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展飞
一、伴君
大殿之内,七名劲装男儿均持长剑,随着一名老者的喝令,霍霍舞得正疾。这大殿极是富丽堂皇,正北面掩着珠帘,模模糊糊显出一个人影。大王自从受到惊吓,便不敢见风,哪怕是一丁点儿风,都足以让大王不安。因此窗户都是关着的,挡着厚厚的紫提绒金流苏窗帘。四周摆着十几盏九叶烛台,来自异域的香烛烧起来没有一点儿声音,一种说不清的细幽的香气便与光明一同充溢在大殿之内。
七名剑士沐浴着这样的香气,均觉得皇恩浩荡,自然人人抖擞精神,全力施展。那老者年纪已经有七十开外,留一把山羊胡子,瘦小的核桃脸皱纹密布,这一会儿仍然没听到大王的赞赏之言,不禁心下忐忑,愈发打起精神,喝令指挥,七名黑衣剑士更加卖力,大殿之内剑光闪烁,如同乌云之中射出条条闪电,令人目眩神驰。大殿下端站着十余名大臣,他们悄悄看看站在最左首的金吾将军沈鼎,见他也满面赞叹之色,均放下心来。
那指挥剑阵的老者感觉敏锐,心里暗暗嘀咕:“大王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于是指挥七名剑士使出“霜叶满天”这招,但见剑阵中银光暴起,散射开来,恰如一股疾风激落树叶,片片点点,三丈之内竟无疏漏之处,大殿中顿时寒意袭人,香烛火苗儿都似乎缩了一缩。
忽然之间,珠帘微微一晃,里面一道影子迅捷无比的飞出,落入剑阵之中。那老者叫道:“小心!”却听“叮叮叮”一串疾响,接着“当当当”数响,七名剑士手中的长剑均被斩断,人人只握着一个剑柄,剑身掉落在地,为烛光所映,闪着点点碎亮。七名剑士惊恐之极,回头望着核桃脸老者,却见老者的双眼比平时大了不止一倍了,皱纹反显得平了很多。
剑阵当中一人摇头叹道:“这个什么七金剑阵倒是好看,可惜全不管用的,唉,难道依我邦之大,人才之广,竟无人能挡住那贼?”那人正是大王。大王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却仍如少年一般矫健。适才大殿之中不下七十双眼睛,竟没有一个人看出大王如何出手的。众人不禁由衷钦佩,除了执戈卫士,余者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那老者及老者所率的“七金剑阵”是金吾将军沈鼎举荐的,沈鼎素知大王的脾气,只吓得汗流浃背,出列一步,着地跪倒,壮着胆子道:“禀大王,依微臣愚见,倒也不全是此剑阵不管用,实则是因为大王剑法得自天神梦授,岂是凡间之物所敢相比?此剑阵抵不住大王的一剑,未必便抵不住那贼的凡间招数。微臣妄言,伏乞圣察。”
大王若有所思,慢慢踱了几步,良久叹了一声:“沈将军,依你之见,上一回喜遇儿替我挨的那一剑,反而是大可不必了?”
喜遇儿是大王贴身近侍,为人机灵,武功卓绝,上回刺客闯进禁宫行刺,喜遇儿抢在大王身前受了这一剑,刺客一剑将喜遇儿刺了个对穿,剑尖透出,又将大王的右胸刺入近寸。喜遇儿拼出最后一分气力,一拳打得那刺客嘴角沁出血来。那刺客见事不妙,转身外逃,又杀了七名侍卫。但他因前头吃了喜遇儿一记重拳,身手之敏捷大打折扣,后来浑身鲜血淋淋才杀出包围,叫道:“半年之后,定当再取你项上人头!”纵身而去。
大王接连三次布诏,传扬喜遇儿壮举英名,募民间剑士增补宫禁卫戎之职,重金求天下利刃。三个月之后,当真得了一柄削铁如泥锋利无匹的宝剑“空影”,可杰出之剑士却真难选出。大王正烦闷之际,金吾将军沈鼎举荐九阴山“铁叟”华榛及其门下弟子组成的“七金剑阵”,大王即命七剑士进殿,便于大殿之内试演剑阵。
便在方才,沈鼎还想或许七剑士能合大王心意,那么作为皇城宫禁所有侍卫禁军之首,他也能略有安慰,哪知这七剑士最厉害的一招,居然在大王一击之下,全然不成样子。因此沈鼎沉声道:“还不退下!”华榛迟疑道:“沈将军,我在何处等候?仍回府上么?”
沈鼎面色大变,喝道:“何来许多废话!”那华榛还待再言,忽然之间,寒光一闪,大王已经一剑刺入他的胸膛。他七名弟子大惊之下,一齐站起。却听四周众卫士齐喝一声,铁戈举处,七名剑士手中无剑,加上猝不及防,有六名尸横就地,余下一名向殿门抢去,却被沈鼎一刀拦腰砍断。上半身跌在地上,下半身兀自又跑出三步,倒在众文官面前,众文官肝胆皆裂,却无人敢稍动。匡辞修忍不住浑身一抖,心惊胆战。大王收剑回鞘,叹道:“无用之人拿来作甚。”忽然厉声道,“依我邦之大,人才之广,难道竟无人挡住此贼?明日孤王再颁诏书,必选出杰能之士!”
殿上众臣知道危险已去,皆伏地庆幸。哪知大王忽然又道:“匡大傅!”众人心均提起,却听大王笑道:“你常常说什么君子坦荡荡,何必如此胆小!赐你黄金百两,美酒一瓶,回家压压惊吧。”匡辞修高声道:“微臣深谢大王恩德,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力求颂声字正腔圆,却是不尽人意,连自己都察觉出声音抖得厉害。好在众同僚同舟共济,适时齐声颂道:“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人人自危,心跳可闻。不知隔了多久,终于听大王一声长叹,说道:“依孤所见,山野民间,必有杰能之人。可惜尔等食我俸禄,却不能为孤分忧。沈鼎,你这颗脑袋暂且寄在项上,旬月之间,找不出真正英杰人物,便将它还给孤家!”沈鼎口称万死,高声谢恩。大王又道:“尔等亦是一般!”众臣皆诺诺。大王嗯了一声,殿侧宫人唱道:“退朝!”
太傅匡辞修捏着一把汗回到家中,早有家仆奉上茶来。匡辞修心情烦恶,端茶大大喝了一口,谁知那茶正烫,忍不住噗的一口吐出,将茶盏兜头甩在那家仆头上,那家仆烫得一个哆嗦,却不敢叫出声来。匡辞修怒犹未尽,扬手一掌,啪的一声清脆之极,那家仆跌坐在地,旋即翻身跪倒,连连磕头道:“小人该死,老爷饶命!”
匡辞修骂道:“我饶你命,谁饶我命?拉下去砍了!”那家仆吓得呆了,挣开众人,抱住匡辞修左脚,哭道:“老爷饶命啊,饶命啊老爷!”众家仆大惊,抢上去拖开,一齐喝骂,拖将出去。
匡辞修掸掸衣襟,听那家仆叫声凄惨,不由得心软了,挥手道:“算啦算啦,饶他一死,打六十棍,扔到马棚之中。从今以后,不许他再进到后院里面!”早有家仆奔出去传令。匡辞修摇头道:“败兴!”气吁吁坐下,望着左侧紫檀木小几上,忽然间眼睛一亮,不由得心下欣喜了:那上面摆着一只三腰女身瓶,里面插着一支返青的落叶松,旁边配了一朵蓝莛,说不出的清新动人。匡太傅啊了一声,眼光定在那花瓶上,却问道:“谁摆在这里的?”
家仆迟琼小心答道:“回老爷,午后离小姐来拜访老爷,老爷朝王未回,离小姐将此瓶放在这里。”匡辞修探身向那蓝莛苍松深深一嗅,脸上浮起一层微笑,叹了一声,又微微一笑,再接着一叹,如此三笑三叹,吟道:“有莛盈盈,在松之侧。莛兮若即,松兮若离。唉,这个离夕,这个离夕!迟琼,她说什么了没有?”
迟琼看着一名婢女。那婢女不自觉缩了下脖子,道:“离小姐好像也说了什么若即若离,只是跟老爷说的又不全像。”匡辞修嘿了一声:“算了算了,备车,把我送到支颐馆去。”那婢女道:“老爷,刚才夫人请您去一下。”匡辞修眉头皱起,自语道:“又是什么事?”想了一想,知道了答案,“谁让她长侄女长得好看啦?大王要选美,我又有什么法子?”摇头道,“你去禀报夫人,说我外出访客。”那婢女略有迟疑,但点头道:“呃,我这就去。”
匡辞修回头看着那瓶插花,露出笑意,慢慢踱进侧厅,一边道:“唤小知来,给我更衣。”青铜镜还是有点模糊的,以至于匡辞修看不清镜中葛袍上的麻线脚。但总之应该显得相当清雅。匡辞修微微一笑,却听一人咳嗽一声,不由得皱起眉来,闷闷道:“你怎么到前厅来了?”
