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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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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拂

火器出世ONE

中华五千年历史,自夏至周,由汉人唐,莫不一代有一代的特色。或者朴质敦厚,或者文质彬彬,或者恢宏开阔,或者博大深沉。到了这一代的大宋皇朝,比起汉唐气象,自是未免汗颜。可是若论社会经济、文化娱乐,却是道不尽的花团锦簇、酒绿灯红。单说宵禁一项,历代帝王皆以为治乱之宝,紧握手中数千年之久,只在当朝,由于经济发达,才予以废除。也就是说,从此,老百姓就可以光明正大在夜晚出游,而不至于被当成盗贼,或者被诬以谋反,挨板子、坐监、吃板刀面了。

这一天,八月十五月儿圆,汴梁城又到了最热闹的时候。所谓仓廪足而知礼仪,汴梁虽富,却并没有因此而沾上多少铜臭气息,人人倒是温文有礼。尤其当朝又善待文士,这些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人,自然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少了根雅骨,这时候便千家万户,集体涌出门来赏月。

赏月当然最好是在水上,对着波光荡漾、月影摇空,吃一杯淡酒,品一份茶果,吟一句诗词,再听一两声红牙清唱,便实在是天上人间、至乐之事了。也因此,整个京城,此时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汴河。

只见大大小小的船只从河汉、码头里开出来,有楼船、有画舫、有乌篷船、有两头尖尖的单桨小船,还有一些虽然形象不佳,可是宁肯藏在树阴里,也要凑上这个热闹的上了年纪的吱呀破船。所有这些船上,都挂满了装点节日的灯笼。楼船的上下两层成了两个灯圈,单层船则挂满左右舷,就是那些最小的舢板,也都各自在前后舱头,不甘落后地点上两盏。一时之间,几乎夺了月光的颜色,把个汴河上下,照得一片通透。而桨声灯影之间,更有无数丝竹之声,从各艘船的舷窗里飘荡出来。

跟往年一样,将近三更,这些游船才渐次散了,汴河上渐渐清静下来。通常这时候,也还会剩下三四船只,漂荡在宽阔的河面上,里面呆着的,那才真正是要赏月的人。也不必诗,也不必酒,不必曲,不必灯,只得两只手臂,曲臂作枕,仰头望月,让那一份清凉明亮,穿过滚滚红尘,照透一腔的心事。

这晚上也是一样,三更过后众船散去,河面上还留下了两艘画舫,不即不离地漂在一处。这两艘船灯火辉映,不时有人从舷窗里相互招呼,看来却是朋友聚会。离这两艘船不远,岸边上,一只小船泊在树阴深处。一个壮健的中年汉子仰卧船头,枕着手,望着树叶缝里的月亮出神。月光透过树阴,星星碎碎地撒下来,在他脸上映下斑驳黑影。

半个时辰一晌过去,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映着不远处的灯光,时而一眨。船尾上艄公轻声道:“爷,时候不早,该回去了。”那汉子“晤”一声,并不动作。过了一会儿,艄公又道:“爷,再不回去,夫人在家,该担心了。”那汉子依旧不答,未几,长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微喟道“回去吧。”

艄公摇起橹,欸乃一声,从树阴下转出来。小船慢慢离了岸边,驶向河心,与那两艘画舫相向而过。那画舫里却不比这船上的冷清,又是丝竹品弹,又是说笑喧哗,极是热闹。这当儿,又不知里面说了什么,但听一条船上,轰然大笑,前仰后合,碗盏相碰,乱成一团。

那小船上的汉子远远看着这番闹劲,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嫉,是羡,还是有几分无奈?只从嘴角处,淡淡勾起一丝苦笑。此时离开树阴的遮挡,大月亮底下,可以看出他左脸上黑漆漆的,刺的有字。当朝制度,只有士兵与罪犯,脸上才会刺字。只见那一丝苦笑,配起这个低贱的刺字来,在中秋团圆喜庆的皓月照耀之下,竟显出了几分悲凉。

却听那画舫里大笑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排众而出,叫道:“诸位休得取笑!姓胡的今日请大家一聚,就是为了让江湖朋友们鉴赏鉴赏,在下新近炼成的这件新鲜玩意儿!越石,点火!”

话音甫落,便有人应了一声,晃亮火折子,从舷窗处往外探出一个细长竹筒来。竹筒尾端有个引信,火折子凑上去,点燃引信,便听咝咝有声,那一点火星一路向上,直烧进竹筒里去。

小船上的汉子远远看着,正不知有什么古怪,却听突的一声,一道亮光从竹筒口喷将出来,流星价直上夜空,便在明月之下,也是绚丽难言。眼看着那道亮光上行乏力,其势将尽,忽然波的一声,自半空中爆炸开来。那深蓝色的天幕上,霎时间现出一朵硕大银花,从中心向四周散出无数银白色的花蕊,雪亮亮逼退了月光。

那两艘画舫上顿时一片寂静。未几,流光散尽,天幕还原。只听画舫里轰天价喝起彩来。

这一片彩声,小船上那汉子却仿佛并未听见,只一个劲看着银花消失了的天空出神。半晌,问艄公道“那边是什么人?”艄公道“听他自称姓胡,想来是百草堂堂主胡不归了。这人本是武林中有数人物,惯善医药。不知为什么,近来忽然神神道道地迷上炼丹,颠三倒四,成为笑柄。今天一见,谁知道,还真让他炼出了这等新奇玩意儿。”

果然,那两艘画舫里,就是京城武林的一个小小聚会。弄出眼前这新鲜玩意儿的,也正是百草堂主胡不归。胡不归虽是武人,却性爱医药。说到中华医术,跟丹药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譬如魏晋时代的五石散,据说可以健身,便是这类东西。吃下去全身发热,必须四处走动散热,叫作行散。因为那时候也只有名门士族才吃得起,所以行散,也算是当时的一桩风流雅事了。

胡不归既沾上这一行,他性子执著,便一股脑儿钻将下去。延年益寿的丹药是没炼出来,炼出了火药。这却不是闹着玩的东西,动不动便会起火爆炸。如此搞了几次,僮仆们谁都不愿沾边,胡不归也只好独自探究。不是今日头发烧焦,便是明日衣服着火,再或者一张脸孔熏得个一塌糊涂。偶尔有朋友相访,他倒屐相迎,自也不暇整饬仪容,多多少少总要把人家吓一跳。如此次数多了,便也在京师里大出其名,被唤作胡癫子,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以至于连这小船上一介艄公,对他的来龙去脉,都是一清二楚。

胡不归见彩声雷动,大是得意。今日时逢佳节,他又试验成功,打扮得倒是有头有脸,新帽新衣新靴子,眉目俊整,神采飞扬。等到彩声稍歇,他看向贵宾座上一位老者,神态又谦恭下来,道:“依百晓先生看,晚辈这暗器,可还使得么?”

因题写兵器谱而名满江湖的前辈宿耆百晓生还捻须未答,对座一个魁伟汉子却忍不住笑将起来,道:“胡兄,依我看,你这玩意儿好看是好看,精彩是精彩,要说是暗器,未免就中看不中用了。比如你我对阵,情势紧急,你要施放暗器,先掏出这一根竹筒来,我便已经知道你的用意。然后你再亮出火折子,点火,再等着那火线烧完,这期间,怕不早被我剁成了十七八段?”

一番话,又说得一座尽笑。百晓生微笑道:“那也未必尽然。等胡堂主再费些精神,把这长竹筒做小一点,可以藏在袖口里,然后再想个法子,把这引火一节省了,搞个什么机关,一按就火起,到时候,也未必没有威力。只是说到暗器么……”沉吟半天,道,“依老朽看,还是不合兵器谱的常例。暗器暗器,要点在一‘暗’字,就算你把以上诸节都解决了,这明晃晃一道亮光,总是变不了的。高手对阵,见此一阵光芒,总还不至于不知躲闪?又暗从何来?”

胡不归颇有些失望,道:“在下总想着这是暗器。既然先生说不是暗器,那么论到其他兵器,那是更不像了。” 他这话倒也说得实在。想那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弓弩斧钺,哪一个不是实实在在的钢筋铁骨?就是一些奇门兵刃,独臂铜人、子母琵琶钉,一个共同特点,也都是金属打造。就算有些前辈高人到了火候,只使木刀木剑,甚而飞花摘叶,俱可伤人,那也还是直接利用这些东西去进行打击。他这个竹筒,却只不过是一个载体,断不是临阵挥舞,与人相打,到底算个什么呢?百晓生凝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道“有了!要把胡堂主这件新式兵器,归人兵器谱中,其实也不难。”

胡不归大喜,道:“只不知归在哪一类?”

百晓生微笑道“只需与现有兵器统统分开,另划一类,便成了。现有兵器皆凭冷冰冰的铜铁伤人,可一体划为冷兵器,而现下这件新兵器以火攻人,可称火器。只是如此一来,兵器谱上,可就未免太不平衡了。火器只得一件,冷兵器倒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那魁伟汉子这时又跳出来表示异议。此人姓狄名飞龙,是清水帮的护法,南人北性,脾气最是直爽,人称“霹雳将军”。他这次是上京公干,恰逢今日之会。按说他是客人,洗耳恭听可也,他却耐不住性子,硬要在主人家里插上一手。只听他道:“百晓先生说的,只怕是玩笑话吧?胡兄弟只这一件兵器,便能另成一类?那我们这些挤在一类的,岂不是统统输给了他?”

百晓生道“话不是这么说。胡堂主这件兵器只是新奇,若论名次,却是没有。何况兵器谱中,胡堂主的鹤嘴锄只有十七,比起狄护法排名十六的霹雳刀来,自是大大不如。”百晓生跟胡不归同属京师武林,说话之间,便也竭尽地主之谊,尽力让着这个霹雳狄将军了。

哪知道狄飞龙还不满意,道:“十六、十七,所差也不过一个名次。他现下再加上这个中看不中用的新兵器,在兵器谱上竟占了两个位子,看来是定要超过我了。狄某人就是不服,要跟他这个火器比划比划,看看是他的两件兵器厉害呢,还是狄某人一件,来得精当?”

胡不归笑骂道:“这个炮筒子,几年不见,怎么还是一个德性?兄弟自然是还在点火的时候,就已经被狄兄剁成十七八段了。那还用说么?”狄飞龙哈哈一笑,脸色又正经起来,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城南十里亭,把你这火器带来,咱们彻底比个高下。还有,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可不许前来给他助拳掠阵,让在下一个外乡人,看着心里辛酸。”

连这个粗人也会辛酸,未免让合座哑然。不过再一想也就明白了,他是怕当着大家的面,打败胡不归,搞得不独胡不归自己,就连整个京师武林都下不来台。像他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也还会有这种细致考虑,就可见其称名江湖,倒也有一番道理在内。

胡不归无奈,再说,深心里也想看看这件新武器的威力,便也只得应承下。转向百晓生道:“这件兵器,虽然蒙先生青眼,归人火器一类,却还没有个名目,便请先生大笔一挥,代取了如何?”

