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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异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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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骑桶人

题记——谨以此文,向黑泽明《七武士》致敬!

人说,异侠的缚雷术共有七种,

分别是鼓术、射术、剑术、锤术、鞭术和畜术……

还有最后一种,不知道名称,不过却最厉害:

其实你我,都是异侠!

清明才过去不久,正是播种时节,田里却没人,村民们都聚到王保甲家里议论。但听得荀老爹叹气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王阿多的老婆本还哭丧着脸,一听,便抽泣道:”今年的童男女可都是供过了,前日里劈死了王家二妞,说是去推雷车,今天又劈死我家阿多,莫不成也要他个大老爷们去推雷车?“

原来五年前,村里忽然来了雷公,也不知究竟有几个,天天打雷闪电,胡乱劈人,还下起瓢泼大雨,把田地都淹了。村民们在山上立了雷公祠,答应每年供上一对童男女,雷公才收了闪电,停了雨,但仍时不时劈死几个人,说是去推雷车。村里也曾凑了几两银子,请了个道公来降服雷公,却被一阵乱雷劈下来。坛坍了,道公被烧成一截焦炭,花费了村人的安葬银子不说,还惹恼了雷公,那年的献仪便被改成两对童男女——荀老爹一个四岁的孙子,就是那年死的。

村人议了半天,却都无法。后来王保甲的老爹拄着拐,从后面出来,道:”我幼时听爷爷说,青溪山中有许多剑仙。这些剑仙却与别处的剑仙不同,别处的剑仙只会放飞剑,这青溪山中的剑仙却会缚雷术,专是降服雷公,救咱们老百姓的,是以外边的人,却都不叫他们剑仙,而是叫他们异侠了。“王老爹说罢,便进去了。众人又议了半天,最后毕竟还是定了下来,由赵六老、荀老大、邓山还有赵板儿一共四个人,去青溪山中请异侠,却须在三十日内回来,若到时未回,便在第三十日上将童男女抬到雷公祠里,去做祭礼。

大伙儿凑了份子钱,王保甲、赵六老和赵板儿出得多些。王保甲不必说,赵六老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春郎,赵板儿则是为了自己的二姐儿溜儿,今年轮着,该是这俩做童男女的。王阿多刚死,他女人就无须再掏钱了。

次日一早,结束停当,盘缠和请异侠的花销都紧缚在邓山等人的裹肚内,扎在腰间,四人别了众村民,向青溪山行去。

非止一日,来到青溪山山脚下的远安城。远安古称临沮,有漳水、沮水环绕,也是个繁华的所在。四人入城内寻客栈安身,也不敢找那高大阔气的,只转到城角,见了家门脸低矮的客栈,畏畏缩缩地进去。客栈门首却立着个瞎老汉和一个唱小曲的女子,那瞎老汉穿着件褴褛的长衫,抱着二胡,两眼翻白,听见有人来了,急忙躬身道:”官人要听小曲么?“那唱曲的女子也转过身来,虽然年轻,长得却粗丑。四人慌忙摇手推拒,那客栈的小二却迎出来,把瞎老汉和女子轰过一边去了。

次日在城内打听,却哪儿有人听说过什么会”缚雷术“的异侠。寻了两日,赵六老道:”王老爹说异侠是在青溪山里头,可不是在城里头,咱们在城里寻,自然寻不见。“众人想着也对,便商议着要入山寻访,赵板儿嫌入山辛苦,谎称这两日肚子闹得慌,独自留在城内打探消息。大伙儿约好了十日之后碰头。

赵板儿在城内又寻了两日,仍是茫无头绪,不免心焦。忽一日,一条大汉找上门来,自称异侠,自小习得缚雷术。赵板儿看他穿着一领青衣,腰间悬一把钢刀,身长七尺,膀阔三停,极是威武,心中暗道:”便是这样的人才能与雷公斗呢!“赵板儿急忙将他请到一处酒馆,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鸡鸭鱼肉地叫上来,又打了一坛本地上好的富水酒。

那大汉自称姓乌,名大有,幼时在山中碰到一个老神仙,学得缚雷术在身,如今少说也降服了十七八个雷公了,从未失过手,听到赵板儿等人寻异侠,特意从青溪山上下来与他们相会。赵板儿跌足道:”可惜可惜!他们已上山去了,只好等十日后从山上下来,我们才走路。“乌大有但道”不妨事“,说他还有几个同伴未到,还要等人来齐了,才能动身。

果然两三日内,又来了几个”异侠“,与乌大有聚在一处,每日只要赵板儿请他们吃酒,稍不如意便大声叱骂。赵板儿还指望他们救自己的女儿,只能忍气吞声,好酒好肉地相待,才到第五日,就已经把带在身上的钱花了十之七八。村人凑的钱,倒有一大半是留在赵板儿身上,如今异侠还没请到村里,钱却已花得差不多了,赵板儿不免暗暗心焦,只盼着荀老大等人快些回来。

到第八日,赵板儿再无钱请乌大有等人饮酒吃肉。乌大有怒道:”连钱都没有,请什么异侠,降什么雷公!“引了众人便要走。赵板儿拦在门前,求爷爷告奶奶,说等荀老大等人从山上下来便有钱了。这些人哪里听他的,反倒给了赵板儿一顿老拳,骂骂咧咧、大摇大摆地走了。待人都走得远了,小二才扶起赵板儿道:”这些人哪是什么‘异侠’,不过是街上的闲汉,来骗酒喝罢了!“赵板儿自觉没脸皮再见荀老大等人,寻思到半夜便要悬梁自尽,又想到在客栈内做这等事,会坏了人家生意,不如去外头寻棵歪脖子树为妙,便趁着天黑,蹭出门去。

再说荀老大等人,在青溪山大小道观内打听异侠的踪迹,却是无人知晓。三五日后,赵六老道:”这些杂毛道士都不成样子,前日还瞅见几个窑子里的姐儿,把腰扭得像蛇一样,从后门进去了,能有什么好事?咱们要寻异侠,还得到深山里去寻。“荀老大道:”说的也是,不如你和小邓进山去寻,我留在这里,看看能否打听到一些头绪。“

次日众人便分为两路,荀老大只在道观内寻访,赵六老和邓山攀藤附葛,向深山内行去。行了一日,看看日色将晚,正好遇上一个归家的樵夫,赵六老从侧边赶上,堆起笑脸,打听异侠的消息。那樵夫道:”翻过前面两座山,茅屋里住着一个隐士,却不知是不是异侠。“赵六老和邓山欢喜道:”这必是异侠!“两人就在樵夫家中宿了一晚。次日清晨,三步一拜,向那隐士所住之处行去。

翻了两座山,转过一处山坳,下面是好大一片竹林,竹林外小桥流水,桥边果然有一间歪歪斜斜的茅屋。赵六老喜道:”这样好的景致必定是神仙住的地方!“邓山被赵六老逼着三步一拜,弄得脖子都有些歪了,气恼道:”害我磕了几千个头,若不是真神仙,定要把他从茅屋里揪出来揍扁!“

两人沿着山脚,拜到茅屋前,只见柴门半开,里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件半旧的道袍,正在打坐。那老者看到有人来了,急忙站起身来,伸颈一望,看赵六老和邓山都是农夫打扮,鼻子里”哼“了一声,依旧坐回去,连眼也懒得再睁一下。

赵六老和邓山看老者行径有些古怪,倒不知如何是好。依邓山的意思,便要入茅屋内询问,赵六老却拼命拉住邓山,只在茅屋外跪着,大声道:”村民赵六老、邓山拜见老神仙,有事相求!“那老者也不知是不是聋了,只在茅屋内坐着,既不出来,亦不吭声。赵六老只道老者在打坐,不愿别人打扰,也就不再出声了,和邓山并排跪在门外,等着老者出门相询。

哪儿想到从日中直跪到日暮,老者只是打坐,并不来搭理他们。两人跪得手脚酸麻,双膝肿痛,邓山数次要起身,赵六老却只当老神仙在试他们的诚心,死命拉住邓山,不让他莽撞行事。

渐渐暮色四合,老者才慢悠悠起身,提个小竹桶,却是要去溪边打水的意思。邓山再也忍不住,一跳跳起来,挡在老者身前,大大地唱了个喏,粗声道:”老神仙,我们已在门外跪了半天,你为何还不搭理?“老者一甩袖子:”村野俗人,谁耐烦搭理你们!“邓山便有些恼了,斜跨一步道:”修仙之人都是心肠慈善的,我们老远走来,三步一拜,你却瞅也不瞅,不像是修仙的样子。“老者却道:”谁稀罕当神仙!我隐居于此,是等着皇上听到我的大名,好下个诏书,请我入朝为官,你们要我搭理却也容易,拿出皇上的诏书,我自然随你们去。“邓山听了大怒,一把将那老者提起,甩在肩上,大步走到溪边,肩膀一耸,便丢了下去。老者在水中大骂,邓山也不理他,捡了老者的小竹桶,打了水,便用老者的米做起饭来,与赵六老两个人吃了,当晚便在老者的茅屋中过夜。老者在水中骂了半天,到了夜里,露水打下来,很有些凉。他耐不住饥寒,踅到门边,涎着脸求赵六老让他进去避寒。赵六老看他可怜,把他放了进来,又拿出冷饭来让他吃了。邓山也不理会,只当看不见。

