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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影魔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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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岳勇

一 案中案

叶知秋背负双手,站在巡抚衙门的机要房里,面对着一本卷宗呆呆出神。卷宗上只是简单地写着:癸未年中秋夜,长沙城仁义山庄突遭变故,庄主雷惊云、白如雪夫妇惨死。凶手不明。

他叹了口气,自语道:“唉!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惊云兄,小弟无能,竟无法抓到凶手告慰你夫妻在天之灵,实在惭愧。”

据传仁义门的老掌门雷老爷子曾经得到一张藏宝图,他按图索骥在湘江边找到了宝藏所在,并在埋藏宝藏的地面上筑建了一座仁义山庄,作为仁义门的总堂。雷老爷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雷惊云,剑法超群,为人极其豪爽,喜欢结交天下武林同道,颇有孟尝君遗风;二儿子雷惊雨,性情沉稳,双手仁义刀法已得其父真传,在江湖青年一辈高手中可谓佼佼者。

雷老爷子临终之前,留下遗言,将自己身后一切财产一分为二,一份是仁义山庄及地下宝藏,另一份是仁义门掌门之位外加天下无敌的仁义刀谱,任两个儿子自行选择其中一样。老大雷惊云最喜欢的是结交天下朋友,所谓仗义疏财千金散尽,所以他选择了仁义山庄和仁义山庄的财富。而老二雷惊雨心思缜密,能当大事,所以选择了父亲的另一份遗产。

三年前,仁义山庄与姑表之亲杭州武林世家月白楼白家联姻,雷家兄弟分别娶了与之青梅竹马的白家大小姐白如雪和二小姐白如霜。

雷家兄弟分家之后,雷惊云留在长沙城,做了仁义山庄庄主,守着父亲留下的家业过日子。而老二雷惊雨接任仁义门掌门之位后,立即携夫人白如霜移居杭州月白楼,将白家在江浙一带的势力与仁义门合二为一,力壮大仁义门,同时潜心修习父传刀谱,武功自然大有长进。兄弟俩手足情深,互通有无,常来常往,关系密切。

雷惊云是叶知秋生平为数不多的几个可以一起喝酒谈心的好朋友之一。雷惊云甚至还说过,等自己儿子出世之后,一定要认叶知秋做干爹。不料就在白如雪临产的那天夜里,他们夫妻二人连同刚刚降生的孩子,全部惨遭毒手。凶手出手之残忍,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据仁义山庄的丫环回忆说,那天半夜里,夫人突然肚子疼痛,分娩在即。庄主急忙命人去请稳婆。稳婆来了之后,一个人留在夫人房中为夫人接生。过了一会儿,稳婆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说夫人难产,要找一个力气大的人进去帮忙。在当时那种情境之下,力气大而且又方便进出之人自然就是庄主了,所以他立即跟随稳婆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不久,就听产房里传来“哇”的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众人心中一喜,知道孩子生下来了,却不知夫人情况怎样。丫环们准备了热水候在门口,只等稳婆叫唤就端进去,哪知等了一盏茶的光景也不见房里发出半点响声。丫环们推门进去一看,却不由惊呆了。只见房间里满是鲜血,庄主倒在床边,剑未出鞘,头却已不见了。后墙窗户洞开,床上已不见了夫人和孩子,连稳婆也一块儿失踪了。

庄上顿时乱作一团,护院家丁一面着人报官,一面四下寻找,最终沿着血迹在城东十里茅草山乱葬岗找到了白如雪血淋淋的尸体和一个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婴儿,而那稳婆却不知去向。

叶知秋赶到之后,察看现场,寻找线索,问明那稳婆的住址,立即着人去找。但找到她的时候,她却早已在自家屋中悬梁而死,尸体都凉了。稳婆的身世背景并不复杂,与仁义山庄并无过节,最重要的是她不懂武功,连杀鸡都不会,就更别说杀人了。

那稳婆显然不是真正的凶手,凶手是在杀害稳婆并制造好她上吊自杀的假象之后再冒充稳婆混进仁义山庄行凶。如此处心积虑,赶尽杀绝,若非与雷惊云、白如雪夫妇二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之人,绝下不了如此毒手。雷惊云一向仗义疏财广交朋友,又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大仇家呢?叶知秋一路追查,却毫无头绪。

雷惊云夫妇出事之后,官府着人通知其弟雷惊雨前来处理后事,而仁义山庄也暂时交由雷惊雨、白如霜夫妇接管。仁义门耳目遍及天下,雷惊雨夫妇虽身在杭州,却早已惊闻噩耗,赶到长沙,一面将兄嫂风光大葬,一面将仁义门十大分堂堂主召集到仁义山庄,传令各地仁义门弟子务必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全力追查凶手下落。一时之间,仁义门侦骑四出,江湖上风起云涌,乱哄哄闹了一阵,却是大海捞针,全无结果。

雷惊雨夫妇搬到仁义山庄居住后不久,即生下一子,取名雷小宝。喝满月酒时,叶知秋也去了。雷惊雨性情古怪,与其兄大不相同,待人接物冷冰冰的,极难相处。叶知秋除了查案时见过他两次外,平时很少见到他。

转眼之间,仁义山庄遭遇变故已快一年。在这一年中,雷惊雨领导的仁义门大显声威,在江湖上的实力与声望,早已超过武当,直逼武林第一大派少林派。时光易逝,故人难追。叶知秋轻轻摇一摇头,长长叹息一声,将手中的卷宗放回到木柜中。便在这时,一名衙役在机要房门前大声禀报道:“叶大人,仁义门掌门人雷惊雨在外求见。”

“哦?”叶知秋不觉一怔。自雷惊云死后,他与雷惊雨极少来往,今天怎么……他略一迟疑,便道:“快请到前厅奉茶,我马上便来。”衙役领命而去。叶知秋步出机要房,回身锁好房门,便往前厅走去。步入大门,只见厅内坐着一个人,面容清瘦,脸色阴沉,腰间左右各悬一把弯刀,正是仁义门掌门人雷惊雨。

叶知秋拱一拱手,微微一笑道:“难得雷掌门大驾光临!有话请讲,本捕洗耳恭听。”雷惊雨道:“叶大人,实不相瞒,仁义山庄最近接连出了几桩命案,死了十来个人。雷某是专程来巡抚衙门报案的。”

叶知秋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雷掌门真会开玩笑,死几个人出几桩命案算什么?仁义门势力遍及天下,世上还有贵派查不出的凶手破不了的案子吗?又何必来找中看不中用的巡抚衙门报什么案呢?”原来雷惊云夫妇离奇死亡之后,叶知秋查案,雷惊雨一直不甚配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更令叶知秋着恼的是,有时仁义山庄得到了一点什么线索,雷惊雨从不知会巡抚衙门,而是自行派人调查。说到底,他是不相信巡抚衙门有破案的能力。而这次他来报案,自然是仁义门事先已自行调查无果之后,才想到向官府报案求助的。

雷惊雨听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脸上微微有些尴尬,收起三分傲气,言语间客气了许多,道:“叶大人说哪里话?仁义门再大,也大不过官府;江湖再大,也大不过江山。长沙城里的百姓有事,自然要找您出面处理了。您说是不是?”叶知秋面色稍霁,道:“死的是什么人?是死在仁义山庄里的吗?”雷惊雨答道:“死了十二人,分别是敝派的十大堂主以及武当派的青云子和华山派罗天亮,均死在仁义山庄内。”

叶知秋听他报了死者姓名,不由大吃一惊。仁义门十大堂主,皆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青云子是武当派的掌门大弟子,虽未正式接位,但注定将是武当掌门。罗天亮一手华山剑法更是出神入化,号称华山第一高手。这十二大高手怎么会死在仁义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巡抚衙门为什么事先一点也不知情?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了,问道:“十二大高手是怎么死的?同时被杀吗?”

雷惊雨摇头道:“那倒不是,是在最近这一个月内先后遇害,身上并无伤痕,死因十分离奇。”

叶知秋盯着他道:“最近一个月之内,仁义山庄为什么会聚集这么多高手?”雷惊雨脸色微变,道:“叶大人,既然你问到这里,雷某也不瞒你了。自从雷某兄嫂出事、雷某夫妻接管仁义山庄之后,山庄里便总有人在黑夜里离奇死去,死者表情恐怖,全身干枯,但浑身上下却找不出一丝伤痕。刚开始时,一个月内只有两三个人遭此不测,雷某当时以为是暴病身亡,未加详察就葬了。到了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有时一个月要死六七个人,而到最近,死亡人数更是惊人,常常隔一两天便有人丧命。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是庄上的家丁丫环,有的是从仁义门挑选来的身负绝技的护庄武士,甚至连来仁义山庄做客的我的老丈人白老爷子也未能逃脱厄运。死者情形相似,场面十分恐怖。”

叶知秋浓眉一皱:“竟有这样的惨事,本捕怎么一点儿也不知情?”

雷惊雨尴尬地一笑道:“那时雷某碍于仁义门在武林中的声望,不敢报官,更不敢向外透露半点风声,只是暗中调集帮中好手,一面加强戒备,一面四处侦察,看看到底是何方强敌要跟我们过不去。”

叶知秋看着他问:“那结果呢?”雷惊雨摇头叹道:“毫无结果。山庄里死的人反而更多了,那些从仁义门各分堂调集来加强警戒的高手也无一幸免,死得一个不剩。庄中一时人手不够,雷某夫妇便亲自持刀上阵,巡夜警戒。无奈敌暗我明,我夫妇二人每晚警戒到半夜甚至凌晨,却不见敌人踪影。但一待我俩上床小憩,对手便会像鬼魅一般出来伤人。我俩一出马,对方又蛰伏不出,好像是故意跟我们捉迷藏一样。如此数日,我夫妇二人疲于奔命,非但无果,仁义山庄反而又多添了几具尸体。长此以往,即便对方现身,我夫妇二人也无力应付了。”叶知秋道:“所以你们就把仁义门十大堂主调来支援?”

雷惊雨点头道:“初时我们只召集了五大分堂堂主来增援仁义山庄,但未出数日,五大堂主先后毙命。我们又连夜调集剩下的五大堂主赶来援手,并飞鸽传书,请来武当青云子、华山罗天亮两位好朋友帮忙。我们摆好迎战的阵势,但一连数日,对方却没有动静,而我们稍一放松警戒,对方又出手了,先是华山派的罗天亮死在天井当中,后是五大堂主分别倒毙于五个不同的地方。昨天晚上,连武当第一高手青云子也死在了房顶上。对方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没人看见他的样子。更为离奇得是,死者不但死因不明,而且身上连半点血迹也没有,根本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一时之间,全庄上下人心惶惶,个个自危。我与内子一商量,觉得如今之计,只有报官求援,请你这位江南神捕出马才能解开谜团,查获真凶。所以就……”

叶知秋听他对自己大戴高帽,面色不悦,皱眉道:“死者尸体现存放于何处?”雷惊雨道:“以前死的人全都埋了,最近死的十二大高手还用冰块冻着,以备查验。”叶知秋起身道:“带本捕去看看。”

二 灵界异物

巳牌时分,叶知秋随雷惊雨来到了仁义山庄。与叶知秋同来的还有小午。小午不小,今年已整整五十岁,身材矮小而精瘦,虽然年纪有点大,但眼睛却明亮得很,干起活来也非常利索。他原本是衙门里边的一名仵作,他出色的验尸本领曾帮助叶知秋破获了不少大案,现在已是叶知秋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一有命案发生,叶知秋总会把他带在身边。

一踏进仁义山庄,叶知秋仿佛就嗅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院子里冷冷清清,了无人影,与雷惊云在世时高朋满座、歌舞追欢的热闹相比,简直让人以为走错了地方。

一个丫环将三人迎入客厅。雷惊雨对那丫环道:“小翠,快请夫人出来见过叶大人。”丫环回道:“夫人正在房中给小宝少爷喂奶。”叶知秋摆手道:“雷掌门不必多礼,咱们先去看看尸体吧!”