来者正是匡夫人。匡夫人才过了三十,却已经有些衰老之态,总算保养得度,显得油白油白的,如同一只剥壳的煮鸡蛋。听匡辞修这一句问,本来就红红的眼圈一下子更红了:“老爷,玉良……”匡辞修眼睛眯起来,目光显得更加锐利,哼了一声道:“玉良的事你不要再讲了。朝中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虽然大王一向看重我,但只不过为了一个玉良,又不是国计民生,我能让大王收回成命么?”
匡夫人犹不死心,上前抓着匡辞修衣袍道:“老爷没听下面怎么说么?暴敛荒淫……可不是我说的,这还不叫关系国计民生么?”情急之下,一把正拉在匡辞修腰带上,不想竟然拉开了,啪的一声,上面系的一枚玉佩掉落在地。匡辞修啊呀一声,检视之下,那镂空的玉佩已是摔去了一块,本来是一个麒麟之形,这下可少了一只脚。匡辞修急忙低头,却还是一个婢女眼快,从旁边跑了两步过来,将拇指甲大的一块捡起来,右手捏了,左手在下面护托着,喜道:“老爷,给!”
匡辞修拿过来,合在那断头上一对,正是丝毫不差,可一松手,那断脚便又掉下来了,这一来真真切切觉得恼火异常,转头喝道:“你也太有失风范!知道么,这是大王赐给我的,名叫中坚之佩。上面雕的麒麟,那是说我‘振振公族’,你知道么?”
匡夫人也知道这事的不妙了:大王所赐之物,皆是无价之宝。倘有散失损坏,一被查证,便要落个“大不敬”之罪。然而她立刻便生了侥幸之心:大王赐给老爷的宝物多了,难道他还能一件一件都记着?至多老爷再不带着这玩意儿,他能知道么?
匡辞修斥道:“大王所赐之物,一有损毁,须得立即请罪。若真是像你方才所说,那便是‘大不敬’之上,进而欺君。再说,这中坚之佩……对了,你方才说什么,什么叫‘这玩意儿’?”他忽然觉得怎么样都讲不清楚,气咻咻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他心里暗暗发愁:谁都知道大王为刺客的事情绪恶劣,这些日子因无名小错诛杀大臣已逾十数人,自己虽说是大王为数不多的宠臣之一,可也难说大王不会突然翻面不认。于是恼道:“奴才,还不滚到一边去!”
匡夫人走出门口,胆子又大了,于是呜呜哭起来,不过声音一会儿就小了。匡辞修将络麻腰带仍然系了,一时也想不起来该到哪儿去,重重坐下来,眼光所及,正是那尊三腰女身瓶,心里叹了一声:“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唉,何以伊人一枝独秀,我已杂草丛生?”
迟琼一直在边上望着那枚断裂的玉佩,忽然道:“老爷,小人倒有一个法子,或许能修好这件宝物。”匡辞修有些惊奇:“哦,什么法子?”
迟琼道:“把鸡蛋清抹在两边,粘起来,好好晒上一两天,就很结实。”匡辞修道:“试过么?”迟琼道:“小人粘过一只陶盆。一年多了,还在用。”匡辞修喜道:“既有此法,那便试试无妨。迟琼,若是真能粘复这枚玉佩,我赐你个赎身平人。”迟琼喜出望外,连道:“谢老爷,谢老爷!”小心取了玉佩退出。
匡辞修看迟琼好像极有把握,心绪略好,正要出门,却见前院管事疾步进来禀道:“老爷,沈将军来访。”匡辞修咦了一声,自语道:“他来干什么?”微一沉吟,道,“请到荷香阁等候,我即刻就到。”
匡辞修换了一身彩绸正袍,不过用了半炷香工夫,可沈鼎已经等得极是焦躁,在厅中来回踱步。匡辞修咳嗽一声,沈鼎抬起头来,拱手而前,便要下拜,匡辞修微笑道:“愚兄与将军同殿称臣,不过痴长几岁,将军何需客气?”分宾主坐了,吩咐奉茶。
沈鼎二十七八岁年纪,脸孔方方正正,身材魁梧。他是三世武将,不大懂得礼道,端起茶来呼噜噜吸了一口,听得匡辞修暗暗皱眉,乃咳了一声笑道:“不知沈将军为何事而来?”
沈鼎神色诚挚,叹道:“真人面前,小子不敢说假话。前几年在下不识深浅,对太傅颇有简慢,着实无礼之极!”匡辞修心道:“白丁得势,眼高尾翘,毫不为奇。只不过今日是怎么了?”当下笑道:“你我同殿为臣,一文一武。虽形交不多,可心交非浅。呵呵。”
沈鼎道:“还是太傅说话深透!在下也这个意思,便是说不出来!”使个眼色,跟来的随从递上一方玳瑁匣子。沈鼎接了,启开匣盖,却见里面两颗色彩亮丽的明珠。匡辞修吃了一惊,却见沈鼎双手捧过来说道:“小子无以为敬,这两颗夜明珠还算看得过眼,请太傅赏个薄面。”匡辞修心下甚喜,却道:“此物价值连城,愚兄无功之臣,断不敢受,还请将军拿去。”
沈鼎慌忙推让,急道:“在下专门拿来孝敬太傅的,太傅不收,岂不还是怪罪在下这些年无礼么?”匡辞修不再坚持,将盖子盖了,说道:“将军有何事见告?倘若愚兄能稍有效劳之处,也不枉将军一番倚重。”沈鼎拱手道:“请太傅救我一救!”匡辞修诧道:“将军何出此言?”
沈鼎神色凄惶,说道:“今日大殿之上,在下办事不利,引荐的剑士均是无用之材,为大王所怪罪。在下自知难居金吾将军之位。”匡辞修笑道:“将军执掌宫禁防戎以来,法刑合律,检防甚周,将军何以与愚兄说起这等笑话来了?至于那刺客,愚兄不大懂得剑术,正要向将军讨教:那厮真的无敌么?”
沈鼎叹道:“那霍令风霍贼行刺大王之日,在下正巡城防,不在宫中。但据说,那霍贼使的是吴钩剑,此等剑我邦无人会使。在下于太傅面前不敢藏私,当日若非在下巡守城防,吃饭的家伙早就不在自家脖子上了!”
匡辞修道:“我不信以将军家传刀法,那霍贼就能轻易取胜!”
沈鼎道:“倘若论及谋形布防,明军纪,严行伍,在下确也略通一二,但说到刀法剑术,在下这点微末本事,哪值一提!不过在下所指的倒不是那霍贼能取了我的人头,而是……太傅请想,倘若那天我若在大王身侧,大王必定怪罪我保护不周,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么?”
二、谋反
匡辞修想起闹刺客之事以来,大王诛杀了许多侍卫大臣,不自禁脊背生寒,干笑道:“嘿嘿,愚兄无用之材,大王尚且恤谅,以将军之能,大王自然更加倚重,将军之担忧,未免……呵呵,未免过虑了。”
沈鼎离座拜道:“在下身家性命危在旦夕,只望太傅搭救,岂敢在太傅面前胡言!不但在下,便是太傅自身是否能保得周全无虞,尚且难说!”
最后一句,让匡太傅心头一震。他三十岁刚刚出头便登上太傅高位,虽然表面上老成持重,一副食君禄忠君事的满足之态,但素知伴君如伴虎,内心何曾一日不担忧?听沈鼎话中有话,忙离座扶着沈鼎道:“将军请起,有什么话起来慢慢说不妨。”二人重新落座,匡太傅对左右侍候的家仆道:“都退下去,谁也不许进来。”沈鼎带来的那名随从也跟着出去了。匡太傅道:“依将军之意,却是如何?”
沈鼎神情沉重,慢慢吸了一口气,忽然低声而果毅地道:“废君!”
“啪”的一声,匡太傅手中的茶盏盖子掉落在地,茶水溅出。沈鼎一动不动,只两眼定定望着匡辞修,满是期待之意。
匡辞修沉声道:“将军何敢起如此大逆不道之意?你可知这是诛族之罪么?”沈鼎好像已经有了胜算,微笑道:“太傅请想,在下纵无此意,便不会招来灭族之祸么?不仅如此,恐怕亡国之灾也已相去不远了!”
匡辞修心头狂跳,然而这些年修炼的功夫早已火候不浅,仍不动声色,道:“哦?”沈鼎叹道:“依太傅远见卓识,岂会看不出来?只不过太傅持重,不便轻言。眼下我国之内,民不聊生,路多饿殍,邻国虎视眈眈。此危亡之时,大王犹是重役苛赋,广选美女,致使民多叛心,怨声载道。在下孤陋寡闻,却也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之理。请太傅思之!”
匡辞修没说多少话,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好一会儿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慢慢捡起茶盏盖子,声音更低了:“将军是第一个来找愚兄的么?”
沈鼎慢慢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小子已与谷国监、季洗马等商议过。”匡辞修道:“他们怎么说?”沈鼎不答,只缓缓点了点头。匡辞修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一圈,终于又坐回沈鼎面前,说道:“兹事体大,愚兄一时也不敢妄断。想听听将军之言,可有胜算么?”
沈鼎道:“天子之位,唯有德者居之。非是我等已有胜算,当此之际,非另举国君不可。当今太子已届成人,英姿勃发,仁心义行,迥异其父。若是废了大王,立太子为君,实在是我邦之幸。太傅以为如何?”
