,你快带我去见东九叔吧!”风梦棠微笑道:“告诉我,在你心目中,风大哥和东九叔,谁更重要些?”

云湘缘沉吟片刻,道:“风大哥,我从小没有了爹娘,叔叔和婶婶都很疼我,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他们亲生的,就算他们把我搂在怀里,我也总是战战竞竞。可是,东九叔就不一样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离得很近很近,我知道,在世上他最在乎的,便是我。”

风梦棠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云湘缘续道:“因此,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老人家,他最在乎的是我,可是我最在乎的,却不是他。”风梦棠问道:“那你最在乎的是谁?你叔叔?你婶婶?”

云湘缘低下头去,声如蚊蚋:“他们待我也好,但反而不及东九叔亲近……你……你真是个傻瓜。”

风梦棠轻轻托起她的脸,笑道:“你真以为我是傻瓜吗?”两人的嘴唇离得极近,险险就要碰上,云湘缘又是甜密,又是害怕,一张俏脸羞得通红,烛火映照之下,当真是人比花娇,不可方物。风梦棠道:“啧啧,这样的姿色,也算是上上等的了,可惜,可惜。”

云湘缘

云湘缘听他称赞自己美貌,虽然语调十分轻浮,仍忍不住芳心窃喜,笑道:“可惜什么?”风梦棠倏地沉下脸,冷冷道:“可惜你命不久矣。”说罢猛地一推,云湘缘不由自主跌坐在椅上,只觉心口一痛,胸前已被一柄长剑抵住。她惊道:“风大哥,你干什么?”

风梦棠道:“到这时候,你还要假装吗?”长剑往前微微一送,刺破衣衫,透入肌肤,登时渗出鲜血。云湘缘痛哼一声,道:“你在说什么?”心中暗道:“莫非风大哥知道我是鬼?唉,就算我是鬼,又怎么会害他?”

却听风梦棠冷笑道:“嘿嘿,云湘缘爽朗明丽,心地善良,又怎么会像你这样,矫揉造作,令人作呕!”云湘缘越听越奇,道:“风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云湘缘呀。”风梦棠沉声道:“七日之前,扬州云家庄传出丧报,云洛庄主的侄女儿云湘缘急病身故,你若是真的云湘缘,那死去的又是谁?”说到这里,声带哽咽,显然伤心已极。

云湘缘凄然道:“风大哥,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必瞒你,其实我确实已经死了,只因太过思念你,所以还魂前来相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自己也不甚明白……”风梦棠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森然道:“小姑娘,风某本不屑向女子动手,只因指使你骗我的那人,是风某的杀父大仇,你再不招出那人的所在,莫怪风某辣手无情。”

云湘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风梦棠竟将自己当作了杨三枪的手下,暗道:“我第一眼瞧见他,就认定他是风大哥,他却由始至终,没有认出我来。”想到这里,却又感到莫名的悲凉,说道:“风大哥,你……你仔细瞧瞧我,到底是不是十年之前,那雪地之中的小女孩?你送我的那串……啊!”忽觉左掌一阵钻心的剧痛,抬起手来,只见鲜血泉涌而出,一根食指竟已被齐掌削去,她身子晃了晃,登时痛得昏了过去。

紧接着脸上一片冰凉,却是被风梦棠以冷水浇醒,只见他双目血红,射出凶狠至极的光芒,便如一头疯狂的野兽,咬牙道:“说,杨三枪在哪里?”

云湘缘无力地摇了摇头,只觉右掌也是一阵剧痛,却是风梦棠提起剑来,又斩断了她右手食指。她大叫一声,这次却没有昏倒,迷迷糊糊的,风梦棠冰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杨三枪藏在什么地方?”云湘缘道:“我……我不知道。风……风大哥,你去找东九叔来,你认不得我,他一定会认出我的。”

风梦棠脸色微变,冷笑道:“很好,你要见东九叔?我成全你!”说罢拍了拍手,两个风云会会众走了进来,风梦棠道:“带这位姑娘去见东方九爷。”

两个会众同时脸露讶色,似乎觉得总堂主的命令极不合常理。风梦棠招手让那人走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随后道:“快去吧。”两人将云湘缘抬了出去。

云湘缘双指剧痛,眼前光影闪动,被拖行良久,最后摔在一个黑黝黝的室中。只听身后“砰”的一声,铁门关闭,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道:“这人是谁?”云湘缘本来昏昏沉沉,听到这声音,却不缔平地惊雷,眼泪泉涌而出,张口欲语,但觉喉头哽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

那会众在门外道:“回禀东方大侠,这女子姓云,名湘缘,是总堂主送给大侠的礼物。”虽口称“大侠”,然而语气冷淡,毫无尊敬之意。那人似是一震,身上“当当”作响,道:“什么?云湘缘?”那会众道:“不错,总堂主开恩,让二位好好聚聚。”说罢便走了开去,闭门之声接连响起,竟是个多重禁锢的牢室。

四周漆黑,惟头顶一个个小小的天窗,有些许月光洒进,但平望眼前,仍是伸手不见五指。云湘缘觉得身前那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便如野兽似的,甚是可怖。她颤声说道:“九……九叔,你是东九叔?”

那人冷冷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姓风的小子派你来的?”

云湘缘听这苍老的声音,分明就是东方九。雪地离别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当时他说要收风梦棠为徒,怎么反被风梦棠关在这里?云湘缘见他与风梦棠一般,也疑心自己不怀好意,世上两个最亲的人同时如此,登时心如刀绞,大哭起来:“我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你们都这样对我?早知如此,就由我死去好了,何必让我活过来受苦?”

痛哭良久,东方九始终不加理睬。云湘缘断指处又疼了起来,忽听东方九嘿嘿两声冷笑,她心中一震:“风大哥不由分说,便斩断了我的手指,东九叔认定我是坏人,只怕也想打死我。唉,风大哥送我的珍珠炼,我可一直带在身上,方才不及取出,不然他非相信我不可。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东九叔也相信我?”

东方九又道:“喂,小姑娘,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小湘缘?哼,你回去告诉姓风的逆徒,老夫决不会上他的当,想得老夫的凝雾天空心法,却是老猫闻咸鱼,休想啊休想!”

东方九在这牢室之中呆久了,光线虽弱,仍旧瞧得清清楚楚,见那女子蜷缩在门边,一动不动,心下更增恼怒。他数年前遭了风梦棠的暗算,双足双手都被铁链铁球缚住,栓在铜壁之上,空有一身神功,却无法施展。此际想起年轻时叱咤风云,武功排到天下第九,那是何等的风光快意,只因爱徒背叛,险些送了性命,后来虽手毙逆徒,自己却也心灰意懒,投在云洛门下当个马夫,终日与马匹为伴。十年前见风梦棠侠义心肠,根骨奇佳,这才又动了收徒的念头,谁知又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女子都对付不了。他越想越气,只觉胸中真气鼓荡,无处渲泄,全身经脉不住向外膨胀,整个人似要炸成碎片。

东方九知道这是走火入魔的迹象,连忙气守丹田,竭力收束如脱缰野马的游走真气。他内力之强,几可算是当世第一,正因如此,一旦气息走岔,便如暴洪河决千里堤,极难纳入正轨。当即运起独门凝雾心法,抱元守一,不多时将大半内息都导入气海,只有手少阳肺经尚有几丝余劲,仍在翻腾抗拒。

正在这时,忽见云湘缘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东方九心下大骇,他此刻行功到了紧要关头,毫无抵抗之力,若被她在要害处打上一拳,击散凝聚的真气,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须立时了帐。他心神受激,丹田气海便又翻动起来,连忙将全身内劲运到右掌之上,打算待那女子走近,便一掌送了她性命,纵然因此而使内息猛泄,大伤元气,却也顾不得了。

云湘缘听东方九说着说着,忽地喘息甚急,还道他年老体弱,又在这暗牢之中受尽折磨,生了急病,想瞧瞧他病得如何。她挨到东方九身边,黑暗中只瞧见一个轮廓,正在微微发抖,想起儿时的相聚,不由悲从中来,俯身道:“东九叔,你没事吧?”与此同时,她顶心猛地剧痛,随即听到东方九“咦”的一声,头顶疼痛消去,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股热气传入身体,霎时间全身如被火烧,说不出的难过。她大吃一惊:“东九叔要杀我!”想缩身后退,但头顶被东方九的掌心牢牢吸住,热气一波一波,不住传至,云湘缘张开口来,却喊不出声,只觉热气终于传尽,一丝冷风却又钻入体内,登如置身冰窖,冷得牙关答答相扣,她再也支持不住,四肢一软,不醒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睁眼醒来,不由吓了一跳。本是漆黑难辨的牢室,陡然间光亮了许多倍,只见眼前一个瘦小的身子倒卧,身上戴着比手臂还要粗的铁链,白发散乱,奄奄一息,正是阔别了十年的东九叔。

云湘缘连忙跳起身来,这一跳直蹿起十尺高,险些便碰上牢顶,落地却稳稳的,只觉得左半身一股凉意游走,右半身却热气滚滚,但不论冷暖,都是十分的舒服受用。

未几东方九醒过来,长叹道:“想不到我东方九纵横一世,到头来栽在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手里,罢了罢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原来方才他见云湘缘俯下身来,似要加害,当即一掌按在她头顶百会穴上,正要吐劲毙敌,耳中听到云湘缘说道:“东九叔,你没事吧?”语音柔转,婉然便是十年前那娇憨的小女孩。电光火石之间,东方九转过一个念头:“难道她真是湘缘?”微一犹疑,掌力自然收回。

仓猝间收劲,便如将那掌力回击自身,胸口登时气血翻腾,好不容易收束在气海的内息终于决堤而出,再也把持不住。他心中暗叹,只得闭目待死,谁知内息稍一流转,忽然从掌心飞速泄走。东方九暗叫侥幸,他全身经脉都在抵抗失控的内力,本来不免被激得经断脉裂,但他掌心正与云湘缘的百会穴相触,那股内力便如掩堤之水,忽然找到了渲泄口,尽数涌入云湘缘体内。

东方九逃得性命,随即又觉不妙,内力如瀑布飞落九天,直泻入云湘缘这个“池”中,全然无法阻拦,只消过得片刻,他全身内力都要散得干干净净。他这一惊比方才更甚,奋力抽回手掌,但已觉空空荡荡,全身无处着力,昏了过去。到他醒来,却见云湘缘好端端的,知道自己苦练了数十年的精纯内功,大半已到了她体内。只是那股内力强悍无比,涌入云湘缘的百会穴,居然没有冲断她的诸穴百脉,却是一奇,霎时间满腹苍凉。

云湘缘道:“九叔……九叔,你真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湘缘呀!”