雷惊雨道:“也好。”带着叶知秋和小午穿过前院,走过一道长长的回廊,经过一个大花园,最后来到后院靠北的一所矮房门前。他推门道:“就是这儿了。”叶知秋和小午对望一眼,迈步走了进去。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只见房间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冰块,冰块上面并排摆放着十二具尸体,尸体身上又盖着一些冰块。叶知秋并非没有见过死尸,但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添堵。

雷惊雨神色凝重,道:“这儿原本是间柴房,现在临时改做停尸房了。幸好仁义门东北分堂用八百里加急快马运了一些冰块过来,要不这些尸体早就臭了。”叶知秋点点头,“嗯”了一声,浓眉微皱,凑上前看了看。摆放在最前面的第一具尸体身形瘦长,着一件蓝色道袍,头上发髻高挽,想必就是武当派的青云子了。只见他双目暴瞪,阔嘴大张,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神情可怖至极。叶知秋朝他脸上和脖子上仔细瞧了瞧,未发现任何伤痕。他解开道袍检查,尸体浑身上下干净异常,既无皮肤破损开裂之处,也无紫痕肿块、瘀血暗伤,只是皮肤异常松弛而且多皱,宛如一具被人抽空了血肉的干尸。

接下来检查第二具第三具尸体。这是仁义门中的两位堂主,生前可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谁能想到如此高手竟会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死者均是面容扭曲,狰狞恐怖,令人触目惊心。除衫查看,全无伤痕血迹。再往下查验,一具具尸体就如一条条在阳光下晒干了水分的大黄瓜,蔫瘪瘪皱巴巴的,脸上的表情更是一个比一个惊恐骇异,仿佛在临死之前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样。

看完最后一具尸体,雷惊雨急急地问:“怎么样,叶大人?”尽管他自己早已仔细检验过尸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希望这位曾令无数邪魔歪道闻风丧胆的江南第一名捕有新的发现。倘若连他也一无所获,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线索,那自己夫妇二人以及仁义山庄上下就真的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叶知秋一张轮廓分明的四方脸绷得紧紧的,双唇紧抿,没有开腔,背负双手,围着十二具尸体走了一圈,忽然回头问道:“雷掌门,这些尸体停放有多少天了?”雷惊雨道:“时间最短的一两天、三五天,即便是那两具尸体——”他用手指一指最后边那两具已隐隐发臭的尸体,“也未超过二十天。叶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叶知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思着道:“嗯,时间不长,又有冰块保存,按理说尸体不应如此干枯,看上去好像一串串风干的萝卜一样。你说是不是?”这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问雷惊雨。雷惊雨怔在当场,不知该不该回答,更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午跟随总捕头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躬身道:“大人,且让属下查验一下。”叶知秋点头道:“也好。”

小午上前将十二具尸体反复查验了一番。别看他已年过半百,可干起活来却比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利索,而且胆大心细,心明眼亮,极其认真仔细,连死尸头发缝隙、指甲壳里都一一瞧过了。最后,他搜寻的目光在一具尸体的脖子上停了下来。

叶知秋和雷惊雨不敢出言打扰,只在一旁静静等待。小午把每具尸体的脖子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忽然抬头问道:“雷掌门,这房间里没有蚊子吧?”雷惊雨一怔,道:“现时已是秋天,蚊子极少,这屋里放了冰块,温度极低,应该不会有蚊子。”小午直起腰来道:“这就对了。”叶知秋知道他已有所发现,忙问:“如何?”

小午道:“大人,请过来瞧瞧这是什么?”叶知秋疑惑地走近,雷惊雨也急忙凑了上来。小午伸手抬起一具尸体的脖子,用两根手指撑开死者颔下咽喉处褶皱的皮肤。叶知秋和雷惊雨同时看去,只见尸体皮肤绷紧处有两个细若针眼的小红点,一左一右,分布在死者喉结两侧。雷惊雨“啊”地一声叫道:“这是针眼吗?难道是被毒针射杀?”

小午不答,继续引着叶知秋一具一具尸体往下瞧去。每一具尸体的喉结两侧都有两个小红点,红点极细,颜色极淡,加上又是隐藏在死者皮肤的褶皱里,若非小午这样经验老到的仵作,常人极难发现;即便发现了,也都会以为是被虫叮蚊咬所致,不会留意。

小午用手比了比每具尸体上左右两个小红点之间的距离,都是约摸三指宽。他站起身,长长地吐了口气,道:“这不是针眼,这些人也不是中毒死的。”雷惊雨睁大眼睛道:“那是怎么死的?”小午看他一眼,忽然问道:“雷掌门,你可曾听说过‘吸血鬼’?”

雷惊雨愕然道:“当然听说过。吸血鬼虽然名‘鬼’,却非魔非仙非人非鬼,昼伏夜出,噬血为生,而且永生不死,极其神秘,也极其可怕。据说如果让它咬到,就会被它吸干全身鲜血,痛苦而死。有极个别的人被它噬咬过之后而有幸未死,也会染上尸毒,迅速由人蜕变成吸血鬼……这些都是传说中的事,难道……”小午道:“世界无奇不有,这不是传说,这是真的。我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东西存在。”雷惊雨一怔,盯着他道:“你……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小午指着尸体脖子上的小红点道:“这不是针眼,这是齿痕。这些人身子干瘪异常,并非中毒而死,而是被某种生灵吸尽全身鲜血之后痉挛而死。”

叶知秋道:“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也可以咬人,人也可以吸别人的血。”小午道:“大人,人的齿痕是一排一排的,而不是一点一点的。只有一种牙齿咬过人之后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那就是又尖又利的獠牙。”

叶知秋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小午接着道:“大人,属下敢肯定,这些人绝不是为人类所伤。”雷惊雨几乎要跳起来,道:“不是为人类所伤?难道……难道他们是死在吸血鬼的獠牙之下?难道这世上真……真有吸血鬼?”小午点头道:“古老的传说中,有吸血的僵尸。除了它们,还有谁能如此轻易吸去他们身上的鲜血,夺去他们的生命?”

“真是吸血鬼?”雷惊雨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看着满地的尸体,脸色惨变,道,“难道真的是吸血鬼?”

小午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屋角的水盆前,用力洗起了手。

“啊呀!”雷惊雨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跳了起来,满脸惊恐,浑身发抖,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道,“难……难道她说的是……是真话?”叶知秋眉头一皱,警惕地道:“谁?谁说的话是真话?”

“哦,没……没有谁,没……没什么。”雷惊雨蓦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咳嗽一声,恢复常态,带引二人走出停尸房,道,“多谢两位为雷某解开了心中谜团。”叶知秋道:“雷掌门不必客气,验尸破案原是本捕分内之事。若仁义山庄一时人手不够,请知会巡抚衙门一声,本捕自当尽力相助,以保安全。”

雷惊雨忽然仰起头来哈哈一笑,神情倨傲地道:“叶大人好意,雷某心领了。”言下之意,是说仁义山庄足以应付得来,无需官府插手。说话之间,三人已走到前院,叶知秋还想说句什么话,雷惊雨却忽地高声叫道:“小翠,送客!”那名叫小翠的丫环应声走了过来,叶知秋和小午只好拱手告辞。雷惊雨神情淡漠,说声:“恕不远送。”转身离去。

迈出仁义山庄大门时,叶知秋忽然回头问那丫环道:“小翠姑娘,雷掌门为你家小宝少爷请了几位奶妈?”小翠摇头道:“一位奶妈也没请。说来也怪,咱家小宝少爷一打出娘胎,事先聘好的几位奶妈的奶水一口也不肯吃,死活只肯吃夫人自己的奶水,所以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家夫人亲自给小宝少爷喂奶的。”叶知秋“哦”了一声,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了声谢,与小午一起走出了仁义山庄。

一出庄门,小午回头见小翠已关了大门,便道:“大人,您可曾发现有什么异样?”叶知秋微微一笑道:“你是说雷惊雨对咱们的态度前后有别?”小午点点头道:“正是。雷惊雨起初对咱们还算客气,听属下说出作案凶手是灵界异物吸血鬼之后,初时吓得半死,转眼却就镇定下来,而且态度大变,还在大人面前摆谱。”

叶知秋道:“他前后态度如此反差,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若不是故意装英雄撑门面,便是成竹在胸,已然有了对付吸血鬼的法子。”

小午奇道:“他会有什么办法呢?”叶知秋叹了口气,道:“小午,你带几名兄弟在仁义山庄四周布下暗哨,山庄里有什么人来人往风吹草动,立即禀报。”小午躬身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三 暗夜荒坟

夜幕降临,天地间笼罩着一丝凉凉的秋意。小午忽然来报,道:“酉牌时分,仁义山庄来了一位骑青驴的道长,头发胡子全白了,看上去有八九十岁年纪了。雷惊雨亲自出门迎接,属下隐约听到他称呼那老道为‘通灵道长’,语气神情极为恭敬客气。”叶知秋微微一怔,道:“通灵道长?难道是连云山青云观的通灵道长?”

连云山青云观通灵道长道行高深,德名远播,高山仰止。只是他十年以前就已闭关修炼,专心向道,不再过问尘世俗事。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长沙城中呢?小午道:“只怕是雷惊雨请他来对付吸血鬼的吧?难怪早先雷惊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他有这个牛鼻子老道相助,自然是什么邪魔歪道都不用过虑了。”叶知秋道:“极有可能。只是连云山在长沙城东南几百里以外,即便咱们上午一离开仁义山庄雷惊雨便飞鸽传书去请这老道,至此也不过三个时辰,这老道说到就到,速度之快,当真胜过天外飞仙。再说通灵道长早已闭关多年,雷惊雨又怎么能请得动他的真身呢?这倒是奇了。”小午道:“属下再去打探,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未出半个时辰,小午飞身来报:“通灵道长和雷惊雨从仁义山庄后门走出,趁着夜色,往西而去。通灵道长一人一驴,雷惊雨一个随从未带,轻装简从,行色匆匆,不知干什么去。”叶知秋眉头一皱,奇道:“如果是对付吸血鬼,通灵道长只需等候在仁义山庄,一待吸血鬼出现,便可作法擒拿,根本用不着跑到山庄外头去。两人黑夜出行,神秘其事,所为何来?走,咱们也去瞧瞧,看看他们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二人出门之后,拐上仁义山庄后面那条青石小路,展开轻功,急追而去。约摸盏茶光景,听到前面銮铃叮当作响,两人举目一看,只见星光小道上,一名白发老道骑在一匹青驴上,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叮当叮当的铃声正是从青驴脖子上发出的。雷惊雨在前引路,也走得不快。

叶知秋回头瞧瞧,见小午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两三尺远,脚步轻盈,口中大气不喘,不由赞道:“小午,你有如此好的轻功,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小午笑道:“大人,跟您相比,属下还差得远呢!”为了不让前面二人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与前面保持着十余丈远的距离,徐徐前行。

雷惊雨左手提着一只长长的布袋,布袋里不知裹着什么东西,身上未带兵器,不时回头拍拍驴背,似乎是在催它快走。那驴子却似乎懒散惯了,他越是拍打反而走得越慢。通灵道长坐在驴背上,始终一言不发。

出了城门,路就难走多了。初时脚下还是一条大路,后来,路面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了一条高低不平泥水未干的羊肠小道在树林杂草间蜿蜒延伸。星云暗淡,四野无光,道路两边阴风阵阵黑影绰绰,奇声怪叫不断传出,似是寒夜枭鸣,阴间鬼叫,令人毛骨悚然。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前面銮铃忽止,雷惊雨大声道:“道长,到了。”通灵道长略一点头,从驴背上轻飘飘地跃了下来。叶知秋和小午急忙闪身躲进路旁灌木丛中,只探出半个头来观察动静。小午抬头一看,在叶知秋耳边道:“这不是茅草山乱葬岗吗?”叶知秋定神四顾,但见这里杂草丛生,满目坟茔,磷火闪动,鬼气阴森,正是乱葬岗上。

茅草山位于长沙城东十里处,山侧有一块荒地,是专门埋尸修坟的地方,便叫乱葬岗。听说这里经常闹鬼,所以极少有人来。一年之前,仁义山庄遭遇变故,庄主夫人白如雪的尸体便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后来雷惊云的无头尸和白如雪都埋葬在此。

微微的星光之下,只见雷惊雨走进坟场,找寻片刻,忽然在一座坟墓前停下,用手一指道:“道长快过来,就是这里了。”叶知秋闻声看去,见雷惊雨所指的正是白如雪的坟墓。叶知秋曾来祭拜过雷惊云夫妇,故而一看便识,暗想:他深更半夜来找白如雪的坟墓干什么?难道是请来通灵道长作法祭奠兄嫂亡灵?可今天并非雷惊云夫妇的祭日呀!

