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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怖武侠之盅镇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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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中羽衣子

一、枫寒寺外月流霜

城西枫寒寺。

一个人影静静立在漫天枫叶中,火红的叶飘在他的衣襟上,复又落下。月光似他的衣,是种很奇怪的白,惨白。

柳轻蝉并没有抬头看一眼那月亮。面前的山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是邀请也是诱惑,如洞开的巨兽之口。

柳轻蝉只一笑,便掸了掸衣衫,跨进枫寒寺。

这枫寒寺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瞧起来十分破旧,便连佛陀的金身也已斑驳剥落,破败的屋宇内充斥着刺鼻的血腥,但柳轻蝉却不怕。一个人做捕快做得久了,对于血液,怀有的只是某种极其特别的情愫。

白天,他已来过这儿一次了。按照他的要求,此刻一切维持原状,包括那具尸体。

那是个趺坐在蒲团上的和尚,连胡须也已全白了,面上的神情或许本来很鲜活,但因为肌肤萎缩得实在太厉害,他整个人竟似完全被风干。屋子里都是血腥味,偏偏却并不见血。一滴血都没有。

柳轻蝉缓缓蹲下,探手验尸。他查得很仔细,堪比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老和尚的死因是心脏衰竭,看来竟是被活活吓死的!他的口鼻处此刻都爬满了虫,黑色的怪虫。

柳轻蝉的心头一阵恶寒,勉强定了定心神,便继续翻检起老和尚的尸身来——就见那微张的双眼混杂着恐惧绝望,还有……一丝寂寞。

这已是本月的第七宗命案了,每一宗都一样,七个人,身份地位不同,高矮胖瘦不同,死的地点不同,相互间可说没有一丝联系,但有一点一样:死状!尸体全部变为干尸,还爬满了奇异的虫子。

泥塑的佛陀正对着老和尚的尸身,那眼神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悲悯。讥诮世人的愚昧?怜悯世人的楚苦?

“噗”,油灯突然熄灭了。灯油总有烧尽的时候,就如这生命,有生就会有死,有死才会有生,这寺这月承接了千百载的岁月,看惯了万千的世人,还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

突然,黑暗中一声猫叫响起,一团黑影飞袭柳轻蝉。

不知何时,柳轻蝉手中已多出把剑,剑光翻滚,只一瞬间柳轻蝉已向那黑影攻出了七十九招。

黑影不闪不避,直直迎向剑招,透过淡薄的月光,柳轻蝉终于看清了面前情景,心下大骇,手下剑招不由一顿——那黑影竟是刚刚他正在查验的尸体。

老和尚的嘴里又溢出一声怪叫,大张的嘴已向柳轻蝉咽喉咬去,他的牙森亮雪白,像两排锋利的小刀。

柳轻蝉攻出的七十九剑,原本每一剑都足以致敌死命,但是,一到这老和尚面前,每一剑都仿佛失去了效用。一个原本就已死亡的人,你又怎能再杀他一次?所以柳轻蝉只能退。一退而再退!

老和尚双腿并拢,一蹦就到了柳轻蝉身前。这一次柳轻蝉看得很清楚,老和尚连膝盖都没弯一点。

“诈尸!”柳轻蝉惊呼一声,一掠便已到了寺外。寺外月华漫天,那枫叶在月光中飘落,血红得无比妖异。枫林中只有一匹孤独的马,柳轻蝉就是在这匹马上力战过祁连山七狼,生擒了花蝴蝶卓非凡。他的每一分光荣和伤痛都有这匹马儿的陪伴。这是他的坐骑,也是他的兄弟。

一看到这马,柳轻蝉终于镇定了些。他身形弹起,稳稳跨坐在马上,一声轻叱:“走!”

这匹名叫“老酒”的马儿此刻却一反常态,任柳轻蝉怎么催促,也不肯往枫林深处行进。柳轻蝉一扯疆绳,马儿低低长鸣,似有着无限恐惧。

柳轻蝉一向极爱惜马力,但此时情形实在太过诡异,几千年的怪力乱神代代流传下来,人类对鬼怪便带上了源自天性的惧怕。

柳轻蝉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又在马股上拍了一掌。老酒顿时吃痛,如箭一般向前狂奔。他身后的老和尚倒也不追,月光照在那枯萎的面容上,看神情竟是似笑非笑的。

月色越浓,草木影照,如水如霜。逃脱险境的柳轻蝉却并不觉轻松。

老酒起初因为吃痛奔得极快,可此时越往前行,便越见缓慢。它鬃毛竖立,光滑的皮肤上陆续被激起一个一个小疙瘩,到得最后竟全身发抖,汗如倒浆。

老酒陪伴了柳轻蝉多年,一向沉勇机智,从未出现过今天这种惊惶失措的情形。它本是一匹极优秀的战马,当年柳轻蝉追随丁开山大将军攻城略地,立下了天大的战功,丁将军才亲手将这匹座下宝马赠给他。可是今天老酒却反常得让人吃惊。似乎前方是一个极恐怖的所在,月光中隐藏着它的天敌,或者其他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

枫寒寺在城西,而马儿这一路奔来,却已渐渐入了城中。长街静夜,自然空阔无人。只有起更声一下下在静夜里幽幽飘散开来。

柳轻蝉一进入城中,便生出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夜风猎猎,吹得人不由打起寒战。一向机警的他却没留意到,从城西到城中这一路来,静夜寥寥,竟没听到一声犬吠。而这,就是一个最为不祥的征兆!

动物的第六感通常比人类强大得多,是不是某种危险的讯息竟令所有狗儿都噤若寒蝉?是不是一夜之间,这城已变成死城,不但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狗?

一进入城中,“老酒”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了,那一声声长嘶似是悲鸣,却更像是哭泣。它四蹄飞踢,令尘土漫天飞扬。若非柳轻蝉缰绳在握,恐怕它早已转向狂奔。

天边,那月还只是半轮,斜斜地挂在云中,似是怪物的眼正从天幕偷窥这人间界。

这城本是柳轻蝉的家,有他的妻子、女儿、朋友、同僚;有醉仙楼这样第一流的酒家;更有蜜汁火腿、香辣排骨、翠玉皮蛋、椒盐凤爪这样第一流的美食。每次走在这城的长街上,柳轻蝉总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但是,今夜不同。

夜了的街零星还有一两处灯火,却毫不温暖,甚至没来由得令人害怕。柳轻蝉似乎觉得那灯火深处,正有什么在偷偷窥探着自己。

突然,一声嘹亮的儿啼划破了夜空的宁静。柳轻蝉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声小儿的啼哭仿佛划破了整座城死寂的鬼气,令属于人间的温暖重临大地。

如果你是柳轻蝉,你已又累又乏,满身疲惫,你会想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家是每个人记忆深处最温暖的所在。是游子行客永远萦怀的心事。

所以此刻,柳轻蝉已站在属于他的小小庭院之中。

青石铺成的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虽未必很精致,却很舒服。无论是谁到了这样的一个家,都会觉得满意。

柳轻蝉的妻子一向十分贤惠,对柳轻蝉和孩子的饮食起居向来照料得很用心。

此刻,屋子里还亮着灯,灯下有人。青裙蓝衫,云鬓皓腕。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她是那种在高墙深院里长大的女人。她一出生所接受的教育,便是怎样做好一个男人的妻子,做好孩子们的母亲。她一生从没做过超出礼教规矩的事,现在在灯下也正一边缝制孩子的新衣,一边守候夜归的丈夫。

“饭在锅里,小芮已经睡了。”她接过丈夫的外衣,柔声道。

“你若累了,就该自己先睡的。”柳轻蝉虽在责备,却含着浓浓深情。

“我们是夫妻,无论做什么都该一起的。”

柳轻蝉跨前拥妻入怀,他爱她,他也知道她爱他。十数年的夫妻生活并没有磨掉他俩之间一分一毫的情意。他一直都觉得很幸福,所以总希望这世上的其他人都能和他一样。所以他嫉恶如仇,所以他很多年前退伍后便选择了捕快这个行当。

一灯如豆,灯光在低微的毕剥声中渐渐转淡。

柳轻蝉正陷于温柔乡中。危险正在迫近,他却全无所觉。如果他还有平日半分的机警,他会看到自己搂在怀中的女人眼珠已非黑白分明,而竟是红色!血红,就像枫寒寺外的枫叶。如果他还留存着点滴理智,他会发现她的流云般的秀发下、白玉般的脖子上有两点殷红,看上去竟像是在蠕动。

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妻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无比痛苦,又像是无限欢喜,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灯光跳跃着诗意的蓝,月色温柔如水,虽已是深秋,屋子里却弥漫着浓浓春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老酒”猛地一声长嘶,接着响起的是一声惨叫,柳轻蝉的惨叫。

柳轻蝉的剑已在手,人却摇摇欲坠。

他咽喉处有两个指头大小的血洞,正有鲜血不断地汩汩冒出。

女人盈盈站起,不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永远都有最好的风度,即使此刻正用那丁香般的小舌舔去唇边的血液,也显得优雅无比。

柳轻蝉厉声道:“你是谁?绾绾在哪里?”

女人笑了,美如春花初绽。她眼波流动,腰肢轻盈,柔声道:“七郎,你不认得你的绾绾了么?除了绾绾,我又能是谁呢?”

“你就是这七宗命案的始作俑者?你究竟是人是妖?为什么要加害我和绾绾?她又在哪里?”

那女子柔柔笑着:“七郎,你来摸摸,这张脸岂非正是你亲过一千一万遍的脸?这手,岂非正是被你赞作柔若无骨,恰似春葱的那一双?这手上的茧子,岂非正是这么多年来为这个家辛苦操持的见证?”

女人的笑如春花,语声甜得像一块化不开的糖,柳轻蝉却只觉得阵阵发冷。他的脸色因失血而变得惨白,那“汩汩”声仿佛血液不断涌出的哀鸣。而女人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个美食家正面对一桌最丰盛的宴席。

突然,柳轻蝉暴吼一声,长剑迅疾刺出。不过是眨眼之间,他的剑已至绾绾身前,他的人也已扑出。绾绾却还是没有动,只是极具风姿地站在原地,她的手还在把刚刚垂下的一缕头发绾向脑后。

“当”,长剑刺在绾绾身后的壁上,柳轻蝉的人已纵身倒掠,面色铁青。

是不是他又中了新的暗算?是不是这美丽而妖异的女人已学会了武林中最精深的沾衣十八跌?或者他依然不忍心?