匡辞修眼睛一亮,却又皱起眉来沉吟。沈鼎换了称呼,说道:“兄弟深知太傅博学多才,德高望重,乃国家之柱石,更是太子最信赖之人,此事非太傅主持大局不可。因此斗胆冒昧,若是太傅以为不可,兄弟身家性命悉数交给太傅便是。”
匡辞修听他自称兄弟,忽觉得眼前一座从未遇过的险峰向自己压来。心想:你等最担心之事,乃是万一事成,太子登位,却来一个过河拆桥,问你们一个‘大逆不道’之罪,那便着实糟糕透顶。你来找我,只不过担心万一祸发,便由匡某承担。只是心里虽然明白这一节,却是不能说出来,又想大王如此行事,举朝文武皆生惧怕,惧怕久积,便是怨愤,就算自己不答应沈鼎等人,大王也迟早众叛亲离,遭到废逐。真到彼时,自己一定会作为佞臣被新王及新贵所诛杀。
因此想想问道:“将军等打算如何行事?”
沈鼎鉴面辨色,知道匡辞修已经首肯,说道:“廿五祭祀之日,兄弟执掌京畿军禁,届时调遣心腹军伍,到时一声令下,将大王团团围住,由太傅历数其失德无行条状,迫其退位。我等皆推太子即位。”
匡辞修不禁心头寒起,咽了口唾沫,喟然道:“大王的确……失道……唉,不得已而为之。只不过,到廿五不足十日,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过于仓促了些?万一事败,这个……这个……”
沈鼎森然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王自从遇刺之后,更加猜忌多疑,下榻之处,一夜数易。每日早朝也早就不再按时了,兴致来了,一日数次召见大臣,弄得大臣疲于奔命,没兴致时,一连数日不朝。他身边的四十九名执戈侍卫由他亲自管辖,死了一个喜遇儿,还剩下四十八个,那也是片刻不离。他自己的武功又很高,空影剑从不离身,我们有机会动手么?”
匡辞修问道:“此事不但关系你我身家性命,更关系国运兴衰。因此,愚兄以为,参与谋划之人得真正靠得住。将军……自然,将军等必是已经与太子商议好了?”
沈鼎微微一笑,说道:“太子系大王嫡出,父子连心,况且弑父之人,焉能为君?因此末将等不敢以此事惊动太子,只待届时推太子即位便可。自然,太傅乃太子启蒙之师,晓以大义,或可与太子商议。”
匡辞修心头一跳,接着便生出一股悲凉之意:“他们早与太子说好了,却以这等话来诓我。于是点头道:“将军所虑甚是。不错,大义面前,当舍小义。君与国孰重?自是先有国而后有君。我为国运计,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率先发难之人。!”
沈鼎拜道:“太傅深明大义,真是我国之幸。”匡辞修谦辞称惭。沈鼎自怀中取出一块熟牛革,说道:“请太傅于此誓书上题名。”匡辞修接来一看,却见写的乃是“君王无道,涂炭生灵,众叛亲离,理应废之”等等,下面是二十余人的落款,有太子洗马季善、国子监谷灿、金吾将军沈鼎、祭礼周合禧等等,几乎朝中王公大臣皆在上面。匡辞修意外之下,又复庆幸:“毕竟他们举事在即,还能想到找我,其实就算没有我,他们一样举事,只不过我就要落个佞臣之名了。”
沈鼎道:“大王心多猜疑,遍设耳目,不许王公大臣私交,这起誓仪式,我等便免了罢,只以此为誓,和衷共济,肝胆相照,太傅以为如何?”
匡辞修拿着熟牛革慢慢看了两遍,默默将上面的文辞人名牢牢记住,一边点头道:“嗯,正是。事前简约,临事突然,而后才能一举成功。临大事而有静气,颇合谋事之道。仪式么,免了也罢。”起身到案上取了笔,见众人名之前留着一处空白,想了一想,便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
沈鼎去后,匡辞修犹觉得心跳难平。过了良久,才发觉厅中的光线已经暗下去了,已是晚饭时候。一名家仆进来问道:“老爷,在哪里用饭?还是去后厅么?”平常日子,只要在家,匡辞修一般是与夫人一起吃晚饭。今日老爷与夫人不愉,因此家仆们愈发陪着小心。那家仆本料定匡辞修不去的,哪知匡太傅点头道:“呃,自然。不然去哪里呢?”
晚饭还是照例,六个菜,一盘鲜果,一盘饽饽。可匡夫人却觉得难以下咽。她偷偷看了匡辞修好几回,终于断定他仍然心绪欠佳。但那件事她还得提。她想了好一会儿,竟找到了由头儿,于是说道:“老爷,我们真该有个孩子的。”匡辞修唔了一声。
匡夫人道:“拙妇自事夫以来,享尽荣华富贵,可至今没有一男半女,真是……真是……亏是老爷,换了别人,拙妇还有容身之处么?”匡辞修本来一直怔怔的,这句话却像是听到了,哼了一声,说道:“有孩子有什么好?妇人之见!说不定哪天他便要了我的命!”
匡夫人啊呀一声道:“老爷却说胡话了,我是特别盼望能有一个孩子的,便是老爷的妾、婢生了,我也当是亲出的。可惜……”匡辞修却又在发怔。她以为匡辞修不会答应去向大王求情了,哪知他忽然道:“你放心,我保证让那玉良好好在你二哥家,哪里都选不走她。至于东伯旦那孩子么,你二哥真愿意过继给我们匡家么?”
匡夫人简直喜出望外了,高兴得拍起手来。
第二天一早,匡辞修与平时一般上殿候朝。只不过他再看众同僚时,目光所及,皆含有深意,因此颇是领会于心。日上三竿,大王仍未上朝,众大臣只等宣官命退朝。却忽听哪里有人啼哭起来,一会儿有消息悄悄传播,说是大王今日早起又杀了一名婢女。众人皆战战兢兢,再候大半个时辰,宣官唱旨退朝,乃各回自家。
匡辞修出朝门后便对小知道:“去支颐馆吧。”小知早有准备,取出昨日匡辞修穿过的那件葛袍,便在车厢中服侍太傅换上。大车驶出近十里许,沿途的景色已经空阔许多,再往前行了约摸二里,便能嗅到一股清新的青苗香气。又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小知探头瞧瞧,道:“老爷,到橘林了。”匡辞修道:“是么?”拉起帘子,却见路旁葱葱郁郁,浓叶当中点缀着无数青橘,煞是好看。匡辞修道:“停车吧,就在这里下,小知跟我走小路过去。离小姐喜欢清静呢。”
小知跟随着匡辞修走入橘林。此时已交午,林中却正清凉。踏着茸茸青草,匡太傅亦很小心,生怕踏倒了无意间开放的小花。行了一阵,却听前方枝繁叶茂中传来琴声,走得愈近,愈加分明,但听叮叮咚咚,浑然无着,令人疑似何处清泉漱石,抑或翠莺展喉、柳梢滤风。匡辞修不自觉向前探着头,脚步益发轻微,脸上的神情便显出一点点痴傻来。小知低声道:“老爷倘若真到了退居之时,最好是也种两亩橘园。”
匡辞修回头瞪他一眼,却先自己笑了。再行数步,便见前方露出一角草亭,草亭下一个素衣女子端坐,正临案俯首弄琴。旁边站着一个小丫头,执了一柄新蕉小扇,却忘了扇动,凝眸沉思。匡辞修慢步上前,那小丫头警觉过来,抬头见是匡太傅,便要出言提醒弄琴人。匡太傅却早在小丫头粉唇将启之时轻轻摇了摇手,又悄悄前行几步,在一株橘树下站住了。那小丫头向这里望了两眼,露出蛋清色的眼白,却忽然抿嘴而笑,拿扇子挡住脸颊。匡太傅侧头,小知正做了个怪脸儿,发觉太傅看自己,匆忙把舌头缩回去。
站在这里,便能看到支颐馆全貌。正南是一排竹楼,此时也传出阵阵琴声,听来不下数十具,响声颇大,也算整齐,但眼前这素衣人纤指巧拨,虽一缕而将其余悉数盖住。素衣人双袖承风,身形轻摆,琴声竟不像自指端所发,反而似是从四方飘来,弱处若有若无,强处心为之撼。
琴声忽然转疾,顿时风声大作,林中千万橘实一齐摇曳起来,蓦然间乌云急涌,闷雷隆隆,令人疑是急雨欲来。匡太傅不禁骇然变色,抬头望天,但见天色晴朗,一如方才。正惊愕间,琴声已然抑歇,再过片刻变得声疏调缓,如月影破云,空谷回音。后来,唯余清风送爽,枝叶轻摇。离夕小姐幽幽叹了一声,琴声亦至此而止。
匡太傅只觉得脏腑间似是浓云散尽,犹如雨后晴空,涤冽清新,击掌道:“好好好,俗客何等耳福,得闻离小姐新曲。不敢请教此曲何名?”
