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晨光
【起】
北疆兴盛镖局,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老板姓罗,他从父亲那里承继镖局,到如今做了十三年,一盘生意打理得是兢兢业业。
这一年初夏,某一日忽然热起来。镖局院子里种着两棵大柳树,罗老板在院中泼了几盆凉水,摇着大蒲扇躺在树下的躺椅上打午歇,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镖局的总管忽然走过来:“老板,有个事……”
罗老板不甚高兴地睁开眼睛,却见总管身后还跟了个人,便即翻身站起,恭敬笑道:“这位想是客人?”那是个青年书生,穿一身颜色青浅的长衫,腰间系一根雨过天青的丝绦,看上去便透着清爽。他上前一步,神态爽朗:“我想请贵镖局一位姓孟,绰号叫做‘小流星’的伴当保镖,也不须多人,他一人便可。”
镖局里确有一名孟伴当,罗老板便问:“那您欲保何物?欲去何地?”
书生微微一笑,回手一指自己,罗老板一怔:“这是……”
“我。”
“啊?”
“去深沉雪。”
罗老板又是一惊,却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他翻转袋子,将里面物事倒在躺椅前的矮桌上,只见光芒闪耀,半桌堆满了金砂。
【一】
孟凡今年一十六岁,年纪虽轻,在北疆道上却已跑了八年。他擅打弹子,最多时可连珠发出七枚,一并打落七只空中的麻雀,如流星矢石,因这一手绝技,镖行客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小流星”。 北疆虽长来往,可这一次走镖却不同,孟凡斜眼看着身边那个名叫冯雪筝的书生,心想这么个文文弱弱的书呆子,怎么也想去北疆的深沉雪?
那是江湖中的传说,据说那里有可治百病的灵药,有无双无对的剑谱,还有一批前朝留下的宝藏。可那里却也极危险,去深沉雪的道路隐在沼泽之中,内里机关无数,北疆盗匪又多,稍不留神就送了一条小命。 能在重重沼泽之中寻出去深沉雪道路的人没有几个,偏巧孟凡就是其中之一。他暗想这冯雪筝定是为了求财,这样人,他见多了。
眼下他们正处在北疆一家酒肆之中,外面骡马嘶鸣,里面人物错综。孟凡低声道:“我们要去那地方千万别当众说出,我说什么,你便听什么。”
冯雪筝点头称是,孟凡心想都说书生固执,这人倒还好。又见他出身于山温水软之地,坐在这龙蛇混杂之处也不露鄙夷不屑,倒高看他一眼。
孟凡点手叫来伙计,要了牛肉、馒头和几个小菜,却不曾要酒。冯雪筝任他安排,并不多话。待到饭菜上来,他拈起筷子便吃,动作慢条斯理。孟凡却不能专注在食物上,他一边啃着牛肉,一边四下里张望,两只眼睛猴儿一样骨碌骨碌乱转。因他年纪小,生得更小,这举动倒不令人生厌。
西厢里坐的一群大抵是骡马贩子,东边坐的几个零散客人似是客中偶然相识,又一侧窗下坐了位道骨仙风的道长。他又看身边几桌,不由一伸舌头,这些人携刀带剑,神态粗豪,不时迸出一两句黑话,孟凡跟镖久了,自听得懂,心里哎呀一声,暗道糟糕,这不是北疆有名的大虎山强盗?
但这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虽是盗匪,也不至于当场动手。孟凡控制心神,冯雪筝迷茫地抬起头看他,孟凡不耐烦道:“看我做甚,快吃快吃。”
一餐吃罢,伙计过来收钱,冯雪筝笑脸相对,从怀中随便掏出一锭金子端端正正往桌上一放:“小二……”一语未了,他忽然觉得四周似乎忽然安静下来,十几对目光一起朝他这边看过来。那眼神还带着颜色,绿油油的,跟狼似的。
孟凡咬牙切齿,一棒子把冯雪筝打晕的心都有,心中暗道难怪老辈人都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这些人一个个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胡乱拿了一块银子往桌上一丢,随后一把抓起那锭金子塞到怀里,拽着冯雪筝就往外跑。冯雪筝莫名其妙,脚下被长衫袍角一绊几乎摔了个跟斗,他跌跌撞撞跟着孟凡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问:“小流星,这是何意?”
孟凡大怒,骂道:“呆子!”
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那一群大虎山的强盗已经追了上来。须知在这等地方拿出金子现眼,和在身上挂块牌子“请来打劫”没什么两样。
孟凡拉着冯雪筝跑到酒肆外面,把冯雪筝往边上一推,迅速无比解开十来匹牲口的组绳,自己跳上一匹,又冲着冯雪筝喊:“上来!”
冯雪筝不甚麻利地爬上马背,坐在孟凡身后。孟凡身一侧,从怀中拽出铁胎弹弓,又掏出五六颗弹子,连珠射出,破空声音极是清脆,却是一颗颗都是冲着马屁股射去,马匹吃疼,这一下大大的热闹起来,骡嘶马鸣,天下大乱,酒肆前面搭的茶棚都被掀翻。大虎山的强盗们追之不及,望马兴叹;酒肆里的骡马贩子则跳脚大骂:到底谁家的小子这么缺德!
孟凡可不管这些,冯雪筝坐在他背后,道:“这只怕不甚好……”
孟凡也不言语,一鞭子朝着马抽过去,那马吃痛,前蹄一扬,几乎不曾将冯雪筝掀翻下去。冯雪筝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道:‘旧后我再找那些商人赔偿,此刻事急从权,小流星你应变神速,真是佩服啊佩服!”
孟凡“嗯”了一声,这才得意。
两人一气跑出老远,孟凡一边策马,一边思量今晚住宿之地。冯雪筝安安稳稳坐在马上,口里以南音悠悠吟诵着几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幸好孟凡只当他书生泛酸,也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
天近傍晚,二人来到一间破庙面前,孟凡拴好马匹,带着冯雪筝走了进去,只见这庙宇十分残败,神像身上金漆剥落。孟凡拨开头上的蜘蛛网,钻到神像后面不知掏摸着什么,没多久,一只锅子砰的一声丢了出来。
锅子在地上滚了两下,上面虽沾了些灰尘,却还完好无损。原来那神像却是中空,只见孟凡从里面又掏出木碗、兽夹等物,竟然还有一小坛酒。
冯雪筝拾起那坛酒,笑道:“好细心!”