柳轻蝉的嘴边逸出了声声惨号。

那是狼嚎。只有负了重伤的孤狼在月夜里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柳轻蝉伤口很痛,他的心却更痛。他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女人,即使此刻的她已不是她。他一个倒掠,后翻,像箭一般冲天而起,破屋而出,两个起落间已掠出了那条长街。

夜风中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柳轻蝉身形展动,掠得更快,一口气已穿过七八条街道。

屋内的绾绾并没有追,她的神情和那个枫寒寺中复活的老和尚一模一样。她知道她已不必追。

长街过了依然是长街。红叶镇中除了枫树其实还有柏树,那种在秋风中婆娑如鬼影,令风声似鬼哭的柏树。

秋风正劲,令柳轻蝉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寒战。

长夜似乎没有尽头,只有那打更声一下下在风中回荡。

只一个起落,柳轻蝉已看见了打更人。那打更人已很老很老了。

看见人,柳轻蝉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不禁将身形放慢。可打更人盯着他的眼神却带着极度的惊恐,身躯在寒风中颤如秋叶。

柳轻蝉苦笑,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委实太过可怕,想来地狱里的恶鬼大约也不过如此——本来雪白的衣衫已成血红,脖子上的两个血洞触目惊心。

打更人突然一头栽倒,竟已被骇晕了过去。他的手指却还直直地指着前方。

柳轻蝉突然明白,打更人指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某物。难道……身后等着他的将是如何恐怖的情形呢?

二、匣里宝刀血未干

红叶镇很繁华。这一天甚至比其他任何一天都还显得热闹。因为,这天镇里来了位真正的将军,丁开山丁大将军——武职二品,官居要职。

关于这位大将军,坊间传说他曾于百万雄师中轻骑入阵割取敌军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大家说,丁大将军手中的那柄阔背金刀曾经真的劈开过一座石山。所以他的名字才会叫做丁开山。

这样一位又勇猛又有力的将军,还有什么能对他隐瞒,还有什么能让他恐惧?

这次,丁将军来红叶镇,只因他唯一的妹妹、妹夫和小侄女在一场大火中暴毙。那场神秘的大火一连烧了三天。丁开山的妹妹叫丁绾绾,通常他都叫她绾绾。

丁将军一挥手,立即便有人开始动手挖坟开棺。

这里是城西的乱葬岗子,秋草高低起伏,就算是白日,光线也惨淡无比,看上去昏昏的,全无一点温暖。

丁将军伟岸的身影投入坟茔。坟茔已开,棺材亦已开。他的部属从来都有着最高的办事效率。

丁将军静静站着,目光悲痛无比。无论是谁,在看见自己唯一的妹子和她的丈夫、女儿都只剩一团焦骨,都会觉得悲痛而且愤怒,即使他是一个身经百战、淡漠生死的将军也决不例外。

他身边,仵作检查得很慢,很仔细。

转眼间日头已渐渐偏西,斜阳血红,竟似带着说不出的妖异。

“禀将军,这三人的死因都是一样,致命处为喉骨上的两个洞,死亡时间每一个都至少比那场火灾早了两个时辰。”

仵作报告完毕,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丁开山这次前来,只贴身带了二十个人,但每一个却身具异能,有的擅毒,天下间的毒药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有的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说出对方的武功家数、师承来历;最绝的是其中有一对兄弟居然是这世上最好的能工巧匠,他们用木头做成的飞鸟甚至可以在天空飞翔。

而这仵作当然也是最好的仵作,行业之中的老行尊。他干这一行至少已有三十年,甚至闭着眼都能准确摸出尸体的伤处。他将自己的毕生经验整理成一本奇书,成为最经典的仵作教材,令他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叶彦秋,他就是仵作叶彦秋,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绝对的权威。

深秋的枫叶更红,秋风也更萧瑟。叶彦秋话刚落音,丁将军已翻身上马,奔向镇内。

厅堂内,丁开山的手下已为他找来了七八个人。几人都是柳家的邻居,其中还有一个的职守是打更报时。

“那天因为和我那死鬼拌了几句嘴,心里不痛快,所以胭脂铺的生意一打烊,我就先睡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铺子已经着了火,幸亏我逃得快,所以才死里逃生。大老爷,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这铺子是我夫妻俩半生的心血啊!”三娘子哭得很大声,也很卖力。

丁开山淡然道:“这么说,你没能看清柳家被烧的情形了?”

三娘子忘了哭泣,神色里尽是恐惧:“我看到了火,好大的火……整条街都被照得如同白昼。”

丁开山道:“火烧得这么猛烈,燃烧时间这么长,是不是因为根本没人去救?”三娘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她垂手站着,头埋得很低,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往其他几个人身上瞄。

丁开山却似全没注意,眼已望向打更人。打更人一哆嗦,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我没看见柳轻蝉家房子被烧的情形,因为每晚打更报时才是我的职责。不过那天,我倒看见过柳轻蝉。”

丁开山道:“什么时辰?”打更人道:“子初二刻。”

丁开山道:“你看见的柳轻蝉是什么样子?”

打更人机灵灵打了个寒战:“那不是人!那是地狱里的恶鬼!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也不知是刚杀了人,还是刚被人刺伤。”

丁开山目中杀气更甚,目光却已转向叶彦秋。叶彦秋恭恭敬敬从随侍队列中走出,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柳轻蝉的死亡时间在亥末三刻,他的夫人和孩子的死亡时间却在戌时。那场火倒是在子末丑初。”

丁开山只是冷笑,打更人则惊瘫在地上。

丁开山冷然道:“莫非你所见的真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没有人敢在丁开山丁大将军面前撒谎,绝对没有!打更人的白发在秋风中更显萧疏,不自觉地喃喃道:“中元节后,幽明群鬼……”

丁开山截口道:“昔年漠北有巨盗,笑傲黄沙,富甲天下,人称塞上龙王褚十三。据说其人武功已至极处,可是七年前,他却同他的巨额财富一道失了踪。”

听到这里,打更人居然笑了,他的目光神情似是完全变了个人。这世上有一些人,即使布衣粗服也足可傲视王侯。褚十三是,丁开山也是。

良久,打更人叹了口气道:“昔年的塞上龙王早已死了。现在世上活着的只是一个无用的人,只懂得打更。”

丁开山冷冷道:“是不是原没有人想到昔年的巨盗豪富居然会在这小小的红叶镇上职司打更?是不是柳轻蝉已查得端倪,你便杀了他灭口?可是,你却为何连他的幼子弱妻也不肯放过!”说到后来,丁开山竟是须发皆张,声色俱厉。

远方最后一点斜阳也已慢慢沉没,漫天云彩被染为绯色。

打更人的目光却似一把刀,刚出鞘的刀。只听他喃喃道:“我以为褚十三是个混蛋,想不到比起丁开山来,他还是差了太远。”他一句话没说完,人已像箭一般射出。

可他虽快,丁开山则更快,长拳已然直击。打更人翻起,和身体同时射出的是柄锥子,锥柄上镶满了各色珍贵的宝石。这正是昔年塞上龙王的独门武器。

漫天锥影刺向丁开山。褚十三的人却已猛退。他虽是亡命之徒,却还并不想杀死一位将军。他非常明白,那将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丁开山出拳,直击。塞上龙王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猛地发现,自己的锥竟挡不住丁开山的铁拳。“砰”,拳头正正击在褚十三的身上,褚十三飞出,像断线的纸鹞。

褚十三似乎已然昏迷,落地很远,可就在一触及地面,他突然就势翻出。丁开山一个长身,已追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七八个人中,居然有人在偷偷窃笑。他们是不是在笑丁开山的愚蠢?是不是笑不可一世的塞上龙王居然会做了替死鬼?

可是转眼间,丁开山却已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褚十三去了哪儿,没人敢问。

只听丁开山悠然道:“今晚我想请大家吃顿饭,所有人都要去。”众人虽然心下诧异,可是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应了。

城中最好的酒家是醉仙楼。醉仙楼实在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幸好醉仙楼的酒却绝对不是俗气的酒。绍兴的女儿红、山西的竹叶青、贵州的茅台……只要你想得出的名酒,这里都有。就算是你想不出的,这里偶尔也能找到。

现在,丁开山他们桌上的酒便呈现着非常漂亮的玫瑰红,芳香清冽,正是从波斯来的上等葡萄酒,而且还被盛在了上好的夜光杯中。

而醉仙楼的厨艺也是一绝。红叶镇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镇,但据说镇上醉仙楼的厨师却是昔年的大内御厨。他所做的每一样菜式,就连皇帝老子吃了都赞不绝口:君山银针鸡片、清酿桂花丸子、红炙鹅掌……

陪坐在丁大将军身侧的,是这红叶镇方圆八百里官阶最高的官员,张居堂张大人。

丁开山大笑道:“请,喝酒,吃菜。”他已喝了十七八碗葡萄酒了,此刻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可张居堂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是恭恭敬敬的:“是,是。”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菜式,没有碰一下酒杯,就连桌上陪坐的其他红叶镇百姓也没有。而三娘子的目中甚至露出恐惧之色。

丁开山直直看着张居堂,而张居堂却没看他,而是盯着满桌的酒菜,仿佛它们每一样都只是用来观赏的艺术品。

丁开山道:“据说七年前你中了两榜进士,放出来的官却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丞?”

张居堂垂手道:“是。”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母亲柳氏正是柳轻蝉的一个远房姑母。”

张居堂眼里流露出一丝敬佩,他只不过是天下七十二郡县里的一个小小县丞,可丁将军说起他的私事,居然如数家珍。

丁开山悠然道:“据我所知,柳氏一族不但出了一位天下闻名的名捕,也出过不少厨艺精绝的名厨,而当今皇帝的御厨便叫江南柳五。”张居堂闭了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了。

丁开山目中精光大盛,似是一柄宝刀刚刚出鞘:“听说,这家醉仙楼最近新聘了位离京的名厨,今天这桌菜就是由他用心料理的。这位名厨是不是就是江南柳五?”

此刻的张居堂似是不但不愿再开口,甚至连听都不愿再听了。而三娘子则叹了口气。

丁开山面上在笑,可目中却毫无笑意:“这桌菜柳五做得很难吃么?”张居堂突然开口叹道:“我相信柳大师的手艺冠绝天下,这桌上的珍馐一定是天下至味。”

丁开山道:“那莫非这桌菜有毒?”