弄琴人哦了一声,转过头来,但见清眉明目之间,竟如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这一回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令满园橘实都跟着轻转,任谁见了都不禁心生惭愧之感。那离夕浅浅一礼,轻声道:“原来匡先生到了,小女子却兀自不知,当真失礼之极。”匡太傅如饮甘醇,上前道:“离小姐却是过于客气。”
离夕微微一笑,正如百合轻绽:“侍琴,叫她们都散了吧。”那小丫头答应一声,抿嘴一笑,向竹楼去传达。不一会儿,只听嘻嘻哈哈,竹楼出来十六七名鲜衣女子,穿越橘林,各自去了。离夕道:“先生请了。”牵裙裾,便要引客前往。匡太傅笑道:“不必他去,这里不是很好么?”
离夕微微一怔,笑道:“好吧,只要先生不嫌小女子简慢。”向那小丫头侍琴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两名老仆搬来两张藤椅,侍琴托了一副茶器过来。离夕请匡辞修坐了,自侧坐陪客,亲斟了一盏茶,一边道:“小女子这两日偶得此曲,名为《妾伤天》,仍有诸多不通之处,还请先生指点。”匡辞修连连摆手,摇头道:“匡某俗鄙,于琴技一道连给小姐当徒弟都不够,何来指点之说?只洗耳恭听罢了。”离夕道:“这真叫做‘虚怀若谷’了。”
匡辞修如沐春风,不由得想说两句了,乃道:“只有一处令人费解,我听此曲前一折如阳春白雪,正如五谷丰登,万物争春,欣欣向荣,一派安谧祥和之感;后一段却大有金戈铁马之气,直教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最后一折么,却又如泣如诉,似轻叹世事沧桑,又似感喟人生无常。唉,俗客便是俗客,此曲之妙,未能尽知。但如何名为《妾伤天》呢?”
离夕微微一笑,却叹道:“古言女子祸水。其实她们又何曾想祸国殃民,奈何命运弄人,身不由己。小女子感悟于斯,乃想问问苍天,何以待女子如此不公?”匡辞修无言以对,笑道:“你想得太多了。离小姐,我昨日收到青松蓝莛,本该就来道谢,无奈杂务缠身,今日才得闲,专程来致谢。另偶得一物,请离小姐收下。”右手伸入左袖,从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离夕。
离夕微笑道:“什么?”顺手接过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问道,“哦,这是夜明珠么?”匡太傅很是得意,点了点头,这正是昨日沈鼎所送夜明珠中的一颗。离夕合了匣子,笑道:“这个小女子却是不敢要。”
匡太傅有些不高兴了:“你总是见外。我置身官衙,或许沾染了一点世俗之气。这不是么……连朝靴都没换,但这颗珠子么,这是当年匡某夜晚读书用物,想来没有什么吧?”
离夕笑道:“先生却是喜欢疑心。莫非是老了么?”匡太傅被她揶揄,却只觉得受用。离夕收了嘻笑,诚色道:“我倒没那么想,但真是太贵重了,而且我……我也不喜欢。”匡太傅知道她的脾气,只好收回来,摇头笑道:“你这个离小姐啊,你!”尝了一口茶,于是道:“若是每日能于案牍劳顿之中得此清茶一盏,当真是人生之福呢。”
离夕展颜一笑:“那先生就天天来。反正离夕这里还算清静。”
两人于是坐着,不大互相看,然而好像又都在看着似的。侍琴忽然间在哪株树后笑了一声,但立刻便止住了。离夕问道:“怎么?”侍琴从树后转出来,怯怯的,一双亮亮的眼中却是笑意,小心道:“小姐,是小知。他说……他说也想讨小姐一杯茶尝尝。”小知跟出来,慌里慌气道:“老爷,离小姐,我没有。不是的,我只不过说笑话,我哪里敢……”
离夕微笑道:“小知,你也跟着先生常来的,客气什么?侍琴,给他斟一杯。”小知道:“不不……我真不渴……”便先退回去了,侍琴道:“你刚才还说要喝呢……”跟着理论去了,却只三两声,便又低声笑起来。
匡太傅有些羡慕小知:自己什么时候能像他对侍琴一样对待这个素衣人?他几乎可以明明白白地觉出,这颗跟随了自己三十多年的心,此时在悸动,好像要忘乎所以,要与素衣人的芳心亲昵。然而离夕是决不会当婢妾的,不知将来会是哪一个有福的人,能得到她的芳心。他有些莫名的落寞,不自觉叹了一声。
离夕微笑道:“先生,想来想去,还是应该问一问:我听说过些日子王室要大祭,是不是真的呢?”匡辞修应道:“啊,是的。按说都是每年的春季,可今年,唔,大王遇到了刺客,养了几个月的伤,因此时候便改了。”离夕并不惊奇:“那刺客呢,有消息么?能抓得到么?”
匡辞修叹道:“那刺客行刺时蒙着面,哪里容易抓得到?大王的脾气更加坏了。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又要尽力办事,倒真不如……”却不说下去了,一面想着那签着自己名字的誓约。
离夕眼光闪动,眉头微蹙,似是什么事有些为难。匡太傅问道:“离小姐好像有什么事,倘有为难之处,俗客倒极愿意效劳呢。嗯?”离夕抬起眼睛看着他,两手捏着轻纱披肩,忽道:“先生,祭祀大典是不是一向由您来主持?”匡辞修苦笑道:“可不是么。”
离夕站起身来,慢步踱到亭边。园里的风好像大了一些,飘动的衣衫使她显得更加瘦弱,令人无限怜惜。她忽然转过身来,几步来到匡辞修面前,说道:“那祭祀用的女牲呢,已经有了么?”匡辞修好像意识到什么,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离夕声音低沉,然而很是果决:“先生,我知道您说了算,您让我去。”匡辞修啊呀一声,想都没想便大声道:“不成!说什么都不成!离小姐,你……你……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离夕微微一笑,但有些悲戚之感,慢慢道:“小女子心意已决,您一定要帮我。”匡辞修简直要揪住她,手伸出来,却重重拍在自己腿上,沉声道:“告诉我,为什么?”离夕摇头道:“您不要问我理由,您只要帮我。”匡辞修气急败坏,大声道:“不行!”离夕眼中一瞬间掠过感激之色,却道:“先生不是说过么:君子成人之美。是不是离夕丑陋,当不得女牲?”
祭祖大典之中,国君为乞祖宗神灵保佑,示孝心,供奉各类用具,许多时候用度惊人,奴隶可以任意宰杀用以祭祖。前些时候大王下令选美,匡夫人得知侄女玉良被圈名时,起先很是高兴,但得知要从众美女中挑出一名最美貌的当作祭祀女牲之后,才千方百计阻挠侄女被选。
匡辞修气咻咻的,苦笑道:“离小姐,匡某……匡某自然是已经有了妻室,只恨自己不是翩翩少年,这个……离小姐才貌无双,当真称得上国色天香。用女牲祭祖,匡某一向是不大提倡的,更可说是一直反对。可大王的脾气是谁也没法子。我……我哪能行如此暴殄天物之事?却不得已!唉,只是你决不能当作女牲!”
离夕静静站着,风吹得她眼睛好像起了一层雾,睫毛上凝结着几粒颤动的露珠。匡辞修口气软了:“离夕,我本来很高兴呢……”离夕点点头,微笑道:“先生若是不帮我,我便直接去找大王。何况我也认得谷先生,季先生。自然,先生精通琴律,与小女子交情深厚,又管着这些事,我以为先生更能帮我。”
匡辞修膝头酸软,颓然低头:“好吧,你一定要告诉我,是为什么?”离夕犹豫片刻,挺起胸来,道:“先生想知道么?那么便对你说了罢:我不是本国人,我……我本是郑国国君的女儿。”
匡辞修不禁惊呼了一声。郑国被本国灭了已经三年多,现下郑国已被大王封给二皇子作为领地。匡辞修忽然抓住不答应她作女牲的理由了,于是沉下声来:“离小姐,你要做对本国不利的事么?”
离夕苦笑一声,叹道:“先生原来也会这么认为么?不错,三年之前,大王引十万雄兵将我父王逼死之时,我也曾想着将来要灭了你们国家,逼死你们的大王。因此我千方百计来到这里,但我很快就知道了,我除了天生有几分容貌,识得些音律琴曲,什么也不会。我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伟业。那么,我就想当你们祭祖的女牲,将来我到了天上,侍奉你国的祖宗神灵。”她说到这里,口气不自禁的怨毒起来,“我要施展自己的本事,让他的祖宗神灵沉溺于享乐,不再庇佑你们的国君。我……我只能这样,况且或许很有用的。”
匡辞修只觉得心口一阵阵揪紧,良久低声道:“离小姐,你……你真的以为人死了会有灵魂么?”离夕瘦弱的身子抖了一下,好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凄然道:“先生,小女子很敬重您,您千万不要吓我。有的,人死了一定有灵魂!我每夜都能看到自己的父王来告诉我,他有多么不甘心!他是亡国之君,在天上也受欺凌。我是他的女儿,我一定要这么做。一定!”她口气很硬,然而身子微微发抖。
匡辞修沉吟着,终于道:“你不怕我将这些真相告诉大王么?我毕竟是本国的太傅。”离夕苦笑一声,摇头道:“那也没法子,只能怪我看错了人。先生,离夕并非愚顽不冥之人,先生对我的偏爱,我……岂能不知?可是……可是……我没这个福分。”
匡辞修几乎为自己卑鄙的念头感到惭愧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不,是我没这个福分。”离夕知道他答应了,于是重新坐下来,说道:“先生,您再听听这首《妾伤天》,好么?从今以后,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听到这首曲子了。”橘林中于是飘荡着悠扬的琴声。匡辞修却听不下去了,他捋着颔下的短须,却发觉,不知何时,胡须已经湿透。橘林中的微风多了层寒意,触面生疼。
当夜,匡辞修蒙被强睡,耳中回旋着那《妾伤天》的曲调,恶梦连连,不自觉吟道:“妾伤天,不应我知。我既知,天其伤我。天其伤我!”匡夫人惊道:“你怎么了?”他猛然惊醒坐起,怔忡半晌。
一连三日,匡辞修仍是上朝。大王却没有宣朝。第四日卯时之后,大伙正以为便可离去,大王却宣臣上殿了,于是众人皆山呼,分列就班。大王心情好像不坏,于珠帘后问道:“尔等有事无事?有事奏来!”
