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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舒眉之《九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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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时未寒

第一章:九龙宝杯

1.雪山置酒

严冬、酷寒、冰山、雪原。

银装素裹,雪挂冰封。莽莽天地间唯见一片凄愁惨淡的白。北风如刀,霜华飞舞,夹杂着薄薄的烟霭和苍茫的气色;林瘦山寒,雪粉腾扬,似在山林间吹围起一层白幔。

在初晓的灰色天空下,淡云一层一层地褪去,慢慢露出一片华晕。忽而,明光耀眼,映出银龙玉海,鳞鳞缟素,将群峦刻画成锯齿形。那陡峭的山崖上坠挂着长长的、尖利的、经年不化的冰柱,就如参差交错的狼牙。

许紫亭一身白袍,面色木然,独立于长白山脚下。

冷风刺骨,仍在刮个不休,怒吼着卷起雪粒,呼出悲惨的尖啸。大雪虽已停止,过膝的雪层,铺遮了整个峰巅。

令人惊奇的是,他身边的雪地上却没见到脚印,只有极浅极淡的一道痕迹在风雪的遮掩下逐渐消散。

看来,他已这般静静地站了很久,而且似乎还要一直如此站立下去。

凛冽的寒风将他的白袍轻轻掀起,露出贴身的赤色锦衣,在一片晶澈莹素中显出一抹触目惊心的艳红。而更为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剑。

——剑无鞘,长三尺三寸,剑锷处镶刻着一枚醒目的蓝宝石。微蓝的剑芒在剔透的雪色掩映下,那两长的血槽沁出慑人的寒光。铁木所制的黝黑剑柄上没有任何华丽的饰物,只用撕成细条的粗布层层裹扎起来,可那青朴的颜色更衬得剑锋杀气逼人。

看来,这不但是一柄好剑,而且必定是一柄长于杀人的好剑。

江湖上认得许紫亭的人并不多,但认得这柄剑的人却绝对不少。

长白山掌门、东北第一世家许家大少爷许紫亭最有名的,不是他仗义疏财、友遍天下,也不是家世渊源、富甲一方,而是他掌中的那一柄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映雪剑”和四十九路“荡雪剑法”。

十九岁时,他的人与他的剑就已名满江湖。如今,虽然他已近不惑之年,但威望却更高,剑的锋芒也更盛。

不过,经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许紫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态疏狂、心绪激昂、动不动就与人争一时之气的倨傲少年,而是慢慢收敛起锋锐,一心坐享家财,拥妻教子。事实上,他已足足有五年,再也没有与任何人动武斗狠了。

可是,在一个如此清冷寒凉的早上,许紫亭不在家中享福,来到这冰山脚下却又是为了什么?

许紫亭的身子纹丝不动,一脸肃穆,右手搭在“映雪剑”的剑柄上,双目偶尔垂顾,便重又直勾勾地望向山路,似正在等待着什么人。看他一脸大异往常的紧张神色,似乎来人会对他不利。

谁会有这么大胆子,谁又能有这么强的实力,敢于在这长白山脚下找长白掌门许紫亭的麻烦?

突然,一阵急促的风雪骤然飙来,令人目眩神迷。

许紫亭微微侧头,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蹊跷狂风。这一刻,他虽然闭上了眼睛,耳朵却警醒起来。

他虽已久不对敌,但这些年来却从没放下过赖以成名的“映雪剑”,作为一个一流剑客,他仍具备超级敏锐的洞察力。

只听一种怪异的声音从那飘荡风雪的悲啸中由远至近地传来,就似是有什么重物正在雪地上缓缓滚动着。伴随那阵怪异滚动声一并袭来的,还有一对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绝对不算沉重,可是在许紫亭耳中,却不啻于远方正行来一头来自洪荒远古的巨大怪兽。

许紫亭的腰在刹那间挺得笔直,握在剑柄上的右手因用力而发白,双目在瞬间泛起一抹光亮,直直向迷雾般的风雪中探射而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大雪球正慢慢、慢慢地朝他滚过来。

那大雪球在深可没膝的雪地上滚动不止,直到许紫亭的面前时,才忽然停了下来。猛然,一张胖脸从雪球后突兀地冒了出来,一双小眼寒光隐现,笑嘻嘻的脸上两堆肥肉上下跳动:“许兄早,许兄好。”

这场面本来颇有些滑稽,可许紫亭却不由自主地退开半步,眼中现出警惕的神色:“来的可是应兄么?久仰大名,许某这厢有礼了。”

“好说好说。”那胖子嘿嘿一笑,一双粗壮的大腿踢踏着将积雪卷扬而起。

他先将大雪球摆放平稳,这才喘口粗气道:“许掌门倒是起来得早,可吃了早点么?”看他那一脸熟络的样子,倒似是与许紫亭相交已久,此刻只是浑若平常地和熟人打个招呼而已。

只是那胖子一口粗气方才重重吐出,大雪球的上半端便被如斩肢断首般蓦然割裂飞起,落入雪中。那断面平整光滑,就似是有把快刀从雪球上齐齐削过一般。

“应兄好精深的内力。”许紫亭脸现惊容,勉强笑道,“出来得有些着急,这早点倒不曾吃过。其实应兄不远千里来到长白山,原该是许某做东,好好招待你一番的。”

“许掌门太客气了。害你在这么冷的天一大早便出门,我应千钟原是该向你赔罪才是。好在我做了十几年的厨子,吃饭的家伙倒是随身带着的……”

就见那巨大的雪团上端被削去,露出一口黑如沉墨的大铁箱来。话音未毕,那姓应的胖子口中说话,双手却是不停,变戏法一般不断从大雪团中取出一大堆坛坛罐罐。

——那铁箱里面却是油盐酱醋等各式调料,再拿出冻鸡、冻肉、各种蔬菜盘碟,末了又取出一把大菜刀,乒乒乓乓地切割起来,仿佛那雪球中所藏的不是一口铁箱,而是一方案板。

只见应千钟一双手左右腾挪,大菜刀上下翻飞,却不与铁箱发出半点碰撞声。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铁箱上已排列着五六样精致的小菜。

想必谁也想象不到,那胖得似是连五根指头都连在一处的双手竟会是如此的巧妙灵动。

身处如此寒冷的天气,许紫亭却觉自己的额头上已渗出汗珠:若是这双手击打在身上、若是这把刀割在咽喉上,又会是如何结果呢?

应千钟满意地拍手一笑:“若是许掌门看得起,请务必尝尝我的手艺。”他指指其中一盘菜,“尤其是这味‘狼子野心’,材料可是我昨夜刚刚从一头怀孕母狼的肚中取出的三只小狼崽,实在是新鲜得紧……”

许紫亭强忍住胸口的恶心,小心赔笑道:“应兄艺高胆大,这味菜大概亦只有你方能做得出来。”

应千钟哈哈大笑,复又奇怪地打量了许紫亭一眼:“这附近埋伏的长白十八弟子原本都眼睁睁准备看着自家的许掌门要如何大展神威,可是你此刻竟然对我这般大拍马屁,也不怕坠了掌门的威风么?”

许紫亭胸口如遭重击,万未想到自己的十八名得意弟子埋伏于侧,竟然会被对方一口道破,而看他浑若无事的样子,分明是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良久,许紫亭方才讪讪自嘲道:“应兄大驾光临,长白上下自然皆想一睹风采。”

应千钟猛然深吸一口气,那盘“狼子野心”中一颗狼心便蓦然跳入他口中。待闭上眼细细咀嚼一番,他方长舒一口气,摇头晃脑道:“味辛而涩,肉滑而韧,如此方有塞外之风。”说完后,又睁开一双小眼,阴森森望向许紫亭,“咦,许掌门的手为何在发抖?”

面对这黑道上人人头疼的煞星,纵是周围暗伏了十八弟子,许紫亭仍有一种孤身赤手面对一大群猛虎恶狼的感觉。他抚在“映雪”剑柄上的手确实已在发抖,倒完全不是为了自身的安危,而是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应对稍有不慎,长白一派便可能从此绝迹于江湖!

“在我来之前,盛先生曾亲口嘱托,要我一定要好好招待许掌门,可万万不要得罪了你。”应千钟收起杀气,换上一副郑重的神情,“乾坤盟对付敌人自是决不手软,但对待朋友却是极为友善。只要许掌门肯合作,便不必紧张害怕。”

应千钟口中的盛先生便是被称为江湖第一人的“覆手乾坤”盛汉唐。

盛汉唐于三年前崛起江湖,仅仅三年时间便以铁腕作风与强大实力使乾坤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他联合黑白二道、九派七门十八会成立了乾坤盟,自封为盟主,重立武林规矩,顺昌逆亡,所向披靡。

何况他这“覆手乾坤”盛汉唐的绰号与名字颇能彰显其野心,似乎便连皇室朝廷都对他不无顾忌。而这看起来像一名酒楼大厨一般的大胖子,便是“覆手乾坤”盛汉唐手下最得力自己“酒色财气”四使中的酒使应千钟!

应千钟,饮千盅。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有那么好的酒量,因为能陪他喝酒的人现在大多已是死人了。

许紫亭心头一动,垂手恭谨答道:“应兄说笑了。盛盟主威名之下,但有吩咐,许某定然无有不从。何况昨夜一见应兄留书,许某今日立刻前来相见,安有丝毫的不合作?”

应千钟抬头望着天边的沉暗浮云,淡然一笑,带转了话题:“许掌门这些年来一直养尊处优,遇上今日这般寒冷的天气,难怪会冻得双手发抖……”

还未正式交锋,许紫亭的心志已然被夺。他这些年确有些沉于安逸,一心陪着家中的娇妻幼子,再不问江湖诸事,是以对此次乾坤盟的上门挑衅才生不起一丝抗争的念头。

此刻听应千钟如此说,他便借机下台:“今日确是太冷了,风寒雪冻,还请应兄随许某去庄中一叙,但有用得上许某的地方,自当举全派之力,遵从……”

“罢了!”应千钟开口截断许紫亭的话,又从铁箱中取出一只大葫芦,“我这儿便有自酿的上好美酒,保管许掌门一口下肚,再也不畏寒凉。”他身为乾坤盟旗下酒使,自是极精于酒道,这葫芦的塞口尚未打开,便已有一股酒香直透过来。

应千钟先饮一口酒,昂首大笑,再将葫芦递给许紫亭:“应某远来,无以为礼,便以几样小菜与这一口美酒以示对许掌门的敬重吧。”

许紫亭暗叹一声,这应千钟显是极有主见、长于谋略之人。他办事处处极有决断,虽是远道而来,局势却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看来这杯敬酒,自己是势必要喝了。

“且慢。在下素有洁癖,不愿与人同葫而饮。” 不待许紫亭伸手来接,应千钟却将葫芦蓦然收回,“只是身上未带有其他酒具,听说许掌门近日得了一只九龙杯,也不知这消息是否确实……”

直到此时,许紫亭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乾坤盟突然找上自己,却是为了那只九龙杯!

上月,突有一高丽商人来长白山山庄中找到许紫亭,声言因生意赔本,没有归家的盘缠,无奈之下方不得不出售家传的至宝九龙杯。

这小小的九龙杯却是大有来历!

九乃至尊,龙为天子。相传这九龙杯本是秦始皇平定天下后所制,素为皇室所有。据说杯内还藏有一个极大的秘密,得其者可得天下。传言昔年汉武帝久征匈奴无功,正是在无意间看穿杯中秘密,自此才战无不胜,终成汉之盛世。后来经过三国战乱,此杯流落民间,想不到辗转近千年后又再现于世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却不料这九龙杯重现江湖的秘事竟也传到了乾坤盟的耳中,这才引得酒使应千钟下书约许紫亭聚于此处。而那“覆手乾坤”盛汉唐既然想要这九龙杯,只怕决不是为这区区宝物,而该是为了那能得天下的秘密。

许紫亭勉强一笑:“乾坤盟的消息怎会有错。小弟果是曾买下这九龙杯,不过此杯实乃上古圣物,暗蕴天机,许某自知才疏德浅,万万不敢据为己有。现下那杯子已不在小弟的手中……”

应千钟见许紫亭脸现踌躇,冷笑道:“看来在许掌门心中,盛先生也算是才疏德浅之辈吧?”

许紫亭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盛盟主在许某心中便若天人,如果那九龙杯此刻还在我的手中,必将至宝相赠英雄,何敢藏私?不过此杯,许某实已献给朝廷……”

原来许紫亭这些年来一心退隐江湖,又经那高丽商人一番点拨,一时迷了心窍,便买下九龙杯,欲借将此杯献给朝廷的功劳,谋个一官半职,日后亦好有个退路。

“许掌门果然越活越是糊涂了。”应千钟丝毫不为所动,哈哈大笑,“仕途路险,只怕你未必能活到加官进爵的那一天。”

听着这明目张胆的威胁,许紫亭心头发冷:“应先生教训得是。此杯许某已于五日前托给泰安镖局送交京师,我这就派人快马飞骑将它追回来……”

其实许紫亭心中却想,自己早已派人将九龙杯的消息密报京师,若是再出尔反尔,岂不是讨赏不成,反而犯了欺君大罪!只是面对此刻的生死大难,以后的祸福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点小事原也用不着许掌门亲自出马,想我乾坤盟虽然无能,却也还办得到。只不知许掌门可派了什么好友亲人与镖局随行么?”应千钟眉间掠过一丝煞气,口中却依然是淡淡的,“如果有,也只能算作对许掌门的小小惩戒吧。”

许紫亭闻言一凛,他果是让弟弟许青榭与镖局随行,听应千钟的语气,乾坤盟必然会出手劫镖,这镖局一行只怕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怒火只在心头一闪而逝,许紫亭终是不敢争执,低声道:“此次舍弟青榭和九龙杯同路上京,还请应兄看许某的面子,能放他一马……”

应千钟眉尖一挑,再冷冷一笑,加重语气缓缓道:“许掌门久不涉江湖,大概还以为自己的面子不小吧。”

许紫亭强压闷气:“卖给小弟九龙杯的那个高丽商人同时亦将那杯中的秘密卖给了我,希望能助盛盟主一臂之力。”

应千钟耸然动容,再长吸一口气,将盘中一块狼心吸入口中:“我听说此杯以整块水晶雕成,杯上刻有九龙,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许紫亭接口道:“此杯虽以九龙为名,但从那杯壁上却只能找到八条龙,这便是一个最大的秘密。若是应兄能放过舍弟,许某自当奉告个中蹊跷。”

应千钟踌躇良久,方才缓缓点头,一脸肃容:“我,答应你。”

许紫亭大喜,知道此刻决不能有半点迟疑,立即凑上前去,在应千钟耳边细细解说一番。

应千钟听罢,先长长叹了一声,再一口气将满满一葫芦酒喝得涓滴不剩,继而抬首望天,久久不语。

许紫亭心中忐忑,也不知应千钟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是应兄不信,待九龙杯到手后便可亲自相试。”

应千钟忽然大笑道:“我自然相信。你放心,既然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再与你的兄弟为难。”

许紫亭方稍稍舒了一口气,却见应千钟诡异地一笑:“不过有一件事,许掌门大概并不知道。”许紫亭看应千钟笑得古怪,心中一惊:“请教应兄?”

“其实,那高丽商人能知晓这九龙杯的秘密……”应千钟再叹一声,喝了酒的肚子蓦然膨胀起来,就如吞下了什么庞然大物。

他凑近许紫亭耳边,这才轻声道:“却是我告诉他的——”

许紫亭闻言大惊!

既然九龙杯的秘密是由应千钟泄露出去的,为何他还要装腔作势地询问自己?心念电转之下,已感应到应千钟眼中的杀气。许紫亭脚步往后疾移,左掌击向应千钟面门,右手一扬,无鞘的“映雪剑”由下往上倒刺而出。他虽已久不动武,此刻又是变生不测,但几十年的盛名毕竟非同小可,在此生死关头,绝招倾囊而出。

应千钟鼓胀的肚子蓦然一扁,就似被什么物事抽空了一般,胸口砰然一声闷响,大口一张,一股酒箭直直喷在许紫亭击来的左掌上。

许紫亭大叫一声,左掌与酒箭相撞,只觉一股霸道至极的内力破开掌风,左掌竟已被酒箭射穿。

与此同时,应千钟右手疾若闪电,迅快地按在许紫亭的右手上,“映雪剑”方使出半招,立时倒卷回来,复又破衣,疾斩而入!

这一下交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许紫亭方才退开半步,掌中的“映雪剑”已不受控制地从自己的腰间一掠而过。他脑中尚来不及闪过一丝绝望,上半身已软软地朝前扑倒,睁大的双眼中尤见到自己仅余腰腿的半截身子依然在往后退去……

热腾腾的血雾刹那间在阴冷的寒风中乍爆而起,复又化为漫天殷红的血雨洒落在雪地上。映出五分惊怖、三分惨烈与二分凄艳!

2.睹色城关

深夜沉沉,朔风凛凛,雪花轻舞,彤云密布。

嘶吼的北风将关堞上的大旗卷揉成一团,再呼啦啦地张扬而起,抖落下冷森森的雪花和冰屑。

十余人从山海关前的官道上缓缓行来。他们赶着一辆大车,车上放着一口硕大而笨重的箱子,吱吱嘎嘎的车轮压在堆满积雪的道上,印下两道深深的辙迹。

一面镖旗迎风招展,在蒙眬的月光与飘忽的雪影中,时隐时现地冒出两个大字——“泰安”。

领头而行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大汉,虬髯满面,相貌威武,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背后那柄高过头顶的鬼头大刀。只看这黄金吞口、皮包银鞘、柄上缀着九颗豆大明珠的鬼头刀,稍稍游历过江湖的人都必定知道他就是泰安镖局的总镖头吴子光。

镖师们相互谈笑,神情轻松。虽然这一趟星夜兼程的差事颇为辛苦,但报酬却很丰厚。更何况跟着总镖头保送一箱皮货去京师实在是一趟没有任何危险的轻松美差。毕竟,对于这些整日刀头舔血的汉子来说,唯一可贵的,便只剩下自己的生命。

许青榭一身镖师打扮,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四周。

出了山海关,他便暗自舒了口气。只要到了前面的小镇刘家集,将九龙杯交给前来接应的好友、京师名捕何千峰,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许青榭心中暗笑:大哥许紫亭是否太过小心谨慎了?无非是一只小小的杯子,竟然如此兴师动众,让泰安镖局总镖头吴子光亲自出马不说,竟然还让自己装扮成普通镖师沿途随行。这路上纵有几个小毛贼,又如何敢惹东北第一大镖局与势力最大的长白派?

一轮寒月被那牵棉扯絮般的云团挤压成了一弯月牙儿,挂在一株斜歪倒下的大树梢端,几经挣扎,终于退隐到了茫茫的乌云背后。

在并不突兀的黑暗中,每个人都闻到了一股十分突兀的香味,听到一句更为突兀的声音:“卖花,卖花啦……”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那分明属于年轻女孩儿的体香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愉快轻松,那沉沉黑夜中一句温柔的叫卖声只是让每个人都感到毛骨悚然。

就听随着那叫卖声而起的,是十余件兵刃同时出鞘的哗啦脆响。

月亮重新从霭霭云缝中露出脸来,就见一个身着淡青袖衫的女孩子提着花篮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女孩儿很美,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淡淡的眉、大大的眼、小巧笔直的鼻子、薄而微翘的嘴唇,及腰的长发披拂着氤氲的月光,短小的紧身裙衫下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的小腿……

只可惜,这样清妍可爱的女子却出现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何况还发出了那更不合时宜的叫卖声。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手持兵器的众人,似是怕得发抖,又似是弱不经寒,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只是,众人都觉得,于这轻扬纷飞的飘雪中乍然见到如此一个女子,绝对像一个妖魅更甚于像一位仙子。

“如此深夜,为何你一个小姑娘还不回家?”吴子光依然很冷静,几十年闯荡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女孩子决不寻常。

小姑娘扁扁小嘴,看样子几乎就要哭了出来:“各位大爷行行好吧。小女子自幼丧父,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前日母亲因病去世,家中却无钱安葬。小女子也不甘心卖身葬母,只好雪夜卖花了……”

说到此处,真有两滴泪水从她眼中流出,瞬间结为冰屑,挂在那冻得通红的脸颊边,更显得娇弱可怜。有几名镖师不由信了,发出一声爱怜的叹息。

吴子光却觉此女说话流畅连贯、条理分明,实在太过可疑。此时越见她摆出一副令人怜惜的样子,吴子光心中越是惊悸,胡乱掏出几两银子掷到她脚下:“我们不要你的花,这几两银子给你,快快回家安葬母亲吧。”

小姑娘望也不望那银子,柔声道:“大爷你真是个好人。不过小女子自幼也读过几年诗书,万万不会白要了你的银子,总要卖些东西给你,方才能够安心……”

一个镖师嘟囔道:“真是毛病,白捡的银子都不要。这寒冬腊月哪有什么花可卖,莫非你真要卖身么?”另一个镖师打趣道:“胡老三还是光棍一条,倒不如把她娶回家去,保证比那翠香院的姑娘还要漂亮可人。”一时间,几名镖师都哄笑起来。

小姑娘也不生气,依然微笑道:“若是小女子真碰到一个老实本分的,便嫁给他亦是无妨。只是你们走镖的大多短命,小女子可不要在家守活寡。”

此言一出,大家全都静了下来。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小女子能够说得出来的。

吴子光的目光这时才落到小姑娘那双浑若无事、立于冰雪间的赤足上。他强按住心中震惊细察周围,却不见有其他埋伏,方才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要如何?”

小姑娘淡淡一笑:“好说,你给我银子,我卖给你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许青榭记起大哥许紫亭在自己临行前的诸多劝告,强忍着不发一声,只是静观其变。

吴子光不想多生事端:“既然如此,你便把花篮留下,我全买了。”小姑娘欠身一福:“这位大爷真是爽快,难道也不先看看我的花么?”

吴子光料定那花篮中必有古怪,反正避无可避,索性看看对方玩的是什么花样。他给左右打个眼色,令手下散开,围住那小姑娘,方才缓缓道:“那你便给大家看看吧。”

——花篮内果然满是鲜花:月季、玫瑰、腊梅、海棠、丁香、菊花……甚至还有一束桃花。

众人大奇,如此时节,如何会有如许多不同时令的花卉?他们不由均走近了几步。吴子光连打呼哨,各镖师方才醒悟,重又各就原位。

小姑娘纤腰一转,素手一摆,将花篮藏于身后:“你们看看是不妨的,若是用手拿,便须先付银子了。”

吴子光与许青榭目光锐利,早已看出花篮中的那些花并非真物,而俱是用彩纸剪成,但一朵朵都足可乱真,甚至枝枝都有绿叶相衬。

吴子光久历江湖,熟悉不少成名人物,此刻脑中蓦然浮起一个名字,只是看对方的形貌又实在不像,半信半疑间先冷喝一声:“大家闭住呼吸,提防有毒。”

小姑娘哼道:“你胡说什么,我的花如何会有毒?”说罢她随手拿起一朵腊梅,放于鼻端轻嗅一下,再叉起腰瞪着吴子光大声道,“你看可毒死我了?可毒死我了么?”那眼波流转处更带着几分轻嗔薄怒。此刻哪还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只怕便是初婚少妇也没有此等风情。

吴子光一时亦拿她无法,只得勉强道:“算我说错了。你拿了银子,留下花篮便回家去吧。”

小姑娘嘻嘻一笑:“只可惜你的银子不大够。”吴子光眼中精光一闪:“你要多少?”小姑娘小嘴朝镖车一撇:“那口大箱子便差不多了。”

镖师齐齐呼喝,一同踏前几步,数般兵器齐出,顿时将小女孩团团围在中间。

“别慌别慌,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那小姑娘一手将花篮藏在背后,另一手急得乱摇,面上却不见半分惊惶,“这许多大男人吓唬一个小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吴子光心中越发确定来者不善,只是料想她一个小女孩也敌不住十余位镖师的联手,何况更有一位长白派的高手许青榭压阵。

他沉声道:“我只有这些银子,那些都是别人的。你不愿卖,也便罢了。”

“唉!” 小姑娘伸出那秀美得带着一丝邪气的脚趾,夹在雪地上的那块碎银上,口中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声,“若是你只肯出这么点银子,虽然买不起花篮中的花,我却可以卖些别的花给你……”

吴子光凝神戒备:“什么花?”小姑娘眯起眼看看天空:“雪花。”

一个镖师再也按捺不住:“吴头,你一本正经地和她说话,她却调侃起我们来了。卖什么鲜花雪花的!这小妞儿很可疑,我看吴头也莫要与她废话,先抓起来拷问一番再说。”说罢就待上前擒下那小姑娘。

小姑娘清澈的目光循声望来,那镖师不由心头一软,脚步略停,忽见她脸上现出极尽温柔诡异的一笑:“这位大哥大概是听错了吧。我说的这个‘雪’字,可不是下雪的雪,而是……鲜血的血!”

话音才落,小姑娘脚趾上夹着的碎银已蓦然激飞而出,正正击上吴子光的胸膛!

那锭银子来得实在太快,只听吴子光大叫一声,苦练了几十年的功夫竟然全无用处,眨眼间已被那碎银穿胸而过,仰天倒下。

小姑娘的身手快得宛如鬼魅,几乎与那碎银不分先后地欺入吴子光身前,手一掏一探下,已将一个五寸见方的红匣子取在手上。原来吴子光胸前挂着红匣,那以脚趾射出的碎银准头惊人,竟是在没入吴子光胸膛前已先将红匣的挂线击断。

众人大惊,百忙中不及细想,各持兵器朝着这小姑娘飞扑而上。

小姑娘咯咯娇笑,手中花篮一转一挥,漫天花雨中一支二寸余长、明晃晃的细针已现于手中。或入颅、或刺眼、或点脉、或扎穴,十余名镖师纷纷只觉身上某处一麻,便已软倒在地。

吴子光的身体直到这时才瘫软在冰冷的雪地上,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犹支撑着他听清那小姑娘阴柔的声音是以一种慢得不合常理的速度一字字传入耳中:“我早料到那箱子只是障眼法,真正的宝贝便在你这镖头身上,泰安镖局这一次,可要赔得大了……”

吴子光拼力转头,已然迟滞的眼光落在与众镖师倒在一团的许青榭身上,沉重地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生气!

