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诡颜

+A -A

作者:子茱

第一章 青发鬼

一道飞焰冲天而起,“砰”的一声,无星的夜空中绽放出紫色光芒,将茂密层峦的大树照得碧影幢幢,说不出的诡异。一个魁梧的男子从树丛里钻将出来,喝道:“找到了!是在飞蛇崖!”

这男子身穿蓝色的皮袍,额前缚一条花巾,头顶梳着绾髻,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这是西南疆白蒙族的服饰。所谓的蒙族,其实就是中土人说的苗族,只不过大部分苗人以“蒙”自名,不喜“苗”字,认为那是中土人的蔑称。因此白蒙族亦即白苗族,相传他们是九黎魔君的后裔,通晓各种神奇的蛊术,世代居住在苍龙山前的幽谷之中,不涉俗尘。

这男子名叫滕龙,他额前的挑花布巾是鲜红色的,那是白苗族中最强勇士的象征。

白苗族人的“白天君蛊术”神异莫测,除了居于山后的世仇黑苗族之外,各族罕有匹敌。而在三十年前,一位名叫季鹰归的中土武学名家来到苍龙山前隐居,将武技剑术传授给白苗族人,这么一来,白苗族战士武功大进,连黑苗族也不敢轻易启衅。

可是最近几年,苍龙山却出了三个神出鬼没的怪物,弄得白苗族上下人心惶惶,称它们为“三大魔神”,那是无计驱除,由畏生敬的意思了。

“青发鬼”名副其实,青发獠牙,手中舞着一柄生满蛆虫的妖剑,据说见过他的人,都要生瘟疫而死。每逢月圆之夜,他便从森林冲到村落,践踏庄稼,惊吓村民,偏偏武功高得出奇,周身刀枪不入,族人几次围捕族,都奈何他不得。

比起青发鬼来,“黑蛊盗”还要危险得多,他来去如风,专门盗取族内的蛊术禁典,不管如何加强防备,总是会被他有机可乘。据说十年之内,他盗走了近百卷禁典,其中记载着威力强大、刁钻可怕的蛊术,一旦流入黑苗族的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三大魔神的最后一位叫做鬼面女,详情如何,滕龙也不甚了了,只知道族中有见过她的人,不是被吓疯了,便被吓得大病不起,似乎它比前二怪还要可怕得多。

滕龙是白苗族中的侍长,剑术与蛊术都十分高明,性格勇悍精明,不惧危险,今夜他领了族里三十个兄弟,就是要为民除害,出手消灭“三大魔神”之中的“青发鬼”。

族中长老们怀疑青发鬼是黑苗族制造的蛊尸,专门来跟本族为难的。黑苗族“黑天君蛊术”的威力与白苗族不相伯仲,阴损奇诡处则犹有过之,其中还有不少疑难之处未曾解明,一不留神就要着了道儿,是以众长老一直不敢贸然出手。

滕龙却觉得众长老做事太把细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没有不可攀登的高峰。他知道在族里少年人心目中,尤其是女孩子的心目中,滕龙就是一座秀丽挺拔的玉峰。每年的“优昙花会”,他一站出来,就会成为千万道目光的中心,这些目光中有爱慕的,有欣羡的,有妒嫉的,有钦佩的,总之都是向他仰望的。但他永远不会满足,直到美丽的玛琪为他展开歌喉,对他唱出婉转动人的情歌为止。

玛琪是族里的第一美女,她的歌喉能让百灵鸟羞愧而退,她的美貌,依汉人的说话,叫做沉鱼落雁。可是三年之前,她遭逢了一件大伤心事,从此声音便哑了,再也唱不出歌,欢笑犹如爽约的飞雁,离开了她的俏脸,再也不回来。

族人都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玛琪重复明媚爽朗的旧貌,这个人必然是滕龙无疑。滕龙自己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他发起围捕行动,与其说是为民除害,倒不如说是示爱的举动。他要将青发鬼的骨头做成雕饰,挂在玛琪的屋前,他要让玛琪知道,滕龙为了她,可以不顾任何危险。

想起玛琪那忧愁的神情,滕龙胸口一热,发足向烟火来处急奔。飞蛇崖在白苗族地界的边境,虫兽出没,最是危险。一路上看到不少斥堠留下的记号,滕龙都一一抹去,族中有几个别的勇士,不是心仪玛琪,就是窥觊侍长之位,可别让他们也找过来,捡了个顺手便宜,那自己就是为别人做嫁衣了。

离黎明尚有半个时辰,此刻星月无光,丛林中万籁静暝。滕龙习得了汉人高手留下的内功心法,行走如飞,有时跃上树巅,比猿猴还要灵活。堪堪要奔出林子,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叫,林中的鸦雀立即“扑扑”乱飞。滕龙不惧反喜,身子倏地拔起,在树干上一弹,钻出林子。

