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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旗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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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刚

一 黄沙漫天起惊澜月夜。水银般的月光铺洒下来,白白的一片。

南不寻悠然地坐在阶亭里,看着儿子南可海在月下练刀。南夫人款款而来:"夫君,夜凉如水,添件衣裳吧!"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破了祥和的静夜,从远处的阁楼里传来。南不寻心头大震,望见远处的八角阁楼里一排排灯笼骤然亮了起来。

不好!南不寻大惊——八角阁楼里藏着名冠江湖的五花旗,难道会有人盗旗不成?他急忙拔出刀来,飞身疾奔阁楼而去。

南可海见爹爹如此惊慌,立马收刀,纵身跃上百丈亭堂,擂响了轰天大鼓。孤灯堡里顿时鼓声隆隆,红灯高悬,家丁武将们个个刀剑在手,齐集一堂。南可海一声令喝,所有的家丁武将立即关门闭户,刀剑出鞘,五步设营,十步摆阵,将八角阁楼层层围住。

阁楼里静寂无声,血腥味扑鼻而至。南不寻伫立在楼前的青石阶上,双眉紧锁,默然不语。

借着月光,南可海举目四望,但见八名护楼使者面目狰狞,死相恐怖。这八名护楼使者均是孤灯堡一等一的高手,凶手能在转眼之间将他们杀死,看来绝非等闲之辈。南可海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俯下身去,轻轻地阖上了脚下一个人圆睁的双目,起身愤然抽刀,提步欲往楼上跃去。

"且慢!"南不寻一声厉喝止住了南可海,"贼人匿身暗处,你孤身贸然而进,恐遭不测。"言毕,亲点了二十名高手,分成两路冲上楼去。

八角阁楼里的灯一层层一盏盏地亮起,众人的心弦也一根根一丝丝地绷紧。人们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八角阁楼,却始终听不见一丝刀剑相击、拳脚互搏的声音,难道凶手已经逃走了么?

唰唰唰——二十条人影从阁楼上飘然落下,伏在地上齐声回复:"禀堡主,楼上无人。"南不寻沉声问道:"五花旗可在?"领头的摇摇头答道:"不在!" "啊?!"这话如平地惊雷,众人无不惊愕地叫出声来。

人在江湖中,皆知江湖事。天底下恐怕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名冠江湖的五花旗,就连那些黄毛孩童都会拍手而歌:"五花旗,藏东西,伏恶魔,冠江湖……"三年前,南国异人侯义风独步中原,凭着绝学黑手摧心掌,血洗了江湖第一大帮五花会的九州三十六堂。短短一个多月,五花会旗下六百四十人横尸催心掌下,一时间,江湖上掀起了万丈狂澜。五花会主段白冰率弟子南不寻和车三保连夜追击,将恶魔侯义风阻截在黄河上游的风陵渡口。这一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深夜,侯义风终因寡不敌众,败在当世三大高手的手里。可是,谁又能想到,段白冰居然没有手刃魔头、血祭亡灵,而是将侯义风囚禁起来,然后又把囚禁侯义风的秘地绘在了五花旗上,将旗一分为二,交给两位弟子——"大漠孤灯"南不寻和"金枪无敌"车三保护管。天下群豪无不愕然,似乎一夜之间,这五花旗便成了天下武林关注的焦点。

此刻,南氏父子双眉紧蹙,心想究竟是谁要救这魔头重新现世呢?

正思索间,忽然狂风四起,滚滚黄沙漫天席卷而来。顷刻间,天地间一片浊色,只有阁楼里高悬的灯笼发着幽幽的红光。大漠里的天气就像是怀春少女的心思,真让人琢磨不定。南不寻急忙擂鼓收兵,遣散了众人。直到二更时分,黄沙才慢慢退去,天空逐渐恢复了原色。

突然,一条黑影从八角阁楼里蹿了出来,一跃三纵,几下便奔至花墙阶下。就在黑影跨墙欲逃之际,一声长笑划破夜空:"小蟊贼,你也太小觑我南不寻了!"话音一落,火把骤然亮起,孤灯堡弟子现身将黑衣人团团围住,刹那间,刀响剑动,喊声如雷。

借着火光,南可海见黑衣人双眸如星般闪动,举手投足间虽然洒脱,却有股女儿娇态。他纳闷不已,抡起金环刀,长喝一声杀将过去。黑衣人凛然而立,拔出剑来轻轻一挡,当下刀剑交错,战在了一处。

月光,火光,照耀着大地;刀声,剑声,响彻在古堡。

两个人从楼角战到了平地,又从平地战到了楼角。那黑衣人一剑,两剑,三四剑,五剑,六剑,七八剑,剑剑如虹雨,招招皆奇式;南可海左刀,右刀,上下刀,八面金光连环刀,刀刀精彩;一时间,两人刀来剑往,难分伯仲。

突然,黑衣人银剑骤停,身形剧晃,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南可海一眼便看出是他体内有毒突发所致,乘势抢出一招"曼手卷帘"。黑衣人的面罩倏然滑落,一张凄美的女人脸庞映入眼帘。

啊?南可海浑身涌过一股激流,顿时怔住了。那黑衣女子慌乱之下,一脚踏空,从八角阁楼上重重摔下。楼下众人惊叫出声,料定黑衣人必死无疑。孰料南可海突然飞身跃起,轻轻将黑衣人揽在怀中,双双飘然落下。

"拿下!"南不寻一声厉喝,八名金刀武士便将黑衣女子押入了地牢。南可海痴痴地立在风中,似乎还在回味着那女子淡淡的发香,直到天色破晓才黯然回房。

南可海直到日上三竿时才醒来。洗漱之时,忽然想起昨夜那盗旗的女子,便不由得向地牢里走去。到了地牢关口,却又踟蹰起来:地牢历来是堡中禁地,独自擅闯,恐怕要受爹爹重责的。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触了触铁门,门竟虚掩着。他猫腰闪身进去,顿时,一股寒气迎面袭来。地牢里面灯火幽幽,冰冷彻骨。南可海沿着石阶走下,越往下越发觉得阴森凄凉。拐了两个弯道,前面忽然分出条岔路来,该走哪一边呢?这时左面的岔道里传出了镣铐撞击的声响,南可海循声而去,果见石阶尽处拓出丈余宽的平台。平台四侧悬着冰冷的铁索,铁索上赫然吊着一人,纤弱娇柔,黑衣黑发,正是那盗旗女子。女子对面凛然立着一人,南可海一眼便认出是爹爹南不寻,他立刻屏住了呼吸,藏身石后。

南不寻双目如电,冷冷地逼视着黑衣女子,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夜盗五花旗?"黑衣女子面色幽怨,凄婉地笑了一下,淡然答道:"天地间谁人不知五花旗下伏英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南可海心中一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江湖上还从来没有人把恶贯满盈的大魔头称作英雄!

听得此言,南不寻也不禁变了脸色,厉声喝问道:"你到底是大魔头的什么人?"黑衣女子怆然一笑,眼角里流出两行泪来,半晌才道:"魔非魔,人非人,世道非世道。在这昏天之下,旷古绝今的大英雄居然成了万夫所指的大魔头,可悲啊,可悲啊!"说完哭出声来。

南不寻却像是没有听到这哭声,漠然地望着黑衣女子,一字一句道:"大魔头侯义风和我五花会仇深似海,你的来历老夫早已猜出几分。我且问你,那本书呢?"黑衣女子闻言哭声立停,怒目圆睁:"哼,姓段的老贼不是已经用六百四十条弟子的性命换回去了么?" "住口。"南不寻怒喝一声,"你既不愿说,那么,就在这死牢里面孤灯伴白头吧!"说完衣袖一甩,上了石阶。南可海急忙起身,快步向牢外走去。

二 雪海茫茫情长长入夜,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淹没了这五百里荒漠。南不寻顶着风雪,打马悄然地离开了孤灯堡。

南可海卧在锦榻上,回想起黑衣女子在牢中的一字一言,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她是谁?为何她那美艳的脸庞上总是充满着忧伤?为何那人人唾骂的大魔头竟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推开窗棂,鹅毛般的雪花随风飘进窗来,落在脸上,寒从心起,想那地牢里的黑衣女子此刻定在铁索上瑟瑟发抖……