东方九这时离近了,见她眉目之间,果然颇有昔日那小女孩的影子,但他不信风梦棠会如此好心,真的让云湘缘来相见,摇头道:“你吸走了老夫的七成内力,虽然功力大进,但若无本门凝雾天空心法调合疏解,不出三个月,便要经脉胀裂而死……”

却听云湘缘轻轻哼道:“东江的船儿,西江的水,北边的鸟儿,南边来。我有红颜暮已老,却笑明珠瞬成灰。方怜青舟去不还,犹待伊人他朝返。”

这首小令是东方九年幼之时,为情所困之作,昔日在云家庄养马,每逢星月清朗,往事涌上心头,便随口哼了出来。云湘缘在旁听着,渐渐也学会了。他是江南海宁一带的土村人氏,常把“白”字读成“薄”,与“老”字押韵,此时云湘缘曼声吟来,音调顿挫,与自己所唱更无二致,那老、白二字,也全然是乡土口音,眼前女子若是伪装,虽可从真的云湘缘处逼问这小令,但唱调决无这般准法。东方九心神激荡,犹不敢轻忽,道:“当年在云家庄的时候,我最爱喝什么酒?”

云湘缘摇头道:“东九叔从来不喝酒。”至此东方九更无怀疑,一把抱住云湘缘,哽声道:“湘缘小姐,你真是我的湘缘小姐,我的湘缘孩儿!”

恩将仇报

云湘缘搂着他的脖子,也哭了起来,想起风梦棠的自以为是,又悲又气,然而在这世上,终于还是有人相信了自己。

这时天色微明,天窗之外传来清脆的鸟语。云湘缘和东方九坐在地上,互道别来所历。云湘缘说到自己死而重生,重遇风梦棠,却又遭到误会的经过,东方九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分明是个活人。这其中定有隐情,你叔叔云洛这几年可好?”

云湘缘黯然道:“叔叔自从和你们分别之后, 变得神不守舍,连生意也不做了,庄中事务,也尽数交给云氏三雄处理,自己整天躲在房中,呆呆出神。这些年来,瘦得十分厉害,唉,我又这样,不知道他会如何伤心难过。”

东方九凝神沉思,不住地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要是人死可以复生,那还他妈的怕死做啥?还他妈的练武功做啥?湘缘,你仔细想想,出事之前,可有什么陌生人来过你家?你叔叔是否有什么特异的举动?”

云湘缘道:“也没有什么陌生人,有一位智禅寺的大和尚,隔两天便来与叔叔讲些佛经上的故事,劝他信佛。叔叔与他是至交好友,其余便无人过府了。我记得自己死时,这位大和尚正在为我敲经念佛,我想一定是他法力高强,知道了我的愿望,因此将我的灵魂送去……送去与那个人相会的。”

东方九皱眉道:“什么法力高强,天下间会武功的和尚多如牛毛,吃肉嫖妓的和尚我也见过不少,却没听说过哪位高僧真有什么佛法神通。嘿嘿,换了我是风梦棠,见到你一个弱女子无端出现,心下也必定怀疑。既认定了你是敌人,对你用刑,也无可厚非……呸呸呸,姓风的小子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什么无可厚非,简直是天大的厚非!”云湘缘道:“风……风梦棠为什么将九叔关在这里?”

东方九一听,老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唉,这等倒霉丢脸之事,多说也无益。那日我带着他来到江南,随手剿了一个为非作歹的帮派,顺便在它老巢住了下来。那畜牲当即拜我为师,对我尊敬有加,哼!他的家传武学本就非常了不起,得我点拨,短短两年之间,几乎打遍江南无敌手。他招揽了一群邪魔外道,创立了什么风云会,说要奉我为总舵主。哼哼,我东方九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一干二流角色为伍?当即推拒了他。那畜……那小子为示对我尊重,便悬空了总舵主一职,自称总堂主。此后他开拓领地,会中事务着实兴旺。四年之前的端阳节,我传了他本门神功凝雾心法第一层,他只用了一个月便练成了,又来向我讨教,要学更高层次的心法。”

东方九顿了顿,续道:“本门的心法分为两道,其一是凝雾心法,其二是天空心法。凝雾心法练得甚快,第一重功诀练成,内力却可长进数倍,只是练完了一层凝雾心法之后,须得再练相应的天空心法,将体内的真气去芜存菁,净化纯化,真正为奇经八脉所接受,否则内力倒流,便有走火入魔的大祸。我见那小子进境奇速,心下也十分安慰,当即将那第一层的天空心法也传了给他。天空心法与凝雾心法刚刚相反,进展极慢,那小子又练了一个月,对我禀告进度,说内力不减反退。这本是修习天空心法的必然现象,但他言语之中,竟有疑我藏私之意。我微觉不快,却也不以为意,耐着性子对他解释了一阵,见他神情仍有不信,便道:‘你既疑心为师藏私,那么我索性将凝雾心法的第二层口诀也传了给你,只是你必须先练天空心法第一层,三年之后,便知道为师所言不虚。’那小子平日聪明伶俐,这等显浅的道理,却偏偏弄不明白。三个月之后我考察他的功夫,觉得他内息刚强,无以复加,然而八脉之间涌动不安,只消换错了一口气,便会经脉逆转,生出大祸。”

听到这里,云湘缘忍不住“啊”的一声,道:“他……他后来可好了没有?”

东方九闷哼一声,道:“当时我厉声责问,这小子抵赖不过,终于招认,原来他好高鹜远,竟弃下天空心法,去练那凝雾心法的第二层,内力虽然增强,却驳杂不纯,难以驾驭。我一怒之下,便欲废了这蠢物。他苦苦哀求,说自己日夜想着为父母报仇,这才操之过急,深悔不听师父之言,以后再也不敢不听云云。”

云湘缘忍不住道:“是啊,他急于报仇,九叔便饶了他吧!”东方九苦笑道:“我当时也是这般想法,于是强抑怒气,谆谆告诫了几句,还运功替他暂行压下窜跃的真气。唉,那也怪我有眼无珠,对这畜牲全无提防,便即入定练气,那畜牲趁我不觉,居然出手偷袭,嘿……”云湘缘又是一声惊呼,道:“后来呢?”东方九道:“后来?后来我便被这小畜牲用铁链缚住,禁锢在此了。”

云湘缘见了东方九的惨状,已猜到是风梦棠所为,但暗中总是存着指望,待听东方九亲口说出,顿觉心头一片茫然,喃喃道:“这……他怎么这样?他明明是个好人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难道是怕九叔你真的废他武功?”

东方九干笑道:“我也以为如此,直到那小畜牲来瞧我,从他言语之中,这才知道他疑心我传他的功法都是假的,有心要害死他,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哈哈哈。”云湘缘道:“唉,他这可是想得偏了,九叔你又为什么要害死他?”

东九叔道:“这小子幼经惨祸,逢人都防着几分,总是疑心别人要害他,到头来害他的却是他自己。这几年他得以不死,想是修习了那天空心法,化解了第一层的凝雾心法,但第二层的凝雾心法他却无法消解,算来不出一年,非走火入魔不可。”云湘缘心中一动,道:“不对,他既化解了第一层的凝雾心法,当明白九叔你的良苦用心,应该立刻向你赔罪才是啊,怎么还不肯放你,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东方九的脸沉了下来,似要发作,终于忍住,叹道:“唉,你总是护着他,罢了,你去喊他来,我为你作证,你跟着他去便是。”

云湘缘虽恨风梦棠心狠手辣,但想起他将帮会命名风云,足见他对己情义甚深。然而看了东方九一眼,见他瘦如枯骨,浑身都被铁链缚住,脚边还有两个铁球。风梦棠如此折磨,东九叔又怎肯原谅他?霎时间她左右为难,进退不得,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东方九听到她的哭声,心登时又软了,哄道:“湘缘乖宝,别哭,是九叔不好,九叔不跟那小子计较便是。”云湘缘大喜,随又黯然道:“不行的,那样九叔太吃亏了。”

东方九道:“为了湘缘小姐,吃点亏不打紧。”心道:“老夫的七十年纯阳功力,有一大半都被你吸去,从此我内力大减,与云洛、杨三枪之流看齐,比将起来,这几年皮肉之苦实也不算什么。唉,怪不得湘缘没有被我的内力击死,她幼小时得我传授内功,虽然功底甚浅,但路数相同,因此竟吸而不拒,将我的内力都收为己用,只是须得教她疏导之法,不然内息涌动起来,仍得送命。”

他不愿云湘缘愧疚,对她忽得内力之事,只略略解释了几句,接着便传授天空心法,又教她认穴运气之术。云湘缘似懂非懂,实无兴趣,但见东方九神色凝重,便用心记忆,如何气守丹田,如何游走八脉,什么叫练神化虚,什么又叫返照根本。

东方九道:“守门的会众每日送两次饭,你将他击倒,夺下铁链的钥匙,咱们一起出去,让那小子给你扣头认错。嗯,你半点武艺都不懂,那可不行。现下算来还有大半个时辰,我先传你六招掌法。”

当下他将第一掌的六个变化详细解述,云湘缘牢牢记住。待到第四招记全,已是日近三竿。但听隔壁忽有一阵狂笑传来,久久不衰,震得门上的铁皮“哗哗”作响。云湘缘有些害怕,东方九却习以为常,道:“这是另一个被困在此处的人,每日送饭之前,都要大声狂笑,也不知道是谁。”

铁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会众捧了两只瓦罐走入,道:“吃饭吧!”他浑不把云湘缘放在心上,对东方九则极为忌惮,站定在门前,将瓦罐放下,轻轻向里一推。东方九沉喝道:“着!”云湘缘蓦地左手探出,已抓住那人腰间气户穴,指尖劲发,那人摔倒在地,叫道:“来人哪,娘们要杀人哪!”原来云湘缘初学乍练,虽然封住了他的穴道,但劲力未曾透尽,那人仍能开口说话。

云湘缘解下他腰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替东方九解除铁链。东方九“呼”地跃起,哈哈一笑,大步走出牢室。他被困五年,直到此刻,方得重获自由,纵使功力消退,却不减心中的痛快。

只听左侧有人叫道:“快救我!快救我!谁救我,我就把龙玉石给他!”却是那被困在邻室的狂笑之人。东方九听到“龙玉石”三字,对云湘缘道:“把钥匙拿来!”倒地的狱卒神色大变,颤声道:“东……东方九爷,总堂主曾有严令,这里面的人决计放不得……放不得啊!”