百晓生一生品评兵器,今儿也还是第一遭另开一类,自然也乐意加以品题。想了一会儿,道:“依老朽看,胡堂主这兵器绚丽非常,绽开在空中时,好似一大树灿烂梨花,又是用一根竹筒发出,不如就叫梨花筒,如何?”

胡不归大喜,知道这样一来,梨花筒这件兵器,可就算是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连忙谢了百晓生。此时夜已过半,大家兴致未尽,又重新上了酒席。主人胡不归更是兴致昂扬,接连又放了好几个梨花筒,把天空照得绚烂异常。一时之间,众人吆五喝六,推杯换盏,好不快乐尽情。谁也没有注意到,十几丈之外,还有一艘小船,月光下曳着一线水痕,慢慢地摇过拱桥了。

十里悲欢TWO

第二天清晨,胡不归在腰上插了鹤嘴锄,背上背了梨花筒,便去城南十里亭赴约。他这番古怪打扮,一路之上,倒吸引了不少目光。好在那梨花筒尺八长短,状如长箫,他眉目间又带了三分文气,那些眼球便把他当作常见的狂生,一笑之下,也就罢了。只是到得十里亭,被狄飞龙看在眼里,只见梨花筒这一醒目火器,又被他醒目地插在背后,难免又是一场好笑。这狄将军自然还是昨夜那般想法,等胡不归掣出梨花筒来,晃亮火折子,点上火,火线慢吞吞地烧将上去,自己可不早就……虽说不能真的把他给剁成十七八段,在屁股上踹上那么一脚,总还是颇有余裕的。

胡不归见他大笑,他性情温和,便也跟着笑了。只是他却不比狄飞龙直性外向,心底其实另有一番想法。想他费尽心力做成梨花筒,对这种不同寻常的兵器自有一份天然直觉,模模糊糊知道,这玩意儿一出世,便将对传统兵器构成极大冲击。深心里面,自然对它极为宝贵,又怎么可能在大家面前公然亮出?昨儿晚上一番亮相,不过是应了中秋明月的景,略略凑个热闹罢了。谁知那百晓生兵器谱品得多了,硬是眼光独到,一下子便把梨花筒可能的发展前景一语道破。

胡不归在那时,对百晓生的佩服又远非昔比。他本来以为,百晓生只不过是在兵器谱上对江湖高手点评揄扬,这才暴得大名。本身又不会武功,又有什么稀罕之处?昨日所以请他做了主客,也只不过是照顾着武林规矩。哪知道人家盛名之下,果然不虚,竟一眼就看破了他藏而未露的东西。

胡不归确实已经实现了百晓生所预言的种种。真正可以临阵使用的梨花筒,他已经做得很小了,连着机栝一起藏在袖口里。那机栝是一个极小的铁匣子,装在梨花筒尾端,里面装的有钢轮燧石。到时候只需引动机栝,带动钢轮,与燧石摩擦生火,便可发射火器。所以这一次他与狄飞龙比试,简直就是志在必得。到时候,当狄将军看着他从肩头拔下火器,正肚里大笑时,哪里知道真正的梨花筒却已经在袖子里暗地起动?只是还是应了百晓生的话,火器的那一道光亮,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狄飞龙虽然狼狈,到时候还是会避得开。只是,他避得开火器,却无论如何避不开早就等在一边的鹤嘴锄。

两人笑嘻嘻地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在十里亭边的开阔地上亮开架子。一来,狄飞龙并不希望胡不归一上来就手忙脚乱地试验他的新武器,从而让自己轻松得手,二来呢,胡不归也不想立刻放出致胜法宝,倒要先考较考较狄飞龙的武功进境。因此两个人动起手来,还是一贯的招法,鹤嘴锄对霹雳刀。打了个乒乒乓乓。

两人在兵器谱上排名相若,虽然一南一北,素无瓜葛冤仇,被这个虚名一罩,却各自心头都有了对方。因此上这一次比武,虽非什么绝顶高手争天下第一第二的惊天一战,也是颇有可观。两人翻翻滚滚,霎时间过了三四百招。

三四百招过后,胡不归就渐渐落了下风。他这人虽说聪明灵巧,毕竟兴趣太过广泛,又习医,又炼药,如果在武功上还占着狄飞龙一头,那也未免显得天理太过不公。虽然如此,狄飞龙要想把胡不归击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转眼又过了几十招,胡不归看看颓势已成,便照着原计划,往肩膀上去拔那根梨花筒。狄飞龙看在眼里,自然也是喜上眉梢,只等着就是一脚踹过去,平沙落雁,直踢胡不归的屁股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阵马蹄声直从亭南卷地而来。正比武的两个人个个历练丰富,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路道不对。那蹄声爆豆也似,仿佛没一刻不落在地上,显是直催了马,往死里赶路。当朝因为幅员紧缩,大片牧场都落在敌国版图,因此上马价腾贵,除了大富之家,哪里会有人如此不惜马力?看来又是官府的驿差快递、加急文书到了。 果不其然,那马转瞬奔到眼前,马上人却是个低级军官,背上系着一筒文书,虽是秋高气爽,依然奔了一头热汗,打马过来。无巧无不巧,将近两人身边,那马前蹄落地,踩上一个尖利石子,蓦地哀鸣一声,跪下地来。那军官身手倒也敏捷,两只脚抢先离了马蹬,一咕噜翻身下鞍。他也不暇查看这匹伤马,左右一看,见十里亭边恰好拴了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个个高大雄健。只看了胡、狄二人一眼,便径自上去解下一匹,叫道:“六百里加急,官府征用!”

胡、狄二人这时早停了打斗,知道六百里加急通常都是战报,见那军官牵马欲走,一起上前问道:“请问将军,战事如何?”那军官离将军的级别还差得远了,见两人这样恭维,倒也不好意思不答。只是要答,却也答不出来。一边踩镫上马,一边叹了口气。这军官从南边而来,两人便知道,对广南西路广源州蛮侬智高的战事,这次又失利了。

狄飞龙怒道:“年年开仗,年年大败!只不知道这前方的将领,拿着朝廷俸禄,都干什么吃的?”

那军官嘿嘿两声,道:“那可也不能全怪将军们。”他说了这一句,已属多嘴,当下再不说话,扬鞭一击,纵马去了。剩下狄、胡二人面面相觑,对他这一句话揣摩不已。

原来历代为政之道,往往会从前代兴衰中吸取教训。每朝每代,对于前代兴亡的应变,总是有得有失。

到了本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原不过是北周的殿前都点检,一介武夫,只因陈桥兵变,便黄袍加身。从此他对于将领拥兵,如芒刺在背。虽说杯酒释兵权一举,做得漂亮洒脱,就此结束晚唐五代以来将领拥兵的乱局,将兵权收归了中央,却不幸在施政上,埋下重文轻武的苗头,以及对带兵将领的重重猜忌。北宋是个文雅的朝代,虽然猜忌,由太祖带了个好头,倒也不见对于大将们的血腥清洗。倒是挖空了心思,另想出些其他馊不可言的主意来,对可能由将领发起的兵变进行制约。

其一,在中央与地方上建立军事平衡。边防上有多少军队,中央便依样画葫芦也建多少。地方中央相互牵制,如果地方叛变,中央便有足够军力平叛;中央发生政变,地方也有相应的勤王之师。当朝虽然经济发达,赋税收入远过盛唐,也仍然因为冗兵冗费,弄得国库不堪负荷,积贫积弱。其二,流水的将领流水的兵。不仅将领不得在一地常驻,连军队也是三年一调。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又如何得心应手?更有甚者,统帅尽是文官充任。阿加之朝廷也是离谱,往往还制作了作战阵图,千里迢迢地遥控战事。

正因如此,当朝虽然文治鼎盛,名臣济济,单是仁宗治下,便先有王曾、王钦若、吕夷简。后有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群星璀璨,数都数不过来,就连在后世极其知名的包拯包龙图,也只好屈居二流角色。这也罢了,十几年之后,更有两宋期间最具争议,却也最是气势逼人的伟大政治家王安石登上历史舞台。可是若论武功,除了开国诸役,北宋朝廷却又只能应了一句歇后语,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此时十里亭边,狄飞龙、胡不归两人,虽然性情不同,能在武林中混到今日这样的地位,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聪明人,如今被这军官一句提点,不消多想,便也明白了其中关窍。两人对视一眼,想到极远之处的广南地区,此时恐怕正在叫喊厮杀,无数将士都已血流成河,自己两个却在这里不疼不痒地比划武功,却也够是无聊。

狄飞龙道:“他奶奶的!早知如此,咱们有这个打架的力气,还不如报效国家,去杀几个蛮子来得过瘾!”

胡不归苦笑一声,道:“便杀他几个蛮子,于大局又有何用?”

两人此时再无打架的兴致,空有一腔郁气,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掉。

两人叹气半晌,再没什么话说,眼见着只剩下狄飞龙的一匹马,也就骑不成,信手牵着,一道回城。狄飞龙住在外城,两人过了太学,便分手各自去了。胡不归快快进了朱雀门,见那汴河周围的景象,犹是一片热闹,店铺酒楼,临时摊贩,算命卜卦,都各自扯大了嗓门招徕生意。汴河上船来船往,也正不知有多少货运,千里迢迢,南来北上。而往来行者,或者青衣小帽,或者科头短打,言谈之中,嘻笑有声。

胡不归本非多愁文士,见这一番情景,联想到南方战事流血千里,却仍然不由得打脑海中冒出几句伤感的韵文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一番感慨,走到一座彩楼前,忽有一物飘飘扬扬,带着一股香风,扑入怀中。抓起来一看,却是块绣花手绢,里面包了几粒松子。抬头看时,却见那楼上站了个艳装打扮的年轻官妓,杏黄短襦,淡蓝长裙,正眉眼含笑,看将过来。想是见他路过,一时之间不及招呼,便把手上的一把松子匆忙间包在手绢里,扔将下来,吸引注意。

换在平时,胡不归原也是知情识趣的人,现在却无论如何没这个心思了。只把那手绢往怀里一掖,朝楼上笑笑,径自回家。

回到家,家里人见他没精打采,只道是比武输了,谁也不敢上前啰嗦。有得宠的妻妾偷闲查看他带去的两件梨花筒,竟都没有发射过,不免心里诧异,难道是还没出手,便被人家打败了?