赵板儿凄凄惶惶地行出城去,找到一片野林,便一头钻将进去。他搬来块石头,站上去解开裤带往树枝上一搭,打了个死结,伸颈一钻,道:”女儿,爹对不住你!“脚下一蹬,把石头踹过一边,身子便吊住了。

正在将死而未死时,却来了一个人,把赵板儿从树上解下来,放他在地上躺着。赵板儿昏昏沉沉醒来,借着月色,看到身边蹲着一个老者,大大的两块颧骨,长眉长须,只道是地狱里的判官,翻身便拜了下去。

老者道:”跟我来。“便转身向林子外走去。赵板儿举步便追,却摔了个狗吃屎,他还道是有什么鬼物作祟,吓得跪倒在地,胡乱磕头。老者在前面道:”你裤带还在树上!“赵板儿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的裤子落下来,绊了一跤。他爬起来,解下裤带系上,亦步亦趋跟在老者后面,连气也不敢喘。他只当自己已是鬼了,看到月光下的影儿,还颇诧异:”世人都说鬼没影儿,原来是胡扯!“

行了半个时辰,却转到片山谷里,谷中一排三间茅屋。老者引赵板儿进了左首一间,指着地上一张苇席:”你先睡一觉,明日再说。“说罢,便出去了。赵板儿躺在苇席上,暗暗盘算自己以前做过的坏事:小时常常偷人地里的瓜,大一些偷看过村里的女人洗澡,成了亲后还去窑子里逛了几次……赵板儿想到这里,身上起了许多的鸡皮疙瘩——也不知阎王爷呆会儿要怎么罚自己,是下油锅,还是上刀山?便这么胡乱想着,渐渐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了,山谷里迷迷茫茫的全是雾。赵板儿战战兢兢,踉跄行去,看到雾中隐约现出一个坟头,靠过去一瞧,只见坟头后边还是坟头,一个接着一个,一片接着一片,看这情形,这山谷里似乎除了那三间茅屋外,四周全都是坟头了。坟前都立着石碑,愈是往前,石碑就愈古旧,到了后来,也有缺了边角甚而裂成两片,被重新修补起来的。只是无论坟之新旧,坟头上都没长草,显是有人精心照管的。行到后来,晨雾渐渐散了,只见那老者正背着手,在坟头间缓行,偶尔看到坟头上长了草,便信手拔去。到了此时,赵板儿再蠢,也知道自己没死。

那老者远远看到赵板儿,朝他招了招手。赵板儿走过去,直直站着,心中暗道:”这老东西若不是判官,难道是神仙?却也不像,哪有神仙住在坟山的!“老者道:”你们不是在找异侠么?我便是异侠!“赵板儿瞪着眼看他,颇有些不信。老者道:”异侠很了不起么?你看看这些坟头,里边埋的全是异侠,他们从小学得缚雷术,却一辈子都没用过,便这么死啦!“

赵板儿不解道:”怎么一辈子都没用过?“老者道:”古时有一个人叫朱泙漫,花费千金,用三年时间,从支离益处学得屠龙术,结果却一无所用,只能郁郁而终。世人只道朱泙漫寻不到龙来施展屠龙术,却不知道,世间未尝没有龙,只是世人不敢屠龙、不愿屠龙罢了,便是朱泙漫果真屠了条龙,拖到人们面前来,他们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说这是龙,反倒都硬把龙说成了蛇。异侠之缚雷术,与朱泙漫的屠龙术有何差别?是以异侠学成缚雷术后,便都弃之不用,反倒去种田地,做生意,或者屠鸡屠狗……“

赵板儿听了,急忙转到老者前面,扑通跪下:”求老丈替咱们降了那雷公,救我等脱离苦海!“老者道:”你们真的要降雷公么?“赵板儿道:”要降要降!他可害得咱们好苦,我那苦命的溜儿,我我……我若是三十日内请不到异侠回去,她便要被送去雷公祠做祭礼啦!“老者道:”既是如此,你且回客栈去,等我消息。“赵板儿听罢大喜,跳起身便要走,想了想又回身道:”老丈,只是有件事不好说,咱们可……可没什么钱。“老者点头道:”有饭吃便好,钱是小事。“赵板儿听罢,乐得颠头晃脑地走了。

赵板儿回到客栈中,一夜不曾睡好,寻思着这回溜儿有救了,又想到以前被送去做祭礼的大姐,不免掉下几滴浊泪。不觉天光大亮,他因没钱,昨天便没吃晚饭,此时难免肚子”咕咕“作响,便走到一个包子铺前,看着热腾腾的包子干咽唾沫。忽听到一阵”咣当咣当“的打铁声,原来包子铺过去两家铺面是一个打铁铺,铺子门前挂着块破破烂烂的门招,上面写着”祥瘸子铁铺“五字,里面一个赤着上身的老汉,露两条粗膀子,胸前围一条又黑又破的皮裙,手中拿一只三四十斤的铁锤,身长足足八尺有余,正在锻打一只老大的铁锚。那铁锚少说重有千斤,但老铁匠把它翻来翻去地打,便如同在打一只大鱼钩一般轻巧。

赵板儿咋着舌,看了半日,正待要走,却见昨日遇上的老者从街上拐了过来,看见赵板儿道:”正好正好,与我一同进去见祥瘸子。“原来这老铁匠名叫祥瘸子,却也是一个异侠。

且说祥瘸子听老者说罢原委,大笑道:”呵呵呵,太师爷、师爷还有师父,都没被请去降过雷公!师父过身时,还把咱们赶下青溪山,让咱们再不要做什么劳什子‘异侠’,我瘸子打了半辈子铁,却没想到傻人也还有些傻福,能去过过降雷公的瘾!“说罢,把铁锤插在腰上,撒开脚便走。老者急忙把他拉住道:”你到哪里?“祥瘸子道:”这不是去降雷公么?“老者道:”只我们两人济得什么事,还得多叫几人。“祥瘸子拍了拍后脑勺,道:”是啊是啊!还有阿推婆、殷瞎子、朱六和潘鸿德,我倒忘了!“

三人出了打铁铺子,向城北行去,不一刻到了一处所在,只见处处是绣阁朱楼,原来却是个青楼汇聚之所。赵板儿以前也逛过乡下的窑子,却如何能与这远安城的相比。他耳中听的是丝竹管弦,鼻中嗅的是脂粉奇香,眼中看的是妖姿丽色,却把他弄得像个落入火中的雪狮子一般,不觉身都化去,落在后面,行路不得。

祥瘸子喝道:”你怎的不走了?“那老者原来姓薛,名孤延,人家看他守了一辈子的墓,都不叫他薛孤延了,只叫他薛孤鬼。那薛孤鬼看赵板儿如此模样,只是笑。赵板儿被祥瘸子一喝,回过神来,急忙跟上去。三人行到一处门楼下,一个龟奴把他们迎了进去。赵板儿伸长脖子四处瞅,想看看那些姑娘们是啥模样。薛孤鬼却道:”且住,我们是来找人的。“那龟奴一听找人,笑容便倏地没了,拉长脸道:”三位要找谁啊?“

原来做这一行少不得有逼良为娼的事,最怕有人来找,翻出姑娘们的老底来,告上官府。薛孤鬼道:”却是找你们的老娘阿推婆!“龟奴一听是找阿推婆的,又笑容可掬起来。原来那阿推婆却是这妓院的老鸨。

龟奴将三人让入一个阁子,奉上茶来。片刻之后,便听得门外有人踏着急碎步走来。一个妇人道:”那张生囊中已没钱了,明日若还赖着不走,只管一顿乱棍打出门去,不要理他!“方才那龟奴应道:”是,只是绿蔻对他似有些舍不得哩!“那妇人道:”有本事拿二百两银子来,把她赎出去,我阿推婆可不是红娘!“话音方落,一个人揭开帘子走了进来。

赵板儿正抓桌上的点心吃,猛一调头,却吓了一跳。这人乍一看去却似三十来岁,仔细一看,才知她脸上涂了白粉,颊上抹了胭脂,唇上点了口红,那满头的青丝怕也是假的,说她有五十岁了,怕还是少的。

薛孤鬼道:”阿推婆,你钱赚得不少了,怎的还如此不长进。“阿推婆挥了挥手绢,一屁股坐在桌边,又扶了扶鬓边的一朵大红花,方才道:”孤鬼,你找我啥事?莫不是拐来个美貌女鬼,要卖到我院里来!“薛孤鬼”哼“了一声,道:”有人请我们去降服雷公,你去还是不去?“阿推婆道:”那请我们去的人是个大财主?“薛孤鬼道:”不是财主,是一伙村夫。“阿推婆道:”这么说,那雷公是母的,貌美如花,还会调脂弄粉,我去降了她,便能弄到这院里来,招呼客人么?“薛孤鬼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了。