张居堂突然伸手,一口气喝干杯中玫瑰色的好酒,继而动筷吃菜。他吃得居然不慢,而那些跟着他一起开始动筷的其他红叶镇民居然也都吃得不慢。

丁开山摇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三娘子嫣然一笑:“这桌菜当然没毒,我们方才不吃,只因为心中实在没有把握,我们对这些人间的食物到底还有多大的接受度。”听到这里,丁开山皱眉,却没有说话。原本一室通亮的醉仙楼突然让他觉得很暗,很不舒服。

“哇……”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像是在印证三娘子刚说的话。一地的秽物散发出阵阵恶臭。原本开在丁开山这一桌旁的随侍一桌中,已然有人站起,似是想大声申斥这七八个红叶镇居民,可是那人却在看清镇民们吐出的东西之后,立即噤了声。

——窗外的寒月似是凶神偷窥人的眼,月光洒在那些秽物上,显得分外妖异。地上是很多很多的虫子,黑黑的爬了一地。

丁开山的砍刀已然在手,而张居堂却还是在笑。他微笑着站了起来,弯身一礼道:“将军大人,我等不胜酒力,醉后失仪,容我等告辞了。”一句话说完,一众人已站起,一齐走了。

丁开山的手心中全都是冷汗,他的二十个亲随们也是。

中元节后,幽明群鬼……夜风更冷,每个人的脑中似乎都萦绕着打更人微颤的话语。恐惧,本就是人类最原始最深刻的情感。

三、鬼在虚无缥缈间

西郊。枫寒寺

丁开山大步踏入破败的屋宇,沉声道:“我来了。”黑暗中有人近前。

丁开山道:“老十三?”那人道:“是。”

丁开山道:“你到这红叶镇已经七年,这七年来,你可觉得此地有何不妥?”老十三叹了口气:“想必现在你也已知道。此次飞鸽传书请你过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太过诡异,决不是我所能处理的。”

丁开山道:“小七死的时候,你就在近旁?”

老十三沉默,过了很久,他突然摸出个火折子把油灯点着。站在丁开山面前的赫然竟是那打更人——塞上龙王褚十三。

褚十三缓缓道:“我见到柳轻蝉的时候,恐怕他早已是个死人了。叶彦秋说他死在亥时,他就一定死在亥时。”

他愣怔片刻,忍不住又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僵尸。”丁开山大笑道:“僵尸又何惧?来一个我砍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他粗豪的笑声在破败的庙宇内回荡,听来竟有些干涩勉强。

那笑声未落,远远的有奇怪的声音飘来,似是重物被抛起再落下,再被抛起,再落下,由远及近,一下下似是落在了人的心里。而褚十三的面色已有些发青。

丁开山的侍卫们都没有跟来,只因丁开山本不愿让人知道将军和巨盗居然也是兄弟。可是此刻,丁开山却已开始后悔且后怕了,他竟然将二十个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留在了恐怖的红叶镇。

丁开山一声大吼,刀已在握,人也冲了出去。可他一奔出就完全呆住了!他本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他甚至想到将看见各种恶形恶状的怪物。但他此刻只不过看见了美丽的月色,月光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褚十三!

丁开山猛地回头,寺中正有一人缓步走出,褚十三!

丁开山勉强笑道:“老十三,原来你有个孪生兄弟。”那庙中的褚十三眼珠子一转,笑道:“我妈她老人家刚生下我一个,就难产死了。”

而后来的褚十三却没笑,淡然道:“他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声音平板得全无变化。

褚十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我,你只不过是个想冒我名头行凶的鬼魅!”话音未落,庙中的褚十三已扑出,他的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正是塞上龙王的独门武功——“搜魂锥之鬼哭神号”。

而后来的褚十三居然不闪不避。眼见那锥直直刺入他身体,而他只不过长臂伸出,一把掐住了来袭者的咽喉。

褚十三瞳孔收缩,身躯不住扭动,完全无法摆脱咽喉上的铁臂。这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塞上龙王竟似快被活活掐死……。

丁开山大喝出手,阔背金刀砍出,隐隐有风雷之势。那后来的褚十三却并不回避,只是轻声道:“小石头。”

这低声似是天上诸魔的咒语。阔背金刀定在半空,丁开山顿时怔住了。只因这“小石头”正是丁开山的乳名,除了他的母亲外,就只有几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知道。

丁开山实在已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的兄弟——“天宗”褚十三。

“天宗”是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并不多,但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专精,比如柳轻蝉擅长追踪缉捕,而丁开山能统领千军万马。他们的宗旨是:苍天之眼,解民之厄。

“天宗”柳轻蝉莫名惨死,方令丁开山来到红叶镇,欲查清事实真相。他的兄弟手足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那褚十三暴吼一声,双臂一齐用力,竟已将先前的褚十三活活掐死。丁开山大惊之下,不自禁地蓄势握刀。而那褚十三却慢慢蹲下,用手在死者脸上抚弄片刻,竟露出下面的另一张面孔。

丁开山失声道:“千手千眼玉玲珑!”褚十三没答话,面色木然地僵立着。

丁开山喃喃道:“老十三啊老十三,你真的是老十三么?大家都说江湖上最厉害的一只手就是玉玲珑的,这只手不但易容术出神入化,杀人也不输旁人。你这塞上龙王虽声名雷动,却还不是玉玲珑的对手。而且她为何要假扮你,又是从哪里知道你我之约?”

褚十三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丁开山的话,径直抱了玉玲珑的尸体,“跳”向寒枫寺。

——确实是“跳”,他的双腿合拢,膝盖毫不弯曲,落下,跃起,再落下……

丁开山大喊:“老十三!你要去哪里?”褚十三恍若未闻,只是僵直地跳跃着,很快便进了枫寒寺。

远处,幽幽飘来一缕洞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丁开山这铁一样的男儿此时也有了疑惧。这委实因为一切事情不但神秘而且诡异。自从踏入这红叶镇,便是这月也似换了一个。无论是谁只要瞧上一眼,便会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随着那箫声,枫林中还飘过一股奇异的香气。丁开山望一眼枫寒寺,再望一眼枫树林,终于一跺脚进了枫寒寺。

泥塑的菩萨依旧仁慈地笑对众生,而那两边的布幔却已燃起火苗。用以礼佛的蒲团上静静坐着两个人:褚十三和玉玲珑。

丁开山大惊,喝道:“山房失火,老十三快走!”

火势开始慢慢吞噬一切,端坐在火焰正中的褚十三抬眼,那眼神似是欢欣,又似是无尽的悲哀。

只听他缓缓道:“我已不能算一个人,也不想再做人。柳轻蝉的事我管不了,你也是。快走,回去做你的大将军,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不要再回来!”

丁开山双掌齐出,一手抓了褚十三,一手挥掌劈开火苗。不管褚十三出了什么事,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依然是兄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焚!

可褚十三双臂一长,一下掐住了丁开山的咽喉。丁开山只觉喉头紧缩,再也喘不过气来。而褚十三的手却仍然在用力。

褚十三运劲一挥,像扔一条死鱼一般将丁开山扔出了枫寒寺,还顺手轻点了他腿上的穴道。

火光慢慢吞噬着枫寒寺,照亮了整个天空,枫林中的香气更浓。丁开山躺在寺外的空地上,眼中一下涌出很多泪珠。他已没了力气,动弹不得,他根本救不了自焚的兄弟!

可是无论如何,他决不会离开红叶镇!丁开山的目光悲痛却更坚定。

人生,原就有很多的责任和道义需要担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开山腿上的穴道才已解开。而枫寒寺已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只有些许地方火光还没有完全熄灭。

半空中一道黑色的鸟影掠过,丁开山一伸手,那鸟便停在他的掌上。

——那赫然是一只制作精巧的木鸟。丁开山自然认得,它正是出自自己麾下的常氏兄弟。那鸟腿上绑着个小小的纸卷,上面只有两个字:“快走!”

丁开山心下一沉!难道他们也遭受到可怕的不测么?这纸条竟不是向他求救,而是和老十三一样,是让他快离开此地!红叶镇到底隐藏着什么既可怕又不可抵抗的诡局,甚至令这些一向信任他能力的兄弟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连他也解决不了?即使他丁开山是一位身经百战、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可丁开山已来不及细想,放声一声呼哨。枫林中应声冲出一匹马来,像一阵风,更像一团红云。

这匹马的名字叫“老刀”,它的脚力就像刀锋一样锋利。丁开山腾身上马,马已冲出。

枫林静寂,林中有人,很多人,其中有七八个是今日下午丁开山刚刚问过话的。丁开山方才入林,便只得勒住马儿。

一口大锅就架在枫林的空地上,锅里翻滚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肉,被柴火的热气一蒸,满林俱是奇异的香气。那七八人里有三娘子,有张居正,有醉仙楼的柳五……

最奇异的是,他们之中居然还有打更人褚十三!

丁开山险些惊呼出声,褚十三岂非已在方才死在了他的眼前。死的两个褚十三,一个真的一个假的,可是这里却还有一个褚十三。这……

柴火幽幽的火光印照在褚十三似笑非笑的面容上,而丁开山却连内衣都已被汗完全浸透。

丁开山不说话,林间的众人竟也都不说话,仿佛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另一个人。那人麻衣高冠,面上的神情就似正在做一件最风雅的妙事。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刀,那刀此刻正插在一人的身上,而那人至少还带着十七八道这样的刀伤。

丁开山不由失声道:“常笑!”他一把扶起遍体鳞伤的常笑。麻衣人似笑非笑,也不阻拦。而常笑却已是个死人了。

阔背金刀挥出,那麻衣高冠的人一下被击得粉碎。丁开山不由怔住,人又怎么可能会被打得粉碎呢?