十余名镖师倒在一堆,面上俱是惨厉的紫黑色。那小姑娘花篮中的纸花虽然无毒,但针上涂的却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挥动手指对着满地尸身点点画画,面上再不复方才的天真纯洁,而是换上了一副冷酷而漠然的笑容。她口中尚自喃喃自语:“刚才不过才刺出了十一针,却倒下了十二个人,还有哪一位大哥要让小女子补上一针呢?”

许青榭大叫一声,从尸群中一跃而起,毫不停留,直往前路冲去。刚才他本想诈死躲过一劫,却不料这小姑娘心狠手辣兼且缜密细致至此,唯恐留下一个活口,连满地尸体也不放过。

那小姑娘适才显露的武功简直不似人力可及,许青榭自知绝难抵挡,此刻连头也不敢回,拼力奔跑,只求能逃得一条性命。

小姑娘呵呵一笑:“我当是谁这么没种,原来竟是长白派的高手。”她口中讥讽,轻巧的身子于同时飘然而起,紧紧蹑在许青榭仓皇而逃的身影之后。

她那宽大的青衫迎风飘扬,在雪夜掩映下,有若一道淡青的云影。

许青榭在长白一派中向以轻功见长,此时为求一生,更是使出全力。他的身形快若闪电,却仍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抹淡柔轻缓的呼吸似已喷在了脖颈之上……

正疾行间,许青榭忽见前方隐隐行来三人,映着蒙眬的月光,可看清当先那人皂衣短襟,腰悬铁牌,一身捕头打扮,正是好友、京师名捕何千峰。

他心中大喜,足下再加一分劲,口中大叫:“何兄!救我!”何千峰亦已认出了许青榭,当下不及思索,飞身前来扑救。

一声娇笑伴着一道锐风传入众人耳中。那小姑娘蓦然停步,一道乌光在指间弹射而出,从许青榭的右臂间一闪而过。

许青榭大叫一声,右臂一痛一麻,身体顿失平衡,淡淡的疲倦顿时浸染全身,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倒入何千峰怀中。

何千峰相救不及,接过许青榭的身子,却见他瞳孔中飞速地蔓延起一股青灰,心中一悸,连点他臂间几处穴道,再运功助其止住毒素。如此耽搁之下,已不及去追赶那发针后往后逃离的小姑娘了。

许青榭面现绝望,口中尚自喃喃道:“箱……子……”话未说完,已头一歪,昏迷过去。

与何千峰同行的一男一女原本好整以暇,一面说话一面缓步行来。见了那小姑娘诡异如鬼魅的身法,穿黑衣的男子轻咦一声,身形飘然而起,迅快若电,洒脱若烟,几个呼吸间已赶到那小姑娘身前。

另一个女子却不去助他,径直来到何千峰身边,似是对那黑衣人的武功怀有极大的信心。

小姑娘逃离在先,却仍被那黑衣人从容地追上,拦住了去路。她心知遇上劲敌,终于收起一脸妖媚的笑意:“你是谁?”

那黑衣人不过二十五六,面色黝黑,相貌平常,甚不起眼,闻言只是淡然一笑,不答反问:“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谁是贼呀?”小姑娘一跳而起,面露无辜,一指昏迷的许青榭道,“是他先调戏于我……”

“姑娘这么好的身手。”黑衣人耸耸肩,“就若玫瑰虽丽,却是暗底藏刺,若是我,便决不敢随便招惹。”

小姑娘有意无意地一挺高耸的胸脯,鼻中刺刺有声:“男人见了我这样的女孩子,就像苍蝇见了蜜,哪儿还会管有刺没刺?”

黑衣人一怔,忍不住微微一笑,眼光却落在小姑娘的赤足上,柔声道:“我若要留下你,不知你会不会用刺扎我?”

他的笑亦一如平常,却在展眉、凝眸间露出一份说不出的孤狂骄傲与洒脱沉郁……宽阔的额间两道眉毛于笑声中缓缓起伏,面上虽仍是一派和气,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霸气与傲岸。

小姑娘在二人谈话间已连变数种身法,却尽皆被黑衣人随意几个晃身封住去路。她心头更惊,再望向黑衣人脸上最触目的两道舒展宽眉、笑容间的那份忧悒与清傲,一个名字蓦然涌上唇齿:“你就是那个人称‘客舍笼烟十里堤,百年华梦鸟空啼,金樽清酒斗数千,温柔一笑天下倾’的游侠舒眉?”

舒眉的笑愈发温柔起来:“除了最后一项,其他都是江湖人吹捧出来的。”

小姑娘圆瞪的俏目一转而为如丝媚眼:“久闻舒公子对女子最是温柔,从不相欺,为何却独独要拦住我的去路?”舒眉长叹:“姑娘既然伤了人,总不能就这般一走了之吧。”

小姑娘将手一扬,一个小瓷瓶便轻轻巧巧地抛在舒眉脚边:“既然舒大侠开了口,小女子何敢不从?这便是解药了。”

舒眉仍是不退,脚尖一挑,将瓷瓶投向何千峰。何千峰一把接住,捏破瓶子,将药膏涂在许青榭的伤口上。

小姑娘一撅嘴:“解药已给了你,还不让路?”

舒眉眼见许青榭臂间伤口流出的血液由紫黑转为淡红,由黏稠不已,到汩汩涌出,方知解药不假,微一沉吟。

却听那小姑娘又轻轻笑道:“那位与舒公子同行的美丽女子体态婀娜,面目如画,掌持素娟,腰藏短钩,想必便是青州梅溪山庄的大小姐方云袖方姑娘吧。若是她看到舒公子如此蛮不讲理地拦住我一个小女子不放,不知心下又会有何感想?”

舒眉不为所动,仍是一如既往地似笑非笑道:“姑娘出手如此狠辣,目光如此锐利,若是不弄清你的身份,我又如何舍得让你走?”

小姑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左手拈诀扶腰,右手箕张护胸,葱白的十指,伸扬若利剪。

她缓缓踏前:“听说舒公子从不强迫女子,却不知这江湖传言是真是假?小女子此番愿亲身相试!”

舒眉见她摆出这副妖娆的姿势,目中闪过一丝恍然。眼见那酥胸几乎都要撞上自己,这才暗叹一声,滑步让开。

就听小姑娘咯咯娇笑,曼妙的身形蓦然加速,从舒眉身边一掠而过,几个起纵已没入雪林之间。

那边,许青榭终于睁开双眼。他一把抓住何千峰的衣襟,急声道:“何兄快……那箱中还……”他才说出几个字,忽又呕出大口黑血,头一软,复又晕迷过去。

“哎呀不好,那解药是分外用与内服两种,小女子一时走得急迫,却忘了给舒公子留下内服之药了……”小姑娘的声音从山坳后遥遥传来,“不过,小女子又何忍为难舒公子这般懂得进退的人?只要舒公子陪着你的方姑娘不理诸事地好好游玩几日,自然会有人送上解药,救你朋友一命。哈哈哈……”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终于渐弱渐远,再不可闻了。

何千峰恨然吐了一口气,望着舒眉悻悻道:“以舒兄的‘空啼指’与‘笼烟身法’,为何不留下她?”舒眉苦笑一声:“你又不是不知,我虽也伤过不少人,却从来不对女孩子下手。”

方云袖哼了一声:“定是老毛病又犯了。”

舒眉望着方云袖,轻声道:“云儿莫要吃醋,这小女子虽然看起来年幼,只怕年龄却已足可做你的母亲了。”他转头再看向面色死灰的许青榭,眼中泛起忧思,缓缓续道,“何况,留下她又岂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何千峰一惊:“她到底是谁,竟连你也留她不下?”

舒眉轻叹一声:“若我没有看错,她应该便是乾坤盟的‘色’使——风剪霞!”

3.人为财死

镖车歪斜在一边,车上的那口大箱子倒在一片被血水染红的雪地上,周围是十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何千峰抱着昏迷的许青榭,眼望吴子光已然冰冷的尸身,面上一片惊愕:“泰安镖局可谓是东北第一大镖局,此次由总镖头吴子光亲自压阵,再加上长白派第二高手许青榭,竟然仍被风剪霞以一人之力尽歼。这乾坤盟的实力果真如此惊人么!”

方云袖犹不能释怀适才舒眉放过了风剪霞,瞥一眼舒眉,气呼呼地道:“乾坤盟又怎么样?似这般残杀无辜的恶举,任何一个侠义中人都不会视而不见,除了某些见色忘义的家伙……”

舒眉唯有苦笑而已。事实上,此刻他见到这一幕惨剧,心下亦是万分惊讶,他从未料到风剪霞心狠手辣至此,倒是为方才放她离去,颇为失悔。

方云袖更是一向少见这般凄惨的情景,止不住心惊肉跳,喃喃道:“这女人真是狠毒,就算是劫镖也没必要下如此辣手吧。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只怕何捕头再也见不到你的好友、这位长白派的许二爷了。”

舒眉心中一动,沉声问何千峰:“何兄这次不远千里从京师赶到这山海关,只怕不止是看看好友这么简单吧。”

“不瞒舒兄,这一次我实是奉了皇命前来接镖的。”何千峰见舒眉脸色微变,连忙续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与官府多打交道,所以其中的情景此前便一直没有对你明说……”

舒眉蹙了一下眉,沉声问道:“你要接的,究竟是什么镖?”

“便是那相传为秦始皇所制的九龙杯,不知怎地被长白派的许紫亭得到了,要献给皇上。这才出动了泰安镖局……”

舒眉不动声色:“我也听说过这九龙杯,但为了一个区区宝物何以出动京师名捕?”

何千峰叹道:“我这几年在京师忙于公务,原以为这一趟不过是个轻松差事,便抢着接下,也可顺道看看许久不见的好朋友。”他面上闪过一丝异色,“而且,你难道未曾听说过那九龙杯中藏着的一个可得天下的大秘密么?”

方云袖插口道:“那都是些江湖上的传言,我一向只当成些无稽之谈,莫非你还真的相信不成?”

何千峰叹道:“方姑娘不信却自有人信。我才离开京师二日,便听六扇门的兄弟禀报,乾坤盟已有意插手,可是再回京搬兵已然不及,这才匆匆赶到青州梅溪山庄……”说到这里,他蓦然住口,似是发觉了自己的失言。

方云袖冰雪聪明,立知其中关键,眼睛一瞪:“哼,你皇命在身,行色匆匆,却偏偏还在梅溪山庄逗留一日,对我吹嘘山海关雪景如何如何好看。还道你是真心来请我游玩,原来却是不安好心。定是你知悉了舒眉要来找我,想让我俩帮你对付乾坤盟吧!”

何千峰面露愧色,讪讪道:“我也是迫不得已,乾坤盟的实力实在惊人……”

“你明明知道乾坤盟不好惹,却还要拉上我们,这也算是朋友么?”方云袖大怒,“难道你此刻还想我们帮你去乾坤盟,将杯子抢回来不成?哼!你要么自己想办法,要么就直接回京复命去吧。”

何千峰望一眼舒眉,似是求恳一般喃喃道:“这一身虚名倒还罢了,问题是皇上对这九龙杯已是志在必得,怕不会轻易原谅我的失职……”

舒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有多少年交情了?”

何千峰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总有十四五年了吧。”

“是十五年零三个月。”舒眉淡淡道,“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孩子,独自一人流落京师,病困潦倒,若不是得你救助,只怕这世上就再没有舒眉这个人了……”

方云袖吃惊地瞪大眼。她与舒眉相识已有半年,却从未听他说起自己的旧日之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名满天下的舒游侠童年竟然也曾沦落到这般田地。

何千峰叹道:“你何必记得如此清楚。”舒眉对何千峰一笑:“所以只要你想让我帮你,尽管开口就是,又何必非要借云儿来引我插手其事呢?”

何千峰呆了一下,方才动容道:“乾坤盟这几年风头太劲,又有谁敢轻易招惹?若不是关系到皇命,我实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若是兄弟你不愿相帮,我也决不会勉强。”

“既然如此,反正那杯子已落到乾坤盟手中,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事情只怕找遍天下,也没几个人敢做。”舒眉神色一松,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悠悠道,“既然何兄如此说,小弟这便告辞了。”

言罢,舒眉拉着百般不情愿的方云袖转身就走,只余下错愕的何千峰抱着昏迷的许青榭愣在那一片被染得血红的茫茫雪野之上。

两人一气走出了半里。方云袖越想越气,一把甩开舒眉的手:“从现在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就当我从没认识过你这个人!”舒眉苦笑:“我又如何得罪云……咳,得罪方大小姐了?”

方云袖鼻子孩子气地一皱:“我直到今天才算看清了你!什么浪游天下寻不平事,什么温柔一笑倾天下人,统统都是假的!说到底,你仍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胆小鬼罢了。”

舒眉也不动怒,淡淡问:“你惹得起乾坤盟么?”

方云袖哼一声:“惹不起又怎样?至少总不会任他们在眼皮底下这般的飞扬跋扈。”她小嘴一扁,眼泪几乎都要流了出来,“我一直以为,你虽看似玩世不恭,而且纵有些名头却只是个穷光蛋,可是好歹还算身具侠气与傲骨,所以这才不顾爹爹的反对,坚持与你在一起。谁知,谁知你……”说到这里,方云袖狠狠瞪一眼舒眉,垂下头拭拭发红的眼。

舒眉接口道:“谁知,我竟然是这样一个不顾朋友、不懂义气的大混蛋。”“你还说!”方云袖一跺脚,“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

舒眉叹一口气:“人一老,自然就懂得性命的宝贵。”“你……”方云袖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一扭头转身跑开。

舒眉也不追赶,望着方云袖远去的背影,目中闪过一道电光,复又垂下头深思起来,脚下却不停,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前行去。

可才走了几步,舒眉忽又停下。却见方云袖叉着腰、撅着嘴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舒眉微微一笑:“你既然走了,何苦还要回来?”

方云袖有些涩然地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既然要激我走,必是此番风险太大,不愿让我陪你冒险……”继而又怯生生地问,“我说得可对么?”

舒眉也不回答,自顾自地往前走。方云袖走到舒眉身边,牵住他的衣袖,倔声道:“我确是对不起你,方才不应对你发火,可是你也别想再甩开我!”

舒眉叹了一声,不发一言。方云袖恨得握紧拳头,口中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何千峰虽将你骗来山海关,但既然他对你有恩,你也必不会让他回京后受到什么责罚。何况乾坤盟这般嚣张地将泰安镖局赶尽杀绝,你也断不会袖手不顾,你说对么?”

舒眉再叹一声,仍是不语。方云袖赌气般大声道:“我不管!生也罢死也罢,刀山火海我都要跟着你。除非,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不要我了……”

说到这里,方云袖再也按捺不住,一滴眼泪不争气地落在了舒眉的手背上。

舒眉这才蓦然停步,长吸一口气,右掌已紧紧扣在方云袖的小手上:“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的眼泪。”

方云袖立时攥紧舒眉的手,顿觉这漫天飞雪亦带着一股袭人暖意,脸上尚挂着泪珠,语气间却满是笑意:“哼,都说舒大侠对女孩子最温柔了,可是竟把我给惹哭了,真正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舒眉一笑,忍不住揽住方云袖的腰,将她略微发抖的身体紧紧搂在自己身上:“这天底下,我也就只会惹你一个人,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二人交往半年,尚是第一次这般亲近。方云袖挣了一下未挣开,面上飞起霞红,可是心里却道反正这一路大雪纷飞,决不会被旁人见到,索性由了他。

可是她口中犹道:“那你说,你是故意气我,还是真变了个人?若是我真看错了你,哼!”说到此处,她腰腹一挺,作势要甩开舒眉的手。

舒眉紧紧瞅着她,正色缓缓道:“你,绝对没有看错我!”

方云袖大喜,不禁将头斜靠在舒眉的肩头,一脸瞒不住的笑意:“既然如此,还不快快把你的计划悉数招来?”

舒眉大笑:“你个小丫头,不惜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岂容小的不招?”方云袖顿时大羞,而舒眉扶在她腰间的手则更紧了几分。她不由一声低呼,整个人软在他身上。

一时,二人都静了下来,心中均觉畅美难言。

良久,舒眉方才肃声道:“你可记得许青榭昏迷前连提过两次的‘箱子’么?”

方云袖眼睛一亮:“莫非那九龙杯还藏在箱子中?可我见到那泰安镖局镖头脖子上有断线的痕迹,再说那风什么霞若是没有得手,如何肯轻易离去?”她说到那烟视媚行的乾坤盟色使风剪霞,还是忍不住狠狠掐了舒眉一记。

舒眉苦笑一下,方才沉声道:“一般人定以为那箱子只是个障眼法,吴镖头身上带的才是真正的九龙杯。但长白派高手如云,如何会将重宝完全押在一个镖头身上?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我料定那杯子一定还在箱中。”

方云袖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急切道:“乾坤盟发觉中计后,定然会回头来寻。到时何捕头一人带着个昏迷的许青榭如何能应付得了?再说,他也未必能猜出那杯子还在箱中,我们还不快快赶去,与他们会合……”

舒眉淡然道:“何千峰身为京师名捕,岂能猜不出许青榭的话中之意?而且他手握调动天下捕快的刑部玉牌,又怎会无人接应?”

方云袖犹是不解:“可若是乾坤盟的几大高手一起出动,有多少捕快只怕也抵挡不住啊。难道你就放心让他一人面对?”

舒眉眨眨眼睛:“所以我才故意离开啊。现在,我俩只须暗中护送何千峰,将那九龙杯一路送回京师就好了。莫非你还想正面与乾坤盟大干一场么?”

方云袖这才恍然大悟,嘻嘻一笑:“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哼,刚才我若真走了,你岂不是少了一个助你挑乾坤盟的好帮手?”

舒眉拍拍方云袖的肩膀,正容道:“只看盛汉唐欲靠九龙杯得取天下的野心,任何侠道中人都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乾坤盟实力何等强大,只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敌不住,此事还要从长计议,待联合了各方力量,我们才能与之正面对抗。”

“金樽清酒斗数千。”方云袖装腔作势地叹道,“舒大侠知交满天下,在三教九流中均有朋友。嘻嘻,若真是与乾坤盟放手一搏,只怕那盛汉唐会头疼得睡不着觉。”

舒眉微微皱眉,他可没有方云袖那么乐观。无论是谁,想与名震江湖的乾坤盟作对,都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放低了声音,可语意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这些年我也听说了不少乾坤盟的所作所为,但直到今日亲眼见到风剪霞下手如此狠毒,方才信之不假。我虽不过是一名江湖浪子,却也由不得乾坤盟如此霸道横行!”

方云袖听了舒眉此言,再望向他面上那副大异平日温柔的凛傲之色,不由手中一紧,牢牢牵住那温暖宽厚的手掌。

她心中泛起一丝丝甜意,只觉这便是自己千挑万选的那个心气高远、不畏强权的好情郎!

见方云袖真情流露,舒眉亦颇为情动,有些赧然地一指前方,微笑道:“前面便是刘家集了,我们便在那里等候何千峰,最好依靠他六扇门便能摆平此事,我们也用不着与乾坤盟先起冲突。”方云袖“唔”了一声:“就你鬼点子多……”

舒眉眼珠一转,咳了一声,道:“对了,刚才你说你不顾爹爹的反对与我交往。你以前不是说,他也挺欣赏我的聪明机智么?”

方云袖一拳重重击在舒眉肩窝上:“我说过么?那都是骗你的!”

“天,可怜我竟然信以为真了!”舒眉痛得一咧嘴,摇头失笑,“原来如我这般的聪明人也被个小丫头骗得团团转。看来方大小姐才是真正的女中诸葛呀。”话音未落,他已被几记粉拳打得透不过气来……

青州梅溪山庄以梅溪钩法与易容术成名江湖。那方云袖钩法也就马马虎虎,可是易容术却是得了方老夫人的真传。

待化为一对江湖卖艺兄妹的舒、方二人踏入刘家集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了。

刘家集只是一个寻常小镇,镇中房屋大多低矮简陋,唯一略显气派的便是位于镇中的一间“仙客来”酒楼。

只可惜此酒楼虽名为“仙客来”,但是个中宾客却全然看不出半分仙气:卖菜的小贩、歇脚的挑夫、唱曲的老人、流浪的乞丐、卖身的妓女……

甚至还有十几个赌徒,在大冷天亦是汗水淋漓,将大堂中间的一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个个摩拳擦掌、争先恐后地下注,呼喝嚷闹声此起彼伏。

看这样子,就算方云袖以原本美丽可人的面目走入酒楼,大概也不会有人多瞅一眼。

舒眉坐在酒楼的一个角落中,只顾着把一杯杯酒倒入口中。方云袖皱着眉头抿了一口酒,再看看舒眉,低声道:“这般劣酒也亏你喝得像是甘露,哪里还有半分游侠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臭酒鬼。”

“我本就是一个酒鬼。”舒眉一笑,调侃道,“幸好也只是一个酒鬼,而不是色鬼。”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想来是庄家又赢了一注。有几个汉子看样子是输多了钱心中不忿,一时破口大骂起来。

方云袖皱皱眉,再对舒眉嫣然一笑:“色鬼也便罢了,只要不是赌鬼就好。”舒眉循声望向赌桌,笑道:“你却是正好提醒了我。好久没有赌钱了,此刻竟是有些手痒,却不知把云儿抵押上去,能值多少两银子……”

方云袖一跺脚,正要数落舒眉几句,突然眼睛一亮,却是看到了何千峰与几条大汉正抱着仍在昏迷中的许青榭走了进来。

舒眉对方云袖轻声吩咐道:“先不用与他们相认,看看事态再说。”

方云袖点点头,目光从何千峰等人身上移开,往那赌桌上看去。

有几个汉子大约输光了钱,正骂骂咧咧地离去,赌桌前方才显露出一道缝隙。

方云袖一眼望去不由芫尔:“我看这群人输得如此心痛,还当是赌了多大的筹码,原来竟然只不过是几十文铜板。”

“这些人如何能与你相比?”舒眉正色道,“穷山之地,这些庄稼汉子又能有多少银钱?要知那每一个铜板都是他们的一片心血,叫他们如何能不心痛?”方云袖愣了一下,从桌下握住舒眉的手,轻声道:“云儿知错了。”

舒眉淡然一笑,目光却锁住那赌桌上庄家的一双手,口中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看来,这一场我是非赌不可了……”

赌桌上赌的是最平常的骰子,那庄家面前已堆了一大堆铜板。他原本相貌枯瘦,一脸苦相,此刻的表情却似是赢得了一座金山般面色通红、双眼放光,只是一双手仍是稳稳地拿着骰筒,目光炯炯地望着几名对手。

赌桌周围只有三个人仍在下注,一个是酒楼中的伙计,一个是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者,最后一个却是个苦力模样的汉子,他正哆哆嗦嗦地在口袋中掏摸着什么。

那酒楼伙计对苦力汉子不耐烦道:“你到底还有没有钱?若是没有这便回家去吧,我还等着翻本呢。”他又转头对那老者道,“葛老爷子,我俩不必管他,再来赌一把运气。”

“我,有……”那苦力汉子嗫嚅着,却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在老者身上,“麻烦葛大爷借我十文钱可好?”葛姓老者犹豫道:“借你十文钱原也不妨,只是这赌桌上如何能轻易借钱,岂不是会将运气亦给借跑了?”

苦力汉子将头上的破毡帽往老者手上一递:“那我就把这顶帽子卖给你如何?”

酒店伙计讪笑道:“我劝兄弟你还是回家去吧。若是再输了,没了这破帽子,只怕这个冬天要冻掉你的两只耳朵呢。”葛老者亦劝道:“我要你的帽子有何用?若是无钱,便下次再来赌吧。”

那汉子咬咬牙,又快手快脚地将身上的破棉袄除下,一并放在赌桌上,大声道:“今天真是邪门了!我就不信庄家能连掷九把通杀,且看我下一把将他杀得个底朝天!”这话虽说得豪气,可一阵穿堂风吹来,他却禁不住缩着脖子,簌簌发起抖来。

方云袖看着不忍,正想开口相劝。却听那庄家淡淡道:“好吧,这帽子棉袄我就算你二十文铜板好了,全押上么?”苦力汉子重重点头。

就见骰子掷下来,庄家居然又是一个通杀的大豹子。

那庄家一时大笑,将桌上的铜板与毡帽、棉袄一股脑儿揽在身前,笑呵呵地道:“还有人要与我赌么?”

酒楼伙计与那葛姓老者长叹一声,似乎再也无意下注。而那苦力汉子呆了一下,长身而起,双手居然犹犹豫豫地放在腰间,竟似要解下棉裤,再赌一场。那庄家也不阻止,复又拿起骰筒,似乎还不肯收手。

那酒楼伙计不禁正色劝那苦力汉子道:“今日也够了!莫非你不要命了?”

葛老汉最是心好,对那庄家道:“你今日也赢得够多了,那破帽子与棉袄其实留着也是无用,不如还给人家算了。”

庄家双眼一瞪:“你给我五百文,我便卖给你。”

酒楼伙计奇道:“不是二十文么?”

庄家冷声道:“他有他的价,我有我的价,你若不愿买,就休要在一旁胡乱插话。”

酒楼伙计似乎不敢惹他,只得倒一杯清酒放在那苦力汉子身边:“喝杯酒暖暖身子吧。”那葛老汉亦长叹不语,转身出门而去。

苦力汉子愣了半晌,也不向伙计道谢,只是光着膀子坐在一张桌前闷头喝起酒来。

看到此情此景,方云袖一时大怒,正要起身,却被舒眉一把拉住,动弹不得。

却听何千峰的声音传来:“我出五百文!”庄家哈哈一笑:“现在是一百两银子了。”

何千峰还未开口,手下一个捕快已忍不住大骂起来:“他妈的,你好威风么?信不信立马抓你进牢里去!”

庄家却也不惧:“做捕头就威风么?我正经赢钱,正经卖东西,你凭什么抓我?难道没有王法了?”他又转脸看向何千峰,“这位大爷若是想打抱不平,我却有一个法子。”

何千峰似已看出这庄家不同寻常,凝神道:“你要如何?”庄家悠悠道:“何兄不妨与我赌一把。”

何千峰听他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心头一沉:“你要赌什么?”