只听雷惊雨道:“道长,那我可就动手了,你做好了准备没有?”通灵道长却一语不发。雷惊雨见他不理自己,讨了个老大没趣,伸手从提来的袋子里拿出一柄铁锹。他挥起铁锹,狠狠地在白如雪坟上挖掘起来。

小午一惊,低声道:“他想干什么?”叶知秋摇摇头,示意他噤声,相距如此之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被雷惊雨和通灵道长所察觉。其实叶知秋也看出来了,雷惊雨是要挖坟开棺,心中也暗自惊疑,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雷惊雨心中有事,浑然未觉咫尺身边的杂草丛中竟藏有人,只顾甩开臂膀,奋力挖土。铁锹不时碰到泥土中的砂石,发出“叮叮”的声响,在这深夜的坟场里听来倍觉诡异。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雷惊雨已经挖开了白如雪的坟丘,露出了一具漆黑的棺材。雷惊雨稍稍喘了口气,扔掉铁锹,手抓住棺盖两边,用力一掀,只听一阵嘎吱乱响,那具钉着数排大铁钉的密封的棺材竟被他缓缓揭了开来。棺盖一揭,忽然间一阵阴风扫过,宛若有无数鬼怪从棺材中跑了出来,天地间那种慑人心魄的恐怖气息又浓了几分。

借着刚才风吹杂草的沙沙声掩护,叶知秋和小午又快速地向左边移动了数丈,悄然登上了距坟场更近的一处灌木遮掩的高地。伏在高地上,他们正好可以看见敞开的棺椁里的森森白骨。

雷惊雨忙完这一切,饶是习武之人,也不禁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扭头对通灵道长道:“道长,请你施法吧!”

通灵道长忽然叹了口气,回身从驴背上拿出一根桃木树枝,有鸡蛋粗细,一尺来长,左手手掌伸直作刀状,连削数下,那掌沿竟如刀锋一般锋利,只见木屑纷飞中,那根桃木树枝已经变成一根一头粗一头尖的木钉了。叶知秋见通灵道长在不动声色中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不禁心下骇然。

通灵道长走近棺材,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右手一伸,将桃木钉插入白如雪尸骸的胸口,左手衣袖一挥,桃木钉便直钉下去,深入尺许,只有少许木柄留在外头。通灵道长双手向天一指,手中忽地多了一道灵符。他将灵符粘在桃木柄上,嘴里叫一声“咄”,那灵符便无火自燃。烧化之后,灰烬落在白骨上。那尸骸竟然咯咯作响,似乎是受了极大的痛苦,正在扭曲挣扎呻吟一般。如此诡异的场景,连雷惊雨看了也不禁骇然色变。

通灵道长做完这些,轻轻摇一摇头,叹了口气,背转身来,并不说话。雷惊雨见大功告成,不由大喜,围着白如雪的棺墓走了一圈,心下甚为得意,哈哈大笑道:“白如雪呀白如雪,你临死之前说即便死了也要变成吸血鬼来向我索命,想不到你这死鬼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通灵道长亲自出马,用桃木钉钉住你的尸首,用灵符镇住你的灵魂,看你魂飞魄散之后还怎么变鬼害人!”说到最后几句,他已是咬牙切齿,话语之中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恚恨与恶毒之意。

雷惊雨说完又向白如雪的尸骨吐了几团口水,这才合上棺盖,用手掌将撬起的铁钉一枚一枚敲落。叶知秋见他举手之间露了这手硬功,脸色微变。雷惊雨盖好棺木,拍拍手上的泥尘,转过身来,却蓦地怔住了。只见四野苍茫,黑暗中早已不见了通灵道长的身影。就连一直睁大眼睛注视着场中变化的叶知秋也不知通灵道长是什么时候骑驴离去的,心下既是吃惊又是佩服。雷惊雨见自己落了单,急忙修好了坟,拖着铁锹便走。叶知秋和小午远远地跟着,直到看见他进了城,估计是要回仁义山庄去了,这才止住跟踪的脚步。

子夜时分,叶知秋和小午回到了城里。两人在“一滴香”酒肆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样小菜一壶温酒,细酌慢饮起来。

酒过三巡,小午忽然忍不住道:“大人,今晚的事可真有些蹊跷。白如雪是雷惊雨的大嫂,就算他不喜欢她,也用不着在她死后来挖坟开棺,甚至用桃木钉钉她,用灵符镇住她,使她永世不能投胎转世再度为人。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叶知秋看着他问:“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小午狠狠地往喉咙里灌了一杯酒道:“只有一个可能,雷惊雨就是那个冒充稳婆进入仁义山庄杀害雷惊云夫妇的凶手。白如雪临死之前一定认出了他,并且对他说了‘我死之后,做鬼也决不会放过你’之类的咒语。所以当今天上午属下一推断出仁义山庄一系列命案的凶手是吸血鬼之后,雷惊雨便立即想到了白如雪临死前的话,也立即断定是白如雪亡灵不散,真的变成吸血鬼上门索命报仇来了。想到这一层,他反而不怕了,因为他知道再厉害的妖魔鬼怪,也绝非通灵道长的对手,只要请通灵道长下山镇住白如雪的亡魂,便可太平无事了。所以他上午就现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叶知秋道:“你说雷惊雨弑兄杀嫂,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小午脱口道:“那还用说,自然是为了仁义山庄地下埋藏的宝藏。雷老爷子临终前将自己身后的遗产分为两份,谁知这个不争气的二儿子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得到两份遗产,所以他先要了仁义门掌门之位,得了父亲的绝世刀谱,有了势力,学好了刀谱上的武功之后,便来弑兄杀嫂,夺取财产。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叶知秋点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但是有两个疑点。其一,通灵道长乃前辈高人,闭关多年,雷惊雨怎能请得动他?而且道长道行高深,德名远扬,又怎是助纣为虐为非作歹之人?”小午怔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叶知秋道:“其二,如果雷惊雨真的亲手杀死兄嫂二人,那么按常理推测,雷惊云、白如雪夫妇二人都有可能化作厉鬼回来报仇,而且相比之下,雷惊云惨死于亲兄弟手下,冤气更重,怨气更浓,较之白如雪,更有可能亡灵不死,回来索命。为什么雷惊雨只打开了白如雪的棺木,而未对雷惊云的遗骸动手脚呢?难道他就不怕兄长变作吸血鬼来找他报仇吗?”

小午一拍大腿道:“对呀!照理说他也应该用桃木钉钉住他大哥才对呀!”叶知秋仰头干了一杯酒道:“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雷惊云根本就没死,所以根本用不着怕他变鬼害人。”小午睁大眼睛道:“雷惊云没死?难道在仁义山庄发现的那具无头尸不是他?”叶知秋道:“那人虽然穿了雷惊云的衣衫,各方面也都跟雷惊云差不多,但极有可能是一具假尸。雷惊雨把他的头割了,就是要让咱们误认为是雷惊云的尸体。”

小午问道:“难道雷惊云还活着?”叶知秋道:“他应该还活着,不过却不知道被雷惊雨囚禁在哪里了。我猜想仁义山庄地下埋藏宝藏的地方一定机关重重,没有图纸指引,谁也进不去。雷惊雨要从兄长身上得到藏宝图,所以不能杀他,只能将他囚禁起来,逼他交出藏宝图。雷惊云知道自己一旦交出藏宝图,便失去了利用价值,他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至今也不肯将图纸交出。否则雷惊雨早就得到那批宝藏,搬出仁义山庄这座凶宅了。”小午还有一点不明白,问道:“雷惊云既然未死,雷惊雨为什么要弄来一具无头尸造成他已被杀身亡的假象呢?”

叶知秋道:“如果官府知道仁义山庄的主人还活着,会轻易将仁义山庄交给雷惊雨夫妇接管吗?雷惊雨若不能接管仁义山庄,一旦藏宝图到手,他又怎么方便挖出山庄地下的宝藏呢?”

小午前后想一想,觉得十分有理,忽地拍案而起,道:“大人,咱们这就去拘捕雷惊雨,看他还有什么话说!”叶知秋摇摇头,面色凝重,道:“兹事体大,还是待明天一早向巡抚大人禀报之后再行定夺。再说雷惊雨仁义双刀纵横江湖,极是厉害。咱们怎么对付他,还得计划周详才行。”小午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下来道:“那倒也是。来,喝酒,喝酒。”

四 疑犯自首

第二天早上,天气凉爽。叶知秋刚刚起床,小午便满头大汗地闯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雷……雷惊雨他……”叶知秋蓦然一惊,急道:“他……他死了?是自杀还是被吸血鬼所害?”小午连连摇头,喘了口气道:“不是。他今天一早,便自缚双手到巡抚衙门投案自首来了。”

“哦,有这等事?”叶知秋怔了一下,大感意外,皱眉想了一想,披上长袍跨出门道,“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快步赶到巡抚衙门,只见堂上已经围了不少衙役,雷惊雨双手双脚都已被牢牢捆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直喘粗气。叶知秋脸色一沉,快步走近,扶起雷惊雨,喝斥衙役道:“岂有此理!你们怎能对雷掌门如此无礼?”衙役们闪到一边,委屈地道:“大人,是雷掌门自己要咱们捆的。”

雷惊雨看见叶知秋,翻起身“扑通”一声跪下去,道:“叶大人,不关诸位差爷的事,是雷某自己要求他们绑的。我雷惊雨为了得到仁义山庄地下埋藏的宝藏,不惜弑兄杀嫂,连刚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真是猪狗不如,天理不容。今日雷某幡然悔悟,特来自首,不求轻饶,但求一死,以赎罪孽。请大人发落。”

叶知秋皱了皱眉头,往他脸上瞧去,跪在他面前的,哪里是平日那个倨傲阴鸷、不可一世的雷大掌门人。但见他双目无光,颧骨突出,面无血色,恍若病夫,不由大吃一惊。不过一日之间,他竟消瘦、憔悴、苍老到如此模样!昨天晚上,仁义山庄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装出大感惊讶的神情,道:“哦,雷惊云夫妇是你所杀?”

雷惊雨毫不隐瞒,点点头道:“正是。我虽然当上了仁义门掌门人,却仍不知足,还想将仁义山庄的地下宝藏据为己有,但惮于我大哥武功高强,大嫂精明过人,一直不敢贸然动手。直到一年之前,我大嫂分娩之夜,我才终于找到杀兄夺宝的机会。当时我猜想大嫂临产,我大哥和仁义山庄上下一定会乱成一团,全无戒备,此时动手,定能成功。我首先勒死我大哥要请来接生的那位稳婆,然后易容成她进入仁义山庄。我支走所有的丫环,在大嫂房中装模作样地忙了一阵,然后出来说是难产,叫大哥进房帮忙。大哥一听大嫂难产,十分危险,早已六神无主乱了阵脚,哪里还顾得上防范我这个冒牌稳婆。我趁他不备,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大嫂惊觉有变,抱着刚刚产下的孩子跳窗逃走。我在城东十里茅草山追上了她,连砍数刀,将其砍死。见那婴儿兀自哇哇大哭,我一怒之下,就将他在石头上摔死了。再后来,我就以死者惟一至亲之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仁义山庄。”

叶知秋双目如电,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忽然道:“你为什么要来自首?你自己不说出来,这些事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雷惊雨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是的,这件案子做得干净利落,官府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我不说绝对没有别人知道。但是别人不会来找我,我自己的良心却不会放过我,死者的亡灵更加不会放过我。自从仁义山庄闹鬼之后,我更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我知道这吸血鬼是我大哥大嫂的亡灵变的,他们是向我索命报仇来了。昨晚我请了道士到兄嫂坟前施了镇邪大法,回家之后,才知道一切都已被内子发现了。在内子的追问之下,我向她说出了自己图谋宝藏弑兄杀嫂的实情。内子听了,当时就恨不得一刀杀了我为她姐姐白如雪报仇,最终却还是不忍下手,只是苦苦劝我向官府自首。我心力交瘁,早有此心,经过一夜辗转思考,觉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有早日自首,方能得到解脱。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自缚双手,到巡抚衙门认罪来了。”

叶知秋道:“如此说来,倒是应该感谢尊夫人的深明大义了?”雷惊雨点了点头,神色黯然,闭目待死。叶知秋忽地冷笑一声,双目如电,直盯着他,冷声喝道:“雷惊雨,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嘿,你大哥真的已经被你杀死了吗?多背一条人命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雷惊雨脸色一变,额前顿时冒出一层冷汗,随后便彻底蔫了下来,瘫倒在地上叹了口气道:“人称叶知秋为江南第一名捕,果然名不虚传。实不相瞒,我只杀了我大嫂白如雪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却将我大哥点倒之后囚禁了起来,另找了一具无头男尸穿上他的衣服冒充他。”

叶知秋问:“你为什么没有杀你大哥?”雷惊雨垂头道:“因为没有藏宝图,任何人也进不了藏宝的地方。而那张藏宝图的下落,我父亲死后就只有我大哥知道。所以我当时不能杀他,我要逼他交出藏宝图。”

叶知秋问:“他交出来了没有?”雷惊雨叹道:“他死也不肯交出,所以我一直不敢杀他。”叶知秋问:“他在什么地方?”雷惊雨道:“他被我囚禁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的地牢里。这件事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连内子我也未告诉。”叶知秋逼视着他,冷声道:“你既有赎罪之心悔过之意,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本捕雷惊云还活着?倘若本捕不问,那雷惊云岂不是要被活活关死在地牢里?”