只见狰狞突兀的断崖之前,一个高大的黑影傲然而立,月光从云雾中透出一丝,照得这人半明半暗,仿如处身生死狭间的冤鬼。夜风飒飒,吹起一头青发,这人的面目生得颇为英俊,但神情呆滞,一双灰暗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他的衣服褴褛破碎,露出青筋突出、毫无血色的肌肤,右手提着一柄锈铁斑斑的剑,右脚踏住了一名白苗族战士。

滕龙认得这白苗族战士名叫圭丹,正是先行的斥堠。这家伙年纪轻轻,身手已十分了得,常常赤膊上身,露出精力弥漫的壮硕身材,对着自己怒视斜睨,跃跃欲试,颇有取而代之的野望,这时被青发鬼踏住了身子,却像一头小梅花鹿般哀哀的呜叫。滕龙又惊又喜:“这小子的丑态都教我瞧见,以后再也抬不起头啦!”他豪勇自傲,孤身面对恶名昭彰,“三大魔神”之一的青发鬼,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所顾虑者,只有圭丹别太银样蜡枪头,万一他就此被青发鬼踩死,没有人为自己宣扬力斩魔神的伟迹,未免大大美中不足。

他抽出背上的长剑,使招“关山晓月”,朝青发鬼当胸刺去,剑到中途蓦然斜指,变成一招“青烟袅绕”,削向青发鬼的下盘。青发鬼张开嘴,似要说话,喉头却只发出“咕”的一声,锈剑下撩,双刃相交,清音划破黑暗,悠悠传向远方的山野。

滕龙手臂一震,心下大为惊疑,惊的并非青发鬼腕力强劲,却是它使的剑招,宛然便是“天涯十三剑”中的“烟波袅娆”。这套“天涯十三剑”即是那位中土师傅传授给族中勇士的。据他生前所说,这套剑法只有他一人会使,由于剑招精深微妙,多数的白苗族战士只能学会四、五招。汉人高手逝世之后,虽然遗下剑谱,族人缺乏指导,强练上乘武功,反而走火入魔,如痴如狂。族中长老遂把剑谱封藏,只拣天资聪颖的战士传授。滕龙勤奋灵悟,“天涯十三剑”竟尔被他练成了十招之多。不久前曾有位勇士练成了第十一招,但未几便被黑苗族人所杀,因此滕龙的剑法在族中傲视同侪,稳坐第一把交椅。这招“青烟袅娆”白苗族中会使的人不出三个,得其神韵的,则只有他滕龙而已,这时见青发鬼也使了出来,且剑招凝练,功力还在他之上,教他如何不惊?

滕龙暗道:“它是黑苗族制造的蛊尸,连黑苗族人也不会使我的剑法,何况一具行尸走肉?多半它误打误撞,天又黑,我自个儿瞧错了!”他收慑心神,连挽三道剑花,如一条银龙在昏暗中翻腾飞舞,这招名为“虹霞争变”,共有七个变招,每个变招看似相同,其实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滕龙使的是第五个变化,看似疾取上三路,暗地却认准了对方气海穴。他知道所谓的蛊尸,乃黑蛊巫用垂死之人作成,介于活人和死人之间,一举一动均受黑蛊巫的操纵,它自己并无知觉,也正因此,不惧刀伤剑创,只有一剑刺入它小腹,震散了积聚在丹田中的真气,才能将它一举击倒。

不料青发鬼喉头咕咕怪叫,锈剑也是连挽三朵剑花,接着一剑刺向滕龙小腹,竟也应以一招“虹霞争变”。所异者滕龙的姿势苍劲美妙,它却毛手毛脚,微现僵直之态,然而剑尖嗤嗤作响,注满了真气,且后发先至,比滕龙还快了几分。

一瞬间滕龙闪过无数念头:“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怎么会使天涯十三剑?而且剑招凝练,似乎、似乎功力更胜于我?我不怕死,但我的祖父、我的父亲都是族中的勇士、祭师,我体内流着高贵的血液,怎么能与骯脏的恶鬼死在一起?”当即旋身迥剑,斜砍对方后颈。

青发鬼仍是依样画葫芦,旋身迥剑,径取肩颈,两人剑招完全相同,就如事先商量好的剑舞般合拍。

滕龙大喜:“这下你可上当啦!”猛地跃在空中,长剑自上而下,向青发鬼顶心刺到。这是天涯十三剑中的第十招杀手“雪映千峰”。他料定青发鬼就算能使这招,也已不及跃起,非死在这凌厉狠辣的一剑之下不可。