庄家大笑,长身而起,将一个小瓷瓶重重拍在桌上:“何兄若是赢了,便将这帽子与棉袄一并拿去,另外还奉上许二爷的解药。可是你若是输了,那东西自然也便请留下了。”

那小小的瓷瓶本是脆物,可是被重重拍在桌上竟然丝毫不损,显见这庄家手上的功夫了得。

何千峰原来只是怀疑,此刻方才确定对方是乾坤盟的人。他设下的这场赌局想必正是冲着自己一行来的。当下,他勉强按捺住心中的震惊,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庄家一双大手轻抚着桌上的一枚枚铜钱,就似在抚摸着情人光滑美妙的肌肤。只听他不紧不慢地傲然一笑:“何兄真是孤陋寡闻。试想普天之下,爱财爱到我这般地步的人还能有几个?”

何千峰一叹,还未及说话,却听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道:“小弟恰好亦爱赌钱,说不得只好先来凑凑热闹了。”

“真想不到啊!原来名满天下的舒大侠不但好酒,居然还是我的同道中人。”那庄家一呆,复又一声长笑,口中仿若平日寒暄般轻松自在,一双眼却刹那间变得刀锋一般的锐利。

他望向后来的说话之人,似乎早已看出其易容之下的真正面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怕这一赌不但会毁掉舒大侠的一世英名,还会搭上一条大好性命!”

“非也非也,我本不是你的同道中人。”舒眉淡然一笑,“只不过能有机会与乾坤盟的财使管寸金一赌,岂不快哉!”

4.气冲斗牛

看到舒眉突然现身,何千峰喜形于色,手下几个捕快更是纷纷围上,欲争睹这名动天下的游侠浪子究竟是何面目。

而酒楼中的其余客人看到势头不妙,各自付账,匆匆离去,便只余下二三个酒楼伙计躲在一边角落中面面相觑。那个苦力汉子亦仍坐在原处发呆。

管寸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舒兄本原本已袖手不管此事,此时却又何苦非要与盛先生作对?”

舒眉微微一笑:“管兄平日赌钱之前都是这么多废话么?”

管寸金双眸间杀气一闪,气势迫人,可片刻之后复又垂下头去,将桌上的铜钱一枚一枚层叠起来。他刚才足足赢了几百枚铜钱,此刻竟将四五十枚铜钱一一垒在一起,高几近三尺。垒好之后,他再将桌上剩余的数百枚铜钱与那毡帽、棉袄一并仔细地收于袋中。

方云袖一时只觉好笑。这乾坤盟的财使向有寸金不漏之名,想不到果然吝啬无比。但再看他将那长长的一条铜钱在桌上腾挪旋转,那些铜钱随着管寸金的动作依然排列齐整,没有一枚晃动分毫,显见他手上的功夫已臻炉火纯青的地步。她纵然对舒眉甚有信心,亦不由替他担心起来。

要知游侠舒眉的空啼指与笼烟身法名动天下,可毕竟还未听说过他在赌桌上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而这一场赌局他若是不小心输掉了,难道便真要把九龙杯交给管寸金么?

就见舒眉拍拍何千峰的肩膀,示意他勿要担心,再笑眯眯地望着管寸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不知管兄要如何赌法?”

管寸金肃声道:“我知舒兄不通赌技,必会给你一个公平的赌法。”他将那串铜钱稳稳安置在桌上,再不留其他余物,一翻腕却亮出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刀,冷喝一声,一刀劈下。

那一刀将桌角劈下四余寸宽,桌子却没见丝毫震荡,那一串垒得晃晃悠悠的铜钱仍是安立原处。

管寸金吐出一口气,笑道:“舒兄使刀也好、使剑也好,用你那名动天下的空啼指亦无不可,但每一击都必须将桌子斩下一条来。我二人轮流出手,谁先将铜钱震下来,便算输了……”

众人俱是一惊,看那一长串铜钱摇摇晃晃的样子,只怕吹口气也会被震倒了,何况还要将它们安身的桌子越斩越小……

方云袖不禁在一旁冷哼道:“你有宝刀在手,这个赌法太不公平!”

“可惜舒兄已没有选择。”管寸金脸露傲色,“若是纯以赌技相较,只怕这天下除了‘七算公子’,任何人在我面前都没有半分胜望。”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大,却没人有丝毫异议。

管寸金身为乾坤盟财使,不但精于算计,亦擅长各种赌技,更有一双天下无双的巧手。其实纵然是号称“赌中之王”的七算公子此刻亲来,也未必能稳言胜之。

舒眉却微微一笑:“这种赌法以武功为主,可谓是用管兄之短斗我之长,似乎是我占了便宜。”就见他神态从容,话语内却毫不客气,言语中挑明了管千金纵是赌技精湛,但武功却远远不及自己。

“既然如此,便请舒兄出手。若胜了,我立时奉上解药,决不食言。”管寸金嘿嘿冷笑道,“却不知舒兄能不能替何神捕作主?”

何千峰欲言又止,看了看舒眉,终于一狠心,将一方红色的小匣子重重递给舒眉。

舒眉接过红匣放入怀中,朗声大笑:“管兄尽可放心,小弟一向有重诺守信的坏毛病。何况不过是区区一只九龙杯而已,纵是这次输给了你,难道我就不能再出手抢回来么?”

管寸金心中一凛:江湖传言,游侠舒眉一向以温柔平和示人,行事也低调沉稳,何曾想到竟是这般锋芒毕露,莫非他真有必胜的把握?

可是此刻已成骑虎难下之局,当下管寸金也不答话,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只听“哧”的一声,舒眉一指点出,桌角上应声出现了一个小洞,那串铜钱果是丝毫不见摇晃。

舒眉似是不甚满意地看看自己那修长的手指,柔声道:“如此可算一击么?若是管兄觉得我所切下的分量不足,我可以再出几指。”

舒眉名动天下的“空啼指”指力外柔内刚,绵里蕴劲,最讲究的便是一个“空”字。方才这一指不过是牛刀小试。看他这副笃定的样子,只怕再加上数十指亦是游刃有余。

看着舒眉莫测高深的神情,管寸金心中再无半分获胜的把握,索性顺着舒眉的话头接口道:“百年华梦鸟空啼!好一个空啼指。舒兄若是意犹未尽,不妨再让大家多看几眼。”

“哧哧哧哧”,一连四响,一方桌角竟被舒眉的指力硬生生地切下。方云袖与一旁的几个捕快皆是大声喝彩,就连那呆坐在一边的苦力汉子似也看得痴了。

管寸金心中暗惊,自己运刀斩桌前必要吐纳调息一番,方能借宝刀利刃高速而下而不震动铜钱分毫。可是方才舒眉连出几指,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挥洒自如,其间几乎都不用换气,看来这空啼指法果是名不虚传!

舒眉拍拍手,笑吟吟地望向管寸金:“管兄的宝刀再不出手,只怕就要生锈了……”

管寸金的气势已然被夺,当下长吸一口气,掌中宝刀再度出手。这一刀比刚才更快了几分。众人只见一道电光疾闪而过,一块三寸多长的桌角又被劈了下来。

方云袖可谓得了父亲的七八分真传,更是精于易容之术,眼力精准,却仍未能看出管寸金出刀的路数,心头大凛!

——这一刀于瞬间出手,胜在招法迅捷,劲力内蕴,速度实在惊人。那刀切割赌桌如削纸屑,若是劈向自己,怕是难以躲得过去!看来这管寸金贵为乾坤盟的财使,绝对不仅仅是凭着算盘上的功夫。

却不料那张红木做成的赌桌忽而微微一倾,三只桌脚突然同时断折。“哗啦”一声,那高高垒起的铜钱登时倒了下来,散落了一桌一地。

众人一阵惊呼!看管寸金这一刀比第一刀更为飘忽不定,显已是使上了全力,何曾想竟会如此快便输了这一局?有不少人甚至在想,这管寸金是否有意相让。

管寸金怒气上涌,青色的面上泛起一阵赭红。这突发的变故唯有他与舒眉心知肚明:舒眉刚才那几记指风不但将桌面刺穿,余劲更是波及了桌脚,仅仅留下一分粘力。而管寸金一刀斩下,全凭手上的巧劲将横晃之力化为下挫的势道,是以桌面上的铜钱虽然看似未曾晃动,可是已受重创的桌脚却绝对经受不起了。

舒眉抱拳微笑:“管兄,承让了。”

管寸金苦笑一声,先将瓷瓶抛给何千峰,复又将一枚枚铜钱收捡入怀,口中叹道:“舒兄这一场胜得精彩,管某心服口服。”

他这一语倒确是出于真心。要知舒眉虽是用巧,但试问在那一刻,谁又能有如此恰到好处的指力、机变百出的心思、谈笑出手的从容、纤细无遗的算计?

何千峰将瓷瓶捏破,其中果有一颗红色药丸。他连忙将之放入许青榭口中,再以清水灌服。不一会,便听得许青榭的喉中咯咯作响,显是药效发作。何千峰这才对舒眉点了一下头。

舒眉亦敬重管寸金慨然认输的风度,微笑道:“这一场实在胜得侥幸。管兄的赌品令小弟心服口服。”

方云袖看管寸金竟然到此时仍不放过那散落于地的铜钱,不由展颜一笑,移步上前:“且慢,管财使好像还忘了还给人家帽子与棉袄了。”

那苦力汉子这才似从痴迷中惊醒,连忙上前几步,向方云袖道谢:“小姐菩萨心肠,小人无以为报……”

他的话音才落,惊变乍生。只见他粗黑的左手竟已迅疾地点向方云袖腰间。猝不及防之下,方云袖顿时被点了个正着。

只见那苦力汉子顷刻间行动如风,先冲前一步揽着方云袖软软倒下的身体,再转个半圆直退出七八步远,避开舒眉空啼指的攻击范围,右掌蓦然涨大变黑,就似一柄铁扇般按在方云袖的背上,口中仍然续道:“小人无以为报,只好帮方小姐一试舒兄对你的关爱程度了。”

变故兀生,在场诸人谁也预想不到,那看似猥琐的苦力汉子刹那间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下出手端的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局势已然大变。

管寸金亦是退开几步,捏着十余枚铜钱的手掌抬至胸前,目光锁紧舒眉的面门,哈哈一笑:“却不知舒兄可敢与我再赌一把?这次的赌注却是九龙杯与方大小姐的性命了。”

原来刚才管寸金与这苦力模样的汉子一场脱帽除衣之赌,却不过是给大家演出的一场好戏。

“啪”的一声,却是何千峰趁隙抽出铁尺,偷袭那苦力汉子。也不见那苦力汉子沉腰坐马,如何发劲,左掌随意击出,一声闷响,何千峰踉跄退开四五步,一柄铁尺竟已被震得弯了。

苦力汉子冷声道:“何捕头争功心切,竟然完全不顾你兄弟心爱的女人么?”这一声含劲吐出,震得诸人耳中嗡嗡作响。

舒眉心头大讶。这苦力汉子貌不惊人,谁想武功竟然霸道至斯。何千峰身为京师名捕,凭着三十六路狂风尺法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竟然一招间便被其击退。

而更为可怖的还是那苦力汉子藏锋敛锷的本事!在酒楼上现身了这么久,竟然谁也没有看出他是个如此可怕的高手。

舒眉心念电转,口中故作从容道:“久闻秦气使暗杀的手段天下一流,从不虚发,在乾坤盟中武功亦仅在盛先生一人之下。想不到此刻竟也会以妇孺为质,岂不是有损一世英名?”

那苦力汉子正是乾坤盟的“气使”秦昭邻,见舒眉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面上仍是那般木讷,不见任何动容,声音中满含一份冰冷的悒气:“舒大侠名满天下,不如此我没有杀你的把握。”

舒眉从怀中取出红匣,长笑道:“秦兄太客气了。你非是没有杀我的把握,只不过是害怕误损了这只九龙杯吧。”

管寸金接口道:“舒兄不要误会。盛先生对你一向敬重,若不是你非要插手此事,我等如何愿与你为敌?只要舒兄交出九龙杯,我可保证秦兄不会动方姑娘半根毫毛。”

“纵是盛汉唐亲来,舒眉亦非是可受胁迫之人!”舒眉面色一变,傲气乍现,一扬手中红匣,学着管寸金的口气道,“只要秦兄放开方小姐,我亦可保证九龙杯完好无损。”

管寸金急道:“舒兄三思,何苦非要玉石俱焚?”秦昭邻亦寒声道:“舒大侠若是一意孤行,只怕会造成终身至憾!”

他二人一唱一和,却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威胁。管寸金也还罢了,秦昭邻却是黑道上最令人惊惧的杀手,而且心狠手毒,睚眦必报,为乾坤盟出手二十六次,无一失败。

二年前,他一举搏杀了京师太傅郭至道,引得一百七十三名六扇门高手围攻,最后却依然从容逸去。可是事后,那一百七十三名捕快全无幸免,尽数被其暗杀。

此时见到这煞星就在面前,众捕快立时远远散开,一名捕快更是吓得腿脚发软,瘫软在地上。

秦昭邻右手发出暗劲,震开方云袖哑穴,有意让她呼叫,以令舒眉分心。可方云袖知其用意,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管寸金面对舒眉蓄势待发的空啼指,甚觉辛苦,勉强舔舔发干的嘴唇,嘿嘿笑道:“舒兄一向有惜花之名,何况你与方大小姐的恋情天下皆知。若是此时痛下决断,以杯换人,既能保佳人安全,亦不用得罪盛先生,岂不是两全其美?”

舒眉沉吟不语。他口上虽硬,内心却知自己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方云袖受到任何伤害。刚才一番说辞无非是缓兵之计,脑中却在计算,如何能在秦昭邻出手之前救下方云袖。

管寸金却不知舒眉打的是何种主意,想到刚才那如花落无迹、雁过无痕的几记空啼指,纵是他享誉江湖数年,亦禁不住心头发虚,复又轻咳一声:“这九龙杯原也不值几两银子,管某这几年也收集了不少古玩,只要舒兄看得过眼,尽可开口。”

“管兄身为乾坤盟财使,所藏必丰。”舒眉淡然一笑,眉尖一挑,“不过小弟向来吃软不吃硬,似这般以卑劣手段胁迫于我,却是绝难让我从君之言!”

秦昭邻冷哼一声:“管财使唯恐宝杯受损,有负盛先生之托,方不得已以方姑娘来要挟舒大侠。待得此间事了,秦某随时恭候舒兄,正面一战!”

舒眉眼神一亮,仔仔细细打量了秦昭邻一会儿,方点头慨然道:“凭此一言,秦兄已是我所尊敬的对手!”

在江湖传言中,乾坤盟气使心狠手辣、残忍嗜杀。但听秦昭邻刚才所言,确也不愧乾坤盟第一杀手的气度。

管寸金大笑:“在此情景下,舒兄还有选择么?”

舒眉方才细观形势,心中已断定绝无可能将方云袖毫发无损地从秦昭邻手中救出,只得轻轻一叹:“你二人一个财大、一个气粗,我好像的确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舒少侠错了。”突然,一个雄朗有力的声音从酒楼外悠悠传来,“你现在至少还有一个选择!”

闻言酒楼中的人都是一惊,又听得楼外兵马调动之声不绝,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众人均唯恐被敌所趁,谁也不敢出去看个究竟。

舒眉朗声发问道:“愿闻其详。”那声音悠然道:“乾坤盟四使皆出,对九龙杯可谓是势在必得。只可惜碰到舒少侠这遇强愈强的性子,怕也只能是一个两败俱伤之局了。”

“遇强愈强,你倒是颇为了解我。”舒眉苦笑一声,“却不知第二个选择又是什么?”

那声音轻轻一笑:“舒少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除此外唯一的选择便是听从管财使的提议:留下九龙杯,带着方姑娘远走高飞,以后再也不过问此事……”

他的语声并不大,却如刀劈斧凿般将每个字吐得清清楚楚,更带着一份强大的自信与狂骄之气,令人难生违逆之心。

此言一出,管寸金与秦昭邻互望一眼,一脸疑惑。何千峰却是闻之心悸,几乎以为是乾坤盟盟主盛先生亲临。

舒眉不为所动:“然后又会如何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个声音冷然道,“既然乾坤盟的管财使与秦气使远道而来,若不留下盘桓数日,岂是我的待客之道?”

管寸金终于变色,秦昭邻却寒声道:“只怕以你的斤两,还不足以留下我俩。”

那声音大笑:“留不下活的,死的总是可以留下的。”随着他的语音,只听“哗啦啦”几声大响,仙客来酒楼的四面墙壁一并震动、开缝、崩裂、粉碎……

所有隔墙木板在刹那间不翼而飞,店中诸人于一瞬间俱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在他们的周围,竟然是数百铁骑的强弓硬弩!

就见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端立马上,傲于阵前。他眼深眉阔,鼻隆唇丰,面若冠玉,正轻抚三缕迎风飘舞的长须。虽是一副文士打扮,但华服高冠衬着踏雪铁蹄,清昂于众军之前,杀气在眼眸中隐现,气度于神态间激扬,便如一位率领着十万大军的至高统帅。

何千峰长长吐出一口气,拜伏于地:“刑部何千峰,见过鲁王千岁!”他身后的捕快登时跟着跪了一地。

乾坤盟在盛汉唐手下势力大增,几乎一统江湖。而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便是这当今皇上的叔父,人称三千岁的鲁王了。

数年来双方各自招兵买马,一方欲借着江湖势力乱世称王,一方欲凭着皇室禁卫平定天下。

要知朝廷虽忌乾坤盟势大,却没有正当理由发兵剿灭,而乾坤盟毕竟根枝尚浅,还无力撼动王室。故而鲁王亲卫军不时故意骚扰乾坤盟,乾坤盟自知难敌朝廷重兵,一再退让。双方虽曾惹起过一些小规模的侧面冲突,却尚未到正面一决雌雄的地步。

可谁又有能料到,鲁王竟已率铁骑不知不觉地将乾坤盟两大高手围在这刘家集的小小酒楼之中。

管寸金面如死灰,自知必无幸理,一横心朗声大笑道:“想不到一只九龙杯竟也惊动了鲁王的大驾,看来三千岁也必定想拥有那能得天下的秘密吧!”

鲁王身边的一个侍卫冷喝道:“竟然胆敢挑唆皇室内乱!管寸金,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鲁王挥退手下,正色道:“本王只是例行巡视,来到此地,却未想到会遇见乾坤盟的人。这一切只能怪你运道不好,与什么九龙杯和大秘密全无关系。”

管寸金纵身跃到秦昭邻身边,惨然一笑:“既然我俩已落入鲁王的局中,管某无话可说。”

秦昭邻长吸一口气,狠厉道:“鲁王尽可让你的十六铁骑上来送死,看看最终究竟能留下几个活口……”

鲁王手下十六铁骑名动天下,均是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与乾坤盟的四大财使、八大舵主可谓是一时瑜亮。

鲁王仰首长笑:“对付你二人何用十六铁骑?便是这五百张强弓硬弩便足够了。”

管寸金知道鲁王所言非虚,右手短刀再度出鞘,却是横放于方云袖的脖上,眼望舒眉,口中犹道:“鲁王错了,你要对付的可不是我们二人,至少还要加上一个舒眉舒大侠。”看他意思,却是要借着方云袖的生死,逼舒眉去打头阵了。

“本王常在京师,少出江湖,与武林中人也攀不上多少交情,但游侠舒眉却一向是我所敬重的人物。”鲁王微皱眉头,“也罢,反正你二人迟早亦逃不出本王的掌心,留下方姑娘,这便走吧。”

“这……”管寸金浑料不到尚存一线生机,顿时犹豫起来。若从鲁王之言,虽是一时保住了性命,但这般坠了盛汉唐的威风,只怕亦逃不过乾坤盟的惩罚。

秦昭邻却是昂然地一甩头:“鲁王的好意我俩心领了,只可惜秦某天生一副臭脾气,从来只知玉碎,不知瓦全。”管寸金一时心头暗骂,可是却只好闷声不语。

鲁王一愣,不怒反笑:“好一个秦昭邻,看来本王倒是小觑了你。”他再对左右大喝一声,“酒来!”

一名侍卫应声托着酒盘上前。鲁王先擎起一杯,再一挥手,骑士将酒盘放于阵前,恭身后退。

“秦兄霸绝之气可冲斗牛,实当得起本王的这杯敬酒。”鲁王昂首而饮,大笑道,“请先干了此杯,以壮诸位行色。”

其余数百铁骑纷纷搭弓引箭、严阵以待。看样子只要这杯水酒下肚后,立时便是万箭齐发的惨局。

此时,管寸金亦被秦昭邻凛然不惧的情态激起血性,索性豁了出来:“我等与鲁王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转脸对舒眉嘿然一笑,“而舒兄既是号称‘金樽清酒斗数千’,这杯鲁王的敬酒便请你代饮了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舒眉苦思无计,唯有苦笑:“想不到这一场争赌,最后竟然有两个输家。”

鲁王傲然道:“乾坤盟蓄意谋反,舒少侠知事晓理,大好前程,自不会与鼠辈同流合污。”

管寸金随手又封了方云袖的哑穴,冷笑道:“可惜舒少侠纵有大好前程,却未必能舍得下方姑娘。”

“覆巢倾卵,舒少侠应知本王的难处。”鲁王瞅一眼方云袖,对舒眉一叹,“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宫中有绝色八百,待此间事了,舒少侠尽可随意挑选。”

“鲁王的好意舒某原该心领。”舒眉目光迎向方云袖,缓缓道,“只可惜你宫中纵有八百绝色,却没有一个梅溪山庄的方大小姐。”

方云袖浑身剧震,舒眉此言一出,自是决意要与她同生共死!此刻她虽是口不能言,却有两行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的眼泪顺着脸颊蜿蜒流下,令人望之生怜。

“好好好!”鲁王眼中露出讶色,连道三个好字,方缓缓点头,“好一个情深义重的舒少侠。奈何军令一出,岂能轻易收回……看来,本王今日便只好成全了你!”

这时,一直侍立于一旁的何千峰终于忍耐不住,慌忙上前一步道:“鲁王明鉴,舒眉怀中的九龙杯是圣上的钦点之物,若是有所损坏,只怕小人回京后不好交代……”

管寸金横在方云袖脖间的短刃一紧,截口道:“舒兄若是将九龙杯交给了鲁王,可莫怪我手下无情。”他见鲁王宁可连舒眉一起杀了也不放过自己,这九龙杯怕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便连仅剩的一丝高手风度亦顾不得了。

舒眉苦笑一声,讥讽道:“能得管兄如此信任,小弟死而无憾。”

秦昭邻却是一脸漠色,寒声道:“游侠舒眉知交遍天下,若是今日死在鲁王手中,以后自有人会让鲁王不断地头疼,管兄原不必如此作态,徒自令人轻贱。”

鲁王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本王纵横天下,岂能被尔等要挟。何况今日本王只求逆贼授首,原与宝物无关。”他冷然扫视四周,厉声喝道,“众儿郎听着,日后谁敢再提九龙杯三字,一概军法从事!”

数百铁骑齐声答应。酒楼中诸人却俱是心头一凉:朝野中本就有皇上见鲁王势大、有意削其兵权的传闻,只是皇上碍着乾坤盟未除,方才任其拥兵自立。而这九龙杯事关天下至秘,鲁王如何能不忌?

看此情景,呆会儿除了鲁王的帐下亲兵,方圆百里的其余人能只怕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此时,舒眉踏前两步,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再对鲁王遥施一礼:“除了鲁王刚才的提议,不知我是否还能有一个选择?”听到舒眉奇峰突起的一句话,鲁王眼中一亮,抚须含笑:“舒少侠但请直说。”

舒眉正色道:“若是鲁王信得过我,便先放过这二人,亦不妨让他们带走九龙杯。日后哪怕乾坤盟里有刀山火海,舒眉也定会追回宝杯,送于鲁王帐前!”

鲁王大笑:“本王对朝廷忠心耿耿,别说这九龙杯,便是那可得天下的秘密就放于面前,亦不屑一顾。”

舒眉略一思索,终痛下决心般慨然一叹:“鲁王既然欲与乾坤盟为敌,多一个舒眉襄助总是有用的。”

鲁王终于动容,对身旁一位老者发问道:“本王少涉江湖,虽是素知游侠舒眉的名头,却实不知他到底有何过人的本领。先生倒不妨先为本王品评一二。”

那老者苍首皓颜、须发皆白,怕是有八九十的年纪。他原是默然佝偻于马背之上,此时听到鲁王发问,一张腰板蓦然挺得笔直,面上红光大盛。那份倨扬意气竟丝毫不输于少年人。

就见他先是对鲁王拱手一揖,之后利刃般的目光便直直停留在舒眉身上,朗声答道:“江湖人口中对游侠舒眉的说法颇多,不乏赞誉之言,其武功与为人可用四个数字来形容。”

鲁王露出大感兴趣的模样:“却不知是哪四个数字?”

老者一字一句:“十、百、千、一。”

鲁王微笑:“愿闻其详。”

“客舍笼烟十里堤,百年华梦鸟空啼。这‘十’与‘百’便是形容舒眉的武功。”老者一声清吟后,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刚才的龙钟老态,浑若一位立于金銮宝殿上滔然不绝的饱学大儒,“笼烟身法转折灵变、淡云流润,便若那潭中月影、草际烟光般勾留无痕,虽谈不上瞬息千里,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轻功;而空啼指法则重在那‘黄粱梦破,一身亦似云浮’的逍遥意境,便似于华梦之空发夜鸟之啼,耐忍中含犀利,精巧中见劲韧,拙内生秀,以虚幻空,实是天下有数的高明武学……”

“好!好一个笼烟身法与空啼指!”鲁王听得意兴遄飞,抚掌而笑,“如此人才,吾焉能不惜之!”

老者胸有成竹地一笑,续道:“这个‘千’字么,便是‘金樽清酒斗数千’。指的却非是舒少侠酒量过人,千杯不醉,而是形容其知交广遍天下。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凡夫俗子……且不论各个名门大派中都有不少弟子与其交好,便是三教九流之内:譬如妙手无空的神偷慕容小飞、艳艺双全的名妓雪无双、声惊四座的曲天歌、南海船王肖沉、江南第一富豪朱颜、赌技冠绝的七算公子等等亦与他来往频繁……”

说到此处,那老者轻咳一声,颇为神秘地放低声音:“据说,就连那传闻中早已达幻剑飞仙之境的两位绝世高人:终南山上的扶柳老道与渡云峰中的滋味大师亦都与他颇有几分交情……”

游侠舒眉虽是名满江湖,但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这些江湖上传闻许久的名字被这老者一一道来,众人均听得津津有味,心中亦大感羡慕。那舒眉仍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不由大生许多羡慕和几分嫉妒。

方云袖一双含情脉脉的瞳子紧紧锁在舒眉脸上,就似是此刻方才初次认识了他一般。

鲁王锐目如针,盯在老者脸上,截口道:“你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也与他有什么交情?”