祥瘸子狠狠道:”阿推婆,你若不去,我就拿这把锤子把你这砸个粉碎!“阿推婆扭扭腰,道:”哟!有本事你砸呀?我阿推婆可不是泥捏的!“

薛孤鬼咳了一声,道:”瘸子也只是说说罢了!只是我薛孤鬼倒没想到,阿推婆居然会忘了自己年轻时的事!“阿推婆听薛孤鬼如此说,脸色一黑,正要开言,却听得门帘一响,一个女子跳进来。赵板儿塞了满嘴点心,嚼得正起劲,一看那女子,差点儿便被噎住,心头”怦怦“直跳——那女子上半身只穿件鹦哥绿抹胸,下边一条亵裤,入眼尽是春意。

阿推婆看到那女子,便道:”红玉,又怎的了?“红玉嗲声道:”娘,以后再也不要让我去陪那老货了,一碰到他,我浑身都起疙瘩。“阿推婆道:”你想怎的?总不成让老娘把送上门的银子又退回去!“红玉跺着脚,哭道:”你就是偏心,让绿蔻去招呼张生,不让我去!“

正说话间,忽然帘子半开,一个老头子探了半身进来,道:”红玉!红玉!“红玉急忙收了泪,娇声笑道:”哟,我找我娘说句话呢!“说着走出去,便听得”叭“的一声响,大约是红玉在老头子额上亲了一口。

阿推婆转过身来,冷冷道:”孤鬼,我年轻时的事,也轮不到你管,我爱怎的便怎的。你们要降雷公便自请,莫来烦我!“说罢,站起来走了。

三人怏怏地走出街。祥瘸子道:”我这就把妓院砸了,看老妖婆随不随咱们去!“薛孤鬼道:”千万不可莽撞!咱们先去寻殷瞎子,回头再想法子说服阿推婆。“

三人迤逦而去,却行到了赵板儿等人所住的客栈前。赵板儿心中七上八下:”不成殷瞎子竟就住在客栈中?“忽听到一阵喧哗,原来是有人在客栈内拉拉扯扯,却是要打架的意思。赵板儿随着薛孤鬼和祥瘸子走进去一看,一个络腮胡的大汉像是吃醉了酒,正揪住那拉二胡瞎老汉的领口,不依不饶地骂,旁边唱小曲的女子急得直哭。

祥瘸子大怒,一脚把前面一张桌子踢翻,跨上去抓住那络腮胡的手。那络腮胡的脸便”刷“地红了。他脚一软,呼道:”哎哟!快放手,疼啊!“祥瘸子道:”怎的欺负一个瞎子!“那瞎老汉却道:”瘸子,你快放了他,我欠他的钱哩!“祥瘸子方才放了手,骂道:”姥姥的,瞎子欠你多少钱?“那络腮胡甩着手道:”二两……二两的本金,加利息是……“他正说着,看祥瘸子一瞪眼,急忙改口道:”就二两!二两!“祥瘸子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块黑污的碎银来,丢给络腮胡道:”这块二两有余,你拿了快滚!“又回身对那瞎老汉道,”姥姥的,你欠人家的钱,怎的不来找我?“瞎老汉苦着脸道:”实是两年前老婆子归天,借了他二两银子买了口棺材,哪想到直欠到现在,也还不上。“薛孤鬼在一边道:”罢了,我说瞎子,你也不要卖唱了,现今有人请咱们去降雷公,虽然没什么钱,一口饭总是有的。“那瞎老汉一听”降服雷公“四字,精神便是一振:”我早知道有几个人在找异侠呢。却不知真假,不敢莽撞,原来竟是真的!“他想了想,又摇头道:”我这孙女阿秀,却丢不下。“

薛孤鬼回身对赵板儿道:”你们多给阿秀一口饭吃,不要紧吧?“赵板儿做梦也没想到异侠竟是这卖唱的瞎老汉,忽听到薛孤鬼说话,急忙道:”不要紧!不要紧!便是十口饭也使得!庄稼人银子没有,粮食却还有一些!“他又看阿秀长得粗丑,暗道可惜,若是长得秀气些,倒可嫁给邓山做媳妇,这样以后再有雷公来欺负,也不怕了,只管叫殷瞎子去对付便是。

几个人正说着,忽然看到荀老大、赵六老和邓山从外边走进,原来十日已到,他们虽然未在山中找到异侠,却也只好先下山来,与赵板儿相会。赵板儿大喜,挺着胸脯上前道:”还不快来拜见异侠!“那邓山一听,左右四顾,一惊一乍道:”哪儿?异侠在哪儿?“赵板儿过去给他个栗暴儿,道:”你面前的不是?“他又转身对荀老大和赵六老道,”这位是薛大法师,这位是祥大法师,这位是殷大法师。“

荀老大和赵六老看到三人其貌不扬,其中更有那拉二胡的瞎老汉在内,心中惊诧,将赵板儿扯过一边道:”你可瞧准了!这些人莫不是骗银子的?“赵板儿苦着脸道:”哪儿还有什么银子!银子早被一伙闲汉骗光了。这三位法师说了,他们不要银子,只管吃饱就行!“三人听了大惊,邓山便要去找那伙骗银子的闲汉,却被荀老大拉住道:”这是人家的地方,咱们四个人势单力孤,怎么讨得回银子?目下只有先带了这三位法师回去,无论真假,先过了三十天这一关,救了春郎和溜儿的性命再说。“

薛孤鬼插话道:”我们还有几位同伴:一位阿推婆,方才已去唤了,她却不愿去,还须再想法子请;一位姓朱,大家都叫他朱六,要去寻;一位姓潘,名鸿德的,却是在青溪山中隐居……“

说到这里,赵六老惊道:”莫不是屋前有一条沟,沟边有一片竹林的?“薛孤鬼道:”正是,你们怎么知道?“赵六老道:”莫说了莫说了,我与邓山在他门前跪了一日,他也不搭理,还说除非是皇上下了诏书,请他到朝廷去,做个大大的官儿,否则他决不出山!“薛孤鬼听了,皱眉道:”如此说来却有些麻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们先去寻了朱六,再想办法说服阿推婆和潘鸿德。“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哪想到他们在远安城中找了一个下午,也找不到朱六。天色渐暗,众人都回来了。荀老大腰里还剩下些银两,便拿出来摆了席酒,相请薛孤鬼等人。酒过三巡,荀老大问道:”降服雷公,一定要六个人才行么?“薛孤鬼道:”异侠所学,虽都是缚雷术,其实细分起来,还各有不同。比如阿推婆,学的是缚雷术中的鼓术;这位祥瘸子呢,学的是缚雷术中的锤术;还有这位殷瞎子,学的是缚雷术中的剑术;在下不才,学的是缚雷术中的射术……总之各人所学不同,每人的所学都能降服雷公,但若要做到十拿九稳,却须同舟共济才行,否则一击不中,反倒可能被雷公反噬!“

荀老大听了点头称是,又问:”那么朱六和潘鸿德两位法师,又是学的缚雷术中的哪种呢?“薛孤鬼道:”朱六学的是缚雷术中的畜术,他养有一只避雷貘,擅长听风识雷,提前规避;那潘鸿德所学则是缚雷术中的鞭术。“赵六老掐指算道:”这么说来,共有一、二……六种缚雷术?“薛孤鬼道:”其实还有一种,不过早已断绝,没了传人,就连名称也已无闻。“

这一席酒直吃到二更方才散了,众人商定明天一路人去劝说阿推婆,一路人去找朱六,一路人去青溪山上找潘鸿德,无论明日请不请得到这三人,都于后日动身。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便见一个小厮在客栈外探头探脑,一看到薛孤鬼便大声喊:”我娘说你们若要走时,知会她一声!“说罢转身就跑。

薛孤鬼听到了,抚须微笑,正要和邓山、赵六老去青溪山中请潘鸿德,那赵板儿突然道:”薛法师,我突然有了个歪法子。刚才那小厮过来,自是阿推婆也要去。不如咱们去阿推婆的窑子里请一个大姐出来,抬上青溪山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愁潘法师不随咱们下山。“薛孤鬼听了,笑道:”法子是歪,不过倒也使得。“当下四人便向阿推婆处行去,余下的人继续在城中寻找朱六。