放不放那人,东方九本来无所谓,但听到那狱卒把总堂主端出来,当即怒从心中起,喝道:“姓风的小子说放不得,老夫偏偏要放!”说罢从云湘缘手中抢过钥匙,开了左侧的牢门,只见室中黑沉沉的,那人也被铁链缚在壁上,与自己一般无二。东方九更起同仇敌忾之情,上前将他的手镣脚铐解了。

那人走到室外,向东方九一揖,说道:“多谢东方前辈救命之恩。”居然甚是斯文有理。东方九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你说龙玉石,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身量极高极瘦,蓬头垢面,年纪已然甚老,道:“小人逼于性命,随口之言,前辈千万别放在心上。两位侠义仁心,施恩原不望报,小人尚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两位的大恩大德,来生犬马以报。”说罢急步离去。

东方九与云湘缘对望一眼,均想这家伙满嘴文绉绉的,其实胡赖耍坏,果然不是好人。

两人一路走出牢房,随处都有倒地的风云会众,来到花园之中,忽听不远处假山之后,有打斗喝叱之声传来。只见荷花池边,刚才走脱的高瘦老者正在与人激战。他空着双手,然而掌法凌厉,招式灵动非凡,对手虽然使剑,仍被他逼得手忙脚乱。

云湘缘认得这剑客便是风云会的诸首脑之一,此外尚有两人在旁观战,一个是胖大和尚,一个是妖艳女子,都是她初到时见过的。

云湘缘走上前去,叫道:“你们总堂主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他。”胖和尚与妖艳女子全神观战,见她无声无息地出现,都是一惊,随即瞥眼见到远处的东方九,更加暗暗叫苦。此刻风梦棠不在总舵,那胖和尚是天地堂堂主,三人中职位以他最高,心道:“东方老头武功高强,咱们可不是对手,还是先擒下女娃儿,再与老魔头计较。”他向那妖艳女子使个眼色,那女子会意,五指箕张,向云湘缘抓到。云湘缘左手三指搭在她手肘上,内力到处,她手臂便软软垂下,云湘缘右掌跟着攻到,在她腰间一拂,那女子登时摔倒在地。

胖和尚虎吼一声,颈上人骨念珠“格格”作响,蒲扇般的大手拍将过来,掌心一点腥红,鲜艳欲滴。云湘缘心中害怕,新学的招式抛于九宵云外,毛手毛脚地举掌相迎,“波”的一声,双掌相交。胖和尚的赤砂掌功夫浸淫了二十多年,双掌搓动,能使湿布着火,实在非同小可,谁知与云湘缘白嫩的小手相碰,便如撞上了铜墙铁壁,掌力倒涌而回,尽数击在自己身上。他蹬蹬蹬连退五步,一跤坐倒,再也站不起来。

云湘缘见这两位高手被自己举手间击倒,心下又惊又喜,几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只听身边 “扑通”一声,那剑客本被那高瘦老者一指戳在胸前,鲜血狂喷。高瘦老者顺势一脚,将他踢入池塘之中,向东方九一挥手,随即转身,几个起落,已消失在楼阁之间。伤敌、致意、脱身,这几下一气呵成,连东方九这等大行家也忍不住喝了声彩。

古怪灵堂

云湘缘走到那女子身前,问道:“你们总堂主在什么地方?”

那女子闭目不答,云湘缘又去问那胖和尚,那胖和尚呸的一声,不理不睬。东方九在他腰间踢了一脚,那和尚只觉浑身发麻,如遭电殛,杀猪般嚎叫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总……总堂主,昨日晚上便动身,到扬州云……云家庄,吊……吊丧去了……”东方九骂道:“这畜牲既坏且蠢,人好端端的在,吊个鬼丧?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是大队人马一起去?”

胖和尚道:“总堂主本来独自前往,方才却传信邀援,山海堂、冰火堂和玄白堂三位堂主,已率领三十六名好手前去会合了。”

东方九冷笑道:“若是吊丧,何须召去这么多高手?”云湘缘惊道:“莫非,莫非他要去与叔叔为难?”东方九沉吟道:“多半是这样。”云湘缘急道:“九叔,那咱们就回去一趟吧!”

两人牵了两匹快马,渡过钱塘江,便即飞奔赶路。当夜在松江府境内宿了一宵,次日晌午,已进了扬州城。两人走上一家客店,云湘缘向店伴打听,得知云家庄并未出事。那店伴又说,云洛侄女新丧,今日在智禅寺做超渡法会,江南江北,方圆数百里的武林人士几乎全都邀到了。

云洛家财万贯,但向来朴素低调,便是五十大寿,也只是家人围坐,吃一顿团圆饭了事。如今居然大开排场,那都是为侄女之故了。云湘缘心中感动,眼圈登时便红了。

东方九道:“那小子若要闹事,必定挑在法会上,咱们乔装一下,见机行事便了。”云湘缘平日足不出户,毫无江湖经验,自无意见。当下东方九乔装成一个佝偻老翁,满脸都是皱纹,却把云湘缘打扮成一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东方九瞧了她一眼,呵呵笑道:“要真是有这么个美貌娘们,老夫可就不客气拿来做老婆了,姓风的臭贼帽子绿油油。”他被禁锢后重得自由,又与云湘缘相逢同游,纵使功力大为减退,也是心情甚佳,兴致勃勃。

两人准备停当,来到瘦西湖边的智禅寺前。寺外空地上,早已人头涌动,大多是武林中人。数十名寺中僧人守在寺门前,东方九胡乱诌了两个名字,每人封了一通五钱银子的吉仪,众僧也不多问,将一朵白纸花戴在两人襟前,便即让进。

云湘缘道:“禅智寺的方丈嘉祥大师,是我叔叔的好朋友。” 东方九道:“我只知道禅智寺上任主持法名东莱,武学和药理都有不俗的造诣,这什么嘉祥大师,难道是他的弟子吗?”

说话间来到大雄宝殿,只见殿里摆上了数百席,不少已坐有人,佛像两侧挂着一对挽联,上联是“英年早逝”,下联是“清雅照人”,灵堂和棺木便设在佛像之前,然而席间诸人喧闹劝饮,什么痛心疾首,什么临拜泣涕,那是半分也没有的。

两人被安排在门边的吉席上,东方九瞧得直摇头,道:“云洛这家伙,当年湘淮道上见义勇为,不失为英雄好汉,怎么越老反倒越不成话了?灵堂有这样的设法?棺木有这样的摆法?这不是要你的好看吗?”

云湘缘道:“叔叔自从来到扬州之后,便精神渐差,整日魂不守舍了……”瞥眼见云洛身穿白衣,在各席间穿插,来到门边,向两人瞧了一眼,微微点头。他神色郁郁,无精打采,几日不见,竟瘦得不似人形了。

云湘缘心中一酸,只想扑在他怀里,痛哭一场,正要与他相认,突然有人曼声吟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哉?云兄,令侄女芳华之年,骤然而去,实令人扼腕痛惜。”

云湘缘一听声音,便认出是那走脱的高瘦老者,循声望去,不由吓了一跳,原来那人摇身一变,已成了个白衣翩翩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五官眉目,竟与风梦棠有几分相似。云洛显也不识此人,然而见他丰神俊朗,谈吐不凡,倒也不敢怠慢,拱手道:“阁下隆情高义,小可感激不尽,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还礼道:“小弟姓风,贱名不足挂齿。”云洛甚是心不在焉,应道:“哦,原来是风先生。”那风先生走到云湘缘这席坐下,道:“小弟已自便了,云兄不必费神。”云洛点点头,又向云湘缘瞧了一眼,这才转身走开。云湘缘被东方九阻止,便不与他相认。

只听东方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傻丫头,你叔叔有所图谋,这都瞧不出来吗?”云湘缘奇道:“图谋什么?”转过头去,见东方九正襟危坐,嘴唇不动,声音却清清楚楚传入她耳中:“嘘,对面的家伙非同小可,我现下以传音跟你说话,你不可回答,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即是。”

这时来客人排队向牌位拜祭,想要瞻仰遗容的,自有小沙弥带到棺木之旁。她踌躇片刻,终于站起身来,走近灵堂,对着自己的名字拜了三拜,道:“我想瞧瞧云小姐。”守灵的小沙弥合十相应,带她缓步走近棺木。云湘缘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如果棺材之中躺的真是我,那该怎么办”

云湘缘慢慢接近黑沉沉的棺木。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着新漆味传入鼻中,棺盖半开,她首先看见棺中遗体的下半身,穿的是婶母做给自己的白雪溅梅袍,一双青色的小鞋露出,鞋尖各绣着一只凤凰,正是自己常着的花鞋。

她陡地停步,身子晃了晃,忽听身旁一人道:“这位女菩萨,小僧失礼了。”她转过头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僧人合十而立,柔声道:“小僧法号宝相,奉云夫人之命,来请女菩萨往偏厅一聚。”云湘缘道:“云夫人?是婶……是云洛的夫人吗?”宝相眉目清秀,果然颇有几分佛家的宝相庄严之态,闻言微笑道:“此时此地,尚有第二位云夫人吗?”

云湘缘心道:“一定是婶婶认出了我,要与我相认!”她心中悲喜交集,道:“好,我跟你去!”那宝相和尚躬身指着殿门道:“女菩萨这边请。”

云湘缘无奈,随他走出大殿,瞥眼见一群江湖人士结队而来,当先的老者红光满面,却是风云会诸堂主之一。云湘缘心中一跳:“他来了!”可是那群人中却不见风梦棠。宝相和尚让在一旁,等风云会群豪鱼贯入殿,这才重行在前引路。

云湘缘随着他来到后院一间精舍之前。宝相推开门户,云湘缘来到舍中,见小厅上坐着两人。上首的老妇人正是待她有如己出的婶母,见她进来,微微一笑,却只有苦涩,没有欢乐。云湘缘垂头道:“夫人你好。”

云夫人下首坐着一个白眉长须的老僧,呵呵笑道:“有劳女菩萨屈驾前来。”云湘缘认得他就是方丈嘉祥大师。他与云夫人居然共居一室,虽说一个是方外高人,一个是端庄贵妇,但终究不合体统。

当下嘉祥大师请她就坐,又命宝相端奉香茶。云湘缘低头喝了口茶,那茶作碧绿之色,香气甚浓,自鼻端沁入心神,竟觉微微晕眩。嘉祥大师道:“湘缘小姐,别来无恙否?”

云湘缘抬头望向老和尚,只觉他笑容里充满了邪恶之意。她想站起身来,谁知双脚无力,微一挺身,便软软栽倒,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是模糊,不多时便失去知觉。她昏昏沉沉的,隐约感到体内真气正在不绝流转,每运转一周,便清醒一分。蓦地里耳边响起咒骂之声:“他妈的老秃贼,教老子看着这小娘皮,却又连摸一下小手都不许!”