老者淡然一笑:“老夫不过是消息灵通些,却是无缘相识舒少侠。”他眼望何千峰,悠悠道,“不过何神捕却应该是舒眉过命的朋友。”

此时的何千峰已知到了生死关头,当下一挺胸,大声道:“舒眉既说要帮忙千岁对付乾坤盟,实是您的强助!小人敢以身家性命为他担保!”

鲁王不置可否地一笑:“最后那个‘一’字,我倒也听说过。嘿嘿,‘温柔一笑天下倾’,且看舒少侠对方姑娘的这番情深义重,由此大约便可见一斑了……”

“鲁王有所不知。若是胸无点墨,纵有宋玉潘安之貌,又岂能倾倒天下?这温柔一笑么……”老者一笑,“却是指其逸豪丰神、善知心意、聪颖过人、智计百出……”

舒眉直到此刻方才长叹一声:“能得过先生如此夸奖,舒眉纵死亦可无憾矣!”

原来这老者正是江湖人称“雁过留影、风过留声”的过先生。其人号称以百岁之龄通天下之事,却偏偏忘了自己的名字,世人便皆以先生名之。他游戏风尘数十年,终投入鲁王帐下,外称清客之名,实行军师之能。鲁王能有今日威望,过先生功不可没。

那过先生对舒眉点点头,微微一笑,眼中神光渐逝,重又恢复为一位风烛残年的佝偻老人。

何千峰趁机道:“王爷素有礼贤下士的孟尝之风,何不便从了舒眉之言?”鲁王却是不语,双眉蹙成一线,似有什么不解之事。

酒楼中诸人心知,生死全在鲁王的一言之间,见到如此情景,心中俱跟着七上八下、一片忐忑,浑不知他会作何决定。

便是管寸金与秦昭邻亦在心底希望鲁王听从舒眉的提议,虽是日后不免与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周旋相争,却总好过此刻便被乱箭钻身而亡。

鲁王思索良久,眉间渐舒,大笑起来:“本王能得舒少侠之助,足可令盛汉唐头疼难眠。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举手一挥,五百铁骑整齐如一地收箭垂弓,众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舒眉暗叫一声侥幸,面上重又恢复了那懒散的笑意:“舒眉虽是一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但亦知一言九鼎、有诺必践的道理。既然已决心帮助三千岁对付乾坤盟,必不辱使命。”

他的言下之意却是除此之外,决不愿还与鲁王牵扯上任何关系。

“不!”鲁王低啸一声,眼望舒眉,“君乃池中之龙,非本王所能用之。你只须取回九龙杯,交给何神捕奉于圣上。对付乾坤盟之事本王早有计议,原也不用舒少侠插手。”

舒眉愕然:“千岁高义,舒某……”

鲁王不由分说地一摆手,将舒眉感激的话硬生生截于口边:“能让舒少侠欠本王一份人情,便足够了!”他再转头对左右传令道,“让开一条通道,放管财使与秦气使带着九龙杯安然离开此地,三个时辰内不许追击!”最后,他复又加上一句,“给酒楼老板赔一百金。”

舒眉眼中的崇敬之色一闪而没。鲁王如此气度,实在已让众人折服。

第二章: 夺杯之战

1.血雨漱齿寒

夜,雪止,云散。

寒冷似已将漫天星子收割,宁宁定定地化为这边塞小城中如豆的灯光。但那灯光究竟夺不去东天明月的皎皎玉色,随着更深、随着夜阑,终于一盏盏地熄灭下去……

静谧的小城中,唯有城北一隅仍有一线长明的灯火,如同一把浸润着月华的宝剑,将这月朗星疏、清辉流离的夜幔挑裂开一丝缝隙。

铁骑卫护中,华丽帅帐内。鲁王、舒眉、过先生、何千峰与方云袖五人正相对于宴间。

鲁王虽贵为亲王千岁,却毫无半点架子,加上舒眉的洒脱不羁,过先生的胸罗万千,方云袖的俏皮可喜,令何千峰亦暂时放下了一腔心事,宾主间言谈甚欢。而毒伤初愈的许青榭则被交由鲁王的几位侍女帮忙照看。

“今日能与舒少侠相识,实为人生的大快事。本王且以茶代酒,再敬诸位一杯。”鲁王自己酒不沾唇,却是频频劝杯。

过先生与何千峰已带着醺然的醉意,方云袖虽喝得不多,却亦是星眸迷蒙。唯有舒眉酒到杯干,极为爽快,可他的一双眼却清亮如昔,果不愧“金樽清酒斗数千”之名。再加上他引经据典,妙语连珠,纵是不能倾得天下人,至少已令半醉的方云袖情迷意乱、神思不属,盈盈笑靥与腾腾酒意直欲在面庞上逼出一朵清婉的花儿来。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借着酒力,方云袖不依道,“哪里有只劝客人饮酒而自己不喝的主人?”看她这娇憨的神态,何似梅溪山庄的侠女,倒活像一个在长辈面前撒娇使性子的孩子。

鲁王朗声大笑:“本王已有十余年不喝酒了,今日在阵前饮的也不过是清茶而已。难道今日方姑娘要迫得本王破戒么?”

方云袖奇道:“千岁为何戒酒?”

鲁王不语。他身边的过先生接过话头:“方姑娘有所不知,十三年前赤水河一场大战,千岁身先士卒,虽是破敌十余万,但亦不幸身中毒箭,自此再不能饮酒,以免触发旧伤。”

蒙古可汗对南朝虎视眈眈,时时出兵骚扰,边塞百姓苦不堪言。直至十三年前,鲁王率兵与蒙古二十万大军在赤水河生死决战,最终大胜而归,此后蒙古再不敢南侵,方保得中原这十余年的安定和平。此战亦奠定了鲁王在朝中第一人的地位,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鲁王手抚右腰的旧伤,长叹道:“这一箭是蒙古第一勇士寒杰所赐,本王须臾不敢相忘。”

众人自然都听说过这一场大战,却未料到鲁王不饮酒却是由此而来,当下一并恭谨地举杯饮下杯中物,以示尊敬。

“我有一事不解。”何千峰转过话题,“千岁昔年先率军南下,破前朝残兵,再挥师北上,扫除外夷,立下了不世战功,可谓是胸怀平天下之志。但既然已经欲与乾坤盟大干一场,为何不收下舒眉在帐前效力,以做强助?”

鲁王脸容一霁:“何神捕身在京师,自然听说了不少坊间传言。此事既然牵涉到了那可得天下的九龙杯,本王自是不愿插手。”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鲁王军功盖世,又是当朝皇帝的叔父,与乾坤盟对战也还罢了,若是趁机将九龙杯据为己有,如何会不遭宫中之忌?是以鲁王才宁可让舒眉放手去夺杯,自己则置身事外,以避闲言。

而方云袖一向胸无城府,不由替舒眉急道:“可是舒眉以一人之力,纵是有天下知交,却也难说能敌得住号称坐拥十万徒众的乾坤盟啊!且不说那自命天下第一高手的盛汉唐,单是这‘酒色财气’四位便都不是好对付的……”

过先生解释道:“千岁求才若渴,必不会让舒少侠孤身犯险,自然会随时派人接应。不过此事须得机密,若是不小心让皇上知悉,难保不会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这九龙杯中藏有可得天下的秘密,虽在本王看来不过是无稽之谈,但盛汉唐若得此杯,却可趁势鼓动天下人同他一起谋反。为了天下苍生,本王今日才宁可不顾惜舒少侠与方姑娘的性命,亦要留下此杯。不过……”鲁王忧心忡忡地一叹,“而今京师朝政日非,各方势力互相牵制。本王自知功高震主,只待一平乾坤盟之后便隐敛锋芒,跳出是非,安心做一个不问国事的舒服亲王。若不是今日正好巡游于此,实是不愿与这九龙杯牵上任何关系。舒少侠可知我的苦心么?”

舒眉淡然一笑:“我只是替何神捕追回九龙杯,全然与千岁无关,更不须借助京师铁骑的力量。”

鲁王不由击掌豪笑道:“舒少侠胆略过人,所谓欠本王人情云云不过是说给管寸金与秦昭邻听的,你亦莫要放在心上。”

过先生脸上却略显忧色:“我已接到密报,前日清晨,乾坤盟酒使应千钟孤身一人于长白山脚下格杀了长白掌门许紫亭,后杀五人、伤七人,闯过长白十八弟子的九宫大阵而逃。唉,想不到为了一只九龙杯,长白一派便就此绝迹江湖了。”

方云袖瞪眼道:“这乾坤盟四处惹是生非,莫非不把天下豪杰放在眼里么?”

何千峰脸现惊色:“许紫亭献九龙杯之事曾密报京师,还言明那得天下的秘密亦一并会奉于皇上。乾坤盟中酒使应千钟非是一个嗜杀之人,莫非是为了拷问许紫亭那个秘密么?”

众人默然,心头皆是一片迷惘。

良久,过先生又道:“乾坤盟四使齐出,可见盛汉唐对此杯志在必得。事不宜迟,我们须得赶在管寸金与秦昭邻回降龙堡之前截住他们。”

那降龙堡正是乾坤盟的总坛,盛汉唐一向住于此地。

何千峰自知若是夺不回九龙杯,别说自己的乌纱帽,只怕还有性命之忧。他不由眼望舒眉,一脸焦急之色:“舒兄……”

舒眉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何兄莫急,待得天色一明,我们便与许青榭和云儿一并上路,去追回那九龙杯。”

鲁王沉吟道:“许青榭毒伤初愈,可先留在我军中。诸位放心,本王治好他的伤之后,定会襄助长白派重整旗鼓。”

“不!”舒眉的脸上又扬起那满不在乎、却充满自信的招牌笑容,“我心中倒已有一个主意,只怕许二兄还必须与我们走一趟。”

过先生眼睛一亮,似已明白其意,却不说破,只在口中喃喃一声:“温柔一笑天下倾!”言罢举杯啜饮。

方云袖与何千峰却是面面相觑,浑不解舒眉何以一副如此有把握的样子。

舒眉拍拍何千峰的肩:“何兄尽可放心,你与我是过命的交情,我定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好!”鲁王看着舒眉于淡定自若间已是成竹在胸,不由轻轻赞了一声,面现诚恳之色,“本王与舒少侠一见投缘,今日听过先生说起你那些名满天下的知交好友,心中实是不胜仰慕,但望日后在舒少侠的朋友中亦能有本王的名字,吾愿便已足了。”

舒眉长笑,擎杯而起:“小弟欣然从命。”

鲁王起身走下台来,端起过先生桌前的一杯水酒,改过称呼:“能与舒兄杯酒论交,诚所愿也!”当下二人皆是一饮而尽,亮杯相视而笑。

何千峰与方云袖见鲁王居然如此看重舒眉,为他破了酒戒,心中皆是大喜。过先生却只如洞悉天机般淡淡一笑,复又拿过新杯倒下一杯酒来,缓缓倒入喉中。

这时,就听方云袖脱口道:“以往我总听人说,鲁王如何老谋深算、工于心计,今日一见,才知道您竟然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绝对不输于江湖儿女呢……”说到此处,却听到舒眉与何千峰咳声不断,她方才发觉自己的失言,连忙吐吐舌头,掩唇不语。

鲁王却毫不在意地朗然笑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对那些流言蜚语本王自不会放在心上。来来来,今日既已破戒,本王便再敬方姑娘一杯。”说到此处,他却是微微一皱眉头,手按腰间,痛苦之色从面上一闪而过。何千峰知道鲁王大约是乍饮水酒引得旧伤发作,连忙上前一步,扶住鲁王。

舒眉也不由动容道:“这一杯便由小弟代饮了吧。”说罢抢过鲁王的杯子,仰首喝下。鲁王也不气恼舒眉的抢杯之举,只是轻轻一把推开何千峰,拍拍腰伤处,望着舒眉哈哈一笑:“舒兄可知我有多久未曾经历这椎心一痛了?”舒眉叹道:“可有十三年了吧。”

鲁王眼中泛起一份激昂,仰首道:“可是这十三年之后的一痛,却让我忆起了那些久违的戎马生涯,壮哉豪哉!”

舒眉扬眉似剑,轻吟道:“雪晴犹凛,复痛更惜!”

“好一个雪晴犹凛,复痛更惜!昔年豪气,今日更长。” 鲁王大笑,言罢蓦一转身,踏前两步,右手从腰间挥出,掌中竟已有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便如此于帐中舞剑而歌。

剑光晦明,但见鲁王身形不停,口中长吟不绝。

“烽火燃,虏骑犯,城堞烟,关山难!战车辚辚,尘云漫漫。但以枪戈挑征衣,血雨漱齿寒。

“红墙斑,白骨穿,黄泉咽,刀弓散!胡马萧萧,羌声乱乱。欲乘长风踏古今,奋旗边塞关。”

一曲既罢,剑光乍亮复灭,竟已钉入地上,深达三尺。

众人全然呆住,几曾想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王爷竟有这一刻的纵情豪放、激昂飞扬。听他语中的那份肆意、那份铿锵、那份高烈、那份郁狂,大家的心胸间均都冲涌起万千豪气,难以自抑。

鲁王傲立帅帐中,紫氅华服于明灭烛火下泛起一种妖诡而凌厉的煞气:“此词为我十三年前所填,便当以此给舒兄壮行!”

舒眉热血沸腾,长身而起:“兄台放心,小弟必不辱使命!”这一声“兄台”乍然出口,连他自己都是一震。

过先生似亦被鲁王一阕所激,拱手请命道:“老夫不过是千岁府中清客,不必顾忌京师权谋,此次愿随舒少侠一行,稍为效力。”

鲁王含笑、颔首:“有先生相助,我也可放心一二。”

舒眉与何千峰均知道过先生尽晓天下之事的本领,有他同行,实得了一位强援!

就听鲁王提高声音道:“夜深风重,诸位这就早些休息吧。本王明日一早领军回京,便不相送了,只于京师中静待诸位的佳音!”

他再定睛望向舒眉,拍拍舒眉的肩膀,长吸一口气:“兄弟,保重!”言罢转身大步出帐,良久犹听得到他的长笑声划破了暗暗夜空……

众人呆了一会儿,鲁王那凛霸天下的豪爽大气犹现于眼前,再想到即将与乾坤盟展开的一场明争暗斗,一时均是血气难平。

过先生对何千峰使个眼色:“明日上路还须作一些准备,何神捕不妨与老夫回房细细商议。”当下拉着何千峰出帐而去,只留下舒眉与方云袖二人独处。

那方云袖酒意上涌,此时只觉得心口怦怦乱跳,可是呆在舒眉身边,却又极感安宁。

她面泛桃红,对舒眉言笑晏晏:“这一次,你可不许赶我走。”舒眉故作愕然:“云儿是说的今夜么?”

方云袖大羞,一跃而起:“呸,我是说这一趟降龙堡之行呀。”她作势欲离,“就你会胡思乱想,我再不睬你了……”

舒眉淡淡一笑,也不挽留方云袖,就此沉思起来。

方云袖走到帐门,终舍不得与舒眉分离,复又坐到他身边,斜倚在那宽厚的肩头上,反手拉起舒眉外衣的一角披在身上,口中犹喃喃道:“反正就快天明了,休息一会儿便上路吧。”

舒眉解下外衣,重新给方云袖披上,柔声道:“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才好陪我去夺回九龙杯。”

方云袖乖乖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却忽觉得喉干舌涸,半梦半醒间犹低低一笑:“原来醉酒就是这般滋味,现在满嘴的酒气,真是想咬你一口呀……”话音未落,头一歪,竟已入梦乡。

舒眉摇头失笑,但听方云袖说到“咬一口”,不知怎地,脑中忽现出鲁王所吟的那首词:但以枪戈挑征衣,血雨漱齿寒……

一时竟似已痴了!

2.古道歌犹酣

嵌入一方孤零零的断崖中的,是一座淡青色的小木屋。

屋向朝南,不遮月色,紧闭的木窗中透出一线赤浊的微明,映在寂然无声、扑洒下来的银光中,如灿亮锋刃上那一层薄腥的血锈。

二十余丈外的山道边,五人远望小屋,静默而立。

那青色的小木屋左右两面倚着山壁,其后便是万丈深渊,临山道的一面便只有一门一窗。矗立于这雪夜孤崖中,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何千峰低声道:“据我手下的捕快密报,风剪霞二日前来到此处,我害怕打草惊蛇,一直隐忍不动。今日傍晚,管寸金与秦昭邻亦赶到此地,酒使应千钟却是不知所终。”

听到应千钟的名字,想到杀兄之仇,许青榭愤声一叹。

方云袖奇道:“这里峭壁孤崖,毫无退路,他们为何要来如此绝地?”

舒眉面露思索之色:“秦昭邻身为杀手,感觉敏锐,绝无可能发现不了跟踪的捕快,难道是故意诱我等来此?”

何千峰亦是不解:“按说乾坤四使既已得到了九龙杯,便当立刻赶回降龙堡。而他们这一路上不避行迹,大摇大摆地悠然来到此处,实是有些蹊跷。莫非已算准了鲁王不会插手此事,方才如此托大么?”

过先生正色道:“四使联手是何等惊人的实力,纵是鲁王帐下十六铁骑齐出,怕也要颇费些周折,自是不必怕我们发难。”

方云袖嘻嘻一笑:“我就不信这四个人如此厉害。待舒眉约齐了一众狐朋狗友,才有他们好看。”舒眉释然一笑,不语。

许青榭犹豫道:“或许是他们看出了我们投鼠忌器,不敢让九龙杯有所损伤?”

过先生抚须道:“此处再往南二十里,便是夺翼渡。依我看,他们故意显露形迹令我等安心,必是打定主意伺机渡河。而只要一过黄河,便是乾坤盟的地界,那时纵是鲁王亲点大军,乾坤盟亦不无一拼之力。”他略作沉思,“酒使应千钟一直不现身,大有可能就在夺翼渡口接应。”

何千峰道:“我看此小屋身处险地,仅有这下山的一条路,他们若要离开,必逃不过我们的眼睛,难道真要与我们硬拼一场?”

他想想乾坤四使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犹是心有余悸:“我虽是带了数十名捕快,武功却皆不算高,只怕真要动手时全然派不上用场……”

“以舒少侠高深莫测的武功,不到万不得已,乾坤四使决不会与我们正面冲突。”

过先生似是对形势了然于胸,分析道:“盛汉唐威凛江湖,管寸金掌其钱财,更是富豪天下。若是老夫所料不差,此处便应该为乾坤盟十二藏宝窟之一,一定设有脱身暗道。”

何千峰平日办案井井有条,但此九龙杯关系到自己和一众兄弟的身家性命,更还隐含家国天下的大事,加上面对的是乾坤四使这四位名动江湖的高手,亦是有些乱了方寸,失声道:“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如果现在冲进去,只怕实力上未必占优,但若按兵不动,让他们逃了又如何是好?过先生,快快为我等拿个主意……”

过先生胸有成竹地神秘一笑:“此事既然由舒少侠接手,他必有主意,老夫权且抱着观望的态度吧。”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舒眉身上。舒眉面上又露出那若风光霁月的淡然一笑:“反正时间尚早,我们不妨再等等吧。”

方云袖对舒眉的信心极足,也不催促,紧一紧裹得密密实实的锦色貂裘,轻启朱唇,笑吟吟地问过先生:“这天下果真没有过先生不知的事么?”

“芸芸尘世,变化万千,有谁敢言尽知之?” 过先生傲然一笑,“不过若是说起这江湖之事,存于老夫胸中的一并便只有七个疑问罢了。”

许青榭忍不住好奇:“却不知是哪七件事?”过先生悠悠道:“巧得是我们此趟降龙堡之行,便关系到了其中四件。”

方云袖一个个扳着冻僵的指头:“嗯。盛汉唐、九龙杯,还有二件实在是想不出来……”她转头看看垂首沉思的舒眉,调笑道,“莫非还有一件与我们的舒大侠有关?”

过先生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舒少侠的武功出身与盛汉唐的来历可算作其中二件。不过么,嘿嘿,这九龙杯却未必看在老夫眼里。”

舒眉愕然抬头:“过先生所说的疑问可是与鲁王有关么?”

过先生却是低不可闻地一叹,似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却不知刚才舒少侠在想些什么?”

舒眉也不追问,沉吟道:“我本以为青榭兄与我们一起,乾坤四使或怕那九龙杯的秘密落在我们手中,定会伺机而动。却不料这一路来对方毫不着意,莫非应千钟真是从许紫亭那里得知了这个秘密么?”

许青榭语音中止不住一丝恨意:“我大哥岂是不知轻重之人。他虽是知道那秘密,却连我都没有告诉。应千钟杀我大哥,只怕是拷问不果,方下的毒手。”

何千峰接口道:“我听手下捕快密报,当日许紫亭与应千钟并无太多争执,三言两语间便遭其杀手,应该不存在拷问之说。不过……”他眼露疑色,“许紫亭身为一代掌门,如何会不知乾坤盟欲夺天下的野心。此秘密既然事关天下气运,他定不会轻易说给应千钟听……”

过先生肃声道:“乾坤四使中色使毒辣、财使贪婪、气使强悍,但若说起诡计多端,却是以酒使应千钟为最。若是许紫亭没有告诉他,必不会轻易杀之。”

方云袖一笑:“九龙杯再是价值连城,也不过是一件难得的珍宝,所谓夺天下的秘密或许都是传言。或者那秘密根本就不成其为秘密,所以许掌门才直说无忌。”

许青榭一呆,点点头:“此言倒也有理。我就奇怪那高丽商人既然知道这般惊人的秘密,如何不知奇货可居的道理,非要潦倒到向大哥出卖宝杯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许紫亭惨死,眼中又是一片黯然。

听许青榭如此一说,舒眉心中突有所动,抬头望去,却见过先生眼中亦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之色。

众人正思考间,忽听得山道上传来一阵奇怪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的奇特处在于其频率或长或短,或急或缓,便若牙笏行板、偈鼓响锣。远远望去,便只有一人踏步道间,但细听其足音繁复,极为夸张,倒似是来了数十人的模样。

来的是一位青衣汉子,散发披肩,赤足而行,背负古筝、肩挎胡琴、腰别短笛、手执管箫,脸上罩着一张油彩所绘制的面具,根本看不清楚其模样。最奇的是,他腕上、踝间都缚着各式铃铛、角铁、青板、佩环等曲乐之物……怪不得行走间发出许多响动,看他这样子,倒似是将戏班的一套行头统统搬来了。众人一时错愕。

方云袖咯咯笑道:“想不到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竟然还会有唱戏的?”过先生熟知江湖诸事,蓦然想起一个人来,再看舒眉不动声色的样子,立知来人的身份。

青衣人一张涂得花花绿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从五人的身旁经过,略一停步,复又径直向小屋行去。

青衣人来到小屋近前,先闭目、仰面、深吸、晃身,一时乐声大作,再昂首、吐气、绽口、发音,嘶嘶地吼出一句来:“苦啊……”

这一声犹若静夜惊雷,于沉沉暗色中直传出去,大地似也抖震了一下,山顶的积雪簌簌而落。最后那一记“啊”声久久不断,越拔越高,由低回至高亢,由尖利至凄哑,在音峰处颤了几颤,再延留半炷香的时间,方如冰消雪融般缓缓散去……

在场的每个人心中均是一震。这一声虽无泣意,却胜似号啕,犹若将积了数世的愤伤愁怨尽皆喷吐而出,激奋处若痴、恸哑处如狂,令人恨不能陪他抱头痛哭一场,将这前生今世的万般悲苦诉于这苍茫天地!

“深更半夜,你鬼叫什么?”突然,一个红衣女子推门而出,正是乾坤色使风剪霞。她不施脂粉,束发垂肩,仍是一副小姑娘的打扮,只是看到青衣人怪异的模样,眼中露出一抹惊悸。

许青榭远远望见风剪霞,再也按捺不住,正欲上前,却被舒眉一把拉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许兄勿要急躁。”言罢他却当先往那小木屋缓缓行去。

众人不知舒眉心中打的是何种主意,只得纷纷跟上。

青衣人见风剪霞喝问,挺胸昂首,圆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双眉直飞入鬓,仰天长啸一声,口中犹激昂地唱道:“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风剪霞面上阴晴不定,口中却是咯咯一笑:“失敬失敬,原来来的竟是一位大将军,却不知尊姓大名,来此深山有何贵干?”

青衣人默然不语,踏前几步,身形挤入木屋与风剪霞之间,宽大的青衣无风自扬,猛然在他面上一扫而过……

就见他脸上顿时少了几道油墨,下巴上兀地多出了五缕长髯,一派正气凛然之色:“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这一声声唱得字正腔圆,若是在戏台上,怕不要惹出下面观众好一阵掌声来。

风剪霞一时猜不透青衣人的来历,见其身形变化间不露丝毫破绽,倒也不敢轻易出手。

她远远望着舒眉等人缓缓行近,随口道:“你当自己是岳飞么?小女子可没空听你唱曲,还不快走?”说罢就要提步入屋。

青衣人忽然猛一垂首,再抬头时,面上的花脸长髯顿时不见,已换成一副净面小生的模样。在场这许多高手,个个目光如炬,竟无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变脸的。

青衣人往前踏上三步,几已凑到风剪霞的面前,兀又凄然一叹,调音转为伤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这一声却字字泣血,青衣人眼中暗芒闪动,似乎直欲落下泪来。

风剪霞怕是一辈子也未见过这般蹊跷的情景,此刻被那青衣人堵在木屋门口,只得退开二步,讪讪一笑:“你在找寻负心人么?可不会是我吧?”

青衣人低首、抹脸、跨步、长叹,面化灰土之色,眼泪倾盆而出:“从前事不堪回顾。怎奈冤家,抵死牵肠惹肚……”

风剪霞一向装神弄鬼惯了,今日却倒是头次遇见了克星。她心头气苦,眼看青衣人一步步逼将上来,只得再退开几步,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手中已暗持毒针,欲要给屋内的管寸金发出暗号,合力出手。

此时的青衣人已然身处腹背受敌的险境,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他蓦一拧身,转过脸来又变出一张狰狞鬼面,定定盯在风剪霞身上,一双厉眼犹若正拼溅出斩金断玉般的火星:“我乃奈何桥边断肠人……”

风剪霞见舒眉等人越行越近,偏偏自己被这怪人堵在屋前,不由大怒道:“管你是人是鬼!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言罢她一跺脚,已然猱身而上。

青衣人这一次却没再变脸,而是左手阴、右手阳,十指如风车般一番疾转,捏个诀定在眉间,口中再唱:“山海关前十二亡魂,特来向风小姐请安……”

他语声未落,一朵娇艳的梅花已被拿在手上,却是风剪霞的暗器出手,却然无功了。

方云袖曾经见识过风剪霞的厉害手段,不禁大声喝道:“小心,那花有毒!”

