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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中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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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来我对自己说,不在这里发已经写完的小说,尤其不发从前写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这篇贴了上来。

还记得某编辑说他最喜欢这篇里的主角,并且觉得我是在影射他——神啊我分明是在写你的反面好不好!你个八面玲珑笑里藏刀的,你怎么敢说自己像这里这个单纯到傻的笨蛋?!

其实我是不忍心这里的蒙元江湖系列里只有大隐金门一篇吧。我最怕的就是看自己的旧稿,几乎是写完就再不敢去看了。其实这个主角比较像我自己吧,或者我比他还要扭曲?

后附侠客社区某人给此文写的评论,纯属YY。(晕哦,居然说字数太多,那只好不发了)

第一折 独病未妨卧薄酒

长巷子里头,日色白惨惨的,雨下得密了,打得屋檐、石板、蕉叶、篱笆扑簌簌的响。李昌陵怏怏地歪在床上,头兀自发痛。他半合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声音。风把高处窗纸都吹破了,梁上蛛网荡来荡去,让人从心底里泛起一片清闲落寞的滋味来。

躺了一天了,仍是浑身懒软慵倦,咳嗽都没力气。本来莫名其妙地被师父遣到这千里之遥的偏鄙地方送一封什么劳什子的信,这已是够晦气的。他日夜赶路,只盼办完这件无聊事情早点回去,谁想刚到城里头就一头病倒在这简陋的客栈里。无个人理睬不说,茶水都得喝隔夜的。

浑浑噩噩的,全身骤冷骤热,胸口烦恶欲呕。果然欲速反不达,这一下就算他想急也急不得了。

李昌陵叹着气,暗想,反正送了信也不能立刻往回赶,索性呆上几天再说。他强撑起来,套上外衣,拉过铜镜一看,发现才不过一天时间,自己模样就变了不少。两眼都肿着,面颊却凹陷得很厉害,脸色更是难看。站在地上才片刻就又觉头晕目眩,于是一下子坐进椅子里,连连自语道:“你也有今天么!”

待脑子稍清醒些时,便想起昨日那个名医林飞升给扎了针之后似乎是说今天还要来。他往屋子里一看,乱糟糟的,灰仆仆的,实在不像个样子。略一思量就和好衣服,随意梳洗一下,掩上门下楼去了。

这店子冷寂得与世隔绝一般,虽然有两个伙计,几个住客,却都默默的毫无声响,不知在做些什么。李昌陵出来给风一吹,坐在桌子边上,才发现这里陋则陋矣,倒也有一番萧索的诗意。他像个遭了贬黜到五岭的京城大官一样,细味着这陌生的冷寂与萧索。

就见雨水顺着檐往下流,门口出现的油纸伞也掉下数条水线。持伞的人还没进来就说开了:“这雨绵绵地酝了几天,今日倒下得好爽利。”

林飞升收了伞进来,便有伙计迎上去,他可是这城里颇有头脸的人物。

李昌陵笑道:“这般天气叫林先生在外头走,如何过意得去?”嘴里这样说,人却有气无力地坐着。林飞升也笑道:“不过两步路,这当什么事。”

这人当年在云台山修道,还俗以后方始行医,这时打扮还是皂边道衣,戴了九梁巾,穿双玄丝云履。他认得桌子对面坐的这不过十八九岁,竹冠褐衣,疲倦而漠然的年轻人,知道是武林盟主夏中孚的人。但他也是素性淡泊,又有些傲气,因此虽则不愿怠慢对方,却也不欲过露奉承之态。当下道:“今日可好些了?”

李昌陵躺在椅子里,道:“便是刚起来。已比昨日好得多了。”林飞升看见他手里酒杯子,倒也不见怪,反而笑道:“病中喝些寡淡薄酒,可以暖胸,又颇增兴味,使心气不颓。”李昌陵笑道:“我也不想这水里竟有些酒味。”

林飞升哈哈大笑,拿着他手腕切脉,半晌道:“头还沉么?”李昌陵道:“还好。”说完却又咳起来。林飞升一面抬头端详他,一面颇郑重地道:“你这是内乏汲养,心焦气躁,外感风露,奔波途遥所致。不休养数日,难以痊愈。你若有什么事情,不妨先放放再说。”

李昌陵笑了,这一笑略有了些精神,他道:“正是无事可做,才觉闷得慌。”他素来喜事,这话原是一点不假的。

林飞升微笑着,点头道:“我知你是乾道人物,难自隐没。可是远尘嚣,离繁琐,也是极不易得的。能闲个几日,找个无人相识的所在,实是美事。须知身形似梦,名誉如泡,至人尤当含光藏辉……”

李昌陵似听非听的,骨头酸软,肚里想笑,心情好多了。只觉有个人在旁边说话实在不错,更何况这人说得怪有意思,他走着神。羁旅抱病,本是最磨人的,更何况这样的闲散实在是不习惯。因此虽则明知会给师父骂作没出息,还是恨不得立刻生了翅膀飞了回去。

林飞升说着写了张方子,交给伙计取药。李昌陵知他要走,正待起身一送,就给椅子后面走过去的人冲得一个趔趄,林飞升忙伸手相扶。这店子本小,再看时那人已出门了。

林飞升只顾盯着那人背影看。李昌陵见他神色怪异,便随口道:“怎么?”林飞升捻须道:“这人病得严重呢!”李昌陵道:“哦?这么一转脸间,先生就看出了他是什么病?”林飞升摇头道:“这个却没有,只是……”

他没往下说,李昌陵也没什么兴趣,便去掏诊金。哪知一探之下,竟空空如也。他心下一惊,跟着一念转过,旋即明了。

这次林飞升见他脸色一沉,接着嘴角又浮起揶揄的笑意,不由道:“怎么?”李昌陵略有些出神地望着外面,笑道:“我是病得头也晕了,可这本事不简单呀!”原来方才那人一碰之下竟就摸走了他随身的囊袋。

李昌陵冷冷地笑着,想到那袋子里的信,头一下子不痛了,身子也不乏了。他挑起眉,深吸口气,扭头道:“林先生的诊金容我改日送到府上。”林飞升不明所以,忙拱手,连连道:“岂敢,岂敢,这个是万不敢当的。不过稍尽绵薄,若有劳烦,可就折杀我了。”