这样在家闲居几日,一天,却有客人来了。家人飞跑着递上来一张拜帖。胡不归微觉诧异,还没接过,便问:“是谁?”那家人急急道“是狄将军。”胡不归估摸着是狄飞龙事情办完,要回江南,特来告辞一声,哼一声,道:“你也太不懂事,狄将军远来是客,让他进来便是,还通禀什么?便通禀了,跑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那家人更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用一手牢牢指着左脸,吃吃道,“不是那个狄将军,是这个、这个……”

胡不归一把扯过帖子,打开,便有两个极熟悉的字,惊心动魄跳入眼帘——

狄、青。

赤老将军THREE

狄青在本朝却是个传奇人物。

传说他在对西夏作战之时,脸上戴一狰狞可怖的铜制面具,披头散发,一马当先,冲在阵前,就把西夏人吓得魂飞魄散,直把叫他做“狄天使”。单论这一种过瘾,也就足够汴京的市井百姓们在茶余饭后,使劲儿嚼上一嚼了。

再说狄青行伍出身,一介军士,居然也能一路攀升,凭军功做到枢密副使,也就让人艳羡不已。这在以抑武为立朝之本的当朝,其奇迹之程度,也就不亚于白日见鬼了。

狄青既做过兵士,脸上刺过字,那身份就一直高贵不上去。开封俗语,称呼兵士叫作“赤老”。狄青虽然好歹挤进国家最高军政机构枢密院,成为民间的一个神话,不幸在同僚中,依然倍受排挤。干脆就有人,直接称呼他为“赤枢”。

那仁宗皇帝呢,也不知道是为了狄青的心情着想,还是为了自己瞧着舒服,建议他用药把脸上的字洗掉。只狄青却是何等样人?自然不至于浅薄到以为洗掉了字,也就洗掉了自己行伍出身的身份,便道:“臣有今日,全凭脸上这个刺字。如今正要留着它,激励将士们为国用命!”一番话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又说得义正辞严,仁宗听了,也只得作罢。犾青的这个刺字。便就此保留下来,成为京城里的一道风景,所到之外,莫不有人欢欢喜喜、指指点点,道“看,那便是咱们的赤老将军!”

胡不归见是这个狄将军的拜帖,顿时有点发呆。说来他们武林人士,与官府素无来往,何况狄青一个枢密副使,在他这样的平民眼里,那是多尊贵的身份?何至于要到他这种寒舍草庐里来,有什么公干?

稀里糊涂地跑出去,狄青已经顺着前院走过来了。那副模样,寻常在京城中,胡不归也是见熟了的。四十来岁年纪,高大健壮,结实剽悍,脸上的招牌刺字那是不用说了,却没穿官服,只是一身便衣软靴,大踏步走来。

“狄将军!”也是太过意外,胡不归只叫得这么一声。

狄青在八月十五那夜的灯火之中,其实也早见过胡不归了。这时看得愈加明白,只见是三十来岁书生模样的人,不知因何却入了杀气腾腾的武林?当下微笑道“胡堂主中秋月圆,玩得可是尽兴!”

胡不归听他这一句话,便是一惊一乍。原来本朝都城不比隋唐,都是预先规划好了,而后兴建,所以四通八达,开阔无比。这汴梁却是将就着北周旧城加以建设,就地取材,逐步扩充的。那房屋也就极为密集,最怕火患。深夜家家必须灭去火烛。哪家要打醮烧纸,事先都得向官府申报备案。胡不归那天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又想着时逢节日,便省了这一道手续,哪知道事情却传到狄青耳里?又是哪一个不长进的告的密?

也是人在局中,其实就算胡不归放火事发,也该是开封府来找他算账,狄青一个军界人物,跟城内火患,又有什么相干?胡不归呆了一下,勉强解释道:“那日朋友们玩得高兴,便忘记向衙门申报了。这个……”

狄青一怔,这才知道他想歪了,笑道“那日在下也在河中,看见烟花漂亮,不甚欣羡。今日冒昧得很,便想过来鉴赏鉴赏。”

胡不归当下一个受宠若惊,竟连自己的看家宝贝,那与狄飞龙对阵时。准备在暗地里施用的另一种梨花筒,也一起拿了出来。

这一种梨花筒,除了精致一些,并且带了机栝而外,那发射火药的筒子。也是精钢打造。这样,就不比竹筒常会由于过热而爆裂,用过几次,就不能用了。狄青拿着这半尺来长的东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胡不归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等着评语。

过得一会儿,狄青道:“胡堂主称名江湖,要拿这梨花筒做暗器,只不知威力如何?”

胡不归可是早等着这句话。毕竟做出梨花筒采,要点就在于临阵对敌,而不是为了节日里拿着当烟火放。当下叫家人拿块木板进来,竖在堂前,又拿过梨花筒,一按机栝,便见一道火光直射。火光中又有一粒弹子大的泥丸,随势直飞,撞在木板上,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泥丸遇见阻挡,爆炸开来。顿时火花乱溅,木屑纷飞,那木板亮堂堂的,竟给炸出碗口大一个洞来。

胡不归放下梨花筒,勉强捺住得意洋洋的情绪,看向狄青。却见狄青的表情甚是古怪,凝视着木板上那个洞,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良久不语。胡不归等了片刻,心下发毛,莫非这东西威力太差,压根儿就不入狄大将军法眼?说来也是,要说在木板上打出一个洞来,莫说一流高手,便是三四五六七八流,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虽说他这一个洞,与他们的法子不大相同,并不是用内力打出来的,可是若论真刀实剑的交锋,只要打出洞来,谁又会管你是用什么法子打出来的呢?

良久,狄青道:“不知胡堂主在江湖上,仇家多么?”

这话却问得煞是古怪。胡不归又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要说仇家多,显然要给狄青留下一个不甚良好的印象。可要说仇家不多,狄青干吗这样问?显然背地里,又不知是哪一个仇家,把自己的什么阴事,向官府给捅了出来。

狄青叹了口气,并不等他回答,又道:“其实多与不多,都是一样。狄某人总是要有一件不情之请,要向胡堂主交代。”

胡不归松一口气。却听狄青道:“眼下边疆多事,胡堂主想也知道?胡堂主中秋之夜发射梨花筒时,在下看在眼中,便想,若是这件兵器能够用于战阵,不知该有何等犀利?只是若真这样,胡堂主千辛万苦做出它来,本是用以防身,现下却要公之于众,对胡堂主来说,未免太过不公了。”

胡不归这下才算明白了狄青的来意。原来就是想让他把做成梨花筒的火药配方说出来,好大规模生产,用于军阵作战。其实火药这玩意儿,唐代便已发明出来,只是由于配方中药料比重不好掌握,先前的火药总是威力不大,于军事上也就没什么太大用处。如今胡不归的独到之处,便在于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可以用于临阵作战了。

狄青问胡不归要梨花筒的配方,这事儿如果发生在与狄飞龙十里亭一战之前,那可还真是要他煞费脑筋,天人交战,绕室彷徨到个三四更时分,还未必就能作出决断。现下不知怎么地,倒顺理成章起来。胡不归听他说完,立刻一拍桌子,叫道:“照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狄青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倒怔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按胡不归的手背,道:“如此多谢了!朝廷这次派我南征,狄某不才,虽说已有胜算,但得胡堂主这一助力,此次平叛,无疑更要马到成功!”

胡不归大喜“怎么?这次竟是将军出征?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原来代代国情不同。按说,狄青作为当朝首屈一指的名将,既然国境有乱。自然第一个便该想到他。哪知本朝传统,乱起之后第一选择,首先便派了一堆文臣出去,结果自然是乱上添乱。待到狄青忍耐不住,终于只要求一万兵马,毛遂自荐,还有人横加阻挠,说道武将专任,有违祖制。总算朝廷这次火烧眉毛,也就先顾不得祖宗,就是在昨天,终于放了狄青外任,让他经制广南盗贼事,一应大小将佐,悉听节制。

狄青见胡不归喜形于色,知道民间却不比朝廷上那一伙文官同僚,对于自己,都是极为尊敬、极有信心。心中感慨,脸上却也没什么表现。他自十六岁刺字当兵,数十年来,在文官的一片白眼中,终于一节节升到枢密副使的高位,早历练得分外深沉。屈着手指头数来,这么多年的官宦生涯,似乎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次感情冲动。比如一次官场宴会,居然被一名妓女当众取笑为“斑儿”,结果第二天便捉了她来,打了一顿板子出气。就那,也是很年轻时候的事了。现在人都已经过了不惑,自然更不至于在胡不归一个刚结识的江湖人物面前,吐什么苦水。再说,他如今既受命专征,现下一门心思。也就是打赢这场战争,什么官场纠葛也都暂时抛诸脑后。当下拿了梨花筒和火药配方,向胡不归称谢告辞。

胡不归送了狄青出门,眼见着自己一场辛苦做出来的防身利器,霎时之间化为乌有,肩头倒是好一片轻松。更奇怪的是,看着狄青的背影走出不远,便淹没在随从之中,心头不知怎么地,居然有一份格外甜润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觉察到自己的这种心情,忍不住就是一笑,自嘲道:“唉,毕竟是草头百姓,见不得高官呀!”

然而这一声自嘲,倘使细想,其实也未必就对。假使来的这个人,不是天然有一股平民味道的狄青呢?就算是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甚而是仁宗皇帝,都尽可以让胡不归栗栗危惧、汗不敢出,可是又有谁能让他从骨子里面,透出这份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不过胡不归既然自以为找到答案,也就没有再往下深想了。

这样过了十来天,一日晚间,狄青过来辞行。果然疆场老手又自不同,只这几天工夫,又要调拨兵马,又要征发粮草,又要给前方发出指令,不等主帅赶到,不得擅自出战,还要催促兵器监用胡不归的火药配方,加紧制作作战器械,等等等等千头万绪、不胜牧举的诸种事情,竟全都给他收拾好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狄青这一次见到胡不归,连称呼干脆都改了,笑道,“胡兄,给你看样东西。”伸手从随从手中捞过一根长枪来。

那却是不曾见过的一件新奇玩意儿。说是长枪吧,又不像普通长枪带着枪缨子。灯光底下,原先系枪缨的地方黑乎乎地绑着个东西,那长圆的形状倒是让胡不归看着眼熟,似曾相识。

狄青笑道“胡兄,还认识你的梨花筒否?”