孟凡板着脸道:“你不懂,这是我一次走镖时在这里预备下的。咱们现在用不上,要是冬天,天寒地冻的,酒能驱寒,就派上大用场了。”
冯雪筝笑道:“我不是说它,是说它。”他指指从神像里掏出的几包调料,随后掏出一条手帕递给孟凡,“擦擦脸,花猫似的。”如长兄待幼弟一般。
那条手帕是湖水色的丝绸所制,上面的苏绣图案清雅精致,孟凡接过,摆弄了两下,擦一把脸,觉得怪舍不得的,便放进口袋。
到夜里时,孟凡竟也整治出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餐。
他用弹弓打了一只山鸡回来,用石头在破庙里搭了个炉灶,铁锅洗洗刷刷盛了半锅水,又放了调料和采回来的鲜蘑菇,一锅鸡汤直是香飘十里。
冯雪筝就着干粮喝一口热汤,称赞不已。孟凡道:“这有什么。倒是晚上不能让火灭了,招来野兽就不妙了。”
冯雪筝喝着热汤,笑答道:“你怎说,我便怎做。”
孟凡心想:这人虽然不晓事,倒还听话。又想他毕竟是金主,口气也就和婉一些:“手帕还你。”方才他出门打水时,顺便也把手帕洗干净了。
冯雪筝接过手帕,微微一笑。孟凡忽觉这一笑好生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他正寻思,却听冯雪筝笑道:“小流星,我看你方才放马时,用的是西北霍家旁系的迷踪步,但霍家嫡系的迷踪步更为简练,你为何不用?”
孟凡很是诧异:“你倒识得这是迷踪步?”他在镖局长大,虽然身手灵活,可哪有正经学过武功,不过是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学些招式,这迷踪步便是他当年从镖局一个往姓客人那里学来。他心想难道我看走了眼,这书生竟是个高手?便道:“既如此,你倒教教我。”说着起身去拉冯雪筝。
冯雪筝笑着摇手:“我是纸上谈兵,秀才练武,三年不成。不过孟小哥,你试试将这套步法第二式去掉,第五式与第六式调换来走……”
他滔滔不绝一套说下去,孟凡依式演练,果然较前更为精妙,他笑道:“冯秀才,我知道你干吗要去深沉雪,你定是为了里面的绝世武学。”
冯雪筝还未答话,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一个清朗声音道:“天色已晚,可否容在下与舍弟入内歇息一晚。”
这本是个破庙,这人也太多礼,冯雪筝一整衣襟站起:‘.自然,请进。”
一个青年公子推门而入,举手投足间如美玉熠熠生辉,虽处破庙之中,却如朝堂之上。他手中还牵着一个略小几岁的年轻人,二人清俊眉目十分相似,但那年轻人却是目光茫然,仿佛木偶一般。
【二】
这青年公子神态温雅,一见便令人生出好感。冯雪筝招呼他到火堆边坐下,又殷勤问道要不要喝一碗热汤。孟凡小声嘀咕:“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青年公子接过热汤谢了,自己却没有喝,他拉住一脸好奇四处张望的年轻人,柔声道:“为雅,等下再看,先喝点东西。”
那年轻人倒也听话,坐到火堆旁捧起汤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也不辨滋味好坏,喝完了用袖子一抹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的兄长。
青年公子点点头,年轻人一声欢呼,自去玩耍。冯雪筝心中诧异,又不便询问,他拱手道:“相逢便是有缘,小生冯雪筝,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青年公子还了一礼,笑意和煦:“原来是冯先生,在下姓庄,名静简,这是舍弟庄为雅。他身体有恙,不便见礼,还请冯先生见谅。”
冯雪筝道:“不要紧,不要紧,庄兄你太客气了。”
孟凡镖行出身,地位低微,吃过这些世家子弟苦头不少,对他们最无好感。此刻他听二人谈话,心想,什么庄兄,真真自来熟。他又觉“庄静简”与“庄为雅”这两个名字甚是耳熟,仔细寻思一番,不由哎呀一声。
这一边,冯雪筝已经和庄静简聊了起来,这其中却是冯雪筝说话为多,庄静简态度温和,言语却少,被问到为何来到北疆时,他只答道:“为舍弟寻治良医”。随后便笑问:“不知冯先生来此又是为何?”
冯雪筝便答道:“小生欲往深沉雪一行。”
刚刚想起庄静简究竟是何人的孟凡恨不得把他打死。
他找个借口,把冯雪筝拉到一旁,怒道:“我不是说过,不要讲去深沉雪的事!”
冯雪筝诧异问道:“小流星,你和我说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可我和庄兄一见如故,友人之间私下聊聊,有何不可?”
孟凡冷笑:“你和他一见如故,他可和你一见如故?这些世家子弟都长了十七八个心眼,谁和你交心,再说这庄静简,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冯雪筝摇头道:”不知。”
孟凡差点吼出声来:“不知你就敢乱讲!”但毕竟庄静简还在附近,他只得勉强压抑怒气,低声道:“他是琳琅庄家的长房嫡子,是个惹不得的人物。按说家主的位置是他继承,谁想到他爹宠小儿子……嗒,就是那个庄为雅。”他指指正好奇地四处探望的年轻人:“椅子只有一把,两个人都要抢,眼下庄为雅变成痴呆,庄静简又一人带他到此,这其中必定有问题。”
冯雪筝道:“庄兄方才说,那位为雅公子是因为练功走火才会如此。”
孟凡怒道:“人人都像你这般天真?庄静简没从中出手才怪。”
冯雪筝奇道:“那他又为何带为雅公子前来求医?”
孟凡道:“他定是假借求医为名,带着庄为雅到这没人迹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把他弄死,不然以他的身份,怎么一个仆人都没带?”
冯雪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流星你果然江湖经验丰富。”
孟凡冷笑道:“这些世家大族的事儿,我见得太多了。”复又愁眉苦脸,“我们现在行迹被他撞破,他又知你要去深沉雪,这可怎么办?”
冯雪筝想问题的方向却与他大不相同:“琳琅庄家……他家的世传武学似乎是叫‘沂水春风’,听说练到第六层就难逢对手,看这庄公子面上一层美玉光芒隐隐流转,至少也练到第七层了。”
孟凡哼了一声道:“我可打不过他,现在只求他当你说去深沉雪不过是一时好奇。等下你可不要和他说话,更不要说我晓得去深沉雪的道路。”
冯雪筝答道:“是是是,就听你吩咐。”
冯雪筝转身向火堆走去,孟凡看他背影,想到他方才指点迷踪步一事,忽生疑虑,暗道这人不会是个高手,一直哄我吧,于是快走两步,向前一绊,只听砰的一声,冯雪筝应声而倒,两道鼻血哗啦啦直流下来。
冯雪筝手脚并用爬起,掏出手帕抹脸。孟凡老大不忍,正要上前道歉,却听冯雪筝嘀咕道:“哪里来的石头。”不由哑然。
这时庄为雅已把庙中大大小小的物事都翻了一遍,兴趣索然地溜回庄静简身边,数着地上的小石子,神态惜懂一如幼童。想他当日亦是个清俊潇洒的佳公子,如今这般,着实令人叹息。
庄静简坐在火边凝神思索,跳跃的火光映上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忽地抬头,向冯雪筝笑道:“冯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这人一笑如沐春风,冯雪筝虽受了一顿教训,也不由道:“庄兄请讲。”
庄静简道:“实不相瞒,我也曾听闻深沉雪中有可治百病的良药,这次带舍弟来北孤亦是为此,但不熟路径,冯兄既要前往,可否一路同行?”