林飞升前脚出门,李昌陵后脚就也出来了,他左右一张望,向巷子尾走去。这时雨已停了,满地明晃积水,竹子上也是白蒙蒙的。

这一片街道纵横勾连,肥肥瘦瘦,古意盎然,犹如一段绝佳的长短句。李昌陵四下打量,自语道:“景致不错。”他打了几个弯,走到很宽的一条街上,在一街行人中,一眼便瞧见远远一个人一身破旧衣裳,且行且停的走在前面,正是他要找的在店里撞他椅子的那个,不禁阴着脸,又浮起一丝冷笑。

那人竟敢在他身上摸东西,倒要瞧瞧是何等模样。几个钱他虽不在意,可私底下怀疑那人是冲着那封信去的,若是这样,那才有些意思!他并不追上去,只是远远跟在后面,等着看那人要做什么。

这条街确是长,而且远较别处热闹,行人也多。街上店铺、阁馆高低错落,繁复中见别致。李昌陵跟了一阵,都以为他要走出去了,哪知这人钻进街尾一家铺子,半晌不见出来。

李昌陵看得仔细了,便慢吞吞荡过去。

这是间布匹衣帽店,掌柜穿得极华丽,赶过来招呼。李昌陵道:“我等里面那个人。”他坐在当门口,再没人上来打扰了。

那摸他口袋的人出来的时候已换了一身墨绿绸衫,付帐一出来,看见门口坐着的人,惊异之余吸了口气,可是两脚定住了一样,立在那里不动,只是愣看着对方。

李昌陵也在打量他,上下一看,但见此人年纪似乎还轻,却有种老气横秋的愁苦神气。他中等个头,脸色惨白如死,憔悴之极。此刻衣衫虽是齐整,可那种落魄潦倒的模样,却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他脸泛起青灰色,灰蒙蒙的一双眼睛像死人一样。

李昌陵心下大感无趣。毫无疑问眼前这人是穷贪得慌了,见财起意,就顺手一捞。他既感无聊,顿时又觉脚下绵软,开口都懒得了。

他好不耐烦地站着,那摸钱的人竟也就痴痴地立着不动。僵了片刻,李昌陵只得开口道:“你拿我袋子便罢了,里面有封信还来给我。”他根本不想与这人多说。那人呆呆的站了片刻,真从里衣中摸出一个白色封套来。

李昌陵拿在手里一掂,便知就是原件,他转身要走,那人愣了一下,竟赶上来,道:“不敢动问尊姓大名?”话说得客气,语气却生硬极了。

不与他计较便是了,他竟还上来找事。李昌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懒得理睬。那人站住了,道:“我既借了你的钱,明……不,后天,便当还你……”

这种借钱法子,李昌陵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他摇着头。因为自己也病得难受,他对身后这人忽起了些许同情之意。不由转身道:“那银子既在你手里,就是你的了。你身带重病,不妨去寻个大夫看看。”

那人一皱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望着前面,变了脸色,竟撂下李昌陵赶过去。李昌陵朝前一看,发现老远的巷子底头,树下面似乎站了两个女子。一个穿紫衣的很年轻,个子略高,微微转过脸来,然后拉了另一个年纪较大的慢慢往巷子外头去了。

她显然不认得这个男人,可这人又显然是看见了她,才往巷子里去的。

李昌陵笑道:“这人弄件周正衣裳,难道是为了去寻美人的么?”他叹了口气,不知这人脑子究竟有什么问题,无心多逛,抬脚便走了。

那人新制的墨绿衣裳,带着股乖戾倔气的脸,都渐渐湮没在人群里。

第二折 天涯残星海底月

近晚时分,雨又稀松地落了几点。李昌陵发现这里天黑的时间较金陵差不多要晚一个时辰。黄豆样的灯光,晃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他又掩了门,撑柄伞走到外面来。天幕沉沉的,昏朦阴暗。端的是,四下寒风起,万家灯火明,六街关户牖,三市罢门庭。

李昌陵向林飞升家里去,待看到疏败的棘篱后两人合抱的高大古银杏,就知道没找错地方。听伙计说这样的树,阆中只有一棵。

林飞升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听得挺清楚,什么“毒逼心脉,气结不开……”李昌陵站在石阶上,暗想:什么人这么晦气?

林飞升听见扣门声,叫人去开,李昌陵跟着开门的老太婆进去。正翻弄药箱的林飞升一抬头就怔了,忙起身相迎,道:“舍下这般陋败,当真……”李昌陵没听清他后面说的什么,他和坐在躺椅里的人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愣。

林飞升端了茶上来,道:“这位终于还是知道来治……”说着大惊,差点将茶盏扔地上,叫道:“哎呀!你干什么?”原来那人竟跳起来就往门口冲过去。

李昌陵哼一声,道:“林先生的生意怎能因为我就走了。”一把揪住他,将他一推,“哧嗵”一声正跌回椅子里。那人倒在椅子里,平板的脸上渐露出狰狞之色,涣散的目光变得如火如冰,带着愤恨地看了对方。

李昌陵这一推之下,略有些心惊:这人是身带武功的,而且很怪异,很奇特。不说别的,他能掩藏的这样好,表面上看不出来,这就不简单。方才在街上,他根本没有留意这人,现在不禁又打量他一番。

听得林飞升道:“我看这人病状挺玄乎,所以答应给他治。哪知细看来又比我想的复杂,我怕是难以弄得周详。”李昌陵道:“哦?”他仔细端详那人一下,道:“他不是寻常病痛,是被掌力震伤了心脉,而且中过毒。”林飞升两手一拍,点头道:“照呀,照呀。这是他最近一次的伤。”

他向椅子里的人道:“你这伤是三四天之前落下的。你大约一年之前中过毒。武功一节我不太通,可我看得出你几个月之前练过一门颇凶险的内功。你本来功夫不是这个,因此走火岔气,大概教你的人不那么尽心吧。然后你……”那人大叫道:“你他妈的给我住嘴!这病我不看了,让我出去!”

林飞升摇头,肃容道:“病中不可有这般大的火气。”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道:“我只奇怪你怎的被打得这般重,打伤你的可不是一般人。”那人只瞪着两只眼将林飞升看着,模样叫李昌陵很不舒服,于是他笑道:“大概偷了人家东西吧!”