胡不归拿过长枪细看。毕竟是时间短了,兵器监做出来的梨花筒却不似他的袖中物精雕细刻。想是一门心思只顾着实际功效了,索性连筒身都不曾打磨,不止外观决不起眼,手上一摸,简直是粗糙地有些伤手。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狄青也未免有些对他抱憾,“等我这次回来,再让他们好好打造。难得胡兄费尽心血弄出这样一个好东西,总不能让他们就一直做成这样,给白白地糟蹋掉。”

胡不归也只有违心地赞扬“其实……也挺好。”“效果确实是没说的,”狄青究竟按不住几分得意,道,“我在兵器监试发,哪怕是那些老工匠们,也看得满座皆惊。虽然筒身是有些粗糙,可是这样扣在枪杆上,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你看我这样处理如何?我是这样想的,战阵之中,毕竟还是长枪最利。梨花筒就缚在长枪上,等到发射完毕,兵士们可以就势使用长枪刺杀。一物两用,最是方便不过,只是……”

胡不归道“只是什么?”“只是就多了个难题,”狄青笑道,“筒是梨花筒,枪是长枪,可是两者合二为一,总得给个称呼吧?就是兵器监也要造簿册在案的。结果胡兄,你的这个火器,这一回可就叫我给改了名字了。”

胡不归也笑了,道“是么?战场上要威吓敌人,想是给改得青面獠牙了?”狄青大笑,道“青面獠牙的东西,倒也是有的。只不过胡兄的火器既是秘密武器,要真改了这种名字,敌人有备,倒未必有效了。所以我也就实话实说,把这种合二为一的武器,简单取了名字,叫作梨花枪。”

胡不归道:“梨花枪?果然贴切!”虽然这么附和一句,从语气上看,对梨花筒、梨花枪之别,好像也并不怎么很感兴趣。

狄青察颜观色,见他似乎有什么话不好出口,笑道:“胡兄现下要是后悔,可也迟了。兵器监早造好千支梨花枪,我也早已分派下去了。”

胡不归摇了摇头,道“梨花枪能杀敌报国,又有什么不好?只是……”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把这些天来左思右想的事情给说出来,“在下虽不是军人,到底也有几分蛮力,不知也能跟随将军左右,效力国家,去杀几个蛮子么?”

狄青不由一怔。他自己是军人起家,不计生死地冲锋陷阵、勇猛杀敌惯了,对于勇士,天生便合胃口。只可惜军队还是有军队的制度,当下道:“行军打仗,不比江湖争斗,要讲究个阵法的。胡兄未经这种训练,只怕武功太厉害了,到时候抢先冲杀出去,带乱全军阵形,反为不美。”

胡不归大失所望。却听狄青又道:“在下听说胡兄于药石方面,也颇有独到之处?这次大军南征,万里迢迢,必有水土不服之事。胡兄要是肯屈就,倒是可以做个随军郎中,只是未免太屈才了。”

做个随军郎中的吸引力,不用说,自然比不上上阵杀敌。胡不归心里一灰,可是转念一想,一旦厮杀起来,战场上何等混乱,千军万马之中,难道自己脸上偏偏刺了“大夫”两个字不成?到时候,又有谁绑着自己,不让自己抽空去杀几个蛮子?这样一想,顿时心安理得,笑嘻嘻道:“那就这样定了。在下今晚结束结束,明天就随将军上路。”

狄青道:“如此甚好。只是明天出发,却来不及为胡兄向朝廷上请一个军职。只好算是白衣领职,等到凯旋,再为胡兄……”

胡不归还没听完,便吓一跳,连连摇手道“那可不成!胡某人要是一个不小心,受了官封,那可不应了一句话这回捉将官里去,从此断送老头皮?只怕笑也被江湖朋友们给笑死了!”

狄青微微一笑,便也罢了。他知道江湖人喜欢自由,再说自己在官府中的滋味,唉,那也实在是不必提起。当即拱手告辞,将要出门,笑吟吟的脸色忽地一收,道“胡兄虽然不是军人,既身在军中,要是犯了什么事,那也还是一样的军法从事。记住了。”

胡不归见他脸色一变,前后之间如同两人,胸口一窒。一时之间,竟有些后悔起来。然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时候再要后悔,也未免悔之晚矣。只好勉强挂着一副笑容,答应着,把他给送出了门。

残酷背后FOUR

胡不归第二天,果然便随狄青的大军上了路(说是大军。其实也只得一万兵马,若是再多,仁宗皇帝可要睡不着觉了)。他初从军旅,感觉自然新鲜。如此这般情绪昂扬走得几天,那旅途却偏是最能消磨人的志气,不要多久,这股新鲜劲一过去,便觉诸事不对起来。

胡不归虽然没有打过仗,也没读过什么兵书,可是当朝娱乐生活丰富,勾栏瓦肆之中,那说书的却比比皆是。说到历代战争,总有那么一句老生常谈,胡不归也听得耳熟了,叫作兵贵神速。可是狄青行军,却就有那么奇怪,非但谈不上什么神速,简直就可以和蜗牛赛跑。每一日行军,基本上从不超过一个驿站的路程。到了各州治所,还总要将息一日。只不知这般走法,此去岭南,千里迢迢,何时才能到达?岂不是让那侬智高早就做好了准备?

胡不归看在眼里,心中纳闷。又走几日,终于按捺不住,等到这日又扎下,营来,便到狄青的帅帐去打探风声。走到帐前,卫士通禀了,胡不归进去,便见狄青罩件豆青战袍,凭几读书,听见他进来的步声,抬起头来。那表情,跟从前青衣小帽的去胡不归家私访,可大不一样,说不上来那么一种深沉慎默,不怒自威。

胡不归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要问的话也就忽然问不知去向。再一看,狄青身后帐篷上挂的,还有个异样物事,居然是个狰狞的铜制面具,青面獠牙,头生双角,只两只眼睛空洞洞的,直朝自己瞪将过来,又吓一跳。

狄青放下书,见胡不归表情怪异,微微一笑,指个座位让他坐了,道:“军中这几日,可还习惯么?”

胡不归道“初时以为艰苦,哪知道其实还比不上江湖奔波。在下……”说到这里,想想不对,既在军中,统属狄青节制,哪有什么在下在上的?改了口。道“属下从前在江湖上追击敌人,有时候一昼夜之间,都得赶个七八百里的。”

狄青还是微微而笑,道:“嫌本帅走得慢了?”。

胡不归脸上涨红,情知自己对于军旅一窍不通,这从说书人口中听来的“兵贵神速”,断章取义,也未必便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青是何等聪明人物,只从他一句“七八百里”,便知道下他的想法,道:“要说兵贵神速,那也没什么不对。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长途奔袭,深入大漠斩杀匈奴,那确是要昼夜不停,迅雷不及掩耳。否则以沙漠之广阔辽远,单于望风而遁,却往哪里再去找他?是各代情况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

胡不归虚心听取。只听狄青又道:“说到本朝,兵将更换频繁,虽说也是体恤百姓的一片苦心,只是如此一来,上下之间,未免不太熟悉。所以本帅宁肯走得慢些,便是想熟悉熟悉这支军队,到时候指挥起来,就要方便一些。”

胡不归恍然大悟,这才知道所谓名将,果然就是有名将的道理。那边狄青又道:“二来么,侬智高想在两广立足,也不怕他逃走。此去岭南,千里迢迢,也不是朝夕的事。若一味只论速度,等到赶到,将士们疲惫不堪,也都是强弩之末了,如何可以克敌制胜?现在这样慢慢走来,正好可以将养兵力,到时候一鼓作气,好破强敌。”

胡不归此时的表情,就不只是恍然大悟可以解释得了的了,一时钦敬爱慕,溢于颜色。正要表达什么,忽听帐外竟有人声喧哗。狄青沉着嗓子,向帐外道:“什么事?”帐外卫士应声而入,禀道:“启禀将军,是吴指挥手下一个士兵,抢了人家的菜,因此大家纠缠不清。”

狄青道:“带他们进来。”

那卫士转身出去,不一晌,带进两个人来。一个是五十来岁的庄稼人,面目黧黑,生得精瘦。虽然按规矩跪在地上,二见那横眉竖且的表情,就知道是个犟驴式人物。要不然,官兵只不过是抢了他的菜而已,自古民不与官斗,换在别人,早是头一缩,且要暗自庆幸到底只是一把菜,又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闹上门来?另一个是个年轻士兵,进了帅帐,就知道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

狄青先向那老农道“是他抢了你的菜?”

那老农昂然道:“请狄大将军作主!小的赶集回家,还剩几根萝卜没有卖完。正等着明儿上街再卖,谁料这个军爷看见,便一把抢了,说是萝卜空心了,反正卖不出去,不如送给了他。”

胡不归听得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也居然闹到狄青帅帐之前,心下暗暗好笑。却听狄青又问那兵士道,“是你抢了这位老丈的萝卜?”

那士兵道:“禀将军,是小的错了。小的这就补钱给他。”

狄青道:“瞧你年纪,当兵几年了?”士兵道“小的家里贫穷,却是跟将军一样,十六岁便当兵了。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了。”

狄青冷笑道:“你既当了五年的兵,难道却不知道军法?强抢民物,该当何罪?”那士兵辩解道:“只不过是两根萝卜呵!再说,小的见这老丈糊涂得紧,一头担子空了,一头还有几根萝卜,颠来倒去,也不知道两头匀匀。所以才拿了萝卜,跟他作耍。”

那老丈怒道:“我糊涂干你甚事!就抢了我的萝卜?”

狄青看看已经问得明白,也就不理两人争执,哼一声,道:“强抢民物,按律处置,推出去斩了!”

那士兵大吃一惊,叫道:“将军,将军!”再要说什么,早被帐外走人两名军士,拖了出去。他使劲挣扎,大叫道:“将军饶命呵!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将军饶命呵,饶命呵——”凄厉的叫声一路去远。

胡不归呆若木鸡。帐下跪着的那老农也傻了,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事,果然竟是真的,忙向狄青道:“狄大将军,小的知道您军法严明,还不行了么?可千万别真的斩了他!要是那样,小的不告了,还不成吗?其实两根萝卜,又算个什么?小的只是听说将军路过这里里,心里喜欢,恰恰碰见这事,这才借了这个由头,前来见见将军,哪知道……”

话还没说完,帐门一掀,早有执刑官进来,禀道那士兵已经正法。那老农听见这声,知道再说也是多余,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愣半晌,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多谢狄大将军帮他要回萝卜,哭丧着脸,径自走了。

胡不归见那老农去了,也是半晌回不过神。忽然听得一声书页掀动,一片寂静中分外刺耳。扭头一看,竟是狄青重又拾了案头书册,正在聚精会神,详细翻阅。那神情之宁静,直仿佛刚才所做的,不是杀了一个人,倒只是捏死一只蚂蚁而已。胡不归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大怒,一时也顾不得属下属上,道:“这也太过了!”

狄青听他说话,慢悠悠抬起头来,道:“本帅还以为,你们江湖中人,看惯了杀人呢。”

胡不归怒道:“江湖上虽然杀伐不断,却从来没听说过,为了两根萝卜杀人!就是再行侠仗义的人物,碰上这件事,也断不至于……就这样了呀!”