匡辞修出列道:“禀大王,臣有事奏。”他忽觉得后背起了许多芒刺,知道沈鼎、谷灿等人均看着自己。大王嗯了一声。匡辞修于是道:“祭祀用的女牲,臣终于选出来了。”大王哼了一声:“还是那些女子里面的么?你们可以应付孤家,却不能应付孤天上的列祖列宗!”
匡辞修躬着身,汗便淌下来了,却胸有成竹地道:“禀大王,此次臣找来的女子,名叫离夕,确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此言一出,他几乎可以听到身后众大臣心里的惊叹之声。京师之中,不少王公大臣都知道离夕的名字,却无人告诉过大王。大家知道只要大王听到了这女子的名字,那么就会永远失去再见一次离夕的机会,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
大王道:“嗯?说说看。”匡辞修道:“此女并非我国人氏。幼年失去双亲,辗转之下,来到我国。素习琴技,眼下于城郊橘园设支颐馆授徒为生。臣粗识音律,慕名拜访,观离夕女天姿国色贤淑优雅,深为大王祭祖虔诚之心所感动,甘愿奉献自身祭祀事祖。想来正是大王诚心感动上天,因此差臣募得此女。”
大王好像来了兴致,声音充满了愉悦之意:“那么,去请来,孤亲眼看看。”匡辞修禀道:“臣已收离夕为义妹。此女现在臣家中,容臣带来。”
大王道:“那么,你快去。”
三、圣女
匡太傅去后,众大臣面面相觑。大王道:“嗯,好嘛,有人说太傅嘴里对孤忠心耿耿,做起事来却阳奉阴违。说其妻家侄女本来被选官选中,他却百般阻挠,莫非这是真的么?孤想告诉尔等:孤明察秋毫,尔等一言一行皆难躲过孤的耳目!”
大王到底没说匡太傅是不是真的阳奉阴违,却已将沈鼎等人吓得汗流浃背。有人偷偷望着香烛,觉得燃得分外慢。但终于听到动静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殿门慢慢走来,接着看到匡辞修带着一个女子到了大殿之前。匡辞修先跪下,那女子迟疑了一下,也跪下了。只听珠帘之后的大王轻轻低呼了一声,好像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只不过片刻又把持住了,道:“你就是离夕么?”那女子轻声道:“小女子离夕,拜见大王。”这声音如一阵微风吹过竹林。
珠帘微微一动,大王走了出来,双手负后,在离夕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腰间的空影剑便跟着晃动。大王忽然道:“你会奏琴么?”离夕答道:“小女子略识一二。”大王道:“那你奏来,孤听一听。”离夕道:“请大王恕罪,小女子此时不想动琴。”
“嗯?”大王吸了一口冷气,所有的大臣也都跟着吸冷气。众人心想大概要糟。大王站住了,双目射出锥子一样的光,不过这锥子好像比平时多了些热气,问道:“你什么时候才想动琴呢?”
离夕道:“小女子已经告诉过太傅,只要确定小女子是祭祖的女牲,小女子便不动琴,直到大典之日,小女子恳请大王允许抚琴一曲,以让众人知道小女子琴技,亦让大王放心,知道小女子上天事祖不会愚笨,令祖宗神灵生厌。”
大王明显地身子一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大殿内悄无声息,大王的呼吸声便格外的大。几乎人人都知道大王这是在决断。大王终于开口了:“嗯,很好。那么,若是孤不用你祭祖呢?”
几乎人人都听得出来,大王喜欢上了这位离夕小姐,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有人开始心里猜测:“或许是匡太傅的主意。嗯,他认了这离小姐作干妹妹,那么将来便是国舅。”沈鼎、谷灿等人悄悄交换眼色,谁也不知道匡辞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若是事情真的这样变化下去,那么匡辞修便是向大王说出自己参与谋逆的事,大王也会对他匡辞修特赦,而自己这些人,可就全完了。
却听离夕依然是那样不卑不亢、十分平静地道:“假如大王嫌弃小女子愚陋,不配升天事祖,那么小女子也并非不识趣到家,离开就是了。”大王道:“呃,你或许不明白孤的用意,孤是说……”离夕摇头道:“大王,离夕虽是女流之辈,却识得敬天必诚的道理。大王想必更知道了,因此小女子决不会更改心意。”
大殿上所有的人,几乎都忍不住要开口称赞她了。然而大王显然被激怒了,鼻息更加粗重起来,左手按在剑柄上。没有人不担心这把剑随时出鞘。沈鼎生铁一样的面孔上冒出了汗。匡辞修不由张开了嘴,像一条临死的鱼。但大王却哼了一声,大步走进珠帘之后。
“那么,便是你了。孤要让举国的女子都以你为典范。”等众人觉得心提到嗓子时,大王终于开口了,“匡太傅,这件事你办得很好。”然而声音却有些干燥,让人想到炒糊了豆子时冒出的青烟。“祭祖的另外事项呢?”匡辞修禀道:“臣已经准备好了。”大王道:“说来!”
于是匡太傅一项项细禀。大王不时嗯一声,以示大致满意。末了道:“自去岁以来天灾繁仍,致我邦声威大减,众邻国分明有些傲慢的味道。数月之前,更有刺客闯进宫中,险些要了孤的性命!孤自忖赏罚分明,天上的祖宗不肯大加庇佑,那都是因为尔等不肯踏踏实实办事,使孤祭祖所用鄙陋。今岁祭祖用物,孤亲检视,不敢疏忽。尔等也都看见了,这离夕女何等才貌,孤亦不敢擅充后宫,决意以其奉献先祖!自今日起,尔等提及此女,须加‘圣女’二字。孤也一般!”
众臣皆称是。大王道:“匡太傅,你仍然带圣女回去,大典三日之前,即让圣女停食人间烟火,焚香沐浴。”匡辞修声音有些发颤,却更显得持重而忠恳:“臣谨记。”大王吸了口气,眼光转向大殿的屋顶,又顺带着扫视了众大臣一圈,停在了离夕身上,胸膛便明显地挺了一挺,浑不是味似的吐了口闷气:“散朝!”
此后一连三日,大王再未上朝,只是派近侍来太傅处帮助祭祖相关预备。匡辞修一是忙,二是实在怕带出决别的意味,不忍与离夕见面。
第五天午后,匡辞修正在仔细检视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典礼条目,忽听一片笑声来到书房之前。“你们竟敢拦我。什么‘任何人不能进’,我是任何人么?我是夫人!”接着书房门开了,匡夫人直撞了进来,“老爷,你瞧,是谁来了?”把身后一个人向前一扯,极有功劳似的。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倒也高大,脸上有几粒酱紫色的痘。匡辞修怔了一怔,嗡的一声头皮发麻,人噌的站起来了:“太……子……殿下!”匡夫人这下可又忍不住大笑了:“老爷,你瞧他是太子么?”牵着那少年上前两步,“东伯旦,快叫姑丈,哦,不,要叫父亲大人!老爷,我二哥可真是体恤哪,果然就让东伯旦……”
匡辞修吁了口气,定了定神,跟前那个少年,身板比自己还要壮实许多,却清晰地叫着:“父亲大人!”这一下又刺着耳朵了。匡辞修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同时却也像在笑:“呵,起来吧。是东伯旦这孩子么?竟长得这样高了!”呃,好。几时来的?呃,好。姑丈总是忙,竟不知道。呃,先下去吧,让他们好好照应。迟琼!”
“是,老爷!”迟琼进门答应。“让东伯旦公子到东园漱风小筑先住下。缺什么,你们就着落。”“是,老爷!另外,那枚中坚之佩已经粘得很结实了……”说着从怀中小心地掏出来。
匡辞修拍了下脑袋,笑了:“是么?”接在手里反复看了一回,果然断处扳不下来,只有一道隐隐的纹路,倒更增质朴古色。“迟琼,我说的话,当然算数。明天起,你便是赎身平人了。文书么,我忙完了给你写。”
迟琼赶忙跪倒拜谢,而又道:“可老爷,迟琼就想在府上伺候,离开这里,倒要饿死呢。”“啊呀,这可倒是!”匡辞修怪罪自己粗心了,生出恻隐之心,点了点头,“那么,你便留下,只是要给你算年例了,这样吧,就算五十锱,可好?”迟琼简直要高兴得哭了,使劲地磕头,“谢老爷,谢老爷!”