冯雪筝下意识便答道:“自然。”说完后觉得不对,抬头又去看孟凡。
孟凡脸黑了,心想原来庄静简打的是这个主意,去深沉雪一遭,杀人图财两不耽误。可再一想,自己这边就算不答应,他硬要同行,又能如何?
正在这时,庙门忽然大开,一名姿态出尘的道长推门而入,打了个稽首:“各位施主请了,贫道华山出尘子,适才在门外听得几位施主对话,不知这去往深沉雪的路上,可否容贫道同行?”
孟凡想起他是在白日里酒肆窗下见到的道长,又听他自报名号,心中一喜,跳起来道:“好!”出尘子是华山派四大长老之一,侠名素著,孟凡正要与这位道长套套近乎,却见庄为雅手里拈着一样物事正往口中送,竟是他的弹子,不由大叫一声:“吃不得。”上前便夺。
他尚未挨近,庄为雅忽然脸色一变,一掌便向孟凡击去。这一掌气势澎湃,与庄家的“沂水春风”之柔和内敛大异其趣。孟凡哪敢硬接,向后急跃,仍难避其锋,出尘子在他身旁,疾步抢先,拂尘一挥,正是华山正宗内功“紫气东来”,正大堂皇,才化解开这如刀掌风。
孟凡惊魂未定,心道这小疯子好生了得,这时庄静简走近几步,柔声道:“为雅,这东西吃不得,给我。”
庄为雅眨巴眨巴眼睛,很舍不得,但终于还是把手中的弹子递了过去。
庄静简接过弹子,却并未归还,他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笑问道:“这弹子非金非铁,材质坚硬,入水难沉,决非寻常之物,不知是从哪里得来?”
听他这般说,冯雪筝也拿过细看,笑道:“德宗年间,有位灵鉴大师擅做弹子,以炭末、资末、榆树皮、紫矿树脂、细沙、渴累汁等物混合而成。弹子入树而尽碎其中,威力奇大,只是具体做法已然不存,小流星你这弹子与众不同,难不成是从深沉雪中得来的?”
他这样一说,众人皆以为然。都传深沉雪中藏有高深武学,且小流星其他功夫平平,只有弹子绝技非同凡响,若是从深沉雪中得来,正可解释。
孟凡又气又急,恨不得找样东西把他嘴堵上。但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收是收不回的,何况这弹子来由,和深沉雪也确脱不了关系。
他板着脸道:“我自幼被猎户养大,打弹子的本事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但他虽然这般说,这弹子却绝非寻常可得,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马蹄声响,一个粗声大嗓的男子叫道:“围上,围上!这前后就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外面又有马,那书呆子定是在里面!”
孟凡叫一声苦,透过窗缝向外看去,可不正是大虎山那一群强盗。
北疆民风到悍,人多贫困,冯雪筝这种带金子的主儿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肥羊,怎可轻易放过。领头强盗穿一领皂罗袍,鬓插石榴花,仿效京中子弟的打扮,却生得满脸虬髯,手中拿一把大关刀,两下映衬,十分有趣。
其他人自也听到了声音,庄静简道:“这恐是北疆的石飞扬,听说他天生神力,三十六路关刀出自伽罗一族,有万夫不当之勇。这般人物,不知怎地做了盗匪,端的可惜。”
出尘子道:“凭他怎样的才华天赋,做这一行总是入了邪魔外道。这般恶匪,岂有不除的道理!”
冯雪筝笑道:“虽是绿林生涯,可逍遥自在,也没什么不好。”
孟凡瞪他一眼,心道这人眼下要抢的是你好吧。他正要说话,一支长羽箭忽地破窗而入,直奔冯雪筝而来,孟凡一个激灵,身子猛地一侧,一脚向箭尾瑞去,那支羽箭被他脚尖一拨偏了方向,擦着冯雪筝脸颊铮的一声直钉到旁边墙边,白羽犹自颤动不已。
这一脚应变迅捷,动作伶俐,庙中几人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只有庄为雅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再来一个!”
庙门被人一脚瑞开,石飞扬擎着大关刀威风凛凛站在门前:“兀那秀才,把身上的财物交出来!”说罢一刀劈出,这一刀意在立威,相隔三尺之遥,火堆连同上面的铁锅一并被刀风一分为二,木柴热汤飞得到处都是。
庄静简世家公子,生性爱洁,袍袖一拂,一股柔和内力护住身前,正是琳琅庄家的沂水春风,飞溅的物事似撞上了一层气罩,再前进不得。
孟凡见他来势汹汹,一手抄出弹弓,便是连珠五颗弹子,这几颗弹子快若流星,更难得是五枚弹子便是分击五个方向,三枚击他上中下三路,另外两枚则分击石飞扬双手手腕,端的是迅捷无比,防不胜防。
石飞扬大喝一声,双手握刀,十字连斩,刀风若海浪奔流不息,五枚弹子都被进飞出去,声音如玉磐对金钟,说不出的奇妙好听。
大家都在北疆混饭吃,一见这弹子,石飞扬便知是什么人,大笑道:“小流星,原来是你。”
孟凡知此人功夫远在自己之上,一招不成,抖手又是七枚弹子射出。石飞扬背刀身后,随意挥洒,击开弹子之余却未回击,而是转向庄静简而去,原来他见庄氏兄弟衣饰不俗,身上佩的宝剑也是镶珠嵌玉,便喝道:“你们两个,身上的银子也都留下!”出尘子是个道士,倒未引起他兴趣。
庄静简不怒反笑:“端看石寨主本事。”他衣袖一振,腰间三尺秋水已然出鞘,一剑直刺石飞扬眉心,剑身走势似曲而直。这是庄家嫡传的大雅剑法,端的是澄澈明净,优雅如诗。
冯雪筝赞道:“好!庄兄以沂水春风御秋水剑,使大雅剑法,庄家武功最高境界乃是‘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庄兄几近于道矣!”
孟凡心道这秀才又在泛酸,也懒得理他,只见相斗二人一个剑锋绵密,一个刀风凛冽,一时尚分不出高低,外面盗匪因首领在内,也不再放箭,这时又有两个副头领冲入庙中,武功也自不弱,出尘子便即出手,拂尘如千百条利刃将两人拦下,同时喝道:“大胆匪人竟敢猖狂,留命来!”