南可海不再犹豫,踏雪到了地牢关口。守关的金刀武士急忙跪拜,南可海乘势点了他们的穴道,打开牢门,疾步走进了地牢。

黑衣女子低垂着头,紧闭着双目,蜷缩在铁索上。南可海看她那白里透青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角,竟似铁一般冰冷,再探她的手脉,却还慢慢地跳动着。

"姑娘,你快醒醒!"南可海摇了摇铁索,轻唤一声。然而并不见她应答,只有那铁索发出令人生厌的哐啷声。南可海拔出金环刀,"咔嚓"一下便将铁索斩断,抱起黑衣女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地牢。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落着。南可海添旺炉火,煨了满满一钵八宝香参汤,坐在榻边静等那女子醒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黑衣女子脸上才有了血色,脉象也更加平稳了。南可海忍不住轻唤了一声,黑衣女子闻声猛地翻身坐起,掀掉被子,愕然地四下里张望着。许久双眸才落在南可海的脸上,四目相对,两人的心里莫名地荡起万丈波涛来,竟似冥冥当中早有感应般的,久挥不去。

南可海端过八宝香参汤递过去,黑衣女子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接住,啜一小口,眼角里突然掉下一颗泪来,悲声说道:"公子如此盛情,教我如何报答呢?"南可海望着黑衣女子不胜娇弱的样子,心头一痛,温声道:"姑娘言重了。这几日来,姑娘月夜盗旗的身影总是停留在我心头……"黑衣女子闻言,双颊上顿时飞上了两朵桃花,垂头幽幽说道:"江湖上人人闻魔色变,惟有公子不为流言所惑,两度舍身相救,此等胸襟,此番气度,我又怎么能忍心欺瞒公子呢?实不相瞒,小女子姓侯名佳瑜,那侯义风正是家父!"啊?南可海浑身大震,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料到眼前这个乖巧可人的女子竟是大魔头的女儿!

侯佳瑜望着南可海,双目黯淡,缓缓说道:"公子,二十多年前,家父本是西南夜郎国一品堂的大弟子;夜郎国小兵弱,财微民穷,常常遭受外敌的侵扰。家父目睹着百姓颠沛流离惶惶度日,毅然请兵抗击贼寇。夜郎国君特命家父为护国大将军,率兵抗敌。战场上,家父凭着’黑手摧心掌’横扫敌寇,血战一年,便将各路强敌纷纷击退,金戈铁马凯旋而还,成了夜郎国人人闻名的护国英雄。夜郎国君欣喜若狂,将公主赐婚于家父,那便是我娘。

"三年前,家父封为南疆郡王时,舍身从虎口下救下一名中原老者,带至家中,散功为他疗伤,礼遇有加;一月后,那人的伤方痊愈,家父与他刀剑切磋,无所不言,竟成了忘年至交。谁知,那个卑鄙小人早就心怀鬼胎,另有所图,他趁家父外巡之际,掳走我娘并留下手迹,声言要家父用一品堂传堂之宝《五掌全书》换回我娘;家父巡防归来,心如火燎,急忙赶赴中原。"南可海闻此,心中一动,道:"侯姑娘,可是我爹说的那本书么?"侯佳瑜轻点一下头,道:"《五掌全书》是我们一品堂百年来的传堂信物,书中集录着五种毒辣无比冠绝天下的掌法,历来决不外传,只传于历代掌门人。我师祖逍遥散人过世之时,把书传给了家父,而家父所习的’黑手摧心掌’,其实是那五种掌法中威力最弱的一门了。" "哦!"南可海轻叹一声,道,"侯姑娘,那中原老者究竟是何人?"侯佳瑜满面愤色道:"那老贼便是五花会主段白冰!"南可海一凛,皮肉都觉得缩紧了。侯佳瑜顿了一下,继续道:"家父走后,我每日都站在山上远眺着中原,整整一年,却始终没有一点消息。我再也等不下去,孤身来到中原,方知家父竟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头’,伏身在五花旗下。于是,我便星夜兼程,疾奔金枪驿,孰料那车三保诡计多端,设下迷局害我身中奇毒,只得赶紧来到这里……"说至伤心处,热泪涌出,悲声抽噎起来。

南可海听罢,一掌将那四角香桌击个粉碎,愤然道:"姓段的如此卑劣,可惜爹爹和车师伯竟还蒙在鼓里。侯姑娘,你且放心,我定要将这老贼老底揭穿,布告天下,为令尊昭雪洗冤!"话音未落,就听轰天大鼓闷声响起,两个人心头同时一震,知道定是那两名金刀武士苏醒过来,擂响战鼓警告全堡。

"跟我来!"南可海急忙拉起侯佳瑜奔至后院,到马厩拉出一骑红鬃烈马,两人跃马扬鞭,转眼就到了孤灯堡后堂门外的茫茫雪野。

跑了一个多时辰,南可海跃下马来,取下身上的貂皮锦袍披在侯佳瑜身上,定定地望着她,缓声道:"侯姑娘,你且先行一步,一月之后,我们在风陵渡口相见,到时再作计议。"侯佳瑜幽然道:"公子,我若走了,你又将如何向令尊交待呢?"南可海朗声道:"姑娘身患奇毒竟还远赴大漠,星夜盗旗,孝心救父,实在令在下钦佩之至!江湖上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什么上一辈之间的恩怨还要让下一辈人去承受呢?我相信家父定会深明大义明辨是非的!姑娘无须再犹豫了,倘若那五花旗下锁住的是我父,即使他再邪恶十倍,再杀戮多少人,我南可海也定会将生死置于身外,将他救出来!"侯佳瑜痴痴地望着南可海,眼眶里闪耀着晶莹的泪花,朱唇轻启,柔声说道:"茫茫人海,公子与我在刀剑中相识,危难之时,却又得公子舍身相救。如今,公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逃出贵堡。此等恩情,万死难谢,此等侠义,旷古绝今。可是,公子是否想过,我走之后,所有的罪责将由你一人承受。也许一夜过后,江湖上便又要多出一个万夫所指的’魔头’,真若如此,我侯佳瑜于心何忍?"南可海朗声一笑,道:"姑娘无须为我担忧,天地之间自有正气浩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论如何,我南可海也要帮你救出你爹,了断这是非恩怨,辨清这世道清浊。请上路吧——"说着,递过马缰,长鞭一挥,红鬃烈马仰天长嘶一声,迎着风雪急驰而去。

那马竟也似懂得这人世间的真情,奔了几十丈远,突然嘶叫着掉转头来,怎么也不肯前行了。侯佳瑜回过头来,泪珠在风雪中点点滴落,哽咽着喊了一声"珍重",拨过马头,转眼便消失在雪海尽头。

南可海伫立在风雪中,望着雪地里的行行马蹄印痕,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一个人默默回到卧房,痴痴地望着窗外,一夜无眠。

雪融的时候,孤灯堡外响起了马嘶声。

南不寻风尘仆仆地驾马而归,一进堡,就径直往地牢里走去。进了地牢,不禁骇然失色,随即发疯般冲出牢门,擂响警鼓,将千名弟子召集一堂,目光如刀,暴声喝问道:"何人救走了小魔女?"八名金刀武士从未见过南不寻发过这等脾气,齐伏在地下,个个面如土色,那两名当值的更是骇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南不寻抓起二人,抛物一般掷在断头台上,挥刀喝斩。两名金刀武士奋力挣脱,齐齐喊冤。

在这紧急关头闪出一人,金刀一闪,便将两人从断头台上救下,众人一看,正是南可海。南可海双膝伏地,垂头正色道:"爹爹,那女子是孩儿放走的!"此言一出,南不寻"噔噔"后退两步,随即扑上去扯住南可海的衣襟,吼道:"你为什么要放走她?你说!"南可海大惊,未料到爹爹竟会如此失态,急忙躬身答道:"那女子重情重义,知礼识孝,为救亲生父亲,万里大漠不惧远,八角高楼不畏险。爹爹,您可知道这当中却另有隐情么?您难道就真忍心让一个孝义女子在地牢里面孤灯到白头么?" "住口!"南不寻抖颤着双手,直指着南可海,怒声道,"畜牲,我南不寻在江湖上侠名远播,却不曾想养了你这个贪恋女色、不忠不孝的逆子,你认魔为友,助纣为虐,竟还在大庭广众之上谈什么侠义道德。你给我滚,我南不寻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说着,一掌击向身侧的通天石碑,石碑登时粉碎,空气里弥漫了呛鼻的粉尘味。