于是那张阴冷的脸倏然转向他,那人颇凶狠地道:“他妈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看你就不是好人!”李昌陵丝毫不着恼,他呷口茶,坦然道:“我的确是自以为是。你若是我,只怕也会自以为是。至于好人么……”他笑了起来。

那人瞪了他片刻,忽然也露了个笑,道:“我何必同你们这样人一般见识!”他说着闭目躺进椅子里,灯光在他颇显憔悴的脸上晃动,让那张脸看起来十分颓败。林飞升同李昌陵对望一眼,都在想,这人这犯的是什么病?

林飞升讶然道:“你是不是烧得糊涂了?还是……我刚才扎错了针?”那人仍不理会。李昌陵淡淡地道:“何必作出这付模样?你不就是七轮殿的人么。”

那人立时张开眼,瞳人又烧起来,道:“狗屁七轮殿!你是谁?”李昌陵不答。那人露个冷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些来,除了俯仰楼的人,没谁能这般自在地端出这样的架子。你是那个姓李的吧?”林飞升指着他,连道:“你……你……”

那人一翻眼睛,道:“我怎样?反正是要死的人了,还怕他么?”林飞升给他顶撞了几次,这时竟也有些火气了,道:“你既要死,就出去死。来我这里做什么?”

那人真个跳起来要走。李昌陵道:“站住,你回来。”那人立住。李昌陵道:“你这是给施龙树亲手打的是不是?”那人白着眼,虽不说话,可看脸上神情,分明已是认了。李昌陵扭头向林飞升道:“先生肯定这是三四天前?”林飞升点头,道:“不会更早。”

李昌陵笑道:“这有些意思。”他在路上就听说威镇川西的“龙树王”重病转剧,终于龙沉碧海,转驾归西了,而且差不多就是三四天前。难道传言都是假的,这人竟没死么?

李昌陵悠悠地叹口气,道:“你是龙树的手下,却被他打成这样,到底是什么缘故?”那人冷笑一声,重新坐回来,道:“你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你是夏中孚的人又怎样?一样有你管不着的人!”

李昌陵脸色骤变,他小心地将茶盏放在桌上,道:“你说话时最好想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你不就是个顺手牵人银子的君子么?”那人眼睛发了绿,总是拧在一起的眉梢皱得更紧,整张脸都有些扭曲。

这人模样就有一种病态,一种不和谐,也许是他嘴角那条很深的褶皱,显出悲哀又执拗的模样。这种不和谐很容易令人想到……也许是,一个人,他吃过不少苦头,备受折磨,然后死里逃生,变得很空虚……总之,就是让人看着不顺眼。他笑起来都让人那么看不顺眼,一边笑还一边道:“你们也不过如此,单以衣冠排场相士,全无知人之明!”

李昌陵讥讽道:“我倒的确是眼拙,没看出你是高贤!”那人颇傲慢地道:“你当然看不出。试问伍子胥吹萧乞讨之日,荆轲、高渐离当街纵酒之时,又有几人识得?”

这么一个人,竟冒得出这样离奇的话来!李昌陵不禁一怔,跟着大声咳嗽起来,失笑道:“你懂的不少嘛!那么你这一出去,敢是要去行刺哪个?”那人别过脸,佯佯不睬。林飞升叹道:“世道不古,人心糜烂,本不可再以淳风期物。为人医者自当尽全力以挽人性命,可就是有人为欲念所迷,口出乱言,失了常性,却叫我们如何下手?”

李昌陵笑着,待要再问,那人已横梗了脖子,抵死不再说一句的样子。

李昌陵于是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本不是来寻你晦气的,若扰你治病,见谅。”说着还拱一下手,向外走去,林飞升拾灯相送。那人望着李昌陵的背影,有些迷惑,又有些恼丧,眼睛空茫的。

李昌陵走到门口,忽回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迟疑了片刻,道:“我叫余路。”

往回去时雨又停了,巷子里不知哪个阁楼上传来的读书声音,似乎读的是史书:“宋室不兢,冠履倒施,使大贤处下,不肖处上……”跟着传来叹气声,也不知是为感叹自己失意,还是替古人悲伤。

李昌陵回去客栈,又无事做,自取了药材来煎,弄得满屋子药味。檐间又在滴水,风往里面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马嘶声,似乎骑马的人很多。他本以为是有客住店,哪知这些人像强盗打劫一般大呼小叫起来,声音凶悍。静夜里,伙计上去问话的声音,跟着颇响亮的耳光声,异常明晰。很多双皮靴“噔噔”上楼的声音,这些人一间一间的客房打门呵斥,似乎不是行劫,而是在搜人。这一来更是闹的凶了,原本清清静静的客店霎时间人声鼎沸。

李昌陵听他们口音,知道这些人只怕是迟早要冲上自己屋子,因为隐隐猜测他们找不到那个要找的人。

为了不让人踢门,他干脆把门打开了。谁知进屋时当头的人还是踹了一下门板,喝道:“给我搜!”一帮子人不仅将可能藏人的地方弄了个塌平,还砸碎不少东西,简直要将房子掀过来似的。

当头的站在门口看着,觉得差不多了,就一挥手,示意众人出门。李昌陵本来一直坐着,这时忽然道:“都给我站住了!你们是谁的人?”那男子一愣,惊奇地看着他,就象看着个突然疯了的人。李昌陵冷冷地道:“罔视宵禁,持刀闯宅,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人又一愣,旋即哈哈地笑起来,道:“弟兄们,你们瞧这病歪歪的小子!大元皇帝也管不着的事情他倒想管管呢!”李昌陵面色不变,又道了一次:“我问你是谁的人。”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可进屋里的几个人心里却都是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

半晌,当头的人鼻孔里哼一声,道:“我们走!”他没看到要找的人,不想生出太大的事来,而且没来头的对这个恹恹的年轻人起了畏惧之意。李昌陵道:“哪个敢走?”他抬起头,只见几个人持刀的都顿住了步子。

当头的顿时暴怒起来,喝道:“直娘贼!你他妈的休要不长眼!大爷们有些事要紧,没工夫同你理论。你休要拈上了虎须,不识起倒!有的你小子受的!”