冯雪筝在一旁又赞道:“道长的拂尘招式化自华山剑法,正大中不失奇险之势,好剑,好剑……咦,这两位头领观其武功,应是出自阴山小雷门,内力虽不差,下盘功夫却并不擅长,道长用奇松剑法,五十招之内难见成效,何不以落雁回旋击他们下盘?”
他唠叨个不停,孟凡听得不耐:“你老实坐着岂不安生?添什么乱!”
冯雪筝歉然道:“对不住,实在只是读书人习惯使然,并无恶意。”
孟凡嘀咕道:“也不知你评的对是不对。”却忽见出尘子拂尘向下疾扫,正是用那一招“落雁回旋”击打两名副头领双足,两人哎呀一声,双双倒地。孟凡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他说得还真准。出尘子高声道:“多谢指点!”随即又一拂尘扫去,一名副头领被拂尘扫中后心,哇的一口血直喷出来。
庄为雅一直呆坐,周遭动静视若无睹,这口血小半溅到他脸上,他抹一下血,举到眼前看了片刻,忽地歪了嘴角一笑,慢慢舔去了手上的血迹。
下一刻,便是惊雷闪电亦难拟其锋,一道电光在破庙倏地一闪,庙中这些高手,无一人看清他如何拔剑,如何出招,只见紫电横空,白虹蔽日,庄为雅一剑刺入另一名副头领右肩,贯穿而入,竟是将那人钉到了地上。
他哈哈大笑,状极癫狂,左右环顾一番,忽地拔出长剑,连环三剑刺向石飞扬,石大寨主何等气势,竟被这凌厉无比的三剑逼得全无反击之力,到第四剑上,石飞扬大吼一声,举刀招架,刀剑相交,铿然一声如金石激鸣,两人各自后退一步,再看那柄关刀,竟硬生生被崩出了一个缺口。
庄静简脸色骤变,叫道:“为雅!”庄为雅目露凶光,不再理会石飞扬,一剑又向庄静简砍去:“是你要害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兄弟两人且斗且行,竟直出了庙门,出尘子也向石飞扬道:“庙中狭窄,我们出去一斗!”石飞扬正打得兴起,叫道:“好!”便随着出尘子一同出去。余下的两个副头领踉跄站起,相互搀扶着也走了出去。破庙之中,转眼间又只余下冯孟两人。
【三】
孟凡叹口气:“出去也没用,咱们还是等吧。只可惜了那口锅。”
冯雪筝笑道:“好节俭。你那个庄子,现在筹备得怎样了?”
孟凡顺口答道:“还差得远呢。现如今买一个过得去的庄子,怎地也要一千两银子——咦,你怎知我要攒钱买庄子?”
冯雪筝抱膝坐在地上,笑道:“我自然知道。”
孟凡想到他还知自己识得去深沉雪之路一事,好奇心一并涌上来,便凑过去问道:“真怪了。我想买庄子的事镖局里也没几个人知道,你怎么晓得的?你还知道我认识路,又是听谁说的?”
月亮透过窗根照进来,树影摇曳,洒了孟凡一身。冯雪筝看他月下神态天真可爱,忍不住便揉揉他头发:“等咱们回来,我便送你一座庄子。”
孟凡叹气道:“这都是空口白话。我实话告诉你,那深沉雪里真没有宝藏的。若有,我拼了这条小命也要把它抠出来,何必在局子里苦赚银子。”
冯雪筝笑了,眉目舒展,面上神态如行云流水一般气定神闲:“是啊。”
直到了后半夜,出尘子才赶回来,外面的强盗都被他驱散了。破庙中原有的火堆位置上打了个地铺,旁边又笼起一小堆火。孟凡倒在地铺上,身上裹着冯雪筝的外袍睡得正香,看到出尘子进来,冯雪筝微微一笑,把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悄声。
次日清晨,庄家兄弟并未归来。孟凡心头大喜,一早便催着几人赶路。
一路行来,渐行渐远,风景也与原先大不相同,起先见山则挺拔豪迈,见水则奔腾不息,景致开阔而大气。但如今往东北方向走去,不见白山黑水,反而时见小块沼泽冒着瘫气,马蹄踏过的地面不再是黑土而是白沙,中途冯雪筝曾经下马一次,拈起一小把沙子,发现中间还有贝壳的碎屑。
孟凡道:“听老人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个大郡望,繁华得不得了,后来不知怎地就败落了,这些沼泽先前也没有的。”
冯雪筝微笑道:“你说的那个大郡望叫梁鱼务,是金朝有名的大都城。”
孟凡奇道:“那这般繁华的地方,怎地又没了?”
冯雪筝想了一想,受声吟道:“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藉。”这些孟凡便全听不懂,一恼转头道:“你别泛酸,快说究竟是怎样?”
两人共乘一骑,他这一转头,长发便正打到冯雪筝脸上,抽得丝丝拉拉一阵疼痛,他摸着鼻子苦笑:“这般急躁,将来如何成家立业?”
孟凡横眉立目:“你说什么,!”
冯雪筝忙道:“后来金国败亡,梁鱼务毁于战火之中,人多流亡。此地仍有河中水族痕迹,应是后来河流改道,以致沼泽丛生。当年一位武林高人在梁鱼务败落之后来到此处,依照原有的部分城池痕迹建筑深沉雪。江湖上多传言深沉雪中有宝藏,只怕便是因为它当年是北疆大郡,以讹传讹而来。其实纵使当年城中积累下财宝,战火中又怎能幸存。”
孟凡听他讲得分明,瞪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秀才看你不出,这些我们当地人都不晓得。”他想了想,靠近冯雪筝低声问道,“你知道那里没有宝藏,又去做什么?你懂那么多武功,是不是想去找武学秘笈?”
冯雪筝笑而不答。
他们行了很久,才看到一处屋舍,这里是一个采药人住处。孟凡和他关系颇为熟稳,称他为“宋哥”。冯雪筝笑道:“小流星,你人脉真广。”
孟凡得意道:“可不,这里哪一家我不熟悉。”
宋姓采药人端来饭菜招待,虽然粗粝,冯雪筝却全无嫌弃颜色。饭后孟凡又要了十几个窝头打包带走,再往前走,这样的打尖之处也未必可得。
出尘子也仿效他做法要了些干粮,待到寻摸银子时,到最后差了两个铜钱,宋姓采药人都道:“老道长,两个大子儿就罢了。”出尘子却仍是在身上寻出两个铜钱排在桌上,这才离开。
孟凡笑道:“道长你们清规可真严。”他又好奇问道,“道长,您是华山高人,不会争那些东西,来深沉雪做什么?”