南可海怔怔地望着父亲,就像是望着陌生人一样,不由得心如死灰,缓步走过来,黯然跪下,噙着泪磕了三个头,然后毅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孤灯堡。

南不寻厉喝一声,两道朱漆铜门倏然关上了。

三 潼关城外刀光寒大漠已尽,芳草幽微,潼关城里,一群孩童在街市间追逐嬉戏,拍手唱歌:"五花旗,分两片,东西将军各一半;金环刀,银杆枪,拉出恶魔劈成段……"时值晌午,从西城门里走进一位白衫公子,垂眉闭目,一脸风尘之色,听得孩童们的歌声,停下步来,喟然长叹。众孩童见他痴痴发呆,嘻哈着围起来一起取笑。那公子并不气恼,反领着他们向街市走去。

到了市集,见三五十人聚在一侧墙下,哗然一片。那公子急忙奔过去,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一张告示,红榜上烫金楷字题道:"孤灯堡、金枪驿急告天下:大魔头侯义风惨戮江湖,血洗天下,累累恶行,罄竹难书,是为江湖之公敌。今恶魔余党,死心未泯,奔赴我两地潜伏盗旗,欲救魔头现世。盗贼乃一妖冶’小魔女’,实乃棘手之敌!我辈江湖中人当齐心协力,铲奸除魔,岂能任恶魔再度贻祸天下……"那公子看过一半,扯下红榜,几下便撕个粉碎丢在风中。众人脸色煞白,那公子全不理会,出了人群而去。正在此时,猛听急如雨豆的马蹄踏地之声传来。滚滚烟尘当中,一大队人马飞也似的迎面而来,街上百姓哄然散开。一孩童惊得立在街心哇哇直哭。千钧一发之际,白影一闪,先头马长嘶一声,被掀翻倒地,马队收缰提镫骤然停下。——出手的正是那白衫公子。

顷刻间,十六匹红鬃烈马分列两侧,一字排开,中间闪出一骑黑亮宝驹,银鞍铜镫,分外醒目。上面端坐一人,双耳招风,目似鸡眼,身挂赭红披风,腰系金杆长枪,满脸刁横之气。他振臂一呼,众喽罗立刻将白衫公子团团围住。

白衫公子怀抱孩童,凛然立在长街当中,逼视着马上为首之人。马上之人轻蔑地"哼"了一声,道:"乡巴佬,姑且饶你一死。"手一挥,率着大队人马进了"菊香客栈"。那白衫公子放下孩童,走至菊香楼下跨步便要进去,忽觉衣襟被人扯动一下,回头见身侧站着一人,衣着褴褛,面容枯槁,一手端只乞钵,一手拄根节杖,哑声道:"公子,舍点吧!"白衫公子取出一银锭,轻放在钵中,转身再欲进楼,却不料衣襟又被扯了一下,骇然回头,那老丐已飘然离去,地下赫然留着一行字迹:"南公子凛然行侠义,菊香楼何故寻闲气。"白衫公子浑身一震,目视着老丐远逝的身影,猜不出他是谁,只好依言出城,往那风陵渡方向而去。

这白衫公子正是孤灯堡少堡主南可海。他出了城,行了五六里地,才见驿道侧面开着一家酒肆。南可海倚窗落座,唤过酒保欲点酒菜。孰料,那酒保并不收钱,打量他半晌,自语一声"是了",跑进后堂,端出一桌酒菜轻放在桌上,脆声道:"公子爷,您请便。"南可海愕然道:"小哥,这是为何?"那酒保并不答话,呈过一份书柬来,南可海展开一眼便看出是那老丐笔迹:"昔时之惠,今时回报。天涯何其大,有缘再相逢。"南可海料想这老丐决非平常之人。端起酒杯,唏嘘感怀,不免多喝了几杯,直到暮色时分,才摇摇晃晃地出了酒肆。驿道上凉风习习,人烟稀稀,南可海总觉得身后有些异,扭头一看,果然有三五人远远地随着,时走时停,始终跟他保持着五十步的距离。

南可海心中大惑,却见远处卷起滚滚烟尘,响声震天,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那几人听得马蹄声,止了脚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候迎那队突至的人马。待那队人马走近,才看清为首之人红袍飞扬,金枪护身,正是在潼关街头被他一掌拦下的那队人马。跟踪南可海的那几人跪地请安,有一人指向南可海道:"禀少主人,他便是撕榜之人。"听得"撕榜"二字,南可海恍然顿悟,一看这百余人手中均握着一杆冰冷冷的长枪,才想到江湖上除了"金枪驿",还有哪派会使银杆长枪呢?南可海心中一喜:这红袍公子定是"金枪少侠"车长笑了!当下,抱拳行礼道:"阁下可是车长笑车公子么?在下孤灯堡南可海,今日得见车世兄,实乃幸甚……"车长笑未待他说完便勃然大怒道:"南可海,你好大的狗胆,身为五花会弟子,却在众目之下撕毁红榜,是何居心?"南可海把手一扬,掷地有声道:"车兄错怪我了……"车长笑重"哼"一声,道:"江湖上传闻你被那魔女美色所惑,私自放逃,父子反目;如今,你又撕毁红榜,公然和五花会背道而驰,我看你定是中邪了!"。说着,红披风一抖,金枪晃动,策马冲杀过来。众仆从见车长笑一骑冲前,也不甘落后,从四面蜂拥而上将南可海包围起来。南可海抡起金环刀狠劈过去。车长笑还未出手,众仆从早已长枪齐刺,南可海左旋右扑,却始终破不出重围。车长笑端坐在马上,冷冷地等待着时机……

恶战了半个时辰,南可海酒力发作浑身酸软,只得退身招架。车长笑心中暗喜,忙从袖中摸出一柄短枪疾手袭去。南可海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回过头来,那车长笑在马背上笑得浑身乱颤。

突然,车长笑笑声骤停,只见远处挟着烟尘飞冲来一个庞然"怪物",形似大雕开翅,又似羽扇展空,一枝枝雕翎羽箭从那"怪物"身上发出,竟一箭一人,众人哀声四起乱作一团。转眼那"怪物"便奔至眼前,原来竟是一骑烈马驮着五人。这五人肥袍宽衫,衣装怪异,个个手持弯弓,背挂箭筒。一人端坐于马脊,两侧分挂二人,拳脚相勾成扇状。烈马一停,五人飞身冲下。四人扑上厮杀,另一人虚晃几招,猛扑向南可海,架起他向烈马奔去。

车长笑急忙摸出一支短枪甩手掷出,那马前之人竟顺手接过,在马屁股上轻刺一下,烈马痛嘶一声,驮着南可海隐没在烟尘当中。而另几人抢至马下,抢过那骑黑亮宝驹,重列成扇状,疾驰远去。

烈马在驿道上了飞一般地狂奔,南可海紧伏在马脊上,殷红的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染红了白衫。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忽听见哗哗水流之声,那烈马停了下来,南可海微睁双目,但见身前绿影晃动,一股清香幽幽飘来。他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抹红光,用尽全部气力,惊喜道:"侯……侯姑娘,真是你么?"说罢,一头从马脊上栽了下来。

四 空守风陵为谁伤这一夜,星辰寥落,弯月掩在黑云丛中;渭水河畔的山梁上,独亮着一处灯火,在漆漆的黑夜里分外耀目。

南可海躺在草席上,恍惚间似听到了水流的声音,闻到了幽微的脂香,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目。满眼一片赤红光芒,那光亮慢慢缩小,凝在屋角的松油灯焰上。就在同时他听到有人脆声喊道:"小姐,他醒了——"南可海愕然坐起,看见屋角立着两个女子:前面的一袭翠绿丝裙,目似秋水,娇憨可人;后面的青衫素带,正是那喊话的丫鬟。