雷惊雨再度抬起头来,狡黠地一笑,道:“其实即便大人不问,雷某最终也会交待明白。雷某隐瞒不说,只是想考一考大人,看看大人是否当得起‘江南神捕’这个名号。”叶知秋一怔,道:“考一考我?”雷惊雨看着他道:“对,考一考你。”叶知秋冷冷地看着他,冷声道:“很好,这才是雷大掌门行事的风格。”挥一挥手,大声叫道,“来人!将雷惊雨押入大牢,听候巡抚大人发落。小午,你带几名兄弟跟我一起去仁义山庄开牢放人,救雷惊云出来。”小午躬身道:“是,大人。”

叶知秋和小午带人来到仁义山庄,只见一位白衫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遮着头顶淡淡的阳光迎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鲜红,一双凤目细长细长,相貌楚楚,妩媚中透出一丝冷傲,美丽中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凄艳。人如其名,叶知秋当然识得她就是雷惊雨的妻子白如霜,当下长揖到地,朗声说道:“多谢雷夫人深明大义!雷夫人劝夫自首,高风亮节,本捕深感佩服。”白如霜轻轻还了一礼,红着眼圈问道:“他……他还好吧?”

叶知秋道:“雷夫人放心,雷兄一切都好。结果如何,相信巡抚大人自有公断。”

白如霜强展欢颜,见他竟带了数名差人前来,微微一惊,道:“大人这是要搜查敝庄吗?”叶知秋知她误会了,当下也不说雷惊云被关在仁义山庄地牢中一事,只道:“雷夫人不必惊慌。雷兄交待,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的地牢中放了一点东西,叫本捕过来看看。”白如霜奇道:“后花园地牢?我怎么不知道那里还有地牢?”叶知秋道:“也许雷兄没有告诉夫人吧!”白如霜犹豫一下,道:“既是如此,大人请进。”

叶知秋带人跨了进来,经过前院时,听到房中传出一阵小孩啼哭之声,甚是急促,经久不息,连嗓子都哭得有点嘶哑了。叶知秋道:“是令郎在哭吗?夫人快去看看,仁义山庄本捕并不陌生,无需夫人带路了。”

白如霜走在前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小儿自小怕光怕热,每当太阳高照,天气发热,便会烦躁不安,哇哇大哭。即便我去抱他,也不能止哭。”叶知秋抬头看看,却见天上太阳若有若无,秋风送爽,并不算热,心中虽奇,却也不好开口相询。

一行人径直来到后花园,但见假山流水,亭台相间,极是别致。叶知秋四下一看,山水亭台花草树木之间全无痕迹,根本看不出地牢在什么地方。他忽然想起雷惊雨说的那一句话:只想考一考你。他故意不将地牢的位置告诉我,是想考一考我的智慧,还是另有他意呢?叶知秋想了想,吩咐众人道:“大伙在花园里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洞怪石暗记之类的东西,务必要找到地牢入口。”

众人齐应一声,分头在花草丛中山水石头之间寻找起来。不大一会儿,便将整个后花园都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地牢入口,只有一名衙役拿着一块两三寸宽的布片跑过来道:“大人您看,这是在那边花草丛中捡到的,上面还写着字呢!”

叶知秋接过一看,只见那布片上写着六个淡淡的红字:抱薪火,凄风苦。他皱了皱眉头,把布片递给小午。小午看了,也不明白布片上这六个字所指之意。他又把布片递给白如霜,白如霜看了,笑一笑道:“是下人们练习写字,让大人见笑了。”随手将布片扔到青石路边的小湖中。

叶知秋背着双手,在花园中转了转,忽然发现假山旁边依山而筑的凉亭中放着一张石桌,周围摆着几把石凳。石桌上不染纤尘,十分干净,石凳上却积了不少灰尘,仿佛从来没有人坐过。他略略一想,便已明白个中缘由,双手搬动石桌,向一旁移开,果见安放石桌的地方露出一个圆圆的大洞。洞口儿凉风飕飕,直往外冒,看来地牢大概就在下面了。

白如霜不由“啊”的一声,似乎大感意外。也许她在仁义山庄居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这后花园中竟有一个这么隐秘之所吧!

叶知秋往洞里探头看了看,但见下面黑咕隆咚,冷气阴森,不知到底有多深,转身道:“雷夫人,能借一根绳索用用吗?”白如霜立即叫下人拿了一根长长的粗麻绳来。叶知秋将绳索一头系牢在凉亭石柱上,另一头甩下洞去。麻绳长约二十余丈,落地之时发出“叭”的一声轻响,看来已到达石洞底部了。

石洞极深,足有十余丈,如果没有绳索梯子,极难下去,如果有人在洞底想空手上来,纵有绝世轻功,也无可能。叶知秋和小午下到了洞底。洞底极黑,小午虽然手上拿着火折子,却也照亮不了多大地方。叶知秋叫人扔了一只火把下来,点着之后,眼睛才能隐约看清洞底情形。

只见洞底竟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石屋,石屋靠西面一侧用一道栅栏隔了开来。用手一模,那栅栏竟是用酒杯口那么粗的生铁所铸,十分牢固。栅栏上涂着黑漆,幽幽地泛着冷光,不时有霉味臭气从栅栏里边传来。小午举起火把照了照,惊道:“大人,里边关了一个人。”

叶知秋定睛看去,果见一人蜷缩在栅栏里边的墙脚处,衣不蔽体,身上满是污秽,伤痕累累,手脚全用手指粗的铁链锁着。那人神情木然,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栅栏外面的人发愣。叶知秋往他脸上瞧了半天,忽然心头一热,叫道:“惊云兄,真的是你吗?”

原来这地牢里面囚禁的人,正是仁义山庄庄主雷惊云。

五 谜中谜

仁义门掌门人雷惊雨贪图宝藏杀嫂囚兄的消息传出之后,江湖哗然。仁义门弟子更是群情激愤,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全帮上下人人敬重的掌门人,竟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猪狗不如之人,简直辱没了“仁义”二字。而仁义山庄庄主雷惊云自从被救出地牢之后,经过白如霜及全庄上下悉心照料,伤势渐愈,元气渐渐恢复。江湖好友闻讯之后纷纷上门祝贺和探望,仁义山庄又热闹了起来。

七日之后,晚上戌牌时分,叶知秋和小午值完更,相约来到“一滴香”酒肆小酌起来。小午喝着酒,忽然说道:“大人,属下听说仁义山庄这几天晚上仍然不怎么安宁。”

叶知秋眉头一皱,道:“什么不怎么安宁?”旋即明白过来,“你是说仁义山庄晚上仍然有吸血鬼出没?”

小午点点头道:“属下听说,这几天晚上仁义山庄又有好几个人被吸血鬼吸血而死,死状与以前无异。”叶知秋怔道:“那天晚上,雷惊雨不是请通灵道长作法钉住了白如雪的尸骨吗?怎么还会闹鬼?”

小午道:“依属下看,多半是雷惊雨判断有误。他杀死了白如雪,心头有鬼,便寝室难安,一听说仁义山庄有吸血鬼出没,立即先入为主,首先想到的便是白如雪的亡灵化作吸血鬼来报仇来了,所以才请来通灵道长镇邪驱鬼,却没想到吸血鬼另有其人,不,是另有其‘鬼’。”

叶知秋道:“雷惊云怎么从没向我说过?”

小午道:“属下猜想,他多半是想等自己恢复元气之后自行调查。仁义山庄手足相残,江湖上已经有人看笑话了,如果这件事他仍然还要请官府的人插手,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江南仁义山庄以后还要不要在江湖上立足?属下还听说,仁义门上下一致要求雷惊云接任掌门之位。据说掌门人信物仁义双刀和仁义刀谱都已交给雷惊云掌管,只等他身体恢复过来之后,即可广邀江湖朋友齐聚仁义山庄举行接位大典。”

叶知秋道:“帮中不可一日无主,雷老爷子只有这两个儿子,既然雷惊雨不争气,那么由惊云公子担此大任,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雷惊云过了一年暗无天日的地牢生活,身心俱伤,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康复。”

小午道:“属下日前才去过仁义山庄,听说白如霜已经给他请了江南最好的大夫治疗和调养,惊云公子本身内功深厚,恢复极快,估计不出两个月,便可完全康复。”叶知秋点点头,叹口气道:“如此,倒是难为白如霜了。听说她每天都亲自送饭到大牢给雷惊雨吃,可有此事?”

小午道:“确是如此。雷惊雨平时锦衣玉食惯了,大牢里的粗糙饭菜哪里吃得下?若不是白如霜贤惠过人,一日三餐送些好饭好菜来,他饿也饿死了。”叶知秋道:“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哪!”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端起一杯酒,猛地灌入喉咙。小午放下酒杯,奇道:“大人,您刚破了一桩大案,怎么还闷闷不乐呢?”叶知秋苦涩一笑,道:“哼,破了一桩大案?这桩案子虽然破了,但我总觉得疑点似乎比案子没破时还多。”

小午一怔,酒杯送到嘴前却又停住不饮,道:“哦,大人何出此言?”

叶知秋道:“本捕心中此案仍有三大疑点找不到答案。其一,为什么雷惊雨不迟不早,偏偏要赶在咱们发现了他杀嫂囚兄的重要线索准备动手捕他之时前来投案自首?此事纯属巧合,还是另有蹊跷?”

小午看着他问:“其二呢?”叶知秋道:“其二,那天早上雷惊雨自缚双手前来自首,我将他从地上扶起之时,顺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当时他脉象浮散无根,按之则无,大异于常,当是身中剧毒,邪盛正衰之‘绝脉’。有此脉象者,绝无三日之命。此是一奇。他身中剧毒,元气离散,却能活到今日而不死,此为二奇。”小午听到这里,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叶知秋接着道:“其三,我将雷惊雨关押大牢之时,他曾说了一句话,说是要考一考我,此话似乎也大有深意。他明知那地牢位置隐密,却不明示于我,只叫本捕带人去找,结果却在仁义山庄后花园中找到一块写有血字的布片。”小午道:“大人是说那块写着‘抱薪火,凄风苦’的布片?白如霜说那是下人们随意涂鸦的,大人怎说那是血书?”

叶知秋道:“那块布片是从衣服上撕下的,那上面的字迹却是用鲜血和上口水之后写上去的,所以字迹才会是淡红色。如果写字之人不蘸口水,直接用鲜血书写,任何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封血书,即便不明白那六个字的意思,也会引起警惕之心。但如果颜色极淡,就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即使有人捡到,也会随手扔掉。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本捕才有机会看到它。”

小午迷惑了,道:“就算那真是一封血书,那么‘抱薪火,凄风苦’这六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我思索了好几天,才隐约明白其中含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抱薪火’这三个字应该是‘抱薪救火’这个成语的误写,只是写字之人故意漏掉了一个‘救’字,所以使人看得莫名其妙。而后面三个字,则应是‘凄风苦雨’这个成语的误写,只是写漏了最后一个‘雨’字。”

小午一怔,念道:“救雨?”叶知秋点点头道:“不错,这封血书上真正的内容应该是没有写上去的这两个字——救雨。”小午立即明白过来,问:“大人怀疑这两个字中的‘雨’字,指的就是雷惊雨?”

叶知秋点点头,道:“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如果这块布条、这封血书真是一个求救的信号,‘救雨’二字真是‘救雷惊雨’的意思,那么这个信号又是谁发出的?这封血书又是谁写的?是雷惊雨自己,还是白如霜?抑或是与雷惊云有关?血书字迹生硬,无法辨明是谁的笔迹。如此扑朔迷离,本捕就此结案,还是继续深查下去?如果要查,又该如何查起?”