匡辞修挥了挥手:“呃,下去吧。你们都下去吧,我这里还得一些时候。”拿起了祭祀表程。匡夫人道:“老爷,那几时办个仪式,让东伯旦……”“这个,再说吧。先住下来,呃,再说吧。”匡辞修又看了一眼东伯旦,有些迟疑:这孩子长得怎么这么丑呢?况且竟这样大了,算起来,比自己也就小十三四岁,过继为子,多少有点不对味,自己其实是想有一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孩子的。
东伯旦笑起来,上前一步,便要拿那个三腰女身瓶,一边道:“嗯,姑丈,父亲大人,这是什么玩意儿?”“玩意儿”三个字让匡辞修不耐烦了:“别动!”东伯旦吓了一跳,便站在那里。匡辞修吐了口气,挤出笑容:“好啦,我这里忙,你们先下去吧。嗯,再说,再说。”
匡夫人真有些意外了,连迟琼赎身这样的小事他都很有耐心,却这样对待自己与东伯旦!白胖的脸便由圆变长,然而不怎么敢发作,只拉着东伯旦的手,转身出门去了。咣当一声,门关得很响。匡辞修怔了怔,半晌摇了摇头,眼光转到那尊瓶上,叹道:“别动,别动!你们怎么配动这‘玩意儿’?”噗的一下自己笑了,却觉得有一种大伤感涌上心头。
第七日时,王宫里便派来专门侍候圣女沐浴的婢女,匡太傅更不好与离夕单独会面了,虽然是在自己家里。
转眼之间,离夕住进匡府已是第九日。当日午后,匡辞修终于下定决心与离夕谈一谈,却有内侍传旨,言道大王召见,乃匆忙更衣觐见。
大王于内殿等候。匡太傅进殿门时,遇到守卫的沈鼎,沈鼎一言不发,却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匡太傅于是知道大王并未发觉明日就要实行的阴谋,疾步上殿拜道:“臣匡辞修拜见大王。”
大王道:“起来吧,太傅这些日子辛苦了。”匡辞修称谢站起,等大王问话。见太子也立于大王一侧,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却也向太子施礼。太子还以敬师之礼,一似平日。匡太傅于是心里想:“这年轻人暗中操作,明日便要夺他父亲的王位,却丝毫不动声色,真是可畏了。”
大王道:“你会占卜,嗯,占卜过么,这件大事?”
匡辞修伴君已近十年,早就习惯了大王说话,答道:“臣自受命躬行祭祖大典,无日不恭恭敬敬。前日臣卜了一卦,乃大吉之兆。”大王似有喜意,道:“哦?很好。那个离夕呢?她也好么?”
匡辞修小心道:“禀大王,圣女……”大王道:“对啊,该称作圣女,孤这一回便忘了,圣女如何呢?”匡辞修道:“圣女已绝人间烟火三日,大王派去的奴婆也检查过了,正是处子玉体,这个……圣女三日来不笑不言,不恸不悲,看来似有先祖神灵指引一般。”
大王于是叹了一声,然而很高兴地说道:“那便好。明日的事,就由太傅多劳心了。孤也已戒饮食三日了,可精神还算好,看来这一回祖宗神灵真要原谅孤以往的不敬了。”匡辞修诺诺。大王挥挥手:“你的事还很多,这便下去吧。”匡辞修再拜,躬身退出殿门,刚转过身来,却听身后太子的声音道:“先生,父王让我代他送送您。”
匡辞修便口称不敢。但太子已经出来了,道:“先生不辞辛苦,我送送先生,莫非还不该么?”却站在那里,并不再走了。匡辞修也只好站住。
太子望着匡辞修,却又好像望一侧的沈鼎,微微笑道:“明日之事,全依靠你们几位了。唉,按说这更是我的事,可我却是什么也不大懂……”
匡辞修脊背生寒,谦笑道:“太子放心。”沈鼎也低声道:“一切有我等。”太子于是道:“先生请慢走。”
匡辞修其实并未回家,便在部堂之中将典礼诸事又细细检查一遍,参与准备的官员有一百多人,匡辞修不厌其烦,一一叮嘱,确认再无漏洞,已到了掌灯时分,于是让各员都散了,分别乘车回家。
一进门,却先觉得有什么不对。家仆们都陪着小心,与平时并无不同,但揣着别样的不安似的。匡辞修让小知问了好几个人,却都支吾着不说。匡辞修正要就此不问了,眼光一扫,却让一个景象深深地刺痛了,他分三次吸进一口冷气,忽然咆哮道:“是谁?我要杀了他!”
那尊三腰女身瓶,裂成好几片,勉强用鸡蛋清粘在一起。可以看出做活时的慌张,因此对错了好几处茬口,那样的令匡辞修触目惊心。他一把拿起来,轻轻一响,陶瓶掉下来一块。他叫起来:“迟琼,是你吗?你给我滚出来!”迟琼爬着进来了:“老爷,小人该死!”匡辞修手在发抖:“你怎么会这样不小心!知道吗,这是什么?”
迟琼哭丧着脸,只连连磕头。匡辞修忽然觉出什么:“你一向很小心,怎么会打破这件东西?你说,到底是谁?”
迟琼道:“真的是小人不小心。”匡辞修喝道:“咄!你说,是谁?你不说实话,便死;是你打破的,也死!”迟琼流下泪来:“老爷,是东伯旦公子,他本来只想要玩玩……”“玩玩?”匡辞修怒极,反而笑起来了,“玩玩,嗯?”他颓然地摆了摆手,无力地道,“再也别让那东西到书房来。你,下去吧。”
当夜,匡辞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美丽的素衣人就在自己家里,可他却实在不方便再去看她一眼。他一次又一次想着她的音容笑貌,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一会儿又想人的命运,久久无落,四更天时,终于似是有了一点点结果,“全是人心在作怪呢。其实哪里有别的什么?我已经不是乳臭未干的少年了,父母前两年已经离世,可我竟没有子嗣,真是所谓的‘爱我者已亡,我爱者未出’。因此,谁喜欢怎样便怎样吧。”他抹干净眼角,抚着胸口,告诉自己,“睡吧,睡吧。”越是这样,越是没有困意。他想起早些年读书的情景,那时候往往通宵不眠,可为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头疼烦闷呢?
第二日天还没亮,匡辞修已经起床了。小知从后院回来禀道:“圣女已经都准备好了。她问老爷,什么时候上路?”匡辞修忽然觉得心底发凉,昨夜好不容易想好的一点结果在这一刻全推翻了,心里便想:“不知沈鼎他们什么时候行事,若在离夕死前,那该多好啊。新大王即位,多少看一点老师的颜面吧,那么我便拼了这张脸皮,哪怕是性命,求他放过离夕,随后我便辞去这太傅,回归乡里,种几亩田,栽几棵树,自然,全是橘树。那可不真是‘焦琴鸣兮,有凤来仪’么?”
他恍恍惚惚之中,已经出了前门,听得马鸣车动,大王的禁军已经来迎接了。匡太傅一语不发,回头看去,但见六名老奴婆簇拥着一个盛装女子出来。那女子面容娇美,神情冷静,隐隐有一丝微笑,好像是出嫁一般。到了后面的第二辆大车前,右手伸出抓住车门,左手轻轻揽着过于繁琐的衣裙,似乎有些吃力,然而仍然顺利地上车去了。那女子甚至没有向他看一眼。
忽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女孩来,高声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车帘被一只纤秀的手掀开,离夕露出头来,笑道:“侍琴,我去给大王祈福,你快回去吧。”禁军本来挡住侍琴,见圣女认得她,于是放开了。侍琴哭着扑上去,叫道:“可是他们都说,小姐要被杀了……”
离夕脸色微微一变,手一松,车帘合起。奴婆于是将侍琴拉开。侍琴两条腿乱踢着,一边哭喊,看到匡辞修,叫道:“先生……”匡辞修挥挥手,登上第一辆车。奴婆狠狠一推,侍琴跌在路旁,等她爬起来时,眼前挡满了高大的禁军。
队伍一路行进,到了王宫禁地。至二门时,匡太傅下了车,于一旁恭立。一名随从飞奔进一门禀报。不一刻,出来一列仪仗,黄盖白旄,大王居中大步走出。匡太傅上前拜见,大王问道:“好了么?”匡辞修道:“禀大王,所有准备,一应无漏。”大王好像很高兴,却乜着眼道:“呃,好啊。那,去吧。”大王登上王辇,众禁军开路,护卫着祭祖队伍浩浩荡荡向祖庙进发。
祖庙在皇城之南一座平缓的山上,去城中十六里。路呢,从昨夜起就开始洒水,细细地洒了三遍,这会儿真是半点儿灰尘也没有的。沿路站满了围观的民众,但远远见到旄节,便跪下了,齐声呼道:“上苍庇佑,吾邦昌盛。大王万岁,洪福齐天!”