不一时到了阿推婆处,与阿推婆一说,阿推婆直摇头:”老娘同你们去降服雷公,已经蚀本,现今更好了,竟要我女儿也去做着亏本的买卖,不行不行!“众人正没法子,却见那红玉鬓发蓬松地走出,歪在椅子上道:”被那老不死的歪缠一夜,骨头都疼了!“薛孤鬼灵机一动,大声道:”那潘鸿德是立时就要做官的人,家中又有乌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搬不动的金山,他还是古时美男子潘安的后裔,生得面如涂粉,唇似……“红玉果然上当,问阿推婆:”娘,有如此好人,怎不让给我?“薛孤鬼道:”他可正要见红玉姑娘呢!只是你娘不愿你去……“红玉忙摇着阿推婆的肩道:”娘,让我去!让我去!“阿推婆道:”莫烦我!你要去便去,到时可不得反悔!“红玉听罢,扭着腰臀,喜滋滋地上楼梳妆打扮去了。

众人在下面等了有一个时辰不止,才见红玉花枝招展地下得楼来,一乘小轿是早就备好的了,红玉掀帘入内,坐稳了,众人便向青溪山行去。

渐渐出了城,红玉问道:”这潘鸿德怎的住在城外?“薛孤鬼诳她道:”不错!他城外有数处别墅,一年里倒有三百天在城外游赏山水,骑马打猎。“众人听了,只是窃笑。

正行间,远远看到好大一株桃树,结了满树青果,树下躺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叫花子,身旁躺着一只浑身脏污的黑皮小猪。小猪长着一只长鼻,四脚朝天,大张着嘴;那叫花子居然也大张着嘴,与那黑皮小猪一般模样。

薛孤鬼大喜,上前对那叫花子道:”朱六,你在此做什么,害我们寻得好苦。“那叫花子道:”不要扰我们等桃子吃。“赵板儿一听大乐,问道:”这桃子少说也要再过一个月才吃得呢。那你张着嘴干吗?“叫花子道:”你这蠢人,我不张着嘴,桃子掉下来时能落到我嘴里么?“赵板儿听了更乐,还待要问,薛孤鬼却已领着人走过。赵板儿急忙追上前去,问道:”薛法师,这花子莫非便是朱六?“薛孤鬼道:”正是。“那赵六老也问道:”既是如此,怎么不唤他与咱们一道去青溪山,等请来了潘法师,便可一道去降服雷公,岂不是好?“薛孤鬼道:”莫理他,这花子懒得很,必不肯与咱们一道上山,等咱们从山上下来,再诓得他与咱们同去便是。反正只要那桃子还未吃到他嘴里,他不会轻易便走。“众人又问起朱六旁边那黑皮小猪,竟然便是避雷貘。他们初听这怪兽的名字,还道它必是比狮虎还要凶恶,哪想到却是如此猥琐邋遢,看来竟是猪不可貌相了。

几人谈谈讲讲,不觉已行到山中,轿子再也进不去了。薛孤鬼把红玉请下轿来,让邓山背她入山。邓山脸涨得通红,把红玉背起。红玉却只是叫苦,说那潘鸿德怎的如此怪异,把别墅建在这鸟不生蛋的山旮旯里,不过既已到这般田地,便是要退回去,亦是不能了。

直行到月儿东升,方才进了潘鸿德所住的山坳。薛孤鬼对红玉道:”那潘大财主就在那茅屋内。“红玉诧道:”怎的住在这烂茅屋里?“薛孤鬼道:”这是他家庄户的屋子,他上山打猎来此借住一晚,明日便去。“红玉半信半疑,薛孤鬼又道:”这潘大财主喜欢装神扮鬼,你便假称自己是嫦娥下凡,他必欢喜,明日重重赏你。“红玉便整整衣衫,抖擞精神,装出十二分狐媚来,袅袅娜娜地向潘鸿德的茅屋行去。

再说那潘鸿德自那日被邓山扔进水里后,又羞又恼,生了场病,刚刚才好。这日早早上了床,正梦到自己正接了皇帝老儿的诏书,即将上京当官,忽听到门外环佩叮当,跟着”砰砰“几声,却是有人敲门。

潘鸿德只道是邓山等人又回来了,惊问道:”谁?“却没想到门外传来的却是娇声软语:”妾身是月宫里的嫦娥,仰慕潘先生美名,特来相会,切勿推辞!“潘鸿德”扑通“翻下床来,颤声道:”世间多的是美貌少年,嫦娥姐姐怎会看中老夫?“红玉听他自称”老夫“,心内诧异,便道:”你且开了门再说!“她本想等潘鸿德开了门,看看他的模样再说。哪想到潘鸿德把门一开,一把将她搂住,就往床上拖。她黑地里也看不清潘鸿德的模样,只好挣着问道:”你可有乌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搬不动的金山?“潘鸿德到此时哪还顾得其他,一边点头,一边按住红玉。红玉到此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只好由着潘鸿德胡天胡帝。潘鸿德只道古有嫦娥下凡之事,丝毫没料到这一切竟是薛孤鬼等人设下的圈套。

正到有趣处,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伙人拥抢进来,手中高举火把。便听那伙人道:”好你个潘鸿德,说是在青溪山中隐居,却暗暗从城里召了青楼女子来做这苟且之事,也太没廉耻了!“潘鸿德大惊,从床上跳下道:”哪来的青楼女子,这是月宫里的嫦娥!“众人”哈哈“大笑,道:”她是月宫里的嫦娥,我们还是太上老君哩!“

潘鸿德渐渐回过神来,借着火把光亮,看那瑟缩于床角的”嫦娥“,却哪儿有一丝仙气。说她是青溪山中的千年狐妖,倒还更像些。又看那伙人,认得其中有前日上山来寻过自己的两个农夫,再瞧举着火把的却是守墓的薛孤鬼,不禁骂道:”薛孤鬼,你设计来害我,是何居心!“薛孤鬼道:”这两位你也认得,他们是来请你去降雷公的,你去还是不去?“潘鸿德披了件衣衫蹲在墙角,闷声闷气道:”不去!“薛孤鬼冷笑道:”今日的事若传出去,你隐士的名声便算没了,守在此处又有何用?不如与咱们去降雷公,事成之后,请那边的县令荐你做个茂才什么的,倒还有些指望。“

潘鸿德蹲了半天,方道:”要我去也行,不过你们得先出去了再说!“众人瞧着床上的一片狼藉,”吃吃“笑着往门外退去。红玉却尖叫一声,跳下床来,指着潘鸿德骂道:”你这老枯骨,还想老娘陪你睡哩!呸!还有你们几个,也不是好东西!诓老娘到这野地里来,说什么金山银山,原来却是个穷得没裤子穿的老货,看老娘回到城里,怎么收拾你们……“红玉便这么唾沫横飞地骂了半夜,众人自知理亏,只好由着她,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次日天明,邓山辛辛苦苦把红玉背出山去,又好容易找来一只驴给她骑,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路上遇到朱六,果然还与避雷貘一道,大张着嘴躺在桃树下。薛孤鬼也不过去,只远远地喊:”朱六,我请你吃饺子!“朱六一骨碌爬起来,乐颠颠地跑过来问:”哪儿?哪儿?“那避雷貘也跟在朱六身后,冲着薛孤鬼”呼噜噜“地叫,似也要饺子吃。薛孤鬼道:”这里怎有饺子?随我到远安城再说。“朱六嘟着嘴道:”你说话可要算话!“说着便跟着大伙儿走。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那避雷貘却趴在地上,不愿动弹了。朱六道:”它说怎么那姐姐有驴子坐,它没有?“众人哭笑不得,荀老大道:”驴子只有一头,红玉脚小行不得路,非那驴子驮不可。不如我背着避雷貘,你看可使得?“朱六点点头。那避雷貘看着不重,但背起来也有数十斤,荀老大、赵六老和邓山三人轮着将它背到远安城中,已都是一身臭汗。

荀老大等人看到不止请来了潘鸿德,又找到朱六,都十分欢喜。那朱六一进城,就闹着要吃饺子,荀老大带他到汤饼铺中,让他和避雷貘放开肚吃,结果他们一人一畜吃的比汤饼铺十日卖出的饺子还多。汤饼铺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荀老大却苦着一张脸,暗想:”似这般饭量,如何供得起?“

次日清晨,薛孤鬼叫醒众人,又令赵板儿去叫阿推婆。朱六和避雷貘何曾这么早醒过,一百个不愿,薛孤鬼只说到村中再请他们吃饺子,才骗得他们同行。不一会儿,阿推婆斜坐头叫驴,让小厮钱多多替她牵着来了。

一番忙乱后,一行人出了远安城。邓山和薛孤鬼走在最前面,祥瘸子、潘鸿德、朱六、避雷貘、荀老大、赵六老和赵板儿走在中间,阿秀用一根竹竿牵着殷瞎子,紧跟在他们身后,钱多多牵着驴子,与阿推婆一起走在最后。那朱六和避雷貘最是惫懒,才走不上十几里,便说没力气行不得路。荀老大与赵六老一合计,用树枝扎了乘小小的软轿,把避雷貘放在上面,两个人扛着走。朱六也闹着要坐轿子,赵板儿无奈道:”朱大法师,就您这分量,没人扛得动啊!“朱六两眼乱转,指着阿推婆的驴子道:”它扛得动我!“阿推婆却不搭理他,只管自个儿往前走。朱六磨蹭一阵,寻思着要吃饺子,只好又赶上前去。

