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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三千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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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失

叮、叮、叮。

两柄长剑准确交击,火花四耀。倏地一声巨响,比斗的两人左右跃了

开去,厅中响起了喘息声。

这是恩科选拔举行的演武厅,正在进行最后一场比斗。比武双方分别是翰墨斋的梁崇义和刑部总捕衙门的李梗。梁崇义素负盛名,被誉为京师第一高手。而李梗也名满江湖,巨盗响马闻之丧胆,方才一手乱披风剑法令梁崇义险些阵脚不稳,所幸他内功精深,才逐渐扳回上风。

厅中只寥落地坐了八九人。与会者多是京师闻名的高手,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场中。只有坐在主位的两人好整以暇,轻声交谈着。靠前者一身戎装,约摸四十余岁,颇有儒将之风,只是一双眼睛不时扫射,透出冷冷电芒,正是今次选拔主考京师团营总兵官石亨。后坐的是一中年文士,大冷的天犹持着把折扇悠然摇着。

李梗长声一笑:“梁兄果不愧为京师第一高手,功力之深令人叹为观止。不过李某最近研究了套剑法,想请梁兄指教。”梁崇义眯起眼,却不答话。他属于朝中文渊阁一系,向与李梗隶属的六部明争暗斗,双方可谓积怨已深。国朝体制不设宰相,文渊阁实际掌了相权,但是六部占了名分,不甘屈居其下,此次奋勇营都指挥选拔阁部两方都志在必得。

李梗说要出剑,却倏地退后七步,拉开架势,剑尖斜指天南,如老僧入定一般,静待对手出招来攻。

梁崇义微觉讶异,沉下心思观察,顿觉李梗此时站位极妙,恰处在两席之间,是最狭窄之处,于守确实占尽地势。他剑锋一拉,斜向掠上几步,攻势展处却是击向李梗右侧。批亢捣虚,李梗便不得不救其弱点,浑若天成的守势也即告破。

然而,李梗却玄妙之极地踏前半步,剑尖画弧,灿若银虹,直击向对手长剑中段。渡河未济,击其中流,迫梁崇义不得不变招。场中众人都低喝声彩,这招需要极高明的眼力。而身在局中的梁崇义却是另一番感受,李梗虽然移动身形,但守势未破,仍与狭隘地势融为一体。他微一动容,长剑横劈,却是雄浑之极的招数,迫对手不得不正面迎击。

梁崇义连换几手剑法,仍未破除对手守势。李梗招式平常不过,但步法、出招时间却极玄妙,每每长剑出现在最佳位置,以至于梁崇义有种错觉,似同时在与几个李梗交手。往常得心应手的招式在对手的移步间,便如泥牛入海。

在施出一招守势后,梁崇义向后一掠,大笑道:“好,李兄果然厉害,竟然反其道行之,将战阵之术入剑法,梁某实闻所未闻。李兄也不必藏着掖着,何不一展剑法全貌,让梁某看个痛快。”

李梗一颔首,道:“李某三年前成此剑术,尚是首次用于对阵,不足之处,请梁兄指正。”

二人不过一问一答,在众人心中却掀起狂澜。千古以降,江湖人崇尚独来独往,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四十年前崛起的杀手楼却令此情形顿时改观,它由几位精通兵法的年轻人创建,因武功低微之故,起初甚受轻视,直至天涯阁一役才轰动江湖。那一战中,杀手楼共出动剑手三百名,人数与敌手相若,实力却远逊对方。但三百剑手进趋之间深合战法,又融以武林奇门阵术,威力强悍无匹。可怜天涯阁高手无数,几次冲杀间,却被斩戮殆尽,庶几灭门。

此后破陷空岛、斩武当七剑、灭长江排教,杀手楼一路高奏凯歌。它若惊蛰春雷碾过江湖,隆隆巨响中,旧有秩序尽皆崩塌。上至名门世家,下到镖局拳馆,无不研习战阵之术。但当世精通兵法者都效力军中,纵偶然得之,武林杀伐终有别战场交锋,是以各派无法窥其堂奥。

于是,世家子弟、名门高徒纷纷投身军旅,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训练出自家战阵。到二十年前,衡量门派强弱再非以高手数量论,战阵的强弱成为关键。

但是,这李梗竟能自出机杼,将战阵反用于武功,实是闻所未闻。此时,李梗已尽展新创剑法,进退趋合间如有精密算计,招式开合浩若瀚海,只见满室光华霍霍激荡。梁崇义只能反攻为守,将剑芒收敛在身遭三尺,如一片密实光盾护在前方。双方愈舞愈疾,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在光盾前不时淬出几星火花。

石亨一手轻击着长案,低声问道:“大先生以为如何?”他身后那文士答道:“这二人武功高强,深通兵法,足以想见翰墨斋、总捕衙门的战阵风采。尤其这李梗大不简单,竟能想到这着。”石亨转过头来:“大先生为战阵之道宗师,肯定曾有过此类设想吧?”大先生一笑,答道:“敝派想及此点也是七年之前,但入手却极难。真能将武功、战阵融在一处,必要兼具绝世兵家与顶尖高手之资,才有实施可能。否则只是画虎类犬,贻笑大方。”

石亨问道:“那此局大先生是不看好李梗呢?”大先生摇头笑道:“石帅目光如炬,何必再来考我。这李梗只是仗着步法精妙,远没到融合两者的程度。事实上,依敝派分析推断,此种武功只能假想,断无实施可能。”

石亨显然有了兴致:“愿闻其详。”大先生道:“兵法、武功大成者,最少在而立之年。此时武功根底已成,断难推翻重来,不落旧俗。武功一道纵有天才,而兵法只能在战阵中推演积累。待其精熟变化,已错过了最具创造能力的少年时代。否则以石帅大才岂非早作突破?”

石亨眉头一皱,道:“世事无绝对可言,兵道也如武道,并非先者通达,也有天才一说。”大先生一滞,问道:“石帅有见过这等人才?”

石亨目光悠悠,沉默片刻,才道:“古人便先例不少。如白袍陈庆之,不惑之龄方掌兵事,却百战百胜。又如强汉霍骠姚,封狼居胥也不过二十余岁。大先生不可一概而论。”

大先生微微一笑,显然没放在心上。

场中却有了变化。李梗久攻不下,步法已见错乱,再无初时流转自如。梁崇义守得稳健,以不变应万变,渐掌握了主动。剑芒不断增长,光盾也散成万千银点,已使出一路雄浑剑式,将对手前后方位尽皆封死。

李梗裹挟其中,只觉进退无门,再无法痛快施展,落入下风。梁崇义剑式突变,专走凶险一路,剑气激荡如疾风暴雨,李梗苦苦支撑,动辄有败亡之险。也只在片刻之间,局势急转直下。梁崇义一剑斩去,隐挟风雷,李梗勉强举剑一格,见对手长剑光华流转,直如神兵利器,暗道一声不妙,却不及变招。“当”地一响,李梗长剑断成两截,眼见敌剑要顺势卸下自己胳膊。众人皆惊,苦于相距太远,无法援手。只听一声断喝:“掷剑!”

李梗不假思索,一把掷出断剑。两人相距极近,梁崇义除退却外,无法躲开这拼死一击。夺地一声,断剑钉入门梁,李梗乘机跃开认输,只是眼中厉芒连闪,显然怀恨于心。梁崇义大是恼恨,循着声音望去,见大门外立着个长衫青年,后边随了一个军曹。

“你是什么人,竟敢扰乱朝廷选拔!”梁崇义喝问道。年轻人负手迈入厅中,冷笑道:“比武切磋难道要伤人性命!梁兄京中第一高手之名原是如此来的。”梁崇义一滞,道:“比武切磋难免收不住手。石帅都未叫停,岂轮到你来聒噪!”他见这年轻人虽未有慑人气势,但步履从容,心中竟隐隐一憷。在他这般心志坚毅的高手,可是少有的事。

年轻人道:“不平则鸣,更何况在下也是来参与恩科,自有申述之权。”

众人一讶,这年轻人面孔陌生,既同是恩科参与者,应非无名之辈。但他们搜肠刮肚,都未想到京中有此号人物。

却听梁崇义冷笑道:“如此倒是稀奇了,前日如何未见你参与文试?”年轻人坦然道:“我是昨日得到兵部批文,并未参与兵法韬略一项。”

梁崇义久与大臣往来,词锋犀利,通晓典制,喝问道:“朝廷名器,岂容你来冒认?还有你,瞎了眼睛么,竟随便带人来演武厅。”

后一句却是对军曹喝问。那军曹涨红了脸,支吾半晌,说不出半句话来。

却听主位石亨叹息一声:“兵法韬略一项,他确实不必要再考。”众人皆寂,梁崇义一时也震惊莫名。石帅为当世名将,得他一语赞许,立刻身价百倍。更何况他言语之中,隐有推崇之意。石亨目光一转,对军曹喝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把叶少兄的名帖批文递上来!”军曹如蒙大赦,慌不迭送上前去。

石亨随手搁在案上,竟是看也不看,笑问道:“谦老去年称病以来,少理朝中事务,今日竟推荐少兄来参加恩科,石某荣莫大焉。”

一句“谦老”,令众人更加震惊。这年轻人竟然是兵部尚书于谦推荐的!七年前土木之祸,幸而“救时宰相”于谦临危受命,挽救社稷国运于将倾。而于谦并不恋栈权势,及朝政稍安,便只主兵部。他一向不参与阁部之争,去年更是称病谢客,远离中枢。但京中各派不敢稍有懈怠,一则于谦德行素著、功高盖世,在府中军中都有莫大威望;二则圣上宠渥,任人用事悉以咨之。

众人目光复杂难明,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梁崇信更怕获取的恩科头名易位,心中暗自盘算。那年轻人一躬身:“我家大人闭门府中,昨日才接到消息。方今边关有事,烽烟又起,大人见兆安有几分蛮力,尚可上阵杀敌,故不揣冒昧,荐书于石都督。”

石亨眼中光芒一闪,他乃京军团营总兵官,又早封侯位,纵是朝中大臣见到,也得称一声“石帅”。反而驻节之右都督府甚少有人言及。此刻这年轻人直言“石都督”,不敬之意溢于言表。

“兆安少兄客气。七年前京师一战中,少兄为于大人运筹军机,谋略令十数位老将叹服。石某戎马半生,于兵道一途甚少服人,少兄是个例外。”石亨言笑款款。

叶兆安只能再欠身子,道:“纸上谈兵而已,实不敢当石都督谬赞。”

石亨目光一扫,道:“有于大人与本帅保证,众位对叶少兄还有疑意么?”

众人不敢再言。梁崇义道:“不知石帅对叶兄作何安排?梁某极愿讨教叶兄高招。”以于谦之威望,只要石亨如实奏禀,恩科头名非这个年轻人莫属。梁崇义不愧深具谋略之辈,此着以退为进,由不得叶兆安拒绝。

石亨望了梁崇义一眼,道:“叶少兄以为如何?”

叶兆安一皱眉头,道:“朝廷典制所在,岂能为兆安一再破格。兆安愿意从第一轮开始,逐名挑战。”他言出恳切,不似有假。众人也揣度不透他的意思。石亨忽出声大笑道:“少兄真是学足了谦老脾气,董道直行,毫不徇私枉法,如此便从第三名的岳先生开始,少兄逐一挑战,如何?”

此次恩科录取三甲,授奋武营都指挥一、指挥俭事二,眼下石亨让叶兆安直接挑战第三名的岳山河,只要击败一人,便有名爵之赏,可是天大的眷遇。叶兆安还待再言,石亨一摆手,道:“就此决定了,少兄不必多言。”他眼中精光连闪,自有名将气度,众人皆不敢对视。

一个身着东厂号衣的汉子已步入场中,大声笑道:“谦老是岳某敬仰的长者,只可惜年来都未曾见到,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可好?”此人便是岳山河,在方才的比武中,败给李梗一招,位居第三。叶兆安露出笑意:“大人最近身子好转,过两天就要去拜见孤公公,然后往南斋宫面圣。朝廷正当多事之秋,他老人家可闲不住呢。”

众人却是心中一震,这位朝廷柱石终于要再度出山了。岳山河却展颜一笑,阁部之争目前都靠司礼监孤公公一人平衡,甚是吃力。而这个石亨石帅六年前迎立英宗未成,已久甘沉寂,此刻局势混乱,竟也不再韬晦。这位石帅可不容小视,军中威望只有谦老差可比拟,现在于大人出山,与孤公公联手,定能将动荡不安的朝局稳定下来。

叶兆安拔出长剑:“岳兄请指教。”他一招仙人指路,却是极友好的起手式。两人斗在一处,长剑交格,火星四溅,走的都是雄浑路子。所不同者,岳山河一上手就是拿手的摩云剑法,孤高如摩天巨峰,浑厚若乌云摧城。满室劲气横溢,尽是雄浑剑式激荡而至。而叶兆安则是一路少林剑法,刚强峥嵘,堪与对手持平。

岳山河一转剑锋,施展出平生绝技河岳剑法,招式更见雄浑开阔,直有包容宇宙、并吞河岳的气象,渐将对手裹挟在剑光之中。

眼见落入下风,叶兆安长剑一抖,竟然挑出三朵剑花,如优昙绽放一般,璀璨夺目,轻悠悠地飘向岳山河。丝毫不闻金铁交鸣声,岳山河雄浑剑劲却消融在剑花里,仿佛奔涌长河汇入大海,不见一丝波澜。

岳山河面色一变:“原来叶兄是长安叶门子弟,好一手秋叶剑花,不见武林十五年了。”叶兆安脸色一暗,道:“江湖遗孑,不足一道。岳兄小心了。”他一弹剑刃,踏中宫趋进,随身形所至,空中布下五朵剑花,或缓或疾袭向对手。

岳山河丝毫不敢大意,这朵朵剑花看似精致可人,实则每一瓣都由剑气凝成,暗含无穷杀机,动辄会让自己败亡身死。

长安叶门,这在当年武技横行的时代,是多么奇崛响亮的名字!纵以武当、峨眉立派百年,剑技传世,遇到长安叶门也要退避三舍。其秋叶剑法玄奥莫测,可以剑气凝成实体,蕴攻守于一形。百年前叶稽延以弱冠之龄与河朔高手争锋,无一败绩,其后纵横中外,横绝四海,成为江湖中一代传奇。他巅峰之时,可驾驭九朵剑花,直令天下束手。

但自战阵革新于江湖,叶门仍坚守着古游侠之风,终败于杀手楼之下,高手庶几灭绝。百年豪门从此风流云散,江湖中人更以叶氏灭绝为标志,从此武林跨入战阵时代。

此刻两人对阵,岳山河仍战战兢兢,毕竟秋叶剑法享誉百年,绝非易与之辈。他舞动长剑,袭向第一朵剑花,尚未触及,后一尺远的两朵竟势子一疾,倏忽袭至,成品字形攻自己胸口大穴。

岳山河只能疾退一步,大喝一声“好”,身躯疾旋陀螺状,剑光流转,如水银涣散,在身前布下一面环形铜镜。五朵剑花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印在镜面上。如大石激入水面,铜镜剧烈晃动,受击处同时凹陷下去,险险就要撑破。

叶兆安绕九宫疾走,不住晃出剑花,袭向岳山河。铜镜便如上元夜焰火,不时溅出点点火花,璀璨好看。

但众人都未受绚丽景象迷惑,知岳山河处境极危,在旷世剑法之下,他只能彻底陷入守势,任由对手肆虐攻击。稍一疏神,便去死不远。

一人倾力防守,一人全神攻击,都是极耗内力的法门。不片刻,两人都缓下势头。缤纷光彩中渐可看到岳山河身形,已汗流浃背,雾气蒸腾。而叶兆安也是面容苍白,显然耗力甚巨。梁崇义暗自高兴,这叶兆安终受年龄所限,内力未臻一流。岳山河又经验老到,用此法防御神鬼莫测的叶门剑法,令其无从展开招式,只能成变相比拼内力之局。纵使叶兆安能过此局,在李梗的战阵剑法前,也未必讨得好去。

岳山河剑速已缓,实是精疲力竭,正斟酌着怎样体面认输。叶兆安却一撤长剑,向后掠去,苦笑道:“岳兄内力深湛,在下自叹弗如,此局甘愿认输。”

岳山河拄剑在地,喘息道:“叶兄何出此言?岳某才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叶兆安低叹一声:“寒门剑法耗内息更剧,此刻在下已挥不出一朵剑花来了。”

岳山河一愣,有些不信。一边李梗问道:“敢问叶兄一次能挥出几朵剑花?”

叶兆安答道:“一般四朵,五朵至为勉强。”李梗颔首道:“如此便对了,叶兄最后一击的确只能挥出一朵。只是叶兄现在内力要好于岳兄,使出平常剑式,也可稳操胜算。”

叶兆安淡然答道:“寒门剑法无功,岂能再用寻常剑法。此局在下已败,请石都督裁决。”

石亨笑道:“叶少兄兵法超群,武功也臻一流,实为大将之才。本帅当力谏圣上,此次恩科破格录取叶少兄。”

叶兆安正色道:“国家名器授予,更应遵守典制。石都督好意兆安心领,但却万万不敢苟同。我家大人只怕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众人捏了把汗,暗道这年轻人忒也不识抬举,石帅一番好意,不领也就罢了,还要出言训谏,果真得那位老大人真传。

石亨似不以为意,大笑道:“以谦老克己之严,此议只怕真难得圣上恩准。也罢,只是可惜少兄了。”他一番话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透。举朝都知道他与于谦势同冰炭,一个为正统旧臣,一个是景泰功勋,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但此刻窥他神色,对于阁老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演武厅中,众人已散去,只余下石亨与大先生踞坐于主位上。

大先生修长的中指叩击着长案:“梁崇义善于筹算,李梗精通权变,岳山河稳重内敛,三人驾驭的剑阵定具极大威力。京师中藏龙卧虎,论武林势力却要以此三家为大,只要去其指挥,兵将不相习,威力定然大减。这也是战阵时代的弊端,太过依赖群体,独战能力急剧削弱。”

石亨靠在椅背上,道:“内阁、六部、司礼监,目前朝局就在这三脉势力控制下。储位久悬,这一干人等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储位之争由来已久,也不是这两年的事情。大先生虽僻居江湖,也明白其中渊源。当年土木堡之变,由于太子年纪尚幼,便以皇弟钺王监国。孰知旦夕间天地倾覆,钺王登上九五之位,一意要立自己儿子为储,便溽原太子为祁王。此事当年闹得朝野鼎沸,最后廷杖大臣数十人,才勉强平息。岂知新太子早夭,储君之争再起。眼下圣上龙体不豫,部臣大多要复起祁王,而文渊阁则主张迎立襄王世子。

大先生微微一笑:“阁部两派势同水火,石帅正好可分化利用。不过这三人不在,不论大内又或阁部,都是缺了爪牙的猛兽,再闹腾不起来。”

石亨沉吟不语,忽出声道:“大先生对方才那年轻人有何看法?”