与此同时,尚在七八丈外的舒眉忽已展动那妙绝天下的笼烟身法,如一阵轻烟般疾飘至木屋前,却不理会风剪霞,而是与那青衣人靠背而立,面朝木门微微一笑:“管兄、秦兄,别来无恙乎?”

只听管寸金的声音自屋中传来:“舒兄来得好快,看来非要逼我等走进绝路了。”他口中示弱,语意却是有恃无恐。

那青衣人心安理得地任由舒眉欺入身后,鬼脸上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犹朝着方云袖一挤,口中的说话腔调亦如唱戏一般抑扬顿挫:“方姑娘放心,风色使纵然一身是毒,又能奈我何?”

刚才那青衣人一番胡闹,除了过先生稍有所悟外,其余诸人皆是惊疑不定。直到大家听到青衣人说起山海关十二亡魂,才明白来的是友非敌。此时再看到舒眉的行动,方知这青衣人必定是舒眉请来的援手。而方才见那青衣人身手灵动,如蝴蝶穿行花间、戏子游动台上,一身武功显是极为高明。

得此强助,诸人精神大振,都随着舒眉堵在木屋边,料想管寸金与秦昭邻纵然强横,舒眉至少能敌得住其中一人,另一人自是难挡过先生、何千峰、许青榭与方云袖的联手。

方云袖见那青衣人先施出百般花样,将风剪霞诱离木屋,再由舒眉守在屋门前,断去乾坤三使的联系。二人如此配合无间,显是大有渊源。她再想到青衣人的唱曲作态,顿时恍然大悟,不由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铁板歌喉、声惊四座的曲天歌曲大侠。”

青衣人点头应承,呵呵一笑:“我不过是一个戏子,哪里是什么大侠。”他口中说话,手上却是不停,不断变换着各式令人眼花缭乱的印诀,将风剪霞的数记毒招尽皆封住。

江湖上关于曲天歌的传言极多。他少年时本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名医,据说医术精湛,几有还魂之能;后来不知如何,竟拜入西藏密宗,修得数般秘法;许是见惯了生老病死、人情冷暖,自叹人生如戏,中年后竟又投身戏班,生旦净末丑样样皆精,更有一副好喉咙,方成就了一代戏王之名,被誉为中原第一戏子。

这曲天歌身兼密宗之长,再由戏入武,自创出一套极尽奇诡的武功,却是从来无人相试。只因他身为天下艺班之尊,向来是王公贵宴上的嘉客,谁人敢轻易招惹?

而风剪霞亦听过曲天歌之名。她素知其声惊四座,戏艺极佳,却万万料不到武功竟也是这般诡异高强。

只见曲天歌举手投足间,时如歌者长吟,时如舞者蹈步。更将诸般戏艺夹杂其中,或如明君临天下、或似将军驰疆场、或像书生挥毫、或仿闺秀弄箫,更有贩夫走卒的蛮力、师爷商贾的精明、侍女书童的机变、顽童小儿的活泼……

这一番交手,当真是杀得风剪霞哭笑不得。几个回合下来,对方异功秘术层出不穷,自己更是被各式乐声扰得心烦意乱,一向赖以成名的毒功碰上这昔日名医亦是徒劳无功,这才知道真是遇见了毕生的克星。

其实风剪霞尚不知,只因曲天歌武功源自密宗与戏艺,每每点到即止,少有杀招,不然只怕她早已溅血负伤。

此刻,风剪霞只是被曲天歌逼得,离木屋越来越远,心知已无法与财气二使联手,顿时心萌退志。当下连出几记杀手,将曲天歌迫开几步,好容易寻了个破绽,往山下匆匆逃去。

曲天歌也不追赶,来到舒眉身边,二人四掌互击,相视一笑。

舒眉的目光锁紧那淡青色小木屋,低声道:“何兄可派人暗中跟踪风剪霞……”

何千峰会意,更是深知风剪霞的厉害,连忙发哨传令守于山下的捕快们不要围堵。

只听管寸金的声音由木屋中徐徐传来:“唉,以舒兄淡泊的性子,竟然不惜为鲁王做先锋,我真是看错了你。”

舒眉朗然一笑:“以管兄富甲天下的财力,竟然不惜为一只九龙杯杀人越货,我才真是看错了你。”

“无妨无妨,看来大家皆是一场误会。”管寸金哈哈一笑,“久闻舒兄酒量过人,千斗不醉。此刻乾坤盟财气二使虚席以待,便请舒兄进来一叙,由管某相敬几杯好酒赔罪。”

那小屋外涂着青漆,甚是寻常。但众人早已看出小屋墙壁均是以南海铁木所制,相互榫连,结合得极为紧密,加上二面靠壁,后临高崖,山道狭窄得只容三四人并行,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而以管寸金与秦昭邻的武功,若是守于屋中一角伺机而动,这天下又有谁敢轻易踏足其间?想必纵是鲁王率京师十六铁骑亲至,若是贸然攻入,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所以管寸金方才能这般有恃无恐地邀约舒眉入屋,不问而知自是有十足把握阻敌于屋外。幸好曲天歌刚才蓦然现身惊走了风剪霞,不然若是乾坤三使联手,只怕更为棘手。

舒眉笑道:“管兄这一杯敬酒令小弟实难推托。不过酒须逢知己,久闻乾坤盟酒使应兄的大名,若是他在,小弟陪君一醉,又有何妨?”

过先生暗暗点头,舒眉年纪不大,心智却是老练,三言两语间不但轻巧地化去管寸金的激将法,暗示不屑与其对饮,更是于轻描淡写中试探对方的实力。

管寸金亦不生气,嘿嘿一笑:“既然舒兄看不起在下,自不强求。好在此屋内有酒有菜,而屋外天寒地冻,却是要委屈诸位了。”舒眉淡然道:“管兄不妨慢用,若是酒不够了,尽可吩咐一声,小弟自当亲自送来。”

管寸金大笑:“屋内狭小,舒兄进来时可要小心些,莫碰伤了自己。”众人皆看出此木屋地处崖壁之中,只有一道门户,易守难攻。

方云袖哼道:“待我放他一把火,烧了这个破房子。”

管寸金故作惊惶:“方姑娘好狠的心,与我那风二姐可谓各擅胜场。幸好区区一间木屋,原也不足惜之。”

舒眉长叹:“此屋既是乾坤盟藏宝之地,自然有不少的值钱之物,若是一把火烧了,只怕管兄非要捶胸顿足不可。”

管寸金冷然道:“舒兄放火时可别忘了先打个招呼,小弟正用了这九龙杯斟酒,若是被你吓得不小心一失手,那可是大大不妙。”

“力拔山兮气盖世……”曲天歌开口先唱一句,这一声尽以丹田之气迸出,厚重沉浑,那个“世”字的尾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不散。

曲天歌再大喝一声:“久闻乾坤盟秦气使内力精深,一口内息可撑三炷香之久,我却偏偏不服,可敢出来相较一番么?”戏艺中原最讲究气脉悠长,曲天歌尤精此道,如今却是用来激怒秦昭邻,出屋一战。

管寸金口中啧啧有声:“秦气使如何会与你这么个戏子一般见识?曲兄这一嗓子也便只能在戏台上声惊四座,用在此处却是徒劳无功的。”

曲天歌怒气上冲,嘿然冷笑,大步上前,就要破门而入。

却听管寸金悠悠道:“我不妨再与舒兄赌一局。你不妨猜猜,似曲兄这般鲁莽地撞进来,是否还能一睹完整的九龙杯?”

曲天歌只好闻言止步,气得一张涂满油彩的脸几乎都要变了形状。

管寸金身居险要之地,又不断以九龙杯为要挟,诸人投鼠忌器,一时倒也拿他无法。

只听过先生缓缓出言道:“秦昭邻,你连句话都不敢说么?”

“我便与管兄再赌一回,保管你输个心服口服!”听了过先生的提醒,舒眉眼中一亮,大笑道,“秦气使目前大概正带着九龙杯由地道往夺翼渡口而去吧。可叹他留下管兄独自一人断后,管兄的胆气可嘉,却又何必考验我等的智力?”

管寸金略略一顿,似是料不到这么快就被舒眉猜中了,复又长笑道:“既然如此,舒兄不妨进来验证一下。”

舒眉料定自己所想不差,轻叹一声:“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舒眉跨前一步,空啼指往屋门推去……

曲天歌、过先生、何千峰俱都抢在门边,防备管寸金蓦然突围。财使虽不以武功见长,但困兽之勇绝对不容小视。立刻只怕屋门一开,便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得小屋内先有重物的移开之声,旋即风声大作。就听管寸金发出半声惊叫,却又兀然而止。

舒眉脸色一变,指风触及屋门,一转凌厉锐劲而为轻柔凝重。便如正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掌推于其上,木门应声而开。

这时,舒眉先是听到了一声闷喝,再看到一篷浓烟由屋中炸开。小屋内的烛火瞬时全灭,全然不可视物。然后便是一道蓝色的闪电,隐隐伴随着隆隆雷声,直劈向舒眉的额间!

舒眉低喝一声,拧腰、仰身、摆臂、弹指,指风与电光相碰,铮然有声,几丝断发便从舒眉的头顶徐徐飘下。

蓝色的电光一闪而没,随即便是一片沉沉的黑暗。

猛然“砰”的一声,小屋后墙被撞开,惨淡的月光透进来,一个黑影由破墙处一跃而出……

而那小屋的后面,是万丈的高崖深渊!

舒眉面色惨白,却不是因为管寸金的意外身死。

他虽是在入屋前计算过无数可能发生的变故,却从未料到在这小屋中竟会遇见如此凌厉无匹的杀招。

——刚才那一道蓝光闪过之时,几可说是他这一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天啊!刚才是不是见鬼了?”方云袖脱口叫道。

这一声仿佛将众人从适才的惊愕中唤醒。虽然危机乍现即过,但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仍残留着在那蓝光明灭的刹那间:一个身材雄阔的蒙面人那桀骜高拔的身影、与那两道触体生寒的炯然目光!

何千峰上前在管寸金怀中掏摸一番,黯然摇了摇头。

许青榭望着那桌下的地道,犹豫道:“是否跟下去?”

舒眉似乎已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面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地道中间定然已被堵死了。”

过先生沉声道:“我们快赶去夺翼渡口。鲁王已暗中下令封锁水路,这附近五十里便只有这一处可渡黄河。”

“好个一击致命!”曲天歌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管寸金已渐冰凉的尸体,喃喃道,“此人定是先藏于地道中,待管寸金一开机关,便立刻施出杀手,时机掌握得天衣无缝,更是招狠劲疾,不泄半分余力,真是我平生仅见的第一劲敌……”

方云袖怯生生问道:“过先生可知那蒙面人是谁么?”

这亦是大家都想问、却没有出口的问题。

——此蒙面人出现得毫无预兆,武功近于鬼魅之道。纵是过先生号称知尽江湖诸事,众人却均对他的回答不抱任何希望。

不料过先生先是缓缓点头,复又摇头叹道:“我知道这个人,但也可以算作是不知道。”

舒眉侧目望来:“过先生此话怎讲?”

过先生深吸一口气,长叹道:“这便是我所不知道的七件事之一!”

3.截杯夺翼渡

相传春秋时期,晋国某位国君欲发兵攻打翼城,却为黄河天险所阻,相持数月不得渡河,直至隆冬依然不能寸进。国君眼见军心思变,欲要班师归国,河水却一夕而冻,令敌国水师尽陷于冰中,晋军方得以渡河,一举攻下翼城。夺翼渡亦因此而得名。

黎明时分,风雪又开始肆虐。黄河近岸处已全然上冻,只有五六步距离宽的河道上,缓慢而汹涌的黄河水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碎冰块奔流直下,撞击着河岸,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夺翼渡口边,矗立着一株遒劲有力的百年老槐,莹白的积雪不断随着不堪重负的树枝一并跌落于萧索冷风中,隐见出一份凄离的意境。

风雪中,槐树下。一壶酒,六个人。

这时,一名捕快匆匆赶来,对何千峰禀报道:“跟踪那女子的两个兄弟已失去了联络,他们最后一次发出消息,是在离此地十里之外的胡木镇。”

何千峰顿时默然。以风剪霞的手段,那两个六扇门的兄弟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许青榭问道:“也没有发现秦昭邻的下落么?”

过先生一叹:“秦昭邻身为顶级杀手,化身万千,最精藏匿之道,想找到他的行踪又谈何容易。”

方云袖不忿道:“莫非我们就任由他们从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不!”舒眉正色道,“此处是附近唯一可能的渡河之处,我们便守在这里以逸待劳,等他们送上门来。”

何千峰犹豫道:“若是他们不来呢?”

过先生胸有成竹地一笑:“如今黄河以北四处都有官府通缉,风剪霞、秦昭邻与那不知所终的酒使应千钟纵是武功高强,却也决不敢在鲁王的地头上久留,此刻必是急于赶回乾坤盟,向盛汉唐奉上九龙杯。”他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瞅了舒眉一眼,轻声道,“其实,这里亦是鲁王留给他们的唯一退路。”

舒眉苦笑一声。鲁王一代枭雄,谋略深远,虽在表面上说决不插手争夺九龙杯之事,但事实上定是早已预备了伏兵。而舒眉一行说不得仍只是鲁王对付乾坤盟的一员先锋罢了。

许青榭问道:“可为何到了现在,还不见他们的影子?”

“因为他们也在等。”过先生叹道,“鲁王已下令将河道上所有的船只禁行,要想渡过这黄河天险,谈何容易。此时他们大约也只好等着河面结冰吧……”

舒眉甩甩头,似是要抛去心中杂念,再抬头看向漫天呼啸的飞雪,结了一层白霜的河面,微微一笑:“幸好,我们已不必等太久了。”

一直沉默的曲天歌这时突然开口道:“过先生,此刻左右无事,你不妨同我们说说,之前所讲的七件事到底是什么?那蒙面人究竟是何来路?”

这一路上大家其实都早想追问此事,可是看过先生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于是谁也没有提及。

过先生垂首、斟酒,而后抬目望向舒眉,眼中有神光乍现:“舒少侠接过那蒙面人一招,心中有何感想?”

舒眉想了想,方才正色道:“那一招变生不测,所幸徒有杀招却了无杀意,更在最后的一瞬间力道忽弱。正因为如此,我方才能够侥幸逃过一劫。”

方云袖一向对舒眉的武功极有信心,听到他如此说,忍不住问道:“若是你在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可能胜得过他么?”

“此人武功之强平生仅见,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愿与他一战。”舒眉轻轻一叹,却不正面回答方云袖的问题,“不过他既然放过了我,又杀了管寸金,或许对我们来说,是友非敌。”

曲天歌亦是一叹:“能在刹那间击毙乾坤盟财使,这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确是高手,绝顶高手!”

“盛汉唐自视极重,自称天下第一高手,仗着乾坤盟势大,也无人敢与他较真。”过先生缓缓咽下一杯冷酒,压下嘴边的一丝嘲讽,“可是他却不知道,所谓高处不胜寒,这世上真正的绝顶高手,却是无名的。”

方云袖眼中一暗:“连过先生也不知道他是谁么?”

“他是鲁王帐下的第一高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甚至除了鲁王之外,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容。因其所杀之人伤口皆如雷炙,鲁王府都以炎君称之。”

过先生抿抿嘴唇,似是要将那酒中的一丝冰渣亦融化在口中:“鲁王能有今日的地位,其人功不可没。但他却于四年前便不知所终,想不到,今日我竟有幸又见到了这道似是经过雷神诅咒的伤口!”

众人全都没有听过炎君这个人物,但却因为先见到炎君一招迫退舒眉的大能为,再听过先生如此郑重的一番解说,俱是心头暗凛。

方云袖问道:“过先生说我们此行有四件事是你所看不清的,舒眉、盛汉唐、炎君各是一件,那么还有一事是什么?”

过先生却不作正面作答,而是颇无奈地一声轻叹,一双似能洞悉天机的眸子望向舒眉:“那不过是老夫心中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有机会倒想与舒少侠探讨一番,或能解心头之惑。”

舒眉身子微震,面上却仅淡然一笑,心头却涌上一股难言的疑虑。

鲁王确可说是一位天纵奇才,此次以在明处的己方六人吸引住敌人的注意力,却暗中派出炎君这等可怕的杀手暗伏于后。

看来,这一次鲁王与乾坤盟争夺的决不仅仅是一只九龙杯,两方势力之间,即将爆发的是一场事关存亡的大决战!

狂风嘶吼,冰雪更盛。六人再等一个多时辰,天光见亮,河面已全然结冰,可是乾坤三使却仍然没有露面。

方云袖见何千峰面色沉凝,欲言又止,还道他担心不能夺回九龙杯回京复命,笑着劝慰:“何大哥不用发愁,乾坤四使中管寸金已死,且不说这周围尚有五百伏兵,单是我们几人再加上鲁王的力量就已远胜敌方。现在唯一就怕他们不来,只要他们要从此处渡河,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因为这只九龙杯而丢了官送了命。”

“鲁王既然只给乾坤三使留下了这一条退路,我们必会等得到。”过先生轻声道,一双白眉却皱得更紧,“不过你们似乎都忘了一件事……”

舒眉接口道:“不错,乾坤盟与京师的对决一触即发,盛汉唐如何会放任四使无功而返,令己方的士气受挫?鲁王既然都已不怕忌讳,派出了帐下的第一高手炎君,盛汉唐又怎可能袖手不顾?”

方云袖不忿道:“盛汉唐又如何?乾坤盟虽号称有数万之众,总不敢明目张胆地造反吧。他手下最多还剩下八大舵主,只怕武功尚且及不上四使,而鲁王的十六铁骑却还未出动呢……”

方云袖虽对这等江湖恩怨不甚热心,但鲁王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好,所以她现在方才不由得出言相帮。

过先生道:“盛汉唐自称天下第一高手,绝非是徒有虚名,你可莫要小看了他。”

许青榭心伤兄长之死,血气上涌:“大不了与乾坤盟先斗一场。何况盛汉唐还要顾忌鲁王伺机攻他老巢,决不敢出全力与我等硬拼……”

舒眉与过先生对望一眼,似乎已明白了鲁王的战略。

这时,曲天歌眼利,一指雾气蒙蒙的河岸:“好像有一只船从对岸行来了。”

诸人一时大奇。如此天寒地冻之时,河面已结坚冰,船只如何能行?大家纷纷移步河岸,眺目张望。

何千峰打声呼哨,埋伏的五百精骑得到号令,一并拥出,呈一扇面围在河岸,将渡口封锁得水泄不通。众人早预料到河岸冰封,马蹄上均扎以铁钉,不至于在冰面上打滑。

伴随着隆隆马蹄与冰层的咯吱声响,一只大船蓦然从雾霭风雪中现于众人眼中——但见船头包裹坚铁,船首设立箭垛,船侧遍布炮位,竟是一艘高达二丈的战舰。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艘战舰非是靠水行走,竟是船下安有巨轮,以数十匹马力牵扯而来,不知这一路上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众人正错愕间,一个闷哑却显得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战舰中响起:“乾坤盟天星舵主葛苍华奉命迎接乾坤四使于夺翼渡口!”

宛如配合葛苍华,尚在二十余丈外的战舰猛然打横转身,炮口与箭垛正对着北岸众人,一面赤色的旌旗更随着狂风招扬起来,仿佛在漫天飞雪中劈开了一道红幅,上面书写着一个大大的“盛”字!

众人全然愣住了。

鲁王的侦骑对岸南的乾坤盟布兵早有预察,料想纵有接应,亦敌不过京师的五百精骑,而朝廷水师只防着乾坤盟沿河巡游的战舰,何曾想到对方竟然用这种最为蠢笨却无比直接的方法将战舰由陆路行来?

于是在对方蓄势已久的大炮与弓弩双重的严阵以待之下,己方的五百精骑亦显得难堪一击!

看来,乾坤盟的这个方法虽然笨拙,却绝对有效!

只听葛苍华的大笑声遥遥传来:“盛盟主久闻舒兄之名,实不愿与你兵戈相见。葛某此行,只是欲接盟中四使回到降龙堡,舒兄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舒眉听他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轻轻一叹:“葛兄太客气了,你摆下了这么大阵仗,我安敢稍有异动?”

“惭愧惭愧。”葛苍华笑道,“老实说,我这舰中便只有几十名老弱残兵,无论如何也敌不住舒兄名动天下的空啼指,故而不得已出此下策。此份苦心尚请舒兄见谅。”

舒眉朗然一笑:“乾坤盟内焉有老弱残兵?葛兄不是想诱我等强攻吧?”

“客舍笼烟十里堤!以舒兄的笼烟身法自是不惧这区区火炮……”葛苍华叹道,“不过我这些手下操练未久,对大炮的准头拿捏不准,打死些京师铁骑也还罢了,若是不小心让方姑娘的花容月貌亦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实在是非我等所愿。”他心中明白,越是如此示弱,对众人的威慑力反而越强。

方云袖气得柳眉倒竖,却也不敢一逞心性地冲上前去。虽然明知对方配备有重炮,在相距二十余丈的距离之内,一炮发出后绝计来不及再装火药发出第二炮,可就算只发出一轮攻击,己方却定然已是伤亡惨重。

过先生长叹一声,与何千峰一道喝止住骚乱不安的骑兵。且不说对方战舰中是否还埋伏有高手,单是任由对方破釜沉舟地炮箭齐发,纵如同舒眉、曲天歌这等武技精湛之辈,能否安然地逃得一劫怕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一时双方皆有顾忌,就此僵持不下。

突然,一声长啸从北岸小山坡上传来。葛苍华发啸应和,再对舒眉沉声道:“四使即刻就到,相烦舒兄令手下退开三百步,让条道路可好?”

言罢,他复又怪声怪气地嘿嘿一笑:“对了,风寒雾重,方姑娘等人就不必移步了……”他似是看准了舒眉的罩门,竟不让方云袖乘机退到射程之外。

方云袖气得满嘴发苦,低声道:“等风剪霞、秦昭邻一出现,我们就一起冲上去,对方投鼠忌器,只怕不敢轻易发炮……”

舒眉轻叹:“云儿莫要心急,大不了我去一趟降龙堡就罢了,可你却万万不要以身犯险。”

方云袖心中一荡,一股无比复杂的情愫涌上,只觉又是感激又是窝囊,平生倒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成为了舒眉的“包袱”。

过先生闻言却苦笑一声。他知道对方算计得如此精准,决不会给己方留下任何可乘之机,以他的无双智计,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舒眉却扬声道:“若是铁骑退开后,葛兄再下令向我等发炮,而后逃走,却又如何?”

葛苍华肃声道:“舒少侠是个明白事理之人。试想不到万不得已,乾坤盟何愿给京师一个正当出兵的理由?”

当下舒眉点点头,再无多言。过先生只得发令,让五百骑兵退出三百步之外。

就听啸声愈近,二道黑色的人影急速从山坡上往岸边奔下,正是乾坤盟的色使风剪霞与气使秦昭邻。

风、秦二人奔行极快,眨眼间便到河岸。他二人皆是见识高明之辈,还未到河边即放慢脚步,不断变换行走路线,一来保持距离,防备舒眉等人的伺机出手,二来不用己身稍稍挡住盟内的战舰火炮对舒眉一方的威胁。

许青榭见到风剪霞,怒极闷哼,只是顾忌着对方的强弓火炮,兀自强行忍耐,只是目示舒眉,等他决定是否该强行出手。

而舒眉的目光此刻则锁在风剪霞与秦昭邻身上。只听他忽然开口道:“葛兄言明接应四使,如今却只得二人归来,岂不是还要多耗一段时间相候?”

葛苍华冷然道:“只要九龙杯到手,我们便立刻回程。舒兄若是有兴,倒不妨在这儿多耽搁一会。”

舒眉朗声大笑:“葛兄不想知道应酒使与管财使的下落么?”他口中大笑,却有一丝几不可闻的细音传于己方几人的耳中,“等他二人再踏出十五步,我与曲兄便冲出去,其余人则立即躲在树后。”

几人一愣,自然不愿舒眉孤身犯险。但他们与风、秦二人相隔较远,若想趁敌方措手不及之下一举擒住其中一人做人质,怕也只有舒眉的笼烟身法与武功奇高的曲天歌联手出击,方能收到奇效。

过先生心中暗叹。他已默算出等到风剪霞与秦昭邻再踏出十余步时,便会正好切入战舰与诸人的连线正中。到了那关键的一点,或能令对方不敢发炮,而这也许已是目前唯一的出手时机。可是那时机稍纵即逝,一不小心就会惹得对方的重炮硬弩攻来,看舒眉一脸平和安然的样子,实不知他心中还有什么妙计。

而葛苍华听舒眉问起应千钟与管寸金,心中似也犹豫一下,良久方道:“应酒使与管财使吉人天相,不劳舒兄牵挂。”

舒眉大笑:“我不妨实话告诉葛兄,应千钟已落在鲁王手中。至于管寸金么……”说到此处,他有意放慢语声,心中默数风剪霞与秦昭邻的脚步,口中却一字一句道,“无名峰顶,财使丧命”!

这正是舒眉有意让对方疑神疑鬼一番,料定风、秦二人定是与应千钟失了联系,而对管寸金的身死大约更不知情,于是在他二人端端踏出这第十五步时方才说出这番话来。

果不其然,秦昭邻心志坚定尚无失态,而风剪霞却是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心神在瞬间稍有恍惚。

她忽觉脚下一轻,河面上冻结的坚冰竟在脚下裂开一个径达半尺的圆洞……风剪霞一声惊呼,人已从那冰洞中直落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舒眉与曲天歌已同时冲上!