谁知青发鬼锈剑舞成一团黑气,滕龙的长剑刺入黑气之中,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嗤”的一声,他胸口剧痛,已被对方刺中,总算穿了皮甲,青发鬼的剑又锈蚀无锋,这下并未要了他的命,但体内气劲滞闷,四肢乏力,大字形摔在地上。

以他的功力本来能一跃而起,但他心中的惊惧,实远远超过身体上的创伤。脑海中飘来飘去,尽是天涯十三剑的剑谱所载:“气涌天关,意聚灵川,劲走三阴,识汇六阳……始能运剑成圆,运气如海,尽纳敌劲……此为‘烈阳融雪’第十一。”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吼叫:“不可能!不可能!一具蛊尸怎么可能练成第十一剑?我练了五年都练不成的剑法,天下间更有谁能练成?”他虽未见过这招“烈阳融雪”,但对“天涯十三剑”的前十招融会贯通,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青发鬼破解“雪映千峰”的剑招,确实就是第十一剑“烈阳融雪”。

蓦地青发鬼仰天长嗥,声音中竟充满了孤寂沧凉之意,它踏上一步,锈剑抵在滕龙喉头。

剎那间滕龙感到无比的恐惧,低声道:“别、别杀我!”青发鬼呆呆转动脖子,黑暗之中,两道碧绿的眼光眨也不眨。滕龙一颗心直沉下去:“它是具蛊尸,根本就没有知觉,我就算求得唇焦舌敝,它也听不明白,唉,可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东方天际现出万道金光,初阳像个顽皮的小孩,整个儿霍地跳了出来,光芒洒落丛树,叶片沙沙颤动,宛如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滕龙心道:“怎么我长到二十多岁,从未察觉日出是这样美丽?不过我再也看不到了!”

他闭目待死了好半晌,觉得锈剑虽仍抵在自己的喉头,却迟迟没有突进。他睁开眼来,这时天色明亮,他得以瞧清楚青发鬼的脸。它的面容是灰色的,就像死去了大半个月的尸首般,皮肤之下,隐约似有黑色的蛊虫蠕动,大半颗眼珠突在眼眶外,露出暗红的血丝,碧绿的瞳仁异光大盛,炯炯地望着滕龙胸前。

蓦地青发鬼悲声嗥叫,似是哭泣,似是怒吼,五官扭曲在一起,说不出的恐怖凄绝。它伸出干枯的手,颤巍巍地向滕龙胸前抓来。

滕龙大骇,以为它要剖开自己的胸膛,苦于喉头被剑抵着,不敢移动分毫。却听“嗤”的一声,青发鬼自滕龙胸前扯下一物,将手掌移到面前摊开,掌中放着的,是一枚小小的银蝶,双翅在阳光下粼粼闪烁,似要“扑楞楞”飞舞而去。青发鬼收回锈剑,双手捧着银蝶,贴到脸上,不住呜呜嗥叫。

滕龙又是骇异,又是好笑,这枚银蝶原本镶在玛琪配戴的银锁上,是他千方百计的偷来,以慰相思苦闷的。平日深藏在衣领中,想是刚才被锈剑刺破衣衫,银蝶跌了出来,却救了自己一命。他不假思索,使招“鲤跃龙门”,双足狠狠撑在青发鬼胸前,“格格”数响,那是肋骨断裂的声音。滕龙是白苗族第一勇士,蓄势而发的一击何等厉害,青发鬼被他踢得凌空飞起,重重摔在崖边,余势不尽,骨碌碌滚下崖去。

滕龙跪地柱剑,大口大口地喘气,半晌才站得直身子。回想刚才的绝处逢生,冷汗仍是汨汨而下。他提剑走到崖边,但见崖下层层叠叠,都是繁茂的高杉大树,心道:“这家伙为什么会使天涯十三剑的‘烈阳融雪’?为什么见到玛琪的银蝶,会忽然发疯?难道……”回想青发鬼的穿著,虽破落褴褛,依稀仍能辨出是白苗族战士的服饰,滕龙心中猛然一震:“它头上绑着的挑花布巾,颜色很暗哑,那、那是什么颜色?难道是红色?难道它是……”

他想起几年前的一件轰动全族的大事来。就是那件事,让玛琪失去了歌喉,失去了欢颜。

滕龙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嘿嘿,原来是他,原来是他,真是天意啊。嗯,就怕他摔下去死不了,我说什么也得把青发鬼的头颅割下来,送到玛琪的面前!”正想插剑回鞘,觅路追下崖去,瞥见斥堠圭丹哼哼唧唧地正爬起身来。滕龙暗道:“我被青发鬼制住的窝囊相,可不能宣扬出去!”长剑倏地刺出,圭丹登时死在自己的同族手下。