云湘缘认得这声音是宝相的,睁开眼来,但觉眼前漆黑,手足都酸痛,竟是被缚住套在了麻袋之中。她不由惊惶,猛地一挣,内力随生,“啪”的一声轻响,手脚上的绳索已然断裂。她运劲于指,指力到处,“嗤嗤”声中,麻袋便被剖开一道口子。

她站直身子,猛觉身后劲风扑来。她内力虽高,临敌经验却少得可怜,背上“砰砰”挨了两下,紧接着“咯喇!”“啊哟!“蓬!”怪声连响。她回过头来,只见那宝相和尚倒在墙角处,口喷鲜血,脸上神色极为惊惶。

原来宝相见她忽然破袋而出,还以为麻袋本是破的。他怕云湘缘高声呼救,当即一招“直捣黄龙”,双拳击中云湘缘背部,被她内力反震,手腕登时折断,余力不衰,激得他倒飞而出,撞在墙上。云湘缘来到他身边,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只见烛火摇拽,四壁皆是青砖,竟没有门户。宝相道:“小僧也不知道,小僧醒来的时候,便在这里了。”

云湘缘自然不信,想起东方九对付那胖大头陀的手法,便在宝相腰间踢了一脚。东方九足尖聚力,刺透穴脉,那都是极高深的功夫,云湘缘不知就里,又认不准穴道,宝相受这一脚,登时鲜血狂喷,几乎闭气晕去,叫道:“云小姐!姑奶奶!饶命!咳咳,饶命!”云湘缘道:“你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云小姐?”

宝相至此才知这娇滴滴的女郎,居然身负极上乘武功,哪里还敢相欺,道:“咳咳,云小姐,不,姑奶奶息怒,小僧并没有害过姑奶奶,一切都是方丈那老和尚在捣鬼!”云湘缘啐道:“我又不老,你别喊我姑奶奶!”

宝相忙道:“是是,小姐是天上的散花仙女,是观音座前的龙女,不不,小姐自己就是观音大士,下凡普渡世人.阿弥陀佛,小僧福缘深厚,得见菩萨之面,当真是三生有幸!还望菩萨娘娘大慈大悲,救小僧脱离苦海吧!”心想这小姑娘若答应救自己出苦海,那便不好意思再下毒手了。

云湘缘笑道:“你在说什么啊!什么菩萨娘娘,当真夹缠不清。我问你,方丈捣了什么鬼?”

相认

宝相见她微笑,心中松了口气,道:“菩萨娘娘明鉴,方丈这厮实在不是好东西,十年前在本寺挂单,拜了前任方丈为师,学得他老人家的武功和医术,居然趁老方丈不备,下手杀死了他。唉唉。”

云湘缘“啊”的一声惊呼,宝相续道:“当年小僧年纪尚幼,被这厮威逼,也是小僧贪生怕死,不敢把他的恶行公诸于世。”其实嘉祥毒杀老方丈东莱大师,这宝相出了大力,此时为求活命,自然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在嘉祥身上。

云湘缘道:“嘉祥大师人很好啊,怎么会这般坏法?”想起风梦棠与东方九,也是师徒结怨,心中甚是难过。宝相叹道:“菩萨娘娘太过善良,以致被这厮蒙骗。唉,这厮与令叔交好,实是不怀好意的。他对我们说,有一件稀世重宝,要着落在令叔身上寻找,因此接近令叔,每日里与他讲论佛法,其实是骗取他的信任。他曾送了令叔一炉檀香,令叔转送了给菩萨娘娘,这事可有?”

云湘缘点头道:“的确有这事。”

宝相道:“那炉檀香,叫做醉尼陀,清香怡神,本对身体无害,但如果结合胭脂的香气,对女子便大大的有害,闻者终日恹恹,到最后一睡不起,不知情者,便以为是患上怪病。方丈那厮算定令叔定会把它放在菩萨娘娘的房中,果然菩萨娘娘中了醉尼陀的毒,终日沉睡不醒,最后闭过气去。方丈便骗令叔、令婶是怪邪入骨,无药可治,将菩萨娘娘的遗体移到寺中,以别的乔装过的女子尸体代替,他以解药将菩萨娘娘的毒去净,命小僧与另一个师弟,将菩萨娘娘偷偷运去钱塘江北的一个破庙之中。”他本就口舌伶俐,这时性命悠关,将经过一一道出。

云湘缘听得又惊又喜,那炉檀香果然是嘉祥大师相赠,据说乃昆仑山上的神木所制,有宁神益气之用。云洛爱惜侄女,因此摆在她房中。云湘缘记得过了数日,自己便即罹上怪疾,终于无药可救而“死”。云湘缘道:“你那师父,为什么要将我送去破庙?”

宝相道:“这……这小僧就不明白了,只听见方丈那厮说,要得到稀世珍宝,便须将菩萨娘娘送去那地方。放下菩萨娘娘之后,小僧曾觉得不忍,想回转救走菩萨娘娘,但却见到一男一女进入庙中,这两人脚步迅捷,武功可比小僧高得多了,也是小僧贪生怕死,终于没敢再回破庙。请菩萨娘娘大慈大悲,原谅小僧的罪过了吧!”

云湘缘心下了然,嘉祥老和尚也想得到龙玉石,那是错不了的。

宝相又道:“今日方丈那厮明里替菩萨娘娘做丧事,其实是想趁机对付附近的几个大帮大派,一举控制江南江北的帮会势力。唉,幸亏菩萨娘娘及时出现,不然真不知要有多少人害在他手上了。”说着以手加额,状甚庆幸。

云湘缘道:“我昏过去有多久?”宝相道:“菩萨娘娘功力深厚,方丈那些狗头膏药,又怎奈何得了您?您……您假装晕去,那老和尚便逼小僧将您装在布袋之中,小僧宁死不从,但他以云老夫人的性命相胁,小僧不忍无辜之人受到伤害,只好罪该万死,将您送至这里。老和尚匆匆离去,至此不过盏茶工夫。”

云湘缘全无江湖经验,见他说得诚切,信以为真,道:“那谢谢你啦!你快带我去找方丈算账!”宝相道:“是!是!”挨着墙站起身来,在一块青砖处按了按,对墙立即现出一扇暗门。

云湘缘走到门畔,忽地一道寒气迎面袭来。她不及思索,全身功力便提到极致,自然而然一掌拍出,带起呼啸的劲风。来袭者“咦”的一声,寒气陡然消失。云湘缘骤失目标,呆了一呆,忽地右肩刺痛,已然中剑,幸亏神功护体,剑刃入肉数分,便即弹了出来。

那来袭者又是一声轻咦,似乎极为诧异,昏暗中剑光激闪,分从六个方位刺到。云湘缘几曾见过这种神妙剑法,惊慌间提气后跃,剑来如电,但她后退似风,更要快了几分。那人跟着逼入室中,两人打个照面,齐声叫道:“是你!”

那人一身黑衣,长身玉立,正是风梦棠。他右手持剑,左手揽着一人,双目紧闭,却是云夫人。云湘缘叫道:“风大哥!”风梦棠冷笑道:“想不到姑娘身负绝艺,风某可真是走眼了。”

云湘缘转向宝相道:“你快跟他说,我是谁?”宝相忙道:“喂,兀那小子,对菩萨娘娘,不得无理,否则佛祖降罪,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云湘缘跺足道:“不是说这些!”

风梦棠哈哈一笑,长剑又已刺了过来。云湘缘大声惊呼,疾走相避,“呼”的一声,已退出老远。对方连刺数剑,都让她毛手毛脚地躲开,那天垣千变手半招也记不得了,只是双手乱抓,然而这一抓一推之间,均含有极深的内力,劲风起处,风梦棠呼吸为艰。

他心中大惊,暗道:“这女子到底是谁,怎么内力如此深厚,竟似不在师父之下?偏偏这些招式又是破绽百出。”他不敢硬攻,剑尖回缩,云湘缘当即跑开,叫道:“喂,和尚,快对他说!”

宝相想要偷跑出去,偏偏室中剑气掌风,如无形风暴,半步移动不得。他还道云湘缘要自己帮腔骂街,眼见那男的剑术高超,气势汹汹,菩萨娘娘处于劣势,便不敢胡乱押宝,他只作不闻。

风梦棠还以为云湘缘有意戏弄,心下大怒,低啸一声,剑光滚滚而至,霎时间剑气纵横,烛火时明时暗。他武艺精湛,几可直追东方九,但误练凝雾心法,近日常觉内息涌动,不克自制。风梦棠出尽全力,连换好几套剑法,竟带不到她半片衣角。

风梦棠又惊又怒,但觉丹田气血翻腾,内力无法驾驭,脚下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云湘缘见他脸上毫无血色,不住战抖,与东方九在牢室中一模一样。东方九曾说风梦棠强练神功,早晚走火入魔,现下果然应了此言。云湘缘惊慌失措,猛地想到东方九手按自己百会穴,传输内力的情景,暗道:“我把这一身内力都传了给他,或许有救。”

当下她右掌按在风梦棠的百会穴上,内力自掌心吐出。但那股内力在风梦棠体内游走一圈,又回到自己身上,风梦棠却毫无起色,她束手无策,急得几欲哭泣。

宝相见风梦棠倒地,骂道:“真是气煞小僧了,佛都有火,小僧一脚踢死了你!”说罢举脚踢向风梦棠的太阳穴。云湘缘惊道:“你干什么?”左掌一挥,情急之下,真气激荡。宝相惨叫一声,肋骨断了三根,晕死在地,脸上神色错愕无比,不明白自己数十年的火候,何以竟会把马屁拍在马脚上。

她左掌发劲,右掌一虚,只觉风梦棠的内力受到牵引,反有少许进入自己体内。她吃了一惊,道:“怎么变成我在吸他的内力了。”谁知风梦棠吁了口气,似乎甚有好转。云湘缘见误打误撞之下,居然凑功,精神一振。她只懂吐劲,不识收劲,当下左掌向空处“呼呼呼”接连拍出,右掌便如风箱一般,将风梦棠紊乱的真气一丝丝抽入自己体内。

发了六七掌,风梦棠无法约束的内力已尽数进入云湘缘体内。两人的内力同源异质,在云湘缘周身诸脉游走一圈,又返回风梦棠身上。风梦棠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来,道:“不妨了,多谢姑娘相救。”此时他已知这少女内力远在自己之上,方才实是有心相让,如今又出手相助,那么确实不怀恶意了。

云湘缘走到云夫人身边,见她兀自不醒,道:“我婶母怎么样了?”风梦棠脸现迷茫之色:“你婶母?难道……难道你真是……”云湘缘叹道:“风大哥,到现在你还不信我吗?”从怀中取出一串珠链,七颗浑圆的珍珠滴溜溜转动,室中登时宝光盈然。

风梦棠呆了呆,随即冲上前来,将她紧紧搂住,颤声道:“你真是我的湘缘!你真是我的湘缘!你还没死,那……那可太好了!”