大变骤生,谁能料到那可承巨舰的冰面竟会突然裂出个洞来,而且还不偏不倚地正出现在风剪霞的脚下?诸人都想,这定是舒眉的妙计,却打破脑袋也猜不出他是如何做到的。而对方战舰自然也绝对料不到会有这等变化,一时愣怔在当场。

才一失神间,舒眉已将轻功运至极限,身法如电,瞬间离秦昭邻只有十余步远近,战舰再想发炮已然不及。

舒眉一招奏功,众人大喜。只是对方火炮仍是远远地瞄着北岸,过先生也不敢令三百步外的铁骑立时冲上。但以舒眉与曲天歌的联手,想必秦昭邻也绝难脱身。而只要擒住了他,也就等于掌握了九龙杯,那葛苍华无论如何也不敢下令发炮了。

就见秦昭邻大喝一声,猛一旋身,散发迎风而舞,犹若鬼怪。他右手及时探出,抓住风剪霞的头发,左掌却竖立如刀,直直往舒眉的面门割去。

舒眉右手食、中、无名三指齐弹,分点秦昭邻左掌的三处大穴,先化去对方的掌力,再拧腰一转,飘逸处若烟,灵动处若鸟,敏捷处若豹,正正堵在了秦昭邻逃逸回舰的退路上。

“哗啦”一声大响,风剪霞被秦昭邻从冰洞中一拔而起。而与她同时上来的,竟然还有一个极为瘦小的人影。

那人穿着紧身的鹿皮水靠,就像一道淡淡的青烟,鬼魅般欺入风剪霞怀中,正与之贴身而斗。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那冰下竟藏有一人,怪不得风剪霞会如此凑巧地坠入河中。只是此人能在寒冬腊月匿身于水底如此之久,确是令人匪夷所思。

秦昭邻直立不动,一任风剪霞和那水底人缠斗不休,自己则与舒眉相对七尺僵持着。他虽为乾坤盟最可怖的杀手,但面对以空啼指功、笼烟身法名满天下的游侠舒眉,仍是不敢稍有大意,只能全神戒备。

何况,在秦昭邻身后的数步外,还有一个号称戏震江北,声惊四座的曲天歌。

舒眉淡然道:“秦兄做了一世的杀手,大概从未料到会陷入这般面对面决一死战的境地吧?不知此时,你还有几分把握脱困?”秦昭邻仍是一脸木色:“舒兄不过是占了暂时的先机,谁能笑到最后,可还说不一定。”

舒眉笑道:“我虽与秦兄绝非同道之人,但那日看秦兄面对鲁王的不屈风骨,心中却也敬佩。小弟意在九龙杯,秦兄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做吧?”

其实舒眉倒也不是害怕与秦昭邻反目,只是乾坤盟气使成名已久,若真是动起手来,却也没有把握能将之生擒。一旦引得对方不顾一切地发炮,只怕后果只能是玉石俱焚。何况背后乾坤盟的援兵随时可能出手,而对方情急之下也有可能毁了这九龙杯。

一时三人皆有顾虑,俱都静立不动,一面等待着最好的出手时机,一面用眼角观察着那水底人与风剪霞的剧斗。

——风剪霞浑身被水浸得透湿,衣衫贴身,现出曼妙的曲线,更显出怀间一方匣状的凸起之物,不问可知便是九龙杯。

那水底人全身看似柔若无骨,腕、肘、膝、踝都仿佛可以随意地转换角度,一身小巧的近身功夫极为诡异,招招不离风剪霞身周寸许,更因为占了先机,令风剪霞左支右绌,竟然找不到一丝机会,亮出自己赖以成名的毒针。

再斗了数招,忽闻衫裂之声,风剪霞左胸的衣襟被那水底人生生撕去一截,已可见胸前所挂的一方红匣。

秦昭邻的脚步微微移动,舒眉与曲天歌立时相应变换身形,不容他有任何援手的机会。

秦昭邻的一双利眼直直盯住那水底人半晌:“原来连驰名天下的神偷慕容小飞都被你请来做了这水底伏兵,难怪舒兄这般有恃无恐地容我俩过河。”

舒眉一笑:“面对秦兄这等大敌,小弟若没有几个江湖朋友,何敢妄言夺下九龙杯?”

秦昭邻垂头不语。此时此景,面对几位天下驰名的高手,纵然他再刚强不屈,似已也无能为力了。

这时,一声长叹忽然传入几人耳中,却是那葛苍华的声音:“财使果真死了么?可是死在空啼指下?”

舒眉但觉背心刺痛,一道凌厉的目光紧紧锁住自己的后心大穴。他心中暗讶这葛苍华的武功竟会如此高绝,心中则计算其来袭的时间,面上却仍是那般万事不萦于怀的微笑:“财使非我所杀,出手的另有其人。”

葛苍华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隐透出一丝震惊,缓缓问道:“杀他的是一人还是围攻?”

舒眉听他问得奇怪,却也不以为意。曲天歌大笑着随口答道:“是一个人又如何?反正你休想听我说出杀人者是谁……”

葛苍华似是问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管寸金虽不以武功见长,但亦算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何况他平生掌财,为人最是谨小慎微,若不是他信任的人,谁又能近他的身?”

舒眉笑道:“管寸金纵然智计无双,又岂能算尽天下之事?”

“是啊,谁又能算尽天下之事呢!”葛苍华沉吟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老夫亦只好出手一次了!”

言罢,葛苍华由高高的战舰上一跃而下,往前行来。

舒眉背对战舰,看不到葛苍华的行动,却直觉出一丝不对。他抬目看向秦昭邻时,亦见到他的面上一丝讶色稍纵即逝。

曲天歌就见一身紫服的葛苍华身材瘦削,但此时昂然行来,却有一种雄霸天下的泱然大气。

他沉声道:“葛兄最好停步,不然我只好先向秦气使出手了。”

葛苍华丝毫不在意曲天歌的威胁,冷笑道:“曲兄最好退开,慕容兄也最好停手,否则我只好亲自去试试舒少侠的武功了。”

舒眉眼中精光一闪,不回头已可感觉到一股从未经历过的强大压力,正从背后逼迫而来。心念电转间他已知究竟,不禁长吸一口气:“想不到乾坤盟居然如此看重这个九龙杯,竟连盛盟主亦要装扮成手下,以惑我等的耳目。”

曲天歌眼中亦闪过一抹惊容,头微微一摆,换上一张冷峻的面具。

——原来这假扮葛苍华的来人,便是自称天下第一高手的乾坤盟主、“覆手乾坤”盛汉唐!

那盛汉唐大步上前,目光锁紧舒眉的后心,豪然大笑:“我数十下,舒少侠可以选择平安离去,日后亦是我乾坤盟的好朋友。”

舒眉不为所动,仍是严严实实地挡住秦昭邻的去路,淡然道:“乾坤盟纵恶天下,请恕小弟不识盛盟主的抬举!”

“那就请舒少侠转身吧!“

盛汉唐蓦然在舒眉身后十余步开外停步,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忽就凝重如山,一字一句道:“我从不在背后杀人!”

这一刻盛汉唐那瘦小的身形仿佛蓦然膨胀起来,以曲天歌的身经百战、狂傲天下,看在眼里亦不由暗暗心惊。

与此同时,风剪霞一声惊叫,那方装有九龙杯的红色小匣已被慕容小飞抢在手中。而秦昭邻亦在同一刻弯身如弓,直朝曲天歌撞来。

舒眉蓦然回身,运起全身功力,凝神戒备。

此时九龙杯已到手,以他们三个好友的默契,只要舒眉能拖住盛汉唐,令他不能及时与色、气二使会合,曲天歌与慕容小飞缠着风、秦二人,令对方不敢发炮,便可缓缓退入北岸。而凭着自己的笼烟身法,脱身应是不难。目前的关键处,就在于舒眉能否接住这自称天下第一高手盛汉唐的全力一击!

盛汉唐纵声大笑,大步踏在冰上却不见半分足迹,只有冰面嘎嘎的碎裂声动人心魄地由远方迅速逼近舒眉。

一道劲风向舒眉当胸袭到,却是一柄长达五尺的木桨。舒眉面色乍青复白,左手垂于胸前,右手拇、食二指齐出,端端点在桨尾。

但觉一股大力沿桨身传来,舒眉微退半步,中指弹点而出,木桨的来势骤止。盛汉唐一声闷哼,运起一支铁锚再度挥出。舒眉低喝一声,右手五指如拨琴般疾挑,左拳横扫而出,一并击在铁锚上。

盛汉唐脚下不停,猱身而上,右足飞起,正点在铁锚尾部,借力拔空而起,竟从舒眉的头顶上跃过,直欺到曲天歌身前。

他左拳与曲天歌的右掌一触即分,身形变换下,又已挡住慕容小飞的退路,长啸一声,最具威力的右拳终于击出!

这一击直有天崩地裂之势,一时令山河变色,风雪乍停。慕容小飞胸前的十数道大穴俱已在其拳劲的笼罩之下。

舒眉心头大震,自己拼出全力,竟然不能阻盛汉唐于一时。曲天歌虽受秦昭邻的牵制,但已然乘隙出手,却被盛汉唐轻描淡写地化解。直至此刻,三人方才亲眼见识到了盛汉唐的武功,方信其确有资格自夸为天下第一!

盛汉唐的身法虽快,武功却不以速度取胜,而是厉害在招沉势猛,每一击都令对方须得全力相抗,难以及时变招反击。舒眉虽接住铁锚,但那锚上附有盛汉唐的全力一掷,本就接得极为费力,再被其加上一脚,足下一沉,几乎陷入冰面之下。

待舒眉好容易稳住身形,转头看去,慕容小飞已痛呼一声,左臂被盛汉唐右拳击中,胸前数道大穴亦同时被点中。慕容小飞的武功虽是以小巧见长,但也绝非如此不堪一击,只是他万万料不到舒眉全力出手亦不能阻止盛汉唐,变生不测之下乍然受制,幸好力尽前还能及时一扬手,将那只红匣往舒眉掷来。

风剪霞飞身而起,欲在半空截住红匣,却被曲天歌侧击一掌弹开。秦昭邻却似是未料到形势会出现如此变化,方才稍稍犹豫一下,红匣便已被舒眉抢在手中。

盛汉唐目中寒光大涨,冷冷望向舒眉手中的红匣,一双大手按在慕容小飞的头顶上:“舒少侠想必不会令兄弟白白送命。留下九龙杯,我便饶他不死!”

舒眉暗叹一声,谁曾想到盛汉唐的武功霸道至斯,事到如今,己方全然落于下风。以盛汉唐一向的行事作风,想必若不是顾虑自己毁了九龙杯,只怕连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当下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一声:“盛先生身怀凌傲天下的武功,舒眉只能甘拜下风。只要保证我方诸人的安全,这九龙杯便是你的了。”

盛汉唐面色一缓:“久闻舒少侠最重朋友情义,果然名不虚传。我相信你,这就以物换人吧!”

舒眉淡然一笑:“那就请盛先生先撤走战舰,以示诚意。”

盛汉唐大笑:“好,舒少侠快人快语,乾坤盟就交下你这个朋友。”他打个呼哨,那艘战舰果然缓缓退去。

舒眉亦料不到盛汉唐如此轻易地撤走了对己方威胁极大的炮舰,微一动容,将装有九龙杯的红匣放在冰上,退开几步,正色道:“盛先生尽可放心,今日我等决不会如方才一般再度出手。下次相见,你我再一决高下!”

盛汉唐哈哈大笑,手掌离开慕容小飞的头顶:“既然如此,老夫便在降龙堡恭候舒少侠一行的大驾!”言罢,他略一跺脚,那地上的红匣无风而起,跃入他掌中。盛汉唐手握红匣,仰天豪笑,带着秦昭邻与风剪霞扬长而去。

舒眉、曲天歌扶起软倒在冰面上的慕容小飞,面面相觑。

盛汉唐有如此武功,更有色、气二使相助,一旦回到降龙堡,再想从他们手中夺回九龙杯,何异于痴人说梦!

4.夜探降龙堡

小城的酒店内,慕容小飞躺在床边,方云袖正小心地为其左臂伤口敷上药膏。

舒眉、过先生、曲天歌、何千峰、许青榭五人坐于一旁,商量下一步对策。他们皆久经风雨,虽一时在夺翼渡口受挫于盛汉唐,但片刻之后便重聚战志,此刻面上都毫无沮丧之色。

曲天歌望着舒眉沉声道:“盛汉唐的武功果是名不虚传,若是舒兄全力与之一战,可有几成胜望?”

他这一问非是多余,在场的均是高手。舒眉在夺翼渡虽被盛汉唐一招迫退,但其时舒眉意在阻敌,只得强拼,根本无法发挥出笼烟身法与空啼指力的灵动之长。若是能与盛汉唐一对一地全力一战,仍应是有一场好胜负。

舒眉沉思良久,缓缓道:“纵是落败,也应在三百招外。”

“如此已足够了!”曲天歌大笑,“我有把握百招内制住色使风剪霞,只是还不清楚气使秦昭邻的武功到底如何……”

“这一掌之仇我发誓非报不可!”慕容小飞撑起半边身子,“我这就去联系肖老三和费七算,再加上朱肥肥,非将降龙堡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可……”

他口中所说的几位便是人称南海船王的肖沉与赌技冠绝天下的七算公子费明扬,以及江南第一富豪朱颜,他们皆是舒眉闯荡江湖时所结识的生死之交。

方云袖拍手笑道:“对啊,集合了这几个人,再加上鲁王的大军相助,我才不信挑不了那乾坤盟!”

舒眉看着众人皆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淡然一笑。他正要发话,忽听店外传来一声嘶哑的声音:“长夜难耐,舒兄可愿与我同饮一杯?”舒眉扬声发问:“来者何人?”

来人略一犹豫,方一字一句吐出一个名字:“应千钟!”

“锵”的一声,许青榭已然长剑出鞘,怒喝道:“应千钟,还我兄长命来!”

舒眉按住许青榭的肩膀,缓缓笑道:“应兄莫不是天真地以为,杯酒便可一泯所有恩仇?”应千钟沉吟半晌:“若是加上九龙杯的秘密与潜入降龙堡的秘道,舒兄以为如何?”

舒眉耸然动容,看到众人面上皆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他心念电转,口中悠然道:“应兄为何如此说?”

应千钟长叹一声:“我无意间知道了九龙杯的秘密。以盛汉唐的为人,得知秘密之后,必难容我活在这世上。现在我唯有投靠鲁王,以保住这一条性命。舒兄若是不吝详谈,当可知在下的诚意。”

舒眉淡淡一笑:“不瞒应兄,今日见到了盛汉唐的武功,自知九龙杯实在已难抢回,小弟早心萌退意。这九龙杯的秘密对我来说,可算是无用之物了。”

舒眉此刻分不清应千钟此番的来意,所以故意这般说,以惑乱其心,诱使他透露真相。

“舒兄遇强愈强的性子天下谁人不知?”应千钟不为所动地续道,“降龙堡地处狭谷,更有峭壁天险,易守难攻,所以鲁王数十万大军亦不敢轻易与乾坤盟开战。但我可带舒兄由后山绝路攀崖而上,径直闯入堡内,若能一战功成,当可名动天下!”

舒眉沉思片刻,大笑道:“应兄这一杯酒,小弟却之不恭了。我这便出来与你相见。”

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回眸中但见众人眼中皆有疑惑之色,唯有过先生端然静坐,只是一杯杯地喝着酒,目光闪烁不定,似怀着极重的心事。

夜寒,灯残,影乱。

舒眉与过先生并肩走在小路上。

“过先生,你说我应该相信应千钟么?”

舒眉方才已对过先生讲述过与应千钟相见的详细情形。此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问道:“若是如他所言,深入虎穴,趁乾坤盟穷于应付鲁王大军之际,有望一举夺得九龙杯。但若是应千钟奉盛汉唐之命故意引我等入伏,只怕一行人再难逃出生天。”

过先生的眉头皱成一团,面上却是轻松一笑:“舒少侠大可不必怀疑,这应该不是盛汉唐的计策,乾坤盟还犯不上与你结成死仇。”

舒眉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只是怀疑,为何应千钟不直接找鲁王,而要找上我?”

过先生沉沉一叹:“应千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鲁王必要顾忌九龙杯的秘密,直接会面的结果,便是最终被杀掉灭口。”

舒眉思索道:“可那个秘密……”

“老夫不想知道这秘密!”过先生打断舒眉的话,“你如能夺下九龙杯,便一并献给皇上吧。”

舒眉一叹:“先生就不怕皇上杀我灭口么?”过先生诡异地一笑,反问道:“凭你的身世,皇上怎么可能不信任你?”

舒眉心中一凛:“你究竟知道我多少事?”

过先生抬眼看向黑蒙蒙的天空,正色道:“老夫知道的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多。”他略略一顿,复又加上一句,“不过你放心,有些事老夫并没有告诉鲁王。”

舒眉眉尖一挑:“这和鲁王有什么关系?先生又告诉了他一些什么?”

过先生淡然道:“老夫跟了鲁王二十多年,以他一向的行事风格,能让你如此放手地去夺杯,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舒眉心中一震,脱口道:“难道不是因为先生告诉了鲁王我的性格与处事之道,方才令他如此信任我么?”过先生长长一叹,望天,不语。

“先生在看什么?”舒眉从过先生的神态中看出一丝蹊跷,不禁追问。

“应千钟一出现,老夫便给鲁王飞鸽传书。” 过先生的语音中似有一丝颤动,深吸一口气,“老夫在等鲁王的命令,然后再决定是否告诉你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舒眉心中泛起了无数疑问,听过先生此刻的口气,似乎鲁王有什么事正瞒着他。

这时,一个白点远远飞来,离得近了,就似一道银箭般从天穹射下,却是一只白色的信鸽,在空中盘旋数圈后,稳稳落在过先生的肩膀上。

过先生取下绑在鸽腿上的信筒,缓缓抽出一张字卷,却不展开,而是放在舒眉手上,苍然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你只须告诉老夫,鲁王是让老夫与你一起去降龙堡,还是直接回京?”

舒眉按捺住满心疑惑,展开纸卷,细细读过后正要开口,却听过先生缓缓道:“你不必说了,老夫应该猜得不错,鲁王定是不会让老夫回京的。”舒眉点点头,眼望过先生:“那又如何?”

过先生思虑良久,方才疲惫地一笑,可那语意却是石破天惊的:“你可知老夫为何要向鲁王推荐你去夺九龙杯么?”

舒眉一惊,本以为自己卷入九龙杯之事原本完全是凑巧,可是听过先生这一说,似乎全是由他一手安排。

他不禁脱口问道:“先生是为什么?”过先生眼中大有深意:“因为,算尽了天下英雄,只有你,是解救老夫脱离苦海的唯一人选!”

舒眉沉声道:“何为苦海?”过先生怅然道:“自古伴君如伴虎,京师便是苦海。”

舒眉听得心惊肉跳,许多不曾细想的环节一一跳入脑海。

过先生再叹一声:“知道么,当此刻看到了鲁王的飞鸽传信,老夫便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舒眉苦笑道:“可与那七件事有关么?”

过先生不答,却是微微一笑:“你尽可放心,此去降龙堡应该是绝无危险的。”他想了想,又续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应千钟大约是鲁王故意安插在盛汉唐身边的人……”

舒眉微吃一惊:“那应千钟何不将九龙杯的秘密直接禀告鲁王?”

过先生寒声道:“应千钟足智多谋,必是猜出了什么关键,所以方不惜助你夺下九龙杯,将功折罪,以期避过这一场弥天大祸!”

他深深望向漆黑的天穹,似是有意无意地喃喃道:“以舒少侠的才智,自然不难猜到,令老夫与应千钟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舒眉眼前一亮,轻吟道:“狡兔死,良弓藏……”

过先生抚掌,低声道:“你应该想得到,若非鲁王有意退让,甚至是暗中扶持,乾坤盟焉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发展成如此声势?”他再叹一声,“鲁王官高位重,锋芒毕露,又手握兵权,若不是造出乾坤盟这个大敌,令皇上对他有所倚仗,只怕早就不能见容于京师了……”

舒眉暗叹一声,他对这等尔虞我诈的权谋之争毫无兴趣,却不料仍是被卷入其中。

过先生续道:“可鲁王仍是未能料到,随着盛汉唐势力大增,却渐已不听他的号令。如今,乾坤盟已成为鲁王眼中最大的威胁……”

舒眉一皱眉头:“先生应该是鲁王的心腹,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过先生大笑,一指舒眉手上的信简:“这便是老夫非要等这封飞鸽传书的意图。如果鲁王还想重用老夫,便会命老夫回京;而既然他由着老夫与你等一起去降龙堡,其意不言自明。”

过先生见舒眉脸上犹有疑色,又补道:“鲁王四年前就再不信任老夫了。盛汉唐与他的关系亦是全凭老夫自己的观察方得出结论。唉,老夫知道的事情太多,鲁王早欲杀之而后快,只不过他要示信于天下,自然不能随便残害亲信,只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除掉老夫。而在他看来,此次的降龙堡之行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

舒眉长叹一声:“他为何不再信任先生?”

过先生缓缓道:“因为四年前鲁王扳倒了朝中最大的政敌许丞相,得意之余与老夫共醉一场。其实他醉后根本没有说出任何不当的话,可他却坚信老夫有听到他不可告人的醉话。那以后,他再有什么事便很少让老夫插手,第二年乾坤盟便崛起江湖,而鲁王帐下的第一高手炎君亦就此消失……”

舒眉心中一跳:“你怀疑盛汉唐就是炎君?”过先生不置可否:“你莫要忘了,管寸金就是死于炎君之手!”

舒眉想到在那山顶木屋中与那道黑影的半招交手,至今心中仍有余悸。而如果盛汉唐就是炎君所扮,自然不会先杀了乾坤盟的财使……

忽然,他又想到鲁王说其十三年前便因负伤不能饮酒,如何又会在四年前大醉一场?这其中又有什么奥妙?再想到应千钟告诉自己的那九龙杯中的秘密……一时各种想法层层涌上心头,令他陷入沉思。

过先生拍拍舒眉的肩膀:“这些想法皆是老夫苦思而得,虽没有证据,但自信亦与事实相差不远。只希望你对将要发生的种种变故能有所提防。”

舒眉点点头:“先生如何打算?”过先生哈哈一笑:“鲁王给老夫准备了一条绝路,老夫自然不会甘心如他所愿。”

舒眉诧异望来:“先生于片刻间信心尽复,莫非是有了什么主意?”

过先生洞悉天机般一笑,望着舒眉:“如果你相信老夫,可愿帮老夫一个忙?”

舒眉沉思良久。他心头虽有着千般疑虑,但这一刻,望着过先生的苍首皓颜,一种奇怪的直觉却令他对眼前这睿智的老人有着无比的信任。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双眼盯着过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几人商议一番。

大家本对应千钟的话颇为怀疑,但过先生与舒眉力排众议,当下决定武功稍逊的何千峰、方云袖、许青榭三人带着伤势未愈的慕容小飞先行回京。舒眉、曲天歌与过先生则易容为游客的模样,先渡过黄河,在半路上与应千钟会合,然后借着秘道偷偷进入降龙堡,伺机夺回九龙杯。

方云袖不舍舒眉独自冒险,但也知道自己武功太差,去了反会令舒眉束手束脚,只得不甘地听话。

舒眉又对慕容小飞细细叮嘱一番,一行人这才兵分两路。

伏牛山中,山势绵延百里,那降龙堡便位于其中的黑烟峰顶上。

降龙堡名头虽大,却是武林中最为神秘的一处堡垒,若非有乾坤盟门下的弟子指引,只怕在伏牛山脉中找寻数日,也未必能发现降龙堡的所在。

按事先约定的暗号,舒眉、曲天歌、过先生与应千钟会合之后,便在应千钟的引领下,小心避开沿路上乾坤盟的各路明岗暗哨。

不一时,几人终于来到黑烟峰下。

他们不走前山的山道,而是由后山嵯峨小径、嶙峋怪石间攀山而行。其时正值寒冬腊月,山道崎岖,尽是峭壁悬崖,山风凛冽,加上积雪未融,道路硬滑,一不小心便会失足跌下万丈深渊。幸好几人都身怀一流武功,虽是遇到不少惊险处,亦都被一一化解。

应千钟当先带路,曲天歌对其仍颇有些疑虑,紧跟不舍。舒眉与过先生则落在二人身后的十余步外。

这几日间,舒眉虽与过先生数度交谈,定下了一番计策,对此次的降龙堡之行已胸有成竹,但眼见黑烟峰顶已遥望在前,再翻过两个山头便将进入降龙堡中,舒眉仍是不由紧张起来。

应千钟算得极准,几人迫近峰顶时天色已暮,正是夜袭的好时机。他一指前方一道高达十余丈的峭壁:“翻过这一道隔天梁,便到了黑烟峰顶,往前再走数百步,便是降龙堡的后门了。”

曲天歌看那道峭壁笔直如刀削,更是草木不生,难以立足,而其下则是黑黝黝的深渊,咂舌道:“好个隔天梁,简直就是一道鬼门关。”

应千钟道:“盛汉唐正是依仗着如此天险,平日便只派一两个堡丁守在峰顶,只要解决了他们,我们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堡中。”

曲天歌望着舒眉,朗然一笑:“这就让我等见识一下小舒的笼烟身法吧。”

舒眉缓步上前,对峭壁仔细观察一会儿,摇头叹道:“以我的功力,只怕只能上得了十丈,再往上就难了。”

曲天歌与过先生对望一眼,默然不语。若是舒眉不能一举跃上峭壁,中途掉下后必会坠入山底,到时岂有命在?但若是就此前功尽弃,几人却都觉心有不甘。

应千钟嘿嘿一笑:“不妨,小弟早有准备。”

他从身边摸出一双铁钉鞋与一卷盘钩,递给舒眉:“这是江南七巧堂精制的登山用具,凭着舒兄的轻功,定能一举成功。”

舒眉细细看过那钉鞋与盘钩,果然打造得十分精致,自信凭此应该不难登上这十余丈的峭壁。

当下,他对曲天歌打个眼色,再缓缓穿好钉鞋,腰捆一卷绳索,将盘钩执在手上,深吸一口气,猛然腾身而起。这一跃是他全身功力所聚,足足升起二丈余高。

眼见势道将尽,身体下沉,舒眉轻喝一声,左右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山壁上连点。果然不出所料,那钉鞋抓力极大,舒眉就此借力再度腾起几丈,黑暗中瞅得真切,手中盘钩疾射而出,在峭壁上的一方大石上绕得几圈,运劲一拉,盘钩脱石之际,舒眉已稳稳站在了峭壁之顶。

这几下变化仅在电光石火之间,看似简单,但其中身体上冲的速度、滞空发力的时机、脚尖踩崖的劲道、射出盘钩的角度等等皆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方才舒眉实已将笼烟身法与空啼指都发挥到了极限!