出尘子正色道:“师弟辟尘子被毒蝎蛰伤,因此我欲往深沉雪求药。”
冯雪筝忙道:“我有一颗长生丸,据说治这类毒伤有奇效,待我……”
他“待我”了半天,孟凡看着他不住翻找,忍不住问:“你放哪儿了?”
冯雪筝抬起头,他从来未曾惊惶,如今竟满头是汗:“在一个青缎子包袱里……不见了。”他又道,“那里面有极重要的物事,一定要找到。”
孟凡见他情绪大不同以往,便问:“莫不是你身上的银钱都在里面?”
冯雪筝叹道:“不是,小流星,你若能帮我找到那包袱,随你要什么。”
孟凡阵了一口,“我才不干趁火打劫的事儿,没的败坏镖局的名头。”他记起冯雪筝身上确是背了一个包袱,寻思一番,最有可能的则是……
他跳上马背:“道长,我这客人就交你照看,我最晚明早便回来。”说罢也不等出尘子答话,抬手一鞭,绝尘而去。
这一日虽然奔波,但包袱自马上掉下的可能并不大。从头推断,只有昨晚石飞扬闯入破庙,一刀立威,包袱很可能是那时被刀风斩断。
孟凡一人骑马,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不到两个时辰便已回到了昨夜停留的破庙之中。火堆仍在,劈破的铁锅也还在原来的位置。他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却始终未曾见到那包袱的踪影。
他步出庙门,此时天近黄昏,外面北风烈烈,长草漫漫,夕阳殷红如血悬于天际,这本是孟凡看惯的风景,但此时一人立于此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由浮上心头,仿佛千百只小虫子一起爬上心头,酸酸凉凉。
孟凡孤儿出身,无父无母,虽不似一般文人此情此景下想到“天地逆旅,人生如寄”之类言语,但喜怒哀乐,古今如一;心中自是有所感慨。
他看着地平线上的夕阳,忽然想到:都是它才惹得自己心中不快,便从怀中拽出弹弓,连环七枚弹子朝着夕阳一并射出,喝道:“给我下来!”
七枚弹子在空中连成一条直线,迅捷处仿佛流星破空,齐整处又好似群鸟南翔,直飞出许久,方才落下。
但终是未及夕阳。
小流星放下弹弓,自己失笑,他抱膝在庙门前坐下,遥望天际,却见时间未久,那自己引以为豪的弹弓不能射落的夕阳坠落天际,只余漫天一片暗红。他怔怔地看向远方,心道原来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以改变。
孟凡拍拍灰尘,起身上马,只是这次他速度明显放慢,直到看到一只新放上的兽夹,方才振奋。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铁哨子,滴溜溜连吹三声。
没过一会儿,一个猎户便从长草中钻出来,看到孟凡时憨厚一笑:“小流星,又来走镖,找我有啥事?”
孟凡从马上跳下来,笑道:“贺哥,我有个客人,在这条路上丢了个青缎子包袱。你帮我和张哥他们几个说一声,帮我找找。”
贺猎人不搜言辞,只道:“好。”
孟凡又从身上拿出荷包,稀里哗啦把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往他手里一塞:“大嫂最近身子不好?这个拿去买药,有剩下的,就给张哥他们。”
贺猎人急忙往外推,孟凡却道:“我吃你们的饭长大,贺哥你少客气。”
和贺姓猎人告别,天色更晚,孟凡估算时辰,忽又见远处火光闪动,马蹄声响,愈来愈近,他眯起眼辨认,不由嘿了一声:“怎么又碰上了!”
马群愈近,一骑当先,可不正是大虎山的石飞扬。孟凡眼见回避不及,索性上前:“石寨主,最近发财啊!你可还记得四年前欠我那笔人情债?”
石飞扬未想他竟说出此语,顿时蔫头聋脑,半晌才道:“那是你的客人放了我,又不是你。”
孟凡道:“呸!不是我多说一句话,陈碧树肯放你,你连这个都不认!”
石飞扬想了想道:“也罢了,我是欠你一次。但丑话说在前面,我当年就说过,人情是欠了,可是不能拿我生意还。别指望我放过你那只肥羊。”
孟凡笑道:“我那点人情,也没大到这个份儿上。石寨主,你给我问问你手下,昨儿晚上我丢了个青缎子包袱,有人捡到没有?”
石飞扬没想到他拉了一通人情,到头来竟是为了这么件小事,他吃喝手下一一查问,可并无人拾得。
孟凡心中纳闷,挥鞭欲走,忽又想到身后的这群盗匪,却听石飞扬扬声道:“小流星,我还人情就还个彻底,这次罢了,下次见到,各凭本事!”
孟凡大喜,打马扬鞭而去。
将近半夜,他终于赶了回来,出尘子伏在桌上假寐,冯雪筝却端坐桌旁,见孟凡回来,十分欣喜,握住他手道:“自你去了我便后悔,东西虽重要,人也重要,你若孤身一个碰上石飞扬那些人,可如何是好?”
他这样一说,孟凡反自歉意,他咳了一声:“这……你的东西……”话音未落,一个人忽然从草丛里蹦出来,大叫一声:”鬼来了!”
大半夜里,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出尘子更是跳起,伸手便去拔拂尘。却见一个年轻人立于月下,手里握着一大束狗尾巴草,看着他们嘻嘻地笑。
一个温雅平和的声音响起:“为雅,莫要胡闹。”正是庄静简。
他拉着庄为雅慢慢地走过来。众人见庄为雅昨夜眼中的嗜血光芒已经不见,又恢复了一副天真茫然之态,不知庄静简是如何压制下的。
孟凡正在寻思,忽见庄为雅的肩上斜背着一个青缎子包袱,不由一惊。
庄静简笑道:“这包袱是昨晚舍弟拾到的,不知是哪一位的行李。”
孟凡抢着道:“我们的,是我们的!”
庄静简一笑,便低声劝庄为雅将包袱拿下,庄为雅起初不肯,禁不住再三劝说,终于不甘不愿地把包袱递了过去。
冯雪筝接过包袱,不及致谢,便匆匆打开,那包袱并不大,里面又有一个云锦小包包得紧密。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将里面物事摊在月下。
孟凡也凑过来看。出尘子却是秉承了名门正派的规矩,并不多行妄动。
桌上一字摊开的,是十三把明亮如银、霜刃似雪的飞刀。古来用飞刀者,大小轻重必然统一。然而这一十三把飞刀却是由大到小逐次排列,最小的比一般飞刀短出一半,最大的却又比一般飞刀长出一倍。除此之外,刀柄刀身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却不知为何,自有一种令人莫可逼视的光芒。
庄静简站在一边,不由一惊:“这不是江北陈碧树的随身兵器?”