行了几十里,朱六再也走不动了,躺在地上,死皮赖脸地要骑驴子。众人无法,百般央求阿推婆下得驴来,让朱六骑上。不想那驴子才走了几步,”咴咴“叫了两声,腿一软,便坐在地上,走不动了,众人一阵大笑。

这一日停停走走,直到天色黑了,也还只走了五十里不到。薛孤鬼情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先停在山脚下,打扫出一片空地,升了篝火,过了这一夜再说。荀老大初时还暗暗担心带的干粮不够朱六与避雷貘一顿,后来一问薛孤鬼,才知道原来他们吃得虽多,饱餐一顿后,却可十天半月肚子不饥,这才放下心来。

就见阿推婆与钱多多两个山前山后乱走,也不知在寻什么东西。赵板儿好奇,一问薛孤鬼,原来他们是在寻鼍龙,好取了它的皮,做一张鼓。赵板儿随着他们转悠,只见那阿推婆手中拿着个小鼓槌四处乱点,赶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四脚蛇、两头虫之类……在一处菜园里还赶出一只肥肥胖胖的大青虫,一拱一拱,竟比人的手臂还粗。赵板儿将虫儿砸死,拉着钱多多的手,有些害怕起来,想自己回去却又不敢,只好跟着走下去。最终却没见什么鼍龙。

第二日,众人竟遇上了一个雷公。那是在一片稻田里,正行间,避雷貘忽地从软轿上跳下来,跑得比兔子还快。朱六高喊:”有雷公!快跑快跑!“跟着也跑了起来。看他行路时慢似蜗牛,果真跑起来竟也迅疾。一伙人沿着田埂,直向稻田边的树林跑去。赵板儿一听有雷公,早吓得腿软,跑了几步,却坐倒在地,发起抖来。薛孤鬼看见了,跑回去”啪“地扇了他一巴掌。赵板儿果真清醒过来,放开脚步蹿起,末了倒比别的人先跑进林子里。林内有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众人挤在里面,伸长脖颈张望,却只见晴空万里,秧苗青青,哪儿有雷公的影子。

薛孤鬼道:”避雷貘既说有雷公,附近就必定有,大伙儿不可出去!“等了有半个时辰,却仍没动静,赵板儿不耐烦起来,正想出去透透气,却听得钱多多喊道:”看啊!在那儿呢!“众人举头一望,只见稻田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个怪物,背上生着好大一双青色肉翼,身高足有丈余。它似乎也听到了钱多多的喊叫,慢慢把头转过来,但见它双目赤红,生着一张鸟嘴。

避雷貘躲到朱六身后,把头埋进土里,拱着屁股不愿出来。大伙儿都不自觉地又往土地庙里缩了缩,只是庙宇甚小,便是缩到土地公公身后,也藏不住人。

那雷公缓缓扇动双翼,贴着稻田飞了起来,鸟爪似的脚上生着鳞片。他愈飞愈近,转眼已飞到了土地庙的屋檐上,停在空中,双翼扇出一阵阵狂风,把庙内众人吹得站立不住。赵板儿早躲在土地公公的背后,伸出一个头来看那雷公,却正与它的一双赤目碰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战,丹田一松,便尿了出来。他”呜呜“地哭,再抬头时,雷公已不见了。

只听得庙顶上一声霹雳,震得屋檐上的尘土簌簌落下,跟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大伙儿坐在庙内都是没精打采。赵板儿倒不哭了,嘟哝道:”你们还是异侠哩!怎的见了雷公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薛孤鬼苦笑道:”我们虽是异侠,其实也都没降过雷公。“阿秀不知何时已抓住了邓山的手,此时才回过神来,急忙松了手,靠到殷瞎子身边去。邓山瞧她一眼,那颗心不知怎的,便”怦怦“地乱跳起来。

那一日又走了二十多里,天便黑了,远远看到田边一座小庙,大伙儿去投宿,出来一个和尚,自称住持,眉毛胡须都很长了,看起来道行高深的样子,嫌他们中有女的,便道”不方便“,让他们在林子里露宿。众人却也不以为意,只是阿推婆有些气恼,骂那和尚是假正经。

夜里阿推婆仍是与钱多多一道,四处寻找鼍龙,赵板儿跟在后头看热闹。找了半个时辰,阿推婆道:”到庙里找找!“三个人从豁口处跳入院内,只见几间不大的屋宇,门都掩上了,当中一棵柏树、两个香炉。阿推婆拿着鼓槌四处乱指一阵,没什么动静。就看香积厨前似乎有一口破缸,缸里积着陈年的雨水,阿推婆把鼓槌伸进水中搅了搅,忽然”哧“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从水中跳了出来,伏在院中,狗一般地低吠。

赵板儿定睛一看,是一条似蛇而有足的怪物,正随风而长。阿推婆向前一跳,鼓槌敲在怪物头上。怪物吼了一声,绕着院子跑了起来,阿推婆叫道:”拦住它,拦住它!莫等它长大了,可就制不住了!“她这么一闹,倒把庙里的和尚都惊醒了,战战兢兢爬起来看,只不见那住持。

那怪物在院中跑了一阵,忽然蹿进一间房里,和尚们叫起来:”不好不好!怪物跳入方丈室了,莫惊了师父!“大家正要去解救,忽见从里面跑出两个人来,都光着身子,一个女的,容颜姣好,体态妖娆,和尚们认得,是庙里佃户阿三的女人秋莲,另一个男的,赫然便是他们的住持大师。

赵板儿看见忽然跳出的女子,竟是一丝不挂,浑身都软了,只乜斜着眼去看她,眨都不眨一下,忽然那怪物又跳出来,却大了好多,照着赵板儿冲过来。赵板儿吓得一抱头翻倒在地,那怪物并不咬他,”呼“地跳过去,直向庙外冲去。阿推婆追了几步,却又跑回来,照着那住持的光头”呸“地吐了口唾沫,才翻身再追,钱多多也回过身来,照着住持的光头也吐了口唾沫,又挠挠头,在秋莲身上乱摸一把,这才一溜烟走了。转瞬间,却见钱多多跟着阿推婆又跑了回来,跟着便听到”砰砰,砰砰“的脚步声。庙墙”哗啦“倒了,一头怪兽冲进来,龙身豹足,委实凶恶。和尚们发一声喊,把秋莲和住持丢在一边,四散奔逃。

赵板儿方才一直看着光身子女人发呆,此刻也拼了命地跑起来,回头一看,却见怪物谁都不跟,只跟在自己身后。他暗暗叫苦,一边喊着救命,一边往众异侠的露宿之地跑去,却远远看见阿推婆和钱多多已在那儿了,正对众人说着什么。赵板儿高喊着:”救命啊!各位法师救命!“本以为那几个法师必是使锤的使锤,使鞭的使鞭,前来搭救自己,却没料到他们一听见自己的呼救声,便也跟着拼命狂奔起来,只有祥瘸子回身冲了几步,又停下来,喊道:”不是我不救你,委实是打它不赢!“说完便也转身一瘸一拐地跑走了。赵板儿暗暗叫苦,脚下又被树根一绊,翻倒在地,他却没力再爬起来,只好躲到驴子后面,求那怪兽道:”我赵板儿皮粗肉硬,这驴子却皮白肉嫩!您老若是肚中饥饿,不如先尝尝驴肉吧!“

那驴子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竟是不动,忽然”呼噜噜“放了一串响屁,把赵板儿熏得险些没昏过去,放了屁之后,那畜生又”咴咴“地叫了起来。怪兽似乎害怕驴子的叫声,慢慢后退,渐渐变小,不上一盏茶的工夫,已变得只有小牛般大小,跟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板儿等了许久,看怪兽总不动弹,上前一摸,竟然死了。

后来阿推婆说,师父教她猎鼍龙时本说过鼍龙怕驴,只是一时情急,把这秘诀忘了。她把鼍龙的皮剥下来,做了一张鼓背在身上,赵板儿一路上求她擂鼓试试,她只是摇头,说这鼓一擂就会招来雷公,千万随便不得。

一路上朱六怨声载道,行不上两步便闹着歇息,后来阿推婆从林子里赶出一头瞎了眼的老黑熊让他骑着,他才住了嘴。朱六骑了熊之后,一行人的脚程便快了许多,终究赶在第十日上,回到了村里。

入村时已过了正午,老远就看见村里的人排成长队,最前面两条大汉扛着一尊雷公爷爷的彩绘木像,跟着后面四人抬着一个案子,案上是春郎和溜儿,都穿着新衣,绑了手脚。春郎”哇哇“大哭,溜儿似乎还不明白,坐在案上眯着眼笑。后面一队男子,吹着喇叭唢呐,再往后,就是村里的男男女女了,都低着头,其中几个女人一边走,一边抹泪。