南可海激灵一下,方忆出这正是他在落马之时遇到的二人。他转眼看见满桌的汤匙药罐和洗去血污的长衫,心头温热,急忙拜谢救命大恩,绿衫女子狡黠地眨了下眼皮儿,叹气道:"公子真若有心,便做我一世奴仆吧!"语声幽婉,尽是关切之意。那青衫丫鬟窃笑一下,快嘴道:"木头人,我家小姐都侍奉你七日七夜了!"南可海愕然抬头,四目对视在一起,绿衫女子粉颊上倏地飞上两片红霞,垂下头去,反复拨弄着纤纤手指,妩媚顿生。

南可海急问道:"姑娘,今日可是四月初八么?"绿衫女子轻摇下头,道:"已过三日了。"南可海脑中"嗡"地一下,想起与侯佳瑜约定之期已过,自己竟还身落此处,人事两不知。大丈夫言出必行,岂能让她孤身一人空守在风陵渡口,暗自伤怀呢?心念至此,哪顾得伤痛,披起白衫便要出门。

绿衫女子横身一挡,怒道:"你怎的这般没肝没肺!"南可海一窘,忙躬身道:"姑娘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如今有要事在身,实难仆侍左右,等我了断一切,定会来拜谢姑娘的恩德。"绿衫女子见他神色焦躁,默身退至一旁。南可海牵马起程,忽然想起竟还不知那女子名姓,忙勒马回头相问道:"还不知恩人芳名呢?"绿衫女子双目里添了一抹忧色,迟疑了一会道:"我叫小蜻蜓!" "哦,小蜻蜓!"南可海默念着这个名字,隐在夜幕里。

驾马狂奔了两日,直到第三日近午时分才赶到风陵渡口。滔滔黄河在这里拐了一道弯,怒啸着奔泻而下。南可海勒马伫立在黄河岸头,举目四望,两岸烟雨迷蒙,不见一个人影。他轻叹一声,牵着马,一步一步沿着河堤呼着"侯佳瑜"的名字,从东头寻到西头,又从西头觅到东头,往来数遍,只听惊涛拍岸,再无其它声音。

一连苦等三日,仍不见侯佳瑜的身影。南可海心道:"若要来怕早来了,定是自己误了日期,让侯姑娘苦等了一番,离去了。"遂驾马起身欲沿河离去。刚一上马,便见数十丈外有个人影。南可海欣喜欲狂,策马狂奔过去。到了近前,大吃一惊,原来竟是在潼关街头遇到的老丐。

那老丐强挤出一抹笑容,还礼道:"南公子可是为了侯姑娘么?"南可海奇道:"恕晚辈冒昧,敢问前辈究竟是何方高人?"那老丐长叹一口道:"公子又何必趟这浑水呢?"南可海断然道:"前辈,三年前在这风陵渡口,绝世一战江湖巨变。五花会一分为二,姓段的迷失去向,候老前辈背负恶名生死难料。堂堂男儿,七尺丈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能熟视无睹,苟且于世呢?"老丐点头叹道:"南公子热血豪情,实令人佩服!可如今这江湖险恶,世道浇漓,又岂非你我所能掌握的。想公子行侠仗义,而今却’恶’名四起,天下哗然,我又怎忍心再让你负上大恶之名呢!"南可海朗声一笑,道:"乌云虽已漫住了天幕,但终究会有云开雾散的一日。"老丐点了下头,递过一个沾满泥尘的红玉珈,神色忧郁道:"七日之前我探得消息,急忙往这风陵渡口赶来。谁知,夜行途中遇到十六名提灯的怪异之人,暗随几日误了时辰,直到今日才匆忙赶到,不期想却和公子再度相聚。这红玉珈是我们夜郎女子最喜欢的饰物,看来,定是那丫头遗落在此处的。我乃夜郎一品堂弟子柳尚品,那侯义风正是我大师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鹅黄信柬,道,"师兄蒙冤之后,我曾几度暗赴孤灯堡八角阁楼和金枪驿的二十四剑阁之下,可两地均防范严密,不敢贸然下手,故而扮作化子等待时机。哎,这丫头行事太过莽撞,如今闹得天下皆知,可又怎么能救得出大师兄呢?"语至此处,把那封信柬递至南可海手里道,"公子若见到她,劳烦把这信转交。"南可海急道:"前辈欲往何处?"柳尚品道:"段白冰去向不明,五花旗分藏两地……救兄之路荆棘密布,多些把握才能多分胜算啊!"言罢,揖手道别而去。

这日暮色时分,南可海牵马住进一家客栈。夜半时分,外面忽然传来车铃响声,由远渐近,清脆绕耳。南可海推开窗棂望去,驿道上灯火点点,十几人护着一辆金漆马车急匆匆地向客栈走来。

这些人衣装齐整,手中均提着一盏青铜古灯。南可海猛然记起柳尚品所言的十六名提灯人来,赶忙细数过去:前面两人拉车引路,后面两侧各随七人,果真是十六个人。不由得缩身屏气观其动静来。

这十六人到了客栈门口停了下来,一人从马车里抱下两条五尺布袋,双手提起夹在两腋下面快步上了楼,片刻后又徒手下来,十六人围作一圈低语一番后,另一人突然跳上马车,在车头挂上一盏青铜古灯,重掩好帷帘,隐在里面;其余人并不上楼,四下散开,隐在夜幕里。

这伙人身手利落,行事诡异,此番折腾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南可海望着车头那盏发着幽蓝光焰的铜灯,蹑脚出了房门。楼里一团漆黑,摸索着前行了几步,忽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南可海俯下身去,伸手轻探一下,却觉触及之物温热绵软,似在蠕动,再探过去,手掌竟触到了一张冰冷脸孔,南可海惊呼一声,一下子软摊在地上。

就在这时,远道上响起了马蹄声,声音越来越急,不几时便到了楼下,随着一声马嘶,只听几人同声唤道:"侯姑娘,车里可是你么?"南可海闻言大惊,急忙拿过灯来,脚下横着两个黑布袋:一袋捆扎严实,另一袋撕开一道裂口,露出一张女子脸孔。南可海细细一看,竟是在渭水河畔救过性命的青衫丫鬟,急忙撕开布袋将她救出。另一袋中蜷着一人,手脚俱缚,面色雪白,正是那名唤"小蜻蜓"的女子。

南可海抱起小蜻蜓,带着青衫丫鬟向楼外奔去,驾车欲行,却见那十六人竟以铜灯为武器围攻着五人。那五人衣袍肥硕,扮相怪异,南可海大惊,这不正是潼关城外共驾一骑救他的五异人么?

青衫丫鬟见他发怔,急催一声。那五人听得是女子呼声,齐齐转身,见南可海威然坐在马辕上,神色大喜,齐呼道:"公子,快带侯姑娘离开此处。"南可海闻言甚感惊奇:马车里明明是小蜻蜓和青衫丫鬟,又怎会是侯姑娘呢?

那十六名提灯人眼看劫来的两名女子将要逃去,竟置若罔闻,疾舞着铜灯,使出拼命招数,倒让人觉得擒住那五人才是他们的目的!

南可海暗想:莫非是这十六人以此为饵设的圈套?真若如此,这五异人定和侯姑娘有关联了,那么这十六名提灯人又是何来历呢?