大先生目光深幽,叹道:“大不简单,竟是长安叶门子弟,修为只怕不在梁崇义之下。只不知廷益公派他来参与恩科,究竟怀了什么心思。我们筹划之秘,天衣无缝,他不可能轻易看出。但这叶兆安既有实力抡魁,为何又半途退让呢?实在说不通。”

石亨哑然一笑:“叶门遗风之烈,这年轻人指不准真是力尽退出。”

大先生一笑道:“石帅又在考较我。如廷益公有严命,这年轻人一上手就是秋叶剑法,岳山河岂能从容布防。反之,这里面就有得斟酌了。依在下想来,廷益公是支招试探,瞧我们的反应。石帅既出,也由不得他再韬晦息隐。”

“大先生文心周纳,推敲致密。”石亨望着厅外阴霾的天空,道,“但我问的是对这年轻人的看法。”

大先生一怔:“石帅似乎分外看重这叶门子弟?”石亨颔首,神情不定,叹道:“还记得方才我说的么?”

大先生莞尔笑道:“石帅是指战阵剑法么?叶兆安虽然修为一流,但……”他脸色倏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石亨一颔首:“方才我并不是虚言溢美,这年轻人的确堪当兵道天才四字。”大先生默然半晌,道:“石帅是指这年轻人有可能研习出战阵剑法么?但观他内力,虽然深厚,却远未至顶尖水准。”

石亨莞尔笑道:“诚如大先生所言,这年轻人未尽全力。”

大先生脸色凝重:“既然石帅疑虑,便派豹组前往袭杀,以绝后患。”

石亨摇头道:“豹组实力仍有未济,宜派凤组出动。”大先生险险出声,难以置信:“豹组三十人都臻准一流境界,组成剑阵可纵横武林,堪与峨眉、华山等剑派一决高下,竟不够猎杀一人?”

石亨道:“战阵剑法一旦出世,威力难以估测。大先生万不可轻敌,就派凤组出动,若不能得手,立刻望风远遁。”

大先生待要争辩,终没有出声,躬身应是。

地龙将轩敞宫室烘得温暖如春,闭上大门,俨然就忘了屋外寒风呼号。岳山河呆了片刻,觉得身子活泛开来,却不敢微作懈怠。这是司礼监孤公公的院子,他已来过许多次,屋中陈设闭着眼睛也能数出。

地面用大理石铺就,不设绒革,显得方正端谨。家具也至为简单,都是大红枣木制成。靠墙摆着一长溜书架。岳山河常觉得自己迈进的是乡间老塾师的房子,而非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公公的屋宅。孤公公已年过六旬,银发皓首,颇见老态。此刻正坐在炕上与一人手谈。那人约摸四旬年纪,身体虚胖,也是颔下无须,显得有气无力。岳山河自然认得,四品司礼监秉笔曹吉祥,在大内地位仅次于孤公公,掌握着锦衣卫,也是威震朝野的人物。

孤公公斟酌良久,落下一子,长吁口气,如释重负般道:“如此说来,廷益公要再度出山了。眼下朝局板荡,阁部那边都不太平,那位石都督也窥准时机,要大动干戈。若他还不出来,咱家说不定要亲往促驾了。”

曹吉祥赔笑道:“公公这段日子的确劳累,人都消瘦下去。时局艰难,朝政江湖都离不开您老,万望要保重好身子。”孤公公叹口气:“咱们都是刑余之人,蒙圣上不轻贱,自当宵衣旰食,作好耳目之用。朝中衮衮诸公对咱们客气,也是看着这一份忠心。山河,你说是不是?”

岳山河小心地道:“孤公公是朝廷柱石,在属下心中,如谦老一般值得敬重。”孤公公摇头道:“廷益公一心为国,朝野敬重,拿咱家作比,无端辱没了他。说到底,咱们只是皇上的家奴。太祖高皇帝有训诫,妇人与太监不得干政。这才是咱们的本分。”

岳山河心中讶异,孤公公行事雷厉风行,少见这般絮叨。曹吉祥笑道:“孤公公太谦了。圣上虽然天纵英明,但国朝疆土万里,总要有人分担。大臣们毕竟隔着一堵皇城,真要说贴心,谁比得上咱们。这也是司礼监设立的原由。”

孤公公白垩垩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精光:“吉祥,你这么想就偏了。前朝王振公公进士出身,多精明的一个人,最后偏忘了自己本分,落得身败名裂,死后遭天下人唾弃。咱们这个行当,古来的教训还少么?”

曹吉祥苦笑道:“孤公公,咱家也近知天命之年了,自己的斤两还是清楚的。王公公的本事咱家拍马也学不来。”

孤公公冷笑道:“所以你就里通石亨,想着换一个主子,位置再往上挪挪?”

谁承想孤公公突然翻脸,岳山河一时尚未明白过来。

曹吉祥脸色刷地白了,跪到地上:“公公,小祥子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从作小黄门开始,您就照顾提携我。姓曹的子孙根虽然没了,但良心还在,做梦也不敢动您的主意。那年王公公想砍我脑袋,是您拼命救护,小祥子时刻不敢稍忘。”

孤公公眼光悠然,似忆起什么,脸色缓和下来:“若非念着往日情分,你以为还能跪在这边。早在你出入南宫的时候,脑袋就落地了。”

岳山河在一边早怔住,大内两位权势最重的人物竟公然交锋,他进退不是。此刻听到“南宫”一语,心中一震,冷汗浸湿了夹袄。上皇六年前被石亨迎回,但旋即被幽禁在南宫,从没人敢出入。曹吉祥哪里借来的天胆,以为在孤公公眼皮底下,能瞒天过海?

“咱们阉人看起来风光,但外廷那些大臣谁在心里真会敬重?寻常人也就罢了,您也知道石亨的威风,他以性命相胁,我岂敢不从?”曹吉祥跪在地上,不知触动哪根衷肠,竟哽咽起来:“吉祥虽然有几个高手护卫,但他真要杀我,我决然躲避不过。况且他只要求传递一纸书信进去,我就照办了。”

孤公公脸色温和下来:“咱家岂能不明白你,从小胆子就小,是决不敢掺和这等事的。起来吧,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回头咱家派内禁四卫贴身护你,可别再犯糊涂了。”

曹吉祥失声叫道:“那您老怎么办?”孤公公安详地道:“吉祥始终还是关心咱家安危,这样很好。放心下去吧,京城中还没有杀得了咱家的人。”

曹吉祥不安地看了眼岳山河。孤公公道:“山河是咱家信得过的人,绝对会守口如瓶。”

待步声去远,孤公公才一脸疲惫,揉着额头道:“山河,咱家难呀。皇上眼看一病不起,阁部那边为储位大起干戈,这都还罢了。可虑者是这位石帅,韬晦六年,是看准了时机而动。如被他所乘,我辈将死无葬身之地,圣上也难克令名而终。”

岳山河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公公何不请了圣旨,外联谦老与一干忠心大臣,先发制人,岂不比坐等他发动强?”

孤公公摇头道:“山河你不明白的。石亨背后势力之大,圣上也没把握一举收拾。更何况他掌握着京军精锐,若逼得他铤而走险,只怕立刻酿成兵变。京师之地,乃国家根本,岂能伤了元气。”岳山河问道:“难道就这般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不成?”

孤公公冷冷一笑:“当然不会。年前时节,瓦剌人得了圣上病重消息,在大同一线聚集了十万重兵。石亨请旨出征,圣上将计就计,借机将京军调出。没了兵权,石亨就等同一只斩断爪牙的猛兽,大可从容收拾。”

岳山河赞道:“好一着釜底抽薪,石亨就算心中明白,也无法抗击。”孤公公意态闲适:“所以他以京畿不宜过于空虚为由,将奋武营留驻下来。圣上命阁部详议此事,这班老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提出奋武营一干将领久习战阵,都派往前线去了。但都指挥之职空缺,并无合适人选。石亨便提议举办恩科,从江湖人物中拣选,此议兼顾了各方利益,很快获得圣上恩准。”

岳山河吁了口气,恩科开办,江湖人物欢天喜地,原来内幕竟是如此。他忽皱眉头道:“但是石亨并未派人参加,与常理不合呀。”

孤公公却展颜笑道:“当年他在塞外布局,要迎回上皇,借助的是杀手楼力量。这几年来,杀手楼被我们着力打压,已经声势大衰,就算有一股余孽,也成不了气候。石亨要的是牵制之局,不让奋武营中一家独大,他仍可遥控指挥。”

岳山河问道:“如此说来,圣上病情远不如外间所传的重?”

孤公公脸容一暗:“圣上正是为了身后之事计,才布下此局。山河,咱家原原本本说与你听,是要你明白,奋武营之事异常重要,这将是京畿唯一一支精兵。你至不济也要牵制其不得进京。”

岳山河神情肃然:“属下但死而已,以报公公提携。”他本要躬身退下,但想起一事,微作犹豫。孤公公察觉了,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山河。”

岳山河道:“今天叶兆安兄原本有机会抡魁,假借谦老威望,更可制约奋武营。如何竟会半途退出呢?”孤公公沉吟半晌,道:“这确实是个疑点。廷益公也许有他的深意,也未可知。”

岳山河道:“过几天谦老会来拜会公公,到时一问便知。”

天空彤云密布,午间竟下起了如席大雪,远近楼阁银装素裹,一派深冬景象。叶兆安索性收了油伞,漫步在一条深巷中,任雪花飘满长衫。右军都督府在城北,而于谦府第在城南,徒步要一个时辰。他在一间小店中用了面条,才施然返回。

巷子偏僻,住的都是闾左荆藜,寒风大雪,各自闭户不出。深巷幽静,只有呼呼北风疾劲刮着。叶兆安抖落衣上雪花,仰头望了望天。此刻他已走到巷子深处,去两端衢路很远。苍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踯躅独行。

“还要我促驾么?出来!”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

清脆的掌声响起,一个白色劲装的女子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叶兄果然好身手!从进入巷子开始,你一共走了五百六十一步,未露出丝毫破绽,守势浑然天成。我们的布局竟毫无用处。”

叶兆安一皱眉头,仍未转身:“我在此处不是过不去了么?”那白衣女子笑道:“这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叶兄单凭气机察觉,竟能在最后一步收脚。再往前一步,我的杀阵就能发动了。”

叶兆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女子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还盼叶兄见谅。”

“杀手?”叶兆安转过头来,讶异道,“世风日下,杀手也大白天出动,还不蒙面巾了。”那女子一身白衣,眉目如画,在漫天雪花中就如寒梅傲放,实是美丽已极。她冷笑道:“叶兄言下之意,是跟许多杀手打过交道?”

叶兆安淡然道:“幼时见过一次,很难忘掉。后来再见杀手,总觉得稀松平常,不如印象中甚远。”那女子眼光冷如刀锋,道:“叶兄会是最后一次面对杀手了。”

叶兆安扫了眼两边屋檐,道:“姑娘布局完了吧?”那女子莞尔笑道:“叶兄是个有趣的对手。”她原是要拖延时间,将战阵最强一点移动一步,没想这叶兆安竟然看破了,只是他为何不就势突围,难道是有恃无恐?

大先生将猎物归档为天级,是最危险一类。她查过以前卷宗,京师只有孤公公与石帅两人,连梁崇义也欠奉资格。这年轻人又从哪里冒出来?

她心念电转,忽地扬起一掌,卷起一道雪帘向叶兆安裹去。与此同时,两边屋檐及前方雪地中各掠出一人,横身在空,疾如闪电,偏偏一点声息也无,长剑连纷扬的雪花也未触动。三人距离远近不同,但长剑将一起攻至,不爽分毫。那道雪帘则会稍前片刻夹头裹至,模糊猎物视线。配合之缜密,宛如千锤百炼一般。

叶兆安忙向后一掌,将雪帘击散,一边拔出长剑,叮叮叮三声,几乎不分先后,准确地击在对手剑脊上。然而不予他喘息机会,又有三道剑光袭至,六人身形在空中交错而过,疾如飞鸟。叶兆安低喝声好,长剑再度挥出。须知高手内力再强,总要有回气的空当,不可能一直保持最强状态。若强提内息,则消耗剧烈,不能持久。

战阵要略之一,便是永不停歇地予对手以冲击,直到碾碎击垮为止。空中剑光纵横,人影来往如梭,每一刻都有九人盘旋其上,往往是一拨攻击,一拨回掠,最后一拨恰恰飞出。他们藏身地点不同,轨迹各异,却似早预演过一般,无一人相撞。

大雪纷纷扬扬,深巷幽静如冰,只有叮叮之声不住传出,若合符节。叶兆安便像一架水车,数十位杀手辐辏袭来,旋即被甩飞出去。只要流水不止,这架水车便永不停歇。

站在十丈外的白衣女子震惊不已,如此高的强度,只怕大先生也吃不消。而这年轻人却从容应对,毫无破绽,似乎内息永难耗尽。她一挥手,喝道:“第一组七人上!”

阵势倏地停止,毫无征兆。原在地面的七人悄无声息拢上,将叶兆安围在中间。

叶兆安颔首道:“姑娘是我见过最高明的战阵指挥者,如此狭窄地形,多一人成赘,少一人不敷。”白衣女子道:“叶兄对战阵之道也深有研究?传说中长安叶门可是不屑为此。”

叶兆安平静地道:“世易时移,谁能墨守成规。寒家花了太大的代价,才买了个教训。”说话的当儿,七人已围成径宽半丈的圆阵,气机俱锁定了当中猎物。明晃晃的长剑映着雪亮地面,杀气慑人。

叶兆安长剑低画了个半弧,道:“有僭了。”反手挽出两朵剑花袭向左侧,而后剑转前方,劲气森然。入伏以来,他尚是首度出击。

正面五人瞬间觉得窒息。那一剑光华像是初升旭日,将雪地照得五彩缤纷,连飘扬雪花也悬滞不动。绝大劲气扑面扫来,如冰山潜行,势不可当。五人俱叫不妙,也不用招呼,一起将长剑画出道道圆弧。近乎奇迹般,剑气完美融合一处,竟不相互排斥,排成数垣气墙。

叶兆安那一剑每破一堵气墙,光华便减弱一分,最终消融在虚空中。“寒光剑阵么?原来是杀手楼余孽。”他冷笑道。长安叶氏永远不会忘记这堵气墙,无数朵光芒绚丽的剑花便是为其消融,而后百年世家毁于一旦。

寻常战阵只能协同合作,将剑手扭结一处,终有迹可循,对上真正高手难免吃亏。但杀手楼研习的寒光剑阵却能把气劲融合,分合随心,许多不世高手便因此败北。六年前,官府调集力量围剿杀手楼,寒光剑阵便销声匿迹,算来也有些年头了。不想今日重现于此陋巷。

叶兆安一弹剑刃,道:“十五年了,秋叶剑法再度对上寒光剑阵!诸位小心了。”毁家灭门之仇,令这年轻人绷紧身形,像是一头面对猎物的豹子。看他冰冷到极处的目光,众杀手心中俱是一寒。

叶兆安一抖长剑,袭出七朵剑花,快捷绝伦地飞向对手。七杀手不及布下气墙,各自举剑迎去。但此刻剑花竟非循直线,为气劲一阻,走了个低弧,绕开剑锋袭向众人。七人举步疾退,想不到有此变化,忙回剑去削,却不想剑花一触即碎,化成无数微小气箭。

众杀手不防变化精微至此,再也躲闪不过,勉强运气于胸,但秋叶剑法享誉武林,决非虚至,硬是击散其护身真气。七人闷哼一声,嘴角渗血,显是负了不轻内伤。

叶兆安淡然道:“秋叶剑法是驾驭剑花,而非袭出简单。十五年前,若非贵楼突袭,寒家措手不及,岂能败于尔等之手。”

七杀手一声不吭,疾往后退,自有另一组飞快补上。那白衣女子似乎不将受挫放在心上,道:“叶兄果然是隐藏实力,不过长安一役,叶门修为最高者也不过驾驭六朵剑花,叶兄也算青出于蓝了。稽延公以后,能驾驭六朵以上剑花的也只有叶兄了。”

叶兆安道:“如此说来,姑娘方才是在演武厅中了?又或者雇主将情况详细告知?”白衣女子没料到他心思如此敏锐:“叶兄不是早猜着了么?何必再问。”

叶兆安洒然一笑,这位石都督还是贼性不改,与杀手楼混迹一处。不过杀手楼近年来备受打压,竟还有如此实力,委实让人心惊。

寒光剑阵再动,此次众人一上手便催动气墙,层层围裹,再不予猎物丝毫机会。叶兆安茧缚其中,却不作突围打算,仍挥动长剑,寒光凛冽,似要与对手决一死战,一报毁家灭门之仇。

白衣女子放下心来,只要对手不伺机逃走,她有绝对把握将其斩杀。毕竟凤组实力之强,就连石帅见到后也自叹不如。叶兆安即便能驾驭七朵剑花,也比不过石帅神勇吧。

寒光剑阵不住缩紧,叶兆安仅有半丈空间。气墙涌动,他就如陷身在汪洋沼泽中,长剑运转愈发滞涩。白衣女子松口气,再斗片刻,就可换上另一组,车轮战法,这年轻人决挨不过两轮。

就在这时,叶兆安低喝一声,长剑幻化出一片光影。众杀手心中一紧,这是秋叶剑法前奏。从第二拨攻击始,他就没再用过。

叶稽延以降、长安叶门最强的秋叶剑法终于对上未逢败绩的寒光剑阵!众杀手心中一振,身为武者,他们也许将见证一个传奇。

然而,剑花却非袭向七人,而是硕大一朵,飙射空中。气墙虽重叠如山,偏空中覆盖最弱,立刻为其洞穿。叶兆安身化长虹,紧随其后。

凤组杀阵天衣无缝,屋檐上立刻飞出七人,射向妄图空中逃遁的猎物。但那剑花破阵后凝练未散,叶兆安一剑击在其上,势子更疾,向空中升去,恰在敌手剑至的刹那抵达,顶替他受这次袭击。

砰,金戈交鸣之声,剑花在空中炸开,陀螺般一阵疾旋,气箭层层射出。七人惨哼一声,勉强稳住身形,落向地面。

叶兆安借那一拍之力,折身斜射,径往长巷深处遁去,片刻身形杳然。

凤组杀手陆续现身,颇有些灰头土脸。这年轻人摆出决一死战的姿态,令他们大为松懈,况且他的实力也堪可一战。孰料竟一举破阵遁去,心机之深,令人忌惮。

白衣女子道:“虽然被他逃脱,但总算逼出真正实力。长安叶门,果然名不虚传。”

叶兆安回到城南于府,已是傍晚申时。暮色覆盖着沃雪,几株青松也显憔悴。宅第简陋不过,前后只有两进厢房,围墙已尽显水洗旧色,两扇木门松松掩着,连个应门之人也无。若非亲临其境,谁也不敢相信权倾天下的兵部尚书自奉如此微薄。

转过一条石径,叶兆安与府中仅有的两位老仆打过招呼,直奔后院凉亭。每天这时候,大人都会在此闲坐片刻,寒暑不间。他自十五岁后,便常居于府,自如家一般熟悉。

雪地映着厢房泻出的烛光,将凉亭罩在彤红光影中。老人负手立在亭北,望向沉沉夜幕。楼宇壮丽的京师已经隐没,北国开春的第一场雪将其浸在森寒冷意中。而老人背影挺直,虽非峨冠博带,自有庄严气度。

叶兆安放轻脚步,来到亭中。“回来了,兆安。”老人并未转身。

叶兆安一脸羞愧,支吾道:“大人,今日兆安并未挤身恩科三甲,辜负了您老厚望。”老人毫不吃惊,问道:“第几阵败了?”叶兆安低下头去:“第一阵。”

老人转过身,摇头苦笑:“兆安,你纵使不念功名,也为老夫面子着想,好歹赢上一两阵。堂堂兵部尚书,门下竟无一合之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叶兆安神色一松:“大人,您不怪我?”