狄青笑道:“看来本帅要是行走江湖,必是被你行侠仗义,一刀结果了。”

胡不归气哼哼地没有答腔,看来倒是默认了。狄青一笑,忽道:“可惜而今是军营,不是江湖,倒是你别出个毛病,被本帅推出去斩了。”胡不归听他这样说话,又哼一声,心想,要是只为了萝卜这样的狗屁事,你会斩,莫非我倒没有长腿,不会跑么?你军营之中,可没有武林高手,能捉得我回来?

正这么想着,远处马蹄声疾,一阵风般,直卷入账前。不等那马停稳,马上人早翻身下来,叫道:“六百里急报!”帐外卫士接了文书,递进帐来。狄青剔开火漆,展卷看了。未几,把文书重新卷好,往案头一置,面无表情。

胡不归眼巴巴看着,不知道前线又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狄青未必会告诉自己,忽听他道:“广西钤辖陈曙率兵挑战,溃于昆仑关,折兵八千。”

胡不归奇道:“将军不是早就下过命令,不等将军率军赶到,前方诸将不得出战么?”

狄青那深不可测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一丝苦笑,道,“要不然怎么叫作号令不齐呢?只可惜了那八千战士!要知道,本帅今日要是舍不得这兵士的一条性命,就算他日赶到,带着这样一支纪律不严的军队,纵使出战,也是一样下场!今日活人一命,将来便得连本带利,赔上无数性命,你让本帅怎么选择?”胡不归心头大震。这才知道信手之间草菅人命,哪怕是这样的残酷背后,也未必就是冷漠无情,更未必就不藏着对于生命的无限珍惜。也许所谓名将,就是这种与残酷劈面相对,或者说,老是在残酷与残酷之间不停选择,而总能面不改色、处置得宜的人?只不知这样一种残酷的经验之所以得来。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又让她的主人经历了多少血与火的炼就?

这样惊心动魄一阵思考,却并没有什么答案。往外望去,天色渐暗,大帐里的光线也渐渐弱了下去。只见简易的书案后面,狄青坚毅沉默的侧影,衬着他身后挂着的那个铜制面具,构成一副说不出来的诡异景象,像他所经历的某一种残酷人生,又像是,对这残酷人生的挑战。

这一个十兵杀过,再行军时,那军队之纪律,果然与前再不一样。一万多人走在路上,不要说抢劫生事,竟是连咳嗽痰唾,都再听不见一声。

胡不归见这效果,对狄青的佩服自是无以复加。只是像现在这样不疾不徐地行军,士卒体力都比较充沛,极少有人生病,他一个随军郎中,却显得有点多余。好在胡不归本来另有想法,也就不觉得无聊,终日里骑着他那匹白马,忽前忽后,总是遥遥跟定狄青。

狄青在帅帐中面目威严,白日里跟大家一起行军,却显得极其和悦。总是带着极家常的微笑,走在队伍边上,时而弯下腰去,跟身边的士卒搭一两句话。他的坐骑是一匹火红色的战马,配着他的豆青战袍,颜色鲜亮耀眼,在队伍边时前时后,忽左忽有,竟是无时无刻,不让全军感觉到他的存在。

胡不归遥遥看着狄青的背影,内心深处,自那日起,却总说不上来有那么一种近乎酸痛的感觉。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说自古以来,各式各样的名将们总是以人所不及的雷霆手段被世人所欣羡仰望,会不会也有人曾经探究过,那样雷霆手段下万骨萧枯的非常景象,即便是对于名将来说,也可能是夜深梦回天地幽独时,不敢思量的痛?

忽然间记起老早听说过的关于狄青的一个故事,说是他名隶军籍的那天,正值科举放榜。他的战友见及第进士们从皇宫里挟着万种风采,神气昂扬地出来,便不由得感叹同人不同命。狄青却道:“那也须得看以后,大家的本事。”那个时候,当然是传为笑谈了。一个脸上刺着字的士兵,也想跟进士们比本事?然而狄青,终于还是成了狄青。终于没人记住那一榜的进士。却有千家万户,津津有味地传颂着,一个在西夏战场上,在文臣挂帅的恶劣环境中,以浑身创痕以及一腔斗志累积出来的——神话传说。

只是,那神话传说的背后呢?

林泉山妖FIVE

腊月将尽,军队也快到了与侬智高盘踞的邕州相邻的宾州。虽然时逢春节,地近前线,队伍中却没有什么节庆气氛,倒是平添几分说不上来的气息——也不知道这一个军旅中的春节,是不是就是大家在人世上的最后一个?胡不归受了这种影响,终于没有余裕再去考虑什么神话传说的背后了。

这一天军队依山扎寨,还是跟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安排值夜,各司其职。胡不归吃过饭,照例在床上盘坐吐纳。那内气从丹田升起,往下转过尾骨,不知怎地,竟忽地阻塞了。这一下真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谙熟医道,知道不妙,顿时跳将起来,直往帐外冲去。

一掀帐门,却跟迎面冲来的一个人几乎撞了满怀。那人也是个随军郎中,定一定神,便道“胡先生,不好了,军队依山扎寨,中了瘴气!”

只是此时正值严冬,当地八九月份的黄茅瘴早过去了,春天的青草瘴也还没有起来。胡不归虽是北人,毕竟熟读医书,却还不知道在这两种瘴气之间,还有什么至今没有发现的其他瘴气?

但要说不是瘴气,却也不好解释。胡不归出去一看,只见各个帐篷里,军士们横七竖八,倒了倒有一半。更有甚者,那些原先便染了病、身体虚弱些的,发作起来竟有那么快,竟已终有人不治了。给病人一按脉象,却也不见有什么异常。问那些健康的,跟生病的都做了些什么不同的事,却原来病了的都是最先一灶,已经吃过了饭。那郎中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给人下了毒!米是大家自带的,必是下在食水中了!”

胡不归微微摇头,道:“要说是毒,这种毒我可还没遇见过。再说水流不断,如何下法?只怕还是此地地气不好,所以连食水也有了古怪。将军呢?”

“将军惯例,总是最后一个吃饭,”那郎中道,“此时倒还无事。”

胡不归道:“你去禀告将军,我这便去山中找找看,可有什么药物可以解救。毕竟相生相克,如果此地有这个古怪,何以山上野物却能生长?”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冬天又黑得快,南方山上丛林茂密,多有野兽,更是险恶。那郎中见胡不归这时候要进山,简直就不敢想象。要劝止吧,身边士兵一个个挣扎在死亡线上,自己又负不起这个责任,只得眼睁睁见他去了。

胡不归知道是水流古怪,便顺着溪水一直往上走去。只希望路途之上,能够见到一二食草兽类,在溪边饮水。然后再看它们吃些什么植物。大概便能得到与这溪水相抗的药物了。这想法原也没错,哪知道这样顺流走了半晌。暮色沉沉,竟连一般来说山中最多的野兔,也都没见到半只。便在这时,脑子里灵光一闪,这才恍然大悟起来,想是山里另有源泉活水,这一片溪水其实并无人兽饮用?只是这样一来,要找那相应的药物,就更加困难了。

胡不归也不愧是在江湖上历练了这么久的,刚一恍然,便跟着想到,哼,没有畜生来饮水,难道自己倒不会抓来一只么?逼着它喝了水,看看它倒如何解救自己?这样一想,离了溪水,往密林深处走去。

换在平时,他这想法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他自己原就中了毒,只是仗着不同常人,硬用内力将那阻滞在尾骨处的浊气逼住而已。现下经过这一阵奔走,那股浊气却已有些按捺不住。就凭他现在这副状况,能保得住这浊气不在体内蔓延就已不错,要想再与林中野类追奔逐北,捉上那么一两只来,却又谈何容易?

胡不归倒不是没想到这节,只是人在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赌上这么一赌。荒山野岭的,一军将士的性命,现时,看来也只能仰仗自己这么一个白衣领职的江湖郎中了。虽说自己原不为做郎中而来,可狄青却显然只把自己当成大夫。如果竟救不了这许多人的性命,自己号称百草堂主,狄青面前,这一张脸皮,却往哪里搁去?

夜色转瞬间就笼罩了空山。胡不归中了毒,内力派不上用场,夜里视物,大是麻烦。也是他江湖经验极足,临行之前,还顺手拿了一根值夜士兵的松明火把,这时候便点起来,继续前行。虽然知道野兽怕火,看见火光只会远远遁走,可也总不能熄灭了火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效那守株待兔之举,等着野兽来找自己?只希望冬季食物难寻,好歹会有那么几只饿晕了的瘦狼,不顾危险,被火光吸引而来。

如此又披荆斩棘走一阵,气息涣散,胸口烦恶难言。只心头倒还是一片清明,知道便从此时再往回走,要想走出这个山,也是不可能了。隐隐便有些不祥的预感。莫非我胡不归今日,便要命丧此处?预感便这么预感,偌大个江湖,他能在兵器谱上排名到第十七,那也是多少风波历练出来的,要说就此认输,却不那么容易。又换着走一阵,到一片开阔地上,但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下来。

那地上全是枯枝败叶,坐下来只觉浑身松软,再也不愿意起来。总算他还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知道手上那火把要是倒下去,冬季干燥,只怕立刻便是一场山林大火,勉强提着劲,把火把直直地插在松软的土壤里。盘膝坐着,想要把那涣散的气息再聚拢来,偏偏心思又没法集中,只是在想,怎么还没有一只饿狼过来?要是再等片刻,可不见得有擒狼的气力了。

这么勉强提着一口气,保持着灵台清明,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物带着尖锐的刺痛,硬硬地顶在眉心。胡不归精神一振,双眼一睁,谁知那却并不是饿狼的爪子,眼前,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另一番景象。

火把昏黄的光芒下,只见一个野人拿着一根削尖的树棍,直指自己的眉心。那人身上只披了一件兽皮,用草绳系在腰间,穿的是一双手制的鹿皮靴子,这么冷的天气,双臂四肢还都裸露在外,筋肉瘦健,披头散发,活脱脱就是一个山妖。只是从瞪着胡不归的那种眼神来看,警惕灵醒,差险险还可以分辨得出来,好歹还算是一个人类。

胡不归咽了一口唾液,不知该说什么。他不说话,那野人却开口了,道:“你是谁?”说的是岭南口音的汉语,声音虽然低沉,却仍然带着一点异样的磁软,竟是个女人。

胡不归松了口气。只是要回答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千言万语,来龙去脉,却又有好大难度。想了一下,道:“在下是个过路的。”他这一口中原官话,比之那野人的汉语,可就要纯粹得多了。

那野人道“你是汉人?”胡不归心想岭南诸族杂屠,非比中原。这么多年来,此地各族与汉人的纠纷又是层出不穷,历朝历代都是很让朝廷头痛的一件事。眼前此人虽然会说汉语,却显然不是个汉人,现下要说自己是汉人,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去。只是他打扮如此,口音又如此,要想抵赖,却也不大容易。只好点了点头。

那野人倒也奇怪,听他承认了是汉人,眼中警惕的神色倒隐去了,一直顶着胡不归眉心的树棍也拿开了,直直看他半晌,道:“你喝了苦泉的水?”