李昌陵已注意到他们腰间黄褐的一条布结子,耷在腿侧,上面绣着一只眼睛。他皱一下眉,道:“你们果然是龙树王的人。”他站起身,施施然走过去,道:“那姓施的练些希奇古怪的功夫,还自称什么王呀霸的,我就看他不惯!不过瞧在他为人还老实的份上,不曾与他计较罢了。怎么他刚死,手底下的人就闹成这样。”

看他知道的不少,口气又这么大,当头的眉棱一扬,露出吃惊的神气,旋即大声道:“你管不着!”他第三次转身要带人下去。

外面楼下有个声音有气无力地叹道:“只怕他是管得着的呢!”屋子外一下子掀锅般吵开了,守在外头的人叫喊起来:“大哥快来!快出来!那个……贼王八,狗杀才,他就在下面!”

当头男子面色大变,叫道:“不要让他跑了!”说着立时持刀冲出去,一屋子人稀里哗啦走了个空。李昌陵任他们奔出屋去,自言自语地道:“果然是找他。”耳听那当头男子叫道:“姓余的,你胆子不小,还敢露脸!”那个余路拖拖拉拉的声音又响起来,道:“今晚反正是逃不过,我何不索性大方些。”

下面翻桌子砸板凳,叫天叫地的,李昌陵叹道:“这一吵,我如何再睡得着?左近无事,且去看看热闹。”其实是他对这事情有些感兴趣。

他从楼梯走下去,就有人仰天倒过来,险些栽在他身上,满脸是血,已断了气了。李昌陵眼看这些人斗得险恶,那拔了毒回来的余路贴着墙,雁翎刀舞起一团刀花,风声疾响,刀光凌厉。他位置站得巧,因此虽然围着他的有几重人,真正动得上手的却只有三四个,已被余路砍翻两个。李昌陵眼见他们打得虽凶,却十分难看,不由心想,久闻龙树王武功奇异,颇有些不凡之处,怎么他的徒弟们却这般平庸。

再看时,那个余路出手委实奇异,他功力似乎不深,可招式诡厉,与寻常功夫大是不同。单瞧这个,倒好像只有他才是龙树的亲传弟子,其他人都是冒牌的一般。

斗到分际,插不上手的人都喝骂起来,骂得十分恶毒,好象有极深的仇恨。才见那余路一脸暗淡神色,眉宇间悲苦之气更浓,原来他肩上已中了几下。李昌陵知他身体疲软,而且寡难敌众,再支持不了多久。他心思一动,起了一个念头。

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间两足一点,陡地跃起,从众人头顶飞纵而过。这一下既奇且快,那些人眼前一花,才见又多了一个人。来势最快的那柄刀子寒光灼灼,转如裂电,已到面前,李昌陵偏一下头,三根指头在那当头的刀刃上一搭,顺势滑下去抓刀柄。这一手比那刀光还要迅疾,手腕翻处,那长刀已到了他手里。李昌陵拿在手里斜划过去,将众人刀式架开,又掂了掂,反手往墙上一插,“刷”一声直末至柄,且无半点迟顿。

众人一齐收刀,当头的男子空了手,后退两步,好生惊怖地道:“阁下是谁?为何阻拦我等?”李昌陵捂着喉咙咳了几声,回头瞧瞧余路,见他并无大碍,便冷笑道:“你少问为妙。施笑兰是不是在这城里?叫她明天来这里见我!”

这些人耳听他直斥新主名讳,面面相觑。当头男子道:“我尊主……明日与人有约……你……你……”他看着李昌陵,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可又不敢相信,因此支吾为难。李昌陵道:“什么人约她,是洪炎北么?”他说出的是他要交信的人的名字,便觉身后的余路颤抖了一下。

洪炎北——无非一个小城里头的大人物,天晓得师父竟为什么亲笔给他写信,还要他来送。这家伙现在倒吃得开,连七轮殿的新女主都大老远找上他来了。

果然没猜错,那男子露出惊疑不定的模样,正开口要说话,外面又是一阵马鸣蹄响,一群人旋风般卷进来。这回进来的大半是女人,当头的也换成了个女的。只是这女人年纪不大,倒比男人还凶,大喝道:“姓康的!你们不得尊主之命,便敢擅自带人出来生事!反了你了!”

她说的“姓康的”就是那当头男子。这男子愣了一下,也不敢抗拒她,只得行了个礼,道:“罗夫人,尊主分明说了……”那罗夫人斥道:“住口!你要在这里当着外人胡讲么?”这一下姓康的有些急了,道:“属下不敢!可是……可是……那人……”他指向余路。

罗夫人朝余路看去,脸上忽地涌起狞笑,道:“原来是找到了你!”她向当头男子道:“你既找到他,杀了便了!还闹腾个什么?”当头男子睨一眼李昌陵,罗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象才注意那里的一个年轻人,身穿一袭浅褐长衣,衰懒的立在前面。

初时她一付极不耐烦的轻蔑神情,可转眼脸色就变了,再一惊间已立时跪下,一手支地,高声叫道:“七轮殿罗红柳拙眼不识尊驾,轻慢之处,但请大人责罚!”她身后的人倏地跪成一片,只是有的已经明白过来,有的还在懵懂。

见这些人变得这般老实,李昌陵颇有些得意。他道:“起来吧。我问你,这个人如何得罪了你们主子?”罗红柳瞄他一眼,迟疑着站起身,道:“他……他窃去了我派的……一样东西……”李昌陵道:“哦?是什么东西?”

罗红柳道:“是……一样……法器。”李昌陵待要再问,他身后的余路“嘿嘿”地笑了起来。李昌陵不由皱眉道:“你怎么笑得比哭得还难听?”余路苦笑道:“我笑如今世道不古,人心糜烂,哈哈哈哈……这些事理论不清,你……插进来又想怎样?”

看他敢说这样的话,罗红柳厉斥:“你放肆!给我跪下!”余路脖子一横,翻了白眼道:“我早不是姓施的手下,你益发管我不着!”