老人叹口气:“怪又何用,若你上进些,恩科抡魁又有何难?老夫生平第一遭谋私,竟是这等结果。”叶兆安笑道:“兆安得以追随大人,什么功名都比不上。”

老人缓声道:“兆安,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但你也老大不小,是成功业、立家室的时候。难得有掌军机会,天高海阔,正是一展抱负之时。他日王师出北,以你之才,未尝不能竟骠骑之功、成卫公之业。”

叶兆安低头掰手,道:“京师乱象已现,等过了这阵再说。”老人跌足道:“糊涂!石亨久谋后动,多你一人又抵甚事!”

叶兆安道:“眼下京军精锐尽出,石亨仅有三千亲兵。等奋武营出驻京畿,城中可战者只有上三卫,金吾、羽林、锦衣,都是大内一系掌控。此万五精锐,足以一战而定乾坤。石亨再怎么筹划,也难以抵挡。”

老人扫了他眼,道:“那你还担心作甚!”叶兆安微窘道:“石亨狗急跳墙,刺杀您怎么办?我归途中就曾受杀手楼行刺。”

老人并不担心,笑道:“逼出你几成功力了?”叶兆安也笑了笑:“大人也懂江湖术语了。这个杀手楼大不简单,我防着以后交手,故意没出全力。”

老人问道:“你不念着家门之仇?”叶兆安沉吟道:“说实话,我并不太怨恨他们。寒家故步自封,原就要付出代价。更何况京师情况未明,多隐藏点实力总是好的。”

老人颔首道:“你有此见地甚好。京师此刻大不乐观。圣上和孤公公只以为京军乃石亨所制,一意调出。殊不知正是京军缘故,石亨一系才不敢妄动。”

旁人也许云山雾罩,叶兆安却通透明白。十大团营乃老人一力组建,再加上京师之战余烈,他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退一万步讲,京军即使为石亨煽动,只要老人阵前一呼,只怕立刻会倒戈投诚。

“你可曾想过瓦剌大军来得蹊跷,寒冬腊月竟大举出动,实在不合常理。而此次调京军赴边,这位石帅竟出奇温驯,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老人两眼眯成一线。“难道他竟敢里通外国?”叶兆安惊呼出声。

老人摇头:“那倒不至于。但两者联系一起,颇堪寻味,老夫已令兵部去探察塞外动向。”叶兆安忧心忡忡:“京军外调若是石亨着力促成,那他肯定备有后手。但眼下京中兵马就那几支,他的奇兵在什么地方?”

老人叹道:“石亨此人智计高绝,又甘于隐忍,着实不好应付。孤公公只道计谋成遂,待奋武营调出就要动手,我得尽快去与他一晤,再到南斋宫面圣。”

叶兆安犹豫道:“大人既知京军调出不妥,何不早谏圣上?”老人踱了几步,道:“我早已密奏天听,奈何圣上一意孤行。你不是一直奇怪老夫息隐么?”

叶兆安道:“大人身子一向康健,精力比年轻人要好。难道是圣心……”老人慨叹道:“去年夏天龙体不豫,我觐见时便奏复立祈王。景泰五年以来,敢言再立储君者,无不庭杖戍边。但社稷血食,兹事体大,自要有人去说。结果圣上雷霆大怒,责我恃宠揽权,竟管到天家之事。”

叶兆安愤愤道:“圣听不聪竟至于此么?”老人一摆手,道:“圣上以为自己尚在壮年,可再生皇子,是以虚位而待。这也是人之常情。此次京军外调,圣心难测呀。”

叶兆安心中一跳:“难道……难道竟有防备大人的意思?”老人默然不语,望着皇城方向微微叹气。

叶兆安冷笑道:“大人一心为国,不赏也就罢了,还无端遭此猜忌,索性袖手不理得了。”老人低喝道:“胡闹!这岂是为人臣者所当言。兆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无圣上知遇,便没有我于谦今日。此一腔热血,即便洒在奉天殿前,也要全此君臣大义。”

叶兆安深知老人脾气,缄口不语,颇有些赌气的意思。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了,兆安,老夫知道你的担心,此事日后再说。倒是夫人她对你的事上心,又访了家姑娘,让你明日去看看。”叶兆安顿时苦着脸:“这两年夫人为我访了五家呢。我不过江湖草莽,配不上那些大家闺秀。”

老人微笑道:“这次据说也是位习武的姑娘,大家都是江湖儿女,见上一面也无妨。”叶兆安支吾道:“应付过京师乱局再说吧。”

老人瞥他一眼:“你自己向夫人说去。”叶兆安头痛无语,夫人的脾气他又不是没领教过,别说拒绝,只怕先被她絮叨半天。他不禁暗叹,夫人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自己呢。

右军都督府,华灯初上。

富丽堂皇的轩室内,烛火照得通明。白衣女子坐在下首,将午间情况详细道来。大先生震惊半晌,道:“这年轻人果然莫测高深,凤组实力强劲,是敝派目前最强大的战阵。竟然还被他逃脱了,其修为之高,只怕堪与石帅相比。”

白衣女子犹不服气:“若不是巷子狭隘,战阵无法完全展开,岂容他一击远遁?更何况他还用了诡计。”

“凤儿不可轻敌。所谓上兵伐谋,双方对阵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何况地点是由你选择,其中利弊你自然权衡过。”大先生责备道。白衣女子为之语塞,若是选择旷野,自然适合战阵展开,却不利于隐伏。她只以为猎物实力有限,更倾向于猝然一击。

“凤姑娘,此人除了秋叶剑法以外,有没有使用其他武功?譬如奇诡步法,又或威力强横的招式。”石亨问得不疾不徐。

凤姑娘摇头答道:“只有秋叶剑法值得一看。他可以袭出七朵剑花,且操纵自如。除此之外,再无稀奇之处,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似乎没尽全力,即便被寒光剑阵围困,也从容不迫的样子。”

石亨颔首,若有所思道:“大先生怎么看?”大先生释然笑道:“石帅仍怀疑他掌握战阵剑法么?依在下看来,可能性很小。再说我们谋划详尽,就算他有一剑之利,能挡得过三千铁甲,能抵得过战阵夹击?”

石亨缓缓道:“大先生切勿大意。战阵剑法也许不可怕,但和于谦联系一起,却万不可等闲视之。愈接近成功,愈要谨小慎微。六年前,我们就是太自以为是,只想着迎回上皇,就可以打开局面。结果一败涂地。”

大先生始终有些不以为然,勉强点头。石亨复道:“选拔结果我已通报兵部,明早便会送呈文渊阁。朝中大佬只盼着最后一支精兵出城,指不定真能朝报夕可。咱们的筹划又接近一步了。”

大先生眉头一扬:“大内曹公公传来消息,孤公公午间找他谈过话,作出严厉警告。安内而后攘外,这老太监已着手准备,只怕一挨奋武营出城,就要立即动手。他雷厉风行的性子,咱们可领教过不少次。”

石亨神情变得冷峻:“此次只怕由不得他了。各路人手都安排齐备了么?”

大先生答道:“三千亲兵绝对忠于您,战力更无问题。敝派六年雌伏,已训练出十二组杀手,实力远超当年。而梁李岳三人外调,京师武林势力大弱,形同虚设。京军三大营中所剩唯老弱疲敝,大可忽略不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凤姑娘见两人筹划深入,知不是自己所能参与,起身一福道:“若没有其他事,属下就此告退。”

大先生一颔首,凤姑娘退至门口,正要跨出门槛,忽听石亨道:“凤姑娘,下午你那干娘捎信来,要你明日去陈府中看她。”

凤姑娘一嘟嘴,没好气地道:“不会又陪她去上香礼佛吧?派中还有许多事务要料理呢。”石亨为这小女儿情态哑然失笑,大先生却斥责道:“派中事务自有他人料理,难得陈老夫人看得起你,收你为螟蛉义女,你更该好好珍惜。礼部陈尚书是我们争取的人,你切勿儿戏处之。”

凤姑娘低哦一声,退出门去,秀丽脸容上满是不耐烦。

叶兆安等候门吏将名帖递进,边打量着上方的錾金匾额——陈府。这是礼部尚书陈滢府第,壮丽巍峨,远非寒呛的于府可比。陈老大人系四朝元老,永乐年间即已掌礼部事,在朝中深具人脉威望。

若是有心人见他出入陈府,会怎么猜测呢?叶兆安摇头一笑,为不久后的相亲头痛不已。夫人要他来见的,正是陈老夫人新收的义女。朝中一班诰命常聚在一起,礼佛看戏,前几次夫人也是从中寻访安排的。

家仆将他领到一处偏厅前,却不开门,躬身一礼退下。叶兆安心中起疑,犹豫进退时,却听到苍老声音从内传出:“进来吧,叶少兄。”

叶兆安推开厅门,暗运功力护身,毕竟情形有些诡异。若是陈老夫人接见,怎也会在正厅中,此刻屋门深锁,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厅中光线幽暗,四面门窗紧闭,雪后初晴的阳光借着门开的罅隙涌入,照得浮尘紊绕,明暗若判。这间屋子显然久未打扫,暮气深重。四壁放着多具架栏,十八般兵器一一陈列其上,只是刃口暗哑,生了斑斑铁锈。竟是一间废弃的演武厅,难以想象富丽堂皇的陈府中,掩映着这么一处敝旧所在。

厅正中摆了张矮几,上面置了盘残棋,两张凳子隔桌摆开。大厅空旷幽深,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一端,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见叶兆安进来,微一颔首,示意过来坐下。

叶兆安迎上老者悠远的目光,问道:“陈老大人?”那老者并不回答,笑道:“这盘棋搁在这里已有五年,厅门紧闭,灰尘不知落了几许。昨天得知你要过来,我特地命人清理一番。”

厅中藏污纳垢,的确只有这桌几干净。叶兆安望向棋盘,楚河汉界壁垒分明,双方残子寥落,俱剩一将一士一相一卒,不过老者那方还有一只马长驱直入,配合着小卒,只要两步就可把对方将死。

“老大人手中的棋是?”叶兆安敏锐地问道。老者油然一笑,道:“叶少兄不妨一猜。”

既为残局,自是相持难下之故。己方小卒渡河未远,不能展开钳制,而要不被将死,只能是攻敌之必救。现在棋盘上缺少的正是一颗可横冲直撞的黑棋子。

“是黑方的车吧!”叶兆安颇笃定地道。老者抚须笑道:“少兄果然才思敏捷,难怪八年前能指挥十万大军,拒草原铁骑于九门之外。”

叶兆安直视老者,神情平静。这位老大人屹立朝中数十载,智慧渊深,不会无故在旧屋中讨论棋局。今日情形诡异,似乎不是一场简单的相亲。只是这背后蕴藏着什么呢?他来之前,大人并没有做过特别叮嘱。

“那是圣上英明、将士用命的结果,兆安不过骥随诸位大人之后,做一些具体筹划。”叶兆安小心答道。老人笑觑了他眼,神色平和:“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找出这么虚怀若谷的了。只是少兄这回猜错了。”

他随手一掷,棋子分毫不差落在右角上,兵锋所指空旷无阻,恰可直接将军。果然是攻敌必救之着,只是那枚黑棋被削去一半,平整光滑,无有字迹。

叶兆安为之一怔,棋子是用玉石刻成,要平削开来,是何等功力?他心思电转,这半枚棋子才是问题的关键吧。

“另一半棋子在于大人处。”老者悠然笑道。叶兆安若有所思:“这局棋是大人同您下的?”

老者顺势拈起一枚“将”,放在手中摩挲,慨叹道:“五年了。那个下午,也在这间演武厅中,我与于大人下到相持之局。后来圣旨召见,仓促之间搁在这里,一废就是五年。”

叶兆安好奇问道:“一局残棋而已,老大人如果搁不下,大可再请我家大人过来。”老者目中神光一闪:“对弈之时,我正与于大人商量力保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祈王。孰料朝会风波,圣上雷霆大怒,庭杖大臣数十,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无一人敢据理力争,终致储君易位。这局棋也就没有再下的必要了。”

叶兆安听得云中雾里。那次朝会他也听说过,圣上一意要立亲子为储,数十位大臣以死相谏,酿成庭杖风波。难道是在这次朝会上两人意见相左,以致反目成仇?他拿眼看着老者,静待下文。

“你回去告诉于大人,这局棋我愿意与他下完。”老者缓缓说道。干枯的手掌突然耀出玉石光华,两根手指一错,那枚“将”子分为两半,他把錾字一面递过去:“把这半枚棋也交给于大人。”

叶兆安愣愣接过,嘴唇翕动,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询问。

老者一挥手道:“于大人自然会明白的。你下去吧,那小姑娘在花园中赏梅,家丁会带你过去。”

叶兆安犹豫一会,起身一躬,退将出去。

昨日残雪未融,仍积了寸许深,叶兆安漫步在石径上,有些心不在焉。寒蕊绽放,幽香袭人,他却全无兴致。那半枚棋子已被捏得温热,硌在手心,一如重重疑问压在心头。

满园芳洁,梅雪斗妍,叶兆安小心拨开树枝,左转右绕,终于望见园心小亭。美好的白色身影似在煎水,小炉瓦罐腾出袅袅雾气。那女子支颐望着雪景,一手拨弄细火,衬在梅景雪色中,浑不似尘俗人物。

叶兆安倏然止步,那女子虽只露出侧脸,但灵秀逼人,竟似此前见过。他交游不阔,与异性殊少往来,一时间逡巡不定。那女子似有感应,回头望来,两人对了个正脸,她霍地站了起来,失声道:“是你?”

叶兆安总算看清了,赫然是昨日深巷截杀的白衣女子。也真是滑稽,一天之隔,两人再次见面,竟然是这样的旖旎场合。他摇头苦笑着,还是迎上前去。

凤姑娘深有戒意,喝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叶兆安施然就坐,微讶道:“你还不知道么?”

凤姑娘莫名其妙:“知道甚么?这里是陈老大人府第,要动手的话,我们到外面去。”叶兆安瞥了她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来!陈老夫人让我今日过府见见她干女儿,若非推拒不过,谁愿意寒冬腊月来赏雪。”

凤姑娘杏目圆睁,渐醒悟过来,期期艾艾道:“你是来……来……”

“相亲。”叶兆安接口道,“没承想是昨天的漂亮杀手。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凤姑娘却没察觉讽意,一丝酡红浮上她白皙的脸盘,倏忽绽放,像红色染料在宣纸上浸开,竟漫到了玉颈上。

“谁跟你有缘……”她不忘急急辩白一番。叶兆安笑吟吟道:“姑娘若是这么说,就辜负陈老夫人的心意了。你是怎么成为陈府干女儿的?”

凤姑娘心中慌乱,脱口道:“干娘真是多事。自然是石帅……”她止住话头,瞪大眼睛:“你在套我的话。”叶兆安从容笑道:“姑娘终归是个杀手,无故成了大臣义女,其中原由值得探究。”

凤姑娘冷笑道:“要探究也轮不到你。见也见过了,没其他事的话,请便!”叶兆安笑道:“总要呆会儿,旋进旋出的,陈老夫人面子上也过不去。”对于相亲,他算是驾轻就熟了,如何做足表面功夫,算有些心得。

凤姑娘嘲讽道:“你似乎深谙此道,不是第一次了吧。”叶兆安心不在焉道:“你是第六个了,应应景吧。”

凤姑娘无端生出恼怒,丽质天生的她,受惯了别人追捧阿谀,而这年轻人竟然如此漠然。她嫣然一笑,道:“以叶公子才具人品,不会被别人瞧不入眼吧?”叶兆安了然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找上你的。等会就向陈老夫人辞行。”

凤姑娘心中更气,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你。”叶兆安道:“不客气。姑娘指挥战阵的本领我还是深为佩服的。”

凤姑娘冷哼一声,看不出这年轻人是故意气她,又或真心实意。亭中陷入了沉默,敌对的年轻男女无言望向园中雪景。枝枝梅花被深雪压低了腰肢,羞窘地沉下玉容,似乎不堪这初晴的春光。

“好香!”叶兆安深嗅了几口,突然道。凤姑娘犹未醒神,抬头望向年轻男子,雪地折射的阳光寒冷明亮,照在他的侧脸上,竟是刀削般轮廓分明。凤姑娘心中一动,这叶兆安其实长得不赖,自己在江湖中也见过不少世家男子,俊美胜过者有之,但那从容安静的气度却是独一无二。她如此想着,出神了犹不自知。

“是什么东西?”叶兆安指了指炉上瓦罐,水已鼎沸,香气浓郁,在亭中弥漫开。

凤姑娘一惊,缓过神来,强作镇定,挽起袖子,露出一只欺霜赛玉的纤手,将精致的银勺探入壶中,道:“开春的雪水,加入新开的梅花瓣,煮上五福堂的元宵,叶公子要来一碗么?”自顾从桌上取过小碗,盛满精致可口的元宵。

香气更盛了,叶兆安清早出门,未曾用膳,不禁食指大动,讪笑道:“没下毒吧?”凤姑娘忍俊不禁,道:“没出息的男人。”她手持着小碗,虚托在空中,盈盈笑道:“喏,在这里呢!叶公子不妨自己取去。”

说话间,玉手和细瓷碗在空中幻出片虚影,竟无从看出所在。叶兆安哑然一笑,右手一分分探了出去,随意之极,偏偏凤姑娘觉得无从闪避,虎口一麻,瓷碗已经易手。

“你昨天果然隐藏了身手。”凤姑娘有些恼羞成怒。叶兆安全不理会,稀里呼噜几口,一碗元宵就落入肚中。他意犹未足,犹望向香气腾腾的小炉。

凤姑娘把小壶提到石桌上,恼道:“吃吧,最好撑死你!”叶兆安正要取银勺,一想又放下,叹道:“果然美味,寻常饭食比起来,就如秕糠一般。家贫不能常有,我还是不要上瘾为好。”

凤姑娘惑道:“真有这么好?”叶兆安苦笑:“我家大人可是全京城最穷的官,饭桌上荤腥也不常见。时间差不多了,杀手姑娘,我们下次再刀兵相见吧。”

凤姑娘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不舍,脱口道:“就要走了么?”叶兆安疑惑道:“你不是赶我走么?再说冰天雪地的。”

“滚吧,下次把脖子洗干净点。”凤姑娘怒道。

叶兆安笑了一笑,微觉讶异,这话语中竟有薄嗔之意。他没多理会,棋局的事情还要回去向大人禀报,匆忙走了。

接过半枚棋子,于谦便陷入了沉思。玉石温润,摊在老人掌心,经初春阳光折射,氤氲出五彩霞光。看到叶兆安欲言又止,他温和笑道:“你心中想必有很多疑问吧?”

叶兆安只觉千头万绪,无从问起:“陈老大人武功之高,不在孤公公又或石亨之下,他到底是什么人?”话声甫落,却觉问得愚蠢,但找不到更好的由头。

老人答道:“永乐年间,他远行江湖,暗访废帝允文行踪。宣德年间,汉王高洵谋反,他于乱阵中将其擒拿。土木之变,阉党骚乱,他从容布置一一弹压。”叶兆安眼皮一跳:“燕山卫么?难道真有其事?”