孟凡听到这里,不由雀跃:“陈碧树?我还给他领过路,可只见他出过一次手,倒不知他有这些飞刀。”冯雪筝只是笑笑,便把飞刀收好。
之后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庄静简来到冯雪筝身边,低声问道:“昔年江北陈碧树英风迈迈,飞刀凌厉,是江湖上的一位出众豪杰。但我还听说他有一位友人,出身望族,身无武功,却博览天下武学秘笈,不知……”
冯雪筝微笑一下:“我不过是个寻常书生罢了。”
【四】
包袱虽然找到,但里面的长生丸却不见了踪影,想是中途掉下。众人在此胡乱歇息了一宿,次日清晨,孟凡出外刷洗马匹,一边寻思着怎样找个借口令庄静简知难而退。正想着,却听一个温雅声音在身后响起:“早。”
孟凡吓得刷子几乎掉到地上,真是说鬼鬼到,身后那人正是庄静简。
庄静简见他惊讶,斯斯文文地一笑:“抱歉,惊吓了孟姑娘。”
啪的一声,这下那柄刷子真掉下去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庄静简微微一笑:“庄某并非初次行走江湖,姑娘何必吃惊?”
孟凡叹了口气,一想也是,庄静简是琳琅庄家少主,江湖经验是何等丰富。却听庄静简叹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子,何必要以男装示人?”
孟凡怒道:“你们不缺银子说得轻巧,哪个客人肯雇女孩当向导镖师?”
庄静简生于繁华,被她说得一怔,孟凡脱口又道:“不准告诉冯秀才!”
这次庄静简不由微笑,只道:“此处距深沉雪已然不远,不知还需要准备些什么物事,我特地来询问一声。”
孟凡虽被他叫破身份,十分惊讶,却未忘了正事,忙道:“其实我也没去过深沉雪,还不知多久能到,大家多带些干粮是正经。”
庄静简面上的笑容依然温煦,眼神却慢慢锐利:“孟姑娘,你何必瞒我。深沉雪位于沼泽腹地,北疆猎户轻易不去。我在北疆查访过,唯有你曾深入沼泽数次,就算你不熟沉雪,至少你对沼泽的熟悉,远在一般人之上。”
孟凡未想此人如此细致,不由一呆。庄静简笑道:’‘实话说,我本也想请孟姑娘做向导。”他从腰间摘下一块白玉龙佩:“些许微礼,以为谢意。”
那块玉佩晶莹润泽一如晨间清露,孟凡久在镖局,自然识货,说不心动实在是假的。但她对此人颇为反感,伸手一推:“太贵重了,我当不起。”
庄静简还要说话,一个冷冷声音忽然传来:“庄静简,你要做什么?”
正是出尘子,见得是这位道长,孟凡霎时安下心来,她一步两步三步往出尘子方向蹭,随后一溜烟似的溜走了。
吃过早餐,孟凡又向采药人要了若干药物,又带了一捆绳索。马匹她刷洗干净,饱饱地喂了一顿,都留了下来:“宋哥,这些马就托给你了。”
她把绳索交给出尘子,自己背着干粮药物,冯雪筝道:“我拿些什么?”
孟凡道:“罢罢罢!你少来添事,背好你自己行李,前面路难走着呢!”
冯雪筝被她排煊一顿,也不生气,摸摸鼻子笑了。
五人便即出发,先前总还有路可循,这之后却是一片荒野。左边是大片沼泽,中间长草丛生,右边一条大河时隐时现,水声哗哗作响。
孟凡叮嘱道:“左边是沼泽,那个不用我多说。这中间是湿地,下面仍是水,上不结实,掉进去不是好玩的。草多的地方可以走,草少的地方千万别走。你们要跟着我的脚步,又不能踏着我的脚印走,这土层本来就薄,多踩几次就掉进去了。”说到这里,她看一眼庄静简,心道他若想在这里害死庄为雅倒是容易,再一想当着己方三人,他也难下手。
庄静简只当未看到她目光,低声嘱咐着庄为雅。
孟凡又道:“万一谁掉进去,千万不要挣扎……秀才,冯秀才呢?”
只听冯雪筝大叫:“小流星救我!原来就在方才几句话工夫,他试探着前走几步,不小心一脚踏空,便陷了进去。他又不晓得深浅,奋力挣扎,起初不过陷到膝盖,只几声呼救工夫,便已陷到腰间。
孟凡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别动!”急忙从出尘子那里拿来绳子,几人帮忙之下,总算把冯雪筝拖了出来。孟凡见他半身泥水,湿淋淋的十分狼狈,不由又数落起来:“叫你听话怎地不听?以后便跟在我身后!”
冯雪筝不敢多说,庄为雅却拍手笑道:‘有趣,有趣,老婆骂老公!”
孟凡脸颊一下涨红,庄静简道:“为雅,不要乱讲。”嘴角边却含着笑意。孟凡看着这对兄弟火大之极,恨不得一手一个把他们都推到沼泽里去。
出尘子咳嗽一声:“冯相公,你还是赶紧换了衣服,我们好赶路。”这才打破了尴尬处境。孟凡偷眼看冯雪筝,见他一脸笑嘻嘻的,才放下心来。
虽然冯雪筝尚未出发就发了个利市,但也因此,孟凡待他格外小心,竟未再犯大错。出尘子武功高超,为人谨慎,也没什么问题。只有庄为雅一路又叫又嚷,孟凡虽想帮忙。庄为雅却不容她接近,否则便要拳打脚踢。
出尘子见此处都是一般模样,便问道:“孟小哥,你莫非事先曾留下标记?”
孟凡笑道:“道长不知,我打小在此长大,哪有在自家后院还走丢的?”
出尘子皱眉,正要再问,忽听一声惊呼:“救我!”原来庄为雅所处本是一小块独立湿地,一个不留神,那块湿地竟悠悠漂浮出去,与众人隔开。
庄静简一惊,凌空而起,衣带当风,一掠而至。但他落地却是薄软之处,身子一歪,已陷入泥水之中,一条蛇自水中蹿出,一口咬上他小腿。
庄为雅见他遇险,就要来救,庄静简目光一凛:“为雅,不准动!”说着暗自运功,沂水春风之力鼓动全身,衣衫铃袖无风自动,竟于全无可能借力之处拔地而起,同时左手挥掌成刀,向下一斩,那条蛇竟被一斩两截。
庄静简飘然下落,抓起庄为雅再度跃起。此刻他气力已然不足,中途拔出秋水剑,一点一根横于水面的树枝,借助这些微之力,终是到了岸上。
冯雪筝见状,急道:“横扫千军!”孟凡虽不知他是何意,仍是依言使出,庄静简借这一招之力,身子直滑出去,连消带打卸去了二人下坠之力。
出尘子在一旁看了,冷笑一声道:“伪君子!”