胡不归大喜,赶忙应了一声,道:“请问姑娘,不知还有救吗?

那野人并不答话,伸手拔了胡不归插在地上的那根火把,两脚下去,顿时踩得灭了。胡不归沦落到眼下这种境地,无意识中,只觉得那火把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见竟给她踩灭,心里大惊,只是挥身乏力,筋骨酸软,要想阻止,却也来不及了。只见那野人踩灭火把,一反身,隐入到密林中去。 胡不归瞪大双眼,只见暗夜茫茫,黑黢黢的山林中,再也不见半个人影。山风吹来,遍体生寒,那仅剩的一点精力,要抵抗寒冷,这时候也差不多消耗殆尽。模模糊糊中想着,难道刚刚这一阵动作对话,只是自己迷幻之中,做出来的一场怪梦?只是火把为什么又没了呢?是被山风吹熄了?是松明燃尽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头忽然被什么东西扯得往后一仰,蒙眬中只觉一件物事抵住嘴唇,往里一倾,一股甘甜的水流顿时灌入喉咙。那甘甜的滋味从喉咙管甫一下去,一胸口的烦恶便如冰雪遇热而化,霎时间一身松快,就连刚刚涣散了的内力似乎都在一霎时,又往丹田里聚拢了来。

睁开眼,便见那野人正揪住自己的头发,拿着一只木碗,灌他喝水,见他眼睛睁开,把木碗往他手中一递,道:“喝完它!”胡不归虽觉已经好了,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接过木碗,三口两口喝干。

那野人等他喝完,拿过木碗,又往林中走去。胡不归一跃而起,慌忙跟在后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在下还有些朋友,也都喝了苦泉之水,还请姑娘指点一条明路,慈悲解救!”

那野人并不管他,自顾往里走去,道:“那山脚下,便是你的朋友么,哼,你的朋友倒也真多!”

胡不归脸上一红,好在天黑也看不见,不大丢他魁伟丈夫的面子。那山脚下,军营扎了满当当的一片,夜里火光点点,要都算作是他的朋友,果然是好不多哉!虽说是朋友多了一点,胡不归却又哪里敢说那是军队?第一不知道这野人到底属于哪个部族,第二,中原人千里迢迢地跑他们地盘上来打仗,总也不大好意思吧?只希望这野人避居山里,并不懂得外面世道上的行情。却听那人又道:“哼,他们喝了苦泉水,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胡不归软语央求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却在这深夜之中,不辞辛苦,救了在下,可见是菩萨心肠了。既救了在下,为什么便不多救几个?”那野人道:“救了你,是因为碰巧见到了。要是不救,良心上总是过不去。你那些朋友,反正我又看不见。便统统死了,干我何事?”

胡不归一怔。这野人虽然说的只是一个大实话,他却不是野人,听在耳朵里,不由自主便生出无穷感慨来。想他们江湖人行侠仗义,又何尝不是如此?见一个救一个,只那些见不着的呢?又何尝不是睁一眼、闭一眼,便轻轻巧巧放了过去?毕竟一个人,又何能管尽天下事。偶尔伸个手,管一件不平事,大约其实质,也就像跟前这个野人一样,只是为了自己良心上的安稳。良心安稳了,不是才能自得其乐地,在每年中秋八月十五,喝上那么一杯淡酒,赏那一轮平安喜庆的团圆之月么?

胡不归心头一闪,还是只管跟着那野人,道:“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话未说完,那野人蓦地回过头,低喝一声“你别老跟着我!”

胡不归火烧眉毛,却哪能她说不跟就不跟?依旧紧追不舍,道:“姑娘一日不救在下的朋友,在下便一日跟着姑娘!”

那野人住了步了,冷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胡不归其实也早想知道,便顺着话问下去“姑娘是什么人?”

野人冷笑道:“我是布侬人。”

其实就算她说自己是山精水怪、吸血人魔,胡不归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傻眼。却原来岭南蛮族分支虽多,而狄青这次要讨伐的、在两广作乱的侬智高,却偏偏就是布侬人!

那野人见他不吱声,又冷笑一声:“怕了吧?我们族人可是惯会放蛊,要不要我给你来上一点?”

却原来她强调自己是布侬人,目的乃是威胁胡不归她会放蛊。胡不归松一口气,更加不敢说自己那群“朋友”却是专为讨伐布侬人而来的军队了。眼下这情形尴尬得很,一批来讨伐布侬人的军队中了毒,却要央求布侬人解毒。胡不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死缠烂打下去,道“我这条命,左右是姑娘救的,姑娘便是在我身上下了蛊,也不过是把这条命重新拿去,又有什么了不起?反正这些朋友如果不救,我也是不愿再独活下去的了。”他这话倒也不是故作义薄云天之状,实在地说,万一这野人硬是不肯救人,他只单单一个喝了水,得了救,跑下山去,又有何面目去见狄青?

那野人颇觉诧异,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天。忽道“你看我漂亮么?”

这句话离眼前的主题,却未免有那么一点十万八千里。要说漂亮,各代有各代的标准,汉尚瘦,唐尚肥,到了本朝么,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些三寸金莲,从八幅湘裙底下,性感地、隐约地露出尖尖脚弓,引得男人们口水十丈。而在千年之后的当代看来,这野人这番兽皮打扮,这般结实筋肉,再配上长发及腰,在T型台上随便走上那么一圈,也真叫是帅呆酷毙了。然而在当时胡不归眼里,要充分欣赏这种美感,还真是颇有些难度。

好在胡不归年过三十,家有一妻一妾,逛过勾栏,吃过花酒,于女人堆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便是再丑的女人,也不会拒绝有眼光独到的人,终于看出自己的美丽来。遂一咬牙,道:“漂亮,当然漂亮,漂亮极了!”

那野人果然欣喜,道:“你说我漂亮?”

胡不归道:“姑娘救了在下的性命,从在下眼中看去,便仿佛见到观世音菩萨一样,怎么不漂亮?怎么不让人喜欢?”这话虽然说得狡猾,倒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感。想胡不归昏夜之中,奄奄将毙于荒山野岭,忽而遇救,怎么不看着眼前这个野人,打心底里生出三分温暖?

那野人倒也直接,道:“我既漂亮,那你愿意娶我么?”

胡不归差点儿没背过气去。虽然如此,在这个关节眼上,还是要坚持挺住。他脑筋本来就快,这当儿遇到紧急情况,更加转成风火轮。想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一个人隐居山野,又灭了他的火,看来是怕引来什么人。可能正因如此,早到了出嫁的年龄,却无人可嫁,因而思春过度?一般来说,这种人性情都比较古怪,可千万要小心应答。不能违拗了她。毕竟自己贞节事小,这三军将士的性命,可就关系大了。还是牙一咬,道:“我自然是愿意,就只怕配不上姑娘。”一句话埋下后来无数伏笔,愿意是愿意,但能不能实在又是另一回事了。比如说太夫人不同意?比如说老婆吃醋吃得要上吊?比如说这野人终于发现他其实是个敌人,比如说……

那野人道:“跟我来!”

胡不归以为应答成功,如今便要跟着她去救人,顿时喜上眉梢。却见那野人一路穿林而去,翻山越岭,健步如飞,直向军营另一侧的山头过去了。胡不归不知她弄什么玄虚,也不好问,仗着一身轻功,还只能是勉强跟在她后面。转眼间翻过几个山头,到了山脚下一片开阔村庄,那野人走到村庄边缘处一个栏杆式竹楼前面,停住了。

夜黑漆漆的,那竹楼也黑漆漆的,大约也只有胡不归和这野人一个练过武功,一个受过野外生存的训练,这才辨别得出来。只见那野人向着竹楼道:“土哥哥,我今日回来,便是要告诉你,当初你不喜欢我,我今日可终于找到喜欢我、又愿意娶我的人了。”

胡不归耳力极佳,夜里又静,听那竹楼里,竟是一片寂静,连个呼吸的声气儿都没有,道:“这屋子里没人。”

那野人嘴角一卷,也不知道是欲哭还是欲笑,一直以来都显得生硬的表情,竟有了几分凄苦,道:“当然没人,三年前,便死啦。他是我丈夫,却偏偏爱上峒主夫人,两个人一起,都给活活烧死啦。自那以后,我便一个人上了山。”说到这里,腔调一转,说不上来是爱怜还是怨毒,向着那竹楼道,“土哥哥,我恨你!我恨烧死你的这些人!这些规矩!我很这个峒!恨这个族!恨这里所有的一切!我今日回来,便是要告诉你,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做布依人了!我要跟着这个汉人,也学着,做一个斯斯文文的汉人!”

胡不归听了她这一连串激烈的话,只觉心头剧震。却见那野人回过头来,问他道:“你姓什么?”知道了他姓胡,又重新对着竹楼道:“土哥哥,从此之后,我便再也不姓侬了,要跟着这个汉人,姓胡。”又问了胡不归家在哪里,道:“土哥哥,从今日起,我便要离开这里,去到汴梁了。你知道汴梁吗?那可是天底下最大、最漂亮的城市呀。我便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土哥哥……”

胡不归听到这里,三十多年风刀霜剑的研磨,居然也没能挡住有一种酸楚不堪的东西想要化为泪滴,自眼眶里涌将出来。他大睁两眼,挡住情绪的第一轮进攻,信步走开去。未几,那野人跟她土哥哥的话说完了,跟了过来,道:“这便去救你的朋友吧。前面山里有一眼甘泉,正好与苦泉相生相克。”

夜袭昆仑SIX

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夕,大军终于开到宾州。朝廷里前后派来的几拨由文官统率的军队以及当地地方部队,也都驻扎在这里,大家这便会师一处。狄青做事也是雷厉风行,第二日清晨,便集合文武将官,开了帅帐议事。

不用说,这第一件事,便是追究日前广西钤辖陈曙不服号令、贪功妄进,以至损兵折将之过,叫人推出去斩了。跟着,又斩了陈曙部下三十二名将佐,责道:“虽说陈曙违令,是他一人之过。只是尔等身为将校,既然出战,又怎能不身先报国,拼死杀敌,倒是遇敌即溃?”