四、祭祀
到山坡下时,太阳刚刚出来。跟随的官员全都下了车,大王随后也下了车辇。大王看定山顶,举起手来,向前一挥。沈鼎一声令下,千名禁军中三百名疾步奔出,在前面开路。大王于是在四十八名执戈卫士的保护之下,缓步上山。然后是圣女,然后是数十名王室男嗣,然后是近百名臣子,然后便是四百二十名祭祖用的奴隶。
大王的脚步从容而坚定,好像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丝毫无察。沈鼎躬身立在路侧,等大王的伞盖节仗过去,立起身来,再等王室人员过去,目光便向臣子们示意。匡太傅只觉陡然紧张起来,左右看看国子监谷灿、太子洗马季善以及其余十数名誓书上有名字的同僚,彼此会意,均不动声色然而果断地点了点头。他悄悄捏捏自己的左袖,很厚实的一团,知道那是拟好的宣布大王失德的文告帛书,略略定下心来。却又立刻有些不安,于是再捏捏右袖,却也有一团,知道按大王之命拟就的祭祖议程也在。他还想透过众人的缝隙看看前面的圣女,然而密密麻麻全是脊背,于是便在这脊背的前引后推之下到了山顶。
这实在是座好山,虽然平缓,可极具气势,满目青翠,朝阳照过来,辉映表里。回首看去,禁城好像不足十六里,便在山脚下一般,然而城墙、宫殿、街道已经有些模糊。回过头来,便是王陵,像山顶上又压上了一座小山。前面便是一座雄伟的石台,四周围着白玉栏桩,通到这里,是九九八十一级台阶。
一切都不用多言,众人便均站在该站的位置上。刚才在路上,那些待会儿要杀的奴隶嘴中已经被塞进了麻胡桃,因此没有一点声音。
大王不语,立在石阶之前,神情极是凝重。他手伸向腰间,慢慢解下平时决不离身的“空影剑”,执戈卫士上前接过。等大王上了约摸十个台阶,王室男嗣按尊卑长幼排列,俱摘下帽子,无声地迈步上台。
大王上完最后一个台阶时,匡太傅拖长声音道:“忠孝礼仪!”于是臣子们全在阶前跪下了。开路三百名禁军与四十八名执戈卫士按着老例,兵器不离手,单膝跪下。一时山顶之上,只有一个离夕没有跪下,但也不是站着,她已经坐在一个木雕的花座上,旁边六名奴婆换成了六名穿着七彩衣衫的少年婢女,届时这六名婢女同离夕一样,要经烈火遣送到上天。她们的脸上虽然悲戚,然而又有些安慰,她们因为自己的献身而使全家人从奴隶变成了平民。
大王仰视祖陵,双手扶地,慢慢叩下头去,于是,王室子嗣们均一起伏下身去。在大王一番高声祭拜后,匡太傅颂道:“圣女即祭!”六名少女抬起花座上的离夕,缓缓向祭台登去。匡辞修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却见离夕双手拉着鲜艳的衣衫,看来比平日丰润,她的花座上架着一具焦琴,只听叮的一声,奏起琴来。这琴声来得如此自然,似头发微动方知春风乍起,转眼间风过万物,四野已生机勃勃。离夕由六名如花少女抬着缓缓前行上升,正如来世间历练的天上仙子,劫难已尽,神命告竣,回归天庭之前,要给世间留下恒久的音律,播撒永远的幸福。
这曲子匡辞修听过,正是那首《妾伤天》。匡辞修不知怎么眼睛花了,他忽然觉得心底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谷灿。谷灿双目黑漆漆的,转过去看季善,片刻之间,十几名大臣均换过眼色,一齐望着沈鼎,大家不约而同慢慢点了点头。沈鼎忽然站了起来,右手向空中一举。匡辞修竟然情不自禁叫起来:“呵呼!”便在此时,离夕的曲子刚好猛然转疾,竟似是事先排演过一般。
山下的连同开路的上千人禁军队伍全站起来,七百名冲了出去,步伐急骤然而极为有序,片刻之间,将祭台团团围定。那四十八名执戈卫士反应过来,却早被另外三百名禁军围在核心。沈鼎举刀一挥,禁军齐喊:“忠君兴邦,阻者必杀!”仅有七八名卫士反抗,却转眼间被禁军撅死,余者懵懂之间,便被缴械制服。
祭台上的大王没明白过来,仅回过头,看着越来越近的离夕,听着越来越疾的琴声,好像不明白这突然的变化。待众禁军全部停下肃立如雕塑时,他才好像觉出什么,站起身来,所有的王室子嗣们也全站起来了。叮叮叮一串轻响,那是离夕一曲已尽,天地间好像仍然余音袅袅。
大王向前走了两步,扶着祭台的一根栏柱,看着慢慢走向前的沈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沈将军,你要弑君么?”沈鼎抱拳过头,单膝跪下,沉声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求尽忠报国。”大王笑起来,声音并不愉快,夹着恐惧与失望,又有些强笑的意外,像是漏气的风囊:“这,就是尽忠报国?沈将军,你很会说笑话。”
沈鼎却一点儿也没有笑,声音冷得像结冰的井绳:“此中另有原因。”
大王淡淡道:“哦,那是什么?”沈鼎不答,目光越过大王,看着他身后的太子。大王于是回过头来:“征儿,你等不得孤再老上几年么?”
太子慌道:“不是,儿臣……”他忽然跳开几步,一边掀开衣襟,铮的一声,抽出一柄剑,一边大声道,“孟子不也说了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儿臣看不得我邦这么坏下去,等不得将来不可收拾……你们说!”
匡太傅等在誓书上签过名的二十余名大臣在同僚的目瞪口呆中走到祭台之下,一齐躬身施了一礼,却没有再跪下。匡太傅自袖中取出帛书,展将开来,朗声念道:“夫天授君权,本意无他,唯御民兴邦。君持其德兮,民守其份。以失德之君,求守份之民,固未之闻。今上久骄,奢靡荒淫,夜无虚夕;好大喜功,寡恩少义;穷兵黩武,苛徭重役;草菅人命,如食三餐;无道非或,暴虐其久。而致民怨沸腾,臣危岌岌。国将不国,如高处累卵;荼毒生灵,似修罗杀场。臣等顺应天意,体察民情,无奈废君立储,非逆实忠……”
大王先是认真地听着,继而嘿嘿笑起来,终于哈哈大笑:“太傅,你好文采,你说孤失德,孤便失德么?好吧,如汝所言,孤天授君权,若是上天震怒,我国早就被他国所灭,又岂累尔等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征,你以为如此行事,便是上天要授你君权了么?”
祭台之上,本为表虔诚,不允许携带任何铁器。太子立于另一侧,手中一剑在手,胆子不由大了,大声道:“父王,你当国君已经二十年了,儿臣只想问问,你开始几年也曾经心怀仁慈,可这些年,你又怎样了?你想想看!”大王咬紧牙关,重重点头,冷笑道:“征,这只能怪你自己了!”他忽然大声道:“出来!”却听山野之中,忽然间四处响动,竟有三四千卫士冒了出来,左手持盾,右手握着短枪,一齐叫道:“忠君,忠君!”
这变故突如其来,匡辞修、沈鼎、谷灿等人神色大变。沈鼎反应最快,叫道:“太子,事非得已!”太子明白过来,持剑冲向大王。皇室子嗣哪有几人有胆量,一见太子冲到,均惊呼着闪开。太子叫道:“父亲,不要怪我,你和我不是寻常父子!”他自小也曾练武,一式“壮士怒”,左手盘向大王脖颈,右手剑一横,欲将大王挟持。沈鼎早将太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喜道:“只要大王被太子掌握住,所有将士,焉有不听从之人!”
哪知大王身形一晃,左手自袍底翻出,一柄一尺八寸长的剑已经在手。凡是见过大王的无不识得此剑,沈鼎身为金吾将军,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空影剑。于是沈鼎便知道大王前头拿出来的不过是一柄假剑,接着便知道要糟,果然,大王一剑削断太子手中长剑,接着空影剑一递,指在吓得近乎痴傻的太子心窝上。大王的声音很沉定,然而却也透着一股悲哀:“我杀了太子,你们还怎么样废君立储?”
沈鼎只奔到第七十九级台阶上,便站住脚步,厉声道:“微臣斗胆犯威,请大王放了太子,自承让位,否则,微臣一千名军士虽少,却毕竟就在近前,而大王安排的将士,却未免远了些。”
大王傲然道:“孤任你为金吾将军,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这一千名军士,本来以为孤手中无剑,太子谋逆一定成功,才会顺从你等。再说,若是这一千名军士都忠于尔等,孤又从何得到消息而暗中布置提防?便是你二十一位在誓书上写下自己名字的同谋,你以为就真如誓书所说,‘生死相托,肝胆相照’么?”