当年,燕山卫为永乐大帝亲军,靖难之役、六师出尘、两伐交趾,都透出神秘身影。传说中,它并不是一般卫所,乃是专收江湖奇士,武力之强六合侧目。但永乐龙驭宾天后,燕山卫却偃旗息鼓,旦夕消失,似乎殉故主于地下。然而,秘闻在朝臣间流传:永乐大帝原是藩王篡国,为了警示后世,大渐之时留下遗旨,要燕山卫隐于暗处,守护大明王朝正统。这本是茶余饭后闲谈,叶兆安向来不信,不想此刻大人亲口述说。

“是否确有其事,谁也不能断言。况且去永乐朝已有数十年,一般卫所十减其五,何况燕山卫情况特殊。只是陈老大人与寻常大臣不同,确有守护正统之意。”于谦缓缓道来。

叶兆安道:“那五年前废立太子之时,陈老大人是要力挺祈王呢?”于谦答道:“此事还要上溯到土木变乱,陈老大人与我约定拥立今上,不过却要存太子之位,以便百年之后,国朝传承不乱。所谓殷道亲亲,周道尊尊,总要守其一者。但景泰三年,圣上一意要废储,朝臣死谏不听。陈老大人怨我背约,从此交恶,形同路人。”

“那这两枚棋子代表什么?”叶兆安急急问道。老人一攥手掌,将棋子收入怀中,观天不语。良久才道:“我今天上午到南斋宫面圣了。”

叶兆安失声道:“大人,眼下京师不安全,您怎么能贸然出行?还命我到陈府去相亲?”老人一边踱步,笑道:“我不是很好么?不过京师情况的确糟糕。”

叶兆安随他后边,迈入院中雪地。老人叹道:“龙体不豫去夏就显端倪,我今日面见时,圣上精神颓靡,太医在一旁着紧随侍。这道槛儿不知道他能否迈过去。”叶兆安问道:“那大人有否奏报石亨之事?”

老人摇头:“这般情形,圣上哪堪折腾。我本还要谏储位之事,也只得做罢。圣上倒是对收拾石亨信心十足。”叶兆安问道:“那孤公公怎么说?”

老人眉头紧蹙,沟壑深积:“今日下午奋武营就会出城,孤公公的意思这两天就动手,他也是一番布局,颇有把握。”叶兆安喃喃道:“这两天就动手么?”

老人叹道:“孤公公性子太急了,事关国家社稷,竟不深思熟虑。我再三劝说也没用,而圣上巴不得尽早除掉石亨。只可惜兵部至今没将塞外情况探清,否则证据确凿,或能改变圣上心思。”

叶兆安道:“那现在怎么办?”老人从容笑道:“还好有一段时间,我可以联络阁部大臣。放心吧,天塌不下来。”

夜色铁幕一般,城池像伏峙在暗影中的怪兽,静默得不吭一声。可怕的沉寂,暗流却在其中激涌。铁甲冰寒、金戈凛冽,在空旷衢路上簇簇攒动。只要撞击一处,就会掀起淹没京师的狂澜。许多人将在今夜无眠。

孤公公拢袖立在奉天殿前,寒风将他冻成一尊石雕。司礼监各大秉笔、东厂掌印提督、金吾羽林二卫都指挥排成一列立在石阶上,神情谨肃,仿佛即将出征的将士,等待统帅最后的壮行。

“《左传》有云,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逆贼石亨,身本卑贱,性非爱仁,窃居武库而不思报国,蒙授爵禄复背恩逆行。圣上早欲诛此国贼,奈何此獠掌京军精锐,变生肘腋,非国家社稷之福。今日终于时机成熟,诸位当率天子亲卫,一战而夷此毒瘤。”孤公公声音不高,一席话却金石掷地,凛冽夜风也不能撼动。

众人已详知筹划,却不想奋武营方出,孤公公便神速行动。石亨纵有防备,也料不到兵戈即刻降临。这一战,东厂高手、三卫精锐将倾巢而出,计有一万五千健卒,而石亨不过三千亲兵,以众击寡,出其不备,定可毕其功于一役。

“诸位都是圣上最亲信之人,各大秉笔更是参与筹划此事。阁部争储不过疥癣小疾,而石亨一意要复立上皇,才是心腹大患。若让他成功,圣上不能以令名而终,我辈更要死无葬身之所。今日于大人入宫面圣,也言及于此,不过要我们探清逆贼虚实。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时机瞬息而逝。所以咱家决定今晚就发动。”孤公公仍是不瘟不火的语气。

众人心中振奋,以有心算无意,又兼兵力优势,胜负可不待言。明日论功行赏,他们的位置又都得往上挪挪。

孤公公将手伸出袖外,道:“东厂高手袭击石府,若不能将其生擒,就当场格杀。金吾、羽林二卫围剿右军都督府,将三千亲兵击溃。锦衣卫居中策应,防止京城骚乱。这是圣上临朝的奉天殿,咱家之所以要在站在这里,是要诸位明白,圣上始终在看着咱们。”

众人齐声应诺。秉笔太监安兴迟疑问道:“锦衣卫曹公公至今没到,是不是要派人再去催催?”

孤公公面无表情,道:“再过一刻钟,曹吉祥若仍没有来,内禁四卫就会取下他首级。安公公,你便去接替他的职务。”

春寒料峭,众人在夜风中冷漠无声。一个小黄门送上沙漏,悄无声息地退下。气死风灯摇曳的光影下,银瓯中沙砾无情减少,众人目光注视,片刻不敢稍移。唯有孤公公负手望天,神色冷漠。

最后一颗沙砾落下,众人心中咯噔,正当此时,一阵急促的步声从彤阶下传至。身影跌跌撞撞,手中似拎个包袱,却非曹吉祥模样,待得稍近,众人看清是个羽林卫士,正要喝问,那卫士已跪扑上来,急喘道:“公公,片刻前有人将这个包袱扔入内城。”

光线暗弱,众人还是看清包袱一路滴下血迹。安兴公公喝道:“是什么东西,打开!”那卫士身子一颤,面色如土,依言将包袱打开。四颗首级骨碌碌滚出,神色狰狞,犹瞪大眼睛,似乎死不暝目。

“内禁四卫!”几人失声喊道。没承想曹吉祥竟率先发难,这一来全盘部署皆乱,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神色不定,一时怔然失语。

孤公公却仰天大笑,状极欢畅:“若说此前咱家还有几分担心,见到这几颗人头,却笃定胜算了。”众人诧异莫名,安兴问道:“锦衣卫临阵叛变,损我肥敌,孤公公这话咱家听不明白。”

“叛变的只是曹吉祥。锦衣卫将士忠君爱国,岂是曹贼游说得了。廷益公曾言及石亨必有后手,咱家也曾担心于此。现在看来,石亨将宝押在曹吉祥身上,他又岂知其中原曲!现在敌人态势明了,再无暗子之忧,胜负岂待再言。”孤公公道。

锦衣卫众将隶属大内一系,久经考验,忠诚毋庸怀疑。不用派兵围困,只要孤公公临阵一呼,明白原委的锦衣卫立刻会将曹吉祥撕成碎片。众人心领神会,一时间斗志大增。

孤公公一挥手,道:“按照原来部署,众位立刻行动。”安兴问道:“那锦衣卫那边如何处置?”

孤公公悠然道:“咱家一人去即可,谅区区曹吉祥还翻不出多大风浪。”

城南于府。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卷起了纷扬残雪,随着马夫一拉缰绳,旋停于门前,划出两道深辙。戎装男子掀开车帘,敲响了于府木门。

叶兆安将他延请入书房,由大人亲自接见,便退出门外守卫。他认得这人,是兵部职方司郎中,专负责塞外军机敌情。他深夜至此,想必塞外之事已有眉目。

原以为两人要作深谈,但不旋踵,那人已出得屋子,行色匆匆,驾上马车走了。叶兆安心知事不寻常,正思忖间,老人已唤他进去。

灯花毕剥,照得老人明暗不定。只见他揉着额头道:“方大人是来通报塞外消息的。我估料得不错,石亨果然与塞外有勾结。他不知如何与鞑靼部郡主漫静丹搭上线,将圣上病重消息传出去。鞑靼部由此鼓动也先出兵,才造成今日边关态势。”

叶兆安疑惑道:“鞑靼部素与瓦剌不和,岂会将消息告诉丞相也先?”老人目光悠悠,道:“鞑靼部向来以蒙人正统自居,瓦剌人势大,他们也无时不想作乱。石亨书信为职方司截获,其间语焉不详,但推断蛛丝马迹可得,鞑靼人也存了同样心思,想调虎离山,双方一拍即合,便有了今时边关局面。”

叶兆安听得头皮发麻,石亨所谋之大,竟关联长城内外。他也是一代名将,难道不知兵凶战危的道理。一旦不测,草原铁骑入得中原,八年前土木堡之祸又待重演。

“方大人还带来另一条消息,皇城内卫傍晚已开始集结,孤公公只怕晚上就要动手。”老人叹道。又是毕剥声,灯花一爆,室内乍明即暗,照出叶兆安满脸震惊:“我立即入内城,阻止孤公公。”

老人颔首:“将这封信带上,务要阻住他。”

孤公公只身踏入卫所辕门,灯光昏暗,偌大衙门悄寂无声。往常森严岗哨尽皆消失,四围营寨一片黢黑,形同鬼蜮,衬出演武厅中烛火辉煌。孤公公冷冷一笑,没有丝毫犹豫,径沿车道向厅中行去。

大厅轩敞,燃了数十支儿臂粗蜡烛,亮堂如白昼。孤公公长袖一拂,大门訇然洞开,汹涌劲风排闼而进,烛焰猝然一暗,照见厅头高台人影乱舞。赫然是曹吉祥,他正踞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品茗。对孤公公的到来,没有丝毫惊慌。

“公公到底还是来了。”曹吉祥似叹息道。“小祥子本事真是大了,别的且不说,敢继续呆在这里,比以前动不动痛哭流涕长进多了。”孤公公慈祥地笑。

曹吉祥恭敬答道:“那都是公公教导有方。”孤公公缓踱上前:“咱家可没能耐教你这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本事。怎么以前就没瞧出来呢?”

曹吉祥笑道:“公公老啦,司礼监日理万机,公公不堪胜任了。”孤公公道:“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出来代劳。真是咱家最看重的后辈呀!”

“公公再往前走一步,就没法谈下去啦。”曹吉祥不经意道。孤公公悚然一惊,此刻相距三十步,只差少许,便是他必杀一击范围。而曹吉祥不通武事,竟能随口点破。

“这是石帅提点,可不关咱家事。”曹吉祥看出他心思。孤公公摇头一笑,叹道:“好个石亨!不过咱家要动了心思杀人,即便他亲自来,也阻挡不了。”

曹吉祥笃定一笑,道:“公公武功之高,放眼江湖,也找不出必胜的对手。不过现在是战阵时代,石帅既然能算准您老,自会有相应布置。”孤公公眼睛半眯,明知对手是攻心之策,仍不禁气机波动。

“最后问你一句,咱家向来待你不薄,为何要一意孤行随那石亨?”孤公公问道。曹吉祥将茶盏放下,缓缓道:“公公说过咱们是最卑贱之人,的确不错,谁会真正看得起寺人!天子一句话,可以叫你平步青云,而一朝失宠,便要沦入地狱。圣上眼看不行了,再不另投明主,要坐等失势么?”

孤公公一颔首,神色黯然:“出手吧,杀手楼寒光剑阵销声匿迹有些年头了吧。”他仰首望向纵横梁椽,高声喝道。数抹剑光倏忽而至,映照满室红烛,如同洒下一盆血雨。

孤公公矗立如山,长袖挥舞,准确击中剑尖,举重若轻间,数名杀手倒跃而去。他迈前一步,势如山岳,不可撼动。又是几道剑光击下,众杀手气劲交融一处,孤公公依旧长袖一挥。联手之力竟不堪一击,只听数声闷哼,剑网破裂。

曹吉祥脸色苍白,在不通武事的他看去,孤公公便若闲庭信步,随手撕开层层剑幕,向他迈来。气劲撞击响若爆竹,但出奇地,孤公公步声清晰入耳,叩击着他急促跃动的心脏。

“凤姑娘,你还不动手!”曹吉祥嘶声喊道,随后瘫软如泥,倒在椅中。四壁间陡然剑光大盛,十二名杀手依周天星辰之数,攒射而至。霎时间,孤公公全身要穴尽笼罩在森寒剑气下。

“终于肯拿出些像样的东西么!”孤公公低喝一声,腿不见弯,凭空拔高三尺。众杀手本欲一起袭至,但敌手位置一变,就落得先后参差。即便梁崇义也抓不住这短暂的空当,但孤公公神威莫测,袖子幻出一片黑影,疾速击在周遭剑网上。当当当——接连十二声,分毫不爽,都被击中。

十二杀手先后落地,退而不散,长剑一抡,又复逼上前来。寒光剑阵真正发动,此刻孤公公身在厅中心,二十四名杀手分两拨轮流进攻,剑光汹涌,如同波浪般连绵滚至。场地轩敞平整,最适合战阵发动,处在重重气劲中,孤公公再无法寸进。

与此同时,穹顶还有十二名杀手,一见空当即俯冲而下。孤公公无法藏拙,掣出一柄随身软剑,与武林中最为强大的寒光剑阵对峙。

凤姑娘不知何时立在厅头,喝彩道:“常听石帅言及孤公公身手绝顶,果然名不虚传,竟能与凤组正面对抗而不败。”孤公公陷于苦斗,无法回答,仅是冷哼一声。

“孤公公有数十年没出京城了吧,到底不能领会战阵的真正厉害。战阵运行无尽,而人力终究有穷,公公能挨多久呢?”凤姑娘不紧不慢,一边挥动令旗,众杀手依此进退趋合。

曹吉祥也笑道:“公公不想知道锦衣卫都上哪去吗?”孤公公当然无法作答,凤姑娘故作惊讶:“曹公公派他们去围剿翰墨斋以及京中大小势力,竟没有汇报给孤公公吗?”

孤公公身形一震,肩头中了一剑,他低喝一声,一掌将那杀手拍飞出去,顷刻毙命。然而寒光剑阵却乘隙而入,缩小劲圈。

曹公公得意笑道:“锦衣卫大小将佐没那么好骗,咱家只好说是孤公公钧旨。今夜乘乱把京中势力一网打尽,明朝就是咱们大内一系独大。今夜整个顺天城都在流血。”凤姑娘跌足道:“如此锦衣卫必伤亡过半,大内一系更要四面树敌。他们怎么这般没头脑!”

寥寥数语,如无形利刃一般,穿过寒光剑阵,扎在孤公公心头。后果是他不敢去想的,偏偏那两人一唱一和,饶他数十年涵养修为,也不禁方寸大乱。

剑气嘶鸣,寒光凛冽,孤公公岌岌可危。

攻打右军都督府的一万劲卒由司礼监秉笔安兴监军。隆隆蹄声震响夜空,京城宁静化为乌有。半个时辰急行军,旋以迅雷之势重重包围衙府。倍攻十围,安兴与众将商议后,取四面出击之策,务令府内亲兵首尾不顾。

督府位于北郊,四遭空旷,适合重兵摆开。由于驻军缘故,府衙占地极广,更兼墙高岗众,便像一座具体而微的城池。围墙中多开有箭孔,部分地方设了女墙,城台上置有火炮劲弩,占尽了地利。外面人喊马嘶,火把熊熊,但督府中却一片死寂,门灯也没挂一盏。安兴一蹙眉头:“外墙易守难攻,石亨竟没有动静,难道要引我们到府内打场巷战?”

羽林卫都指挥颔首道:“石贼深通兵法,决不会无故弃守,兴许隐于暗中,早已稳妥布置,只等我们进击。”安兴还要再作观察,金吾卫都指挥嚷道:“我部一万劲卒,不用攻城利器,也足已将督府踏成平地。临阵不决为兵家大忌,石亨兴许摆下空城计,我们若被吓着,岂不为其耻笑?难道他还能真变出一支神兵不成?”

安兴心中一动,有念头隐隐闪过,微微沉吟起来。金吾卫都指挥躬身请战:“安公公若不放心,末将愿亲率军士为前阵。”安兴按下不安,道:“好,诸部即刻进攻,羽林卫负责东西,金吾卫南北,我率两千人马居中策应。圣上安危,社稷国运在此一役。”

战鼓擂响,咚咚敲击着黑暗中的督府。一万将士齐声呐喊,拥向高墙。衣甲光亮的兵士如怀山襄陵的巨浪,漫过最后的堤坝,冲入府中。数千斤重的檑木架在推车上,随着兵士整齐的号子声,雷霆般向前轰击。闩紧的铁门竟脆如薄纸,纷飞碎裂。紧攥刀柄的士卒不待撞车移开,便从两旁挤过。

原以为鏖战血杀的外墙,竟没有射出一根箭矢。

“不会府内没人吧?”安兴喃喃自语。都督府分为三重,越过外墙,是兵士驻扎的军营,中间隔着数片校场,虽然哨楼密布,但地势平坦,不易防守。再往里就是演武厅为中心的军机要处,空间狭小,更不利于兵戈展开。

正当犹疑时,忽听府内喊杀声一弱,他忙催马向前,透过撞开的府门,只见宽阔平坦的校场竟面目全非,重重沟壑纵横交错,更有檑木成堆,阻在要碍,极不利兵士冲击。石亨竟放弃外墙,而以校场为战地,果然独具匠心。安兴却觉心中一定,知道敌人部署,不必再疑神疑鬼。他向传令兵高声喊道:“下令全军立刻向前,不必犹疑。”

擂鼓声未响,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却先响起。只见校场彼端火舌一吐,硝烟滚滚,十数片火云在军士密集处炸开。残肢断骸漫天飞起,血雨纷扬。众将士慌忙躲避,乱成一片,更有无数劲矢飞来,夜空中响起劲疾的气旋,随后是军士凄厉的惨叫。

安兴喝道:“速命全军向前,敢退一步者杀无赦。”擂鼓声咚咚响起,想从府门退出的兵士立遭后方弓箭手射杀。各级将佐听到号令,立刻约束兵士,重整阵形。盾牌兵举着方盾冲在最前,漫过重重沟壑,冒着箭雨前冲。步军紧随其后,弓箭兵则隐在暗处,向敌方发射火箭还击。

火炮每隔一阵便隆隆轰响,五百步校场照得彻亮。安兴神色冷峻,看着敌方密集箭镞飞出,无情地收割着将士性命,心中却觉笃定。阻力越大,才能缓解他心中不安。

区区五百步,内卫军竟耗了一刻钟,才冲到营寨前沿。安兴紧绷的弦终于松缓,接下来就是短兵相接。己方虽然损折千五人马,但兵力仍占优势。他可以想见结果,源源不绝的士兵拥上,将石贼三千人马斩杀殆尽,而后一举攻破督府。

战局至此,殊无悬念。

演武厅前的哨塔,高有三丈,可以俯瞰全局。

石亨与大先生隔桌而坐,就着几碟小菜慢饮。“古人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石帅以刀兵为肴,战火为羹,豪情犹迈前人。”大先生满饮一口。

石亨哑然失笑:“大先生何时学会吹捧人的本事?今日局势早在意料之中。阉人岂能成事,我就从没放在心上。”大先生掷箸叹道:“这一局关联长城内外,从瓦剌陈兵边关到京军外调,无一步不在石帅算计,真称得上严丝合缝。非有大气魄者不能为之。”

校场中,两军相互争夺,杀声震天。三千亲兵跟随石亨多年,南征北讨,堪称精锐之师,在数倍敌军围攻下,犹能牢守阵地。更不时分出几标人马,反冲入敌军战阵,杀得内卫军人仰马翻。

大炮仍不时轰鸣,熊熊火光乍明即暗,越过千步距离,将哨塔照得亮堂。石亨不为所动,道:“上皇经北狩之难,定思一雪前耻。只要变天成功,武将地位必大有改善。朝廷一心振作兵事,何愁边患不平、蛮狄不朝?”