罗红柳正要再骂,李昌陵道:“够了。这个人今天就留在这儿吧。你们也可以走了。”说着一挥手,再不向他们看一眼。当头男子站起来,还想罗嗦什么,被罗红柳瞪了一眼,话就咽进肚子里去了。于是一干人立刻全走了个干净。

第三节 梦里往事随心见

余路呆呆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他脚步有些趔趄,爬起来站到柜台里边。这柜台早也给打塌了半边,看他提起一坛酒,李昌陵道:“你倒好兴致。”余路冷笑道:“你上午不是也在灌么?”

他口气这么不客气,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越盛。李昌陵也冷笑了一声,挖苦道:“你好象特别爱偷人家东西。”余路的脸又青了,他两眼发绿,像只发怒的猫,叫道:“你不要以为替我赶走了那些人,就有资格弯酸我!”

李昌陵讥讽地看着他,这样的神情让他的脸显得很生动。他也取了一只杯子,道:“我知道你不领情,可是我说的也不错吧?”余路手发着抖,半晌,他坐下来道:“我没有拿他们什么东西,今天还是第一次做君子!而且……其实……我是领你的情的……”他承认这点时自觉脸上发烫,可还是直认不讳,接着道:“我要今天就死了,定会懊恼终身!”

今天死了,还懊悔什么终身?李昌陵笑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说说看吧,你没拿人家东西,他们追杀你做什么?”他像准备听评书一样倚在椅子里,这椅子摇摇晃晃,都不怎么坐得稳。

余路道:“因为我杀了龙树。”李昌陵掩着口,呵欠打了一半,一听这话就噎住了。他一急着说话,顿时又咳嗽起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余路咧着嘴笑了,道:“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他大笑:“可是我真的把他杀了!就在三天前,哈哈……”他喝一口酒,也呛得咳起来,苍白的脸色却激动地发了红。话好象是在对别人说,心里却分明只有自己作的事:似乎那不独是最得意的事,简直就是他毕生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他大笑着,道:“天晓得!我为了刺他的那一刀花去了多少心血,用干了多少精力!最初将进七轮殿时,我本打算不顾自己生死,行刺于他,即便为他所杀亦无所怨尤,我本以为那是不难的。行刺于人者,不就是颈血相换么?

“哪知,投到他那里的第一天……那天我就身藏利器潜入他后室,刚进去还未及四看,就踩下机关,险些被乱箭穿尸——我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本来没有刺客须有的那种坚忍劲,我那时只是个有些拗脾气的呆子,什么都不懂……

“那天我避过了箭,却被扎了几刀,只能躺在地下听血汩汩地冒。不一时,龙树进来了。他看见便说道,你怎的刚来此地便四处乱走?给扎死了都活该。这人虽然疑心重极了,却也万没料到我是来行刺的。他看了我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叫过一个人扶起我,道:你既是新来的,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他沿梯走下去,进了一间密室,我本失血很多,头晕耳鸣,可是骤然看见眼前的一幕……我……我当场就呕了出来,而且接下来的几天都吃不下饭。那是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的‘人’,身体各处都插满了箭簇,血流得要干了,黄色的水结成疤块爬了一身。行刑工具太钝了,一刀一刀剐人时,这些肉挂着一点点薄皮,令人惨不忍睹……是呀,到今天,每晚睡觉时我都还能看见那具身体,给惊得神经错乱。

“我的确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当时就晕过去了,好象还听见龙树笑着道:这是一个不听话的属下,你可不要学他……我本不是那种机敏钻营,懂得见风使舵的人,可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不管多么难,多么厌恶,这个我都得学。因为我是不可能那样轻易就杀掉他的!

“龙树在练一些很邪僻的武功,当时人人都只知其邪怪,却没人知道他究竟练的是什么,因为他谁也没有教。后来才听说,那是密宗的内经。有不少人离奇地被他杀死,我明白要对付这个人,我就必须知晓他的底细。你知道么,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我每天都冒着同密室里那人落得同样下场的危险,去偷窥他练功,而他是极敏锐的。我时时注意每一个机会,留心每一个人,既怕错失良机,又防他人怀疑……日子没完没了,如果失败,我死倒罢了,我是怕自己白死!

“我一直在盼着结束的一天,因为这样的恐惧之下,我实在已经不想活了!这自以为武功高强,无人能敌的家伙!这自以为精明细致,比谁都厉害的家伙!终于让我发现他独自去成都崇丽山庄的秘密。那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夜里风很大,门开着,他背风立着在等一个人,我在夹壁里缩成一团。外面有脚步声,蜡烛的微光从壁底漏进来……

“这是我从他身前破壁而出的时候!我知道乍见我使刀的招数,他会怔住,我本来就只要那一刹!

“刀捅进肚子了,血溅了一身,我告诉他我去他的七轮殿是为着什么。他鼓出眼睛,勉强照我胸口一下,可不是蠢极么!然后他滚了几下,翻腾几次,却就死了。

“连我都没想到,这般行刺于他,竟还能留下条命回这阆中来!是呀,那个林老头子说我活不了几个月了,但是就这几个月,已经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了。哈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啊!”

李昌陵怔怔地看着他灌酒,道:“你干么杀他?”

余路举起酒杯子,大声叫道:“你听说过古时刺客的故事么?吴国专诸,本是堂邑的一个平民百姓,公子光亲自登门拜会,重礼相赠,月送给养,时常探望,他就为其所用,在刀枪剑戟之下行刺吴王僚,鱼肠短剑贯三重坚甲,直透脊背!”说罢一饮而尽。

又斟一杯,道:“晋国豫让,不过智伯一介家臣,及智伯国灭族亡,他便漆身吞炭,毁容变声,谋刺赵襄。至不可为,乃三跃而击其衣,伏剑自杀!要离为刺庆忌,断臂杀妻,蹈死不顾,终得成功!我余某人……”他连喝两杯,越说越激动,两眼放着摄人的光彩。李昌陵一拍桌子,打断道:“你是疯了还是醉了?或者是也病得头晕了?”

余路哈哈大笑,道:“我是醉了!”他一拂袖间,酒坛摔在地上,未尽的酒水流了一地。

李昌陵本就觉得这人有几分癫狂气,却不想他这么说疯就疯。他摇摇头,这人九成是做豪侠刺客的大梦做晕头了,做得自己都当了真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简单:如今还有几个江湖人做这种梦呢?