冯雪筝拉一下孟凡:“小流星,你身上带的蛇药,分他一些吧。”孟凡很不情愿,但终是嘟嚷着给了庄静简一些解毒的药草。
这一天因庄静简受伤,几人脚程慢了很多,直到半夜才找到可以落脚之处。孟凡撒下药物防备毒虫,众人劳累一天,几乎一倒地便都睡着了。
将近天明时,孟凡忽被一阵刀剑声音惊醒,睁眼却见庄静简与出尘子各持兵器而立,庄静简神情冰冷,庄为雅蹲在他身后,抱着头瑟瑟发抖。
出尘子手执拂尘,指向庄静简:“原来你想杀人灭口,我怎能容你?”
孟凡听得此言,不由愤愤,怒道:“庄静简!”
庄静简寒着一张脸,素白的面容上全无表情。孟凡气往上冲,也不顾庄静简武功卓绝,上前几步就去拉庄为雅。那年轻人却不容她接近,他跳起来,便往庄静简身后躲。庄静简伸手拉住他,一语不发。
孟凡怒道:“呆子!”再一想,庄为雅可不就是个呆子,不由啼笑皆非,她伸手又去拉人,却不料庄为雅一口咬住她的手,用力颇大,又不肯松口。
孟凡啊的一声大叫起来,这一下鸡飞狗跳,连冯雪筝都被吵醒,他迷迷怔怔爬起来:“这是怎么了……庄兄,还不带着你弟弟去睡觉……哎呀,小流星,你也累一天了,睡觉睡觉……”
庄为雅终于松开了口,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么一搅,竟然也放松下来,出尘子放下拂尘,愤愤然地回去。孟凡想想,也只好不甘不愿地回去睡觉。
因为这个插曲,第二日几人间气氛紧绷了许多。冯雪筝在一边唠唠叨叨:“哎,相逢便是有缘。大家难得走在一起,何不和和气气的……”
他说话时面上带笑,就和平素孟凡排撞他,他又赔笑道歉时神情一样。孟凡看了就生气:“别笑了,你这种软趴趴的老好人性子,早晚要吃亏的!”
冯雪筝笑道“是是是。”
孟凡拿他没法,庄静简一跋一跋地走着,忽地手扣剑柄,缓缓而歌。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岁月如驰。”
他声音清越,中间满溢忧伤,孟凡全听不懂,问道:“他在干吗?”冯雪筝却拍一拍手,笑着应和:“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薄,有似客游。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庄静简回头看他,终是微微一笑。
五人一共走了五天,到第六天的头里,他们终于走出大片湿地沼泽,来到了梁鱼务旧城池。
此时莫说冯雪筝,就连出尘子、庄静简这样的高手也弄得一身泥污,孟凡虽是向导,也弄成了个花猫脸,冯雪筝叹着气,掏出丝帕为她擦脸。
另一边,庄静简与出尘子却凝神关注面前这旧城池,如冯雪筝所说,这梁鱼务是金国大郡,后来又被一位武林高人辟出一角,才成为闻名江湖的深沉雪。此刻几人看面前建筑,只见城墙护城河的痕迹依稀,除此之外,城墙上面新凿了一座大门,但一无门环二无门钉,光溜溜的甚至看不出应从何处开启。门前两侧一溜的金戈铁马,看其形貌,似乎亦是后人所设。
好容易弄干净了一张脸的孟凡转过身来道:“过了这道门,后面就是深沉雪了。但我也只能带你们到这里,这儿看着平常,入口里机关无数,我来了几次,都进不去,你们谁俊机关—哎,冯秀才,你干吗呢?”
冯雪筝正摆弄着一尊铁马,欣欣然地抬头日:“你看这尊铁马好生精巧,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手艺……哎哟!”
孟凡一巴掌打下去:“都说了这里机关多,别乱动,不想活了是不是?”
庄静简沉思片刻道:“各位若信得过,便由我率先一探。”在这几人中,只有他对机关之学颇有涉猎,轻功又高。出尘子虽不甘愿,也只得点头。
庄静简观察眼前景象,自来机关,多以五行八卦为根本。他细看门前地面,见上面一根杂草也无,心道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这里表面看不出,下面却排下八卦暗桩,那些铁马便是发射机关弩箭之处。这样一想,他摘下束发明珠,屈指一弹,指向他猜测的暗桩坤位之处,却是全无声息。他再度摘下一枚明珠,这次是改为离位,明珠落地击起点点尘埃,可仍是全无半分反应。庄静简微一皱眉,几次试探不得,他低声嘱咐庄为雅几句,随即一跃而起,身姿清扬,径向坎位而落。
这种起落之势,是庄静简事先假设地面下伏有八卦暗桩,但他亦知自己推测未必便准,因此周身暗自运起沂水春风之力,护住要穴。同时右手握住剑柄,以便随时应对。但他几个起跃竟然全无阻碍,更不见任何埋伏。
庄静简再行几步,已然触到那大门,应手一推竟然露出一条缝隙。他正要再度用力,忽听身后风声飒然,他处变不惊,秋水剑向后一挥,当的一声火星乱进,一枚袖箭已被砸飞。随即他肩一沉,另一枚袖箭擦肩而过。
他猛然回首,出尘子站在他身后,笑得冷然,方才那两枚袖箭,正是从他手中射出。这一手连孟凡都未曾想到:“道长!”
“这里哪里有什么机关?”出尘子手执拂尘,“庄静简,冯秀才,你们还想独占了这里面的东西不成?”
这句话说出,孟凡才反应过来,她直是不敢相信:“道长,你……”
庄静简此刻已站稳身形,他平静道:“您若想独占深沉雪,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说罢秋水剑锋直指,锋芒夺人双目。
出尘子冷笑道:“你以为能占上风?”他扬声道:“石寨主,出来吧!”
话音刚落,擎着大关刀的石飞扬已经走了出来,原来这一路他竟跟随在后面,只听他大声道:“出尘子,打跑了这些人,里面的东西一家一半!”
出尘子笑道:“这个自然。”仿佛深沉雪已经到手一般。
孟凡目瞪口呆,她这时才想起当日破庙之中,出尘子说出去与石飞扬打斗,却足过了半夜才回来,原来在那时,却是二人定下了合作之计。
庄静简一言不发,秋水剑当胸便刺,出尘子举拂尘回击,招式锐利;石飞扬关刀挥舞,刚猛如风。然而庄静简不愧为庄家少主,一人独对两大高手,全无惧色。他庄家内功心法本就讲究静心养性,局势虽处下风而面色不改,一招一式,分毫不乱。孟凡见势不对,抄起弹弓便是几枚弹子射出,却觉一阵柔和劲力硬生生将其阻住。庄静简沉声道:“你不必上前。”
他世家子弟出身,为人高傲,殊不愿让女子帮忙。
大雅剑法稳扎稳打,二人一时竟也奈何不得他,出尘子心念一动,喝道:“石寨主,你拦住他!”