转眼之间,三十三颗头颅血淋淋地呈将上来。把那朝廷里先前派来的两名安抚使余靖、孙沔看得,也就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了。想他们两个文官,一朝用命疆场,不仅互不统属,哪里更晓得什么整肃军纪?更何况本朝传统,对于文官性命,看得原是极为宝贵。想王安石变法之前,就在当朝,范仲淹也曾牛刀小试,搞过一个庆历新政。正要杀一个抗命文官,却被富弼劝止。说道莫要此时杀得爽快手滑,一朝政事有变,岂不要被政敌援例,也杀了自己去?这文官因而便没杀掉。想一代名臣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对于自己头颅的前程,果然是设想得无微不至。因而帐上余靖、孙沔两位,本来高枕无忧,这当儿才忽然发觉,原来一条小命,已落入狄青之掌。军旅之中,一旦犯事,要说再文书交驰,急报朝廷求救,岂可得乎?当下那一份两股战战,也不必提。

狄青举手之间,砍瓜切菜样砍了三十多个脑袋,倒是言笑如常,道:“大家屡日之间,疆场辛苦,也该将息将息了。明日又逢元宵佳节,这便全军集体放假十天。明晚本帅另设酒宴,到时候请大家喝一杯薄酒,可得要赏脸哟。”

那合帐里的人,看了眼前这几十颗头颅,能不当场吐将出来,已经算是毅力坚定,要说到明晚的元宵之宴,却有哪一个还吃得下去?但是吃不下去是一回事,一定要吃却又是一回事。天知道主帅请酒而居然不吃,算不算是又触犯了哪条军法、藐视了主帅的绝对权威?

第二天晚上的这一场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吃得倒也是扰嚷喧腾、丰富多彩。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其快乐尽情的程度,是决不下于去年中秋汴河上京城武林的那一场聚会了。尤其狄青初到,立刻便杀了人、立了威、肃了军纪,心情自然比别人更加舒畅,喝起酒来,也就痛快得多,总是酒到杯干。这样不多时,便摇摇晃晃、酩酩酊酊、口齿不清,被人扶了出去。

他这一走,剩下那些将佐自然大大松一口气。一场酒吃到现在,谁都有了三分醉意,电就浑然忘了昨日血腥。当然,更大的可能倒是要把郁积在心中的那团血腥。刻意化为酒气,挥发出去。因此上大家喝得更加尽兴,深夜之中,尤听得帅帐中吆喝连天,酒令喧哗。

又值佳节,又值前线,又值放假十天,一于人只醉生梦死喝到清晨,这才算是结束了这场酒宴。当次日的第一线阳光射将进来,诸将酒足饭饱,情绪也宣泄了个够,便结伴去向狄青告谢辞行。走到他住处,那门外卫士早知他们来意,道:“元帅昨夜夜深之时,已到昆仑关去了。走时候传下话来,叫将军们吃完酒,各带本部人马,前去接应。”

这一番话,可把那干将领说得人人大吃一惊。一宵宿酒。顿时各各醒了百分之九十几点九。余靖、张沔两个互视一眼,也不暇多说什么,各自奔回自己营帐,点齐本部兵马,直奔昆仑关而去。

却原来狄青用兵,果然神算无比。想那宾州虽与侬智高重兵聚集的邕州交界,这两州之间,却只有昆仑关可以通行。这昆仑关地扼要冲,险峻无比,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刚刚被砍了头的陈曙,便是听说狄青将至,武将贪功心切,竟然违令,抢先冲关,大败于此。

狄青到了宾州,既已整肃军纪,剩下第一件事,也还是要面对昆仑关天险。所谓兵不厌诈,他几十年军旅,对此自然体验得深。时值中华传统的元宵佳节,他使恰好趁了这个机会,干脆宣布全军放假。想两军作战,备有侦骑,这一消息既被敌方的侦骑侦知,侬智高自然也就会松下口气,暂时不再于昆仑关上布下重兵。说到头来,此人虽然强悍勇武,毕竟是文明程度并不很高的蛮族,只是凭着天,十的领袖才能指挥这场战争,却哪里是狄青这种被无数兵书与众多战例多少年熏陶出来的真正名将的对手?

狄青当晚从酒宴上假意醉出,却让贴身卫士来找胡不归要向导。却原来军中不得携带女眷,那野人既然一意要跟胡不归,她又立下大功,救了全军将士的性命,偏巧又是当地人,狄青便寻个名目,把她当向导使用了。这时她既姓了胡,干脆连原来的名字也都不要,被胡不归取名作千眼,用了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意思。胡不归想,要不是观音菩萨从天上看到全军落难,在那样的群山莽莽之中,仅凭一根松明火把,这女子怎么就能找得着自己?

胡不归见向导要走,便知道军队要有行动。他千里南来,就是为此,岂甘落后?便也跟着前去。他于此次战争,首先献出梨花筒,后来苦泉之事,虽然自己身中剧毒,还是奋不顾身前去找药,在狄青心中,自然分量极重。他便也特加优容,让胡不归跟了来,只叮嘱他随在自己身侧。不得四处乱闯,乱了阵形。当下,马上嚼人衔枚,一万来人的军队,便趁着月明星稀,一路悄无声息地,直趋昆仑关而去。

到得山前,那昆仑关空山寂寂,却果然无人镇守。狄青大喜,急麾兵马过关,一夜急奔,逾了天险。第二天黎明,到山下归仁铺开阔之地,摆下阵形。

侬智高一夜醒来,突然发现狄青大军临境,到底是蛮人悍勇,居然也没给吓出一身冷汗,依旧率领全族人马,刀盾矛箭,整整齐齐摆出来迎战。只见数箭之外,宋军主帅黑马青袍,仿佛真的是天神下凡,就要在此地代天行罚,那狞恶面具上黑洞洞的眼眶里面,看不清却分明可以清晰地觉察,那样凛凛的寒光冷厉。

狄青却是第一次与南人交锋。先前着急家国,不得不在仁宗面前放出狠话,只一万兵马,必破南蛮,此时双方对阵,自然还是谨慎为先。手中旗帜一挥,便是一彪人马自大军团中斜刺冲出,上前试探对方火力。

刚刚冲到侬军面前,那侬智高纵横两广未遇敌手,果然极其聪明机变,跟宋军缠斗经年,已学会宋军阵法招数,不等敌军靠近,那刀阵盾阵后面,先是一阵飞蝗般箭雨射出来。堪堪阻滞宋军攻势,前锋便已鼓噪大作,刀斧手们各执藤牌轻盾,一齐呐喊着冲将出来。

只见这一场好战。宋军要在狄青面前争功,不用说人人奋勇。那侬军更是本土作战,要捍卫此地山水家园,悍不畏死。双方一阵胶着恶战,终于杀得宋军溃退,只急得前锋官孙节挺检跃马,拼死杀人侬军阵中,左挑右刺,也到底没有冲散这坚固阵形,转眼被侬军围严实了,先在马屁股上挨了一板斧,蓦地跌落刀丛。

侬军趁势追杀,四处喊声大作,恨不得活吞了这拨宋军。胡不归看在服里,只急得恨不能掏出鹤嘴锄,立马冲出去救援。只是慑于狄青威严,竟一毫儿也不敢动。转头往狄青看去,只见他冰冷冷地纹丝不动,仿佛真的已经与天神合体,修炼到视万物为刍狗的境界,跟眼前这拨宋军毫不相干似的。

一时间逃的逃,追的追,杀的杀,死的死。让胡不归咬碎钢牙也看不明白的是,侬军严整密集、难以撼动的阵线在追击中已经拉长松动,狄青才手一挥。扬起一面白旗。正在宋军两翼等待战机的马队顿时起动。

南方多山,并没有适合骑兵作战的大平原。狄青这次带来的马队也就只得三百骑,人数虽少了点,运用之妙,也只有名将才可以心领神会。转眼间三百名跟随狄青在西北战场滚打出来的蕃落精兵,如风卷云舒,嗒嗒嗒蹄声敲着劲健的节奏,自左右翼分向松散的侬军阵线冲去。

侬军却都是些轻步兵。哪怕这些年从溃败的宋军手中接收了不少装备,也一时难以完成从轻步兵到重装步兵分兵种作战的配合转换。更何况山区向无骑兵,此时被来自西北的两队精悍骑兵一冲,竟猛然间无法应对。还好那两队骑兵其志并不在多所杀伤,兵刃挥送间只是放足马力,左翼的从左往右冲,右翼的从右往左冲,冲到头掉转回来继续冲击,转瞬间在侬军队伍中拉了几个来回,把一支本来松动的队伍活生生冲得七零八落。

狄青白旗一挥,两翼马队倏然散开,左翼还回到左翼,右翼又归还右翼。侬军好容易喘过一口气,突然发现已经完全暴露在宋军严整的兵锋之前。一队手持奇形兵刃的宋军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出现。那兵刃眼看是长枪,系枪缨的地方却黑乎乎扣着一个不起眼的长圆形家伙,却不知是什么怪样东西?

好在骑兵既去,对于素常败在手下的宋廷步兵,侬军倒是不怕。各自镇定镇定,待要喘匀气息上前迎战,不提防一阵噼啪乱响,天知道那队宋军拿的却是什么,突然间从枪尖上一团团火球黑烟乱冒,已方队伍便中了邪似,才一眨眼,有的人衣甲着火,有的人皮破肉烂,更有的人脸孔焦黑溃烂

说实在的,这时候的火器,真正的杀伤力并不甚够,尤其隔着一层兵革,顶多也不过伤及皮肉而已。然而上兵伐谋,兵家本来重在出奇制胜,先从心理上吓倒对方,接下来的事情才能够顺理成章。眼见侬军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狄青帅旗这时候才振作高举,一时鼓声大作,宋军大队人骂一起出动,潮水般朝着溃退的侬军冲杀过去。

那边余靖、张沔已经匆匆带兵赶到。大家于是合兵一处,穷追不舍,一直往前赶了五十里,只杀得侬智高一路狂奔,回到邕州,不敢驻足,竟一把火烧了州城,带着残余部众,直逃入大理去了。

胡不归混在乱军阵中,纵马狂奔。只是这时候见蛮子们被迫杀得狼狈可怜,倒也不想再加一把力,锦上添花,杀他几个了。只紧紧跟着狄青,怕他被阵上流矢所伤。军阵上偶然一个回头,却见胡千眼脸上表情甚是奇怪,说不上来是喜是悲,是困惑、茫然还是沉痛?胡不归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现下他们杀的,可正是她的族人呀。只是乱军之中,奔腾杂沓,这一念也就只是闪了一下,过去了。

归仁铺这一战过后,岭南也就基本平定。虽说战乱之后,总还有不少后事需要处理,狄青素喜推功将佐,便不再自己插手,一体交给余靖、孙沔两个。只是眼下祸乱既平,胡千眼这个向导却用不着了。一个女人家,再留在军中,就有些不大合适。狄青这日便备了酒宴,给胡不归与胡千眼饯行。

这一顿酒宴上,胡千眼也还罢了,狄青与胡不归两人这几个月来一场相处,早有了一份割舍不断的情感。两个人都是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只是一在江湖,一在庙堂,无形之中,便相隔了有十万八千里之遥。胡不归回到京师,自不会再去妄攀狄青这一根高枝。狄青更是看得明白,自己不幸身为武将而成为朝廷重臣,正集千万猜嫌于一身,虽说自己在战阵之中威风八面。可是到了朝堂,借用后世一句话,那可真还叫是,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如何还能与胡不归这样的江湖草莽结交?到时候被谏官扣下一顶帽子来,如何担当?