第二章 鬼面女

滕龙绕路下崖,未几就发现了血迹,他又惊又喜,惊的是青发鬼滚下山崖,还能一路向前,多半是摔它不死,喜的是沿着血迹追踪,不怕它逃上天去。

滕龙打开腰间木壶,捻出一只五彩斑烂的大甲虫来。醮起少许鲜血涂在薄薄的翼上,那甲虫“嗡嗡”呜叫,向前飞去。这是白苗族的“循引蛊”,追踪猎物,万不失一。晌午时分,追到几间茅屋之前,那甲虫绕着当中的一间屋子上下飞舞,滕龙一把捉住,放回木壶,然后按上剑把,他知道青发鬼就躲在这间屋子里头。

茅屋造得十分简陋,门户大开,屋中漆黑一团。门旁有两棵瘦削的白兰树,树下又疏疏落落种着些紫杜鹃、绿绒蒿、山茶花,淡淡的幽香飘入鼻端,让人神清气爽。

滕龙不敢贸然闯入,朗声道:“白苗族滕龙拜候此间主人,请问主人可安好吗?”

屋内传出一声低低的惊咦,滕龙心中微动:“这屋子里的人还没遭了青发鬼的毒手,看来那家伙受伤很重,无力伤人了。要不就是循引蛊出错了,青发鬼根本不在这里。这声音很好听啊,似乎是个年青女子。”提高声音道:“滕龙追拿怪物,经过此地,叨扰主人了。”

屋中人说道:“滕龙……你是本族的第一勇士滕龙吗?”声音中充满仰慕与惊喜。

滕龙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生得高大俊朗,风度翩翩,不论文武都冠绝侪辈,别说是本族的少女,就算是宿敌黑苗族的女子,据说对他心仪的也有不少。自来欣羡的语气、喜爱的目光,于他便如微风月光般平常。

“你、你真的是滕龙?你、你来找我吗?”屋中女子的语声柔和清脆,宛如冰粒碰撞的溪水,让人如同置身初春。

滕龙心道:“这位姑娘的声音真好听,我可不知道本族除了玛琪之外,还有另一只天玲鸟,只不知她的羽毛,可及得上玛琪那般美丽夺目?”当下道:“一个傻气而勇敢的战士正为他的族人辛劳奔波,他不想做英雄,不想得金银,只盼望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微笑的姑娘,手里捧着一碗解渴的普洱茶。”

屋中女子沉默片刻,说道:“好,好的,你等一等。”接着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显然她很是手忙脚乱。

滕龙笑吟吟地候着,不多时,那女子捧着一碗热茶递了过来。她的面容隐在阴暗中,滕龙只觉得她身段苗条姣好,露在蓝色绣衣外的半截小臂晶莹如玉。滕龙接过茶碗,有意无意碰到那双娇嫩的柔荑,女子“啊”的一声,娇羞无限,忙不迭缩回双手,腕上银镯相碰,叮当作响。

滕龙喝了两大口茶,伸手抹抹嘴,说道:“那个傻气而勇敢的战士喝到了香甜的茶,可是他还想瞧瞧那位泡茶姑娘的微笑。”

那女子道:“我很难看的,你还是不瞧的好。”

滕龙微笑道:“我的眼睛,分不出美貌或丑陋,只瞧得清善良和邪恶。”

那女子踌躇半晌,说道:“你、你真要看我的脸?”

滕龙道:“我拼死战斗,就是为了看到善良高兴的微笑。”语气温柔诚恳,充满了鼓励友善之意。那女子吁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走出屋来,说道:“好的,你别后悔。”

滕龙说道:“绝不后……”看到少女的脸,他爽朗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渐渐地变成厌恶的神情,随即又自厌恶之极变成了恐惧之极,他张口结舌,那个“悔”说什么也发不了音,心中一个声音大叫道:“她是鬼面女!她是三大魔神之一的鬼面女!”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族中长老那样忌惮鬼面女,视之为三大魔神中最可怕的一个。面对状如死尸的青发鬼,他可以毫不畏惧地挥剑相向,然在这纤纤弱女子的脸容之前,他只想发疯发狂,只想大叫乱跳,来宣泄这股悸心慑魂,无可名状的恐惧!