枫林寂寂,只有风吹枫叶的微声,柴火毕剥的燃烧声。以丁开山的内力,却也只听到一个呼吸声,那就是他自己的。他将目光定定落到三娘子等人的身上,隔了半晌,方才吐出口气。

这些人竟然全都不是人!而是被雕刻得惟妙惟肖的木偶。它们的身上甚至穿着人的衣饰,头上甚至植入了活人的头发。

深夜空山,一锅滚开的肉前围坐着一群永远不可能开口吃肉的木偶,这本是件很滑稽的事,可丁开山却笑不出来。他甚至已连哭都哭不出了。火光映照在木偶的脸上,却更显得恐怖和诡异。

肉锅噗噗地翻滚着,石头垒成的灶中火依然很旺,显然烧肉的人并未走远。肉锅中似乎还有张纸条,一部分已被锅里的油完全浸透,淹没了字迹。仍然勉强看得清的部分写的是:“锅中有……”

丁开山长臂一伸,就将锅中的纸条夹了起来。而他的手刚刚碰到纸条,“砰!”一声巨响骤然响起,整个肉锅竟然炸裂开来。

丁开山反应虽快,却依然受了不轻的伤势。那肉锅里的肉汁被炸得四处飞溅,一沾周围的木人身上竟散发出比之前还要浓郁的香味。

枫林间突然有一人娇笑道:“可惜可惜,上好的一锅驴肉就这么没了。”月下的人影正是白天胭脂铺内那徐娘半老的三娘子。

丁开山怒道:“你们将我的弟兄们怎么了!”他并没忘记那个被刺了十七八刀的常笑木偶。

三娘子悠然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将军夜宴,感激不尽,所以小民们也就为将军和将军的下属准备了一点回礼。虽然不成样,终归是小民们的一番心意,将军千万莫要嫌弃。”三娘子的眼波虽然婉转如春水,可她的年纪却实在不轻了。

月光下,阔背金刀已在手,月光照在刀身上,那光华亮得像是要挣脱丁开山的手,饱饮恶人的热血。刀光挥出,三娘子一声惊呼,身形却轻轻巧巧地退开好几尺。

突然,枫林间响起了异常古怪的声音。好多好多的虫子自三娘子一直提着的袋里拥出,密密麻麻地爬了一地。当它们一嗅到那肉汤奇怪的香味,便爬得更快了。

怪虫子们很快将丁开山围在了中间,令这素来镇定的将军一额都是汗。他曾亲眼见识过一种边疆黑蚁在片刻之间将一匹最优良的战马啃食得只剩下骨架,那这些怪虫又是什么呢?

丁开山心下冰冷,他虽不肯退缩,却也实实在在感受到透骨的凉意。

深秋的冷风中,有一片零落的叶慢慢落下,伴着它的,是一丝尖锐的箫声。那箫声节奏奇异,曲调又高又尖。紧接着,一声鸡啼昂然响起,那些本已扑到丁开山身前的虫子突然应声潮水般退去。而三娘子的脸色也立即变得惨白。

虫群退得虽快,三娘子逃得也不慢。眨眼间,这片空地就只剩下一堆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木偶、一口翻倒在地的大锅,和受惊的一马一人。

马是老刀,人是丁开山。

四、雨后烟云十二重

天已大亮,枫林中依稀还有未散的晨雾。如今已是全新的一天,总会有新的希望。人生原就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老刀走得极慢,这匹大宛名种经过昨夜,想来也是极端疲惫了。但不管走得多慢,路都有走完的时候。红叶镇已经在望。

晨曦中的红叶镇看起来祥和而安宁,这里原该是人间的一方净土。

丁开山不禁苦笑。他也很累很累了。他实在不知道前路上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只有不断向前走,也必须向前走,就算每一步都说不定意味着无数的凶险与阴谋。

长街。

长街两旁本都是极为热闹的店铺,谨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规则。可是此刻,店铺中却一个人都没有,铺门纷纷洞开,不要说客人,就是伙计和老板也都不见了踪影。有一家胭脂水粉铺的壁角甚至挂着一个又一个蜘蛛网。

丁开山还记得一天前红叶镇的繁华,可是仅仅一天之后,这里却已变成一个死镇,不但没有了人迹,甚至找不到一只鸡、一条狗。

丁开山已走遍了全镇的七条长街,却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秋凉渗人。老刀的马蹄踩在落叶上,细碎的声音似是踩在丁开山的心里。

待一人一马到达驿站时已是辰时了。驿站门口依旧蹲着两只神气活现的大石狮子,可两扇朱红大门上的红漆却已在一天之内剥落殆尽了。

没有人,连灶头都没有一丝烟火的气息。丁开山带来的二十个精英俱已不见了踪迹。

——枫林里的肉锅,数不清的怪虫,被砍了十七八刀的常笑……丁开山的心沉到了谷底。

驿站外的街上,一声惊惧的马嘶骤然炸开。丁开山飞掠奔出。

那奔驰而过的马影并不是老刀,老刀依旧安安静静地立在驿站门前的梧桐树下。

丁开山一个长身,人已在五丈之外,几个起落中,缰绳在手,跨上马背。那马又是一声悲鸣,人立而起。丁开山却牢牢附在马身上,双腿紧夹马肚,任那马如何腾挪蹦跃,却也无法将他摔下地来。

“老酒!”丁开山一声惊呼。

他胯下受惊的马儿正是昔年自己亲手送给柳轻蝉的名种,虽比不上汗血宝马老刀,却也是万中无一的神驹。

可此刻宝剑已蒙尘,神驹已疯狂。“老酒”的身上再也没有昔日的风采,只余下疯狂的跳跃和散乱的嘶鸣。它一路翻腾着向前猛冲,也不知奔出了多远,丁开山完全无法控制,只好死死地勒着缰绳。

这时,长街远处有隐约的歌声传来。令那原本狂躁不安的马儿立即安静了下来,翘首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

那唱歌的女子声线优美,词句轻灵,只是在这空荡无人的红叶镇中响起,却令人觉出无比的诡异。

只听得那歌声似是越来越近,却始终不见人影。丁开山原本张口欲呼,可人已不受控制地晕厥了过去。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

耳边仿佛正有人反反复复地吟唱着,令丁开山头痛欲裂。没来由得,他的心头忽地一寒,霍然坐起,似乎若有所悟。

方才他在镇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是不是正如词中意境,并不是没有“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他看不见而已?一阵凉意猛然从他的后脑升起,良久不去。人类最深刻的恐惧岂非正来自于未知的事物?

“大将军,您终于醒了。”

丁开山一时呆住,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正躺在一间四面封闭的石室里。说话的却是他的故人。他的部下兄弟、常氏昆仲里的常欢。丁开山不由想起那口大锅,和地下躺着的常笑,还有三娘子的话……

丁开山一双眼精光暴涨,一字一字问道:“常欢,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其他的兄弟们现在是死是活?”

常欢的面上掠过一丝阴霾,神色间尽是痛苦和恐惧。

那晚,待张居堂一干人等辞去,醉仙楼剩下的众位侍卫们俱都一身冷汗。在来此以前,这些钢铁般的汉子也想过也许会遇到穷凶极恶的歹徒。但他们曾冒死抵御来犯的外族蛮人,他们可以随时牺牲掉自己的性命,连眼都不眨一下。可是他们实在想不出,这红叶镇的居民们到底是人还是异物?这一连串诡异莫测的事让这些大好男儿也惊疑不定。

而丁开山已走了很久。常欢、常笑、叶彦秋等人只能留在酒楼等候。

虽然丁将军御下极严,但人在紧张时,却都会希望自己能够买醉,似乎这样,胆色也就会变大一些,心里的凉意便相应减少一些。所以一众人不觉饮下了一壶又一壶美酒。

渐渐的,大家便真的醉了。他们中最好色的两人,甚至找来了天香楼的头牌——白牡丹和小凤仙。

美人绝色,斜坐相伴,一把琵琶遮了半张脸,那秋水般的瞳风采如玉,引人沉醉。可常欢最流连的却不是那双眼,他看的是她的手。

最富经验的男人都知道,从一万个美女中也许都找不到一双完美无瑕的手:有的稍粗,有的略大。有的形状姿态都极美,颜色偏偏又不对:不是苍白得略带病态就是偏于黑黄。

可这白牡丹的手却绝对完美。那双手柔若无骨,指若春葱,难得的是,就连她手指的每一个姿态细节都美到了极处。

看到这样的一双手,常欢的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只是那感觉一瞬而过,完全无从捉摸。

丁开山突然道:“诸般乐器都须数年方能小成,况是其中高手,必得自幼苦练。既说是苦练,一双手又怎么会完美到连个老茧也没有?”

常欢苦笑道:“可惜当时我只是隐隐觉得不妥,却未能得出个究竟,若是当时将军在场,想必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丁开山沉声道:“后来?”常欢叹道:“后来……”一双眼却望向那远天苍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白居易的《琵琶行》竟似专为白牡丹的这手好琵琶所赋。那曲子听来清绝脱俗,有如天籁。可是座中却有人不耐。

只听常笑笑道:“我这等老粗可不喜这些风月之声。小凤仙,我们耍乐去。”叶彦秋忍不住叹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常笑却恍如未闻,只是看着小凤仙笑。

若说白牡丹挂头牌是源于她的乐技,那么小凤仙则毋庸置疑是因着她那天生媚骨。她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套了件衣裳,可屋子里的人倒有一半已自痴了,浑觉不出那琵琶曲的妙处。

小凤仙原低着头,仿佛也沉醉在白牡丹的琵琶声里,这时却抬起头来,跟了常笑微笑出声。这一笑,便似春花开满大地。二十人中倒有十七八个都在懊悔:为什么先下手的不是自己。

常欢沉声道:“老二。这镇子处处透着古怪,莫要着了道儿。”常笑大笑道:“大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怕个什么?”常欢叹息,自袖中摸出件物事,递给兄弟,轻声道:“如有事,立即放出。”

常笑低头一看,却见手中是一只用黑色木头做成、巴掌大小的鸟儿,做工精巧,栩栩如生。他随手抛起,笑道:“我要这劳什子干吗?我这是去快活,可不是去送死。”

那鸟儿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落在常欢脚下。在小凤仙的声声娇笑中,两人已去得远了。

常欢怔怔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复又坐了下来。白牡丹的琵琶曲已新换了一首,一时如春山鸟语,一时却又如月下鬼哭。众人方才觉得如沐春风,此刻却又陷入极度恐惧之中。

也不知过去多久,白牡丹忽然一声惊呼,曲声中断。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城西隐隐有火光冲天。

“丁将军!”众人心念转处,一齐站了起来。待回头时,那白牡丹已赫然不见了,只余下一缕奇异的怪笑在窗前低低响起。

众人奔近望去,就见窗纱随风飘拂,纱下却有一只极美的手,指甲上染着鲜红的凤仙花汁,竟似能勾人魂魄。

叶彦秋正要说话,常欢陡然一声暴吼,上前便拉。他只觉手上一轻,倒自怔住——那竟是一只新砍下来不久的断手,已被他轻易拉于手里。

窗外依旧是那奇异的笑声:“你说我这只手美是不美。”

常欢一个长身,掠了出去。可窗外月明如水,却一个人也没有,只余那窗纱在风中不住颤动。

回头!回头!