邓山急忙高喊道:”不要送童男女了,咱们请到异侠啦!“他一路喊着跑入村里,村人果然都停了下来,几个后生迎出来,拥着他去找王保甲。

几个村老与王保甲一道,把薛孤鬼等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便拉着荀老大,低声问道:”怎的瞎的瞎,瘸的瘸,还有那老太婆,竟穿得如此花哨!“荀老大道:”俗语说得好:‘人不可貌相’,他们虽然奇怪,却是异侠无疑。那脏污的胖子,最能探知雷公踪迹;那瘸子力气好大;那婆子能降服鼍龙,你们看她背上的鼓,便是鼍龙的皮做的,了不得呢!还有其他几个,也各有本事,或会射箭,或会使锤使鞭,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又有一个乡老问:”这么说,他们以前必是降服了许多雷公了?“荀老大只好支吾道:”不少!不少!“他暗想:”且先过了这一关,救了春郎和溜儿的性命,至于薛孤鬼等人若真降不了雷公,还有村里的百十号人,只要把他们的勇气鼓起来,与雷公拼上一拼,就不信没有获胜的希望。“

薛孤鬼等人便这么在村里住了下来。潘鸿德如鱼得水,勾搭上了王阿多的老婆,每天夜里都跑去快活;阿推婆被村里的年轻婆姨围住,女人们都向她请教,如何才能牵住男人的心;朱六本还想把那老黑熊养在身边,只是村人却没那么多钱买肉给熊吃,朱六只好把它放了,堵了一肚子气,隔三岔五闹着要吃饺子。村人凑了几千斤麦子磨成白面,朱六和避雷貘一闹,就取出几十斤来,给他们做饺子吃;薛孤鬼和祥瘸子却把村前村后都走了个遍,说是看看地形,又说在找竹子和雷公铁。

这村子坐落在一个山谷里,雷公庙建在半山腰上,庙后一片竹林,薛孤鬼和祥瘸子带着几个村民,从竹林里砍了十几株竹子回来,又令村民将家中藏的牛筋牛角、柘蚕丝白鲞胶都献出来。薛孤鬼挑了半日,虽都不甚合意,仍勉强挑了几样做成一张弓。祥瘸子在四周山里走了好几日,背回几块大石头,说这些都是被雷劈过的,里头有雷公铁。他寻了块空地,搭起炉子,开炉炼铁,数日之后,果然炼了几块铁锭出来,比寻常铁锭要重上许多,祥瘸子说,只有这样的铁做成的箭头,才能伤得了雷公。

数日之后,弓做成了,箭也削成十几支,都装上了雷公铁箭头。薛孤鬼说要到村外去试弓,众村民都蜂拥着跟在后面,想亲眼看看异侠有何本事,是不是真能伤得了雷公。却未料那弓不济事,稍一用力便”咔嚓“一声,断为数截。一个村民道:”王老爹有副杉木的棺材板,拿来做弓兴许不错。“薛孤鬼便择了个时机,跟王保甲讨那棺材板。王老爹颇爽快,一口便答应下来了,还说薛孤鬼要哪一块,只管来挑。薛孤鬼挑了一块又硬又直的,又重新挑了牛筋牛角,再绷起一张弓。这张果然与前一张大不相同,高有五尺三寸,重不到三斤,寻常的弓有一百二十斤力道,便是上等,超过一百二十斤的,那就称为虎力了,但这张弓,却非有三百斤力拉不开。

试弓那日,村民们都跟在薛孤鬼和祥瘸子身后,两个汉子用一乘竹轿抬着王老爹,走在他们后面一些。不一时一众人走出村外,来到一片荒草滩,草滩尽处是从山上流下的溪水,溪边几棵野树。薛孤鬼道:”我要一箭射穿那老槐!“那株老槐少说也要两人才抱得拢,村人听了,无不惊叹。只见薛孤鬼张弓搭箭,”嗖“地射去,那支羽箭如闪电般掠过草滩,箭气所至带起一排草浪,果然悄没声地穿过那株老槐,又飞出几十丈远,才插入土中,直没至羽。众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却忽见草滩上跳出两个人来,一个是邓山,一个是阿秀,都是衣衫不整,面带春色。邓山后脑勺上还带着一道白迹,却是被箭气剃出的。众人先是”哗“地惊叹一声,跟着又指着邓山和阿秀捧腹大笑,便是王老爹,也笑得从竹轿上摔下来,跌破了头,将养了好几日才平复。

那天夜里却出了件事。原来早先王阿多的老婆还有个相好,叫于大棒子。潘鸿德来了以后,王阿多的老婆贪他是个异侠,便把于大棒子一脚踢开,日日与潘鸿德欢会。于大棒子怎咽得下这口气,果然拿了根大棒子,蹲在黑地里,趁潘鸿德出来小解,给了他后脑上一棒,将潘鸿德打得倒在地上,昏了半日,直到王阿多老婆出来寻他时,方才苏醒,脑后却肿起个大包,一碰就疼。潘鸿德也晓得王阿多老婆的旧事,情知必是于大棒子暗算了自己,等天明了,走到于大棒子的破草棚前,喊着要跟于大棒子打一架,以报昨夜里一棒之仇。

于大棒子好歹也是个大男人,便拿了大棒子出来。他其实心里也有些怕了,因是昨日他也看了薛孤鬼射箭,委实惊人,潘鸿德既然与薛孤鬼一样也是异侠,必有些不寻常处,自己一个农夫,怎能与他相比?果然潘鸿德看见于大棒子出来,便从头上解下一根绳,轻轻一抖,但听得一声闪电般的脆响,那根细绳已化成一条长鞭,通体乌黑,煞是吓人。

潘鸿德道:”有本事你便接我一鞭,若是没本事,你便跪在我脚下喊一声‘爷爷’,我自然饶你狗命!“于大棒子心里虽怕,却也是个硬骨头,道:”呸!你个老淫棍,该你叫我爷爷才对!“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潘鸿德一咬牙,道:”那就怪不得我了!“便要挥鞭,却见于大棒子的老娘从草棚里出来,抱住潘鸿德的脚,哭道:”潘大法师,你饶了这狗才一命吧,他若死了,老婆子我也活不成啦!“于大棒子道:”娘!你不要求他,便是死了,也比现今这穷苦日子强些!“

潘鸿德却早已气昏了头,一脚把于大棒子的老娘踢开,手臂一甩,长鞭挟着风雷之声,直向于大棒子抽去。众人都是一声惊呼,于大棒子的老娘更是晕厥过去。于大棒子虽知不敌,却也不顾死活,抬起手中大棒,去挡那鞭子,但觉手中一空,那根大棒一碰到潘鸿德的长鞭,已是碎成粉末,于大棒子把眼一闭,便等着鞭子落到自己头上。

正在危急之时,却忽然跃出一人,一把抓住潘鸿德的鞭梢,沉声道:”潘鸿德,你忘了祖师爷的话么?“这人却是薛孤鬼。他听到潘鸿德与村人起了龃龉,急忙赶来,救了于大棒子一命。潘鸿德被薛孤鬼一喝,悚然一惊,却把长鞭收起,依旧还原成一根细绳,捏在手中,对薛孤鬼道:”这缚雷术学了何用?既不能用来降服雷公,更不能用来与寻常人打斗,我潘鸿德辛苦半世,却依然落泊如此,要跟一个村夫抢女人,可笑可笑!“他说完垂头丧气,披散着满头白发,转身向山上走去。

众人只道没事了,都缓缓散去。却没料到半个时辰之后,忽有人高喊:”雷公庙起火啦!雷公庙起火啦!“大伙儿跑出来向半山上一望,只见一缕青烟冉冉而起,隐约可见大火已烧穿了雷公庙的屋顶。

村民们都吓得半死,惊呼道:”大家快逃命吧!雷公庙烧了,雷公必是放不过咱们啦!“果然片刻之后,从山背后升起大片乌云,停在了雷公庙上空,一阵阵电闪雷鸣,隐约可以看到两条人影跃在空中打斗。

薛孤鬼喊道:”不好,必是潘鸿德一怒之下,自己去降雷公了!“祥瘸子等人大惊,都拿了武器往山上跑去,便是朱六,也没了往日的惫懒,抱着避雷貘,和殷瞎子、阿秀一起,跑在最后。

大伙儿跑到山上时,雨却停了,水汽被阳光一照,直升上来,林子中热得像蒸笼一般。雷公庙的火虽是灭了,却已被烧成一堆瓦砾。

潘鸿德的尸体是在距雷公庙好远的地方被找到的,已被雷劈得只剩半截身子,手脚都没了,浑身乌黑,发出一股股焦臭。他的长鞭被劈成数截,散落在方圆几十丈的一大片山林里。

村民们也陆续跑来,见潘鸿德已死,有人便哭了起来。于大棒子亲手捧着潘鸿德的尸体,直捧到山下。后来,村人把潘鸿德埋在了村外那株老槐下,每次大家去田地里干庄稼活,都要经过潘鸿德的坟前拜拜。但这并不是唯一的一座异侠坟墓,后来还有更多的异侠埋在这里,再后来,村人在此处建起祠堂,立上每位异侠的塑像,日日香火不绝。这些都是后话了。