这一顿饭说不上来,吃得各有滋味。除了胡千眼不大作声,狄青自然是预祝两胡此去京师,一路顺风,一双两好,白头偕老。胡不归也祝贺狄青平南,立下大功,从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国家柱石、边疆长城。男人之间莫逆于心的种种微妙情感,便奇奇怪怪地消化在这种不着边际的空泛言谈之中。

梨花后事SEVEN

第二天胡不归便带着胡千眼动身回家。胡千眼这时早通身上下换了汉家装束,梳了当时流行的高髻,穿了桃红短袄,系了柳绿长裙,裙上还飘一条坠着羊脂玉环的双鸾垂带,除去一双天足(好在也藏在裙里),竟无处不是汉家风情了,加上模样本来周整,这时候再问胡不归她漂亮否(关于这一点,女人总是问不足的),胡不归可也不再客气,笑道“像我这样好色人物,岂有女人不漂亮而居然娶将回家的道理?”

胡不归说话不客气,那自汴梁一天地的女人堆中磨炼出来的细腻手腕,却煞是了得。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旅途上总归会有些大小事情不大顺心,他却硬是将胡千眼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不经意之中,便可以见到胡千眼投向他的脉脉情深的眼光。

每当这个时候,胡不归便说不上来地煞是疼惜。想是胡千眼生长蛮族,那里的男人都不会用情?最糟的是,她这么漂亮的人,丈夫却非要移情别恋。不过想到这里,胡不归便也就心虚起来。自己家里一妻一妾,再加上胡千眼,似乎也不能叫作专一吧?不过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岂能一概而论!总之自己今后小心处事,一碗水端平,不是用除法把感情一分为三,而是用乘法,女人愈多对每个女人的感情就愈强烈,不就行了?好歹把良心给敷衍过去。

两人一路,逍逍遥遥地向汴梁行去。愈近汴梁,胡千眼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感情便也愈加浓烈。胡不归本是极敏感的人,便想,想是她知道一入汴梁,家中便立即有两个女人,在等着瓜分她的爱人?忽然之间,竟不再那么想一碗水端平。恨不得绕着汴梁城走过去,往北边走到辽国边境,再往西走到西夏边境,再往下走到大理,一路不停地走将下去。

然而,终于还是到了汴梁。这一日,两人在城郊歇下,都是默默无言。胡不归强笑道:“明天便到家了。到时候歇上几天,我便带你去逛大相国寺。其实要说京城里面,好玩的地方可多着呢,以后咱们一天一天,慢慢地玩。”

胡千眼伸手从头上拔了玉簪,一头长发乌油油披散下来,柔声道:“相公,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那土哥哥却怎么只知道打我骂我?”

胡不归笑道:“谁叫你是菩萨呢?那天晚上要是没有你,这世上,哪里还会再有什么你的相公?”这句话起始还是调笑,说到后来,竟轻言蜜语,渗入了无限真情。

胡千眼却道:“相公,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现在要是再取了去,你会不会怨我?”

胡不归一怔,这句话若是他家中那两个妻妾说的,他必以为是随口调笑。只是,如今从胡千眼这么爽直的一个蛮族女子嘴里说出来,好像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心知不妙,勉强微笑道:“怎么了?”

胡千眼一头长发从头顶中间散落下来,垂在脸庞两侧,看上去,倒又有些像那天晚上山林里,胡不归乍一睁眼,在火把光芒下,看见的那副野气十足的模样儿了。她苦笑道:“相公,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遇见了你,遇见了一个可以把我从山林里带走的人,我就可以不再是布侬人了。谁知道,那天归仁铺一战,嘿,我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么厉害。”

胡不归心头火花一闪,忽地想起那天战阵中,胡千眼那奇怪难言的表情来。只听她又道:“我跟在你身边,眼睁睁看着你们……追杀他们。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就算是土哥哥不再爱我。就算是他们烧死了土哥哥,就算我再恨他们,再恨那些规矩,再恨那里的一切,我也始终只是一个,布侬人。”一句话说完,两行清泪蓦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衬着灯火,衬着黝黑的肤色,衬着被长发遮挡了一半的脸孔,动人得就像是传说中那于每一夜在山巅遥望远方,有着无限伤心情事的美丽山妖。

胡不归几乎看得呆了,柔声道:“你要做布依人,那就做布依人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换一身布侬人的衣服。”

胡千眼微微苦笑,道:“相公,你说我还做得成布侬人么?我救了你们,又带着你们过了昆仑关,你说,我还做得成布侬人么?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族人,可是,也再挽回不了了。相公,只有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也只有把你的命,再收回来——你怨不怨我?”

胡不归心痛如绞。便是在那一夜的山林中,他一个人独对一支火把,灰心失望,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地绝望过、难受过、酸楚过、心碎过。他是为自己心碎呢,还是为胡千眼?还是为他们俩本来可以预知的幸福?回来路上,当他们路过苦泉时,胡千眼就舀过一小瓶苦泉水。只是那个时候,他又怎么知道,今天的一切,便在那时,已成定局?

“傻孩子,”下在食物中的苦泉水渐渐在体内发作起来,胡不归勉强约束住浊气上行,伸指轻轻揩去胡千眼脸上的泪水,“真是傻孩子。一码事归一码事,就这样分不清楚。”“分不清楚?”胡千眼颤声道,“我也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相公,我又不能跟你商量……我只怕我自己心软……”

胡不归只是微笑,“傻孩子,下次觉得自己心软了,就不要硬去做那些伤心的事。老天爷在天上……都看着呢……”

“老天爷?”“老天爷在天上都看着呢,”胡不归柔声道。“世上人有千百种,道理也就有千百种,我不能说你的理不对,你也不能说我错了,可老天爷聪明着呢,就只给了我们每个人这一颗心,他的意思是说,当我们免不了在这许许多多道理里面犯糊涂的时候,要多听听心里的声音

来自心底最深最深处的……”

胡千眼放声大哭。胡不归低声抚慰:“下次记得就好了。记得老天爷就在上头,他永远会原谅并替我们承担这一切。他从来不会故意为难我们,哪怕我们忽然间走投无路,也只是因为,他希望我们能够听得更清些,只可惜呵,那声音毕竟是太小了,而世界又是这样的喧嚣……”

胡千眼哭道:“相公,你忍着些,我这就去给你找甘泉!”

胡不归只是微笑,眼神中带着帝京汴梁永远的温雅。体内浊气阵阵翻腾上来,他也就由着它那么翻腾,半点儿约束都懒。毕竟,那眼与苦泉相生相克的甘泉,离汴梁,未免也太远了。他看着胡千眼,只是那么微笑地看着,似乎这一瞬所有的心情只能够用微笑表达。他冲着胡千眼微笑,那是汴梁人看着最最美丽的情人时,最最甜美的微笑。

胡千眼忽然笑了,泪水还花花的,道:“相公,那个声音,我听见了!”胡不归心神一紧:“她……说什么?”“她说,”胡千眼泪眼含笑贴住胡不归的下颌。温柔环住他的腰,左手轻轻伸进他袖中,在他袖子里机关上一按,“啪”,梨花筒内火药飞射,炸在她胸膛上,“她说,甘泉太远了,你这个……蠢女人。”

胡不归冰封似张不开口,只觉怀抱中她的身子慢慢软瘫下来。耳边,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低低地对他道:“相公,我姓侬。我叫侬阿如。”

数月之后,狄青班师回朝。回来后的那阵子风光也就不用提了。立刻便又升了官,拜了枢密使,成为当朝最高军政长官。也就是说,他终于荣幸地站到了本朝这个文官政府中,最危险的地方。不仅仁宗皇帝因此失眠,就是那一班文官同僚,本来看着狄青鸡立鹤群,已经很不顺眼,现在那鸡尾巴上平白又插了三根凤羽,居然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要不了多久。不止谏官们的弹劾章奏,如雪片般飞来,竟连民间也谣传四起,有的说狄青家夜晚光怪烛天(其实跟胡不归中秋那夜放烟火一样,是晚上打醮烧纸钱忘了申报),颇有晚唐叛将朱温家里曾经出现过的异象,有的说狄青家狗头生角(大概是长疮了吧),也预示着某种祥异,更有甚者,有一年开封大水,狄青举家搬到相国寺避水,早晨穿了件浅黄袄子在大殿上看书,就被人称作是黄袍登殿了。更有名臣大儒欧阳修从阴阳五行的学理上,对于开封大水作了如下解释水属阴,武将也属阴,狄青是国家最高武将,所以这开封水灾就是应在他身上。

用不着这么两下,狄青便四面楚歌,从高处跌落下来,外放陈州。外放也就罢了,偏那仁宗皇帝还心地柔软得很,一意要表示对于名将的体贴关心,雷打不动,一月两次派中使前往陈州问候。搞得狄家上下,片刻不得安生。只到第二年,狄青便忧郁发病,死于陈州,终年四十九岁,比传说中冤死于风波亭的南宋名将岳飞,只多活了十年。

这一来,本文中与梨花枪干系最大的两位主人公便都从人世上消隐了。只有梨花枪既入兵器监,那火药配方便被历代继承下来,一直加以改进,从而生产出各式各样的其他火器,用于军阵战守。比如后来南宋虞允文便用霹雳炮大败金兵于采石矶;金人后来又发展出震天雷,用以抵抗蒙古人的进攻,蒙古人又创造出世界上最早的管形火器,到了明代,火器更有空前发展,由简单的火铳,发展到鸟枪、巨炮,并具有瞄准装置,可以多管连发。由于当时西方传教士来华日多,朝廷开始与西方积极交流,并大举仿造西洋火器。比如袁崇焕宁远一战,便是用了仿荷兰人的红夷大炮,一战而胜,炸死清太祖努尔哈赤。

只不幸当时火器虽然犀利,却还没有完全取代冷兵器的传统地位,以至于满洲一个游牧民族,乘中华内乱而入关,竟占了中原大好河山,强行推行落后文化,剃发易服,以弓马骑射为立国之本,乃使我中华火器,中道衰落。到了后来鸦片战争,竟至于出现僧格林沁以蒙古马队迎战西洋火器的可悲场面。思之可不令人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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