舒眉上得峭壁,藏住身形,静心察看周围环境。

黑烟峰顶,夜风凛冽,四周果然并无岗哨。而方圆数里的降龙堡便矗立在二百步之外的山洼处,从此处已可清楚看到堡中的灯火。

前方十余步外有一个山洞,内里隐隐燃着灯光,不时传来喝酒喧哗声。想必看守的堡兵根本料不到会有人能从峭壁跃上,只顾玩乐。

舒眉先闪入洞中,点倒二名正在喝酒闲聊的堡兵,再匆匆查看一番,那洞内虽深达三四丈,却是绝路,再无其余看守。

舒眉这才来到峭壁边上垂下绳索。曲天歌与应千钟先后攀着绳索上到山顶,三人合力再拉过先生时,才拉了五六丈,猛觉绳索一轻。过先生的一声喑哑的惨呼从崖底遥遥传来。

舒眉大惊,轻呼一声:“过先生。”却再无人声。

曲天歌将绳索拉上来,却见断口参差,显是在石上被磨断的,不由急道:“我下去看看。”

舒眉眼中涌上一层痛色,拉住曲天歌:“你又不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形,此刻再下去,又有何用?”曲天歌一时语塞。

这峭壁笔直,下面便是万丈悬崖,一旦掉下去真是不存任何生望。

舒眉沉声道:“过先生掉下悬崖时也强忍着没有大声呼喊,便是怕暴露了你我的行迹,我们切不可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曲天歌心中一梗,重重点头。

这一路来,过先生的沉稳与睿智无疑带给了众人强大的信心,谁曾想他出师未捷,竟已不慎落下悬崖。

三人强压住心中激荡,朝夜幕下的降龙堡望去。

应千钟一指堡内最中间的一幢二层小楼:“那就是盛汉唐的卧居之地,九龙杯也必是收藏在那个地方。”曲天歌喃喃道:“要是小飞来了就好了。”

慕容小飞被称为天下第一神偷,最擅长缩骨之术,若是由他出马,只怕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盛汉唐的住所内盗出九龙杯。

当下,舒眉先带二人来到那山洞中:“我们意在夺杯,若是能不惊动敌人,自然是最好。我们这就先换上这两个看守的衣服。”

他话音才落,空啼指忽发又收,却是已封住了应千钟胸前的膻中大穴。

应千钟显然料不到这般变化,应指软倒在地,不解地望着舒眉疑道:“舒兄,你做什么?”

舒眉手上换衣不停,面上却冷冷一笑:“应兄随身配备着这些登山工具,莫不是早料到了会说服我与你来此一行,当真是未卜先知啊。”

曲天歌亦冷声道:“应兄想要投靠鲁王,自是为了保得一条命,却为何又甘冒奇险,陪我们杀入盛汉唐的老巢来?”

应千钟神色略现尴尬:“盛汉唐一日不死,又叫我如何能安心为鲁王效力?”舒眉眼中射出一丝寒光:“你刚才故意将绳索磨断一半,害死了过先生!你欺我不知真相么?”

应千钟浑身一震,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他确是有意害死过先生,只是万万料不到刚才于黑暗中的小小动作竟然也被舒眉一眼看破。

其实舒眉亦只是心中有疑,未想到应千钟在一诈之下竟然露出破绽,全然始料不及。曲天歌的目中寒光大盛,眼看就要动手。

那应千钟急得大叫:“舒兄、曲兄饶命,我实是奉有鲁王的密令,所以才会对过先生下手。”

终于听到应千钟自承其事,舒眉长叹一声,这一刻,他终于完全相信了过先生的分析。

曲天歌不明就里,正欲发问,却见舒眉脸现异色,一指点在应千钟的哑穴上。二人已分明听到正有十几个人的脚步正往这小屋快速行来!

曲天歌与舒眉骇然对望一眼,一跳而起,各占地利。

只听一个声音悠悠从洞外传来:“想不到才隔了几天,便又能与舒少侠见面。不知少侠别来无恙乎?”

舒眉的瞳孔蓦然收缩:“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相见争如不见!”

那声音大笑:“舒少侠远来是客,见与不见都是其次,这一杯敬酒却务请笑纳!”

只听得一声大响,洞口的石门已被人撞开,一个人大步踏入洞中。但见他宽肩熊腰,气度沉雄,头扎方巾,身披红色大氅,高大的身形令满洞的烛光亦是一暗。

——来者正是乾坤盟主、自称天下第一高手的“覆手乾坤”盛汉唐!

而在他的右手上,一只玉色的杯子在烛火映照下,散发着七彩斑斓的夺目光华。

第三章: 杯中之秘

1.杀局

见盛汉唐踏入洞中,曲天歌大喝一声,左拳右掌对着盛汉唐当胸击出。若是让盛汉唐站稳脚跟,色、气二使再杀入洞中,他俩必是凶多吉少。

盛汉唐稳稳立在洞口,嘴含冷笑,九龙杯交入左手,只用右手见招拆招,便将曲天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尽皆接下。

他的双眼却一直牢牢盯在舒眉身上,口中犹笑道:“久闻曲大侠铁板歌喉、声惊四座,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地动手,又岂是待客之道?”

洞外一阵急促的脚步乱响,想必是降龙堡的高手正各占要点,不容舒眉与曲天歌突围。只听这十余人迅捷移动的风声,无疑都是盛汉唐手下的精兵。

舒眉的一颗心已沉到了最低点。

盛汉唐能如此及时地赶来,不问可知自是得到了精确的情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已落入局中,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舒眉的目光落在软倒在地的应千钟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在此情形下,唯一能解开这杀局的人,是否就是这个引他们入局的人呢?

盛汉唐单手终于抵挡不住曲天歌的狂猛攻势。他左手一扬,九龙杯高高抛起,再连出几记重手。曲天歌顿时吃紧,退后几步,被盛汉唐抢入洞内。风剪霞与秦昭邻随后闯入,三人占住洞口,形成三角之形,而那于半空落下的九龙杯亦被风剪霞接在手中。

曲天歌大喝一声,头左右连摆,面上一连换过三四种颜色,身法亦是一再变幻不定:或如小旦拈花,或如书生移步,或如帝王登顶,或如将军鏖兵……

盛汉唐与秦、风二人从未见过这等招式,更何况曲天歌似疯似狂、浑似不要性命的打法亦令他们不敢贪功贸进,只得齐齐退开一步。

曲天歌争得一丝先机,跳出战团,却是一掌按在软倒在洞中的应千钟背心上,怪眼一瞪,对盛汉唐冷喝一声:“你们若是不顾应千钟的安全,我二兄弟亦不惜玉石俱焚!”

他眼角瞥处,却见舒眉一双晶亮的眸子只是紧紧锁在应千钟的脸上,若有所思,竟似是对目前的危机熟视无睹,急得他再大叫一声:“小舒,你看什么呢?”

舒眉抬起头,对盛汉唐微微一笑:“盛盟主真是礼数周到,小弟如此深夜探访,亦能及时相迎。”

“温柔一笑天下倾!”盛汉唐抚掌大笑,“在此情景下,舒少侠竟然还能如此浑若无事,老夫衷心佩服。不过依此情景,只怕你的机会实在已是不多了。”

风剪霞仍是一副小女孩打扮。她一面看着手中的九龙杯,一面掩口而笑:“就为了这只九龙杯,名动天下的舒公子被逼入绝地,只怕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呢……”

秦昭邻接口道:“外面还有我精心训练的十八死士,舒兄,你确是已没有任何机会。”此刻他三人一唱一和,无非是想完全瓦解舒眉与曲天歌的斗志。

舒眉望着曲天歌掌下的应千钟,面不改色道:“财使已死,若是再少了个酒使,只怕盛盟主亦会有断臂之痛吧?”

盛汉唐淡淡道:“应千钟背叛乾坤盟,舒少侠能亲手将其擒来送至降龙堡,方便我们清理门户,老夫还要多谢你了。”

舒眉眼中迸出锋芒,大笑道:“既然如此,曲兄不妨先杀了应酒使,再与乾坤盟决一死战!”

曲天歌听舒眉如此说,一咬牙就要发掌,却听盛汉唐急叫一声:“且慢!”他再对舒眉发问,“你如何能确定应酒使只是我诱你前来的棋子?”

舒眉一笑:“盛盟主来得如此及时,必是早得了情报。而我刚才细心观察应兄的表情,他身怀背叛乾坤盟之名,此时见到盛盟主突然出现,理应会令他吃惊害怕,可是他面上却是一副释然,全无身处绝境的绝望之态,由此点,真相已然分晓……”

舒眉微微一叹:“只可惜他急于争功,先下手害了过先生,被我看出破绽,不然等我们深入降龙堡时再突然发难,只怕现在小弟便没有任何机会能和盛盟主讲条件了。”

“好!”盛汉唐截口道,“江湖规矩,一命换一命!留下应酒使,老夫放你二人中的一个平安离去。”

舒眉望一眼风剪霞手上的九龙杯,长笑道:“盛盟主莫要忘了,应酒使身上还有一个九龙杯的秘密。”

盛汉唐的脸色变幻不定:“舒少侠不妨说说你的条件。”

舒眉毫不退让:“很简单,我与曲兄带着应酒使与九龙杯离开降龙堡,等我们确定安全了,便放应酒使回来。”

曲天歌一脸惊讶,此话不是讲条件,简直便是明目张胆地要胁了。这大违舒眉平日的谦冲谨慎,难道应千钟对于乾坤盟如此重要?莫非就是因为那九龙杯可平定天下的秘密?

不等盛汉唐开口,风剪霞已忍不住斥道:“舒眉,你可别太狂了!当真视我乾坤盟无人么?”

舒眉淡淡一笑:“此刻鲁王大兵随时可能杀来,盛盟主正是用人之时,自然懂得分寸,何苦再树强敌?”

盛汉唐盯住舒眉,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忽又长叹一声:“舒少侠真的就只为那九龙杯么?”舒眉亦是一声低叹:“小弟只是个江湖人,只知有诺必践。既然答应了要夺回九龙杯,无论如何都要全力而为……”

风剪霞打断舒眉的话:“九龙杯和那事关天下的秘密,如何能轻易给你?你莫要痴心妄想!”

舒眉微微一笑:“或许盛盟主便会给我一个意外。”

风剪霞还想再说,却被盛汉唐抬手止住,他脸露思索之色,向舒眉发问:“你为何认为我会将九龙杯给你?”

舒眉正色道:“乾坤盟这几年虽然势力大增,毕竟难以与朝廷雄师相抗,但也正因是普通的江湖门派,朝廷虽忌,却也找不到理由发兵攻打。而如今,因这一只据说是事关天下的九龙杯,乾坤盟无疑已背负上了谋反的罪名。盛盟主一代枭雄,自然早就看出这不过是鲁王借口出兵的计策……”

盛汉唐摇头道:“鲁王本就不会无视乾坤盟坐大,有没有出兵的借口,其实都是一样。”

舒眉道:“此话不然。只要盛盟主将九龙杯交给我,再由我献给皇上,表明自己其实无意谋反,纵是鲁王有心出兵,也会顾忌若是师出无名,会令天下人齿冷,更会遭到皇上的置疑。”盛汉唐垂首不语,似是意动。

只听舒眉续道:“若是盛盟主如我所言,向朝廷献杯示好,不但可免去这一场刀兵之祸,亦能给乾坤盟几年的休养时间,伺机再图宏志。”

盛汉唐嘿嘿冷笑:“任你巧舌如簧,但若是就此让舒少侠安全离开降龙堡,岂不是让江湖上看扁了乾坤盟?”

舒眉不动声色:“盛盟主是为了手下的安全,这才当机立断,这一切于乾坤盟的声名丝毫无损,更大有好处。更何况那九龙杯左右不过是一件玉器,如何真能包含什么平定天下的秘密?这无非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鲁王则可以趁此机会挑起乾庭与乾坤盟的矛盾……这个中利弊,还请盛盟主三思。”

盛汉唐沉思良久,忽地放声大笑:“舒少侠胆略过人,智计无双,令老夫都不免动了惜才之意……”

风剪霞听盛汉唐的意思,似乎竟是要遵从舒眉的提议,急忙道:“管三哥死在了他们手里,盟主不要放过他……”

盛汉唐止住风剪霞:“你不要多说,老夫自有主意。”

他眼望舒眉,一脸诚色:“舒少侠若是信得过老夫,可愿将那九龙杯的秘密说出么?若那秘密真与天下大事无关,我便由着你拿此杯交给皇帝老儿。”

此言一出,乾坤盟众人尽皆动容。

曲天歌原本自度己方已陷身重围,全然未想到舒眉的一番说辞会收到如此奇效。此刻却见舒眉仍是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他心中不由大奇。

其实舒眉心中也没有半分把握,只不过他确信过先生对降龙堡之行绝无危险的判断,再加上已大致猜出了鲁王与盛汉唐之间互相猜疑牵制的复杂关系,所以方对盛汉唐痛陈利害,这才有此虽看似不合情理,却亦在情理之内的收获。

一时大家俱都默然,静静望着舒眉,等他说出那九龙杯的秘密。

半晌,舒眉方才沉声道:“盛盟主定是早已看过了九龙杯,不知可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么?”

盛汉唐点点头:“杯壁上只有八条龙,实不知因何得了九龙之名。”

舒眉长吸一口气:“若是将酒注入杯中,以热水温之,即可见杯底游龙。这便是九龙杯的秘密!”

众人一呆,均是半信半疑。九龙杯有此异处原是颇为罕见,但若是说这就是那事关天下的秘密,这点却又太过寻常,不丝毫足为奇了。

舒眉看一眼应千钟,缓缓道:“盛盟主若是不信,可当场试之。”这秘密他亦是听应千钟告知,其实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

盛汉唐一抬手,从风剪霞手中接过九龙杯。秦昭邻则从洞内取过一坛酒,斟入杯中。

也不见盛汉唐如何运气作势,就见那执杯的右手似是蓦然变大。想来他此刻竟是以纯阳的内力给杯中酒加温。

果然过了一会儿,杯中的酒似是从底部一层层翻涌起来,酒色虽依然清冽,却已可见一条青龙在杯中隐隐游动,便若活物一般,实是令人难以置信。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异景,不免啧啧称奇。

盛汉唐目光盯在杯中,脸上却不见一丝动容,隔了良久,他方才大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喃喃叹道:“不错,这世上哪有什么得之能一平天下的宝物?大丈夫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自己的实力而已!”

他将九龙杯重新交给风剪霞,再望向舒眉,一字一句道:“老夫一向重诺,请留下应酒使,二位便携此杯回京去吧!”

舒眉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听秦昭邻突然寒声道:“且慢!久闻舒兄的空啼指力、笼烟身法名动天下,上次在刘家集未能领教,今日还望舒兄成全!”

盛汉唐料想不到秦昭邻竟然会不听自己的号令,不由一愣。

却见秦昭邻慢慢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宝剑,目光如电,射向舒眉:“舒兄且放心,在下决不会无视盟主的命令,纵是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亦不会阻拦舒兄离开。”

曲天歌冷笑道:“若是你输了呢?”

秦昭邻不答,而是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盛汉唐深深一拜:“盟主莫怪,秦某从来都是这倔强性子!”

盛汉唐眼中闪过一抹讶色,沉声道:“秦气使有几分把握能够胜过空啼指?”秦昭邻垂目望着手中长剑,冷冷吐出两个字:“四成!”

他蓦然抬头重新望向舒眉,面色一片木然,语气却是决绝无比:“纵然只有四成把握,秦某又岂能容人如此辱我乾坤盟!若是我不幸输了,便当场自刎以谢!”

2.死局

秦昭邻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心头都是打了个突。

要知乾坤盟气使出手刺杀二十六次从无失利,心高气傲之下,自是难以容忍盛汉唐放舒眉从容离去,此时出手搦战,亦在情理之中。但游侠舒眉的空啼指法名满天下,岂是徒具虚名?这一场拼斗实是难言胜负。何况秦昭邻已然声明,若战败便自尽以谢,接下来的已成一场生死之战,而如此气势形式更是令盛汉唐亦难以阻止。

舒眉终于收起面上那份慵懒的笑容,正色对秦昭邻一拱手:“小弟敬秦兄风骨,此战先行认输!”

秦昭邻仍是目视手中宝剑,声线似是那千年寒冰:“此剑名为‘折魂’,一旦出鞘,必溅血而还!”

舒眉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电光。他心知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既然如此,何妨放手一搏:“好!能与秦兄一战,诚所愿!”

秦昭邻肃声道:“秦某武功或是不比舒兄,但精擅杀人之道。若是舒兄有心容让,只怕会饮恨当场。”

他言罢左手捏剑诀,右手长剑平举,侧目望向盛汉唐,只等一声令下,就将出招。

“且慢!”盛汉唐沉思半晌,踏前一步,哈哈一笑,“数日前在夺翼渡口与舒少侠交手半招,至今仍令老夫回味不已,看到此情此景,令我也不由技痒。这一战,不妨且由老夫代秦气使一战,却不知舒少侠意下如何?”

其实盛汉唐心知秦昭邻武功怕是不及舒眉,怎忍其认输后自尽而亡,折损掉自己的大好臂助?而那日他与舒眉已交过一招,自信可胜之,是以欲出手代战。

舒眉眼见九龙杯已到手,明知此战若对手是盛汉唐,只怕负面居多,但是却可避免与乾坤盟结为血仇,再起波折,当下微微一笑:“只要秦兄无异议,在下自当从命。”

秦昭邻本就只是心中的一腔怨气无处发作,此时见盛汉唐请战亲自出手,心气顿平,虽剑不还鞘,却退开几步守在洞口:“既然如此,秦某便给盟主压阵助威。”

盛汉唐满意地点点头,对风剪霞道:“将九龙杯收于匣中,无论这一战胜负如何,都交给舒少侠带回京师。”风剪霞应声领命,出洞而去。

舒眉正容一揖:“盛盟主此举,在下足感盛情!”

盛汉唐大笑:“你不必谢,若是不能让你安心地全力出手,岂不是显得老夫太不光明磊落了?”

曲天歌心思缜密,先将洞中桌椅移开,又有意无意地将软倒在地的应千钟搬向洞内,却是防备对方抢回人质后毁诺。而他自己,则立于一旁观战。

就见盛汉唐身上的红色大氅无风自扬,腰身微弓,右掌骈立如刀,锐目若箭般射向舒眉,豪笑一声:“舒少侠可准备好了么?”

舒眉暗叹一声。他出道以来身经百战,见过无数高手,眼力何等高明。起先尚略有不屑盛汉唐自称天下第一高手,但经夺翼渡口一战,早已收起轻视之心。但观盛汉唐此刻虽然静若磐石,看似全取守势,可那一股凌傲天下的气度却直迫己方而来。他实是自己平生所遇的最大强敌!当下他再不言语,竭力收束心神,抱元守一,全力待战。

“呼”的一声,盛汉唐动得好快,才一提步,右掌已往舒眉前胸直击而来,掌力未至,锐烈的掌风已吹得舒眉颊边束发飞扬而起。

舒眉右足似踢非踢,却以左足为圆心一个旋身,让开盛汉唐的右掌,在拧腰转身之间,右手如兰花状先屈再展,拇指、无名指相捏,食指、中指、小指齐弹。

“哧哧哧”三声轻响,三道凌厉的指风同时射向盛汉唐,一刺右目,一袭面门,小指的指力竟然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绕向盛汉唐后脑。名动天下的空啼指法一出手,果然犀利无比。

盛汉唐赞了一声:“好!”微微一摆头,让开舒眉的小指,右掌上扬遮住面门。舒眉二指直直射在盛汉唐右掌上,却全如泥牛入海一般,再无声息。

盛汉唐大喝一声,纵身而上,左手呈鹤形,一招“灵鹤兜天”,由下至上地击出,随着移形换位,右膝亦如一柄铁锤般,正撞向舒眉的小腹。

舒眉心知盛汉唐内力极强,自己唯有靠着小巧灵动的身法先避其锋芒,待他内力消耗之后再伺机出手。当下他不待招式用老,笼烟身法已然全力施展开来,身影几已化为一道淡淡的轻烟,围着盛汉唐急速转起圈来。

盛汉唐统领乾坤盟三年以来,连挑崆峒掌门无青子、点苍剑客刘明风、黄山隐士郑轻怜、少林长老慧远大师等人,在武道上实是有着惊人的真才实学,这才能自许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游侠舒眉虽是没有惊世的战绩,却凭着飘洒灵动的笼烟身法与犀利冲折的空啼指法,隐为江湖上年轻一代的最强者。

就见盛汉唐脚步沉稳,掌力雄浑,每一击均是大开大阖,有刀劈斧凿之力,可是击在山壁上却又不惊起丝毫尘土,显是在至阳至刚的掌力下还蕴有至阴至柔的劲力,出招间更是清楚磊落,或翩若惊鸿、或矫若游龙、或翔若飞凤、或奔若虎豹;而舒眉则是凭借着他迅捷如风的笼烟身法,空啼指法缓发急收,稍沾即退,一招一式间无迹可寻,不带半分雕凿之气,时如劝宴池杯、时如香惹朝衣、时如读经观卷、时如挥毫泼墨,于这山洞内的方寸空间内尽施小巧腾挪之术……

随着二人动手之间,洞内十余支牛油大蜡的烛光闪耀明灭不定,更增这一战的奇诡。有几次众人都眼见舒眉仿似已被盛汉唐迫入绝境,可他却每每能从绝无可能中脱出身来,反而寻机取敌破绽;而每当盛汉唐被舒眉欺身入怀,却也能于刚烈的招式中生出灵活小巧的擒拿手法……

这好一场龙争虎斗,直看得在场众人目炫神迷,均不由以自身所具的武学印证眼中所观,心中想的却是若此刻自己上前相斗,只怕过不了几招便会落败,不禁暗佩这二人竟然能将武学一道练到如此身心合一的过人境地!

二人斗了近百招,各出全力,气息渐急,额间都渗出汗来。盛汉唐全力抢攻,内力已耗去五六成,招式不由变缓,舒眉的身法亦稍稍迟滞下来。

他方才虽是以守御的姿态,闪躲为主,但盛汉唐每一招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乾坤真气”,他拼尽全力相抗下亦是消耗巨大,若是再斗百招,真元尽损之下,只怕是一个两败俱伤之局。

曲天歌瞥见风剪霞挂心战况,手执装有九龙杯的红匣走入洞来,站在秦昭邻身边观战。秦昭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风剪霞脸上现出一丝惊讶。

曲天歌深知色使精于用毒,唯恐其趁机暗算舒眉,不由凝神细望。却见那秦昭邻的左掌已按在风剪霞的后脑大穴上,风剪霞大张着口,连半声也未及呼出便瘫软倒下,而他二人身后那些秦昭邻亲手训练的死士们看在眼里,却全无半点异色!曲天歌心中一时大奇,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此时,盛汉唐使出一招“千军辟易”,舒眉不愿硬拼,腾身闪过。盛汉唐连环几招击出,穷追不舍。二人正从秦昭邻的身边掠过。舒眉忽见秦昭邻长吸一口真气,执着“折魂剑”的右手蓦然间青筋暴出,正是要出手袭击的先兆。

他心中大惊:此刻后有盛汉唐的追击,若是秦昭邻再伺机痛下杀手,在二大高手的全力合击之下,自己可谓是全无半点机会。心念电转下,舒眉不及思索,足尖点地,急忙错身闪开……

盛汉唐与舒眉斗了上百招,渐已悟出笼烟身法的变化,本是算准了舒眉躲开自己的招式必是将前行五步后转而右行,何曾料想舒眉忽然变向,竟然提前斜蹿而出,虽是被“乾坤真气”的余劲波及,但自己计算好的几记后招却已经全然无用,招式亦不由一顿……

秦昭邻大喝一声,“折魂剑”在空中画过一道灿烂的弧线,竟然从舒眉的身侧贴衣闪过,准确无误地刺入了盛汉唐的口中!

这近于偷袭的一剑,目标竟然不是舒眉,而是乾坤盟主盛汉唐!

舒眉为躲开秦昭邻的出手,变生不测之下已被盛汉唐的拳风扫中,撞在山壁上,嘴角已渗出血来。他料到盛汉唐必不会放过一举打败自己的良机,迅疾转过身来,预备提指拒敌。

可是他却先听到盛汉唐的一声大吼,再无比意外地看着秦昭邻的“折魂剑”从盛汉唐的口中穿喉而过!饶是以他久经风浪的智计与镇定,亦是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一时亦呆住!

秦昭邻一剑刺中更不停留,左手将风剪霞手中的红匣接过,朝舒眉一掷,身形再起,却是直朝曲天歌的方向扑来。

曲天歌乍见奇变,心中大震,又见秦昭邻朝自己冲来,一时不明其意,侧身闪开。

舒眉下意识地接过九龙杯,抬头望去。先见风剪霞五官溢血,软软倒地,眼角余光扫处,又见应千钟的目中现出一丝绝望的怖然之色,心头再震,刹那间,他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还不及细想,却见秦昭邻手中光彩一现,“折魂剑”再度掠出,似是带着一道火光,从被点了穴道的应千钟喉间一闪而过!

盛汉唐手抚喉间,口中咯咯作响,吐不出一个字来,鲜血如泉般喷涌而出。他踉跄几步,手扶山壁,眼望舒眉,手指在山壁上比划着什么……

秦昭邻的“折魂剑”再度奔袭而至,只一剑,盛汉唐扶在山壁上的手臂连带着半个头颅一并飞起,冲天而起的蒙蒙血雨之中,每个人都闻到一股难闻的焦味。

盛汉唐的半爿尸身缓缓倒下。这威震江湖的乾坤盟主,竟然连一句遗言都不及说出便尸首异处,横死于他一手建立的降龙堡后山山洞之中……

此刻,秦昭邻的“折魂剑”已然归鞘。他转过身朝舒眉微一拱手:“借舒兄之力,从今天起这世上再无乾坤盟!”

之后,他再森冷一笑:“我二个时辰前接到禀报,方姑娘一行路遇敌兵,何神捕、许青榭与你的方姑娘全部失手被擒,慕容小飞不知所终。这一路上想必还有不少乾坤盟的残兵,这便由小弟与十八死士一并护送舒兄与九龙杯入京吧!”

舒眉强按心中震惊,苦涩一笑:“破乾坤盟全赖你一人之力,小弟何敢争功?”