大先生举起酒盏:“后世必将石帅与霍骠骑、卫国公并论,载之汗青,流芳万年。”石亨目光顾盼,意兴飞扬:“此次大先生居功阙伟,我定奏禀上皇,论功叙爵。”

大先生目光一跳,道:“在下不过江湖草莽,聊尽绵薄之力而已。”石亨一摆手,道:“中唐李泌不以布衣之身拜相么?王侯将相,不问出身者多矣。”

大先生脸上泛起红光:“如此就多谢石帅了。”他望向五百步外校场,“眼下敌军锐气已丧,该是奇兵出动的时候了。”石亨静坐如山:“不急,府外还有两千敌军,等他们全投入战场,战阵再从容发动,可收一举破敌之效。”

大先生一振身形,站了起来:“朝中衮衮诸公只道江湖人物鄙贱,武功再高,也难挡军队之威。岂知世易时移,战阵革新于江湖,武林人物再非昔时吴下阿蒙。对整个武林来说,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世。”

石亨平静如水,只是目光幽幽,深邃难测,良久才低不可闻地喃喃道:“这的确是最好的时世,兴许也会是最坏的。”

大先生没听清楚,转头再看石亨,却见他已端起酒杯,望向校场——

安兴不耐久战无功,最后的两千人马也隆隆开向战场。

剑光如匹练般纵横,交织成密实劲网,将孤公公围困其中。此战已持续半个时辰,双方身手都不如起初矫健。凤组折损七人,战阵仍完整运行。孤公公武功冠绝京华,不过在寒光剑阵全力施为下,也成强弩之末。他并非不想突围而去,但敌人重重围困,毫无间隙。

凤姑娘全神贯注,观察着战阵变化。曹吉祥有些着急:“锦衣卫已开拔两个时辰,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复命。如果让他支撑下去,恐生大变。”凤姑娘不作理会。

不过片刻,孤公公已左支右绌,险险就要丧命。凤姑娘喝道:“变阵!”

流水往复的战阵霎时间停滞,所有人将身形一顿,而后横身空中,剑身一体,若离弦之箭一般,朝阵中心攒射。层层叠叠,先后有序,孤公公一眼了然,任何时刻都有三把长剑朝自己要害招呼,绵绵不绝。

这该是寒光剑阵最厉害的变招。只要挨过这一击,阵法必强极转衰,有片刻的空当,足够突围之用。他静守当地,心神澄澈,贯功于软剑之上,令其坚硬如钢。而后随意挥洒,只听当当之声不绝。

凤组杀手剑若雷霆,快捷至极,但孤公公挥剑却异常缓慢,连曹吉祥也能看清,却分毫不爽地格挡住剑雨。仿佛那柄软剑就是一方磁石,不论敌人剑式如何精微,总要被吸附其上。

只剩最后一拨杀手,孤公公脸泛红潮,显已内息耗尽,他冷哼一声,咬破舌尖,一股血箭飞射,正中当面敌手双眼。而后身形一旋,避过左面之敌,同时飞出软剑,贯穿最后一名杀手胸膛。

寒光剑阵散而难复,孤公公再不犹豫,身化长虹,往大门外掠去。忽觉背后森然一寒,竟被一剑贯穿右胸。他身形一滞,犹如折翼大鸟,坠落在门槛前。鲜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那半截长剑精光耀眼,竟不着血迹,血滴凝聚滚至剑尖,将坠未坠。

孤公公难以置信地回首,见凤姑娘立在身后,矜持微笑。原来这才是必杀之着,远离战阵的凤姑娘悄悄掩上,给一心逃离的猎物致命一击。

孤公公强自站起,凤组再度拢上,将其合围。“想不到咱家纵横一世,竟败在你这个小姑娘手里。”孤公公惨然一叹。

凤姑娘此时却立在阵外,这等绝顶高手拼死一击,任何人都没把握接下。“不只孤公公自身,攻打督府的内卫军也岌岌可危。”她一拂额前刘海,笑容甜美。

孤公公哑然失笑:“咱家大意,才会让你们得逞。攻打督府足有一万雄兵,石亨拿什么来抵挡。小姑娘真会说笑话。”凤姑娘眼现怜意,道:“石帅用兵如神,他的筹划岂是你所能明白。公公安心去吧,大内一系全会追随你于地下。”

“那可未必!”厅外传来断喝。那声音来得好快,初时尚在营门外,“必”字落音已到厅顶。只见碎石瓦块纷飞,穹顶竟洞开井大窟窿,一道身影飞速掠下,乘着尘土飞扬,挥剑间已斩下左近三名杀手头颅。血雨飙飞,头颅惊起,众人看不清厅中变化。

那人一抓孤公公襟袖,闪电般掠出剑阵,连血雨也不沾半滴。这几下兔起鹘落,凤姑娘只觉眼花缭乱,但听到声音熟悉,便觉不妙,定睛细看时只见那个年轻人袍袖飞扬,持剑立在厅门前。

“是你!”凤姑娘恨恨地道。众杀手也熟悉来人,归档为天级的绝世高手,昨日才破阵而出的猎物——叶兆安。

“果然是刀兵相见。别来无恙呀,姑娘。”叶兆安拔出孤公公胸口长剑,运指如飞,封了他几处大穴。凤姑娘忆起早间情景,脸上莫名一红,狠声道:“你来得正好,脖子洗干净没有?”

叶兆安莞尔一笑,两人应答正合了当时道别。“今晚可没空与诸位切磋,先走一步了,告辞!”他搀扶着孤公公,步伐似慢实快,行云流水一般穿越校场。

“想走么?没那么容易!”凤姑娘一挥手。众杀手归鸟投林般,疾速掠在空中,还是三人为阵,连成一道鹊桥,袭向叶兆安背影。

叶兆安并未回首,长剑却像长了眼睛一般,精确无比地挡住敌人进攻。更为玄妙的是,他身形飘若鸿羽,每接一剑,便借势荡远。凤组杀手到第四拨时,已呈强弩之末,只能望尘兴叹。

冲在最前的内卫军师老力疲,伤亡颇重,安兴传令下去,让两千援军直接越过校场,将其替换下来。羽林、金吾二卫训练精良,交替之时趋合有序,未予敌军可乘之机。两波洪流在校场中段聚拢,盔甲攒动,正是最密集之时。

忽闻尖锐哨声划破夜空,刺耳欲穿,众军士心中一紧,突闻劲风呼啸,不少人未见何物,眼前一黑,已被砸成肉饼。竟是阻在险隘处的檑木堆突然炸开。数百斤重的檑木或平地扫出,或从空坠落,当此人群密集之时,每一根都威力惊人。

内卫军片片倒地,阵形大乱,更为可惧者,那轮檑木过后有数十白衣人从中跃出,绕成一个环形,手中刀剑齐举,寒光森森,每次挥动都有人头落地。精良的盔甲也阻不住穿刺,众军士往往是一合毙命。

人群拥挤一处,展不开阵形,白衣剑士人数虽少,但锐利难当,在内卫军中来往隳突,纵横无敌。剑阵流动往复,却聚而不散,所经之处,众军士如稻草般成片割倒。

在远处安兴看去,只觉暴风雪在己方军阵中肆虐,往日如狼似虎的天子亲卫瞬间变成软弱羔羊,任人宰割。他呆若木鸡,失神良久,喃喃道:“战阵竟可以这么用么?真是可怕。”众近侍张大嘴巴,几尽失语。有这么一支武林战阵,足抵一万雄兵,即便正面交锋,石亨也不用惧怕。

哨塔之上,大先生兴奋难已,不住踱步。石亨却平静如水:“大先生还信不过自己的战阵么?此役未开始,已注定大内一系败亡。”

大先生察觉失态,讪笑道:“只有石帅才可誉之不喜,临之不惊。此战之后,京师碌碌,再无可抗颉对手。宏图伟业,庶几尽于全功。在下谨以此杯为贺。”

石亨抿了一口,眉头微皱:“大先生不可大意,若非阉党猝然发动,我们也难用雷霆手段,一举击破。现在廷益公仍优游于野,阁部也未显山露水,实是危机暗伏,容不得一丝大意。”

大先生不以为意,道:“于谦不过孤身一人,阁部尽是迂腐儒生,所控势力有限。石帅明朝大可举兵入内城勤王,只要上皇重登九五,天下大势定矣。”

石亨觑了他眼,道:“别人且不说,礼部陈老大人如何?”大先生哑然失笑:“稗说逸闻而已,石帅不会真以为燕山卫留存至今?”

石亨叹道:“我也希望是假的。但陈老大人手中确有神秘势力,不可小视。”大先生道:“陈老大人四朝元老,一向主张善待上皇,又力挺太子复位,应该不会反对我们。且他与于谦交恶,已经三年不相往来。”

石亨答道:“所以我才着力拉拢他,令凤姑娘拜其为义父。但当此更迭之时,变数太大,万不能掉以轻心,得设法稳住此人。”大先生目光一寒:“若他有异议,石帅不妨动用非常手段。”

石亨倦倦笑道:“朝政乃平衡博弈之道,切忌多方树敌。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走出这步棋。”大先生似想起什么,小心问道:“那于谦是我方死敌,石帅为何不……”

石亨一挥手,决然道:“廷益公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我不想用此等手段。他虽与我政见不合,但一心为国,令人敬重。八年前土木之乱,我是败军之将,如非他一力保谏,也没有我今日之地位。我希望能正面击败他。”

大先生默然不语,此等情怀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安兴望着远处修罗场,欲哭无泪。一万内卫军已折损过半,前方久攻不下,退路也为白衣剑士阻断。不过半个时辰,攻守彻底易形。金吾卫尸体层层堆积在营寨前,羽林卫鲜血洒满沟壑场坪,两军渐聚拢一起,徒然左冲右突。

一个近侍喊道:“安公公,快下令撤吧!兄弟们支撑不住了。”安兴六神无主,哆嗦道:“对,对,快鸣金收兵!总要为内卫军留点种子。”

“且慢!”阻止声从远处传来。府内火光照远,一匹骏马奔驰而来,白色鬃毛飞扬,与雪地融为一色。待得稍近,众人看清鞍上坐着两人,孤公公神色萎靡,倦怠地垂下头,全靠后座年轻人扶持,才不至于坠落。

“公公,您老怎么了?”安兴更为震惊,功深莫测的孤公公竟负伤而来,大内一系今夜真要全盘崩溃么?“莫说闲话,战事进行得如何?”孤公公强打精神,厉声问道。

安兴与近侍都耷拉脑袋,败北局势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很不妙。现在坚阻于前,袭杀在后,军心士气涣散危殆。只怕一下令撤退,全军都要溃败。”叶兆安远眺战局,毫不客气地道。安兴脸色通红,喝问:“你是何人?内卫军岂容你来指手画脚!”

叶兆安自顾指点道:“石亨果然一代名将,竟将武林战阵用于沙场。但是内卫军一万健卒,如果指挥得当,岂至于此!寒光剑阵一出,就要聚兵一处,打通前后关节,再以一部主攻营寨,另一部以弓箭逼退白衣剑士,如此即便不能攻下右军都督府,也能予敌重创。”

安兴见他神色从容,心中一虚,驳道:“你说得轻巧,兵凶战危之时,岂能轻易变阵?”叶兆安摇头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为将者若不能随机生发,无异于自蹈死路。”不再理会安兴,转首问道,“孤公公可信得过在下?”孤公公急问道:“还有解救之法么?”叶兆安答道:“要攻下督府是不可能了。让残部撤出还是有把握的。”孤公公神色疲倦,道:“如此就拜托叶少兄了。”他身躯佝偻下去,浑没有从前气度。

安兴还待再言,叶兆安已驱马在前:“这百位近侍该都是军中精锐吧?”安兴不情愿答道:“他们都是军中高手,骑射娴熟,武功也不弱。”

叶兆安勒转马头,面向近侍:“校场长距千步,中间有九条沟壑,但宽仅三尺,纵马一跃即过。寒光剑阵虽然威力惊人,终究是步卒,岂能抵挡骑兵冲杀?众位紧随我后,以奔腾之势,冲垮寒光剑阵。”

众近侍面面相觑,校场方寸之地,又在乱军之中,骑兵能否从容展开?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手段。骑术逊色者,自动出列!”叶兆安勒马来回,如若闲庭信步,显示出高超骑术。众近侍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岂堪如此挑衅,齐声喝道:“愿随大人前往。”

白衣剑士已聚成六组,来往冲杀,当者披靡。靠正门一组忽听见蹄声轰响,见一队骑兵正高速冲来,沟壑险隘如履平地,不过数息工夫,就杀到近前。首领不以为意,只分出半数人前往截击。一万内卫军已倒在他们剑下,区区百余骑兵又抵甚事!

数十白衣剑士跃身空中,如若雪鹰般俯冲而下,矫健跃如。但骑队并未停下迎击,仍是纵马前冲,直到鹰群悬临上空,才听最前的年轻人喝道:“出刀!”

百柄长刀齐探向空中,挟着战马高速,若闪电一般剖开夜空。白衣剑士身在空中,只能举剑格挡,但众近侍俱为军中精锐,雷霆出刀,只听金铁交鸣声不绝,长剑或摧折或荡开,而长刀锋芒不歇,仍向前划去。

血雨洒落,纷纷扬扬,鹰群如遭火炮轰击,凋零坠落。一冲之威竟至于此!白衣剑手伤亡半数,不成阵形,而骑队只折损四人。众近侍信心大增,齐吼一声,震惊全场。

剑阵首领见势不妙,率领余部掠来,在空中排成三棱镞阵。叶兆安对上箭头,大喝声好,长剑竟当刀使,横劈出气壮山河一式。只见寒芒暴涨,有若实体,最前六人头颅落地。箭头既去,后方诸人阵形见乱,怎堪骑队冲击。不过一个回合,寒光剑阵便为铁蹄踏作齑粉。

“寒光剑阵不过如此,石贼敢否出来与我一战!”叶兆安运出内力,声震全场,竟将震天厮杀掩过。众近侍随他一起折冲扫荡,意兴飞扬:“大人神威!”

内卫军士气一振,人人奋勇,竟勉强稳住阵脚。叶兆安率骑队奔腾不止,边喝道:“全军听令,以百户为队,向正门方向聚拢。”前半区军士都目睹他神勇,闻令齐诺一声,另半边也有将佐约束,缓缓向正门聚拢。

白衣剑士极力阻饶,无奈骑队奔突驰援,竟无法可施。而营寨内敌军也为金吾卫所阻,寸步难前。眼见着内卫军一队队越过校场,撤到府外,尖锐哨声再度响起。白衣剑士竟舍去内卫军,从两面组成剑阵,向骑队夹击而至。

然而叶兆安目光如炬,避其锋芒,依赖骑兵灵活高速,专向剑阵薄弱处截击。如此一来,剑阵非但未形成合围,反而折损不少。

哨声再度响起,长短不一,抑扬顿挫。剑阵依此变化,聚散不一,再未予骑队可趁之机。诸方包夹过来,四围合拢,骑队最终被限制在两百步内。

叶兆安一勒缰绳,众近侍也随之伫马。数轮冲杀之后,众人盔甲已尽染血色,战马也咴咴喘息。寒光剑阵不愧武林最强战阵,骑队已锐减至四十余人。

“好高明的指挥!”一个近侍望着剑阵腾挪毫无间隙,不由叹道。叶兆安颔首道:“是石亨亲自出手,我们面子不小。”众近侍眉头一轩,脸上闪耀着荣光。石亨久为军中柱石,竟折节指挥围歼自己一支小骑队。战斗至此,夫复何求!

叶兆安眼见最后一拨金吾卫越过堑壕,喝道:“是咱们突围的时候了,这最后一阵,兄弟们万要珍重。”一个近侍答道:“我们能追随大人一战,足慰平生。即便身死此地,也无余憾。”众近侍扬起长刀,齐声一诺。

叶兆安一夹战马,向前冲去,竟是当面最强之敌。夜风呼啸,四十余骑越过沟壑,意兴飞扬的战歌直震云霄。长刀森森带起寒光,决死一战,一往无前。

当面有三组白衣杀手,只听哨声一响,一组飞跃空中,俯冲而下,势若鹰击千里;一组平掠向前,当面迎击,便如汹涌大浪;最后一组施展地趟刀法,霍霍白光,绞向奔扬马蹄。远处望去,白衣剑阵配合无间,张开了一口巨大的袋子,而黑甲骑队浑然不惧,一头扎了进去。

叶兆安冲在最前,距离口袋一丈处,突然甩镫横掠空中,从上下交击的缝隙间穿过,而后扬手施出七朵剑花,登时钻开一个大口。后方骑兵也就势掠起,金鲤穿波般刺向刀浪。

黑白两色分明若判,相互吞噬间,鲜血纷扬洒落。撞击不过一瞬,但奇景绚丽,让上万军士铭记难忘。

一战之下,骑队凋零殆尽,只剩十余人,都负了轻重伤势。眼见没了坐骑,白衣剑士又罔顾生死围拢上来,一个骑士一紧刀柄,睚眦欲裂:“妈的,兄弟们拼了。”

叶兆安目光顾盼,道:“你们先撤,我来断后!”众骑士经此一战,已敬他如若天神,自不会舍他独生,一起摇头。

“我只是阻上一阵!”叶兆安一眼扫过,沉声喝道,“你们即刻施展轻功,撤出衙府。”他神色从容,不怒而威,众骑士不觉颔首答应,只觉天下间没有人能为难住他。

众骑士掠出十丈,再回首间,只见一组白衣剑士正缓缓围上,身处其中的叶兆安袍袖飞扬,虽没有任何动作,但气度沉雄,似乎砥柱于中流,能够横断长江。

白衣剑士心中一怯,立在当地,不敢向前。尖锐哨声适时响起,恍若鞭子抽在心头,众剑士不敢犹疑,分出十二人攻上。

叶兆安仰天长啸,身躯一掠间,画过巨大的弧线,同时长剑扬起,笼罩在整个白衣剑阵上。远处看去,这一剑若经天彩虹,气势磅礴,实在超出了人力极至。长剑已经入鞘,剑光犹定格空中,久久不散,似要长存于天地之间。

十二个白衣剑士喉头流血,神情惊怔,忽然齐齐向后倒去。

一剑之威竟至于此,武林无敌的寒光剑阵竟全军覆没!后面白衣剑士再不敢拥上,望着叶兆安施然离去,又惊又惧,连举剑勇气也无。哨声也没响起,战场上一片死寂,万余军士目光注视,只随着那袍袖飞扬的年轻人。

哨塔上,石亨与大先生目光怔然,连凤姑娘到来也没察觉。

“战阵剑法?”大先生手一松,杯子直坠下去。石亨久久不语,忽叹道:“战阵要理就在于每一刻都在最强状态,这一剑划行七丈,从头至尾都锋芒毕露,没有片刻稍弱。谦老有此一剑,大可纵横京师,令各派势力束手。”凤姑娘上哨塔之时,刚好目睹这惊天一剑。她眼中异彩涟涟,望着那年轻人背影去远,目光没有移动分毫。听得石帅亲口赞誉,无端觉得心中一喜,仿佛受夸的也有自己。昨日她在陈府遇到这年轻人,回来并没有禀报,并非害羞之故,只是觉得其中旖旎,不足为外人道也。

“功亏一篑呀,未将内卫军全歼于此。”大先生望着敌军浪潮一般退去,颇为遗憾。石亨却笑道:“阉人骄纵,未经失败敦励,经此一役,再难成气候。内卫军虽余四千,然而新败之师,士气涣散,等同于无。锦衣卫攻击京师各大门派,伤亡惨重,也不足道。一言以蔽之,大内一系被打断脊梁骨,再无翻身可能。”

大先生边听边点头,道:“阁部都是首鼠两端之辈,虽还有总捕衙门、五城兵马指挥所等军可用,但当此强势,他们必难韬晦。”石亨长声一笑:“这群腐儒我就没放在眼里,现在京师之大,我们要防的不过三人而已。”

大先生惑道:“于谦和陈老大人之外,还有谁能入石帅法眼?”石亨眼中光芒一闪:“刚才那一剑之威,大先生就忘记了吗?”