正思索间,驿道上突然掠起一股疾风,奔过来一条人影,挑起车帷探头看一眼,转过身又长叹一口气,南可海一看是柳尚品,惊喜道:"前辈,你怎到此了呢?"柳尚品面色凝重道:"江湖传闻那丫头被人用金漆马车劫走,如今看来,又是奸人诡计;公子先走,这里由我了断!"说着,双掌相击,纵身扑向那十六名提灯人。

五 金枪驿里奇相逢夜色茫茫,马车缓缓而行,颠簸了一夜,方赶到一处大镇。南可海依着青衫丫鬟指引的方向,忙又驾车往东而行。穿过一片密林,地势豁然开阔起来,前方亮起了灯火。

小蜻蜓一路说着胡话,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青衫丫鬟急得出了哭声,抬头看见前方的灯火,喜道:"小姐,你再挺一会儿,就要到家了!"说话间,马车已驶上一条青石大道。大道的尽头赫然现出一落邸院,朱红豪门,花岗阶级,已是黎明天色,四周升腾起缕缕晨雾,漫在院落里,青石生苔,琉璃披霜,恰似入了仙境。

马车一停,青衫丫鬟跳出车厢连声急唤。听到这唤声,朱红铜门次第打开,拥出五六十人来,挑灯拉车,将三人接进邸院。

南可海抱着小蜻蜓绕过百米亭栏到一处厢房,悲声迎出来一位华贵的夫人,扑到小蜻蜓身前,眼泪潸潸掉下。早有五六名郎中候在房外,围过来把脉诊断忙作一团。好在伤未入骨,众人均长吁一口气。

天明时分,驿道上滚尘飞扬,有个家仆看见大队人马奔腾而来,亮嗓呼道:"老爷回来喽——"呼声传至院中,出来了千余人夹道候迎。南可海也出来了,只见朱红铜门里缓缓走进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披七尺红丝袍,手握金杆长矛枪,年约五旬,骨格不凡;两道剑眉下双目炯炯闪亮,叫人肃然生敬。紧随着走进一名红袍公子,臂膀包缚,似受了重伤,身体的疼痛驱走了脸上的刁横之气——正是潼关城外突施暗手的车长笑。紧接着又驶进五辆囚车,囚着气色苍白,满身血污的五人。

南可海浑身一紧:莫不是到了金枪驿?这二十年来,五花会三十六堂星罗棋布,遍布九州,其中以金枪驿和孤灯堡势力最大,车三保和南不寻虽然身为师兄弟,但两家如同陌路人,互不往来,南可海也只是从传闻中听到些金枪驿的消息,此刻身临其境,真是感慨难言。

这红袍老者正是名满江湖的金枪无敌车三保。昨夜探马飞报来日打探"小魔女"下落的五异人的消息,车三保亲率二十四名金枪手连夜出击,血战一场大胜而归,虽然奔波劳累,又伤了儿郎,心中却在暗喜。

此时,车三保见人马齐聚,金枪往地下一戳,全场登时鸦雀无声。他沉目扫视一番,声如洪钟般道:"妖魔不除,江湖上永无宁日,传话出去,十日后金枪驿设坛斩魔,告祭亡灵。"千余人齐刷刷地躬身领命。南可海想及这消息传出,不过十日柳尚品和侯佳瑜必将赶来,遂扮做一名小厮,混在千余人中静待消息。

这夜,皓月当空,群星争耀。水榭之畔的拱桥上独立着一位婀娜少女,微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抬头仰望着星河,眼中飘过淡淡的愁云,她想起了不辞而别的白衫公子……

扮做家仆的南可海远远地望着她,心潮起伏,却又避进后花园。看见远处红影一闪,一条人影穿廊过阁疾步飞跑,月光洒在脸上,竟然是车长笑。车长笑穿过花园,绕过一排密林,到了一处阁楼前停下脚步,环顾一遍,见四下无人,猫腰上了阁楼。南可海心中疑惑,尾随上去,轻轻捅破窗纸向房内窥去。

车长笑秉烛走至一道云母屏风前,推过屏风,墙上赫然出现一道密门。拉开密门,冷声问道:"我走了这几日,你可曾定了主意?"密室里久久没有回音。车长笑干笑一声,叹道:"女人真是个好东西啊!想不到我车长笑英武刚烈,狂傲不羁,终被你所倾倒;也难怪那南可海肯为你背叛师门,置世人唾骂而不顾了!"密室里传出来铁链相击的声响。一个女声凄然答道:"公子别做美梦了,我侯佳瑜宁可咬舌自尽,也决不会让你得逞!"南可海闻言,如当头挨了一重棒,险些叫出声来。

车长笑鼻腔轻哼一声,冷道:"你也别太清高了,真若激恼了我……哼哼,只要把你交给我爹,玉脸刺青,酥胸烙印,可够你消受得了!"说着,闪身过去在侯佳瑜颊上轻吻一口, 怪笑道,"我喜欢上的女人,还从来未曾失手过,今有伤不便,三日之后定和你圆房!能跟大魔头的女儿一夜风流,真可不枉此生,哈哈……"车长笑掩好密门跨步而去。南可海强抑住怒火,闪身躲在暗处,等那车长笑不见了踪影,方才闪身进去。

烛光亮起,两人对目相视,百感涌心。南可海看着侯佳瑜憔悴的面容,凌乱的长发,心如刀剑齐刺般疼痛,愤然拔刀砍断缚她手脚的锁链。侯佳瑜一头扑进南可海的怀中,晶亮的泪珠打湿了他的衣襟。

南可海问起缘由。侯佳瑜道:"风陵渡口我空守三日也不见你的身影,只好顺路前行,岂料奇毒复发昏倒在途中,醒来后便被车长笑囚在此处,威逼利诱欲污清白。佳瑜想起蒙冤之父,公子恩情,方才苟活至今……"南可海心中愧疚,忙把受伤误约之事细述一遍,又从怀中取出鹅黄信柬,侯佳瑜见是柳尚品手迹,心中惊喜难言,看罢,黯然道:"南大哥,师叔要我乔装而行,万勿再落入五花会手里……"语声未尽,突然脸色发青,娇身剧颤,摊在南可海怀中。——奇毒!是那间歇而发,迷人心智的奇毒!南可海忙将她紧紧揽住,从贴身囊中取出一粒救心丹药帮她服下,然后运功调息。岂料功力所至,竟无半分效应,南可海已知奇毒蔓延,深入骨体了。

侯佳瑜伸过纤手,紧紧握住南可海,呢喃道:"公子别费心力了,只有用《五掌全书》才能从车三保手中换回解药……"车三保也在苦觅此书!南可海轻叹一声,背起侯佳瑜往驿外走去。

车三保设坛斩魔的消息一经传出,江湖上便轩然起波。人们纷纷议论:说车三保英武果断,杀魔祭灵快意人心,不似段白冰那般犹豫不决没有血性,果真是侠中之侠矣!短短几日,金枪驿便成为江湖群豪、武林中人聚目之地。车三保也亲增兵将彻夜巡查,以防五异人脱逃。

许是心情沉闷,南可海脚步错乱,不慎带出了声响,一个巡仆听到了。听到巡仆的呼叫声,车三保抓起金枪飞身赶来。

月光下,南可海凛然而立,侯佳瑜长发垂落下来散在他的肩头。南可海反手掠着她的长发,两人款款情深,竟无视场外的千余人。

车三保仰望着星空,久久不语。他以为是那藏旗的二十四剑阁或是囚着五异人的石牢里出了变故。车长笑双目喷火,眼珠都似要迸射出来,可爹爹默不发话,也只得强压住火性。车蜻蜓依在他的身侧,看见二人如此温情,嘟起嘴角长叹一声。

车三保声如洪钟般道:"你就是南可海吧?!"南可海想及并未谋面,车三保居然辨出了根底。不等他回话,千余名金枪驿弟子横眉怒目,显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神情;惟有车蜻蜓满面愁容,双目忧伤,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心叹:若再不将这背后的隐情和盘托出,真怕再无辩清之日了!当下弯膝跪地,向车三保大施一礼,朗声相道个中隐情。