”雷公已受伤了,“薛孤鬼冷静道,”在雷公庙四周有好几处青色血渍,潘鸿德总算没有白死。“一间小屋内燃着一盏油灯,薛孤鬼、祥瘸子、阿推婆、殷瞎子、朱六,还有阿秀和钱多多,七个人围着油灯坐着。

”但雷公也必已知道咱们来到了村中,“薛孤鬼又接着道,”是以咱们得先下手,否则,等到它养好了伤,自己来找咱们,再要降它,可就难了。“

朱六问道:”该如何下手呢?“薛孤鬼看了看祥瘸子,缓缓道:”我与瘸子将四周的地形都看了,在村子西边十里处有一个山谷,四面皆是绝壁,谷中有一棵数十丈高的老杉,正可做雷公夹。阿推婆,你在老杉下擂鼓,将雷公引来,我、祥瘸子、殷瞎子和朱六各守一面,雷公被夹住以后,先由我在绝壁上射它,确定他无还手之力后,再由殷瞎子上前将他刺死。祥瘸子护住殷瞎子,若剑还不能得手,再接着上,总之务必将雷公杀死,不留后患。阿秀和钱多多则留在村中守卫,若有紧急情况,便打锣报警。“

朱六听了,却有些急,道:”我也可以上去杀雷公,怎么只叫我守住!“薛孤鬼道:”若祥瘸子不能得手,再由我上,我不能得手,阿推婆上,若阿推婆仍不能得手,再由你和避雷貘上!“说到这里,他转身对阿秀和钱多多道:”若咱们都杀不了雷公,你们两个便与村民一道,换个地方,重建村落,切不可急着为我们报仇,白白送去两条性命不算,还绝了异侠的传承!阿秀,你和邓山两情相悦,我便代你爷爷定了这亲事,邓山是好后生,跟着他,不吃亏!殷瞎子,你说是吧!“殷瞎子点了点头。阿秀羞得脖子都红了,她转过头去,把油灯调亮了,顺带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薛孤鬼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动身吧!“说罢,背起那张弓,又将箭囊挂在腰上。七个人推门出去时,却见到外边已高高低低立着一众村民,月光照下来,地上暗影斑驳。

薛孤鬼顿了顿,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便四面拱了拱手,领着祥瘸子、阿推婆、殷瞎子、朱六还有避雷貘,向村西的山谷行去。村民们缓缓让开一条道路,让异侠们过去,有人低低地哭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已行到了山谷边。但见谷底正中果然立着一棵巨杉,树梢几与山顶相平,便如一把楔形的巨剑一般,直指夜空。

薛孤鬼道:”阿推婆,你这便下去,看到我的手势再擂鼓。殷瞎子,你守住西面,也是等我号令才可行动;祥瘸子,你守住南面,若殷瞎子下去了,你便跟在他身后十丈处,若他得手便罢了,若他失了手,你再接着上;朱六,你守住北面,东面由我来守!“众人都依号令行事,不久,各处都传来准备就绪的信号。薛孤鬼并不着急,令众人不可轻举妄动,要等太阳升起来时再下手。

天渐渐亮了,谷中浮起一层厚厚的白雾,那雾却奇怪,只浮在一丈来高的空中,下面却一丝雾气也无,是以阿推婆从谷中向上看,只看到厚厚的白雾将天空遮住了,杉树似乎被截成两半,而在山顶上的薛孤鬼等人看来,那白雾却只浮在谷底,并不升上来,杉树倒还有一大截树梢,是浮在白雾之上的。薛孤鬼暗暗着急,担心白雾不能及时散去,阿推婆看不到自己的手势,幸好太阳一露头,那白雾便迅速散去,露出谷中的杉树、山石还有青草,阿推婆立在树下的一块巨石上,鼍龙皮鼓已放在她脚前,双手握着鼓槌。

薛孤鬼转身对着太阳,看它冉冉而起,觉得阳光有些刺目的时候,他回过身来,把右手向下用力一挥。阿推婆似乎等这个手势已经等了很久!她鼓槌轻敲,于是仿佛有雷声自极远处滚来,随着她渐渐加力,鼓槌的节奏也愈来愈快,雷声似乎在逐渐迫近,好像一辆硕大无朋的马车隆隆而来,又隆隆而去。谷中顿时升起强大的气旋,呼啦啦向天上吹去,把杉树的树冠吹得如同波浪般翻滚起来。

稍稍静了片刻,阿推婆再一次把鼍龙鼓擂响。原来鼍龙本是上古神兽,是最初的雷神,那时,它们的一呼一吸都是巨大的雷,足以震荡天地,但最终它们沦落了,只能隐身于沟渠,以虫豸为食,可是,在它们的身躯中,终究还藏了一点雷神的血性,这便是为什么用它们的皮做的鼓,能够擂出如雷鼓声的缘故。

阿推婆再一次挥起鼓槌,再一次把鼍龙鼓擂响,她似乎要把内心中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这鼓声中。于是风起,于是云涌,于是大地在鼓声中不安地摇晃。村人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震人心魄的鼓声,他们知道异侠与雷神之战,就要开始了!

雷公青色的身影终于在山巅上出现。他们与鼍龙是世仇,正是他们打败了鼍龙,占据了雷神的位置。是以,只要听到了鼍龙的雷声,仇恨便会从他们的血液中升起。

雷公鼓动自己青色的肉翼,带着闪电,腾空而起。”擂啊!阿推婆,雷神来了!“薛孤鬼喊道,”不要忘了你受过的罪!“

于是鼓声愈发猛烈了,四面的石壁都似乎要在这鼓声中塌陷,杉树左右摇晃着,竟似乎要被那一阵阵升起的气旋连根拔起。薛孤鬼、祥瘸子、殷瞎子、朱六还有避雷貘全都躲在山石后,以免自己被那从谷中升起的旋风带上天空。

乌云如墨,压了过来。云层间不断地闪烁着小小的闪电,那些闪电是如此的脆弱而渺小,似乎它们不过是来自某个孩童的玩具,并不可畏。但忽然,雷声接连不断地炸响,这不是来自阿推婆的鼓,而是来自那如墨般黑的云层,来自那隐身于云层之中的雷公。

云愈来愈低,直压在杉树的树尖上,连薛孤鬼等人也被云吞没了。雷公在云层里狂暴地飞舞,无数鬼魂在他身边推着雷车,雷公擂响了雷车上的巨鼓,并将手中的楔和椎相撞,发出一道又一道青白的电光。

忽然”砰“的一声,闪电亮起的同时,雷声也炸响了!薛孤鬼但觉眼前一阵白亮的闪光,许久睁不开眼。是雷公把闪电劈向了那棵杉树,他以为鼍龙便躲在了那棵杉树之中。

在雷公劈向杉树的同时,阿推婆的鼓声竟也同时震响,雷公暴怒了,立时又劈出了第二道闪电,杉树被这两道闪电从当中劈成了两半,而雷公也因为用力过猛,冲了下来,被那棵杉树生生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他暴怒了,挥舞着手和脚,向四周发出无数电光,把石壁炸得伤痕累累,但却无法从杉树中挣脱出来。

薛孤鬼站在乌云之中,射出了第一支箭。箭穿透了乌云,射入雷公的左臂。雷公尖声地叫起,如同鹰唳。他劈出了更多的闪电,狂乱地寻找着那个向他射箭的人。薛孤鬼缓缓从箭囊中拔出了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奋力射去。这一支箭射入了雷公的右腿,青色的血溅出来,雷公又是一声尖唳,左手上的铁楔跌落下来。于是乌云缓缓地散去了,推雷车的鬼魂们也逃得无影无踪,露出了杉树和被杉树夹住的雷公。

此刻,杉树的叶子已所剩无几,树干被雷劈得乌黑,分成两爿,把那青翼的雷公夹在中间,薛孤鬼射出了第三支箭!