待常欢听到异声,回头一看,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十几个兄弟竟似着了魔一般,正互相嘶咬厮杀:

于九的脖子上死死卡着一双手,那当然不是染着凤仙花汁的玉手。那手苍老而干枯,瘦削得似乎只剩下筋骨。常欢自然认得,因为他曾经看着那手检验过无数尸体,稳定而专业。它们的主人正是仵作行里的老行尊——叶彦秋。

常欢嘶声道:“住手!住手!你们莫非都疯了?”

十数人应声一齐转脸看向他,露出一般的痴傻笑意。胡不归的咽喉却已有了个血洞,那像猫一样趴伏在他咽喉上的却是他最亲密的兄弟单波。这十数人便如此互相勾连,每一个都变成了择人而噬的恶鬼。

常欢只觉立时就要晕倒,强自收束心神,握拳苦撑。

也不知是哪里又有琵琶之音,一个女子柔媚地哼着歌儿。本在常欢不远处的胡不归带着咽喉上的血洞,向常欢飞身扑来。那跳纵之姿竟完全不属于任何武功心法。

只闻琵琶之声更疾,有如暴雨狂敲在窗上。

丁开山听到此处,忍不住皱眉道:“兄弟们……竟会自相残杀……”常欢却住嘴不再开口,目中的迷惘和恐惧更甚。

“这见鬼的镇子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那琵琶……”丁开山顿一顿接道,“那琵琶曲必有古怪,似是夹杂着某种惑心妖术?”

这问题常欢答不出,却已有人娇笑接道:“惑心术又哪及得上天魔销魂。大将军想知道真相,不如来问问我吧。”

说话的人虽然还在墙外,可那语声却像是响起在丁开山的耳边。

这份功力令丁大将军不禁佩服,说话的内容更让他大吃了一惊:昔日他曾和秦小侯畅谈武事,侯爷谈及天魔销魂仰慕至极。传说它比惑心术厉害百倍,可以完全控制他人心志。

没想到这种接近神话的秘术居然会在这小小的红叶镇出现。丁开山的心一阵狂跳,正要答话,却一眼瞥见常欢的右手袖子内空荡荡的。

他猛然吃了一惊:“你的手……”常欢淡淡道:“我不小心跌断的,将军不必挂心。”

要知这常欢、常笑两兄弟的一双妙手,天下无双。据传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便出自常氏家族的一位先人之手。而到了这一代常家两兄弟天资更是聪颖,将世代传承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可以说,这些年丁家军闯出来的的赫赫威名,便有他们不可磨灭的功劳,而若是品评普天下最值钱的双手,他们的手一定当仁不让。

可是现在,常笑已死,常欢右手断折。这岂非就同老饕没了舌头,画者没了眼睛,绝世名伶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一般让人痛心惋惜?

是不是有人逼迫常欢做什么他不情愿的事,令他害怕自己在控制不住之下痛悔终生,所以便砍掉右手?丁开山的目中已隐隐有泪光闪动。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丁开山面前的墙壁突然倒塌。有一个女子若无其事地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墙壁坍塌而下的飞尘竟一点也没沾到她雪白的衣衫之上。

五、中藏祸机不可测

那女子很美,她的样子竟让人觉得像极了天上的仙子,此刻即便堕入凡间,也不能轻辱。可是常欢却一眼也没瞧她,他的眼一直盯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袖子。

那女子一扶云鬓,轻轻将垂下的一缕发绾到耳后,那姿态美到了极点。天底下的任何男人见了,只怕都会心神俱醉。

只见她福了一福道:“将军与常先生叙话,贱妾本不该打扰,只是贵客远道而来,此刻想必正又乏又饿,贱妾已备下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但望两位千万莫要嫌弃。”

她的语声和姿态都像是一位最守礼、也最会待客的好主人,面对她,谁又好意思成为恶客呢?

上好的美酒,丰盛的盛宴,绝色的美人,同时她还是风雅的主人。若非花厅一角还隐隐能够看到那洞开了一面墙的阴暗石室,又有谁能想到,丁开山他们方才经历过的一切神秘莫测、却又凶险非常的怪事呢。

可丁开山却像是完全忘了之前的遭遇,忘了镇上消逝的生命,忘了妹妹、妹夫的死。此刻他只是佳人的座上贵宾,而主人家正在殷勤地向他布菜劝酒。

就听丁开山笑道:“我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否在梦中。前一刻我还以为自己遇上了恶鬼,现在却觉得入了琼台仙子的洞天福地。”常欢却一个字也不说,只用剩下的左手端了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痛饮。

那女子笑道:“将军实在太过抬举,像贱妾这般误入风尘的苦命人,又哪里配得上仙子二字。”难道这清雅高贵的女子竟然出自风尘?

丁开山目光闪动:“姑娘想必就是乐艺妙绝天下的白牡丹白姑娘了?不知白姑娘将我等囚在此处,究竟有何用意?”

那女子道:“丁将军好眼力,贱妾的确姓白,至于这白牡丹倒是人家送的花名了。可是贱妾并非此间主人,此来只不过是代主人款待二位,想请将军答应贱妾的一个不情之请。”

丁开山面上虽淡淡的,心头却越来越重。这诡域险地的美丽佳人提出的不情之请一定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她要的是什么?

难道是丁某人的大好头颅?不像。常欢此刻还活着,显然是因为他们本想借重他的无双巧技。那么这事件背后的神秘主持到底是鬼还是人?鬼物叵测,大抵不过是愚人自己吓唬自己的蠢话,丁开山征战南北数十年便从未撞见过。那么只能是人!那人竟会比鬼物更狡诈凶狠,他图谋之大已超出丁开山的想象!想到这里,丁开山在这深秋时节,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白牡丹不等丁常二人说话,又嫣然笑道:“贱妾新得了支曲子,还从未在人前演练过。贱妾的不情之请就是烦请将军和常先生对此曲品评一二。”丁开山“啊”的一声惊叹,他实没想到白牡丹的请求竟不过是让他俩听首小曲而已。他的心下一阵轻松,未曾留意到身边常欢的神色正变得难看无比。

就听丁开山道:“主人雅意,我弟兄俩怎好拒绝?何况能有幸一聆姑娘的妙音神曲,实是丁某的三生之幸。”

琵琶已在抱,白牡丹一琴入手,整个心神似都已关注在这古朴的乐器上,再也没瞧过旁人一眼。只见她素手轻轻一拨,那琵琶陡然发出铮铮声,再一拨,曲调已成。

那曲儿竟是后主的《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乌夜啼》本是琴曲,正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在国亡后的软禁生涯里所作的泣血绝唱。此刻入了白牡丹的琵琶,更似夹带着一股股凄风苦雨。那曲声蔓延开来,既怨且慕,越来越是凄恻。如在耳边,如在心底。如风声,如浪涛。

丁开山并不甚通音律,开始尚不觉如何,可随着琵琶声越来越幽怨无奈,这铁打的汉子竟也只觉心头一酸,不由自主的想起妹妹一家的惨死,弟兄们的相继失踪,老十三的自焚……

最后那曲声直入胸臆,丁开山心头迷糊,此刻便是有人要了他的脑袋,大概他也会立即给了人家。而常欢则早已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匍匐着爬向白牡丹的脚前,竟似要去亲吻她的脚踝。

突然,窗外有人低低饮泣,同那琵琶曲声和在一处,互相感染,愈发凄恻婉转。令这宴客的花厅变为人间地狱,满是痛苦的号叫,绝望的叹息……

丁开山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体内的血液就如同江河之水,汹涌澎湃,急待找到一个泄口。

就在这时,远处飘来一缕洞箫。寻常洞箫通常都会在清越中透出几丝凄凉,可这箫声却欢快明丽至极,就如怀春少女在山间歌唱,像明星朗月照拂着暖春的大地。本来凄楚的琵琶曲被这洞箫一搅,跟着渐渐拔高,竟也不由变得轻快起来,而窗外的哭声、叹息也骤然停住。

丁开山这才总算稳住心神,才见常欢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本来迷惘的眼神渐渐转为清明。

琵琶声骤然停住,那风姿绰约的牡丹仙子此刻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她喷出一口鲜血,一个翻身已穿窗而出,而她翻出的方向正是那洞箫声的起处。

天魔销魂?丁开山心头剧震,莫非刚才那曲琵琶里夹着的就是传说中能令人臣服的魔功?若不是那缕洞箫……丁开山不敢再想,伸手扶起还跌坐在地的常欢,却又怔住。

——丁开山的手刚握住常欢残余的左手,立刻从中握到一样小小的物事。他刚想开口询问,可那白牡丹却又回来了,而常欢面上依然是一片懵懂,似乎自己方才并未将那物件塞入丁开山手中。

“将军想必乏了,不妨到贱妾所备的客房休息。”白牡丹话一说完,就有人上前将丁开山带入厅后的一间雅室。

“歌罢西江柳折腰,有人戴月立长宵。暗将心地题红叶,说道人间最寂寥。”

一进房,丁开山就取出刚才常欢塞给他的东西,刚瞧一眼就已怔住。那物事竟是一片被风干的红叶,上面竟还题了首诗,那诗的口吻看来简直就如情人之间在诉说着心事。

只听屋内有女子轻笑道:“想不到将军也是个多情之人。”丁开山失声道:“白牡丹?”