小午听到最后,早已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一拍大腿道:“大人,您可真不愧是江南神捕!这么多疑点,属下与您同进同出,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还道这桩案子早已水落石出,应该结案了呢!”说罢,起身给叶知秋倒了一杯酒,“来,属下深感佩服,敬您一杯!”叶知秋看他一眼,抢过酒壶,连斟连饮,连干三杯,才放下酒壶叹口气道:“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什么吸血鬼又来凑热闹。如此一来,这案子就更复杂更诡秘了。”

“那倒也是,不过再复杂的案子也难不倒您呀!”小午讨好地笑笑,再度起身给他斟酒。叶知秋拦住他,以手支头,道:“算了,我觉得有点头晕。这、这酒劲儿可真大……”小午狡黠一笑,道:“大人,您该不是喝醉了吧?”

“谁、谁说我喝醉、醉了?再、再倒!”叶知秋眯着眼睛,歪着身子,将空酒杯递了过来,嘴里含含糊糊道,“就、就是再、再喝两壶,我、我也不会醉……”小午道:“是,是,大人海量,大人海量。”他伸手倒酒,便在这时,叶知秋酒杯落地,端杯的手忽地向上一勾,已然扣住他的脉门,嘴里一声冷喝:“快说,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小午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酒壶早已“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吃吃地道:“大、大人饶命!不关我的事,是、是白、白……”刚说到这里,只觉手腕一轻,叶知秋忽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双目一闭,不省人事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叶知秋终于被一阵热闹的声音惊醒,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那床锦帐流苏,幽香扑鼻,甚是华丽,却不知是何所在。窗外一轮新月缓缓升起,其时正是晚间。

他心中暗暗称奇,移动双臂,正要翻身起床,谁知一试之下,居然全身酥软,使不出半分力气。只好复又躺下,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十分热闹,杯盘乱响,似乎正在宴客。只听一人道:“多谢巡抚大人肯赏脸光临寒舍。来,雷某敬您一杯,聊表心意。”听声音,正是雷惊云,只是声气不大,而且略显沙哑,显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中气不足所致。

叶知秋心道:原来这儿是仁义山庄。另一人朗声应道:“哪里哪里,惊云公子相邀赏月喝酒,本官岂有不到之理?”正是巡抚大人的声音。叶知秋心头一轻,暗忖:巡抚大人也在这里,那便好了。雷惊云喝了一杯酒,又道:“雷某此次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全仗巡抚大人及诸位官爷出力。来,在下再敬诸位一杯。”接着便是一阵觥筹交错的声音。叶知秋侧耳细听,巡抚衙门的一众官吏都来了,钱师爷和小午也在其中,看来排场还不小。

叶知秋心道:大伙儿都在这里,怎地没人来救我?他张了张嘴,叫道:“雷兄,雷兄。”话虽出口,但声音极低,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声音传不出去。他不由一阵气苦,想动动不了,想叫却又没人听见。

便在这时,忽听身侧“嘤咛”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扭过头来一看,只见床内居然躺着一个雪白耀眼的女人,头发蓬松,锦被横盖,露出白晃晃的胸脯在外面。他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偏在这时,那女子正好在睡意目蒙目龙中睁开凤目,蓦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躺在自己床上,不由大惊失色。这女子似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劲道也强,左脚一抬,便将叶知秋踢下床去,同时靠墙坐起,双手抓起被子遮住胸前,嘴里尖声大叫:“啊,有贼,有贼!”话音未落,只见一人破门而入,喝道:“弟妹,什么贼?贼在哪里?”来人粗眉大眼,提掌戒备,正是雷惊云。

叶知秋跌地之后,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然光溜溜的不着寸缕,大窘之下,听到雷惊云的话,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往床上一瞧,那与自己共睡一床的女子,却是白如霜!他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当场就惊呆了。

白如霜惊怒惶急之下,这才看清被自己踢下床的人竟然是巡抚衙门总捕头叶知秋,更是满脸通红,又羞又怒,指着他道:“你、你……”

雷惊云蓦然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站在白如霜床前,情形不问可知,气得全身发抖,双掌一扬,便欲击出,待看清是叶知秋,不由一怔,双掌硬生生收了回来。他元气尚只恢复五六成,这内力突发突收之间,只觉气塞胸臆,呼吸不畅,忍不住咳嗽起来,吃吃地道:“叶、叶兄,怎么是你?”

便在这时,巡抚大人及钱师爷、小午一干人等也都闻讯跑进房来,一见眼前情景,大家都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闹了个面红耳赤,纷纷转身退出。叶知秋全身乏力,百口莫辩,当真恨不得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雷惊云呼呼直喘粗气,道:“叶兄,雷某一直视你为好朋友。你、你却做出这等事来……”目光一扫,看见一套男人衣服脱在床边,伸手抓起扔到叶知秋身上,然后便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将他狠狠抛出门去。

房间里,很快便传来了白如霜的嘤嘤哭泣声。众人听了,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脸上现出既尴尬又愤怒的神色。

巡抚大人脸都气白了,拿起桌上一壶冷酒,直往叶知秋头上淋去。叶知秋浑身一个激灵,头脑渐渐清醒过来,手上脚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扑通一声跪在巡抚大人面前,说道:“大人,我……”想要辩解,却又无从说起。自己被人迷晕之后,迷迷糊糊就到了这里,就发生了这种事,连他自己也不明就里,又怎能向别人解释清楚?巡抚大人怒道:“别叫我大人,本官没有你这样的属下。你身为总捕头却擅离职守,三天三夜不知去向,那也罢了。现在做下这等事体,简直把本官的脸都丢尽了。”

叶知秋一惊:原来我已昏迷三天三夜了。他抬头向小午望去,小午正站在巡抚大人身后,脸上颇有得色。他心中已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巡抚大人余怒未消,道:“巡抚衙门里没有你这样心术不正、作奸犯科的总捕头!从今日开始,本官免了你总捕头之职,暂由小午接任。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叶知秋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而那个掘陷阱的人,无疑就是他平时在巡抚衙门里最器重的得力助手小午。

六 绝中绝

夜已经很深了,天空中悬着一勾冷月。小午在仁义山庄喝完酒后,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小巷幽暗,一阵冷风吹来,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皱了皱眉头,忽然冲出小巷,折向西行,身后阴风飒飒,似乎是在追赶他的脚步。

夜深人静,小午展开轻功,一路疾奔,穿街过巷,直向城西湘江边奔去。湘江边有一片树林,月光从树枝间洒下,在地上照出斑驳的阴影。

小午一奔进树林,便突然止步,回身冷笑道:“叶知秋,我知道你在跟踪我。请现身吧!大街上不方便动手,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处了。”

只听“嘿嘿”两声冷笑,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身材颀长,衣袂猎猎,正是叶知秋。叶知秋背负双手,一步一步逼近他,问道:“小午,叶某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下迷魂药陷害我?”小午退了一步,道:“因为我想做总捕头。我当差的时间不比你短,我的脑袋不比你笨,我的身手也不见得比你弱,为什么你能做巡抚衙门的总捕头,我却不能?”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你要夺我总捕头之位,又何必出此下策,玷污白如霜的清誉,挑拨我和雷惊云之间的关系?”小午冷笑道:“若不如此,巡抚大人又怎会当机立断下令罢免你总捕头之职?”

叶知秋道:“那倒也是。只是你刚刚坐上这巡抚衙门总捕头的位置,雷惊雨便横尸大牢,巡抚大人面前,你又怎么交待?”小午道:“犯人畏罪自杀,那也是常有之事,又有什么不好交待的?”说到这里,忽地脸色微变,盯着他奇道,“你已昏迷三天三夜,中间并未醒过,又怎会知道雷惊雨的死讯?”叶知秋道:“这种事,叶某猜也能猜到。”

小午双目中杀机一闪,忽然哈哈大笑道:“叶知秋,本捕承认,你的确很聪明。但你再聪明也一定想不到在你昏迷期间,我们已经给你服下了七日断魂散。此药由一百余种毒物秘炼而成,天下无解。不出七日,你便会七窍流血,毒发而亡,而且死后化为一摊浓血,不留一丝一毫痕迹。”

叶知秋脸色大变,怒道:“乘人之危,下毒害人,好不要脸!”忽地想到什么,盯着他问,“你刚才说‘我们’,这么说陷害叶某的并不止你一个人?你还有同党是不是?快说,还有谁?”

小午一怔,自知说漏了嘴,却并不掩饰,哈哈一笑,神情得意,道:“既然你出言相询,那本捕也不怕告诉你,想要你命的人,的确不止我一个。反正你已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本捕这么做,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却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叶知秋厉声喝道:“是谁指使你的?快说!”右手五指箕张,闪电般朝他胸口抓去。“想动手吗?我可不怕你。”小午侧身避过,冷笑声中,右拳倏出,拳头未到,一股强劲的气流便已朝叶知秋胸口直撞而来。

叶知秋眉头一皱,斜身滑步,自他左侧绕过,右肘横撞,击向他笑腰穴。饶是小午闪避得快,腰间笑腰穴还是被对方肘尖轻轻刮了一下。笑腰穴是人身上一处笑穴,虽只轻轻一刮,小午还是忍不住张大嘴巴,“哈”地笑了一声。声出气泄,这一笑之下,全身力气泄了一大半。不待他重新吸气,叶知秋左掌自衣袖中钻出,已悄然拍到他小腹上。小午只觉肚皮一麻,并不疼痛,还道叶知秋中毒之后功力已大不如前,谁知此念未消,忽觉腹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一时之间,竟令他直不起腰来。

叶知秋傲然而立,凛然喝道:“快说!到底是谁叫你陷害我的?你若不肯直言相告,就别怪叶某掌下无情!”

小午头冒冷汗,喘着气道:“好,你过来,我告诉你。”叶知秋迈步走近。小午在他距自己三步之遥时,忽地向前一滚,欺近叶知秋,一拳击向他小腹。叶知秋早有防备,右手下沉,半路截去。小午拳至中途,忽地手臂一抖,“刷”地一声,从衣袖中钻出一根尺余长的峨眉刺。叶知秋大出意料,虽然截住了他的拳头,却截不住毒蛇一般的峨眉刺,寒光一闪,左边大腿已被扎中,刺尖深入两寸有余。

小午左手一抖,又握住了一根精钢峨眉刺,双刺一碰,发出“铮”的一声响,嘴里冷声笑道:“叶知秋,你就真以为我小午这么好欺侮吗?”说完双刺一合,分心便刺。

叶知秋上身后仰,双刺贴胸划过。小午不待双刺刺空,手腕疾沉,双刺折而向下,插向叶知秋胸口。叶知秋脸色一沉,道:“真要赶尽杀绝吗?”便在这时,只听“呛啷”一声,一道寒光自他腰带间一闪而出。小午大惊失色,急忙缩腕暴退,却已迟了,“喀嚓”一声,双手自腕骨以下,早已被齐齐削去,鲜血喷涌而出。小午惊得呆住了,一刹那间竟感觉不到疼痛。叶知秋目射寒光,迎风而立,手中握着一柄软剑,剑身极薄,刃上宝光流动,变幻不定,剑身不住颤动,似乎只需轻轻一抖,便能折断。剑上滴血未沾。

小午面容扭曲,满脸骇异,向后退了两步,忽然转身便逃,蓦地眼前人影一晃,脖子上一凉,叶知秋已挡在身前,剑锋及颈,冰凉冰凉。他双足疾退,想要避过剑锋。叶知秋飘身赶上,软剑始终架在他脖子上。小午退了十余步,身子便靠在了一株大树上,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叶知秋手腕稍一用力,剑锋便嵌入他皮肉之中,鲜血丝丝渗出,喝道:“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谁?快说!”小午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双手剧痛,冷汗涔涔而下,再也挺不住了,颤声道:“我若说出来,你还杀不杀我?”

叶知秋微微一哂,道:“你若说的是真话,我自饶你不死。”

小午看了他一眼,哭丧着脸,道:“好吧,我告诉你。叫我下迷魂药陷害你的人不是别人,便是……”刚说到这里,叶知秋忽然听见他身后靠着的树干上传来“笃”的一声轻响。他未加留意,见小午忽然住口不说,便大声催问道:“快说,便是谁?”