但乌云散去之后,也给了雷公躲避的机会,他一晃,那支箭就射入了杉树之中。薛孤鬼回头看看太阳,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又射出了第四、第五、第六和第七支箭,这些箭是与阳光一道向雷公射去的,雷公被刺目的阳光所碍,看不到箭,无法躲避,他手中的铁椎也掉落了,凄厉地叫着,那惨叫声撕心裂肺,直向天上飘去。

薛孤鬼的箭囊中还有五支箭,他没有再射,而是看着雷公惨叫,青色的血不断从他的身体中滴落,把山谷染得触目惊心。渐渐的,雷公的叫声低落下去,薛孤鬼朝着殷瞎子挥了挥手。

殷瞎子抱着他的二胡,盘腿坐在地上。他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了薛孤鬼的手势。他慢慢把琴头拧下来,慢慢立起,”锵“的一声,从琴腹里抽出一把剑来。那把剑长不到三尺,剑身浑圆,泛着冰冷乌光。他侧耳听了听,似乎在确定雷公的方位,然后抬脚一跃,如飞鸟般落入山谷,着地一滚,右手握剑于身后,如猎豹般向杉树跑去。

天地间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除了殷瞎子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但紧跟着,祥瘸子也从石壁上跃了下来,跟在殷瞎子后面,两人相距大约十丈、祥瘸子一步便跨出很远,且是一脚重,一脚轻,那脚步声从山谷中传出来,格外清晰。

雷公似乎也感受到危险的临近,他尖唳一声,拼命挣扎着,想从杉树上挣出来,但杉树把他夹得紧紧的,无论如何使力,都无济于事。

殷瞎子已跑到了杉树之下,他并不停步,反倒加劲向前奔去,竟然”呼“地冲上了树身、他借着力道直冲到雷公身旁,剑出如风,已将雷公的两个肉翼削断,这是怕他挣脱了飞走,紧跟着又连出四剑,削去了雷公的手和脚。这时他停了停,立在雷公的双肩上,侧耳听了听,忽然高声喊道:”薛孤鬼,他身上只有六处伤!“喊罢,他一个翻身,鹞子般从杉树上跃下来,落下时左手抓住雷公的尖嘴,右手剑轻轻一推,已将雷公的首级割下,握在手中。

他如一片鸟羽般落在树下,对旁边的阿推婆和祥瘸子道:”他之前没有受过伤!“阿推婆因是立在杉树之下,已被雷公劈得面目全非,或者不如说是劈出了她本来的面目——头上只剩几缕白发,皱纹遍布的脸是焦黑的,如同曾被烟熏了无数年一般,这样的焦黑似乎已蔓延到了她身体各处,因为她的脖子、手臂和小腿,也是焦黑的,而在平日,这些地方都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

阿推婆有些不信地问道:”真的没有受伤?“祥瘸子却仍不解:”没有受伤又如何?“殷瞎子道:”没有受伤,便说明昨日与潘鸿德相斗的,并不是这只雷公!“阿推婆跟着道:”也就是说,还有别的雷公!“

但已来不及了,避雷貘在山崖上”呼噜噜“地叫起来,跟着朱六便喊道:”有雷公!有雷公!“

阿推婆一抬头,看到一个雷公正悬在自己的头顶上。黑色的肉翼上有几道长长的鞭痕,这使他在扇动肉翼时有些吃力,或许这正是他虽然听到了伙伴的呼救,却仍迟迟未到的原因。

祥瘸子猛地一跃,挥起锤子向雷公砸去,但已是慢了。雷公连劈出了数道闪电,电光在山谷里来回盘绕,一道接着一道,雷声”隆隆“地响着,前后交叠,猛地冲出山谷,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翻涌而去。

当电光与雷声都消失了之后,山谷里已没有了人的踪影,殷瞎子、祥瘸子和阿推婆都已在雷公的暴怒中被劈得粉碎。杉树也没有了,只余下一截乌黑的树头在地上,被截断的地方,平滑如镜。

雷公转头四顾,缓缓向朱六和避雷貘飞去。薛孤鬼大惊。朱六和避雷貘虽能预见到雷公的行踪,但自己却没有什么力量与之相抗的。薛孤鬼取箭,张弓,”嗖“地射去,正射在雷公的左翼上。雷公转头看着薛孤鬼,目光如炬,终于放过了朱六和避雷貘,摇摇晃晃地向薛孤鬼飞去。薛孤鬼再次取箭,张弓,但这一次雷公已有准备,肉翼一扇,把那支箭扇过一边去了。

薛孤鬼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回身跳上一块山石,”嗖嗖嗖“连出三箭。这三支利箭仿佛是从太阳里飞出的,雷公虽是拼力扇动双翼,却也只扇飞一支,仍有两支箭射入他的胸腹间。雷公从空中掉下来,手中的铁楔铁椎都落在地上。他爬起来,一跳一跳向薛孤鬼逼近。薛孤鬼一摸箭囊,才发觉箭已用尽,只好持弓在手,等着雷公扑上,弓弦一挥,又割去了雷公的半截右翼。但雷公却也已把他扑倒在地,压在身下,用尖嘴拼命啄着薛孤鬼的头脸。薛孤鬼眼前只有腥红的血色,鼻中嗅到的是雷公身上难闻的恶臭,耳中听到的是雷公的尖唳。他胡乱地挥动双拳,却打不着雷公,就算打着了,也不过是给雷公搔痒,并不济事。

这时朱六和避雷貘也跑了过来。避雷貘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一下跳到雷公肩上,张嘴就咬。雷公手臂一挥,把避雷貘远远挥过一边去了。避雷貘尖叫着,撞在山石上,竟不再动了。朱六大怒,奋力扛起一块大石,要来砸雷公,却被雷公的肉翼一挥,眼前金星乱冒、石头落下来,砸在他脚尖上,他正呼痛时,又被雷公一挥,亦是远远地飞出去,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正在危急时,山后转出一个农夫来,手中握着一把锄头,两眼圆睁,看见雷公,便不顾死活地冲过来。朱六大惊,高呼道:”不要过来!“却见到后面跟着又拥出一大群农夫,里面有荀老大、邓山等人,他们或握着锄头,或扛着九齿耙,或举着镰刀斧头,甚而还有几个村妇手里拿着菜刀、剪子、擀面杖之类,一窝蜂拥了上来。雷公竟被他们的气势惊住了,松开了薛孤鬼,转身就逃,却如何逃得掉,四面八方都有拿着武器的村民拥上来,雷公想飞上天逃走,却已飞不起了!

村民们终于将雷公团团围住,把多年的愤恨都发泄在了那垂死挣扎的雷公身上,起初还能听到雷公的尖唳,渐渐就变成了哀吟,渐渐的,连一丝呻吟也没有了。只能听到村民们将各式各样的武器砸在雷公尸身那沉闷的”噗噗“声。几个村妇一边哭着,一边使劲把剪子往雷公的肉里扎。

钱多多和阿秀扶起了朱六,几个村民在忙着给薛孤鬼止血敷药。荀老大止住了几个哭得已有些疯狂的村妇,对众人道:”我们把这死雷公抬回村去,每家每户分一些肉吃了,以消咱们心头之恨!“众人都说好,便有几人把雷公的尸身扛了起来,往村子里走。别的村民分别把薛孤鬼、朱六和避雷貘扛了起来,欢呼雀跃而去。

钱多多、阿秀和邓山等几人留在山谷中找了许久,只找到一些破碎的布片和零星的骨头,后来在老槐下立起的祥瘸子、殷瞎子和阿推婆的坟,其实只是衣冠冢了。

当日,村子里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村民们喝了一整天的酒,夜里,他们高举着火把,在田地里转来转去。这样的仪式,原本是春天里才举行的。

薛孤鬼、朱六、阿秀和钱多多站在田地边,看着村民们欢歌起舞。薛孤鬼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多多,你是阿推婆的传人,但有些事,你想必也不知道。“钱多多点了点头。薛孤鬼道:”阿推婆对她年轻时的事一直讳莫如深,现在她死了,希望不会怪罪我说起这件事。“

薛孤鬼说到这里,又沉默了。几个村民跑过他们身边,停下来,深深鞠了一躬,又跑入黑夜里去了。薛孤鬼笑笑,又接着道:”那年阿推婆才十八岁,长得很美,却在出嫁的时候被雷劈了。雷公是抓她去推雷车的,却被她不知用什么法子逃了出来,但她的身体却已被劈得不成样子,她的新郎,甚至她的家人,都说她是妖怪,不敢亲近她。从此她总是在脸上涂厚厚的粉,穿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看见她的丑模样。她也不再嫁人,一辈子都靠开妓院为生。“

三天之后,薛孤鬼说要回远安城去守墓,而朱六和避雷貘也过不惯安定的日子,仍想回去做乞丐。村民百般挽留,终究是留不住,只好要他们几个一家一户地吃酒,直到每家每户都吃过了,才准他们走。薛孤鬼、朱六和避雷貘无法,只好一家一家地吃下去,到后来,便是朱六和避雷貘,也吃得怕了。

村民们直送到了五十里外,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赵六老和赵板儿,分别摁住春郎和溜儿,要他们给薛孤鬼和朱六磕头。荀老大、邓山等人,一直把他们送到了远安城里。

后来,阿秀嫁给了邓山,留在了村里。钱多多不想回妓院,也留在了村里,做了一个农夫,后来还娶了一个村民的女儿,生了一窝小崽子。

不知多少年之后,钱多多也老了,一日在田地边,他的孙子问他,缚雷术一共有几种?钱多多说,有七种,分别是鼓术、射术、剑术、锤术、鞭术和畜术……还有最后一种,不知道名称,不过却最厉害。孙子问他,那究竟是什么啊?钱多多沉默了,他想起薛孤鬼临走时说的话,便轻声道:”你看看那些在田里种地的人,其实他们自己,便是异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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