“您就知道一个白牡丹!”那语声似娇嗔,又似轻笑,竟仿佛包含着千般情意、万种风情。

丁开山微笑着闭目叹道:“你若不是小凤仙,我就把脑袋割下来。”那语声也叹道:“丁将军果然不愧为丁将军,你那大好头颅,贱妾可要不起。”

一只纤若无骨的手已搭上丁开山的肩头,一缕香气若有若无,似是在撩拨着人心底的情思。那语声也若有若无。丁开山只觉有人在自己的脑后轻轻吹气,又香又暖,又极舒服。

丁开山转头,赫然就见那小凤仙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身后。

“若说白牡丹挂头牌是源于她的乐技,那么小凤仙则毋庸置疑是因着她那天生媚骨。她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套了件衣裳,可屋子里的人倒有一半已自痴了,浑觉不出那琵琶曲的妙处。”

常欢说过的话丁开山没有忘记。他身后的女子看起来穿得极规矩,站得也极规矩,一双眼也只是低低看着地面,可丁开山却不由叹息。

男人岂非都希望每个女人骨子里是荡妇,看起来是淑女。可惜女人们却很少有人懂得这个道理。可小凤仙果然就是小凤仙,天生尤物总是能很轻易地掌控所有男人最隐秘的心思。

丁开山实在不明白,如此绝品如何肯滞留在红叶镇,而不去那繁华京都,铜驼巷陌。那些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舞台。

小凤仙竟像是能看透丁开山的心思,幽幽叹道:“只可惜,我一心要去那花花世界、大好江山时,却偏偏没有机会,等到有了机会,却已再也不愿离开。”

丁开山突然道:“是不是因为你发觉自己已爱上这里的一个人,所以才不愿离开?”小凤仙笑得更甜,这只不过因为她已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而丁开山自然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

如果说刚才小凤仙是一位规规矩矩的淑女,那么现在,她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她石青色的外襟突然松开,散落在地上,一挺胸膛,那鲜红色的肚兜裹着白生生的肌肤,虽然屋内无月,可几许如豆的灯光一样完美地折射出那如同珍宝般诱人的光华。

只听小凤仙娇笑道:“大将军,我美是不美?”丁开山似已痴了,手里的红叶不由自主被捏成粉末。

深夜,一个人影悄悄起身,悄悄穿好鞋,再悄悄将床头的所有衣物全部抱走,临出门时,还忍不住回头一笑。那人是不是小凤仙?

等那人影从门口消失,原本一直紧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死的丁开山竟也悄悄笑了起来。

主人殷勤,雅室柜内倒还有些男人的衣饰,虽不甚合身,可丁开山也总算是穿戴起来。对那些被小凤仙偷去的衣物,他竟似全不在意。

丁开山穿好衣衫,身形一动也出了门。没想到这位看似孔武有力的大将军轻功如此高绝,身法展动间竟是全无声息。他一出门就直往花厅的西面而去。那里是条小廊,通往后园。园内有个人工湖泊,湖中有水榭和假山。

丁开山站在湖边,愣怔半晌,突然纵身一跃,跳进湖里。他的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只因他已想通,那常欢给他的是首嵌字诗。

“歌罢西湖柳折腰,有人戴月立长宵。暗将心地题红叶,说道人间最寂寥。”每句取一字,便是“西有暗道”。再配上那湖字,这暗道自然是在水中。

那常氏兄弟身为制造机关的高手,想来不难察觉出此间的机关所在。于是常欢便想出这个巧妙的方法,来告知丁开山,帮他脱离这个诡异莫测之地。

那秘道果然在水里。丁开山没费太大力气便从中转出了这座神秘中处处透着凶险的山庄。

其时正是深夜,夜凉如水,静夜里远远传来一声乌啼。

丁开山一个呼哨,就见枫林间立刻有红影窜出。那宝马果然通晓人性,竟一直候在原地没有离开,等待着主人的召唤。

老刀挪腾跳跃,只几下便快到丁开山面前。自打来到这镇子,如此长久以来,丁开山还是第一次展露出开怀的笑容。

是啊,不管到了如何险峻的境地,老刀都会永远不离不弃。这样的人生总是会存在着一些希望的!

此刻的月色更冷,照在枫林间,实在很难看清林中马儿的身影。丁开山就听老刀忽然一声长嘶,声音中含着无限的痛苦和恐惧。但它还是挣扎着奔到了丁开山面前,刚将微微湿润的鼻子触及到主人伸出的温暖手掌,就砰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一倒地已然气绝。

丁开山从未如此大惊失态过,他几乎站立不住,抢上两步一把搂住老刀!

——它是他十数年的伙伴、战友,也是偶尔夜静人疏时会听他吐露心事的知己良朋;它跟着他南征北战,它载着他塞外江南。可是现在,他却眼睁睁看着它悄无声息地死去……

丁开山像个孩子一般悲痛地放声大哭,却只片刻,又陡然顿住。他将马尸翻来覆去地仔细查验,果然在靠近马鞍的地方,发现了两个细如牛毛的针孔。

要知能令此种极细的暗器发出如此劲道,必然是拥有极为精巧的特制暗器针筒,比如昔年的暴雨梨花钉和孔雀翎。但居然用威力如此强大的暗器来暗算一匹马儿,甚至针上还淬了中则立毙的剧毒!

丁开山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会拿这种万金难求的珍贵暗器来做这样的事。他甚至没看清暗算者所在的方位,更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是否正在黑暗中窥测着自己。

丁开山在挖坑,就只凭借着他的一双肉掌,过程缓慢而痛苦。

渐渐的,泥土中露出一把阔背金刀来,这本是他入镇前派心腹潜入藏在这里,以备万一像此时一样丢失了趁手的兵刃。而现在,他已准备用这个坑来埋葬他的马儿、他的朋友。

只听一声金属的震响,金刀已破土而出。附近十丈内的枫林上,那一双双眼也跟着陡然亮了起来……

面对暗处那一双双心怀叵测、充满贪婪的眼睛,丁开山沉声道:“我到底有什么是你们非要得到的?莫非你们都在等着我自己取出么?”

已有人接口笑道:“丁将军说笑了。”随着说话声,枫林中飘出十数人,而说话的正是三娘子。

丁开山淡淡嘲弄道:“你们真不简单,倒是算定我会在这里出现,竟一直候在这儿毒杀了我的马儿……你们若是愿意弃恶从善,随我去抗击来犯的外族匪徒,想必能立下不少战功。”

三娘子笑道:“只因上有所命,纵使在这里守候十年八年,我们也只能苦等下去。更何况常欢的那点小聪明又能瞒过谁的眼?若非主人的盛意,将军又哪能出来得如此顺利?”

丁开山双拳紧握,心里暗叫惭愧。只因在方才的一瞬间,他竟有些怀疑自己的弟兄,怀疑常欢与镇中妖人们串通好了,所以自己的行踪才会被他们掌控。可是这时他已想到了小凤仙,想到她那句“想不到将军也是个多情人”。

想必小凤仙已知道了常欢将那首红叶题诗偷偷交给自己,那他此时的情况岂非十分糟糕!

丁开山想到这里,陡然将手中金刀挥出。三娘子他们退得都不慢,一下子倒纵三尺,那刀便扫了个空。

只听三娘子笑道:“将军对待我们这些人反不如对待死去的一匹马,实在令我等寒心啊。”她口里说着话,手里却不慢,一翻身,掌内已多了个黑黝黝的铁筒,赫然是那释放暗器的机关。

丁开山喃喃道:“人?这么说来你们都还是人?”

三娘子目中露出无尽的凄苦之色,仿佛所有的秋意都在一瞬间汇聚到她的眼中,令她无法言语。

倒是一个麻衣人接口道:“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人。”那语声中也充满了凄凉和无奈。

可是立刻,三娘子目中的愁苦便完全退去,娇笑道:“贱妾劝将军千万莫要乱动,贱妾手中的这劳什子可重得很,将军若是动了,贱妾一个拿不稳,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将军有了什么损伤,贱妾实在担当不起啊。”丁开山只能苦笑着一动不动。

就见张居堂拎了把锄头抢上前去,到了丁开山的埋刀处一下下挖掘起来。也不知挖了多久,他目中的失望之色越来越重,就连三娘子也不禁焦躁起来。

只听一缕洞箫声飘过,那三娘子本要说话,却应声倒下,双目圆瞪,仔细看去,竟似已倒地毙命!而那十多个红叶镇居民也一个个相继倒下……

袭击众人的是十多条怪蛇,它们也咬伤了丁开山,可丁开山却觉除了疼痛外没有其他严重的反应。可那些自称非人的妖人们此刻却一个个变成了真正的死人。

丁开山似有不解,又似明白了什么。他眼望枫林外喃喃道:“你一定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而枫林外再也没传来任何声音。

六、山雨欲来风满楼

曙光终于透过层层密林照拂到大地。

丁开山已用那坑埋葬了“老刀”,甚至连马背上的鞍具都未忍心取下。擦干眼泪,他长身站起。

丁开山的人生中绝没有退缩二字。他一步步往前走,方向赫然竟是那条秘道。那条通往诡异庄园的秘道!他明明千辛万苦才从那里逃出,此刻为何却又自己走了进去?

有些人做事本就是有许多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原因。

既然小凤仙肯让丁开山轻易走出,大约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必然有更大的图谋。丁开山偏偏不让他们有机会得逞。更何况他的心中有着太多疑团,也许只有那庄园的主人才能为他释疑。

丁开山刚刚从湖里露出一个头就已怔住。他呆了一呆,立即一个飞跃,拖了刀,裹挟着水柱冲天而起!

——湖畔并没有什么怪物恶鬼,只不过是小凤仙正穿着他的衣服在钓鱼。她虽只有一个人,身旁却至少有五六根钓竿,其中几竿的钓丝系着的鱼饵居然是个人!这人丁开山居然还认得——正是常欢。

常欢的衣服、嘴和鼻子都被那几柄钓竿上的银钩牢牢勾住,鲜血淋漓,整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悬在离湖面不到三寸的地方。

丁开山才一跃起,一根本来空着的钓丝带着鱼钩便随着他的身子甩来,钓丝就是寻常那种很软很韧的鱼线,可此刻甩来的时候居然带着破空之声。看不出这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居然身负最上乘的内功。

丁开山本来跃在空中,力道已老,眼看就要被钓丝勾住,他却偏偏提口气,一下又将身子拔高三尺。

那钓丝勾了个空,立即一翻,紧追丁开山而去。可丁开山的身子却像突然失去了重心,一下跌下来,手中的阔背金刀刚好撞在钓钩上,轻轻一点,借了力道已上了岸。

丁开山刚一上岸,就对上了一双美眸。

小凤仙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媚然道:“丁将军莫非真的认为,贱妾忍心伤害将军?”丁开山只有苦笑,小凤仙却又悠悠道:“方才不过是贱妾和将军开的一个玩笑,将军高量雅致,想必不会介怀。”

刚才明明就是生死一线,渔钩、渔线虽都不算武器,但面对武功如此高强的对手,又身处在那无着无落的水面,实在比大多数神兵利器还要恐怖厉害,可这女子偏偏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除了苦笑,丁开山还能够说什么呢?

半晌,丁开山方才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想要我的衣物,可是刚刚我却真的认为你连我的命都想一并要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人做了偷儿,被说到亏心事,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小凤仙反而神采飞扬起来。突然,她喜道:“看,我要的东西终于来了!”