小午睁大眼睛瞧着他,喉咙里“咕嘟”一响,脸上现出十分古怪的表情,仍不说话。叶知秋已觉不妙,伸手一探他的鼻息,却是已然断气,不由大吃一惊,绕到他身后一看,只见那树干上深深地插着一支羽箭,箭尖穿过树干之后,刚好射入小午的后心。

叶知秋满脸骇异,立即手挽剑花护住全身,冷峻的目光自周围树林中一扫而过,黑暗中树影幢幢,看不见人影。他剑横当胸,冷声喝道:“藏头缩尾,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人“哼”了一声,紧接着便听“嘣”的一声弦响,一支羽箭穿透黑暗,疾射而至,直指眉心。叶知秋见他射死小午,断了自己追查真相的线索,心头有火,一瞥之间,早已辨清对方正藏身于自己左侧十余丈外的一棵大树上,伸手接住射来的那支羽箭,反手掷出,“刷”地一声,直向对方回射而去。他这一掷之力,虽不及对方强弓硬箭有穿云裂石之功,却也颇具准头和气势。黑暗中那人不敢硬接,左手挥弓,磕开来箭。谁知叶知秋第二支羽箭跟着掷出,去势更急。

那人只朝他射了一箭,被他接住掷回之后,只道他手中再也无箭可掷,便再无防范之心。却未料到叶知秋早已将射中小午的那支箭也拔了下来拿在手中,此时连环掷出,令那人措手不及,只听“噗”一声,已射中对方左边肩头。

叶知秋暗暗观察周围形势,知道那人并无帮手,心中略宽,忽地钢牙一咬,凌空飞起,直朝那人藏身的大树上扑去。他急于擒住对方,查问真相,所以只好以身犯险,冒险一搏。

黑暗中那人甚是厉害,不待他靠近,已“嘣、嘣、嘣”三声连响,连珠射出三支利箭。叶知秋心头一凛,身在半空,无法闪避,忽见身侧有一根树枝横生而出,当即足尖一蹬,借着树枝反弹之力,凌空向后连翻三个跟头,退出七八丈远,才敢着地。那三支羽箭全在空中与他擦身而过,“笃、笃、笃”三声,全部钉在旁边的一株树干上,竟将那碗口粗的树干射穿,露出两三寸长的一截箭镞在外头。

叶知秋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暗叫一声侥幸,刚才身在半空,若无那根树枝借力,现在被箭射穿的便不是树干,而是他的身体了。当下凝神对敌,再也不敢冒险轻进。他忽然听见身后水声作响,眼角余光一扫,才知自己已经退到湘江边上,身后便是波涛滚滚水流湍急的湘江了。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向前跨出几步,忽然又听一声弦响,三支羽箭如同暗夜流星,分为上中下三路,电闪而至。黑暗中那人一次射出三箭,来势竟然丝毫不弱,那张弓固然是好弓,那人的膂力却也不弱。

叶知秋豪情顿生,叫了声“好”,站在岸边,使出一招“铁板桥”的功夫,左足钉牢地面,上半身向后一仰,闪过最上面一支箭,右脚一抬,将最下面那支箭踩在了足下。但中间那支箭却已然及胸,避无可避。他将软剑竖在胸前,迎着箭镞一剑劈出,只听“咔嚓”一声,不偏不倚,那箭竟被他一剑劈成两半,直向两边射去。

然而,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支羽箭中间竟是镂空了的,里面还藏着一支极细极细的短箭。长箭被劈开之后,藏在里面的短箭就露了出来,余势未衰,“扑哧”一声,射入他胸口。叶知秋“哎哟”一声,向后便倒,砰然一声,落入江水之中。

黑暗中,那人张弓搭箭等了片刻,不见他爬上岸来,急忙跃下树,冲到江边,却见江水奔涌,水波滔天,叶知秋早已沉入江底,寻之不见了。那人又往江水中空射两箭,不见动静,这才放心,收起弓箭,得意一笑,道:“你身中剧毒,现在又被我的子母箭一箭穿心,即便此时不死,也绝难活过七天。从今往后,看谁还敢跟我过不去。哈哈哈哈……”

他回身走到小午的尸体前,想了想,忽地阴险一笑,用指头蘸上鲜血,撕开小午胸前的衣服,在冰凉的尸体上写道:夺我总捕头之位,杀无赦。叶知秋留字。然后冷冷一笑,扬长而去……

七 红烛血

一月之后,九月初八。仁义山庄热闹非凡。今天是仁义山庄庄主雷惊云接任仁义门掌门之位举行接位大典的日子,也是雷惊云与白如霜成亲的大喜日子。仁义门新掌门人接位,江湖上的朋友谁不争着来道一声贺喝一杯喜酒?雷惊云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全凭白如霜细心照料,才得以这么快恢复元气,重出江湖。二人历尽苦难,摒弃世俗偏见,患难相爱,更是弥足珍贵。一时之间,二人真心相爱的故事在江湖上被传为佳话。

夜已经很深了。待到闹洞房的亲戚朋友都退去之后,新郎雷惊云这才松了口气,插好房门,回头望见坐在床沿的新娘。虽然今晚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心却已经醉了,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道:“霜妹,咱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白如霜含羞带笑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云哥,咱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我、我好高兴。”正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冷声笑道:“名正言顺?哼哼,我看未必!”

新郎、新娘忍不住脸色一变,抬头看时,洞房里不知何时竟已多了一个人。这人身材瘦长,目光冷峻,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浑身上下就像一块生铁一样透着一股冰冷生硬的气息。

雷惊云大吃一惊,暗忖:这人是怎么进来的?怎的我却全然不知?往对方脸上一瞧,忽地呆住了,失声叫道:“叶、叶兄弟,原来是你?”

那人从阴暗处走了过来,道:“多谢雷兄还记得我叶知秋的样子。”原来这人正是叶知秋。

雷惊云脸上掠过一丝惶恐之色,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哈哈一笑,道:“叶兄弟,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可把我给想死了。今天可是特意赶来喝我的喜酒的吗?前些日子,江湖上到处传言你为泄私愤杀了新上任的巡抚衙门总捕头小午,畏罪潜逃,我不信……”刚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叶知秋身上所穿的正是巡抚衙门里的官差服饰,一时之间弄不明白他现在真正的身份,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叶知秋拱了拱手,朝他一揖到地,道:“多谢雷兄信任,小午确实不是叶某所杀。杀他的人就是……”刚说到这里,忽地闪电般欺了过去,左手五指如钩,直朝白如霜脸上抓去。这一着大是出人意料,白如霜的武功虽是不弱,但事起仓促,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不知如何闪避。

“干什么?”雷惊云脸色一变,急忙出手相阻。叶知秋忽地变招,右手已经搭上他的左肩。雷惊云一惊之下,急忙耸肩后退,饶是他应变得快,只听“哧”的一声,肩头的衣服还是被抓去一大块,露出了里边的肌肤。

叶知秋往他肩头一瞧,果见有一处箭伤,虽然已经痊愈,但伤痕犹在,不由怒道:“雷惊云,小午果然是死在你手上,你肩上的这一处箭伤便是最好的证明。你还有什么话说?”

雷惊云双目一瞪,道:“叶知秋,雷某一直将你当做好朋友看待,你为何总与雷某过不去?小午跟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别不是你想嫁祸于我吧?”

叶知秋道:“你为什么要杀小午,个中原因说起来话就长了。”目光一扫,看了他和白如霜一眼,忽地说道,“你刚才问我这一个月时间去了哪里,我不妨直言相告:叶某去了一趟杭州月白楼,又去了一趟连云山青云观。”白如霜一怔,道:“你到杭州月白楼去干什么?”

叶知秋道:“我去你娘家,只是为了向曾经服侍过你的几个丫环和老妈子打听一件事。”白如霜问:“什么事?”

叶知秋道:“我花了二三十两银子向她们打听白家二小姐未出阁时与长沙仁义山庄的两位雷公子中的哪一位感情好些?你猜她们怎么说,她们都说二小姐与雷家大公子青梅竹马情义深重,早有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之心。二小姐甚至还暗中为惊云公子打过两次胎,以致落下一个不能生育的毛病。只是不知如何,到最后二小姐却嫁了雷家二公子,雷惊云却娶了白家大小姐。”

白如霜面色微红,道:“那又怎么样?这是本夫人的私事,你又管得着吗?”叶知秋道:“这些闲事,我当然管不着。但是你勾结情夫,谋害亲夫,这我就管得着了。”

此言一出,雷惊云和白如霜两人同时变了脸色。白如霜柳眉倒竖,目放寒光,厉声说道:“叶知秋,你说什么?你要不把话说清楚,今天就别想活着走出仁义山庄!”

叶知秋见她一副气急败坏、色厉内荏的样子,与平日楚楚可怜的模样截然不同,不由微微一笑道:“也好,既然你爱听,那我索性就将你俩的丑事从头到尾说一遍。”雷惊云的涵养功夫再好,此时也忍不住怒道:“好啊,叶知秋,我俩到底做下了什么丑事,你倒是说说看!”

叶知秋仍旧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三年之前,雷老爷子临终之时将身后遗产分作两份,任两个儿子各自选取一份。不幸的是他的大儿子却贪得无厌,居心叵测,想要将两份遗产全部占据,既想得到仁义山庄地下的宝藏,又想得到天下无敌的仁义刀谱,成为仁义门掌门人。但是雷老爷子留下后话,每人只许选择一样,你雷大公子又怎能将两份遗产独吞呢?于是你与你的情人、杭州月白楼二小姐白如霜商议之后定下一计,让她下嫁给一直暗恋着她的雷家二公子雷惊雨,而你却娶了白家大小姐白如雪做老婆。一旦时机成熟,你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各自的伴侣,然后再结成夫妻。到那时你占着仁义山庄的宝藏,她手握仁义门两大掌门信物——仁义双刀和仁义刀谱,你俩结合,岂不是大功告成?”话未说完,雷惊云就已经暴跳起来,大叫道:“叶知秋,你放什么狗屁?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你可别含血喷人!”

叶知秋瞧他一眼,未加理睬,继续说道:“你俩各自成亲,分头行事,但一转眼两年时间就快过去了,你们却都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雷惊雨为人谨慎,心思缜密,白如霜难以下手;而白如雪是武林世家杭州月白楼的大小姐,来头不小,靠山也大,若果一击不中,处理不当,走漏了风声,引得仁义山庄与月白楼翻脸,那可是大大的麻烦,所以没有万无一失的机会你雷惊云也不敢轻易出手。就这样耐心地等啊等,直到白如雪分娩的那天晚上,你才终于找到一个下手的绝好机会。首先,你杀死了稳婆,却让一个身材体形跟你差不多的男人易容成稳婆前来为白如雪接生。当房间里只剩下你和白如雪还有‘稳婆’三个人时,当白如雪生下孩子身心疲惫失去反抗之力时,你动手了。你先杀了‘稳婆’,并将其头割下,又给他换上你的衣服,造成一个雷惊云被杀的假象,然后再去杀你的妻子白如雪。白如雪惊慌之下,强行振作,抱着刚刚生下的孩子跳窗逃生,你一路追杀,终于在长沙城东茅草山下将她乱刀砍死。而她生下来的孩子你却留了下来,一来那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二来你知道白如霜已经不能生育,所以你必须留下这个孩子延接香火。至于现场被摔死的婴儿,自然是你从别处抱来的了。”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见雷惊云、白如霜脸上表情难看至极,知道自己说中了他们的心事,便接着道:“而几乎是与此同时,远在杭州的白如霜也终于找到了向其夫雷惊雨下手的机会,彻底制服了这位仁义门的掌门人。雷惊云在长沙仁义山庄做好自己夫妇被杀的假象之后,立即抱着孩子星夜快马赶到杭州,将孩子交由白如霜抚养,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了白如霜的丈夫雷惊雨。你们兄弟俩本是一奶同胎,虽然并非双胞胎兄弟,但年龄却不过相差两岁,相貌也有七八分相似,此时此刻,你只需稍加易容,就可以变成雷惊雨的样子了。第二天,雷惊云夫妻被杀的消息传到杭州,于是你这个冒牌雷惊雨又携‘妻’赶到长沙城,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仁义山庄,同时将真正的雷惊雨秘密囚在了地牢中——你听清楚,不是你被他所囚,而是他被你所囚。过后不久,你宣布一直假装怀孕的‘妻子’白如霜产下一子,其实这个孩子就是白如雪为你生下的那个孩子。于是乎你这个冒牌雷惊雨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包括仁义山庄的宝藏,仁义门的掌门信物,白如霜,还有自己的孩子。”

雷惊云突然跳起来大叫道:“放屁!我若是想夺取二弟的掌门之位,将他制服之后早就一剑将他杀了以绝后患,哪里还会留下活口?你这故事编得未免太离奇了!”