车长笑神急心躁,金枪一舞,杀将过来。车三保大喝一声,叫住车长笑,斥骂道:"你怎的这般没有城府?"转身对南可海道:"你接着说吧,我倒真想听一听呢!"南可海背着侯佳瑜,一字一句将隐匿实情全盘说出。顿时,议论之声四起。车三保依忽然闷声笑了两下,沉声道:"你这孩子,先救这魔女脱逃,而今又妖言惑众,到底是何居心?"南可海星目圆睁:"师伯,是非曲直不辨已明,您怎还这般迷惑呢?" "住口!"车三保厉喝道,"侯义风嗜杀成性,残忍无比,我五花会近千名弟子横尸其掌下,你难道已忘了这刻骨的仇恨么?" "没有,决没有!可是晚辈实难相信,纵使那掌法绝顶厉害,但凭一人之力又岂能劈杀近千人?"车三保脸上的肌肉抽动两下,口气忽然温和起来:"你年少气盛,不经世事,这也难怪!这样吧,留下这魔女,快快离去吧!" "不,决不!"南可海正色道,"晚辈从救侯姑娘脱逃之时便以心相系,如今她奇毒复发,身陷囹圄,我又怎能弃她而去呢?"说着,突地跪至地下,"师伯之言实难从命,恳请师伯发施善心,赐药解毒!"车三保勃然大怒道:"大胆狂徒,你竟这般不识好歹,给我拿下!"车长笑早就急不可待,金枪疯舞狂杀而来,南可海愤然起身拔刀相接。侯佳瑜怕南可海负重,挣脱着欲要下来,见南可海不肯,反手将他紧紧握住,霎时,两颗心连在一起。无形当中,南可海陡然生出无限豪气,逼得车长笑连连退步。

车三保看出破绽,唤出百名弟子排出阵势,终将二人擒住。冷声道:"押入天牢,与那五异人一同问斩!"车蜻蜓惊叫一声,扑到车三保怀里,摇着衣襟急叫道:"爹爹,南大哥正是孩儿救命恩人,若杀了他,教孩儿何颜立于世间呢?"车三保大手一挥:"罢了,罢了,押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六 花旗相接遥如梦牢门一道道地打开,十几名狱卒押着二人鱼贯而入。火把耀亮四壁,阴森森的石牢里五道铁笼倚墙而立,里面囚着的正是那五异人。南可海定睛望去,五人衣襟裂如柳絮,身上血迹斑斑,脸颊刺青,胸烙二寸火印,其状惨烈,一眼便让人揪心。

听到响动,五人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二人,见侯佳瑜受了重伤,拍着铁笼急声呼叫:"南公子,小郡主所受何伤?你们怎会被擒住呢?"南可海将前后经历细述一遍,道:"潼关城外搭救之恩在下铭记于心,只是,至今尚不知五位侠士是何来历?"五异人还礼齐道:"南公子,我们乃夜郎国后宫禁卫,三月前奉国君之命,前来中原探寻驸马爷一家人的下落。"原来这几日来,车三保每日必到,皮鞭铁箸,用尽酷刑,逼他们说出柳尚品的行踪和《五掌全书》的下落。五人虽受尽折磨,但个个均是铁骨硬汉,令那车三保毫无所获。

这时,侯佳瑜轻嘤一声,醒过神来。南可海长出口气,高悬的心终于安顿下来。五异人更为惊喜,齐齐呼叫一声"小郡主",道:"我等无能,让小郡主受苦了。"侯佳瑜止住哭泣道:"几位将军莫自责了,还是快快拿个对策吧!"

在这满目漆黑中不知过了几日几夜,也不知到了何时何刻。突然石牢顶端发出了声响,一束亮光直射下来,映亮了四壁。众人骇然抬头,头顶上赫然露出一道二尺见方的洞孔,顺着洞孔垂下一条绳索,一名黑衣人附着绳索滑落下来。

五异人惊喜道:"柳大侠,可是你么?"黑衣人并不答话,径直走到南可海身前,打开铁枷,拉着他直往绳索前走去。南可海急忙脱开,央求道:"请侠士将我等落难之人一道解救了吧!"黑衣人怒道:"臭男人,不走便罢了!"说着便攀绳欲上。

众人听得是女子之声,心中奇疑。南可海大叫一声:"车姑娘,真是你么?"黑衣人沉思片刻,转身轻轻解下面罩——果然是车蜻蜓!

车蜻蜓瞪一眼南可海,道:"人家冒死来救你,你却心中老装着别人!"见南可海默无一言,又叹道:"哎!我车蜻蜓也决非没有心肺之人,想及我与她同般年岁,我尽享宠爱,而她却为救她爹历尽磨难,飘零凄苦。"一面说,一面从囊中取出几粒丹药,走至侯佳瑜面前,轻唤道:"姐姐,这每个铁笼均有五把齿形各异的钥匙,我实难盗得。喏,这些丹药,给你治伤的。"侯佳瑜接过,正欲答谢,车蜻蜓已返身攀绳而上。

侯佳瑜见南可海痴然发怔,急催道:"你怎还犹豫呢?"五异人更是跺脚,齐声道:"公子快走吧,小郡主我等自会照料的!"南可海定目望着铁笼上锃锃发亮的铜锁,慢慢拔出刀来,猛听头顶上车蜻蜓低叱一声:"你疯了,想叫牢仆听见不成?"南可海收住刀,望一眼众人,攀绳而上。到了顶端,见众人皆仰头齐望满目深情,不禁心中酸痛,正要说出回救的话语时,却被车蜻蜓一把提了上来。南可海细细一看,竟是后园的一口枯井。

两人赶忙换装往驿外疾奔。过了水榭,穿过亭阁,忽然闪出一名低着头的老仆,那老仆影子一般紧随着二人,不离半步。车蜻蜓停步正欲怒斥,那老仆抢先道:"小姐行色匆匆,定是大事缠身,老奴亲送小姐出驿便是!"这苍哑的声音竟觉这等耳熟!南可海心中几度思量,却又不敢抬头看一眼。

三人安然出驿,到了青石路上方停住脚步。突然,那老仆飞身将车蜻蜓扼住,冷声狂笑起来。南可海一看,不由得摊倒于地,哪料这老仆竟是爹爹南不寻所扮。

南不寻怒目直瞪着南可海,冷声道:"畜生,你好自为之!"骂罢,挟着车蜻蜓飞身隐在夜幕里。

红日升起时,南可海到了驿外的大镇上。夹在熙攘的人群当中,竟愕然发现四街里布满了孤灯堡弟子。他们三五一伙,十几成群,扮做商贾或是闲客,散在酒肆、货摊和街亭里看见南可海时,均垂头将脸遮掩起来,抑或是远远地躲开。南可海心中骤然笼上一层阴霾。

忽然,衣襟被人扯动一下,一名灰衣人低着头擦身而过,南可海急忙随去。到了一处僻地,细细一看,居然是柳尚品。柳尚品面色凝重,这满街神秘的孤灯堡弟子怎不令他生疑呢?他直视着南可海道:"十日之期已过,却并不见那车三保开坛斩’魔’,公子可知这当中的蹊跷?"南可海茫然地摇摇头。

柳尚品重叹一口,从贴身囊中取出一本泛黄书籍,上面赫然四字:五掌全书。递与南可海。南可海翻开扉页,见行头小篆题着:"一品堂传堂绝学"几字,其后记文:此书集录冠绝天下之五种掌法,曰开天辟地掌、大力无敌掌、烈火掌、无情掌、黑手摧心掌……然后便是各种掌法的招式图解和文字注解。南可海浑身大愕道:"前辈,奇书怎会在您手里?"柳尚品道:"当年师兄成为驸马后便将奇书交我收管了。"南可海恍然大悟,侯义风空手而来,难怪段白冰将他伏身五花旗下并不处死!而今车三保言行不一,莫非也是想挟人换书?忽然,他想起了车蜻蜓……他的心莫名地恐惧起来,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狂波翻卷的大海中孤独无依的一叶小舟。他慢慢将书合上,递还柳尚品手中,问道:"不知前辈做何打算?"柳尚品远眺着金枪驿,神色镇定道:"事已至此,只有亲赴虎穴了。"南可海当下抱拳道:"晚辈愿引路随行!"柳尚品挥手一拍南可海肩头,朗声道:"南少侠,劫难过后老夫煮酒敬英雄!"夜幕下的金枪驿庄严肃穆,显出一番别样气势。待到三更时分,两人取出绳索系个网扣,抛在丈余高的外墙突棱上,攀绳逾墙而入;经亭阁,过水榭,不几时便到了后花园的那口枯井前。