就见两位力士从前厅快步踏来,他们抬着的木板上赫然是具马尸,那红色的马儿生前本是神驹,就算死后也显得威武非凡——正是丁开山的“老刀”。

丁开山万万不曾想到,自己前脚方才将老刀入土为安,后脚就有人将它挖了出来。他不由大怒道:“你们既已杀害了它,难道还想吃它的肉、辱及它的遗体?”

小凤仙对丁开山的责难恍若未闻,只是由怀里拿出一双透明的手套套在手上。这莫非便是产自波斯巧匠之手、能防百毒的独特手套?小凤仙先将马鞍解下,放在地上一样样、一寸寸地翻检。

丁开山不住冷笑,小凤仙找了半晌,显然什么也没找到,那两道漂亮的眉头不禁完全皱在一起。

丁开山冷笑道:“你此刻倒不像红楼头牌,而似极了衙门的仵作,只是人家验的是人,你验的是……”他一句话未说完,脸上又现出怒色。就见这时小凤仙已抽出柄短刀,凑向老刀的尸身。

丁开山大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它都已经死了……”

话声未落,雪亮的刀光一闪,那刀已没入马尸腹部,几乎连刀柄都完全探进去。小凤仙握刀的手轻轻一拉,马腹立时被劈成两半。

丁开山飞身冲出,却被那两名力士绊住,一时无法近得小凤仙身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凤仙将一只手伸进马腹,翻检起内脏来。

“我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你们杀柳轻蝉一家,就是为引我前来,你们要的……”丁开山目光闪动着隐约的雾气,“你们要的东西一定在我身上!是不是我的虎符?”

丁开山话一出口,小凤仙神色未动,那两位力士的面上肌肉却不由一颤。

要知朝廷传达军令、征调兵将,都必须依靠皇帝授予的、调发军队的信物——虎符。符身一般为铜质,上有铭文虎形,分左右两半。右半留存于朝廷,左半在战时发给统兵的将帅。由于兵权是一国命脉,干系委实太重大,所以每次调兵都必须由使臣在战前持符节的右半,与左半合在一起验证,方能生效。

这样重要的信物当然须臾也离不得将领身边,所以白牡丹才会企图以奇技魅惑人心;小凤仙才会甘愿陪丁开山一晚,先偷取他的衣物,后暗算他的坐骑,以查验是否藏匿有虎符。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丁开山居然会转头又回来了。

小凤仙缓缓站起,本来极妩媚的一个人此刻却端庄得如同天上的仙子,即使她的手套上还沾满了马尸内污秽的东西,却丝毫不减她的风姿。

她淡淡道:“将军说的是虎符么?那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早在将军的衣内找到了。”说着她脱去手套,露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来,翻掌亮出了一样东西。丁开山一看清楚,顿时愣在当场。

只见那物是铜质,呈伏虎状,符身铭文为: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陇山。正是那调动丁家军的半边兵符。

“明明不在我……”丁开山失声呼出,却又立即醒悟,吞回下面的话语,“这是陇山兵符的右半,不是我的那一半。”

但其实他心内的惊骇远比先前更甚。这右半兵符向来在皇帝那儿,只有战时才会派出使节送来,用以陇山发兵,过后又即刻由使臣送回都城,可是现在居然会已落到他们的手里!

这群人的图谋之大、祸心之深令丁开山大惊失色:难道皇帝已被挟持?不,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完全不必大费周章来设计他这个大将军。挟天子之命,天下谁敢不从?

就听小凤仙娇笑道:“明明不在将军身上是么?其实我姐妹早猜着,将军此次前来并不止二十一人,尚有人在暗处。”

丁开山将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肯说,只因他生怕说错一句话,被他们寻到破绽,找出兵符,号令三军,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而小凤仙居然也不再说话,只背负着手立在湖边,有时又抬头看看天空,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丁开山一直在找寻机会,搭救被悬在湖中的常欢,此刻忍不住道:“莫非你们让常欢活着,本是打算让他替你们假造另一半兵符的模具?你们却想不到他……他竟然将自己的手给砍了下来。”

小凤仙咯咯地笑道:“将军怎么不说,常欢本就是我们打入将军内部的细作?那首红叶诗其实原本就是我写给将军的。”

丁开山听得又惊又疑,扫了眼还被浸在湖中的常欢,苦笑道:“女人啊女人,最爱听谎言的是你们,最爱说谎的岂非还是你们?”

小凤仙目光闪动,正要开口,天边却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鸟影。鸟影过处,哨声不断,来的竟是只黑鸽。

小凤仙不禁喜形于色:“来了,终于来了!”

丁开山不由叹道:“若论组织之严密,谋事之深远,你们倒真不弱于纪律严明的军队,运筹帷幄的将军。你们甚至能得到秘藏于朝廷的军符,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要我的兵权来做什么?”

小凤仙伸出一只手,那黑色的鸽子立即飞下,停在她所穿的丁开山战甲上。她从鸽子腿上取下一个小竹筒,看一眼竹筒里的纸条,不觉嫣然一笑。那一笑竟似令湖水也泛起阵阵涟漪,仿佛天地都为她的姿容所倾倒。

丁开山却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莫非,莫非他们已找到另一半陇山兵符?丁家军治军严明,三十万子弟训练有素,即使是想用之夺取一国的江山,也并不是太难……一国江山?丁开山的手脚一阵冰冷。

“莫非你们的所图,竟是这天下皇权?”丁开山嘶声道。

小凤仙淡淡道:“将军果然是聪明人。将军素善带兵,要不便请将军作为我军的统帅如何?得了这江山,贱妾保管将军有泼天的富贵。”

“丁某岂能……”他话刚说了半截,话锋却突然一转,“就算要投诚也得让我清楚明白。若是你们只不过是些散乱的江湖武人,丁某大好男儿岂非白白做了伥鬼?这红叶镇上的到底是人是鬼?你们又是怎么得的那一半兵符的?”

小凤仙注目丁开山良久,令丁开山几乎都以为她会突然发难。可最终她却展颜道:“红叶镇上的当然都是些人,他们吃不惯人间食物,只因这几年来我们给他们饲喂了来自苗疆的蛊虫,所以无论是他们的身躯或者灵魂,都早已完全归附我们所用。

“其实那三娘子岂非也曾经用过那蛊款待将军,只可惜将军在暗处的同伴在这本不应有鸡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只。鸡可是这蛊唯一的天敌!”小凤仙满面俱是惋惜,却又展颜一笑,“至于那一半的兵符,得来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朝中派来送虎符的使臣此刻肚中想必已满是蛊虫了。”

丁开山跟着展颜笑道:“原来绾绾一家的死果然是你们故意布局,用以引我轻骑前往。现在我那二十个弟兄想必也都死了个干净。想必老十三也被你们喂了蛊,所以才自焚以求解脱……”

丁开山面上俱是欢颜,手里的阔背金刀却已劈出。小凤仙的身子灵活得像只狸猫。只见她身子一扭一弹之间,人在半空已避过丁开山的金刀,手里钓竿画成一个圆,那钓丝缠上了丁开山的金刀,那沉重无比的金刀竟也被拉得脱了丁开山的手,远远地飞了出去。

小凤仙远远在岸边落下,钓竿再一甩,取的却是丁开山的面门。丁开山冲天而起,那钓丝依然缠上了他的腿,一下将他拉住,重重栽倒在地上!没想到小凤仙之前竟真的没出全力,之前的那场激战和此刻的比起来,真的不过就是情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此刻,丁开山所处境地凶险至极。就见那钓钩又已挥出,可是他却连闪避的力气都没了。莫非今日,他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

正在此时,一大片水花激起,湖中冲起一人。那人的脸上、身上竟还带着三四只钩子,模样又是滑稽又是可怜。

冲起的人竟是常欢!小凤仙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竟被他抱住压在身下,不知怎么只觉得身子一软,一时挣扎不得。

常欢一脸血水,转头向丁开山嘶吼:“将军,快走!”丁开山虎目含泪:“我走了,你怎么办?”

常欢嘶声道:“无论如何,将军一定要赶回去阻止这场惊天的阴谋!常欢纵死,也无憾了。”

丁开山最后回望了常欢一眼,拾起地上的兵器,挥舞大刀逼退追袭的大汉,就势滚入湖中。他的心情激荡,再不敢回头后望,只因他怕自己一旦回头,就再也不愿丢弃兄弟独自逃走。可他肩上承担的重任已绝对容不得他回头!

七、一晌令人堪白头

丁开山在林间飞跃,像是只负伤的野兽。他不敢停,只因他已陷入穷途。小凤仙的话说得惊心动魄,他们的阴谋一旦成功,将是一番如何可怕的后果……

他不能死!他一定要去揭破那些人的阴谋!天子的威严绝对不容任何人亵渎!

他的马儿虽然已死,可他迈开双腿在长草间飞奔,竟比宝马还要快上三分,转眼就要奔出这红叶镇了。

城西的乱坟岗上,秋草高低起伏,仿佛随时都会有恶鬼从那坟包里扑出。长草间传来一缕微弱得不成曲调的洞箫声。丁开山陡然收住脚步。他本已冲出了红叶镇疆界,此刻却又转头奔了回来。

丁开山突然觉得眼前的坟茔十分眼熟,猛然想起,自己面前的这座坟茔内就是妹妹的一家。他的心顿时充满痛苦和悲哀,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了人声。

坟茔边的杂草间有一个穿着藕色衣服的人。那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旁还有一管碧玉箫,却已被人折作两半。刚才的那缕箫声想必就是这人用这断箫发出的求救信号。

看见那玉箫,丁开山陡然动容,忍不住想到那鸽影,想到小凤仙提到的另一个人。他们是不是以为那一半虎符就在那人身上,所以才会对他下了毒手?

丁开山伸手去扶那人,那人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地上顺势一滚,翻身就是一刀!丁开山大惊,轻轻一点已腾空而起,而那人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黑黝黝的铁筒,几点乌光无声无息地射入了丁开山左腿。

丁开山一声大吼,一掌扫去,那人这次真的再也不能动了。丁开山翻过他的身子才发现,这人竟赫然是张居堂!

这个方圆八百里内最大的官儿,竟也只不过是他人的一个小小卒子。张居堂此刻已死,面上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仿佛在说:大将军,你中了我的计了,我虽已活不成,可你却也只能跟着一道下黄泉了。

丁开山只觉全身麻痹,一点力气也发不出。他至今还记得“老刀”死时的惨状,心中只觉又酸又苦。

难道真的就要死了么?真的只能眼看着这场阴谋发生么?