叶知秋瞧他一眼,忽地冷笑道:“你没杀他,当然不是你心中慈悲念着兄弟情谊,你是知道留着他比杀了他更有用处。雷惊云,你在江湖上外号叫做惊云公子,表面上为人粗豪,不拘小节,爱交朋友,实际上却是一个极富心机而且野心勃勃的人,你早就有纵横江湖一统武林成就王图霸业之心。你平时不惜千金结交天下能人异士英雄豪杰,原本就是在招兵买马积蓄实力收买人心。但你知道如果真正想在江湖上成就一方霸业,光靠你收买的这些个江湖朋友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大有作为一统江湖,有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财富和实力,这也是你想独占仁义山庄地下宝藏和仁义门掌门之位的真正原因。仁义门势力遍及天下,你若做了仁义门掌门人,那你的实力就可想而知了。你偷梁换柱夺下雷惊雨的掌门之位后,一面加紧练习仁义刀谱上的刀法,一面以雷惊雨的身份发号施令,命仁义门横扫江湖,吞并了不少武林门派。然而就在你志得意满,意欲纵横江湖大干一番伟业之时,你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后院起火。”

雷惊云一怔,道:“你是说仁义山庄闹鬼的事?”

叶知秋道:“不错。自打你杀了白如雪囚了雷惊雨之后,仁义山庄里便怪事迭出,不断有人离奇死去,令你不得不分心应付。刚一开始,你还以为是仇家找上门来了,所以请了不少高手前来助阵,直到这些高手也一一离奇丧命,就连武当派的掌门大弟子青云子以及华山派第一高手罗天亮也不例外。这时你才害怕起来,不得不到巡抚衙门报案,请官府派人出面调查。其实从这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一点怀疑你的身份了。”

雷惊云道:“为什么?”

叶知秋道:“因为你的手。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了你的手。你的右手因为长期握兵器的缘故,手掌中已经磨起了一层老茧。几乎每个擅长兵器的习武人手掌中都会长这样的茧。这是长期抓握练习兵器留下的痕迹,并非一朝一夕一年半载时间所能形成的。你右手掌心有茧并不令人奇怪,令人奇怪的是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掌心却光溜溜,看不见什么痕迹。”

雷惊云忽然明白过来,道:“我二弟从小练的是仁义双刀,左手握仁刀右手握义刀,照理说他应该两只手掌心里都有老茧才对,是不是?而我自小练的是右手剑,虽然那时我已经得到仁义刀谱并且正在练习,但终究时间不长,所以左手掌心没有粗茧。连这么细微的破绽也被你看出来了,果然不愧是江南神捕。”

叶知秋道:“我那时也只是稍加留意,并不敢肯定雷惊雨身份有假。那天上午,你听小午验尸之后说仁义山庄的血案是灵界异物吸血鬼所为,你心中有鬼,立时便想起了白如雪死在你剑下的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她一定是拼尽全身最后一口气面目狰狞地对你说:‘你、你好狠毒……我死之后,一定要化为吸血鬼来向你索命……’是不是?”

雷惊云叹了口气,回想那天晚上白如雪临死前的诅咒,全身仍然不寒而栗,点点头道:“她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只不过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比你说的更加可怖。”说到这里,白如霜急忙朝他咳嗽一声,他怔了一下,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摇头道:“哦,不、不、不,她、她死前的情形我并不知晓,那时我已被我二弟擒住,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叶知秋冷笑道:“到了现在,你还想掩饰?当时你认定是白如雪临死前的咒语应验了,是她阴魂不散,化作吸血鬼找你索命报仇来了。所以你急忙飞鸽传书请来了通灵道长用桃木钉钉住了白如雪的尸身,又用灵符镇住了她的魂魄,让她再也不能做鬼害人。”雷惊云冷笑道:“你越说越玄了!江湖上谁人不知通灵道长乃是世外高人,闭关多年,轻易不肯下山,我又怎么仅凭一封书信就请得动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叶知秋道:“你当然请不动他,但雷老爷子能。通灵道长出家之前,曾经与雷老爷子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两人早年同闯江湖之时,通灵道长欠了雷老爷子一件极大的人情。雷老爷子终老之时,怕雷氏后人守家不力,遭遇劫难,所以恳求通灵道长在日后雷家后人若有需要之时下山相助。通灵道长念及义兄恩情,自然不会拒绝。这件事,你作为雷家后人,自然是知晓的。所以那日你请他下山作法镇鬼,虽然他心中极不情愿做这有损阴德之事,但为了履行承诺,他只好违心下山,勉力为之。我这次上连云山拜见通灵道长,他原本也不肯出关见我,但后来我说此事关乎仁义山庄和仁义门盛衰气运及雷氏后人生死存亡,恳请赐见。他念及雷老爷子的恩情,关心雷家后人命运,破例出关接见了我。”

雷惊云面色不快,道:“原来那牛鼻子老道什么都跟你说了,难怪你知道得这么多。”

叶知秋道:“你却未曾想到那天晚上你开棺钉尸的事全都被我跟小午看见了,我们即便全都是傻瓜也能想像得到你跟这桩案子大有牵连了。但是事后,由于有人告密,我们跟踪你并准备逮捕你的消息被你知道了。这个暗中告密者是谁呢?当时只有我跟小午在场,除了小午之外,我想像不出第二个人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不再信任小午了。你得知被我跟踪,事情败露,当然不会束手待毙,坐等巡抚衙门的人来抓你。由于我们跟踪的是‘雷惊雨’,怀疑的是‘雷惊雨’,所以你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你恢复雷惊云的本来面目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一直被你囚禁在仁义山庄后花园秘密地牢里的真正的雷惊雨也终于派上了用场。你将他从地牢中提了出来,给他服下了一种奇怪的毒药。他服下这种毒药之后,每天必须每隔数个时辰就服一次解药,才能阻止毒气攻心,如果不服解药或一天少服了一次解药,他立即便会毒发身亡。你用这种毒药控制住他之后,就叫他去巡抚衙门自首,承认一切罪行。当然,他自首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们教他的,只要他照你们的指使去做,不露出一点马脚,你们便每日给他送饭到牢里吃,而那解药就藏在饭菜中。你们还答应他,只要等案子完结,他承认了杀人罪行,巡抚大人也相信了他的招供,定案之后,即使是他被判死刑,你们也一定想法将他救出,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为难他。你们如果违背诺言,他随时可以向官府的人翻供告密把一切事情都抖出来,而他如果不听你们的话,他服下的那种独门毒药也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世上谁人不想活命呢?他当然只有答应听你们的话,跟你们合作。就这样,他刚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出来,却又被稀里糊涂地关进了巡抚衙门的大牢。而你雷惊云呢,也装模作样地被我们从地牢里‘救’了出来。至此,这桩轰动一时的奇案表面上看来已经是告破了,你这个‘受害人’也劫后余生,真可谓是皆大欢喜。如无意外,过不多久,你再想法暗中做点手脚,让雷惊雨横尸大牢。此时你再与他的遗孀白如霜成亲。这样你就人财两得,可以名正言顺接掌仁义门大权,完成你一统江湖的雄图霸业了。”

雷惊云和白如霜互望一眼,脸色早已煞白,见他说得如此详尽,分毫不差,宛如亲眼所见一般,心中又惊又怒,如同掉进冰窟一般,全身冰凉,指尖发抖,知道事到如今,抵赖是抵赖不过去的,惟有见机行事,杀人灭口,方能保全自己。当下雷惊云盯着他恨恨地道:“不错,事情至此,本该一切都已结束,谁知二弟却留下了一封什么血书被你看到,让你起了疑心,看样子你大有重新调查此案的打算。你这块拦路石不除,终究是我心中一大隐患。所以在这个时候,我就对你动了杀机。但是你身为巡抚衙门总捕头,乃是朝廷命官,官居五品,若是不明不白死于非命,朝廷一定会过问,到时京城刑部查下来,终究有些危险。”

叶知秋见他终于点头承认,心中暗暗吁了口气,说道:“所以你们就指使小午趁我不备在我的酒中下了迷魂药,将我剥光衣服放到白如霜的床上,又让巡抚大人看见,让巡抚大人一怒之下撤了我总捕头之职。到那时我叶知秋无官无职,一介平头百姓,即使横尸街口,也不会有人重视,是不是?”

白如霜点点头道:“小午早已被我买通,你在巡抚衙门里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给我通风报信。我告诉他事成之后,保他当上巡抚衙门总捕头,他有利可图,为我们办事自然卖力。”

叶知秋道:“那天在一滴香酒肆,我告诉小午说雷惊雨似乎给我传递了某种信息。消息传到你们耳中,你们便立即觉得雷惊雨靠不住了,怕他随时都有可能反咬一口把一切都抖出来。好在他已经向官府承认了一切罪行,即使立即死去,也不会影响你们的计划,所以你们就让小午在牢中把他给杀了。其实又何必请人动手,你们一餐不给他送饭不给他服解药,他不就会毒发而死了吗? ”

白如霜道:“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觉得不妥。假如他惊觉到我们没有给他解药,他赶在毒发之前把一切都抖了出来,那可怎么办?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一刀了账,万无一失。”说到“一刀了账”这四个字时,她用手作了一个杀人的动作,但她表情随意而冷淡,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切西瓜。

叶知秋道:“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雷惊雨,又杀了小午灭口,而我又身中剧毒,

中箭沉江,按常理绝无活命的机会,如此一来了解内情的几个人全都死于非命,所以你们的秘密便再也无人知晓,从此以后你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为所欲为了,是不是?”

雷惊云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是要把他看穿一般,然后叹了口气,又是疑惑又是奇怪地说:“本来事情是这样的,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没有死!你服了天下无解的七日断魂散,又中箭沉江,居然、居然……”

叶知秋微微一笑,脸上略有得意之色,道:“你错了!你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不止一件,而是三件。第一,我既然早已怀疑小午,又怎会对他半点防范之心也没有?我这朝廷五品之职,又岂是说撤便能撤说抢便能抢的?我跟巡抚大人早已通过气了,那天晚上在仁义山庄他对我大声呵斥当场免职,都只不过是在演戏给你们看罢了。”

雷惊云睁大眼睛道:“演戏?原来、原来巡抚大人早已洞悉一切?”叶知秋不由好笑,道:“你以为巡抚大人是这么好欺骗的吗?”白如霜问:“那第二件事呢?”

叶知秋道:“第二件,我将雷惊雨给我留下血书这件事详详细细地剖析给小午听,只不过是将计就计,看看你们得知此讯会有什么动静而已。其实早在我中计昏迷的头一天就已派人将雷惊雨从大牢秘密押走了,你们杀死的那个雷惊雨是假的,是我用另一个死囚易容而成的冒牌货。”雷惊云冷笑道:“你救了他又有什么用,没有咱们的独门解药,他是必死无疑。”

叶知秋摇摇头道:“世事无绝对,你们的毒药虽然厉害,连云山通灵道长的手段也高明。雷惊雨现在正在青云观中,虽然一直中毒昏迷未醒,但通灵道长说即便拼了他这条老命也要运功将他体内的毒素逼出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义兄后人含冤惨死。只是雷惊雨救活之后,一身武功只怕是要废了。”雷惊云跳起来,咬牙道:“又是这个臭道士坏了我的大事!”

叶知秋接着道:“第三件嘛,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四川唐门的当家人唐二娘是我的姑妈,打从小时候起她就十分疼我,怕我长大之后吃人家的暗亏,所以在我十岁那年给我服了一颗唐门至尊宝丹,从那以后我就拥有了百毒不侵之身,即便是见血封喉入肠即死的剧毒之药也奈何不了我,又怎会惧怕什么‘七日断魂散’?只是迷魂药只能迷人神志,没有毒性,不能算作毒药,所以那天我才会中了小午奸计,昏迷了三天。”

雷惊云见他今日陡然现身,已然大吃一惊,又见他一身官差打扮,服饰与以前做巡抚衙门总捕头时全无异样,更觉不妙,此时见他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将自己的老底一一揭露出来,心中更是又惊又惧,待见他只是孤身前来,门外并未埋伏一兵一卒,心底却又升起一线生机,盯着他冷冷地道:“叶大人已将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今日有备而来,看样子是想要抓我们夫妻去见官了?”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雷兄言重了,本捕是来‘请’两位而不是来‘抓’两位的。只要两位相信自己是清白无罪的,又何惧见官呢?”

雷惊云脸色一沉,道:“既然如此,那就别再拐弯抹角浪费唇舌了,雷某承认你所言一切全是事实,现在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请’得动我们夫妻俩了。”话音未落,双臂一抖,手中已多了两把薄薄的弯刀。他身上还穿着新郎服饰,也不知这两把刀他是从哪里拔出来的。

叶知秋瞧见他左手刀上刻有一个“仁”字,右手刀上刻有一个“义”字,正是仁义门的掌门信物仁义双刀,红烛映白刃,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与诡异。他道:“本捕记得雷兄的称手兵器不是一柄长剑吗?怎么现在改使双刀了?不知雷老爷子传下的仁义刀法雷兄练到了几层?”