李昌陵叹声气,道:“看来我该去睡觉了。”余路按住他,道:“你认得洪……帮主?”李昌陵一挣,理理袖子道:“不认得。”余路颇恼怒地道:“你认得。”

他忽变得很严肃,憔悴的脸上泛起刚正之气。李昌陵对他前面说的话就不怎么相信,这时脑里却猛地一闪,问道:“难道买你去刺龙树的,就是这位洪帮主?”

余路一竦,望了他一阵,道:“不错,可是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李昌陵冷笑道:“哦?那么他又是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去行刺?”

余路正色道:“古人行此大义,或为知遇,或为名节,或为深恩。说到‘好处’一词,就已差了千里!我问你,这天地间的恩义,有哪一样及得上师徒情义?洪帮主昔日为我恩师,养我教我,视如亲子。师尊二十年深恩,又岂是寻常知遇、馈赠可比?纵使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师尊之敌,即如父母之敌,他就是什么不说,我也当为他去刺杀那龙树!”

李昌陵道:“可他们都说龙树是病死的。”

余路似冷笑似苦笑地道:“此所谓为尊者讳。他们七轮殿的人又怎肯说‘武功高绝’的龙树是给一个无名小卒杀了呢?更何况我还是他‘七轮殿’的人。夏中孚哪天给人杀了,也一定会被说成是……啊!”他话没说完,就被李昌陵掐住了脖子,舌头都吐出来了。李昌陵脸冷得像冰一样,斥道:“你找死!”

他恨恨地将手一推,余路顿时撞在地上,他抚着颈上五条黑印,不怒反笑。

李昌陵揪起他,道:“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管叫你今晚就活不成!”余路毫不畏惧地看着他,道:“放开我,有什么话慢慢说。”

过了半晌,李昌陵道:“洪炎北同龙树是什么仇敌?看上去他们挺投合嘛,来往送迎不断,还一起作过生意?”

余路冷笑道:“施龙树跟我师父作什么生意!他那是面上笑嘻嘻的,将刀子架在别人脖子上,逼得人家也对他笑嘻嘻!他当川西王早已经当得有些腻了,支使威压我帮,准备吞并我们这里,将我师父赶走,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等的不过是气力一足,万事齐备,便要下手。我们能让他等到那个时候么?哼,他姓施的何德何能,也敢妄想一统川西北?师父早恨龙树入骨,不过暂时无力同他相争,只得虚与委蛇罢了。”李昌陵道:“真的么?那现在呢?”

余路淡漠地道:“现在?刚升上殿主的施笑兰是龙树的养女,可他们关系本就不大好。施笑兰这次既然肯来阆中,大约也是不愿坏了交情,她连自己的人都未必震得住,更没本事要挟我师父。”他颇鄙夷地哼一声,又道:“这女人寡情之极,她就算知道了是谁要她养父的命,也未必真会深究,眼下她连抓我的兴趣都不大有,说不定还在暗地里感激我呢。”

李昌陵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施笑兰的手下们若知道了你是谁派去的,大概不会与洪帮主甘休吧?”余路耸肩道:“我不知道。”

他一付心如死灰,形同槁木的模样,仿佛只这一次行刺,就将他整个人耗干了,成为一具躯壳一样。李昌陵不禁问:“你以后怎么办?”

余路死灰的两眼又微微放出光来,似醉非醉地道:“……之前琴师妹曾说,我若能活着回来,她一定第一个来接我。我心底虽一直盼着这么一天,却从未想过真会有实现的这一天。今天在街上我还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她呢,结果是我弄错了——我大概太想瞧瞧她如今是什么样了……

“师父要我行刺之时,也一再叮嘱小心从事,说要我保住性命,全身而归,再重新入他门下。他为了不让龙树疑心,开始就化掉了他交给我的功夫,教我如何小心从事。我虽然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也算能了心愿……”

李昌陵冷笑道:“他应该想到你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极小吧!”余路抬起头,忽然道:“若你师父要你去行刺哪个,明知会死,你去不去?”他此话一出,李昌陵脸色微变,他默默地喝了口酒,忽然咳起来。

余路很得意地道:“刚才我才说了半句,你就险些掐死我,你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李昌陵叹口气,半晌,只得道:“好吧,我去。可是……”他正想说,你怎能拿我师父同一个什么洪炎北相比?但心念一转,即住了口。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他觉得胸口有点发烫,对这人的话竟有几分信了。

李昌陵道:“怎么照你的意思,人人都在说谎,就你一个说真话?”余路苦笑,道:“你信不信我都不要紧,你们谁都不信我也没关系。”

他抬起头,道:“这世上知道我说的是真话的,恐怕只有我师父他老人家一人吧。当然还有琴师妹。”他望空的双目泛起亮闪闪的光来,道:“其实,只要他们清楚就够了。我行刺龙树,不就是为了他们么?”他怔怔地朝顶上望着,好象那里有明亮的星星……

余路就对那些星星说起来:“……琴师妹的功夫不知现在怎样了,明天见着可要问问她。对了,她最是个好洁净喜齐整的人,不要嫌我穿得不周正才好。……也不知师父给她定亲了没有……师妹最听师父的话……对了!想来以后还是少见师妹她为妙,说闲话的人哪里都少不了……师兄师弟也不知怎样了,在七轮殿时最想的就是他们……”

一会儿,他用一支筷子敲着酒杯,醉眼朦胧地唱道:“中天悬白日,四海所毕照,倏而阴雾昏,日月失常道。仰观我明月,薄蚀一时变,讵有雷霆电,为我开晦云……”声音干涩,调子歪斜,一股沧桑意味却颇能动人心魄。

他醉了,真的醉了。

虽然酒寡淡得像水,他也没喝两杯,但他还是醉得一塌糊涂。这是不是大功告成之后的轻飘与放纵呢?