南可海俯身正欲搬开井盖,忽听身后有人冷笑一声,二人回头,丈余外车三保慢慢走来,冷笑道:"柳大侠,你终于来了!"柳尚品怒"呸"一口:"师兄蒙难,就算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动摇不了我救他之心,岂像你等师徒,打着道义之旗,尽干些卑鄙之事!"车三保冷笑一声,叹道:"我车三保一杆金枪挑遍天下,谁曾想竟接不了侯义风二十招’黑手摧心掌’,啧啧,那掌法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功。"他眼中闪出羡慕之色,顿了一下,剑目直刺柳尚品:"你是继他之后一品堂的惟一传人,大概不会也没有那本书吧?"车三保看到了南可海愤怒的面孔和柳尚品鄙夷的神色,笑了一下,将手探入囊中,摸出一条金黄丝绦,轻轻一抖,是一面耀目大旗,道:"你等苦苦寻觅的不就是这五花旗么?"说着,突然将手一扬,花旗呼啸着飞落至柳尚品手里。南可海凝目望去,三角旗面上五朵连株金花熠熠闪光,果真是名冠江湖的五花旗。

见二人怔住,车三保道:"南不寻所持的半面旗上绘的只不过是囚禁侯义风的秘地所在,我若估得不错,定是丝绸路上的西凉古城;而我这半面上却是那秘地里面的布局。"说着双掌相击两声,二十四名金枪手一手挑灯一手提枪,押着侯佳瑜和五异人鱼贯而来。车三保嗬嗬笑道:"如今人旗俱在我手,何去何从,我决不会为难你们的。"柳尚品手捧花旗,心潮起伏。望一眼落难众人,苦叹一口,从怀中慢慢取出《五掌全书》,冷目直瞪向车三保道:"你若使半点诡计,我情愿书毁人亡!"车三保双目一亮,惊喜道:"奇学难求,我又怎会食言而肥呢?"铁枷解开,侯佳瑜一头扑进柳尚品怀里,叫一声"师叔",便哽咽难语。车三保疾步走来,"柳大侠,你要失言么?"南可海推开众人挺身而出,急道:"你们赶快离开,这里由我了断!"柳尚品将书交于南可海,众人噙泪往驿外狂奔。

车三保一掌将南可海击出丈余,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拿到书,纵声狂笑。蓦地,敛住笑容,大手一挥道:"一个都别想走掉!"话音落下,四面喊声如雷,涌出千余人来,个个手持羽弓,背负箭筒,羽箭铺天盖地疾射过来。五异人置身箭雨中,奋力劈挡着,掩护柳尚品和侯佳瑜脱逃。羽箭一浪紧接一浪,五人身上扎满羽箭,宛如带血的刺猬,惨叫着摇晃倒下,看到二人攀上墙脊,五人圆睁的双目才齐齐闭上。两人回望见这等惨景,禁不住热泪潸然。车三保悄悄绕到一侧,从弟子手里夺过羽弓。柳尚品惨叫着从丈余高的墙脊上跌落而下,五花旗从他手中滑落。侯佳瑜悲叫一声"师叔",疾追而下。

南可海双目赤红,仇恨和愤怒交杂在心中,挥刀抡出十八朵金花,一波一波向车三保砍来。车三保金枪一挑便将他的刀震飞,再幻手连击十余掌,南可海耳目流血软摊倒地。众弟子一拥而上,齐手擒住。

正喧哗之际,车长笑惊慌大叫而来,手指驿外,急道:"禀爹爹,南不寻挟着妹妹在驿外求见……"

七 长声一笑欲断肠金枪驿外,千余火把耀明门庭,密密麻麻的孤灯堡弟子排满了百级石阶,直延续到青石路上。十六名提灯人绕作一圈,将车蜻蜓围在中央,十六盏青铜灯闪着幽蓝的光焰。

冷风中,南不寻负手而立,见车三保匆匆赶来,揖手笑道:"师兄,阔别三载,别来无恙乎?"车三保沉目一扫,冷哼一声,道:"光阴荏苒,世事流转,师弟可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啊!"南不寻笑了起来,道:"天变地变,惟性情难变,咱们彼此彼此,你又何必发此感慨呢!"车三保轻哼一声,将目光转向十六提灯人,禁不住冷笑起来:"师弟啊,为了一部旷世绝学,你苦隐大漠,暗培心腹,可真是用心良苦哦!"南不寻哈哈大笑道:"你不也苦等了三年么?瞧啊!你那丝丝白发,莫不会是为等柳尚品盗旗而熬白的吧?!"车三保冷声道:"奇学难求,是又怎样?想那神功,一掌摧心,怎不令人神往呢?岂像你,心怀鬼胎却装做圣人,可真让人笑掉大牙!"南不寻断喝道:"行了,别在弟子面前惺惺作态了!五花旗背后的隐情,三年前你我便心知肚明。花旗分二,列藏东西,那只不过是为南海一品堂设的陷阱而已;如今你心愿得了,果真便忘了并肩而战的师弟了,怎么,真想要独吞奇宝呀?" "是又怎样?"车三保张开双臂,纵声狂笑,"如今奇书落于我手,不出三月便可天下无敌喽!"南不寻返身将车蜻蜓擒出,压于掌下道:"别做梦了,交出奇书换回你的爱女,要不然可别怪我心狠手辣!"车三保大手一挥,二十四名金枪手押着南可海走出驿门。南可海怎能想到十六提灯人竟会是他爹在秘地培养的高手;又怎能想到,为了这部奇书,他爹和车三保早就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了!

车三保望着南不寻冷笑道:"令郎不请自来,我正愁如何将他交于你呢!"南不寻怒哼一声:"你休用他来胁迫我,从这孽障将那魔女放脱之时起,我们父子便恩断情绝了。"两人双目对视一起,似乎都想要看破对方的心机。南可海看着他们木刻样的冷脸,心中如一枝芒刺扎入,滴血般的疼痛。

车蜻蜓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南可海努力地朝她苦笑一下,一抹温情润热了她的心。她真不明白自己竟会成为父亲和师叔交易的筹码!

南不寻冷望着车三保,一字一句道:"你到底交是不交?"车三保冷冷地笑着,没有回应。突然,南不寻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双手抓住车蜻蜓衣襟,一声裂响,衣裙通体扯开,露出白玉般的肌肤。车蜻蜓尖声惊叫,花容通红。车三保愕然慌了手脚,道:"你……你这个禽兽!"南不寻面色木然,瞪目道:"你交是不交?"车三保脸色铁青,默不回应。南不寻额上青筋条条暴起,疾手一掠,一块红绸布肚兜飘上天幕,车蜻蜓浑圆的双乳雪裸而出。南可海痛苦地闭上眼睛,双耳里灌进山洪暴发般的嘘叫和淫笑声。

车三保厉吼着狂扑上去,解下丝袍裹住女儿身子,颤动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车蜻蜓绝望地闭着眼睛,无声的清泪长河似的涌出。忽然,她睁开双眼,长望一眼南可海,叫一声"南大哥",猛地前扑。车三保手里的金枪插胸而入,殷红的血汩汩流淌,洇润开来……

南可海摊坐于地,满目的血红将他吞没,他欲喊,竟无声,他欲哭,却无泪……

车三保发疯似的摇着女儿,嘶喊着女儿的名字,老泪纵横。南不寻金刀流光疾闪,只一刀,车三保便惨叫着仆倒在女儿身旁。

千余名金枪驿弟子疾舞金枪拥出,南不寻挥刀冲前,十六提灯人尾随扑上,转眼,刀枪交响,血腥味在惨叫声中四处飘散……

丝绸古道,落日余晖里西凉古城威武雄壮,茂密的沙枣树遍布城中,迎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南可海牵着马慢慢地走进城来,淡淡的沙枣花香也驱不散他心中的凄苦。三日前,他含泪葬了车蜻蜓,便匆匆往这里赶来。出发前,他绕到金枪驿后花园墙外,在草丛里寻到了一枝断箭和一摊血迹。他坚信柳尚品和侯佳瑜已经化险为夷,可现在这大云禅寺里,却怎么也寻不见他们的踪影。

大云寺坐落在西凉城北,近百年来,一直是天下人仰慕的圣地。后来一场不明大火,只留下残砖断垣和遍地的灰烬。当年,段白冰便是寺中的一个小沙弥,大火过后无处栖身遂蓄发入在五花会中。南可海想,若真如车三保所言侯义风被囚禁在西凉城里,那么,这残破的大云寺定是五花旗上所绘的秘地了!