风梦棠幼时多历磨难,后来武功突飞猛进,以弱冠之年创会立派,与江湖上的大豪名士平起平坐,其稳重坚忍,可见一斑。但此时望着眼前女子清丽的容颜,他便如又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雪地之中,自己又变回那彷徨无依的瘦弱少年,心神激荡,一滴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握住云湘缘的手,赫然见她断指之处包着纱布,血迹斑斑,风梦棠自责欲死,拾起长剑,便往自己左手斩落。云湘缘叫道:“不要这样!”情急之下,四指劲气雄浑,“嗤嗤”作响,风梦棠只觉左臂酸麻,软软垂下,手中长剑已被她夹手夺去。云湘缘抛去长剑,哭道:“风大哥,你……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意!你把我瞧得比性命还要重,我……我难道不是这样?”

风梦棠又将她拥入怀中,茫然道:“我……我胡涂透顶,该死至极,湘缘妹妹,我对不起你。”云湘缘叹道:“我跟东九叔说过,当时你以为我是假冒的,所以出手狠辣,那都是因为你把我瞧得极重,不容别人玷污。你下手越重,就是喜欢我越深。”风梦棠身子一震,惊道:“对了,你和东……我师父,是怎么出来的?”云湘缘怕他难堪,道:“这事说来话长,风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婶母怎么样了?”

当日风梦棠派会众提走云湘缘,望着狼藉满地的杯盘壶筷,心中不住地转着念头:“这女子长得确有几分像湘缘妹妹,且甚是硬气,不知道杨三枪从什么地方找到这女子,竟肯为他如此卖命?”

这十年来风梦棠春风得意,惟一憾事,就是大仇人杨三枪当日雪地一别,便杳然无踪。风梦棠明查暗访,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始终找不到他下落,眼看十年之约将近,正想去扬州迎娶云湘缘,却听得驻守当地的会众回报,云家出了丧事,云湘缘已死。风梦棠这一惊非同小可,飞速赶去扬州云家庄,云湘缘果然已去世,棺木放在禅智寺,由寺中僧人打斋超渡。

他趁午夜潜至灵堂痛哭几场,也不与云家的人见面。这日是头七,总堂忽然传来急报,说回雁寨灵鹫子和欧阳七娘致函约见,风梦棠当下怒气冲冲地赶去赴约。

他见灵鹫子胁持了一个女子,说是云湘缘,当即认定是杨三枪的阴谋。然而这女子与云湘缘确是相似到了极处,他平日行事决断,都是一言而定,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如今关心则乱,却有点忐忑不安起来,暗道:“杨三枪这人心计极深,当年我爹武功在他之上,势力远胜于他,也遭了他的毒手。云小姐既已身故,他为何仍遣人假冒?难道仍当我是几岁的小孩吗?”若说这女子真的是云湘缘,可又太过匪夷所思,他思前想后,始终难以平静,当下携剑孤身离了总舵,径往扬州赶去。

污蔑

这时风梦棠略述经过,道:“我昨晚潜入云府,却发现云家至云老板、云氏三雄以下,都被禅智寺的和尚制住。那方丈胁逼云老板,说如不遵照他所言,便要作践你的遗体,还要杀害云夫人。我当时跃入相救,谁知那老和尚武功着实了得,我与他斗了十招,占不到半点上风,他的同党随即赶到,我只好设法脱身。哼哼,你道那老和尚是谁?”云湘缘道:“是谁?”

风梦棠咬牙切齿地道:“就是杨三枪那恶贼。他剃光头留起白须,又练了内家功夫,我以前也和他照过几次面,都没有认出来,但昨天他被我逼得使出救命功夫,以紫云手挡了我的一招绵掌,眼瞳便又变成了紧色。嘿嘿,这老贼,终于被我找到了!”

云湘缘恍然道:“怪不得他知道那么多事。唉,这人杀害你全家,又投入禅智寺,害死方丈,假意接近我叔叔,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风梦棠恨恨道:“还不是为了龙玉石?”云湘缘道:“龙玉石虽然很漂亮,但他又不是女孩子,干吗拼死也要得到?”

风梦棠叹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按故老相传,龙玉石非止外表美丽,其实还能让人看破红尘,明白世间真谛,从而成仙成佛。这龙玉石传自西域。很多年前,在波斯有一位国王叫做撒拉丁。他打败附近所有的国王,统一波斯,而且还占领了圣城耶路撒冷。在更西面的海上,有个岛国名叫英格兰,国主狮心王率诸国联军围攻圣城,但都被撒拉丁击退,而且仓皇退却时,留下了无数金银财宝,连途经法兰西抢来的一位美貌的侯爵夫人,也落入撒拉丁的手中。撒拉丁威震西域,国土、财宝多得数也数不清,而且还得到了全欧洲最美丽的女子。他天天大排筵席,好不得意。这一日他正与那位夫人饮酒,忽然怪风骤起,身前出现了一个白衣人。

“撒拉丁大惊喝问,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乃真神座下的冥河使者,你寿元已尽,特来相引。’撒拉丁见他倏来倏去,形相奇特,不由不信,道:‘你要引我去天堂还是地狱?’使者道:‘你是智者,由你自己决定便了。’撒拉丁道:‘我一生为圣教尽忠,善待百姓,自然是去天堂。’心中却不禁想:‘我挑起战争,生灵涂炭,实是罪莫大焉。’他将自己平生所行善事,逐一记来,然而他做下的恶事也随之浮上心头,皱眉苦思良久,竟不得要领,茫然道:‘我到底该去天堂呢,还是去地狱?’。那使者取出一枚宝石,托在掌中,笑道:‘这是我的法宝龙玉石,你拿去看看,心中便有答案了。’撒拉丁接过一看,忽然大叫一声,左肩生出一条黑龙,右肩生出一条白龙,带着他远远飞走。白衣使者也随即消失,只剩下侯爵夫人和那龙玉石。从此之后,龙玉石的传说便传了开去,展转来到中原。”

云湘缘听得入神,道:“风大哥,你见过龙玉石,你说它真的那样神奇吗?”

风梦棠摇头道:“成仙云云,多半是假的,但石中蕴藏着什么秘密,却是可以确定。然而我爹爹瞧不出来,我自然也无能为力,大家争夺了这么多年,其实就是为了这石中的秘密。可惜这几年,龙玉石也……”忽觉失言,咳嗽一声,改口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找那恶贼算帐!”拾起长剑,将云夫人负在肩上。瞥眼见那宝相和尚倒地不起,身边放着几只麻袋,显然是用来装运云夫人等受害者的,不觉怒从心起,道:“这贼秃不能留他活口。”提剑向宝相胸口刺落。云湘缘一掌拍出,顿时将长剑荡了开去,道:“这和尚不算太坏,你饶了他吧。”

风梦棠眼见她出手如风,俨然是大高手的气派,当日雪地中飞马相救,将她抱于怀里的情景,怕此生都不会再有了,念及于此,不禁有点气馁,又有点无味,沉声道:“江湖人上心险恶,你不杀人,人便来杀你。这种人的话也能信的?”云湘缘心道:“怎么风大哥竟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霎时间两人都思潮起伏,觉得对方与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颇有差异。

两人走出石室,沿着通道回到一间偌大的禅房,原来这地下室设于方丈禅室之下。出得禅房,整个后山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僧侣。两人将云夫人安放在隐蔽之处,从后门回到大雄宝殿之上,隐在暗处观看。只见殿上已坐满了人,两人各站一角,正在大声争论,一个是方丈嘉祥,另一人却是风云会的老者。

那老者道:“云老板有心污蔑,一口咬定本会总堂主……那个毁了他的侄女的清白,怎地却又不敢与老朽理论,反倒要大师却出来推三阻四?”声如洪钟,震得殿顶石灰簌簌而下。

嘉祥低眉垂目,合十道:“阿弥陀佛,云居士素来淡泊,不理江湖之事,况且云小姐受辱而死,乃是大损颜面,极不光采之事,试问他与风总堂主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于他?老衲作为方外之交,又是此间住持,自当为他说话。方施主江湖上人称雷震子,武功高强,耿介忠直,老衲是向来佩服的。贵总堂主干下的好事,想必也是瞒着贵会弟兄,否则诸位便再忠心护主,也不至对云居士如此相逼。”他看似心平气和,缓缓而言,其实辞锋锐利,竟是咬定了风梦棠奸杀云湘缘。

云湘缘是守身如玉的处子,如何受得这般侮辱,一张脸涨得通红,幸好满是香灰,别人瞧不出来。风梦棠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左手微指云洛,意示镇定。云湘缘偷眼瞧去,见云洛立在嘉祥身旁,仰首望着殿顶,另一边有个老和尚合十而立,左肘有意无意,对准了他腰间要害。四周尚有十多个僧人,个个气度沉凝,武功不弱。

那声音响亮的老者名叫方震,是风云会中山海堂堂主,他得总堂主传信,当即率会中三十六名好手赶来,虽知事态严重,却也没想到云洛竟会把天大的帽子扣将过来。偏偏风梦棠又影踪不见,无法亲口辩白。殿上坐满了淮扬、松浙的各派领袖、前辈高手,这冤情若是洗刷不了,转眼便是各派群起而攻的局面,风云会只怕真要风息云散了。

果然嘉祥道:“方施主与贵派各位英雄好汉的话,大伙儿自是信的,只是事实到底如何,还须请贵派的风堂主亲自出来解释。”殿上不少武林人士俱道:“不错,风堂主干下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你们做属下的一味推卸有什么用?”

“风堂主要是心中无愧,为什么不出来辩白?”

“嘿嘿,风云会近年好大的声势,可也别把咱们江南江北的好汉都瞧没了!”

蓦地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姓风的横蛮无理,自高自大,不是个好东西,老夫早就想一掌劈死他了!”声音如同破竹管似的,群豪本只旁敲侧击,想要瞧风云会的好看,听这人却敢出言挑战,俱都一懔,静了下来。

风云会诸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的是个坐在门边的一个猥琐老头儿。方震喝道:“阁下是谁?你且劈我一掌试试!”他是霹雳火爆的性子,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一掌劈了出去。他的掌力雄浑,两下相隔有七八丈距离,一股热风却已吹到那老者面前。

那老者抱头叫道:“啊哟,你要打人!”忽听“啊”的一声,他旁桌的一人己口喷鲜血,摔倒在地。与这人同桌的几个汉子霍地站起,喝道:“方老贼,咱们玉泉帮没得罪风云会,你竟敢伤我师弟?”这一来方震自己也呆住了,他那一掌明明攻向老者,怎地劲到中途,却突然拐弯?况且他出手留有余地,本想把那大言不惭的老头掀个跟斗,但看那玉泉帮的帮众,双目翻白,鲜血从嘴里溢出,眼见是内脏受伤,活不成了。

那老者自然是东方九,他虽然功力减退,但眼光火候仍在,不知不觉地将掌力转带,又加几分劲道,伤了旁人。方震武功虽高,却也瞧不出来,见这老者满脸惊惶,当非做作,瞥眼见他同桌的一位白衣文士,正摇扇微笑,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是这人在做手脚?”