李昌陵喃喃道:“人人都说酒后吐真言,可酒后说疯话的人哪里又少呢。这人是在发痴呢,还是在说真话呢?”这人的确是个性情中人,而且有些侠士遗风,李昌陵总是觉得他并不像什么豫让、专诸那样的死士。究竟哪里不像呢?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李昌陵看着这人,即使醉倒了,睡着了,眉关也是紧锁着。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睡觉毫无声响。李昌陵知道,这样的人,他们在睡梦中也是警醒的。

第四折 易水风萧不堪讴

再小的城里,也可以有大人物,更何况阆中古城远不像李昌陵所觉得的那么小。洪炎北形相言谈都是不凡,够人刮目相看。招待起人来,也远比李昌陵想的有气派。看来此人再要发达,只不过迟早的事。

只可惜他的排场工夫大多是白废了,李昌陵昨夜喝了几口酒,又没怎么睡觉,这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其实这高阁上风景极佳,下面一道宽阔渡口,水流得很急,江面横了铁链桥,旁边立了玄石碑,刻了字:霜迹寒鸿爪,江声马蹄滑。两边大片芳杏且开且残,满树驳红,流烟堕雾。

刚死了养父,施笑兰却穿得很是艳丽,腰上系了土黄带,也绣着只眼睛。她人颇美貌,却是冷冰冰的,微笑也如蒙了浓霜夜雪一般。她对洪炎北并不如何理睬,只在为昨夜的事向李昌陵解释了几句,顺带又说了不少依仰之类的场面话。她的手下一个个冷着脸,有些无精打采,只让人觉得情形十分微妙。

李昌陵取出信,洪炎北赶紧用手巾搽搽手,这一下既有些装模作样,又给他做的很有些郑重的味道在里面。李昌陵将信递过去,洪炎北双手来接,在椅上屈了身,好象恨不得跪下去接似的。

这信李昌陵都没有看过,也不知里面讲什么,所以他很盼洪炎北当着他的面拆开来看,因为他相信只要几个未及掩饰的表情,他就能大致猜出这里头说的什么。

洪炎北捧着信,好象还在等他示下。李昌陵道:“拆看吧。”洪炎北又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将封套撕开,正要取出里面的有墨迹信纸,这时楼下惊呼叫骂声忽然响成一片,闹嚷嚷似乎有几十上百人,越吵声音越大。洪炎北放下信站起来,施笑兰也站了起来,她听出楼下叫骂嚷闹的有她的人。

跟着满阁子中除了李昌陵还倚桌高坐,其他人人都跳起来了,性急的已去摸腰间兵刃,反应慢的也都冲上去张望,两边似乎立时对峙起来。

洪炎北的大徒弟同那姓康的男子扭着上来,两人都是怒气勃发,横视对方,他们身后各跟了十来人众。于是施笑兰与洪炎北也对视一番,又望向上来的两人。

那个姓康的双目尽赤,向施笑兰道:“尊主,我们一直跟着那个要拿的人,今晨他竟逃进洪帮主家内宅去了……”施笑兰身后的罗红柳喝道:“康戎,你眼中还有尊主么?”

这一次那康戎再不低头,横着颈子道:“我等都是老殿主旧人,他归西之事,我等早就怀疑是这个洪炎北捣的鬼,只是一时不得而证,隐忍未发!今日果不其然,那人就是得了这姓洪的授意,仗他荫蔽!我等不止要杀他,还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让江湖都知晓此姓洪的的阴邪手段!”洪炎北的人齐斥:“你血口喷人!”

施笑兰两手一抬,止住众人,冷冷地向康戎道:“你心里不服我,要借机生事是不是?”康戎道:“属下岂敢,只是尊主若无视本帮大仇,一心只要联合这姓洪的,那么非但我姓康的不服,我七轮殿中只怕没有一个心服,在江湖上定也给人小看了去!”他身后七轮殿的人都是无语,但看样子,都甚是坚执。

施笑兰闻言观色,微转个身,朝李昌陵他们拜了一下,轻声道:“让大人和帮主笑话了!”一语未绝,她长袖翻卷,双手当胸一交,又绕了个奇异的圈子,向康戎招过去。康戎喝一声,只得举刀相抗,施笑兰裙裾飞扬,双足连环踢出,将他踢得撞倒在地。她踏在康戎前胸上,脚下一踩,那康戎顿时口中喷血,两眼外鼓。

施笑兰鲜艳的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挪开脚步,道:“我留你一条命,让你看看到底洪帮主和此事有没有干系!”她说着,秋水寒光样的眸子就扫向原本蠢蠢欲动的属下,喝道:“都放明白些!”然后目光又停在洪炎北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洪炎北四下一望,既庄肃又无奈,还有些气愤地道:“诸位将一桩什么罪过安在洪某身上,可是洪某至今还不知诸位在说什么!你们究竟说的是什么人,倒是叫他出来让洪某见见!”

他刚说完这话,一个紫衣女子一阵风样卷进来,掀开众人,面带泪水地扑进洪炎北怀里,叫道:“爹爹,救命!我……我……”洪炎北忙抚着她的乌发,道:“怎么了,琴儿?莫不是哪个给你气受了?你也不该这时候闯进来。”

女子抬起脸,但见她清秀标致,楚楚动人,扶着父亲的肩泣道:“爹爹,那人竟又来了!他……胁迫孩儿……无礼之极!爹爹救我!”

洪炎北紧握她的纤手,正要细问,一个属下跪在门口,膝行两步,道:“禀帮主,已将胆敢闯宅闹事、欺辱小姐的人带到,拿在门外听候发落。”说罢在地上碰两下头,这才站起来,垂手而立。

其实平日里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森严规矩,但是外人在这里,那又不一样了。李昌陵和施笑兰都是冷眼看着。

洪炎北肃然,向李昌陵拱手道:“小女性劣,实在惹人笑话。李兄容我瞧她闹了些什么出来。”李昌陵笑道:“不妨。”洪炎北又向施笑兰陪个罪,这才喝道:“将人带上来。”

被反剪双手推上来的是余路,他两眼红丝,面色惨白,衣领敞着。不用人按,自己就跪下了,垂泪道:“师父,徒弟终于又见到您老人家!”