“仓”的一声,茶碗挥得粉碎。滕龙放声大叫,抱头急奔而去,忽然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吃屎,他慌不迭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逃命。以他的武功,就算是绝险的危崖也能飞渡而过,平地失足,实是因为害怕到了极处。

女子怔怔地望着迅速远去的勇士,静立微风花香之中,良久不动,双手拨弄胸前的铜饰,指甲深深地掐入手背,渗出血来,她也仿如不觉。她举起胸前的铜锁,铜锁平整光滑得犹似一面镜子,镜中映出女子的容貌。

那是一张美丽之极的脸,圆圆的大眼睛,瞳仁如剪秋水,尖挺的鼻子,娇艳的朱唇,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风姿,那是直指灵性的深层之美,非世俗笔墨所能描绘半分。

一滴眼泪落在铜锁上,模糊了美丽的倒影。女子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永远是个可怕之极的怪物,瞧过她的人,有的当场就吓死了,剩下的至今还在每晚发着噩梦。镜中这张好看的脸,只有她一个人才看得见。

这是她的祖父所下的蛊术。

“伊达,乖宝贝,你长得很美丽,比你妈妈还要美丽,爷爷活了八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的容貌。”她刚懂事的时候,祖父慈祥地说:“因为你被下了一道极之可怕的血蛊,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只有在你身上施另一个蛊术。从此以后,在别人眼中,你会变得很难看,这样可能让你很孤苦,很痛苦,但你要相信爷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着想的。”

祖父没有说那道可怕的血蛊是什么,他是个淡泊的隐士,但也是个狂热的蛊巫,伊达的父母升天后,他更是没日没夜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头,或许在寻找解开血蛊的方法,或许在修习别的厉害蛊术。

别的女孩子可以在一起缝绣衣、一起做女红,可以与心仪的少年相偎于月下,十年一度的优昙花节,可以手拉手唱歌跳舞,伊达却要被困在僻远边界上的几间小屋里,与各种蛊术花草为伴。

起初,她跟祖父学习蛊术,心下隐隐觉得,就算不能找出破解血蛊的方法,也要自行解去祖父所施的那道颜蛊,如果要她一生都被别人视为妖怪,那么她宁愿死去。但她根本不知道那道血蛊是什么,祖父的蛊术也远远胜于她,所下的颜蛊不管她如何勤学破解,都只是徒劳而已。

祖父说,蛊术其实并非用以杀人害人。相反,大部分的蛊术是用来救人的。所谓的蛊术,乃是运用天地之间的花草树木、飞禽虫兽的力量,结合药理、精神修为而成的一门功法,与中原的内功、穴道医术都有相通之处,其博大精深处,则远为过之。世人只道蛊术阴狠诡异,近于鬼神狐怪,谈之色变,更有人假借蛊术之名,行邪恶之事。

伊达却觉得不服气,不甘心,蛊术既非用来害人,那什么会有人用血蛊来害她?她曾经偷偷跑出去蹓跶,随即引起了骚动,见者有的晕绝于地,有的叫破了嗓子。鬼面女的恶名由此与红发鬼、黑巫盗相提并论。若非祖父原是族中极有名望的长老,她又自此足不出户,白苗族的战士与蛊巫们早就将她火焚了。

“我的眼睛,分不出美貌或丑陋,只瞧得清善良和邪恶。嘿嘿,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就是所谓的第一勇士?这就是所谓的英雄好汉?”想起滕龙方才的慌乱情状,伊达哈哈大笑,笑声慢慢又变成了伤心欲绝的抽噎声,然后她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被欺骗、被侮辱、被仇视的委屈,仿佛都被泪水冲走了(也许只是淹没,并没冲走),她迷迷糊糊地倚在屋角,如既往般,她梦见蛊术被解除,太阳初升,潇洒漂亮的剑士骑着金龙翩翩而降,朝她张开双臂,带着她翱游天际……

“砰!”一声巨响将美梦打破,她从地上跳起身来,揉揉眼睛,但见屋旁的大杉树下,零落的枝叶堆中伏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正在慢慢蠕动,想是从杉树上掉下来的。

伊达走近去,看清那东西的面目,登时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这简直是一具会动的死尸,全身肤色灰白不堪,面容呆如死人,双目突出,那些疏落的青发像是一条条令人作呕的长虫。它全身上下都有伤口,流出粘稠的浓血。

伊达马上知道它是谁了,微微苦笑:“‘三大魔神’中的青发鬼,与我并列的怪物。原来滕龙所说的拼命,就是追捕它。哈哈,滕龙能把青发鬼打得躲在树上,却被我吓得落荒而逃,我是不是该感到骄傲?”

青发鬼混浊的眼球呆呆地望着她,喉头发出“格”的一声。伊达心中竟闪过一丝暖意:“它不怕我,它敢直视我的脸!”