石飞扬刷刷十字两刀劈下,刀风之刚烈,一座铁马都几乎被他掀翻,庄静简一时不得上前。出尘子两步抢到庄为雅面前,一拂尘划破自己手指,随即用力一遇,点点鲜血都进到庄为雅脸上。
孟凡虽在一边,但出尘子动作太快,她阻挡不及,眼见庄为雅面上溅上鲜血,神色逐渐不对,目光慢慢狰狞,似乎充满了嗜血之色。
出尘子得意大笑:“庄为雅见血便会发作,你当我看不出?”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惜懂青年面容已经扭曲,状如疯虎一般,直冲庄静简扑过去。
这股气势连石飞扬都被吓了一跳,嘴里嘟嗽着:“好个疯子。”却见庄为雅已经拔出了腰间宝剑,朝着庄静简便砍。他虽疯了,气势招式却强悍异常,逼得庄静简连连后退,一个不留神,已中了一剑,血光立现。
这一次比破庙中庄为雅病发那次更为危险,那时庄静简只须对付他一个,此刻却有两名强敌在一旁虎视耽耽,偏他前几日又中了蛇毒,行动不便。未过片刻,庄静简左臂又中了一剑,这次伤势更重,几可见骨。
孟凡着急喊道:“庄静简,你还手,还手啊!”
冯雪筝叹道:“小流星,你还看不出,庄静简与庄为雅兄弟情深,他怕伤了他弟弟,是不肯还手的。”
孟凡大惊:“他不是坏人,可都说他们兄弟争家主争得死去活来……”
冯雪筝叹道:“何必听外人言语,庄为雅的痴呆情形,是他强练沂水春风第九层所致,庄静简甘冒风险也要带他来深沉雪求医。至于不带仆人随行一事,你看庄为雅的情形,这一路上可容旁人接近么?”
孟凡脑中一片混乱,原先以为的坏人是好人,原先心目中的大侠却是坏人,只听冯雪筝的声音续道:“再说到出尘子,他口口声声说是来为师弟解毒,长生丸丢了却全无惊惶之色,救人可有这样的救法?”
他再度一扳身侧的一匹铁马,只听咯呀声音作响,孟凡只觉脚下一空,咚的一声已掉了下去,随即便觉似乎落到一条向下倾斜的隧道之中,幸而那隧道材质特殊,并不坚硬,骨碌碌一路滚下去也未曾受伤。
这条隧道并不长,没一会儿孟凡就觉站到了实地,她直起身子,分辨眼前景物,不由啊了一声,随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他们面前,是一片足有千亩的水面,湖内生长着万余株亭亭玉立的莲花,硕大莲叶碧绿如洗,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上面滚动。而数万朵洁白的莲花便在这湖面开放,皎洁若明月,澄澈如千年万载下的深雪。谁曾想在这荒僻的北疆,竟也有这样一片酷似江南,气势又在其之上的风光。
湖畔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笔走龙蛇,草书“深沉雪”三个大字。
“这才是深沉雪……”一同掉下的冯雪筝喃喃自语,“没有秘岌,也没有灵药和财宝,一位先人在梁鱼务发现了这片景致,不愿外人前来打扰,才设下机关保护……碧树好友,你可看到?你的心愿,我已为你完成了。”
他从身上摘下那个青缎子包袱,从中取出一十三柄飞刀,一一沉入湖中。随后一撩衣襟,坐了下来,拍一拍身边的地面:“来,小流星,陪我坐一会儿,你看这夕阳,就要落山了,多么美。”
【结】
“你不记得我了,小流星?”两人一起坐在湖边,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来,满湖莲花由皎白如雪又变得明媚如金。
孟凡转过头看着身边抱膝而坐、眉眼俊秀的书生,摇了摇头。
“五年前,我和陈碧树一起来北疆,你还记不记得?”
孟凡叫起来:“是啦,你是那时一起的那个书生!”
冯雪筝笑了,眉目一点点地在夕阳下舒展开来:“是啊,那时我水土不服,总呆在马车里,难怪你不记得我。可我还记得你,那时你为我们当向导,梳两个丫髻,走起路来一蹦一跳。你说你是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将来一定要买个庄子,接当初帮过你的人进去住……哈,小丫头。’,
他拍拍孟凡的头,像当年做过的一样,从头顶慢慢顺着她的发将下来。
忆及往事,孟凡眉飞色舞:“那次才好玩呢,路上碰见石飞扬,他还被陈碧树教训了一顿。咱们误打误撞到了深沉雪,我一直记得这片莲花,可我不懂机关,再也没进来过……啊,我知道了,刚才你摆弄铁马,其实是关上机关,难怪庄静简进来容易,后来你又打开机关,我们才掉进来。”
冯雪筝笑了:“是啊,可我记得机关,却不记得进来的路了。”
孟凡拾起湖边的莲子打着水花,这些莲子的历史已有百年以上,色呈暗黑,坚硬如铁。当年陈碧树看她有趣,随手传授了几招暗器功夫,孟凡又带了大包莲子回去,作为弹子。
“对了,陈碧树呢,他怎没和你一起来?”
冯雪筝看着那接天无穷碧的莲叶:“他啊,半年前去世了。”
孟凡不由大惊,冯雪筝淡淡道:“他是江湖人,走江湖路,自然早晚有这么一天。当日他曾与我说过,若有这么一日,就把他葬到深沉雪。他尸身无存,我带他的兵器葬到此地,也算应了他的心愿。”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人力难以改变,比如渐落的夕阳,比如生死。
孟凡怔怔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冯雪筝笑着揉她的头:“小流星,你看,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庄家兄弟从另外一条通道掉到了千亩莲花之前,庄为雅起初撞晕过去,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也随之醒来,目光虽然还是茫然无措,一派惜懂,却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庄静简,喊了一声“哥”。
自他神志失常以来,从不曾识得半个亲人,那一瞬间,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庄家少主,忽然湿了双眼。
机关石门之外。石飞扬与出尘子起了内证,打将起来,石飞扬污言秽语骂个不停,出尘子脸气得铁青,可他武功口才都逊了一筹,又如何反驳?
湖畔处,冯雪筝与孟凡两个并肩坐着看莲花,孟凡困倦欲睡,头一点一点地几乎靠到冯雪筝身上,却听他又轻声念道:“月色空将泉石沈,莲动似有故人来。”
夕阳慢慢消逝在地平线下,如雪明月洒落如霜,映照在一湖莲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