这时候,远道上出现了两条人影,沉沉的暮色映出他们疲惫的身形,他们坚定地向着大云寺走来。三人走到一起时,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历尽磨难后的平安相逢怎不令他们激动呢?屈辱三载而今苦尽甘来,侯佳瑜再也忍不住,扑在柳尚品的怀里嘤嘤涕哭起来。

三人展开五花旗,那旗上虽然线痕交错,却暗隐线路,三人寸寸搜寻,果真在一口枯井里发现了玄机。点亮火把,扶着井壁上隐设的石梯级级走下,井底四壁上几十道石门交错互通,恰似入了迷宫。三人依那旗上路线指示,进得东面偏洞,七拐八弯走了近半个时辰,却是一条死路。正纳闷时,侯佳瑜急叫一声,一把拉住南可海前跨的身子。火把近照,三人均倒吸口冷气,原来前面石板断开,赫然一道深渊,若是再走近一步,必将失足跌下。南可海不禁热血翻腾,跨过五尺宽的深渊,冲那拦路石墙猛击一掌,孰料一道暗门应掌而开。

进了石门,一道铁笼赫然入目,三人齐扑过去,那铁笼竟里外三道,碗口粗的淡光从石室顶上直射下来,打出青寒的铁色,映着笼里那鬼魅般的白影。柳尚品轻唤一声"师兄",笼里没有回应;侯佳瑜哽咽着叫声"爹爹",笼里依旧没有回应;南可海用刀背猛击铁笼,急唤声"候老英雄"。那白影蠕动一下,及地的白发慢慢拾起,探出头,探出手脚,探出死人般苍白的面目,站起身来,脚下赫然一堆白骨。

三人愕然后退,南可海和侯佳瑜同时惊叫一声:"你是段白冰!"段白冰死鱼双目转动一下,缓缓坐下去,声如游丝般道:"我当是那南不寻呢,骇我一大跳。"柳尚品一剑穿笼抵在他额上:"老贼,我大师兄究竟囚在何处?"段白冰苦笑一下,道:"你就是柳尚品吧!你用一部废书骗得五花旗到手,而那两个蠢物现在定为那本废书争得你死我活吧!"南可海闻言,如坠五里云雾。那奇书曾字字入目,又怎会是假的呢?

柳尚品已看到他满脸的愕色,金枪驿外的大镇上他本要说这内情,可旗未到手又恐走漏风声,终掩口而过。此刻,他轻叹一声道:"南公子,《五掌全书》实为两部;近百年来,一部传功,一部废功,两书相反相成,代代齐传。因五种掌法太过毒辣,依照祖训,传功之书只单授继位弟子练功习法,待功成传位时,前任掌门人当众按废功之书习练一遍,等神功自行废除,再行接位大典。因而,如今流传的这本,虽然名目相同,实却是五种掌法的破解之书。"南可海急问道:"前辈,传功之书如今又在何处呢?"柳尚品重叹道:"历来至极武学,难免要引来奸人争夺,江湖上为争夺武学秘籍而血洗宗派的先例数不胜数。为避这不测灾祸,二十年前我和大师兄铁下决心,毅然将传功之书焚毁,誓不再传……"世事变幻难测。一部载功的武书,竟藏着这等暗机!南可海只觉心中奇痛:为了这部"废书",多少鲜活的生命惨遭戕害,多少无辜的鲜血在白白流淌呵!焚毁一部奇书,就能斩断祸根么?只有人心的贪婪,才是真正的祸根呀!

段白冰突然仰头嘶哑道:"哎,三年前侯义风空手而来说这内情,我若信了,也落不到这等境地!"见三人神色漠然,又自怨自艾道,"人在江湖,武功乃立身之本。我在五花会苦拼二十年才做上掌门。本想从此雄图大业,光耀门庭,却不慎收了两个虎狼般弟子。风陵渡一战,那两个畜牲明里洒血相助,暗地包藏奸心,各自拉帮相互屠杀,近千名弟子在劫变中丧生。那南不寻心疑奇书落于我手,趁我不备投下迷药,待醒来已被他囚在这笼中,逼我交出《五掌全书》,任我万般解释,却从不相信。两月之前,又踏雪而来苦苦相逼,竟用长矛刺废我左臂……"侯佳瑜愤愤地望着他,神情异常激动:"怎么,你也知道心痛了么?你也觉得委屈了么?你害得我们全家离散受尽苦楚,你又可知我心中的悲苦!你若还有些天良,便说出我爹娘的下落来。"段白冰垂下头去,缓声道:"你既执意要问,我也只好据实相告了。当年,你爹狂怒而来并不交书,凭着"黑手摧心掌",横闯我九州三十六堂,无人抵挡得住。无奈之下,车三保想出一计,将你娘悬吊在风陵渡上,四面布下陷阱,诱他前来搭救。你爹耿直忠厚,贸然冲来,被我们合力擒住。"突然,他止了言语。三人急道:"后来如何了?"段白冰抬起头来,苦叹一口,道:"你娘见你爹被擒,发疯般呼叫挣脱着。那吊绳不堪重负突然断裂,你娘悲叫着掉入滔滔黄河。你爹在这笼中茶饭不思神情恍惚,不到三月也抑郁而亡……"侯佳瑜发疯般扑在笼上,跪下去,将白骨捧在手里,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南可海木然立着,脑中全是空白。蓦地,侯佳瑜脸色铁青,浑身剧颤着昏死过去。南可海知是奇毒复发,惊愤之下慌了手脚。段白冰大叫道:"快用五花药为她驱毒!"南可海猛然记起起爹爹卧房里密封的青瓷瓶中就藏着"五花药",急忙抱起侯佳瑜往室外奔去。

当他们赶到孤灯堡时,震耳的刀枪声四面交响。远远地,南可海看见十余名家仆护着他娘匆匆脱逃,车长笑身披孝衣扑在脱逃的人群里疯狂地刺杀着。飞溅的血花染红了白孝衣,也染红了他的双目,他嘶吼着一步一步向南不寻走去。南不寻不等他站稳已金刀出手,一刀接一刀的炫目刀影里,车长笑晃晃悠悠地倒下去。南不寻俯身将掉落的"奇书"拾起,捧在满是血迹的掌中,向修炼的秘室里走去……

车长笑血肉模糊的身体蠕动着,拼尽气力似要说出话来。南可海轻轻走过去,车长笑双目里放出异彩,一手抖颤着探入囊中,摸出一粒血红的丹药托于掌心,急道:"这是解毒之药,快……快让侯姑娘服下。"南可海望着他恳切的眼神,默默取过丹药,放至侯佳瑜唇中。片刻后,侯佳瑜突然"哇"的一口,嘴角溢出暗红的浓血。

南可海脸色煞白,大惊道:"侯姑娘,你怎么了?"车长笑恶毒地惨笑起来:"我得不到的女人,别人……别人也休想得到,哈哈……"南可海如遭电击般僵然呆立。侯佳瑜紧闭着双目,不停地抽搐着。强烈的奇毒已使她血脉逆行,肝肠寸断。她一口接一口地深喘着粗气,慢慢拭去他颊上的泪痕:"南大哥,佳瑜今生能得到你这般真情,死又有何憾呢?"南可海紧紧揽住她,没有言语,只有无尽的长泪无声地掉落。他从贴身囊里取出那件珍存已久的红玉珈,轻轻缀在侯佳瑜的发髻上。夜色里,那玉珈就像一只跳跃着的、火红的蝴蝶。侯佳瑜深情地回望一眼南可海,探手将那玉珈轻轻拿下,放进他的掌中,双眸慢慢闭合,流出无限的深情、眷恋和隐痛……

起风了,风在悲鸣,风在哭泣。南可海悲愤地长啸一声,一把烈火掷在堡中。那火在劲风中四散蔓延,夹着噼啪的裂响,顷刻便吞没了孤灯堡。漫天的火光中,南可海抱起侯佳瑜的尸身,一步一步走出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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