“他不过单人只剑,有什么能为?”凤姑娘忍不住问道。“战术革新,总能造就奇迹。就以战阵来说,成全了你们杀手楼二十年霸主地位。这战阵剑法,我方才观之,隐隐是战阵的克星。具体厉害到哪种程度,委实难说。”石亨踱着步子。

大先生与凤姑娘都不以为然,也不便反驳。此时校场上亮起熊熊篝火,军士来往忙碌,清理着双方遗骸。明月悄然隐向东天,一场鏖战持续竟夜,不久就要天明。

石亨望向逶迤城郭,道:“奋武营那边也发动了吧,如何不见人来报讯?”

话音才落,一骑疾驰从府门奔入,到了营寨也不停,径沿车道奔向哨塔。火光映照,三人都看清那骑士号衣上书有“奋勇”二字。

这一夜去得格外迟。喊杀声就没停过,京城遍地流血,惶恐的百姓直等日头竹竿高才敢开门。残雪半融,在日光映染下赤红如血,摊摊汩汩,漫过壮丽楼宇、雄伟城郭。酒肆茶楼门可罗雀,皂帽青衣的衙役也不见踪影。街上巡弋的都是铁甲军队,长戈森冷,令人不敢直视。

东门百姓更发觉奋武营重新入城,径开往右军都督府。满城铁甲,风雨欲来,恍惚间又回到八年前光景。

名公巨卿则闭门谢客,他们早得消息,知昨夜一战并未决出胜负。当此变天换日之时,宁可韬晦守成,也不要随便掺和。杀身灭门之祸,并不是谁都有此担当。

京郊南斋宫。内卫军将其重重守护,岗哨森严,飞鸟难渡。

偏殿之中,司礼监各大秉笔、东厂提督、羽林金吾二卫都指挥列席其中,神态沮丧,俱都耷拉着脑袋。孤公公声厉色茬,无复往日从容:“阁部大臣、都御史衙门、满朝文武,平常满口道德仁义,君父危难之时,竟没一个人挺身而出么?”

安兴嗫嚅道:“要不要再派人去催催?谦老总会来的。”孤公公浑身筋骨被抽掉般,软倒在椅子上:“其他人也还罢了,内阁那班老大人怎么也这般糊涂,竟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上皇如果复位,他们能超然事外?”

众人不敢答话,都低头顺首。良久,安兴问道:“皇上龙体如何?”孤公公愁容不展:“自从听过兵败之事,皇上一气晕厥,现在还没醒过来。太医说很是不妙,只盼他老人家能撑过这关口。”他一直在寝宫伺候,直到方才出来,一夜未曾合眼,又带伤势,满脸倦容。

众人互觑一眼,安兴硬着头皮奏道:“奋武营又从东门入城了。”孤公公霍地站起,失声道:“什么?那山河……”

安兴答道:“山河只怕……十大团营中,奋武营与石逆关系最亲近,寻常就驻扎在右督府。不只山河,梁崇义、李梗也下落不明,只怕都遭不测了。”

羽林卫都指挥道:“现在石逆手中有上万铁甲,更有五百白衣剑士,如果来攻南斋宫,只怕没人守得住。”众人将目光聚集在孤公公身上,满是彷徨期待之色。

孤公公方寸已乱,颓然叹道:“时局至此,都是咱家一意孤行,现在能救皇上、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人。”

老人将两枚玉石放在桌上,一束阳光映照,霞雾潋滟。他低叹一声,道:“终于还是要走出这步棋。陈老大人,你可真会坐地起价。”

叶兆安不解问道:“这两枚棋子究竟代表什么?”老人拿起“车”子:“内卫军已败,京师再无可制衡石亨者。现在只有借重燕山卫。陈老大人目光如炬,三年前就料到今日,老谋深算至此,令人佩服。”

叶兆安急问道:“那这枚‘将’子呢?”老人目光幽幽:“将者,全盘之帅也。既然以天下为棋局,自然是指皇位了。”叶兆安若有所悟:“将只半枚,陈老大人意在储君?”

老人颔首道:“然也。他要复立祈王储位,这是先决条件。”叶兆安道:“圣上不同意怎么办?”老人毅然道:“圣上病重,储位久悬,才致鞑子窥视中原。石亨也是钻了这个空子,方行逆天之事。储位不能再拖,只有确实传承,安定人心,才能朝野合力,共御外侮。这与八年前情况相似,当时圣上若未践柞,我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足以保卫京师。”

叶兆安笑道:“大人担心蒙古人会再度攻破大同?今时不同往日,有十数万京军充实前线,也先纵有天大本事,也要师老无功。”老人摇头道:“京军战力虽强,但缺少名将统领。兵凶战危,不可以常理度之。我只盼早把朝中危机解决,好腾出手来,对付鞑子联军。”

叶兆安笑道:“依大人性子,如果鞑子在这几天破入中原,只怕还要与石亨一道助上皇复位。”老人目光一跳,许久沉吟不语。

叶兆安赶忙宽慰:“我只是信口胡说,鞑子怎能攻破大同重镇。”老人苦笑道:“你这话像把刀子一样。圣上病重,诸方争储,如果形势真到那一步,也许只有上皇才能镇住局面。”

叶兆安忙转过话头:“奋武营早间入城,石亨现在可是兵强马壮,燕山卫不知能否抵挡得住?”于谦微笑道:“奋武营虽然跟石亨走得近,但广大将士忠君体国,未必敢真参与兵变。更多是受石亨蛊惑,不明就里。”叶兆安道:“可惜满朝文武惑于表象,竟噤若寒蝉。早上分别时,孤公公方寸已乱,现在听到奋武营入京,更要不知所措。”

老人道:“孤公公忠心可嘉,只是戒急用忍的功夫差些。你即去陈府,将这两枚棋子交给陈老大人。我赶去南斋宫觐见圣上。”

叶兆安一颔首:“大人万要小心。社稷安危,离不开您老。”

凤姑娘端着茶盅,透过袅袅水汽,紧张望着上首的陈老大人。石帅一早便命她携书信前来拜会,此刻老者正摊信细读,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端倪。

“凤姑娘可阅过此信?”陈老大人将信搁在几上,问道。“这是石帅手书给您老,我怎么能观看。石帅说了,您老不必回信,只要今夜呆在府中,就是于社稷大功,于上皇厚德。”凤姑娘答道。

老者和蔼道:“昨夜之事老夫已然知悉,阉人祸国有余,成事不足。石帅今挟大胜之威,又得奋武营襄助,京城碌碌再无敌手。何必再征求一个快入土老头子的意见。”凤姑娘恭敬道:“老大人是四朝元老,一向拥护正统。石帅曾一再表示,京师行事,如没有您老首肯,万难成功。”

老者长声笑道:“天下人以讹传讹,都以为燕山卫真有其事,叫老夫百口莫辩。”凤姑娘甜美一笑:“老大人门生故吏遍天下,这几年来孜孜所谋,也就是复立故太子储位。只要上皇重登九五,一切将水到渠成。石帅所谋看似与您老不同,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捍卫国朝正统。”

老者沉吟道:“石帅书信中曾言及当年永乐盛况。‘两伐交趾,六师出尘,四海宾服,八荒侧目。长策振处,蛮狄之君俯首系颈。兵锋销镝,后世腐儒不法圣王。’这几句真说到老夫心坎上去。”

凤姑娘见他意动,喜道:“老大人答应了么?”老者浑浊眼中突然精亮:“永乐大帝雄才大略,后世之君有谁能及?石帅与姑娘有以教我。”凤姑娘猝然低头,避过刀锋般目光,久久难言。

老者又拾起书笺,反复阅看,脸色缓和下来,油然笑道:“前日姑娘见过那后生没有?人才难得呀,老夫真要有女儿,可非嫁不可。”他只是出语缓颊,不想凤姑娘轻“啊”一声,白皙脸蛋浮起两块彤云。

“咦,老夫竟料中了。那后生可真有手段,不过见上一回,就把小姑娘的心偷走了。”老者哈哈大笑,欢喜地看着小姑娘受窘神态。

凤姑娘勉强道:“干娘就喜欢多事,我才看不上那家伙。况且他是于大人手下。”老者调侃道:“着呀,这才是欢喜冤家。”

凤姑娘捂耳跺足:“您老再要胡言乱语,回头我叫干娘搧您老大耳刮子。”老者微微一笑,用碗盖刮着茶渣,低头自顾品茗。

良久,凤姑娘定下心神,嗔视一眼:“老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要回去禀报石帅。”老者漫不经心地道:“如果老夫不答应,姑娘麾下杀手是不是要杀进来?”凤姑娘哑然失笑:“老大人手控燕山卫,又岂在乎几个杀手?真是风趣。”老者叹口气:“如今石帅手中有雄兵过万,京师谁可抗颉。盼你转告他,京师乃国家根本,多保留分元气,就是造福天下。”

凤姑娘欣喜道:“老大人是答应了么?”老者苦笑道:“不答应又如何?老夫一把岁数,还指望多活上几年。你告诉石帅,今夜老夫约了几个老伙计在府中欢聚,等闲不会出门。”

凤姑娘心领神会,颔首退下。

陈府毗邻是京师繁华所在,王公大臣聚居之地,但今日大街上行人稀廖,沿路宅院都紧闭府门,缄默旁观着这场惊天巨变。凤姑娘策马缓驰,心不在焉,一番遐思尽被陈老大人的调侃勾起。那一剑光华震惊寰宇,令她昨夜几难合目,辗转反侧,都是那年轻人的身影。

转过街角,几乎就与一骑撞上。那人行色匆匆,变乱之间,生生勒住马蹄,正要斥责,却惊呼道:“是你!”凤姑娘抬头一看,赫然是那冤家,心中无端欢喜,竟忘记了答话。

叶兆安一皱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不会又来杀什么人吧!”凤姑娘乜他一眼:“叶公子好生威风!紧赶慢赶的,不会又要去相亲吧!这回是哪家姑娘?”她忆起那日园中旖旎,心头不觉一甜。

“你刚去过陈府?”叶兆安打量着她。凤姑娘醒过神,满脸狐疑:“你也要去找陈老大人?”叶兆安心头一震,随口胡扯:“是呀,陈老夫人又要我今日过府,说她干女儿对我很中意,要再见上一面。”

凤姑娘薄怒道:“你……胡说八道!”她冷冷一笑,“你也不要再为主子奔忙,陈老大人已答应石帅,今夜不出府第半步。你再怎么游说也没用。”叶兆安一紧手掌,棋子温润,遂不以为意道:“如此倒要恭喜姑娘了。今夜万军发动,明朝新君即位,杀手楼功劳顶天,一番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

凤姑娘蛾眉微蹙:“你似乎并不慌张,难道有把握说动陈老大人?”叶兆安没想她观察细致,只好道:“我哪有什么把握,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我家大人拳拳赤诚,做下人的总要成全他这番心思。现在见姑娘志满踌躇,我这趟怕是白跑了。”

凤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撒谎!你神色笃定,肯定是极有把握。”叶兆安叫苦不迭,燕山卫可是奇兵,若就这么暴露,定会影响大局。叶兆安强笑道:“姑娘多虑了。”

凤姑娘扑哧一笑:“昨夜之前,我还能相信。看过那一剑后,石帅也自叹不如。那一剑叫什么名堂?真是厉害。”叶兆安随口答道:“秋叶剑法的一式,姑娘谬奖了。”他大感头疼,若这么放任她回去,燕山卫之事必要泄露。凤姑娘嗔道:“又在瞎说。一剑杀死十二人,秋叶剑法要真这么厉害,十五年前败的就是我们了。战阵剑法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兆安苦笑道:“是石亨认出来的?”凤姑娘斜乜他眼:“天下人是傻子瞎子,都认不出来。”叶兆安勒马一侧,懒得争辩,就要与她错身而过。“时间不早了,就此别过,陈老大人还等着我下棋呢。”他淡然说道。既然无法痛下杀手,不如言语夸大,收到疑兵之效。谅她也不过凭空猜度而已。

凤姑娘却认真道:“欲盖弥彰,现在我更怀疑了。”叶兆安驻马冷声道:“你三番五次挑衅,当我真不敢杀你?”雷霆出剑,电光一闪,已横到对手颈前三寸。好快的剑,凤姑娘只不过眼皮微眨的工夫。“如果杀了我,石帅更会怀疑。”少女泰然一笑,浑不将森冷剑刃放在眼中,自顾催马前行,反倒是叶兆安手中持剑,十分狼狈。

长剑始终没触到凤姑娘玉颈。每进一步,叶兆安便策马退后一步。三寸距离便定格在那里,两侧崔巍府第向后退去,两人目光对视,没有稍移。

不觉间,长街已到尽头。凤姑娘倏起笑意,猛一策马,离弦之箭般冲出。叶兆安慌不迭收剑,还是沾了血迹,在凤姑娘修长玉颈上刻了道红线。

“你疯了!”叶兆安压下心惊,怒道。凤姑娘已冲出十丈,勒马回首:“叶公子不是要杀我么?怎么不舍得动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如有所悟,叶兆安被看得一窘,忙转过头去。

“疯女人!”他策马向前冲去,直觉心跳得慌乱。夺路而逃,狼狈之极。

于谦未时三刻来到南斋宫。孤公公等人久盼不来,已派出三拨人去催。

“老奴鲁莽,酿成今时之祸,悔不听廷益公良言呀。”孤公公满脸疲惫,顾不得多做客套。于谦一摆手道:“往者已矣,不必再言。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皇上移驾皇城。”

孤公公答道:“皇上陷于昏迷,太医说过不宜移动。现在我们是寸步难行。南斋宫地势不险,禁卫军又新败,很难守卫得住。”

“公公以为石亨会率军来攻,行大逆不道之事么?”于谦问道。“现在他手拥雄兵,勒兵逼宫是理所当然的事。”孤公公茫然答道,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孤公公心乱了。”于谦目光炯炯,“石贼看似势大,其实不堪一击。”众人震惊莫名,若非于少保亲述,只会当作天大的笑话。

于谦信口道来:“据兆安回报,三千亲卫昨夜也有损伤,当在一千之数。而白衣剑士虽然犀利,经铁骑冲击,也只有四百余人,且可以用骑兵对付,并非真正无敌。我方尚有四千铁甲,东厂完好无损,不宜妄自菲薄。”

安兴惑道:“廷益公似乎将奋武营漏了,那才是石贼最大战力。”于谦胸有成竹:“奋武营将士我深知之,乃朝廷国家利器,决不会屈从于私人。之所以会重新入城,无非受了奸党蛊惑。临阵之时,老夫愿单骑驰入,保证全军将士皆左袒输诚。”

一席话语掷地有声,众人不禁颔首认同。孤公公苍白脸上略复血色:“如此说来,形势并非不可挽回。”于谦从容语道:“形势仍然危急。但只要应对好了,区区石亨腾不起大浪。”

安兴甚为不解:“廷益公把咱家闹糊涂了。局势再明了不过,石亨必会尽起全军,一举攻破南斋宫,逼圣上写下让位诏书。此时奋武营左袒左胜,右袒右胜。双方实力明摆在那儿,容不得一丝侥幸。”

于谦一字一顿道:“石亨决不会来攻南斋宫。”众人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惊诧莫名,着实想不出原因。

“石亨虽常年统兵,并非粗鄙不文之辈,相反深明朝廷典制。我大明以儒术立国,上至天子百官,下到郡县村坊,无不遵习。以下篡上,即便成功,也终究输在名分上面。上皇复位也难保他,更难逃史笔诛伐。实乃智者所不为。”于谦从容语道。

孤公公听得入神,问道:“那他要怎么办?”于谦一笑道:“如果他直接率军破长安门,攻入南城,而后由东华门入奉天门,在奉天殿前召集群臣,结果会如何?”

南宫是上皇幽禁之所。此刻皇城空虚,若石亨勒兵杀入,会集正统旧臣拥立上皇,造成既定事实,圣上又处病危之中,委实难以对抗。这一着釜底抽薪,确是终南捷径。众人倒吸口冷气,神色阴晴不定。

孤公公方寸大乱:“廷益公是救时宰相,圣上安危就全靠您了。”于谦肃容道:“老夫自当肝脑涂地,竭尽全力。圣上既不能移驾内城,自需要禁卫军守护,但可分出大部埋伏在长安门,专等石贼自投罗网。”

众人面有难色,孤公公犹疑道:“此举关系圣上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仓促决之。若石逆万一来攻,我们岂非束手待毙。”于谦道:“老臣愿以性命担保,石亨决不会来攻南斋宫。”

众人逡巡不定。正此时,一个校尉疾趋入殿,跪禀道:“石亨大军从右督府开拔,正向京郊方向行来,按目前行军速度,会在申时末兵临斋宫。”

右军都督府。奋武营将士铁甲井然,一队队从正门开出。此刻城中虽已戒严,但大军开拔仍是拣僻静道路,需绕顺天城半匝。一矗大书“石”字的帅旗迎风招展,甚为惹目。

仍在哨塔之上,大先生目送奋武营去远,叹道:“石帅真乃大智大勇之士,此着不啻于壮士断臂。谁能想到您竟弃绝大臂助不用。”

石亨摇头一笑:“绝大臂助?嘿,不过鸡肋而已。如若奋武营临阵倒戈,我们才是大麻烦呢。行此变天之事,还是要可靠人手才行。只要监视南斋宫,让禁卫军不得驰援,皇城脆如薄纸,我三千铁卫顷刻可下。”

大先生意气飞扬:“今夜之后,大内一党将不复存在,明日顺天城要重开气象。”以石亨沉稳,也不由面露喜色:“汉室更将一改颓象,重复成祖伟业。万千大明将士夙兴夜寐,将在一夜实现。”

大先生道:“石帅所虑者不过于谦。禁卫军不能动弹,于谦也势必要随营侍驾,心腹大患去矣。”石亨一皱浓眉:“但凤姑娘所报,叶兆安前去联络陈老大人,却不得不防。燕山卫加上战阵剑法,威力实难估测。”

大先生始终不以为然:“陈老大人与于谦交恶,岂会再同流合污。叶兆安不过单人只剑,两组寒光剑阵足以对付。”石亨反诘道:“如果燕山卫真的重现,要如何应付?我们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如履薄冰,容不得一丝差错。任何变数都要计算到,才能做到有备无患。”

大先生笑道:“敝派曾分析过燕山卫战力,永乐一朝也不超过两千人,三代而下,能战者不会超过八百人。如果它真的出现,我杀手楼愿意一肩担之。”

石亨眉峰稍展:“但愿我是杞人忧天。此次实赖先生之力良多,明朝功成,我定不负杀手楼。”

大先生深沉颔首:“左副都御史徐大人负责联络朝中旧臣,他深谙天官地理、阴阳方术,昨夜曾升屋揽乾象,见紫微星变,今晨特遣人传讯,有时机已至,急击勿失之语。”

石亨胸怀一畅:“虽说相术不上帝王,但元玉公深谙此道,八年前曾预言土木变乱,事果不爽。可见还是有几分道理。”

殿内众人神色尴尬,于谦言之凿凿,但石亨却大军来攻,不啻当众搧了自己一记耳光。孤公公正想着出语转圜,于谦却处之泰然:“你速去再探,来攻大军是哪一部?可有石亨三千亲军在内?”