一咬牙,丁开山摸出那把方才张居堂用来暗算自己的大刀,只一挥,那条中毒的左腿竟已被他生生斩断。纵然是壮士断腿,到底也是肉身,丁开山不禁痛叫一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丁开山正躺在泥泞中。不知何时,天上已下起了大雨,仿佛是老天也正为他的遭遇而大哭。他的断腿上裹着一方手帕,但血水还是不断从伤口处涌出。雨水刚刚冲去了涌出的血水,却又立即有新的血流出。

丁开山依然身处在那片坟茔前,他的身后是妹妹、妹夫的坟墓,身前则静静立了一个人影。

——那竟是个女子,和丁开山一般被淋得湿透。丁开山抬头痴痴看着那女子的脸,见她面上又是温柔,又是痛惜,一双眼不禁流下泪来。

故老相传,一个人临死时总会看见自己逝去的亲人,莫非自己竟已要死了?丁开山一阵恍惚。站在他身前的人影赫然竟是他的妹妹,那个明明早已死在大火中的丁绾绾。

“我没办法为你寻一个更舒适的所在,只因我怕一移动你,我俩就都会被人发现。你的伤我虽已包好,却因我没有治伤的药,所以止不了血。哥哥,你痛不痛?

“当日我并没有死,你看见的焦骨只是我的丈夫和孩子。那些妖人们想让我死,可是我却偏偏不死!

“我虽早知道你已来了此镇,却一直不敢露面与你相认,只因他们实在太可怕,他们甚至已算得上活在人间的恶鬼。

“我一直都躲在这坟茔间,到了深夜才敢去偷点吃食。那天你们开棺验尸的时候,其实我就躲在那棵柏树后远远观望。”

绾绾似乎一直都在自言自语,丁开山整个人就像陷于迷梦,他很想摸一摸妹妹的脸,又很想掐掐自己,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力气。难道妹妹竟然还活着?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可是现在,梦却终于要醒了。

终于,丁开山挣扎着开口:“你真的是绾绾?”

一缕缕水柱顺着女子的头发流下,竟令她连眼都睁不开了。这样的暴雨下,没有任何面具易容经得住冲刷。何况她的风姿、她的声音、她的举止都是丁开山自小就熟悉万分的。

其实这句话本已不必回答,可绾绾却还是淡淡道:“你右额上的那个月牙形伤疤是七岁时我们在后园爬树,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幸好有哥哥你扶稳了我。可是你自己却掉了下去,弄伤了头。我们当时拉手约定谁也不许告诉爹娘,为这,还各挨了一顿板子。”

丁开山的目中又有泪涌出,可是雨水立即冲走了泪水。他当然记得那个午后。这件事除了他和绾绾,这世上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猛然,丁开山弹身坐起:“绾绾,你嫁给柳轻蝉多年,还记不记得到陇山的路?”绾绾大惊失声道:“陇山?那儿离这里至少有千里之遥,莫非你竟要我带你回陇山?”

丁开山面上的凄苦更甚,他苦笑道:“你带了我又怎么可能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前路凶险重重,他们还不知会派出多少人追杀我俩。而我,而我……我现在已成了一个废人。”

丁开山的头慢慢垂下,可刚一低落,却又猛地抬起。他的目中充满乐新的希望,坚定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你还没死,你去!你去一定不会有人想得到阻拦。到了陇山,你先去找嫂嫂,让她一定要阻止任何兵力的调动。”

绾绾皱眉道:“哥哥说的是翠微公主么?我只在出嫁前见过她一面,但她又怎会认得我,信任我?”

腿上的阵阵剧痛令丁开山几乎说不成句,隔了半晌,他方才吃力道:“她的闺名叫兰翘,这世上只有她皇兄和我两个人知道。”

绾绾伸出柔软的双手握住了丁开山的大手,目中充盈的似是对他的承诺,坚定而又郑重。只听她柔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赶到陇山,一定会找到她!只是你,只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丁开山一手抚着绾绾湿透的头发,颤声道:“只望你和她千万莫要也出了事,皇上能逢凶化吉。至于我……已经不重要了。”

丁开山这话一出口,绾绾竟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丁开山叹了口气,宽慰道:“绾绾莫要伤心,天子是万民之父,何况当今天纵圣明,宅心仁厚,丁开山纵是身死,也理应保得他周全,这才是为臣子该尽的责任。”

可绾绾的哭声不见停歇,却反而更加凄恻,声音更为决绝。女人的情感本来就不可捉摸,丁开山只能软倒在泥水中,无力地看着妹妹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绾绾总算盈盈站起。那雨已渐渐停了,可她脸上的泪痕却还未干。

丁开山怔怔看着她直起身子,怔怔看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哨子,怔怔看着她吹了一短三长的四下。他实在不明白绾绾到底在做什么。可哨声刚响后,天边却立时出现了一道黑色鸟影。就见绾绾从怀里掏出支描眉的细笔,在竹哨上写下几个字,绑到黑鸽腿上。她的手一松,黑鸽便展翅投入那碧蓝的苍穹。

丁开山猛地一惊,失声道:“你在做什么?”绾绾垂下了脑袋,一个字也不说。

“红叶镇上的当然都是些人,他们吃不惯人间食物,只因这几年来我们给他们饲喂了来自苗疆的蛊虫,所以无论是他们的身躯或者灵魂,都早已完全归附我们所用。”丁开山这时才想起小凤仙的话。

男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女人说真话时他们偏偏不肯相信,但女人说起谎来却又能骗死他们不偿命。

绾绾自然也已被他们完全控制了,只可惜丁开山现在才明白一切,却是太迟了。丁开山已说出了另一半兵符的下落,绾绾竟也是这连环套中的一环。他已想通,为何自己第二次逃出得那样容易,只因他们已令张居堂扮成暗援等着他,他们要将他一次次逼入绝境。

人岂非只有在身处绝境时心志方才最为脆弱,而在最脆弱绝望时,人最相信的岂非就是自己的亲人?

丁开山睚眦欲裂:“你们到底想要如何,莫非接下来就连你嫂子——堂堂公主也要加害?”

绾绾垂头道:“我只知他们已找了个身材和你相仿的人,用刀圭之术将他整作了你的样子……”话未说完,绾绾又不禁大哭起来。

丁开山却已全身冰冷,好周密的计划。他刚刚甚至已告诉绾绾怎样取信于妻子,而他们派去的人想必没人能分出真假。到时兵符合在一起,兵令如山,想必三十万大军即刻就要挥师皇城,到时只怕再也没人能够阻止这场腥风血雨。

丁开山忍不住仰天嘶声哭喊:“天啊!难道你竟真的忍心生灵涂炭,奸人得逞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不过是因为没有面临真正绝望伤心的境地。丁开山此时越哭越是凄厉,先流下的是泪水,最后眼中冒出的却是一股股血水。

只因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战祸实在是太过惨烈:同胞相互残杀,保卫家国的军队竟要去灭亡自己的国家……那痛哭声,令人纵是在数里之外听闻也不免心下恻然。

还有谁!天地间还有谁能阻止这场浩劫呢?

尾声:汉皇知是真天子。

皇城里,宫灯高掌,舞娘正作着胡旋舞——身形翻飞如蝶,舞衣灿如朝霞。

皇帝和他的妃子正在饮宴欢游,突然有人来报:驻守陇山的丁开山丁大将军一夜暴病,不治而亡。皇帝大惊之下,立即挥退了翩然起舞的舞娘,大放悲声。

可战争年年都有,将军始终会有人来做,只是不知再过得一些日子,又还有谁能记得这昔时的故人呢?

陇山,天地间一片苍茫,大雪已覆盖了屋顶地面,连梅枝最细末的枝条也已银装素裹。

这样冷峭的雪夜却有人独立中宵。那人穿的只不过是件普通的灰色裘衣,此时独立于雪地,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清华高贵。只因她本就有着最高贵的血统,她身上流着的本就是当今天子家的血液。

此时,离丈夫丁开山大将军的死讯已有两月了。她静静站着,眺望远方,没说一句话,也没动一动。那灰色的身影似已被剪成天地间最深刻的落寞。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在诗中最为绝美的诗境,在如此冰冷的雪夜,却只让人觉得孤寒难耐。

这时,却有一个男人正缓缓向她走来,而他竟只有一只脚。

她看着他,本来毫无表情的面容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先是吃惊,继而是微笑,便连眼眸的最深处都满是笑意。

只听她柔声道:“是你么?”独腿人叹了口气:“不是我。我已在两个月前,便暴病而亡了。”

她一下笑出声来,跳上前一把搂住来人的脖颈。此刻若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一向最有风度、最讲仪态的翠微公主居然会纵身跳起,想必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可独腿人却没有动,始终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处。渐渐的,翠微公主的笑容也开始变得勉强起来,本来抱住他的手也已慢慢松开。

只听独腿人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也开心了。但我却想不通,你是怎么察觉出那个丁开山并不是真正的我的。”他在说开心时,语气神情中却委实没有显出半点儿开心,只因他在红叶镇一役中已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自己的至亲。

翠微公主本来狂喜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冰冷,她垂眼冷然道:“其实,我处死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并不是你。”

独腿人的目光一时如刀:“原来你想杀的,本就是我。”这已不是问句,这是平静的叙述了。

翠微公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拉一拉衣襟,将自己包裹得更紧,似是再也禁不起这刻骨的寒意。隔了半晌,她才慢慢道:“无论是谁,若是要做出不利于当今的举动,便只有死。即使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皇权高于一切,本就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那独腿人自然便是真正的丁开山。那冒牌货就在刚到陇山的第二天就“暴病身亡”。未想到奸人们苦心孤诣、计划周详的惊天阴谋竟然就这样被轻轻巧巧地化解掉了。

可是丁开山似乎很难为之庆幸,他的眼神慢慢熄灭了。一步……一步……他拄着拐杖,缓缓迈出这院子。身后的女人本想唤住他,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雪花大片大片在风中乱舞。

丁开山不知经历了多少诡诈和血战才一步步挪回陇山,可是现在好容易到了,却又得转身离去了。

风好冷啊!一片雪花落到丁开山眼前。他伸手接住,那雪花一瞬间便融化在他的掌心。

丁开山的目光凝注着苍穹的最深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喃喃道:“死了,丁开山,已经死了……”

一个孤独的独腿男人在雪原中越行越远,只在身后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足印。但一阵朔风吹过,立即有雪花前仆后继地涌上来。只一恍惚,那足迹就消失了。

好一片苍茫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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