她明知道青发鬼肆虐村庄,作恶多端,但这时心中升起一股混合了反叛和自怜的感情。她拉住青发鬼的上臂,将它沉重的身驱倒拖入屋子,又用龙翼草熬了热水,洗净它身上的伤口。龙翼草是苍龙山独有的药草,治伤结肤具有神效,唯着身有如刀割火灼,常人难以抵抗。然而伊达把药水敷在伤口时,青发鬼动也不动,只是摊开手掌,怔怔地看着掌中一只银蝶,仿佛毫不觉疼。那银蝶的翅膀已碎成了四五块,早就不成模样了。

伊达去敲祖父的门,要等他示下如何处置这青发鬼,然而叫了半天,门内仍是毫无动静。祖父伊风经常将自己锁在屋中,苦修上乘蛊术,往往竟月不出。这十多年来,伊达见到他面的时候,加起来也不知有没有一百天。她又用力拍了几下门户,胸口猛然刺痛,虽然这痛楚一闪即逝,但已痛得她双唇死白,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

每次她大发脾气,呼唤祖父出屋,有时祖父不耐烦了,便施术挑起自己体内的血蛊作为惩戒。那血蛊极为厉害,就算只发作一息间,仍能痛得她心胆俱裂。

伊达又悲又怒:“这世上人人都恨我,没人爱我,连亲生的爷爷也这般遭贱于我!好,我就养着这个青发鬼,等他的伤好了,咱们二鬼联袂,不到村中捣个天翻地覆,枉称三大魔神!嗯,不知道那个黑蛊盗又是何方神圣,要是他也在,那就更热闹了!”

第三章 青隼

祖父一直没有出关。伊达把青发鬼藏在第三间茅屋中。一开始她不敢瞧青发鬼的脸,但随即又想到,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只有比青发鬼更可怕更丑陋。青发鬼不会攻击她,是唯一不怕她的、或者说讨厌她的活物。

伊达递给它水和食物,它张开了嘴,却不吞咽,也不咀嚼。伊达还以为他不用吃东西,但三天过去了,青发鬼却越来越虚弱,眼睛的灰光越来越淡。伊达慌了手脚,翻遍了手头上的蛊藉,都没有找到喂饲一具蛊尸需要用什么东西。隔着门请教祖父,换来的只有针刺般的心痛。

又过两日,青发鬼的眼睛已完全失去光泽,看上去就像古战场上遗留下来的一堆死肉,有时两颚开合,发出“格”的一声。

好不容易有个家伙敢直视自己的脸,如今却又要死去。对此伊达无能为力,她又要一个人了。她取出一支柳叶笙,断断续续地吹奏起来。

那是一首悼曲,据说是族中一位美女所编,以哀悼她至亲的亡故,后来在族人间广为流传。伊达听过几次,依稀记下了一些曲调。

“青发鬼就要死了,只有我这个鬼面女陪在他身边。嗯,比起我来,他可幸运得多了。如果我死了,族中说不定还会庆祝三个月呢,爷爷也可以不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了。”她笙艺平平,吹到一半,便有几个音节吹不出了,正想按笙停奏,却赫见青发鬼的眼珠亮了起来。

伊达心中一动,从头开始吹奏,青发鬼坐直了身子,伸手在空中乱抓乱摸,要把无形的音符抓住。蓦地里笙音嘎然而止,青发鬼五指倏拢,似是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它将握紧的拳头,珍而重之地放到眼前,缓缓松开手指。

伊达被吸引住了,凑头过去看,然青发鬼的手掌摊开,掌心却是空空如也。他死气沉沉的脸似乎闪过一丝失望之极的神情。

伊达心中微动,把清水到它面前,这次青发鬼居然“骨都都”喝了三大碗。伊达大喜,盛了一大碗青稞饭、切了半斤蜡肉,青发鬼风卷残云,吃了个碗底朝天,干干净净。

伊达心中欣慰,剎那间竟觉得这具蛊尸说不出的可爱可亲,与此同时,她觉得心口又微微一阵刺痛,她不确定这是因为悲伤落寞,还是血蛊作崇。

青发鬼便在此间安安稳稳隐居养伤。祖父依旧闭关不出,滕龙也没有再来。伊达每日里都吹奏柳叶笙给他听,没多久她发现只有吹奏那首悼亡曲,还有另一首优昙花的曲子,才能令青发鬼展现生机,其他的歌曲都不行。伊达想起这两首曲子似乎都是同一个女子所编,这女子乃是族中公认的第一美女,大家都称她为美丽的天玲鸟,说她的歌喉展开,能让杜鹃花在冬天盛开,能让天上的苍鹰自愿飞进鸟笼,不过为了一件大伤心之事,她的声音哑掉了,也再不能编出清灵动人的曲子,然而她带着忧郁的美丽面容,却更令族中的少年男子神魂颠倒。

青发鬼听着这两首残缺的曲子,一时不致死去,然而身上的伤反复难愈。

有时伊达不免觉得厌烦,她喜欢英俊的男子,却只能跟这怪物在一起,她希望有人跟她说话儿解闷,这青发鬼却只能发出“格”的一声,让人作呕。她想青发鬼如果能说话,就算只能叫出她的名字,也一定会可爱得多吧。

这日早晨,伊达在屋前徘徊,心道:“我记不清曲谱,吹得又差劲,这样下去它还是好不了。万一那滕龙又来追捕,它非死在那厮的剑下不可!”