沈鼎心头揪紧,回首望着祭台边的千名军士,高声道:“拥立太子,尔等皆成富贵,大伙儿跟我上来!”但众人竟不约而同地迟疑了,只有数十人蠢蠢欲动,山岭外围的三千将士一齐举起刀盾喊道:“杀!杀!杀!”那数十人便也停下。大王厉声道:“放下兵器,孤免尔等一死;倘有不识时务,诛灭九族!”在一片当当声中,千名军士瞬间扔了手中兵器。
太子此时早已六神无主,他忽然跪倒在地,哭道:“父王,饶了孩儿!是沈鼎他们鼓动孩儿,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大王冷哼一声,道:“沈将军,孤待你不薄,为何偏要反我?”沈鼎目光越过大王,停在离夕身上,喟然道:“大王,这样美丽的女子,微臣将她视若天神,你却为何要用来祭祖?微臣辅佐太子只要事成,便会请求赐离夕给微臣作妻。微臣已经二十九岁,你觉不觉得也应该婚配了?”
大王双目一寒,摇头道:“孤却不知你对离夕有意,何况,你只不过是在大殿上见过离夕,可那时孤已经封她为圣女了!”沈鼎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凄凉:“不,大王,微臣与离夕相识已经一年有余,离小姐本来有意嫁与微臣,但,大王却相中了她,却故意令匡太傅出面,荐她作为祭祖的圣女!”
匡辞修在台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惊奇之下,复又惭愧:“原来沈鼎早就认得离夕?是啊,离夕既是郑国的公主,到我国来,便是千方百计复仇,自然要想方设法结识掌握禁军的沈鼎。她这一切做得多么巧妙!那么,她真正看在眼中的,倒是沈鼎了。”他忽然觉得如同孩子般委屈,他既然在誓书上写下自己名字,刚才又宣读责备大王的不是,大王是一定要将自己灭族了,然而自己竟从来没真正得到过离夕的正眼相看!那些诗词上的互答,曲律上的会心,原来只不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大王摇头道:“这里头真的不对了!不过,孤也没心思听你说这些,你还不将刀放下,要罪加一等么?”沈鼎苦笑一声,忽然间双目惊奇之极,脸面由于兴奋而扭曲,叫道:“太子!”
大王一惊之下,来不及看清太子是不是真的又向自己动手,便挥剑向太子肩头刺去。便在同时,沈鼎已经掠起,手中金刀向大王砍到。这金刀是大王亲赐的,名曰“盗寒”,吹毛立断,削铁如泥。沈鼎只求速战速决,这一招“断水流式”挟着一道劲风,直劈大王当顶。
大王空影剑已经刺出,来不及回架,当即沉肩缩颈,着地滚出一圈。沈鼎一招占了上风,早将一切置之度外,金刀一拖,顺势抹向大王腰间。大王身子一滚,避开一尺。沈鼎一刀落空,金刀再起又剁,大王又躲。只听当当当一连串声响,沈鼎一刀刀都砍在石板之上,溅出点点火星。众王室抢着向石阶奔下。太子也跟着跑了几步,却又站住了,他提着剑,问坐在花座上的离夕:“你真对沈将军说过那些话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离夕微微一笑,既有苦涩之暗,又有智慧之明,一时间神色阴晴了数次。她身边的六名婢女早已跟着跑下去了,她孤独地坐在花座上,四野奔过来保驾的军士、正殊死拼斗的君臣、身边的太子似乎都没有惊动她,微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于是她伸出手来,在面前的焦琴上轻轻一触,“嗡”的一声,焦琴奏响。
却听琴声无节漫吟,似百鸟杂鸣,深泉出涧,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之意,却是那般自然清新,迥无俗迹。她眼皮一抬,望了望祭台下的匡辞修,微微一笑道:“先生,妾伤天还有一折的,你仔细听一听,可好?”
匡辞修浑身一震,仰望着离夕随风舒卷的衣袖,脑海中忽然一亮,
于是便知道了离夕的所有计谋:她早与太子、沈鼎结识交往,只是这二人之间也不互知,正如自己从来没想过离夕与他们也有交往一样。离夕知道这二人一定会阻碍自己当作祭祖的女牲,因此,她选择了自己作为推荐之人。
不知道太子与沈将军喜欢她什么呢?他们一定是喜欢她倾国倾城的美貌。那么,他们与自己毕竟不是一样的。“我年纪大了,也早已有了妻室。喜欢一个人,最要紧的是她的心。却又不仅限于心,究竟是什么,真是说也说不明白呢。说不明白的事,难道便能算是诚心之言么?”他不禁喃喃道,“不错,谁不骗人呢?非其狡兮,情非得已……”
三千禁军冲将过来,片刻之间,已将先前缴械的禁军淹没,匡辞修只觉得四周都是奔过来的军士,忽然席地坐下,扯散衣襟,高声唱道:“有莛盈盈,在松之侧。莛兮若即,松兮若离……”
祭台上两个人拼斗不休。沈鼎耳听着越来越近的军士呼喝之声,不禁焦急之极,在与大王几次拼招后,沈鼎手中的金刀断落。沈鼎在此之前自然从来没有与大王交过手,虽知他武功高强,却不料竟然精湛如斯,自知必死无疑,右手一挥,断刀掷向大王,跟着合身一扑,双拳击出。大王哪里愿意同他鱼死网破,闪身便向祭台一侧抢去,高叫道:“保驾者重重有赏!”沈鼎自知回天无力,顿住脚步,望向那全身彩衣飘洒的离夕。
已有十来名军士奔上阶来。那太子见大王过来,吓得往台阶下疾奔,大王叫道:“将这逆子拿下了!”太子赤手空拳哪里有反抗余地,当即被军士拿下。沈鼎高叫道:“太子,我没负你!离小姐,我却害了你了!”
离夕似完全沉浸在琴声之中,蓦地双手急挥,琴声陡然转疾,忽然间铮的一声巨响,焦琴从中而裂。离夕道:“天其伤妾,妾何伤天?不死不休,如何了结?”手向断琴中一伸,已多了一把二尺六七寸长的弯剑,剑光一闪,没入大王前胸。这一下变化突起,竟是谁都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大王先是觉得心口一阵发冷,接着一股疼痛连同恐惧刹那间传遍全身,一字一顿道:“吴钩剑!原来你就是那个刺客霍令风!”
离夕摇头道:“不,你猜错了……”突然她的彩衣上便迸洒出更绚丽的一道鲜红,大王手中的空影剑送入了她胸口。沈鼎明白过来,砰地向着离夕跪下了,却高声道:“放了太子!大王已经死了,太子便是现今的大王,哪个敢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大王听得清清楚楚,却竟无暇分辩自己此时还活着,他又问:“那么霍令风的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离夕脸上带着一抹追忆时的幸福,叹道:“只因为我是郑国的公主,而我郑国没亡的时候,父王就已经把我许配给他了。可是他……他却因为我的固执,来刺杀你,我说过,只要他杀了你,我就会嫁给他,可是……可是他那天逃回来就……”她无力说出剩下的话,松了握剑的手,慢慢倾倒于洁白的祭台之上。她奋力抬起头,见到大王也倒下了,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原本是霍令风的吴钩剑,她好像看见那剑柄上多了一只有力的手,那手的主人一身喜衣,带着一种世上最深情的微笑对自己说道:“公主,我已经杀了我们的仇人了……”于是她喃喃道:“令风,带我走,带我走……”她在满足的微笑中渐渐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身体飘浮起来,与那英俊的男子一起飞升向清澈无极的天宇。
五、余音
橘园里的支颐馆已经散了三年了,然而满园的橘树却依然是那样青翠茂盛。这一天树阴下走过来两人,那是一名书生带着一名书僮。那书生在已经破旧的一座草亭前久久伫立,抚摸着木柱石桌,不禁眼前模糊了。那书僮道:“老爷,这两年来新大王广施仁政,还废除人牲,老百姓可都说他好呢。那位离小姐死得也值了不是么?”
那书生叹道:“她当日哪里想到这么多呢。小知,我对你说过,琴意随心,不一样的人听了感受也不一样,其实琴声何曾改变过呢?”小知道:“是啊,怪不得有人说老爷自从告了病,琴技便比以前高超了好多呢。”书生道:“是么?谁说的?”小知道:“是侍琴。她还说要求您一件事……”书生道:“呃?会是什么事?”小知低下头去:“其实也是小人要求您的,只是……小人不敢说。”
书生怔了一怔,忽然间明白了,叹道:“这是多么好的事啊。那个东伯旦,别以为过继给我,便可以高人一等了。你为什么不敢跟他争?小知啊小知,我从前带你来这听琴,可没想到真正找到知音的,居然是你哪……”书生想笑一笑,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了,“我,我就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
两人走出橘林的时候,却见对面一辆大车驶来。书生顿住脚步,问道:“小知,那是谁来了?”小知踮着脚看了片刻,说道:“老爷,这是擎国侯沈鼎老爷的车呢。”书生眼神一时有些游离,像是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喟然长叹道:“这个沈鼎,唉,当真也和我一样痴。可我们又是多么不像……小知,你去把车夫叫来,我们打岔路回去。”
在车上,书生打起车帘,窗外的景色竟如同当年,青苗的香气也一样的清新。可那书生偏偏还在说:“琴声随心,不一样的人听了,是永远不会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