校尉衔命而去。于谦转头扫视,哑然失笑:“众位不必如此。老夫仍持前议,石亨极可能舍奋武营不用,将之作为疑兵,令禁卫军无法动弹。而他率亲军与白衣剑士攻打皇城。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伎俩。”

安兴神色凝重:“即便如此,奋武营一万健卒陈兵于行宫外,指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也。”于谦一皱眉头,决然道:“圣上安危老夫愿一肩当之。出了任何岔子,老夫愿意自刭谢罪。”

孤公公一时无法决断,只好道:“兹事体大,圣上安危任何人也承担不了。廷益公言之在理,只是兵行险着,有没有更稳妥的举措?既能护得圣上周全,又能平定祸乱。”于谦眉峰紧蹙:“如果有万全之策,就不必坐等石贼发动了。”

这一语说得极重,众人都想到昨夜之败,怫然不悦,碍于此公威望,不便发作。孤公公明白他的性子,暗自摇头,这位老大人刚毅不拔,归隐一年,还是原来脾气。

正当此时,一位内侍从后进迈出,道:“圣上已经苏醒,召孤公公见驾。”孤公公望了眼于谦,道:“圣上可知于大人已到?”内侍低头道:“圣上旨意只召见公公一人,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孤公公面色作难,于谦肃容道:“公公见驾之时,当说清原曲,请陛下详作斟酌。”孤公公颔首答应,一振袍袖,随内侍入内见驾。

于谦忧心忡忡,缓慢踱步到椅前落座,闭目守心,良久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浅浅苦笑。

不片刻,孤公公从内进出来,面无表情:“圣上口谕——”众人肃容起身,撩袍跪倒。

“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忠君爱国,功勋素著,着赐号‘奉天栩运推诚守正文臣’,世袭锦衣指挥使,给诰券。司礼监各大秉笔忠心可嘉,着各加禄三百石,赐金百锭。金吾、羽林二卫指挥使平叛有功,左迁都督敛事。”孤公公声调平板。众人面色皆喜,忙不迭领旨谢恩。

唯于谦长跪在地,面色惨然,旁边安兴扯了扯衣袖,他兀自愣愣望着前方。孤公公小声提醒:“于大人还不谢恩!”

于谦缓缓站起:“圣上是否要禁卫军坚守南斋宫?”孤公公侧过脸去:“于大人为何做此揣测?”于谦摇头笑道:“以圣上之英明,岂会无功授爵。此刻着意安抚,圣心不言而明。”

孤公公迟疑点头:“圣上的确不同意禁卫军调动。于大人能否再想想两全之策?”

正当此时,有小黄门入内奏道:“叶兆安先生在外边候见于大人。”

夜色降临得格外早。京城中已全面戒严,往日辉煌灯火不再,重楼叠宇只剩远近剪影,尽数隐没在黑暗中。大街衢巷空旷无人,行走其间,闻不到丝毫人声,浑若空城一座。曾几何时,有人会想过冠盖荟萃的京师竟成如此光景?

街上传来铁甲攒动声,寂静的夜里惊若雷霆。铁蹄嘚嘚,不是踏在青石板上,尽数烙在惶恐心中。此处临近皇城长安左门,楼院壮丽恢弘,尽是富贾豪绅宅第,此刻府门尽皆紧闭,唯有一对对石狮漠然望着长戈三千拥过。

皇城周圆一十八里,共有六道城门,大明门处正南,墙垣高峙,堞垛森严,易守难攻。而长安左门虽略远南宫,但防备疏松,因此三千铁卫奔其而去。石亨策马中军,拥在左近的是四百白衣剑士。

大先生从后追上,低声禀道:“奋武营已抵达斋宫五里处,遵您指示,就地驻扎不动。禁卫军仍困守当地,没有开拔迹象。”石亨身披坚甲,闻言笑道:“只要奋武营能拖过今夜,明日就可名正言顺攻打斋宫。”

大先生神色兴奋:“只要拖得两个时辰足矣。一旦破入宫城东华门,大势定矣。”石亨问道:“陈老大人处有何动向?”大先生舒颜道:“探子已经监视陈府,至今没有动静。凤儿该是被叶兆安糊弄了。”

石亨平静道:“再谨慎也是好事。你要密切监视这两处。行百里而半九十,越临近成功,我们越不能大意。”大先生躬身应是。

说话间,大军已经越过长街,雄伟皇城就矗立眼前。黑云笼月,目力无法及远,但借着火把映照,城墙绵延无尽,仿若崇山峻岭难以逾越。虽在非常之时,城内仍是华灯处处,衬比外城漆黑,愈发显出雍容贵重。这就是大明朝的中心,中原冠带的仰望。

石亨催马行到前方,扫视着身后这支百战雄师,过去十年随他南征北讨,令旗所指,即便刀山火海在前,也会蹈死不顾。而现在却对着一堵空城却步。他高声问道:“弟兄们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吗?”目光扫处,兵士俱低下头,谁都知道答案,却没人敢回答。石亨指了一人,那人嗫嚅半晌,答道:“皇城。”

石亨故作不闻,那兵士只得大声重复:“是皇城!”这一声如若霹雳惊雷,三千军士只觉心头一惊,手中长戈不由自主一低。

“握好你们的刀!”石亨凌厉喝道,“前方不是皇城。那是一座囚笼,上皇被幽禁六年,暗无天日。我石亨蒙受天恩甚厚,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之所以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夜。现在你们也有机会为主帅雪耻,勇士们,高昂起你们的头颅,操起你们的长刀,去光复大明王朝的正统!”

三千军士闻言神色一振,不再惶恐战栗,火把熊熊,映照着他们的眼睛,如同即将冲锋的时候,战意高昂。

“那也是一座铺满黄金、遍地功名的宝库。过去十年你们随我征伐冲杀,流血无数,再大的胜仗也不过犒赏记功。而今夜则不同了,你们将赢取爵禄,荫袭子孙。第一个攻进长安门者,赏金千两,授奋武营都指挥衔。”石亨声音平静,却充满蛊惑。

三千长戈挥舞向天,军士一起应道:“愿随石帅赴汤蹈火!”

石亨勒转马头,喝道:“枪来!”旁边校尉递上一杆丈二长枪,挡处红缨随风飞扬,绝似夜晚燃烧的火焰。石亨高举长枪,对准城头飞扬的禁卫军旗:“若天道在我,这一枪必断旗杆!”

众军士不敢出声,目光注视向那冰冷的锋芒。此处距离城头千五百步,旗杆粗如梁柱,除非投石机又或火炮,没有人力可以轰断。石帅虽然神勇,也绝无此神通,如果真能临戟遥断,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长枪倏忽掷出,裹动起绝强劲风,在枪身旋绕往复,其声势就如火炮出膛,隆隆轰响。红缨沿枪挡张开,根根遒劲,仿佛力量贯穿到末梢。这一枪之威,实在到了人力的极至。

眼看长枪撞上旗杆,众军士正要齐声发喊。却见城头上光华一闪,一剑从天而降,劈在长枪尖端。砰声巨响,仿若火器爆炸,长枪竟寸寸碎裂,化成齑粉,撒落在城头上下。

“石都督好神通!”布袍飞扬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立在旗杆前,伸手掸了掸衣衫,从容说道。

三军皆惊,这年轻人赫然是昨夜威震右督府的叶兆安。石亨一枪旨在振奋士气,但瞬间被破,反而衬出叶兆安神勇。联想起昨夜他以一人之力,挽救禁卫军于将溃,军士们都缄默无语,长久失神。

“只是——”叶兆安相隔一丈,衣袖一拂,那旗杆也未摇晃,平飞出去,断口处光整平滑,似用锯齿为之,“先将旗杆锯断大半,再来哗众取宠,未免太欺天下人无知了。”

那旗杆移出丈远,轰然落地,巨响震惊了皇城静夜。城下军士张口结舌,一时间士气大沮。尤为诡异者,长安门上竟全无兵士,空空荡荡的城堞,只有叶兆安一人。

石亨不以为意,内力传声道:“叶少兄妄想以一人之力阻我大军攻城么?还是摆下了空城计,要本帅知难而退?”语声悠悠,竟似老友谈天,从容不迫。叶兆安长声一笑,手掌向地上虚按,那杆军旗凭空跳起,越过城垛直挺挺向下坠落。与此同时,他也就地掠起,后发先至,在空中单掌托住旗杆底部。七丈高的城关,加上旗杆数百斤重量,落地时竟平稳无声。

轰的一声,旗杆矗立在青石地上。叶兆安洒然笑道:“石帅既认为是空城计,何不挥师城下,连在下和这杆军旗一起碾为齑粉?”

众军士面露犹疑,叶兆安这般从容不迫,定然有所倚靠,难保城头不有埋伏。直等大军迫近,便万箭齐发,火炮轰鸣。他们一紧兵戈,静待主帅发令。

石亨摇头大笑,状极酣畅:“叶少兄何苦如此,以你之韬略勇力,何必自蹈死路。不如你我携手,为汉室、为大明拓下大大疆土,由此汗青留名,万载传颂,岂不胜于横尸城下,枉作孤魂!”

叶兆安横剑一挥:“石帅胆怯了么?我不过孤身一人,要战便战,恁地啰唆!”

石亨冷声喝道:“如此甚好!中军即刻攻城,有敢阻挡者,格杀勿论。”铁甲军士纷向两翼移动,让开中间甬道,四百白衣剑士源源开出,在阵前分作十二队,长剑向前,直等一声令下,便一起攻击。

石亨又下令道:“凤姑娘负责指挥,步步为营,不宜冒进。”他也是担心城头有伏,特命白衣剑士为前军,可以机动进退。

凤姑娘从旁策马而出,脸色阴晴不定。她见到叶兆安从天而降,为其目眩神驰,目光就没有稍移过。这次只怕是真要决一生死了,不知为何心绪凌乱,简直想策马远离。

大先生见她心不在焉,小声斥道:“大战在即,还在胡想什么。”凤姑娘芳心一颤,知道终于避不过去,低声应是。石亨也察觉异常,道:“凤姑娘不必担心,皇城中已无精锐之兵。”他只以为凤姑娘是担心战局。

凤姑娘微一颔首,失神地向前行去。大先生一皱眉头,道:“凤儿有些不对劲,要否换个人指挥?”石亨摇头道:“临阵换将,智者不为。何况长安门也就这么大,玩不出什么花样。”

令旗果断一指,白衣剑士以组为队,向前飞掠。距离城墙两百步有一道护城河,宽几五丈,幸而冬季水浅,滩涂占了丈五,竭力一跃,堪可飞渡。河上有两道石拱桥,分在左右两翼,距离城门颇远。

白衣剑士像一群群大鸟掠过护城河,一落定就集结成剑阵。凤姑娘反而落在后头,她忽然闻到股怪味,虽不浓烈,却熏人欲呕,从河水中蒸腾出来。但仔细观察,却没有任何异样。

微犹豫间,白衣剑士结阵已毕。凤姑娘心思本乱,念头一闪而过,只以为是淤泥久积之故。她望到叶兆安仍立在旗杆前,布袍飞扬,身姿挺拔,芳心没来由一痛。朝堂征伐中,个人意愿何其微小,只能屈从于大势。

十二组白衣剑士缓步靠前,渐散成一个圆弧,将叶兆安围在中间。凤姑娘留意城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狐疑道:“你不会真要以一人之力独抗三千铁甲吧?”叶兆安从容笑道:“有何不可!”他神色一振,“十五年前,叶氏一族败在寒光剑阵下,从此秋叶剑法绝迹江湖,兆安不才,今夜愿为寒家正名。石都督能否恩准?”

声音越过千五百步,激荡在众军士耳中。石亨也觉讶异:“少兄是要以一人之力独斗四百杀手楼精锐?”叶兆安遥遥应道:“正是。”

大先生忍不住讥笑:“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别以为会几手战阵剑法,就妄想逆势而行。战阵时代岂由得你胡来。别是想拖延时间吧!”

叶兆安但笑不语,顾盼扫视间,气雄万军。一众白衣剑士不觉低下目光,不敢对视。“好!”石亨击节喝彩,“素闻长安叶门雅有古风,石某生平虽未曾会,也常临戟遥想。今夜得见少兄英姿,石某若不答应,岂非使江湖上少了一桩流传千古的壮举!军士听令,击鼓助兴。”

擂鼓声咚咚响起,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震动了整个皇城。三千铁甲只觉热血上涌,仿佛见到己军勇将冲杀于万军中,斩下敌帅首级,俱意兴飞扬,只想引吭长啸。凤姑娘神色一肃,事既至此,已关系杀手楼不败声名,容不得她三心二意。令旗一挥,十二组白衣剑士各成梯队,拥在最前的是凤、虎、豹三组,战力最为强悍。

白衣剑士已各拔剑在手,凤姑娘令旗一挥:“攻!”

寒光森森,战鼓不息。

游侠时代最后的剑客,宿命般遭遇最为强大的战阵。

南斋宫。灯火辉煌,岗哨森严。

偏殿之中,众人神色肃穆。方才斥候来报,石亨果率亲军前往长安门。而奋武营则在斋宫五里外驻军,如何也不见进攻。现在皇城空虚,而禁卫军无法动弹,实在是内外交困,无计可施。

孤公公坐立不安,眼巴巴望着于谦:“廷益公,形势危急,当如何处之?”他方才又已入内面圣,无奈皇上下午苏醒之后,又再度昏厥,不见醒转。于谦叹口气道:“我已命兆安设法在长安门阻上一阵。现在是决断的时候,公公与诸位如信得过老夫,不妨派一支精锐,随我前往奋武营,尽可斥退此军,而后驰援皇城。”

孤公公小心问道:“廷益公需多少人马?”于谦决然道:“一千精锐足矣。南斋宫舍此之外,尚有三千禁军与东厂拱卫,圣上安全不成问题。”

孤公公松了口气,如果于谦再持前议,要调走全部禁卫军,势必争持难下。现在只要一千人马,还在他权限之内。石亨果用出瞒天过海之策,现时悔之晚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救时宰相上。

他正要松口答应,金吾亲卫指挥使却道:“形势复杂难明,奋武营看似没有动静,如果一见我军开拔,难保不会作出反应。今夜京城就像个火药桶,只要一丝火星,就会炸个天翻地覆。奋武营之事一旦处理不好,难保不会全军来攻。到时候佯攻倒成为致命着数。”

孤公公意为之动,这兵凶战危之时,的确存在太多变数。他迟疑地望向于谦,后者唯有跌足一叹。安兴建议道:“谦老此去是以个人威望,而非军力胁迫。不如谦老领数十随从,如此不会刺激奋武营。只要他们退兵,我们大可从容调度,将禁卫军精锐尽数移往长安门。”

于谦霍地站起:“长安门城防薄弱,众位以为能坚持多久?救兵如救火,如此一来一回,至少要花去半个时辰。”虽然在长安门外有所布置,在他看来,还是延宕之用,真要底定胜局,还是要靠禁卫军出动。

众人一起望向孤公公。脸色苍白的老太监迟疑半晌,终于道:“安兴所言颇为妥当。一切就有劳廷益公了。”

于谦跌足不已,一径冲出殿门,方仰天叹息:“竖子误国,莫过于此。”

片刻之后,数十骑从南斋宫偏门策出,投向茫茫暗夜。

方圆数十丈空地,一矗禁卫军旗在寒风中猎猎飞扬。叶兆安横剑而立,目视三组寒光剑阵缓缓迫进。白衣剑士不愧杀手楼精锐,一旦拔剑出鞘,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无所畏惧。

到得十丈处,凤姑娘令旗又是一挥,百名杀手齐声一喝,或平地掠出,或跃空鹰击,近百柄长剑明亮晃眼,一起向叶兆安攒射。先后分明,梯次井然,好似大雁衔尾,无有断续。一出手就是寒光剑阵最强杀着!叶兆安背倚坚壁,无路可退,只余抵挡一途。但孤公公在一组剑士袭射下,尚且重创束手,叶兆安纵有战阵剑法,也决难幸免。

凤姑娘持令旗的手无力垂下,心中却是断裂的疼痛,几要转身,不去见那万剑穿身的惨状。冲在最前有八人,剑光飞卷,几乎布成一面光盾,内中气劲交织,无有破绽。八柄剑就等同一人所使,攻其任何一点,都将触发剑阵。对手唯有硬接一途,无法破阵遁去。

然而叶兆安在剑盾迫近一丈时才出招。长剑迅疾划动,似在虚空里劈出十余下,不闻丝毫劲响。八名白衣剑士却瞳孔收缩,在这刹那间,他们发觉剑网被割破,再非浑然一体。震惊天下的寒光剑阵告破!

叶兆安长笑一声,长剑挥洒,连续八声叮当,众剑士俱身躯一震,往袭来方向跌出,喷血不止。后方剑手为其一阻,阵形一顿,待缓过神来,一脚将同袍踢飞,维持原阵不变,仍向敌手袭来。

但是这个空当已经足够。叶兆安长剑如飞,径往中路破去。寒光剑阵需要在一丈处聚劲,此刻不及发动。这就像一串鞭炮,第一个未燃响,后续就要哑火。其环环相扣,只有从开端入手破解。

叶兆安全力展开剑法,气势如虹,从头至尾就没有停歇换气过。他虽只一人,但威力却强如战阵,往来不息,始终是最强状态。仿佛一座具体而微的战阵附身其上。白衣剑士不停惨号飞跌,一路鲜血淋漓,尸横狼藉。

战阵时代不再似以往武林争雄,既以兵法为根底,自遵循兵道要理。只要结构平衡被破,就会动摇全局。叶兆安从中路凿穿,使其两翼无法相连,寒光剑阵自溃不成军。虎入羊群,纵横自如。

隔河遥望的大先生肝火大动,恨不得立刻飞临战场。石亨瞥了他眼,叹道:“战阵剑法果然厉害,竟然是战阵的克星。大先生,你回头得锻炼一下他们的武功。习惯了战阵,就不会单打独斗呢!”