嘉祥和尚低宣佛号,立时有十八名灰袍僧人冲进殿来,加上玉泉帮的帮众,将方震等三十六人围在核心。嘉祥道:“方施主出手伤人,实为罪过,小僧只有斗胆,请诸位暂时平静下来。”说罢诸僧抢上,立将两名风云会众点中穴道。方震喝道:“好啊,大家拼啦!”霎时间“乒乒乓乓”,数十人在殿中激斗起来。

方震带来的三十六人都是会中好手,但那十八名僧人武功却也不弱,依着古怪的阵法趋退,竟然以少困多,大占上风。玉泉帮诸人瞧出便宜,也来夹攻,禅智寺诸僧只是封人穴道,玉泉帮却是手起刀落,绝不容情,不数招又有五名风云会众被击倒,其中两人死于刀下。方震大怒,一招“虎尾挑山”,把一名僧人踢出老远,反手出掌,“喀喇”一声,将一个玉泉帮舵主的肋骨震断了七八根。

群豪中有人叫道:“风云会一再伤人,当真没有皇法,没有天理了吗?”

“好个风云会,让我追风刀袁日升来会会你!”

“在下云林仙猿曾棋,领教方堂主的高招!”

霎时又跳出十余人,加入战团。

这一来风云会更是吃紧,方震被三个好手围攻,怒喝连连,却渐落下风。他知道已坠入敌人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风云会实有覆灭之危。有心要突出重围,制住嘉祥大师,但眼前三敌武功精强,竟不容自己突出半步。他急怒下双掌拍出,用上了全力,风声呼啸如龙,正面的长须汉子居然不退不避,迎以一招“井栏”式,四臂相碰,长须汉子晃了一晃,吐出一口鲜血。方震的双手却被他以柔劲黏住,正要奋力抽回,身侧两敌已同时攻到,只觉左臂剧痛,已被一敌以擒拿手扭断,另一人精擅点穴,连封他右侧数处大穴。方震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方震一倒,余人更非敌手,不过片刻,便死的死,伤的伤,无一得免。

云湘缘与风梦棠对望了一眼,均想敌人众多,自己二人贸然现身,只怕讨不了便宜。风梦棠眼见方震等受伤受辱,但他为人深沉,更胜五六十岁的老江湖。思忖间僧仆送上茶来,群豪每人都有一碗,只见这茶碧绿好看,馥郁怡人,比龙井多了几分芳香,比碧螺春多了几分清爽。

忽听“乒”的一声,众人只见方才那猥琐老人倒在地上,茶碗跌得粉碎,叫道:“不……不好!这茶有毒!”接着人影一闪,一个娇俏的女子抢到他身边,叫道:“九叔……九叔,你没事吧?” 云洛听到那一声“九叔”,全身如遭电殛,颤声道:“湘……湘缘?”

众人见是一个美丽秀雅的妙龄女郎,其中有几人认得她,惊叫道:“咦,这不是云湘缘吗?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云湘缘顾不得害羞,朗声道:“不错,各位江湖上的朋友,我就是……我就是云湘缘,我没有死,也没有……没有被风总堂主那个……”说着俏脸微红,一些老江湖见了她的举止,心下登时雪亮:“这分明还是个黄花闺女,什么奸污云云,全是胡说八道,云洛在捣什么鬼?”

云湘缘指着嘉祥道:“这老和尚便是罪魁祸首,他逼迫我叔父污辱风总堂主,好……好消灭风云会,自己一统江湖。”她本想说“好把龙玉石弄到手”,但想这奇宝人人欲得之而后快,说了出来,后果难以逆料,于是临急改口。

风云会声势虽盛,终不过是一个新兴帮会,比起少林、武当等大派固然远为不如,便在江南,其势力也远不如丐帮、海沙派等等。消灭了风云会,又岂能一统江湖?群豪一听,不禁摇头,不料倏忽间天旋地转,一个个栽倒在地。

顷刻间,大殿上只数十人仍旧站立,不是禅智寺的僧众,便是一些黑帮中的好手,余人尽皆全身酥软,动弹不得。

嘉祥大师吩咐几名火工僧人:“关上殿门,不得我亲谕,无论如何不可开启!”僧人领命而出,“砰砰”数声,所有门窗尽皆闭上,殿中登时暗了下来。嘉祥微笑道:“云小姐自甘堕落,与那风梦棠一起败坏云家名声,贻祸武林,老衲有心要除魔卫道。然而那姓风的小贼武功高强,老衲惟恐制他不住,因此而在那副棺木上涂了几层波旬花油,那香茶用的乃是南海碧龙子花尖。这两种香料本来都对人体无害,但是混在一起,却轻则让人四肢无力,重则昏睡如死。老衲本想用以对付姓风的小子,也是一时心急,竟把诸位英雄好汉也都误伤了。”

他顿了顿续道:“反是那姓风的小子听到风声,竟做了缩头乌龟,老衲自当日后再找他算帐。今日老衲与云老板联名邀得众位前来,除了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指证风梦棠的罪恶,还有另一桩要事。”他听到云湘缘的那声“叔叔”,便即认出她来,忙命宝相和尚将她骗来药倒,以便在对付风梦棠时,又多一道筹码。料想是宝相那家伙垂涎云湘缘美貌,以致被她走脱,心道这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且不忙收拾,且敲定了那件大事再说,咳嗽一声,道:“自从风云会崛起的这几年,江南武林掀起腥风血雨,不少忠直之士,都死在风梦棠为首的盗贼手上。”

这话群豪倒有大半不同意,风云会固然霸道,却行事正派,颇有侠名,但此时谁也不敢出声反驳。嘉祥续道:“老衲深感我江南高士,若再不奋起反抗,必然要被风云会逐一扑灭,风云会统一江南武林,再把魔爪伸向中原,到时天下武人都要深受其害。因此老衲只好放下清修之乐,悟道之机,以残朽之身,出来振臂高呼,成立了一个烈日盟,专门与风云会众贼抗衡,万死不辞,造福江南江北的武林人士。现在加入本盟的,有括苍山狼牙寨吕大寨主、大盘山黑煞门仇大门主、玉泉帮神机军师马大帮主等等,这几位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仁义侠客,烈日盟得这几位加入,要消灭风云会是易如反掌了。只是老衲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武林中如风云会的邪派妖人还有许多,烈日盟如要为天下武林造福,非得各位加入不可。”

贪妒

群豪一听,忍不住都心中大骂,看来要一统江湖的不是风云会,反倒是这个什么烈日盟。嘉祥出家前已是黑道枭雄,纵横江湖,野心勃勃,后在湘淮道上吃了东方九的苦头,又听风梦棠说十年之后前来报仇,因此弃了山寨,避在禅智寺做了和尚。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拜入上任方丈东来大师门下,表面上尊师礼佛,诚实恭敬,骗得东来大师传以禅智武学和药理之术。嘉祥自忖武功大进,而用毒之术又纯熟无比之后,联结寺中贪佞之辈,杀害了东来大师,取得方丈一职。

他并不满足于霸占一寺一庙,又暗中勾结武林中的邪魔外道,想要把江南各派一网打尽,尽皆变为自己的党羽。他以云洛的名义发丧,邀请各派人士到来。云洛的声名不俗,江湖人士虽觉突兀,仍是陆续依约前来。嘉祥在棺木上涂以波旬树汁,那是生长在西域的一种奇树,其汁若混以碧龙子花尖,一丝一缕都足以痹人四肢,本是东来大师用来作麻肺汤之用。于会众人,除了先得他吩咐的帮手,一入大殿,自不免要去看云小姐的遗容,被树汁的气味钻入鼻中,此际又闻到碧龙子花尖的茶香,凭他铁打的金刚,也要手脚酸软,任人鱼肉。

嘉祥取出一个青花瓷瓶,道:“各位英雄若能摒弃门户之见,加入烈日盟者,老衲立时奉上解药,并赠九龙丹一枚。此丹集九种毒蛇之胆练成,服之功力大进,只需每年服用老衲的大寒剂,便能冲克蛇毒,归元补气,功效比之天山雪参,也是不遑多让的。”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老和尚你可真会开玩笑,洒家要是服下了你这什么九虫丹,岂不是成了你的泥人木偶,随你控制?”这人是个彪形大汉,坐倒在地,犹比常人高出半个头。嘉祥道:“那倒不是,只是综和九龙丹的大寒剂配制困难,需得一年一造,并不是老衲借机控制诸位大侠。”那几个站着的黑道高手同声道:“不错,那是嘉祥大师造福武林的善举,你这汉子怎可狼心狗肺,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大汉兀自狂笑,道:“放屁放屁放屁!一万个放屁!一万个不要脸!毒药硬要说是补药,狼牙寨寨主、黑煞门门主,这几位哪一个不是奸淫掳掠,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贼?还硬要说是英雄好汉,哈哈哈,要老子和畜牲不如的东西做一路,就算是长命百岁的仙丹,老子也情愿去吃狗屎!”

此言一出,四下里登时喝起彩来。嘉祥大怒,向一名党羽使个眼色。那党羽喝道:“你这贼汉子,与风云会邪人勾结,今日容你不得!”大刀扬起,向那大汉颈中斩落。

突然两道人影齐闪,那党羽惨叫一声,在两股掌力夹击之下,胸口背脊齐凹,竟被挤得扁了。嘉祥一直从容淡定,不慌不忙,这时却也退了半步。但见那大汉身边站着两人,一个是云湘缘,另一人正是风云会总堂主风梦棠,方震等人齐声欢呼。

风梦棠早就潜伏在此,嘉祥还不出意外,但云湘缘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出手竟比风梦棠还要快了几分,却不由他不大惊失色。

数十名党羽呼啸声中,将两人围在核心。风梦棠与云湘缘双手相握,胸中豪情顿起,仰天长啸,远远传去,震得殿顶灰石飘落。众党羽面面相觑,但恃着人多势众,却也不惧。风梦棠笑道:“湘缘,今天咱们携手杀敌,你怕不怕?”