正在仿徨无计,左首早屋的门呀的一声打开,祖父伊风终于开关而出。

伊达大喜,迎上两步,伊风却只挥挥手,瞧也不向她瞧一眼。他走到中间的屋子,自行取了水和食物,伏案大嚼。

伊达站在门口,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道:“爷爷、爷爷,你知道蛊尸吗?”

伊风老人似乎呆了呆,随即道:“那是黑蒙族的不传之秘,用药将一个垂死之人毒得浑浑噩噩,供蛊巫驱策,最是阴毒无比。”

伊达道:“会不会有一具蛊尸,不受蛊巫控制,不爱杀人,只爱听柳叶笙?”

伊风老人喝了口茶,说道:“小孩子别胡思乱想,好了,我要出去买些粮食回来,你乖乖的在家。”

伊达咬着嘴唇,忽然道:“我说,爷爷,你挺讨厌我的是吧?”

伊风老人站起身来,正要伸手去取屋角的木杖,闻言动作微一凝滞,道:“你说什么?”目光仍不向她望来。

伊达道:“妈妈生我难产而死,爹爹没多久也过世了,你、你心里一定是在怨我,怨我害死了爹妈,夺走了你的儿子媳妇,所以、所以你对我下了血蛊,又对我下颜蛊,是也不是?那血蛊根本是你下的?对不对,只因你深深恨我!”这几句话埋在心中良久,直到此时才不顾一切说出来。其实她也并非认定祖父会下血蛊加害,但多年的委屈寂寞迸发,已迹近口不择言,情知话一出口,必会招来祖父的重责。她闭上眼睛,心中反而觉得快慰:“就算你催动蛊术杀了我,总也好过不冷不热,当我是陌路人一般的看待!”

不料伊风老人只淡淡的道:“没有的事。”随手拿过木杖,束了束腰带,披上衣袍,飘然出门而去。留下伊达怔怔呆立:“祖父曾做过白蒙族的蛊巫长老,向来自负,不屑对人说谎,要不是他在族中声望卓越,我早就被族人烧死了。对我的指责,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唉,看来他心中真的在恨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掉的好!嗯,不过我死之前,得做件好事,把青发鬼救活了再说。”

“爷爷说蛊尸之术是黑蒙族的秘术,我白蒙族的蛊术处处与黑天君蛊术相反,他们能制造蛊尸,说不定白天君蛊术便能让蛊尸变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了,一定是这样,我让爷爷帮忙,嘿,他恨我怨我,怎么会帮我,我自己想办法便了!”

她跑到山坡前,阳光之下,只见伊风老人孤身走在蜿蜒的小道上,背影渐渐变小。伊达心中一酸,随即蹑手蹑脚地走到祖父屋前。

伊风老人的屋子对她来说,这间小小的,黑沉的,又没有窗户的茅屋充满了神秘。虽然祖父从不许她进入,但对于蛊尸的好奇心,还有不甘受冷落的莫名反叛使她一反往态,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黑沉阴冷,堆满了羊皮书卷、竹卷和古藉,有的以白蒙族的文字写成,有的是汉字,也有她完全不认识的文字。伊达飞快翻阅,限于年岁,她对蛊术所知不多,幸好白苗族的蛊术书卷中对黑天君蛊术着墨甚多,关于蛊尸的记载也有不少。

书中说所谓的蛊尸,其实是肉体如常,然意识已死的痴呆之人,一举一动,全然受蛊巫的控制,无痛无知,不畏不怖,用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最是厉害不过。也有极少部分的蛊尸,由于其人对某人某事执着甚重,连蛊巫也无法左右它的行动,其意识大半已然涣散,支持它行动的,唯有灵识中一点不灭的执念。

“不灭的执念……”伊达心道:“这青发鬼的执念,便是那二首曲子了,也许是编曲子的人……那女子叫什么名字来着?是叫杨琪,啊不对,是叫玛琪,天玲鸟玛琪!”