秦昭邻倨傲地一笑,用手一指舒眉怀中的红匣:“可别忘了,这九龙杯乃是舒兄你夺回来的,与我等可是全然无关。”

舒眉长叹一声,语含讥讽:“鲁王的人自然不会沾手这麻烦敏感的九龙杯!”

曲天歌惊魂稍定,大步走到舒眉身边,眼望秦昭邻:“你到底是何人?”秦昭邻没有回答,舒眉却长长吐出一口气,用手一指山壁。

曲天歌的目光落在那被盛汉唐的血水染红的山壁上,不由愣住,语气中充满了一份难以置信的诧异:“原来——你就是炎君!”

就见在一道深深的剑痕之下,残留着盛汉唐拼死写下的二个血红大字:“二火!”

3.破局

文成殿内,皇帝稳稳坐在龙椅之上,眼望桌几上九龙杯中那一条若隐若现的游龙,雪白的脸上现出满意的一笑:“传鲁王入殿!”

不多时,鲁王一身文官装束,孤身上到殿来,跪下行礼。

皇帝喝退左右,待鲁王三叩九拜之后,方才笑道:“三叔快快平身,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原不必行这君臣之礼。”

鲁王应言起身,垂首站立一边:“皇上召见臣子,不知是何要事?”

皇帝道:“令朕头疼三年的乾坤盟一朝而灭,三叔居功至伟,只是你已身居高位,朕实不知应该再如何赏赐于你。”

鲁王再度倒身下拜:“一举歼灭乾坤盟,全赖皇上洪福,臣不敢居功。”

皇帝又是一笑,一指九龙杯:“三叔可知此物为何么?”

鲁王抬眼望去,似是吃了一惊,喃喃道:“此杯以整块璧玉雕成,杯壁刻有数条翔龙,莫不是传说中的九龙杯?”

“此杯正是九龙杯。”皇帝抚掌而笑,“朕便是欲将此宝赏给三叔,以嘉你平定天下之功。你看如何?”

鲁王连声推托:“万万不可,据说这杯中包含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得其者可得天下。故而此杯只应为皇上所有,臣何敢妄取?”

皇帝淡淡道:“三叔不妨上殿细看。此杯名为九龙,实则杯壁上却只刻有八条,最后一条龙却须得注酒于其内,再以慢火温之方可现形。这便是九龙杯的秘密,何有平定天下之说?坊间传说总是言过其实。”

鲁王定睛看了半晌,闷吸一口气:“不然。此等通灵宝物千年不遇,既然能为圣上所得,足可见上天垂顾。必是皇天眼见四海皆平,百姓安乐,方赐令其现于世间……”

皇帝大笑:“三叔说得有理!朕能有天下,多亏你数年征战,此杯酒便请三叔饮下吧。”鲁王一惊:“九龙杯是圣物,其意属天子,臣不敢妄饮这杯中之酒,请皇上饮之。”

“朕说过,今日不必拘君臣俗礼!”皇帝拂袖佯怒道,“三叔这些年来劳苦功高,这一杯就当侄儿敬献的。”

鲁王心中更惊:“实不相瞒,臣有内伤在身,不能饮酒。”

皇帝定睛望向鲁王:“朕却听说,三叔在四年前尚曾大醉过一场……”鲁王勉强道:“正是那次醉后内伤发作,才令为臣明白了体内顽疾难化。”

皇帝哈哈大笑,良久方轻声道:“三叔不必疑心,此杯中酒我已先由御膳房的刘公公试服,绝计是无毒的。”

鲁王长吸一口气,退开几步:“皇上何出此言?”

皇帝望着九龙杯,微微一笑:“当然,小太监胆子再大,也不敢先于朕看到这第九条龙,试杯时自然不敢以热水加温。”说到此处,他微一停顿,言语间已现锋利,“至于温过之后,这酒有没有毒,便要请三叔告诉朕了!”

鲁王这一次却是声色不变:“臣不懂皇上的话。”

皇帝淡然一笑:“要说此酒加温后便有毒,朕其实也是不信的。但有个人,却非要朕令鲁王先尝一下不可。”

鲁王蓦然抬头:“谁人敢如此信口开河!”

皇帝道:“便是那献杯之人。”

鲁王提声道:“皇上不妨请他来与臣当面对质。”

“好!”一个声音悠悠从殿后传来,舒眉忽现身形,“三千岁既然以为在下在信口胡说,便请你先饮下此酒,以证虚实。”

鲁王盯着舒眉面上那名动天下的微笑,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喝道:“舒眉你好大胆子,在此文成殿内岂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快跪下!”

皇帝静静道:“舒卿家身为前朝名相舒远渡之子,朕许他免礼。”鲁王惊道:“他是舒国老的儿子?”

皇帝哈哈大笑:“三叔何必故作吃惊?你若不知他是舒远渡的小儿子,又怎会设计由他来献杯?若是朕对他亦有所提防,这一杯毒酒岂不是白费了心机?”

那舒远渡乃是三朝元老,官居丞相之位却事必躬亲,更是一门忠烈。四个儿子中有二人战死疆场,一人因禀公执法,死于官场仇杀,只余下一个幼子。而舒远渡待过了古稀之龄后辞官归家种田,临走时的全部家当便只有一车细软,被百姓们誉为本朝开国以来第一的清廉好官。

鲁王沉默良久,长叹道:“就算这九龙杯中之酒果然有毒,难道皇上真会以为是臣令人下的?”

皇帝不语。舒眉脸上又现出那懒懒的微笑:“我已对皇上做了详尽的分析,此酒无毒便罢了,若是有毒,便是缘自于三千岁的惊天妙计!”

鲁王脸上阵青阵白,忽然大怒道:“既然如此,臣便拼着旧伤复发饮下这杯酒。皇上圣明,必能分得清小人的中伤之语。”

他言罢上前两步,就要去端那九龙杯。

舒眉右手轻轻一扬,再往外一送,九龙杯似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所牵,蓦然平移而起,稳稳落入皇帝的手中。

鲁王纵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去皇帝手中夺杯,只得止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冰蚕丝!”

“不错,正是无色透明,却有着最强韧力的冰蚕丝。”舒眉目光锁住鲁王的脚步,淡然笑道,“试酒的自有其人,若是鲁王一不小心摔了九龙杯,来个死无对证,我岂不是满身是口亦说不清了?”

鲁王端立殿中,望向皇帝:“皇上且莫听舒眉空口胡言,此酒既然已被宫中太监试饮,可有什么中毒异状?”

舒眉大步上前,微微一笑:“此九龙杯的妙处就在平日斟酒而饮时全无异处,却非要等温热后,涂于杯底的封蜡融化,无色无味的毒药方会融入酒中。而一饮之后,饮者一旦身亡,那毒就会随之自解,日后亦查不出丝毫端倪……”

皇帝不解问道:“我听说当日降龙堡之战中,盛汉唐曾喝过温热之酒,却未毒发而亡,这又是何故?”

舒眉一叹,沉声道:“这正是鲁王与盛汉唐合力演出的一场好戏,以释我等的疑心,待到盛汉唐喝过酒后,将杯重新交给风剪霞装于匣中时,精于用毒的色使方才下好了毒药,所以之后,炎君才会急于杀了她灭口。”

“胡说!”鲁王愤声道,“你有何证据?”

皇帝轻轻一拍手,一个人昂然入殿,跪伏于地。

皇帝冷然道:“三叔,你不会不认识此人吧?”

鲁王这一惊才叫非同小可!看来人的身形相貌分明竟是乾坤盟的酒使应千钟!他心头大生疑窦:应千钟不是早已死在炎君手上了么?

应千钟一面叩头,一面道:“圣上明鉴,小臣手上有鲁王与盛汉唐交往的书简,上面还有鲁王的亲手花押,一见即知真伪。”

鲁王一听,这正是应千钟的声音,脑中一昏,但觉万念俱灰,百思千虑一并涌上:如果连炎君都背叛了自己,那么任何神机妙算皆成一番泡影。

他一时心志失守,脱口道:“你胡说,我与盛汉唐从来都只是传口信,何来书……”待话一出口,他蓦然惊觉,住口不语,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舒眉哈哈大笑:“难得鲁王自承其事,大概我也不用再找证据了吧。”

跪伏在地上的应千钟一跃而起,揭开一张面具,复又对皇帝拜倒:“草民曲天歌参见万岁!尚请皇上恕我易容假扮的欺君之罪。”

皇帝的脸上现出一丝明朗的笑意,似是见到了极好玩的物事:“曲爱卿免礼,久闻你铁板歌喉、声惊四座之名,日后有机会,倒要请你给朕多表演几场。”

听到名闻大江南北的戏中之王曲天歌之名,鲁王才知道自己已然中计。曲天歌与应千钟相处时久,凭着化身万千的易容术扮作应千钟,入殿先跪拜皇帝不与鲁王朝面,再加上其将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竟然一举诱鲁王在心神乍失下露出难以掩饰的破绽!

鲁王脸如死灰,退开几步,猛一扬手,掌中一物划空长鸣。

只听数声兵器的相交之音由远至近地不绝传来,宫中侍卫的叱喝中隐含风雷之声。一人持剑飞身入殿,并肩立于鲁王身旁。

但见他四十余岁,一张瘦削的脸上嘴唇紧咬,似在强忍痛苦。他的浑身都是血迹,左肩上一道长逾三分、深达寸许的伤口仍在汩汩地流出血来,将文成殿的地板染得一片赤红,可他眼中却带着既尊敬又愤恨的复杂目光盯住舒眉:“舒兄,我们又见面了……”

舒眉望着来人绝对陌生的面容,再落在他手中那把熟悉的“折魂剑”上,长叹一声:“炎君此刻还执迷不悟么?”

文成殿的四周蓦然杀出早已预伏在一旁的上百侍卫,将鲁王与那曾化身为秦昭邻的炎君团团围住。

侍卫统领上前对皇帝下拜:“鲁王的一万亲兵已分头聚集在皇宫四门,但朝中六员亲将早已奉圣上密旨率兵守住宫门,并封锁了整个京城,只请皇上下令进攻。”

皇帝望向鲁王,眼中闪过一丝怅意:“三叔已派兵围住宫门,只等朕饮下毒酒后就要强行谋反篡位了吧!”

鲁王眼望周围全副武装的侍卫,再看看浑身浴血的炎君,自知再无幸理,反倒将心一横:“杀了我吧!边关二十万将士没有我的军令自会乱为一团,且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皇帝长叹一声,声音中竟似也带着一些伤感:“三叔,你本已是一人之下,又何苦如此?”他言罢,垂目望着手中那九龙杯中清冽的美酒,半晌无语。

鲁王闭眼长思,脑中似闪过往日那些征战天下的兵戎岁月,良久后猛然睁开一双怒目,提声道:“我军功盖世,威震四海,率大军平定天下,凭什么不能成为九五之尊?而你不过一名黄口小儿,武不能定邦,文不能安国,又凭什么做天下之主?”

皇帝再叹,轻声道:“乱世才须军治。本朝开国百余年来,渐已成太平盛世。朕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明君,却也遵照父皇教诲,治国安邦,岂能让你扰乱天下?三叔,你就是不念血脉之情,也该念着天下百姓,这便俯首就擒,安抚手下死士吧。”

鲁王哈哈狂笑:“昔年皇兄自知大限将至,便先将我派到边关,再传诏扶你上位,我就是不服!”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毒,握手成拳,“今日我便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这平庸的皇上坐得安稳。九龙杯的秘密你不是得到了么?且看你如何平定天下!”

炎君大喝一声:“主公不必多言,我们一并拼了,先杀了皇上……”

听到炎君大逆不道之言,左右侍卫刀兵齐动,却被皇帝抬手止住:“有名满天下的游侠舒爱卿与曲卿家在此,更有上百侍卫,三叔,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么?”

舒眉望着炎君:“炎君可愿与我续那降龙堡前的未竟之战?”

鲁王目光闪烁,盯紧舒眉:“舒少侠莫忘了你那红颜知己尚在我的手上……”

舒眉神情镇定,淡淡道:“鲁王亲卫尽皆围宫出府,若是有个精熟鲁王府的过先生引路,再加上神偷慕容的机关之术,还怕救不出方姑娘么?”

鲁王与炎君齐吃了一惊:“过先生不是死了么?”

舒眉一扬手中的“冰蚕丝”:“你虽早已收买了何千峰,却算不到过先生那日在黑烟峰顶的坠崖,只不过是顺着应千钟演了一场好戏……”

曲天歌这才恍然大悟,那日绳索虽断,但舒眉定是用“冰蚕丝”缠住过先生缓缓坠下隔天梁。他大喜之下重重一拍舒眉的肩膀:“好家伙,连我都瞒过了!”

舒眉脸现一丝顽皮的笑容:“若不如此,又怎能让应千钟与秦气使信以为真?”他此刻还唤炎君为秦气使,无疑是莫大的讽刺。

皇帝轻轻道:“三叔何不交出军权?今日之事在场之人决不会对外说起,朕可留你一命!”

鲁王已知己方输得一败涂地,但他一生位高权重,何堪此刻的羞辱。他望着皇帝恨声道:“我堂堂皇族又岂会投降?你若有胆色,便杀了自己的叔父满门吧,且看你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皇帝长叹道:“三叔你果是要一意孤行么?”

鲁王昂然道:“反正我自知难苟存于世,何不冒死一试!”

皇帝不语,眼中带着一丝痛意,定定落在那九龙杯上。殿前众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会将鲁王与炎君乱刃分尸!

隔了良久,皇帝望向九龙杯的眼中一亮,又低声叹道:“三叔莫不是看朕年轻气盛,便以为我是那嗜杀的暴君么?”

鲁王抬目看去,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你能容我?”

“我为何不能容你?”皇帝轻声道,“因为朕已看出这九龙杯中平定天下的秘密了!”

鲁王大笑:“你欺我是三岁小儿么?这九龙杯不过一个寻常宝物,何来什么平定天下的秘密?”

皇帝英伟的脸上闪过一丝悸动的赤红,不怒自威:“龙游于杯,正如船行于海。正所谓水能载船,亦能覆船,苍天正是告诉了朕必须体察下情、仁治天下的道理!所以,这九龙杯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就是四个字……”

年轻皇帝的威严目光缓缓扫向殿中诸人,最后定在鲁王身上,一字一句道:“怀柔天下!”

鲁王身躯猛然一震,目光迎向自己的侄儿皇帝,怔了半晌,方缓缓低下头来,口中喃喃自语,良久方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臣想与舒少侠单独说几句话,请圣上恩准。”

4.解局

“我自许此计天衣无缝,你却是如何看出破绽的?”鲁王望向舒眉,似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面上再不见丝毫昔日雄态。

舒眉望着这名震天下的枭雄,面上闪过一丝同情:“你的计策一石二鸟,既可一举灭了乾坤盟,又让皇上因我而死,再挟军功登基九五,天下谁人不服?只不过……”他沉沉一叹,“只不过你却犯下了一个大错误。”

鲁王问道:“是因为过先生么?”

舒眉微微颔首:“你不能重用过先生是你的最大失策。我听了他的一席话,便清楚了你与盛汉唐之间兵匪一家的关系。”他语气一转,“但却直到在送杯回京的路上,细究几处疑点,我才明白了你是想借我之手,弑君夺位的真正用意……”

鲁王不解:“什么疑点?”

舒眉屈指细数:“我第一次生疑是在夺翼渡口,盛汉唐明明在场,却故意装成手下释我戒备。那一刻,我甚至感觉得到他其实是希望我夺下九龙杯,却是意外听到了管寸金被杀的消息后,方才改变了主意。”

他嘴角含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似也在为盛汉唐叹息:“大概直到那时,盛汉唐才惊觉你亦想一举毁了渐已不受控制的乾坤盟吧。”

鲁王一叹:“炎君杀管寸金确是操之过急,但若非如此,以他一人之力,纵有心怀鬼胎的应千钟与我精选的十八死士相助,面对盛汉唐与色、财二使,也实在是胜望不大。”

舒眉侃侃道:“其实过先生只以为你想除去乾坤盟,也算不到你竟会弑君。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盛汉唐以前毫不知名,却于三年前一鸣惊人,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定是你暗中培植的高手。而他既然能创下偌大的乾坤盟,突然间崛起江湖,无疑得到过你的莫大助力,手下定然有许多你安排的眼线,那么你想除去他纵然不易,却也不难做到,为何非要借九龙杯之名让我出手?这便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鲁王点点头:“我知道你身为舒相遗子,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由你献杯,他定不会有疑心。所以才有与你在刘家集一番相遇。”

他望着舒眉,犹有不解:“但纵然如此,你又何以能那么确定这不是巧合?”

舒眉一笑:“第三个疑点却是出在应千钟的身上。”

“哦!”鲁王身子微震,“应千钟对弑君之事毫无所知,甚至连我想杀盛汉唐亦不完全知情,他又能有什么破绽?”

舒眉道:“应千钟是你与盛汉唐的联系人,而他先杀长白掌门许紫亭引出九龙杯的秘密,又能身携杀过先生的密令,可算是忠诚于你。但你不要忘了,色使擅毒,财使擅赌,气使擅杀,而酒使却是擅智。应千钟十足一个老狐狸,在你与盛汉唐之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如何会查觉不出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

鲁王陷入沉思中,默然不语。

舒眉回想当日在降龙堡山洞中的情景,续道:“那日应千钟被我与曲天歌制住,盛汉唐突然现身,他的眼中却无惧色,这一点已可让我确认你与盛汉唐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但炎君杀了盛汉唐后,应该正合了应千钟的心意才对,但他的眼中却是一片绝望之色,便是那一刻,他忽就想明白了,你欲要弑君夺位的意图,所以才知道炎君必会杀他灭口。”

舒眉望着鲁王禁不住微微颤抖的身躯,缓缓道:“应千钟只不过是你的一颗棋子、传话的工具,他的任务便只是将那温酒现出第九条龙的秘密告诉我罢了!”

鲁王苦笑一声,已然无言。

“盛汉唐武功盖世,却因不肯安心臣服于你,就落得如此下场。”舒眉扼腕长叹,“不过他毕竟是一代枭雄,虽料不到炎君借着他与我一战时忽下杀手,却留下了一个极大的证据!”

鲁王脸现奇色:“炎君对我说过,盛汉唐临死时留下了‘二火’两字,这算是证据么?”

舒眉胸有成竹的一笑:“一般人见到那二个字必以为他说的是个‘炎’字,但我却想,他为何不直接写出‘炎’字,而要以‘二火’代之?何况炎君虽是身为杀手化容万千,但盛汉唐何等人物,如何能不查明手下气使的虚实?他不过是与你有约,方才任炎君藏于身边,而故作不知罢了。”他微微一顿声,沉声道,“那留于壁上的血字只不过是被炎君一剑截断,方现出‘二火’,而本来却应该是‘三灭’两字。实是说三千岁杀人灭口之意……”

鲁王脸色古怪,似是已有悔意。他曾拥有天下兵马,更有盛汉唐、炎君这样的绝顶高手辅佐,却因权迷心窍,先自杀大将,到头来自以为周详的计策再被舒眉一一识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舒眉不无同情地望着鲁王,想到刘家集中初见时,他舞剑而歌的冲天狂气,心中亦是一阵唏嘘,口中又道:“盛汉唐虽是你一手造就,但表面上已势成水火,纵被你所杀,又如何能称为灭口?我看到那两个字,便在猜想莫非你还有什么惊天密谋?再结合所经之事仔细分析,终得出了你的真正用意……”

“好个温柔一笑天下倾!”鲁王仰天长叹,“你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实是我平生至憾!”

舒眉谦然一笑,语中却是锋芒毕露:“三千岁,可知你到底败在了什么地方?”鲁王眼露深思:“请舒君直说无妨。”

舒眉正色道:“你太多疑,不能信任手下。先有过先生不为你所用,再有应千钟被瞒在鼓里,更还令炎君杀了盛汉唐。从头至尾,你便只相信炎君一人。

“而我亦是胜在‘信任’二字。先是相信过先生的分析,更是宁任方云袖身处险地,释你之疑,方能破开此九龙杯之局!”

鲁王浑身剧震,舒眉一语道破了他的最大弱点,可是此刻却已是追悔莫及了。

“盛汉唐已然死去,三使皆亡,乾坤盟成为散沙,天下之势已定。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舒眉望着鲁王柔声道,“只望三千岁能自愿束手就擒,交出军权,免除这一场宫廷内斗,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鲁王冷然道:“过先生能知天下事,他曾告诉过我,游侠舒眉最厌权谋,何以你也对此事这般热心?”

舒眉叹道:“且不说天下百姓会如何。只是那京师神捕何千峰,他昔年对我有大恩德,虽是被你收买,引方云袖等人入伏,但我仍当他是好兄弟,又何忍他因你而就戮于菜市?”

鲁王不语,闭目良久后方蓦然开口:“好!我答应你交出军权,解散鲁王府的亲卫,至于身后之事,便全都听天由命了。”

舒眉喜道:“鲁王放心,我可向皇上全力进谏,必不会灭你满门。”

鲁王脸上阴沉:“你错了,我一生鞍马,何曾屈服于人。之所以愿意束手投降,却不是因你的话。”

舒眉不解发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皇上!”鲁王长长一叹,“我本来一直看不起他,以为他不过是一个碌碌之辈、子承父业的黄口小儿,却未料到,他竟然真能从九龙杯中看出怀柔天下、仁治于世的至理。单凭这一点的胸襟,我已远远不及。”

他眼望殿顶,目中狂热一闪而逝,一字一句道:“所以这一仗,我是心甘情愿地认输了!”

5.结局

舒眉与方云袖并肩走出京师城门。方云袖与舒眉劫后重逢,一张小嘴叽叽喳喳几乎没有一刻停歇:“你立下了这一场名传天下的大功,我父亲亦会对你刮目相看,以后再也不会反对我们的交往了。”

舒眉笑道:“那我岂不是才出京师,又落入虎口了?”

方云袖佯作生气:“哼,我才不管,这一辈子我都要缠着你不放!你再也别想故意支开我。”

舒眉大声叫屈:“我什么时候支开你了?”

方云袖笑嘻嘻地作势要扯舒眉的耳朵:“要不是离开了你,我又怎么会落到鲁王府内?还算识相,鲁王没给我吃什么苦头,不然我定要将鲁王府闹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舒眉听到鲁王的名字,面上闪过一丝涩意,勉强道:“我早算准了过先生定能救你安然脱身,这一切也算让你增加了一些阅历……”

方云袖笑着啐道:“才不信你会那么神机妙算呢。还是慕容小飞自己机灵,看到不妙先脚底抹油……”她想到两路人分别时的情形,脸上又现出一丝愤怒,“真没想到何千峰也被鲁王收买了,亏你还认他是兄弟。”

舒眉苦笑道:“他一家老小都在京师,处处都要借重鲁王的照应,怎敢不屈服从命?何况他也不知道鲁王谋划的是要弑君谋反……”

方云袖撅着嘴道:“你就知道帮朋友说话,怎么从不见你护着我?”

舒眉无精打采地随便应付一声,再无言语。

方云袖看出舒眉的不快,小心地问:“还在为鲁王的遭遇感叹?”

舒眉点点头:“想到刘家集一见,那一场仗歌剑舞,何等逸兴遄飞!怎料到他会落到如此下场?”

方云袖回思往事,亦大生感叹:“不过鲁王总算在在最后关头交出兵权,化解了这一场京师的危机……”

舒眉沉静的脸上再无昔日笑容,怅然一叹:“皇上虽当场下令将鲁王府众人发配边疆,但鲁王却执意饮下了那杯毒酒!他虽是一败涂地,却仍败得像一位枭雄!”

方云袖想起一事:“对了,我昨日听过先生说起,皇上已答应帮许青榭重立长白派,有了朝廷的相助,许二哥也算是对门中有个交代。不过炎君却已逃出宫中侍卫的监视,不知所终,只怕日后会对你不利!”

舒眉淡淡一笑,眉间闪过一丝傲色:“我还欠他一场决斗,我俩迟早会再度相逢。”

二人正说着话,忽见一群兵马由城中飞驰而出,领头一人正是京师神捕何千峰。

何千峰见到舒眉,面上闪过一丝愧疚,正要装作不见,却被舒眉叫住:“何兄去哪里?”

何千峰悻悻下马:“舒兄、方姑娘好。皇上命我出京执行公务,也算是将功折罪吧。”

看到何千峰一脸惶恐,舒眉破云见日般朗朗一笑,一拳重重打在何千峰的肩窝上:“好小子,当了钦差大臣就不理老兄弟了?”

看着舒眉毫无异色地和自己开着玩笑,何千峰脸现激动,一把握住舒眉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云袖见二人重拾友谊,不知怎么鼻中一酸,忙笑着掩饰道:“老何你去做什么,带兵连张旗子都不打,一点也不像出京的钦差大臣嘛。”

何千峰望望左右,压低声音道:“不瞒舒兄,皇上命我去截住发配往云南的鲁王府人……”

舒眉浑身一震,何千峰显是不愿多说,匆匆一拱手:“公务在身,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方云袖望着何千峰远去的背影,再望望一脸惊容的舒眉:“老何怎么鬼鬼祟祟的,他去找鲁王府的人做什么?”

舒眉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莫要问了。”

方云袖忽然心中一动,愕然道:“难道皇上不打算真正放过鲁王府的人?”舒眉不答,脸上神情复杂,复又朝前行去。

方云袖追上舒眉,大声道:“你为何不回京请求皇上收回成命?”

舒眉苦笑,反问道:“有用么?反而会让皇上怪罪何千峰擅自向外人告知诏命。还不如我们这就赶上他们,伺机救下几个妇孺。”

方云袖挽紧舒眉的手,重重点头道:“就算是欺君之罪,你也休想丢下我。”

舒眉淡然道:“也许我们错怪了皇上,他说过要怀柔天下的……”

方云袖低头思索一番,咬住嘴唇,大声道:“我也读过许多史书,自古为君者都万万容不下谋反之人。唉,我本以为他是个好皇上,为什么也要这般……”

舒眉空啼指疾出,却是温柔地掩在方云袖的唇上:“莫要说了。经此一事后,我们再也不回这满是权谋诡计的京师了。”

他回眼望向自小生活长大的繁华京师,只觉得口中满含苦涩:“这里,本就不是我们这种人应该呆的地方。”

方云袖亦是一叹:“什么地方才是?”

舒眉眼望着迷离长路,一字一句道:“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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