云湘缘道:“我不怕,风大哥,你瞧我的!”说罢身形微晃,已欺到两个大汉身后,双手探出,分别抓住两人后颈大椎穴。这两人都是一流好手,但云湘缘心神激荡下,这一招天垣千变手中的“乾坤朗朗”使得劲气充沛,既快且准,犹如东方九亲至,两人待得惊觉,已然全身酥麻。

云湘缘抓起二人,向两个僧人掷去。那两名僧人伸手托住同党,只觉巨力袭来,胸前如遭雷击,口吐鲜血,四人滚作一团。云湘缘顷刻间伤了四名好手,武功之强,实是匪夷所思。嘉祥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云家侄女得逢奇遇,武功陡增,真是天大的喜事,令叔定要开心死了。”云湘缘转过头来,只见云洛靠在一名老僧身前,显是穴道受制,生死悬于人手。

她不敢再动,嘉祥道:“很好,很好,看来两位施主已经觉悟己过,决意痛改前非了。”云湘缘与风梦棠空有一身神功,苦于云洛被擒,投鼠忌器,眼见众党羽欺近身来,竟不敢抵抗。风梦棠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思忖间刀剑已欺到身前,却见那几个党羽身子一歪,同时摔倒在地。接着众灰衣僧人也都一一扑倒,偌大的殿堂上,只有云湘缘、风梦棠和嘉祥仍然站着。

嘉祥神色大变,忽然劲风扑面,几乎闭过气去。他侧身闪开,只听“砰”的一声,一物撞在墙上,却是云湘缘掷去的一顶僧帽。就在这瞬间,风梦棠已护在云洛身前,冷冷道:“杨三枪,你还有什么话说?”

嘉祥看了看风梦棠,又望了望云湘缘,心想风梦棠武功高强,那也罢了,这姓云的小妞却着实可畏可怖,软软的僧帽居然能撞破墙角,自己决计抵挡不了。眼见十数年辛苦策划,到头来坏在两个小鬼手中,雄心壮志付作东流,未免有点可惜,但保命却更为要紧,当下他哈哈一笑,转身便走,猛觉眼前人影一晃,一只干枯的手爪已抓到眼前。

嘉祥出家之前武功已甚了得,后来修习佛门内功,里外兼修,实已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虽危不乱,身子向后仰倒,左足顺势勾出,连消带打。

那来袭者喝道:“好家伙!”爪势不变,脚下跨出一步,斜身引带,手指又已按到了嘉祥眼皮上。嘉祥大吃一惊,着地滚开,只听“嗤”的一声,大红袈裟已被抓下半幅。嘉祥跳起身来,但见前面站着一人,正是那猥琐老者,他双手搓动,木屑纷纷掉下,一股香味传入鼻中。嘉祥凝视他片刻,颤声道:“你是……你是东方九?”

东方九笑道:“总算认出了老夫,只是未免太迟。”原来嘉祥的混毒之法匪夷所思,瞒得过这许多江湖好汉,却瞒不过东方九。云湘缘被宝相领走之后,东方九知是陷阱,但想云湘缘内力强劲,决不致吃亏,于是也踱到那棺木之前。他见多识广,骤闻到那股异香,已知是混毒之媒,当下不动声色,悄悄在棺底抓下两块木屑。

待嗅到碧龙子花尖的气味,东方九首先假装倒地,接着群雄也尽皆中毒。嘉祥的党羽事先知晓,远离那棺木,站得近的,也都闭住呼吸,鼻中闻到碧龙子花尖的气味,却是无碍。这时东方九暗中以掌力灼炙木屑,香气便随之飘散。那波旬油药性奇强,偌大的殿堂,数缕香风,钻入鼻中的虽只一丝半丝,却也非常人所能经受。云湘缘内力深厚,和风梦棠都没有闻过碧龙子花,嘉祥事先服过解药,除这三人以外,众党羽均被药倒。

嘉祥生平最怕东方九,当年曾在风云堂中安插线眼,严密监视这老儿的去向。后来线眼回报,说东方九忽然失踪,风梦棠也刻意避谈其行踪,嘉祥隐隐猜到两人间生出隙缝。他随后亲去查探,用尽千方百计,终于确定东方九已然失踪,只怕不是受伤远遁,便是遭到风梦棠的暗算,一命呜呼了。其时嘉祥如释重负,野心也因此重燃,却不料在这功败垂成的一刻,这大克星竟又阻住了自己的去路。

他不知东方九功力减退,这时如果舍命冲突,未必没有活命之机,但他一见东方九,便如见到猫的耗子,浑身脱力,惨然道:“是你们赢了,老子烂命一条,要拿趁早。”风梦棠想起父母之仇,禁不住热泪盈眶,叫道:“东方师父,我和你的恩怨稍后再议,请先让我报却大仇!”

东方九闷哼一声,不置可否。风梦棠转对云湘缘道:“千万不可出手助我!”大步走到嘉祥之前,朗声道,“杨三枪,你当年忽施暗算,杀了我父母,今日我给你一个公平较量的机会,你杀了我之后,便可走路!”

嘉祥心想我就算宰了你,东方老儿和姓云的丫头也饶不过我,但老子能拉你陪葬,已然赚了,当下狞笑道:“你们姓风的一窝子,五千年前就注定了要死在老子手上,你爹被老子大卸八块,你妈让老子扒光了衣服,绑在柱上示众三日方死,呵呵,今日小兔崽子又来送死。”却是要激怒风梦棠,使他出手失去方寸。谁知风梦棠不为所动,微笑道:“我操你奶奶。”

嘉祥怒吼一声,一招“破魔锥”,撮指戳向敌人胸前,登时烛火摇晃,忽明忽暗。风梦棠吸口气,左掌斜引,已将他这招化去,右掌变虚为实,“呼”的劈出。嘉祥侧首闪过,使出看家本领紫云手,连攻三招,风梦棠紧守门户,一一化解。

十年之前,风梦棠徒具招式,殊非嘉祥的对手,后来拜得东方九为师,数年间而武功大进。然而嘉祥偷学了禅智寺的武功,将佛门心法化入紫云手,刚猛无俦之中带柔,大开大阖之间见巧,进境也是非同小可。这时两人搭上手,开头十数招竟是谁也占不了便宜,到了三十招开外,嘉祥的掌力渐渐形成,风梦棠神色肃穆,十招之中,每每只还得两三招。

激斗中嘉祥一掌拍向对手左肩,掌到中途,忽地转向,以手背直捺向敌人的咽喉。谁知风梦棠竟然挺肩受了他这一捺,随即一掌拍出。嘉祥想不到他竟会拼命,肋下顿时中掌,顿时痛入心肺。嘉祥又惊又怒,左掌接着拍出,谁知风梦棠仍不闪避,任这一掌击中肩头,嘉祥小腹却也中了一脚,两人同时跌退几步,脸色惨白如死。云湘缘惊呼道:“风大哥,你还好吗?”风梦棠擦去嘴角的血丝,笑道:“不碍事。”东方九嘿的一声,道:“不错,很聪明。”

嘉祥压下翻涌的血气,心道:“他妈的,他牛高马大,年纪又轻,老子却岁月不饶人了,这般你一拳我一拳的打下去,老子非先死不可!”风梦棠稍作运气,又是一拳打来。嘉祥不敢硬接,展开轻身功夫四下游走。这一来攻守之势逆转,嘉祥微一疏神,小腿又被扫中,踉跄跌退,靠在棺木之上。

嘉祥忽地心中一动,叫道:“你见过云小姐的遗体没有?”风梦棠一愕,怒道:“胡说八道!”嘉祥指着云湘缘道:“你以为她是真的云湘缘?云湘缘手无缚鸡之力,这女子的武功却比你还高……嘿!”说话时身法窒滞,又中了一掌,然而风梦棠被他一语道中心中疑惑,这一掌力道却用得偏了,出手也慢了下来。

云洛叫道:“风贤侄不要听他胡说,她的确是湘缘!”嘉祥笑道:“姓云的!你当年抢了风从庸的图画,此后神魂颠倒,你亲口对我说,想要得到那龙玉石,是也不是?”

云洛脸色大变,登时语塞。原来他从欧阳七娘手中夺得了龙玉可的图案,当时还不觉得什么,是夜梦回,眼前却尽是那亦幻亦真的图形,此后去到扬州,终日想着那龙玉石。偶而清醒,想到自己既起窥觊之心,与杨三枪之辈又有何异?念及于此,不免汗流浃背,自责殊深,然而龙玉石的吸引力实在太强,他时而安慰自己:“我又不是要把它抢过来,只求亲眼瞧上一瞧,也就死而无憾了。”时尔却自怨自艾,“我便能瞧上一眼,那又如何?只怕到时候贪得无厌,又起歹心。唉,我一生行事,无愧于天地,怎么竟在这小小石头上过不了关?”竟被自己折磨得神魂颠倒,面目全非。

嘉祥恰于此时借故接近,晓以佛理。云洛心神不定,竟没认出这老和尚便是黑道巨枭杨三枪,反而尊为佛师,将心中的斗争疑惑,对他全盘托出。

嘉祥不动声色,只是传他一些三界唯心,无欲无求的偈句。听他说十年之后风梦棠会前来迎娶云湘缘,算来时日已近,便施计药倒云湘缘,称其重病无救,以做法为名,用一具女尸换下云湘缘,将她送到那破庙之中。

他暗中观察,瞧出风梦棠为人自负刚愎,虽然济人解困,但对着邪恶之徒,却往往施以辣手,决不容情。想是风梦棠幼历巨劫,行事必然极端,而且逢人提防三分,疑心过甚。以此人秉性,必认定云湘缘是假冒,就算不下杀手,也整治得她死去活来。自己再行道破,则风梦棠自然自责欲死,一来出了一口恶气,二来令其心神大乱,便非自己敌手。

嘉祥替换尸身,终被云洛瞧破,他便将云家之人全部制住,并借云洛之名邀请各派人士前来赴会。这十年他勾结昔日的属下,加上禅智寺中心术不正的僧侣,其势力比之出家前远为过之,他不但要得到龙玉石,还要借机一举将江南的武林都收归麾下。

此际做武林盟主的美梦已成泡影,但他求生之念依然炽烈,见风梦棠果然迟疑,急速道:“小子,你上了云洛的大当啦,你的湘缘便睡在这棺材中,这女子是他的得意弟子,专门用来骗你龙玉石的。”

这一瞬间风梦棠心中转过无念头:“湘缘是假的?不,不可能,决不可能是假的,然而她若是真的,武功又何以高强如斯?原来云洛也在打龙玉石的主意,唉,其实这又有什么奇怪?这世上之人,个个都贪得无厌,平日道貌岸然,故作清高,然而珍宝在前,又有几人能够自持?世外高人如东方九,还不是……哼!”