大先生额头冷汗直下,低声应是。以白衣剑士之修为,确实不该被叶兆安如此纵横突入。无奈突然脱离战阵,一时间竟无所适从。凤姑娘直到被冲杀一轮,才想起收束阵形,奈何此刻叶兆安根本不给机会,指东打西,杀得尸横遍野。不过片刻工夫,白衣剑士伤亡六十余人,总算凤姑娘约束有力,牺牲了半组杀手,硬将叶兆安缠住,才能重整阵形。此时双方位置掉个,叶兆安靠近河岸,而白衣剑士则背墙而战。

纵以杀手冷血,想其方才屠杀,也要不寒而栗。众剑士咻咻喘气,一时不敢向前。大先生紧皱眉头,发出一声长啸。一众白衣剑士才在凤姑娘指挥下,缓慢向前,但神色犹疑,士气低落。昨夜他们屠杀禁卫军时,何等酣畅淋漓,想不到一夜之隔,竟然攻守易形。

三千亲卫平时没少与寒光剑阵切磋,深知其厉害,不想此刻竟被单人只剑杀得大败,一时又是骇然,又是敬服。只想着呆会儿不要与这神魔一般的年轻人交手。正此时,一骑飞奔而来,在石亨马前奏道:“南斋宫有数十骑驰出,奔向奋武营驻地。”

石亨面色一紧,下令道:“全军即刻攻城。留三组剑士缠住叶兆安,余者协助大军打开长安门。”于谦终于动了,以他的威望,奋武营必左袒输诚。现在离其率军驰援,尚有两个时辰,而在此之前,必须救出上皇,攻入东华门。到时名分已定,禁卫军也无力回天。

三千铁甲在战鼓声中向前拥去。最前军士扛了十数具云梯,架在护城河上,权当浮桥之用。众军鼓噪向前,一时云梯上堆满了人。三千亲卫按百户为单位,分成了十数条长龙。背后是震天杀声,叶兆安却置若罔闻。一组白衣剑士已杀到跟前,三柄长剑同时递出,叶兆安突然一笑,挥剑交格——此时最前的亲军已冲过云梯,即将踏上岸。一串火星从金铁交击处迸出,仿佛受了指引,划过三丈不熄,落在黑黢黢的护城河中。火光一爆,冰冷的河水竟被引燃,腾出数丈高的烈焰。且以燎原之势向两端延伸,远远望去,两条火龙一径散开,眨眼工夫,数里河域尽是腾腾火焰。

云梯被一烧而光,上面的数百军士都怔愣住,直到烈焰舐身,才发出惨厉号叫,但后退不及,唯有在火海中挣扎,纷纷坠河,不片刻化为灰烬。

方圆数里内亮如白昼,亲卫军忙不迭后退。石亨失声道:“西域火油!”大先生惨然道:“这年轻人真狠!竟在上游倾倒火油,此刻天堑在前,大军如何也过不去。”石亨脸色苍白,道:“火油在中原向来少见。现在火势不止,定是有巧器灌输,否则不可能均匀连绵。”大先生目光呆滞:“石帅是说另有高人在暗中布置?”

石亨叹息道:“当年攻打交趾时,为对付象军,军中曾有人用过火油。”大先生惊道:“燕山卫!”话声刚落,旷地外各条街巷中,同时传来隆隆车辙声。竟似有百数十辆,驶在青石板上,犹如雷霆滚滚。不片刻一辆辆战车驶出,竟是仿古制式,两驾三人,中者为御,左持长戈,右擎劲弩。前方有环形挡板,军士只露出头来,一律戴着永乐朝兵盔。

隔着火河,叶兆安声音传来:“为了不让石帅寂寞,在下特请来一支天兵,与三千亲卫搏戏一番,聊以为趣。望石帅笑纳!”接着是长声大笑,他挥舞着长剑,将战阵剑法发挥到极至,乘着白衣剑士军心大乱,纵横肆虐,无往不利。

石亨不去回答,向战车方向喊道:“燕山卫既至,陈老大人何不现身?”

然而战车阵中一片沉默,唯有铁甲骏马低嘶。百辆战车一字排开,延绵数里。后面跟随着三百步卒,也是一色永乐朝盔甲,仿佛昔年百战雄军从天而降。亲卫军已掉转锋芒,拥在石亨左近。大先生望着战车,似乎能想见它隆隆驶过,己方兵士被碾为肉泥的情景,惶恐道:“我方几乎全是步卒,又没有偏箱犄角为阻,如何抵挡得过!”

石亨微眯眼睛,道:“如果有白衣剑士为前阵,这些战车极易破解。”大先生恍然悟道:“原来叶兆安早存诡计,将杀手楼力量诱骗过河,再以火海阻隔,令两军不能呼应,便可以逐个击破。”

石亨冷哼道:“战阵剑法可以破杀手楼,战车可以破步卒,他真是算计入微。”大先生喃喃道:“即使我们能击破燕山卫,但于谦也会率军来援,今夜恐怕……”

石亨神色如铁,道:“大丈夫持三尺剑,为当为之事,纵败又如何?现在有白衣剑士留下的四百战马,亲卫军中颇有骑射好手,分成两军,居在左右翼,伺机包抄后方。余下步卒以长戈为阵,尽量阻住战车冲击。”

传令兵迅速知会下去,两支骑军片刻组成。中军步卒则摆开防守阵形,长戈在前,戟尖林立,静候战车冲击。后方军士则张开弓箭。

蓦地,苍劲号角吹响。百辆战车同时开动,铁蹄嘚嘚,车辙隆隆,仿佛黑云摧来无坚不破。片刻之间,已逼近到五百步。

亲卫前军握戟之手一紧,冷津津全是汗水。石亨喝道:“放箭!”后方军士长弓向天,箭矢黑压压射出,坠袭往战车后步卒。但燕山卫中多是高手,奔跑之中,将盾牌往头上一张,殊少伤亡。

此时,战车上响起控弦之声,却非弩手射出。前方挡板张开五个小孔,一排劲矢闪电射出,足有三百石强力,带着强烈气旋,倏忽掠过五百步距离。前方军士只顾握戟,被射了个透心凉,排排倒下。

后方军士一阵大乱,不及拾起长戈,战车已冲到面前。铁蹄奔踏,车轮千钧,岂是血肉能阻挡。弩手不时发射,戈手左右挥舞,当者披靡。最为可怖者,是车轮上竟装了柄短刀,锋利无比,不少军士腰斩其下。随后步卒更是挥舞屠刀,毫不留情。

三千亲卫溃不成军,不少竟被驱赶到火海中,鬼哭狼嚎。石亨虽勉力约束,无奈兵种相克,无计可施。左右骑军从两翼包抄,欲截杀后方步卒,岂料车身宽敞,步卒一攀而上,骑军再无优势。

一轮冲杀已毕,战车旋转奔回,重聚成阵。竟只损失了四辆,伤亡微乎其微。而石亨亲卫军则折了八百人,几占半数,眼下不过剩余千五百人。

燕山卫出现不过半个时辰,火河彼岸,叶兆安以一剑之力四下隳突,纵横无敌。威震武林的寒光剑阵遇到克星,在战阵剑法前,竟似沃雪沸汤,消融无踪。凤姑娘见对岸吃紧,也想派几组剑手过去增援,但火墙有数丈高,不要说掠过,靠近也要毛发焦灼。欲待从两侧石桥突过,但相距太远,一分兵出去,反而被叶兆安逐个击破。

眼见白衣委地,部下横尸,凤姑娘恨不得与对手同归于尽。无奈叶兆安一剑游走,始终不与其照面。对岸喊杀声震天,战车又发起了第二轮冲击,亲卫军损失惨重。只要再有一轮冲杀,就怕要全军覆没。

火势渐小下去,不过片刻,全然熄灭,就如来时一般迅疾。两岸弥漫着火油燃烧后的怪味,河水中还漂浮着几具焦骸。滩涂灼烧之后,坚实异常,水位又低了几分。

凤姑娘终于等到机会,娇喝道:“凤组留下,其余过岸协助石帅。”

河岸空旷,叶兆安再阻截不住。方才一轮斩杀,白衣剑士死伤百余人,而今除却凤组,只有两百人过河,可谓伤亡惨重。战车即将要发动第三次冲击,见白衣剑士到来,却缓下势头,中军突前,绕成一个半环,竟是要取守势。石亨暗叹一声,这指挥者非常高明,如果这轮仍旧冲杀过来,己方有白衣剑士为前阵,掠上战车,而后亲军包围,足可叫它一战而败。

叶兆安见对岸进入相持,也不着急追杀,等凤组重整阵形,才悠然叹道:“事已至此,姑娘还要继续么?”凤姑娘恶狠狠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一掷令旗,玉手挥剑,二十名杀手分成两拨,从左右分击而进。寒光剑阵已成累赘,索性弃之不用,要以血肉之躯悍然搏击。凤组杀手俱为精锐,克制心中恐惧,齐发一声喊,颇有风萧易水之概。

叶兆安似低叹一声,长剑一抖,施展开秋叶剑法。劲气轰鸣,一朵朵剑花绽放于剑尖,嘶啸奔杀。一朵、两朵……凤姑娘目为之眩,竟有九朵之多,竟然与百年前一代剑圣叶稽延比肩。九朵剑花凝若实体,在空中旋绕往来,金铁遇之摧折。明晃晃剑尖坠地,白衣杀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突然之间仆倒于地。他们的喉头鲜血汩汩,眼看不活了。

剑花消敛,只有凤姑娘一人立在当地。遍地白衣,尸横枕藉,那军旗仍在猎猎飞扬,漠然注视着脚下荣辱胜败。

当,叶兆安归剑入鞘,道:“姑娘还有何话要说?”凤姑娘泪流满面,凄厉喊道:“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她扬起长剑,发疯了一般冲向那年轻人,秀发蓬乱,雪丽脸容狰狞扭曲。叶兆安一指弹出,袭近的长剑抛飞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跌入护城河。“早间你也这般迫我杀你,真就这么了无生趣么?”叶兆安想说几句俏皮话,却发觉如何也轻松不起来。不知为何,他对这美丽对手总下不了杀机,即便此刻,也是一般。

凤姑娘双眼满布血丝,只是狠狠看着他。两人相隔两尺,目光对视,就这么立在遍地尸首中。一阵劲风刮过,后方军旗剧烈摇晃。它原本只是竖在青石上,此刻摇摇欲坠,一阵摆动后,恰向两人砸来。叶兆安喊声小心,伸手一拉,将凤姑娘拉入怀中,而后平地掠起。凤姑娘脑中一木,只觉眼前一黑,险要昏晕过去。她伸手推拒,却是如此绵软无力。

就在此时,一声断喝从对岸传来:“袖箭,杀了他!”却是大先生的声音。此刻燕山卫主守,而石亨一方则有白衣剑手加入,堪成相捋之局。大先生不时回眼,看对岸战局。待见到叶兆安挥出九朵剑花,将凤组杀手斩杀殆尽,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凤姑娘茫然之中听到命令,不假思索,按动了袖箭机关。两人间毫无阻隔,锐利箭镞哧声洞穿。幸亏叶兆安反应神速,将肩一沉,才没袭中心脏要害。叶兆安狼狈坠地,险些跌倒,手仍挽着那纤细楚腰,眼中却是无辜质疑之色。望到那样纯净的无辜,凤姑娘心中撕裂般疼痛,脚步踉跄向后退去,螓首不住摇动,一脸难以置信,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情景。猛然间,她转过身去,飞也似地逃到河对岸。掠过大先生身旁时也不理会,着魔一般往战车阵中冲去。大先生怕她出事,伸手点了她黑甜穴,令其昏睡过去。

那厢交手的两军也缓下势头,望着隔岸那一幕,谁也没想到那神魔一般的年轻人就这般被重创!

震天杀声一低,皇城寂静,数千双眼睛无声看着。

然而,轰隆铁蹄从外城传来,重又打破寂静。长街尽头,火把熊熊,一队衣甲鲜亮的骑军高速驰来。飞扬的军旗上打着“奋武”旗号。一时间交战双方摸不清底细,俱罢兵戈。大先生眼中一跳:“难道是奋武营没被说服,前来驰援?”石亨惨笑一声:“都完了!你看看最前的马上坐着谁?想不到谦老竟有此魄力,敢率新收的奋武营来驰援。”

待得骑军稍近,大先生终于看清驰在最前的是位朝服老者,面容端肃,赫然是救时宰相于谦。原来于谦突入奋武营,所随数十骑高喊“兵部尚书于谦到”,三军竟不敢阻拦,果然尽数输诚。此时不及回宫调度禁卫军,于谦便遴选三千精锐骑兵,火速来援。余者仍原地待命。

三千铁骑在燕山卫旁摆开阵形,铁甲鲜亮,面容端肃。于谦在军士扶持下翻身下马,高声喝道:“石帅还要继续行大逆不道之事么?”

石亨回复平静,道:“成王败寇,不过如此。我石亨戎马半生,能够战死皇城,于愿足矣。谦老不必多言,放手来攻吧!”他一勒战马,在军前策驰,“弟兄们,今夜多有连累,来生再作袍泽!”

亲卫与白衣剑士一起跪倒:“愿随石帅死战!”

于谦一挥手,燕山卫与奋武营铁骑尽摆开架势,只等号角吹响,一鼓决之。夜空中乌云笼罩,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落下雪花。皇城前一片沉寂,连战马也不发出一声嘶鸣。狂风骤雨即将来临,变天换日的最后一战!

蓦地,一阵急促的蹄声敲响长街。竟是单人只马,那军士伏在马背上,如不是死命抓住马鬃,早要坠地。他的盔甲已尽为鲜血所染,仿佛从数十万人的战场中冲杀而回。皇城前大战即将爆发,但这名骑兵浑不要命地冲来,那股狠劲儿将两军战意猛地一压。这人号衣竟是果勇营的!京城今夜已经戒严,四门紧闭,即便天皇贵胄也冲不进来。然而果勇营已开拔边塞,此刻这个骑兵竟突然现身皇城,鲜血长流!

难道边关……于谦与石亨隔着三军互望,似乎都感到彼此惧意。雪花纷扬洒落,不知此时边关是否朔风呼号?

那骑士不要命地冲进两军空地,嘶声喊道:“八百里加急!大同、宣府一线被破,我军大败,鞑子长驱直入!”他显然已半至癫狂,一策马匹,就要从石拱桥驰入长安门,浑没有将交战两军放在眼中。

场中数千军士无声放下兵戈,一片寂静。八年前,宣府被破,京军尽没的惨剧又要重演么?鞑子大军长驱直入,所过城池尽化为焦土。千里白骨,民不聊生,那是大明朝最大的耻辱!

局势危殆,现在京中更显空虚。鞑子如果疾行围城,不知能守得住几日?而圣上病危,显已无力主持朝政。满朝文武失去了主心骨,便是一盘散沙。纵以于谦威望,也不能如八年前挽狂澜于既倒。

那骑士飞奔之中,突然从坐骑上摔下,显已筋疲力尽。早有兵士将他搀扶起来。于谦策马冲出,道:“老夫兵部尚书于谦!将边关之事详细说来!”那军士勉强睁开眼睛,问道:“于大人?”石亨不知何时掠到左近,道:“正是于大人。我是京军团营总兵官石亨,你速将军情奏来。”

那军士神色一喜,于谦是救时宰相,石亨乃军中柱石,没有更适合奏报的人了。他浑没留意两军剑拔弩张,一气说道:“三日前,鞑子大军突然退兵,斥候传报说瓦剌、鞑靼二军内讧,总兵官以为战机已至,便率大军追击,不想瓦剌人设伏于鹞子岭,五万大军一役而没。鞑子大军乘机赚城,大同一夜被破。京军团营只逃出了几千人。”

那军士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于谦缓缓起身,道:“石帅好一个关联内外之局,可曾想到局势羁縻至此。”石亨叹气不语,但脸上却殊少悔意。于谦失神往回走,一边道:“眼下京城只有上皇才能稳住局势,石帅好自为之!”石亨愕然道:“谦老此语何意?”

于谦转头瞥他一眼,落寞道:“圣上病危,眼见无法支撑,储位又未定。兴许只有上皇重临九五,才可稳住大明朝人心,才能再次击败鞑子大军,不致南宋偏安之局。石亨,你好自为之,不要作汉家罪人!”

语罢不再回顾一眼,走到奋武营三千铁骑前,喊道:“从现在起,你们隶属京军团营总兵官石亨指挥!”奋武营将士面面相觑,许久没人出声。

于谦喝道:“还不遵令!”前排校官一跃下马,伏地跪拜。三千铁骑也纷纷跪地,一片黑压压铁甲。于谦又向燕山卫方向拱手,道:“有劳诸位了!今日事已至此,请上复陈老大人,说于谦虽未成功,也算兑现诺言。”上皇一旦复位,祈王储位又能重定。

正此时,皇城中升起一束焰火。百辆战车一见,无声掉转马头,辙声隆隆,向长街中隐没。从头至尾,他们就没出一声,仿佛真是天降神军,倏忽来去。

一个人影从对岸跌撞掠来,在于谦面前跪下道:“大人,真要如此么?事情未必到那一步!”赫然是叶兆安,他神色惶急,扯住于谦衣袍。

“痴儿,已然十万火急了。若我于谦能一己荣辱,能换得大明朝安乐,死又何惧!你不必阻我!”于谦轻轻推开叶兆安,大笑道,“天牢在什么地方?你,率一队人护我前往!”他点了一个校官名字,那校官含泪答应。

一队铁甲静默离开,三千铁骑哭泣喊道:“于大人!”

石亨蓦地望于谦离去方向单膝下跪。亲卫与白衣剑士也跪成一片。天地正气,在于斯人。

叶兆安不想当日笑言,竟一语成谶。茫然中,听到于谦自若笑言:“此一腔热血,意何洒之?意何洒之?”风雪茫茫,那孤直背影隐入长街,袍袖萧然,终至不见。叶兆安拔出长剑,环顾满场,尽皆敌军。他摇晃着身形,伤口仍在不停流血,放声吟道:“梁柱其坏乎,泰山其颓乎,哲人其萎乎!真是冠履倒施,合该奸佞当道。我纵一剑横绝,又有何用!”

当的一声,寒光凛冽的长剑中断两截,叶兆安随手抛掉断剑,萧然向前行去。白衣剑士尚余两百,石亨亲军还有一千,列成环形围在前方。叶兆安步履踉跄,一摇三晃,但三千长戈却不敢阻拦,缓缓向后退却。

“国难当头,少兄何不捐弃前嫌,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石亨见他走远,大声喊道。

叶兆安却不答话,仍是踉跄向前,三千长戈中开甬道,让这个大敌爽然而去,眼中犹涌上敬佩。寒光凛冽,雪花飞扬,映照得天地萧索严寒。叶兆安跋涉过的地方,留下一溜深深的脚印。

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凤姑娘模糊中醒来,只觉全身瘫软,穴道初解,说话力气也无。但听觉视力尚在,正当叶兆安萧索离开之时,望着他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摇晃,凤姑娘恨不得挺身阻止,苦于全身无力。她想大声叫喊,但是舌根似有千钧重,嘴唇也翕动不开。那年轻人一步步挪向长街暗处,眼看就要隐没不见。凤姑娘心中有如刀割,她知道这是最后一面,此去经年,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他就像那只翩然飞鸿,偶踏雪泥,于谦既没,他也无意于朝局江湖,终将归身于大泽草莽,和光同尘。

叶兆安的背影终没入长街暗处,没入雪花深里。两滴晶莹的泪水沿着凤姑娘香腮滑下,待坠落地时,却已是冰冷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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