洪炎北看着跪在地下,一脸激动和惊恐神色的这个人,神色怪异极了,先是迷茫,然后一下子想起什么来,眉头一抬,又骤然拧紧,立时显得鄙夷之极,好象看见只癞蛤蟆一样,又像想起了一桩令人厌恶痛恨的往事。

他指着余路道:“你……你这畜生!你竟还有脸叫我师父么!你……”他气得话也说不出了,忽然扭头,又惊又怒地向七轮殿诸人道:“你们说的难道是他么?!”七轮殿的人都呆住了,竟没有一个回答。

李昌陵好生奇怪地看着洪炎北,就听他喝道:“孽畜!你两年前欺辱我女,为我帮所不容,被我废去武功逐出帮外,今日竟还有脸敢回来生事!你说,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琴小姐拉拉洪炎北的袖子,道:“爹,这人疯了。”

李昌陵心里一跳,又望向余路。这人昨晚上还同他一处喝酒,不过眼下似乎两人一个是座上宾,一个是阶下囚。那余路分明也看见他,却好象全没看见一般。他眼睛里茫茫的,只有左侧的那一对父女。他喃喃道:“师父,师妹她一时糊涂,您……怎的也……怎的也……?”他显得很惊惶。

洪炎北喝道:“你早就不是我帮中人,还在外打我帮名号生事了不成?”他望向七轮殿诸人,那些人都已收刀入鞘。洪炎北道:“他投入贵派后,又做了什么?”施笑兰道:“这个不足深究。”

余路看着琴小姐,露出阴惨、痴呆的惊诧神情,道:“原来昨天我在街上遇到的就是你!可是你是在躲我是么?”琴小姐只缩在洪炎北身后不答话。

洪炎北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问自己女儿,口气很凶。琴小姐指着下面的人道:“女儿在房中休息,这人便来叫唤。女儿一见是他,想起……想起……便立时躲去。姑姑上去赶他走开,他竟毫不理会,恃凶仗恶,破门而入,要来拿女儿,多亏师兄他们拦住,否则……”

余路尖叫一声,凄厉之极:“师妹!你邪鬼蒙心了么?”其实他头发散乱的模样才像是邪鬼蒙心了,他嘴唇咬破了,上面沾着血,眼前如蒙了红雾。整个阁子的人都惊诧地看着他。一时间,李昌陵暗想,此人分明是个疯子,我怎的拿他的疯话当真?他暗自摇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洪炎北似乎最有作戏的可能,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矫情。

余路一挣,就听这琴小姐尖叫一声,闪到父亲身后。李昌陵瞥她一眼,琴小姐很勉强地向他笑了一下,清泪挂在颊上,青丝落在雪白的额头上。李昌陵暗想:这小姐倒能向自己爹爹撒娇。明明满阁子都是他爹的人,她用得着吓成这样么?

余路大叫:“原来你们都是骗我!你们……都是在骗我?”这话他说第一遍时全是一腔愤怒,手在狂挣着要脱出来,然而说到第二遍时,又全换作干涩断续的低语,声音全嘶哑了。继而叫道:“放开我,我要走!”

洪炎北喝道:“无耻之徒!敢欺凌我女,扰我贵客,使我与施殿主生出误会!你这就想走么?”七轮殿的众人也都围上来。

余路怒目向他瞠视,怨毒无比,他身子被人按着,偶尔挣扎一下。洪炎北一挥手,围过来几个人。余路的表情带着那样深不可测的苦恼和绝望,洪炎北脸色难看之极——这两人里一定有一个疯了,可无论怎样看,洪炎北也不像疯了的样子……李昌陵咳了一声,悠然叉了手,插口道:“这事我来说一句如何?”

洪炎北之前一直见他怪闷的模样,生恐是自己哪里得罪上他了,这时一听这话,忙道:“当然!当然!全凭李兄发落!”

李昌陵不紧不慢地道:“我看这人是发了疯劲,这里……”说着皱眉指指自己头顶,道:“怕是有些毛病。帮主何必同他计较那许多,赶他出城,不许他再回来便了!”

洪炎北正要应承,就见他身后的琴小姐在拉他衣服,很委屈的模样。他道:“这个……这个……”

他说了几个“这个”,余路忽抬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琴小姐片刻,道:“放开我!我答应离开再不回来。”从他被推进来到现在,好象只有这一句话说得不疯,也惟独此刻,显得镇定冷静,没有丝毫忿怒和挑衅的意思。洪炎北叹口气,正想道,松开他吧,就在他要张口的这一刹,余路已猛地厉喝一声,运力强自挣开几人掌握!

他不顾身被重创,两手一脱,身未立稳,猛地双腕连翻,闪电般迅疾地抓过来,这一招犀利而狠准,直插洪炎北脖颈!众人惊呼,没有一个来得及救援,施笑兰霜雪之容也为之色动!

李昌陵看着这猝起惊世的杀招,但觉天地的肃杀之气凛冽扑面!他叹口气,抬手一格,已将余路招势化开。他是眼见洪炎北避无可避,这才出手。余路阴惨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浮起一丝苦笑,淤青的手指已又收回,像剑一样插入自己咽喉,血溅,人死。

有人说,千古艰难惟一死。也有人说,古人一死,其轻如羽,不惟自轻,并轻妻子……真的,只有视己命同片羽的刺客,才使得出如此偏激痴烈的招数!这不是寻常习武之人所能想望的!

余路的眉结松开了,嘴角的深摺也不见了,好象得了解脱似的……

琴小姐还在抹着泪,啜泣的声音却低了。洪炎北半晌静默,然后扶着脑门,向属下道:“拖下去!”他脸色惨淡,也知自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李昌陵冷冷地笑着,忽然拿起那被洪炎北搁置在桌上的信,二话不说就抽出来看。

——夏中孚说话口气很不客气:你使弟子行刺施龙树一事,某已悉知……”就是第一句话,李昌陵已又觉头有些晕眩,脚底下立不稳。他坐下去,接着读道:此信到时,事若尚未果,即命人回,不可再生事端!事若已成,你须立思补救之策,不可更起争斗,使川西一片情势不稳,更使你帮临危处险,此诚不智之举……

洪炎北见李昌陵抽出原给自己的信,就已大感惊诧,这时更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不知这人在想着什么,接着他又惊骇地看着那张信纸在李昌陵指间化为飞灰。

李昌陵掩了口,使劲咳嗽了几下,接着向洪炎北笑道:“没什么,这信帮主不必看了。”——此时没人听得见他在心里向已死的人道:你师父并没有骗你。是你自己忘了,豫让、专诸最后不是自杀,就是当场被剁成了肉泥……你师父既命你行刺,你怎能活着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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