嘉祥见他神色数变,知道机不可失,生死在此一举,叫道:“你看,她要发掌袭你背心了!”风梦棠果然转身,嘉祥大喜,凌空越过棺材,向他扑至。他这一扑用上了毕生功力,凌厉至极,风梦棠别说侧过身去,就算正面凝神以待,也未必抵挡得住。蓦听“呼”的巨响,那具棺材竟然弹了起来,“啪喇”一声,撞在嘉祥身上,木屑纷飞。同时风梦棠旋风般转身,双掌猛击在嘉祥胸前,嘉祥高瘦的身子有如脱线的鸢子,倒飞出去,摔在墙角,鲜血狂喷,在地上翻滚号叫。

尾声

风梦棠诈作失神引得嘉祥来袭,转身时脚尖挑起棺木,随后发掌将他击倒。这两下也是用尽了全身真力,一时如要虚脱。东方九哈哈一笑,上前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困了老夫五年,这笔帐算不算?”

云湘缘惊道:“九叔,九叔,你……”东方九道:“我只问这小子,这笔帐还算不算,他要是怯了,那么给老夫嗑三个响头,也就过去了。”

云湘缘见风梦棠脸色惨白,显是真元耗损极巨,如何能是东方九的对手,忙道:“风大哥,你就……”

风梦棠怒道:“你给我住口!”云湘缘见他双目圆睁,状极凶狠,不由退了两步,一行清泪流了下来。风梦棠心下不忍,道:“他收我为徒,还不是为了龙玉石,又有什么好意了?东方师父,四年前的十月初十,你一个人喃喃自语说:‘哼哼,那小子若不肯交出来,以老夫的武功,要得到这龙玉石,又有什么难处?’这不假吧?”

东方九脸色登时难看至极,怒道:“那是说着玩的,老夫最终打那石头的主意没有?”风梦棠道:“三天之后我便先下手为强,你要打主意,也已没机会了!”

东方九摇头惨笑,道:“好啊,你小子忽下毒手,老夫还一直琢磨不透,原来竟是为了一句话。”风梦棠昂然道:“我父我母都因龙玉石而死,这姓杨的是家父好友,若非他暴起伤人,家父又怎会屈死?我可不能重蹈先人的覆辙。现今我大仇得报,又与湘缘重逢,我此生已然无憾。东方师父,你要杀我,这便动手吧。”

十年之前东方九目睹了龙玉石的图案,也如云洛一般,时时想起。他定力比云洛好得多,竭力压下杂念,可是龙玉石那珣丽璨烂的光泽,总是不由自主在心中闪过。开始一个月只有两三次,到后来几天便有一次,于是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喃喃道:“我武功天下无敌,天下间还有什么是拿不到手的?”那龙玉石不由自主,又浮上心头,他本想以内力抑制贪念,谁知武功越高,心魔反而越炽,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断提醒自己:“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他拼命压下夺石的念头,不料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却教风梦棠无意中听见,以至受了许多年牢狱之苦。此时真相大白,东方九又是惭愧,又是恼怒,见风梦棠卓然而立,不禁想道:“这小子幼历苦难,听到我胡言乱语,自要吓个半死,倒也怪他不得。而且他只是以铁链束缚,却未穿透我的琵琶骨,也不算赶尽杀绝。如果他没有下手,那么这几年我是否能压住内魔,也委实难说得紧……”

正在踌躇未决,忽听嘉祥狂笑道:“姓风的小子,你以为已经报仇了吗?哈哈,当真好笑!”风梦棠道:“你中了我两掌,还想活命吗?”嘉祥满嘴鲜血,咧嘴而笑,可怖至极,喘着气道:“我……我自然要死了,但我却不是害你父母的元凶。”抬臂一指道,“哈哈,剑仙画痴风从庸!风贤弟!你当年画了那龙玉石的图案给我,如今还想躲吗?”

众人目光跟着他手指处,只见一人手脚并用,已挨到门边。风梦棠、云湘缘、东方九三人同时惊呼道:“啊,是你!”这人正是东方九从牢室中放出来的风先生。他也中了波旬油之毒,仗着内力深厚,慢慢地移到门边,眼看可以脱身而去,却被嘉祥叫破,丹田中凝着的真气登时散了,“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眼中射出怨毒之色。嘉祥哈哈笑道:“大家同归于尽了吧。风梦棠,这位剑仙画痴,你不会认不得吧?”

风梦棠点头道:“风二叔,你也出来了。那龙玉石的图案,果然是你故意泄漏出去的。”当年风少戚夫妇得到了龙玉石,除了最亲近的族弟风从庸之外,更无旁人知晓。风从庸所画的图案何以会在杨三枪手上,而杨三枪追杀风少戚一家,处处料定先机,肯定是有人将风少戚的行踪泄漏了出去。事发时风梦棠年幼无知,长大后便一一察觉了这些疑点。一日,风梦棠在山东偶遇风从庸,更是大吃一惊,江湖上传言风从庸数年前就死在杨三枪手上,谁知他却好端端的,风梦棠大起疑心,便出手制住了他。

然而不管如何威逼利诱,风从庸总是不吐半字,风梦棠无奈,只得将他关在牢中,吩咐无论如何,都不可放他出去。若非东方九相救,他只怕终生都无望脱身。风梦棠逃出了风云会后,便听到江湖上传言云洛在禅智寺广邀同道,说是要将风梦棠的罪状公诸于世。风从庸恨极了风梦棠,当下也到了寺中,想在暗中落井下石,就此除了这心腹大患,却不料也着了波旬花油的道儿。

事已至此,风从庸无可辩驳,道:“不错,是我把龙玉石画了下来,然后送给杨三枪。”风梦棠怒道:“我妈是你同门师妹,我爹也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害他们?”风从庸蓦地大笑道:“待我不薄?哈哈,你说风少戚待我不薄?放你的春秋大屁!他抢走我的心上人,叫做待我不薄吗?”

风梦棠抢上去,抓起他衣领,“砰”地摔在杨三枪之侧,喝道:“我爹对我妈至死不渝,怎能跟你争夺女子,你嘴里放干净些!”

风从庸的目光忽然变得凄凉欲绝,道:“是啊,他们俩直到死,还是手握着手,永不分开,的确是至死不渝……晓兰啊晓兰,你心目中只有风少戚,却什么时候有半刻想到过我了?枉我巴巴地从波斯国苏丹的王宫盗来龙玉石,千山万水,历经九死一生,只想逗你一笑。那波斯苏丹失去了龙玉石,误以为是邻国所盗,居然大动干戈,弄得血流成河。如此的奇珍异宝,我毫不犹疑,断然送了给你,你……你却一转头,便将龙玉石转赠给风少戚!哼,我……我要杀了风少戚!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的儿子!”说到后来,双目通红,状极疯狂,另一边的杨三枪猛地大笑三声,喷出一口鲜血,便不动了。

风梦棠和云湘缘对望了一眼,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为了那龙玉石,风少戚、风从庸、杨三枪这些武林大豪或遭杀戮,或身败名裂,可是真正害死他们的,却不是龙玉石,而是贪念,是妒嫉。

东方九叹道:“梦棠,我垂涎龙玉石,与杨三枪也没什么分别。湘缘,九叔不是好人,九叔让你失望了。”说罢挥掌向自己额头拍去。云湘缘忙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不,九叔你是好人,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好人!你千万不可做傻事!”

东方九神色惨然,道:“我既动了贪念,有没有付诸实行,那也一样。”

忽然一人哈哈大笑道:“谁没有动过贪心?老子上个月走在道上,见到一名女子,还动了色心呢!”说话的却是先前顶撞嘉祥的那位彪形大汉,只听他声若洪钟地道,“可老子转念一想,这种坏事可干不得,因此也就算了!要是动一动心便是坏蛋,那这里几百个人,没有一个是好蛋了!”他说得有趣,旁人不禁大笑起来。群豪感激东方九出手相救,纷纷道:“老前辈仗义出手,正是大大的侠客,贪念恶念谁没有动过,不说出来不干出来,谁知道?”

“要是半点儿杂念都没有,那还算是人吗?那可是菩萨佛祖啦!”

风梦棠拉着云湘缘的手,道:“东方师父,咱们出去说话。”

三人来到殿外,风梦棠道:“东方师父,徒儿鲁莽冲动,对你不敬,实在于心不安。”东方九道:“这怪不得你。我已将天空心法传给湘缘,你们俩一起练习便是。”风梦棠转对云湘缘道:“湘缘,我送你的明珠呢?”云湘缘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取了出来,交在他手中。

风梦棠道:“东方师父,那龙玉石徒儿便藏在第三颗明珠之中。”云湘缘惊喜交集,心道:“原来早在十年之前,他便已把龙玉石送了给我……”只听风梦棠续道:“徒儿得罪了师父,就算一死,也于事无补,不如以龙玉石相赠,聊表孝心吧!”

东方九听他要将龙玉石相送,大吃一惊,心中浮现出那珣丽的光华。风梦棠续道:“龙玉石传说可以让人成仙得道,只怕都是讹言,但美丽无比,结晶随着光线而幻化,没有一刻不在变动,也足称珍宝了。”说罢取出匕首,将第三颗明珠剖开,露出一块小小的石头来。三人凑近前来,都不由“啊”的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失望和诧异。但见那小石头呈棱形,然而灰暗无光,别说是风从庸画的图案,便是比起那几颗明珠,也要黯淡平常得多。

风梦棠喃喃道:“我……我明明见过的,龙玉石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一定是时日长久,表面的结晶都脱落消散了……”东方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龙玉石,竟是……竟是……”说到一半,笑声哑了,再也说不下去。云湘缘叹了口气,轻轻唱道:“我有红颜暮已老,却笑明珠瞬成灰。”

却见那小石头“噗”地一声,裂成数块,现出核心处一颗米粒大小的纯白色结晶来,虽不显眼,然闪闪生光,剔透美丽,让人心中浮现奇怪的感觉。

云湘缘喃喃道:“龙玉石的外表随时都在变,时候长了,从华丽变得难看,可是,这中心的一颗水晶,却仍是剔透美丽,这就是龙玉石的秘密了吧?原来这么多人争夺的,是一个人生的真谛!可惜,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但他们能明白吗?”

东方九浑身一震,蓦地里长叹一声,一挥手,已在数丈之外。风梦棠和云湘缘连声叫唤,他只作不闻,但见天际飘下数瓣春雪,将他远去的身形掩盖。

雪花渐渐增多,迎风飞舞。

风、云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十年前,东方九说的那句话:“傻孩子,今天的雪不是昨日的雪,数十年时光,一闪即逝,待得惊觉,那些欢笑哀愁,风花雪月,都已事过境迁,难复旧貌了。”当时他们不明白,而现在,似已略有所悟。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会变,变得很快,有些东西却像那龙玉石中的核心,虽然很小很小,但永远也不会变。

今年之雪,已非昨年之雪。

眼前的人儿,还是不是昔日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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