雷惊云道:“雷某修炼仁义刀法不过一年时间,虽只初窥门径,但杀你却绰绰有余。拔出你的剑,上前领死吧!”

叶知秋道:“很好,本捕今天就来见识一下天下无敌的仁义双刀。”左足斜斜向后踏出半步,右手伸到腰间,缓缓拔出缠绕在腰带中的软剑,剑尖斜指地面,剑身不住颤动,寒光闪闪杀气逼人。他平伸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雷惊云猛一跺足,正欲出招,叶知秋忽觉脑后风声飒然,他脸色微变,已知有人在后偷袭,急转回头。原来是白如霜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后,趁他全神应付雷惊云时,手持一柄折扇,闪电般朝他后脑点来。

叶知秋冷声笑道:“白家的流云扇不过尔尔,这手背后偷袭的功夫倒是高明得紧。”并不转身,反手一剑刺出。

白如霜折扇还未点到,便觉寒光一闪,一支剑尖已迎面刺来,大惊之下,回扇相格。软剑与折扇一碰,忽地反卷过来,剑锋便如毒蛇一般,缠上了她的手腕。饶是她后退得快,折扇还是给对方长剑绞了去,手腕上也留下了一道三寸余长的剑痕,鲜血渗出。白如霜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将手腕伤口含入嘴中止血。但鲜血一流入她口中,她脸上的表情忽地变得无比古怪。

雷惊云自恃高手身份,不肯上前夹攻,此时见她败退,害怕叶知秋再施杀手,急忙喝道:“霜妹,你且退下,让我来收拾他!”跃步上前,双刀并举,迎头便砍。叶知秋不守反攻,长剑一晃,忽地自雷惊云双刀中间直砍下去。他的剑要比对方的刀长得多,此一招虽是后发,却是先至。雷惊云双刀架成十字,来格软剑。刀剑相碰,火星一闪,两人只觉一股强大的内力从对方兵器上传来,忍不住心中一惊,不约而同地都“咦”了一声。

只在一瞬之间,室内已是刀光满天,雷惊云的双刀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过来。他手中的仁义双刀比一般单刀还要短小,刀法却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时而左守右攻,时而右守左攻,双刀连使,每一招都在进攻,同时又是每一招都在防守。双刀挥舞,刀花翻滚,就如一个刀球一样,既能袭击对手,又让对方极难靠近。

叶知秋被这股狂暴的刀风逼得向后连退八个大步,方才稳住身形。雷惊云见到有机可乘,左手仁刀上下翻飞护住全身要害,右手义刀由下向上反撩对方小腹。叶知秋小腹一收,双足往墙上一点,人已腾空而起,头下脚上,双手握剑,人与剑成一条直线,剑尖直向雷惊云头顶刺下。

雷惊云不敢硬接,踏前一步,避了开去。叶知秋一剑刺空之后,贴着他后背落下。雷惊云大惊之下,不及回刀,右臂一屈,一记肘锤,直捣叶知秋心窝。谁知叶知秋却并不闪避,长剑斜劈,削向他的脖子。雷惊云听见风响,急忙偏头躲闪。只听“通”的一声,叶知秋胸口已被他肘锤撞到,站不住脚,身子直向后退出一丈余远,背靠墙壁,方才拿桩站稳。雷惊云脖子虽然未被剑锋伤到,左边肩头却被连皮带肉削去一大块,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叶知秋只觉胸口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只觉丹田真气不济,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雷惊云虽受伤不重,却甚是狼狈,肩头血流如注,霎时将他手臂和身上染得鲜红,连地上也洒了不少鲜血,房间里立时充满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雷惊云剑下余生,心口兀自怦怦乱跳,抬头看见叶知秋站在墙边,面容苍白,似乎受伤不轻,不由心头一喜,双手提刀,一步步逼近过去……

八 鬼中鬼

叶知秋虽然身受内伤,功力已不足平时五六成,却不甘示弱,左手背到身后,右手持剑,双目平视,严阵以待。雷惊云见他呼吸平和,有恃无恐,一时之间却又摸不透他的深浅,提刀立足,不知自己是否该抢先出手。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白如霜“嗷”地一声叫,身形电闪,捷如狸猫,直朝雷惊云扑了过去。雷惊云只觉喉头像针扎般地一痛,喉咙处便被两颗又尖又利的牙齿咬住,耳旁呼啸直响,仿佛身体中正有什么东西狂涌而出。

是血!是他身体里的鲜血!白如霜居然在吸他身上的鲜血!

雷惊云脑海中蓦地闪过“吸血鬼”这三个字,想举刀砍她,但却骨软筋酸,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叮当”两声,仁义双刀掉落在地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鲜血正如决堤江水一般,向外呼啸而出。他只觉得口唇发干,嗓子里似乎要冒出烟来一般,张大嘴巴,想喊想叫,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他面容扭曲,脸孔狰狞,表情与仁义山庄任何一个离奇死去的人完全一样。

叶知秋也被眼前这怪异恐怖的场面惊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忽然记起通灵道长交给他的几柄桃木飞刀,也不知是否灵验,当下急忙拿出一把,用力掷出,正中白如霜后背。

白如霜“嗷”地一声叫,回过头来盯着他。叶知秋抬头一看,只见她披头散发,脸孔雪白,嘴里长出两颗白森森的獠牙,伸着长长的血红的舌头,满嘴鲜血。叶知秋顿时吓得手脚冰凉,心口怦怦乱跳。

白如霜双膝不屈,身子却像幽灵一样直扑过来。

叶知秋重伤之下,难以避开,只好再甩出一柄桃木飞刀。白如霜虽然身法诡异,十分厉害,但对这桃木飞刀却似乎颇为忌惮,不待飞刀上身,人却已直挺挺地向后飘去,后背撞开窗户,飘身一闪,已然不见踪影。由始至终她的膝盖都没有弯一下,身法诡异无比又迅捷无伦,即便是天下最高明的轻功,只怕也赶不上她的一半。

雷惊云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双膝一软,瘫在了地上,喉咙处的两个血洞仍在向外冒着血泡,当真令人触目惊心。他的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声音颤抖地道:“原、原来她就是那吸血鬼?”

叶知秋目光幽幽地瞧着那洞开的窗户,脸上仍有惊悸之色,仿佛白如霜会突然从那窗户外跳回来一样。他走过去关起窗户道:“不错,她就是搅得仁义山庄人心惶惶的那个吸血鬼。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却没料到她竟如此可怕。”

雷惊云听他如此一说,目光顿时便向他瞧了过来,心有余悸地道:“她明明是一个好好的人,却又怎么变成吸血鬼了?”

叶知秋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推想得不错,问题应该出在你那已有一岁之龄的宝贝儿子雷小宝身上。他自打从白如雪肚子里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小吸血鬼。自从他成了白如霜的‘儿子’之后,每次吃奶,其实都是在吸吮她身上的血液。而她每次被他吸血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陶醉酥麻上瘾的感觉,久而久之,她自己也被感染上了尸毒,变成了吸血鬼。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她并未真正生孩子,又怎么会有奶给孩子吃呢?”

雷惊云略略恢复了一些气力,站起来道:“我儿子怎么会一生下来就是吸血鬼呢?”叶知秋道:“古书记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生身之母是吸血鬼,要么他的亲生父亲是吸血鬼,抑或父母两人都是。”

雷惊云道:“我和白如雪当然不可能是吸血鬼。”

叶知秋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是白如雪跟一个男吸血鬼同房之后怀孕生下来的。”

雷惊云脸色一变,跳将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宝不是我的儿子,他是白如雪跟一个吸血鬼通奸后生下的?”

叶知秋并不理他,自己说道:“通灵道长告诉我,早在两年之前白如雪就去连云山拜访过他。她问了道长许多跟吸血鬼有关的问题,还问假如一个女人跟一个男吸血鬼同宿之后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也是吸血鬼。通灵道长本不想回答她,但一想她也算是雷老爷子的后人,却也不便拒绝不答。但是后来她竟要求通灵道长施法召来一具吸血僵尸看看,被道长拒绝了。通灵道长当时也颇觉奇怪,堂堂仁义山庄的少夫人,怎么会忽然对这种灵界异物歪魔邪道感兴趣呢?”雷惊云怔了一下,道:“你是说……”

叶知秋道:“其实女人的心思是最细腻的,你跟白如霜那些牵扯不清的关系,白如雪岂能一点不知?她跟你夫妻一场,自然了解你的性格,揣测得到你的心思。她曾经暗恋你这位大表哥多年,跟你成亲之后,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回心转意好好爱她,却未想到你竟丧心病狂处处找机会想要对她下毒手。女人固然有逆来顺受、温柔可爱的一面,但倘若翻脸,她的报复心却要比男人强得多。正是在这种极其强烈的报复心理的驱使下,她想出了一条报复你和白如霜的毒计。首先她请来一位道行高深的道士,在夜里秘密作法,召来一个男僵尸与其共眠,事成之后,她怀上了僵尸的孩子。她知道白如霜不能生育,假若你害死她之后跟白如霜在一起,她生下的这个孩子你一定会交给白如霜抚养。而据说吸血鬼婴儿出生之后,只吸他母亲身上的鲜血,假如她母亲不幸死了,那么在他母亲之后第一个抱他的女人就成了他在婴儿时期吸血的对象。那婴儿永远都记得她身上的气味,除了这个女人,换了任何一个女人的奶和血他都是不会吃的。而白如雪早已算准你抢到孩子之后,一定会第一个交给白如霜看,正因为白如霜不能生孩子了,所以她喜欢孩子的心情比任何女人都要强烈。果不其然,一切事情都按白如雪设计好的路线发展着,你在她分娩之时,在她最疲惫和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杀了她,抢走了她的孩子。这孩子谁的奶也不吃,只吃白如霜身上的‘奶’,白如霜在浑然不觉之中渐渐感染尸毒,变成吸血鬼,搅得仁义山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你也随时都会被她吸血而死……白如雪报复你的目的达到了,她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会含冤冷笑。”

雷惊云脸上的神情十分古怪,盯着他问:“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叶知秋道:“其实我也一直在调查吸血鬼伤人这桩案子,直到那天晚上你们用迷魂药将我迷晕之后把我放到白如霜的床上,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胸脯,看到她雪白胸脯上的两个极其细微的牙印,我才豁然明白。”

雷惊云哆嗦了一下,又问:“那她、她自己知道吗?”

叶知秋摇摇头道:“应该不知道。她现在尚只是半人半鬼,白天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一到夜晚睡着之后,她就会渴血难忍,变成吸血鬼出来害人。而早晨一觉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总之做人时不知道做鬼的事,做鬼时也完全忘记了做人的记忆。只是她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她时常夜里起床变鬼行凶,你又怎么会全不知情?”

雷惊云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和霜妹约好,只有等到我俩名正言顺成亲的那一天,我们才过真正的夫妻生活,所以一直以来我俩都是分房而居。虽然、虽然有时情难自禁免不了要亲热一下,但我俩在这一年中同眠同宿的日子仍然少之又少,所以她夜里的反常行为我全然不知。”

叶知秋道:“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凡是吸血鬼,对鲜血都有一种极度的渴求,对血腥味都有一种极度的敏感。刚才她本来好好的,但你身上流出的鲜血和这屋子里充斥的血腥味突然引发了潜伏在她体内的魔性,所以她才会在一瞬间由人变鬼,疯狂地扑上来吸食你身上的鲜血。我想她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一个吸血鬼了。”雷惊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牙齿格格直响,道:“那我、我……”

叶知秋见他双手抱肩,全身发抖,不由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觉得喉咙发痒,全身发冷?”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道,“你被她咬过,已经感染尸毒了。”雷惊云话不成句地道:“那、那会怎么样?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僵尸?”叶知秋点点头道:“极有可能。只有赶在天亮太阳出来以前杀了咬过你的吸血鬼,你才有可能重新做人。”

雷惊云哆嗦道:“你是说只有杀、杀了她我才能重生?”

叶知秋点点头,道:“这是通灵道长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灵不灵。”

“好,杀了她!我、我一定要杀了她!”雷惊云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突然狂叫一声,捡起地上的两把刀,撞开窗户,冲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叶知秋找遍整个仁义山庄也没找到雷小宝。通灵道长飞鸽传书告诉他:挖开白如雪的棺木看看。当叶知秋打开白如雪的棺材时,果然看见她身旁躺着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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