忽然间,她想起那件曾经轰动全族的事来。

记得大约在五年之前,白苗族的第一勇士不是滕龙,而是一名人称青隼的青年。他习得了天涯十三剑中的十一剑,除了那位传下剑招的中土师傅,可谓前无古人。其时白苗族的势力十分强大,族中长老聚集商议,要出兵直取苍龙山后,将世代的宿敌黑苗族彻底消灭。

十二位长老之中,只有伊风老人持异议,结果他被其余十一老排挤,愤而退出白苗族,隐居在边境的飞蛇崖下。

诸长老遂召集族中战士,告以决议。白苗族世受黑苗族的欺凌,众战士闻言都跃跃欲试,唯当时的侍长青隼力主退守。他认为单凭武功和蛊术,本族只能暂时占到上风,要深入敌巢予以致命一击,却全无把握,贸然行事,徒然害了年轻的白蒙战士。

诸长老怒斥青隼胆小如鼠,革去他侍长之职,改由别人代领,随即尽起族中蛊巫和剑士,向黑苗族的领地进攻。结果不出青隼所料,败得一塌糊涂,十一长老中六人毙命,新任侍长也死在黑天君蛊术之下。白苗族辛苦积蓄而来的优势在一夜间荡然无存。

族人中有的称赞青隼料事神准,有的却指摘他逃避自己的责任,害得族人丧命。以滕龙为首的年轻战士纷纷讥笑,认为他怕死猥葸,不配做侍长,青隼这个外号,不如趁早改成了青麻雀。对于这些讥刺、嘲讽、埋怨,青隼泰然处之,他就像一头傲立于巅峰的青羽鹰隼,俯视虫雀蝼蚁的置喙,全然不为所动。

然而,飞得再高的鹰隼,总也需要一根歇息的树枝。玛琪便是这根树枝。她是青隼最爱的女人,青隼可以无视世间一切人和事,却不愿错过玛琪的一言一笑,轻嗔薄怒。玛琪听了族人的谣言,竟有三分相信了。她虽不明说,但青隼实在太了解她,知道她内心的怨怼,她埋怨他太胆小,太畏缩,连带她也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青隼视玛琪的感受超过所有,为了证明自己对玛琪的爱,他独自潜入黑苗族的领地,去暗杀他们最强大的黑蛊巫黎荼。

此行的结果是,原本集结在两族边境,准备趁势反攻的黑苗族大军悄然退去,据说是黎荼遇刺重伤,族中群龙无首,不得不退。白苗族的危机解除了,然而青隼再也没有回来。

玛琪觉得十分后悔,认为是自己害了青隼,她不断的号哭,直至声音嘶哑,白苗族的天玲鸟从此失去美丽的嗓音,每天只痴痴地等待青隼回来。

据说青隼有一头披肩的长发,微微泛青,因此才得了这个威震诸族的称号。伊达回到自己的屋中,看着呆然而坐的青发鬼。它的衣衫破损得不成模样,但依稀仍可辩出是白苗族战士的服饰,额上的饰带已然褪色,却不难想象它簇新之时的鲜艳腥红,那曾是本族第一勇士的装束。

剎那间伊达明白了是什么令玛琪失去歌喉,令青隼成为可怕的青发鬼,这东西正是伊达永远也不能拥有的。

她叹了口气,心想让这对情人重聚,或许能治好青发鬼。

第四章 黑蛊盗

再过半个月,就是十年一度的优昙花节。届时在全族人的歌舞狂欢中,瞬华谷内的千朵优昙花就会一齐盛开,随即又一齐枯萎。传说年轻男女见证了瞬间枯荣的至美一刻,就能得到所爱之人的垂青。

十年之前,便是在漫天的优昙华光之中,青隼向玛琪表示爱意。青隼失踪之后,这情景从未停止出现在玛琪的梦中,即如今夜。

玛琪从美梦中醒来,离开被眼泪沾湿的床枕,独倚窗前,但见厚厚的,暗褐色的云团犹如空中楼阁,上弦月在其中游荡,时隐时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中土师傅留下的词句又在心头浮现,她思量难忘之人,却连孤坟也没有。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悠悠扬扬的柳叶笙音,窗外的袅袅夜霭之中,若隐若现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青隼!青隼回来了!”玛琪不顾一切冲出屋外,来到那身影的近处。雾里的人张开双臂,向她走过来,那身形熟悉之极。她泪流满面,嘴角却泛起笑容,然而等到那人走出雾气,微笑马上变成了扭曲。

那不是什么青隼,只是一具可怕的活尸,灰白的眼珠、干枯的青发,嘴巴张合,不时发出“格格”的声音。玛琪大声尖叫,不断向后退。青发鬼却加快脚步逼上来,她甚至能听到它身体里蛊虫蠕动的声音。

“不要!不要过来!”玛琪掩面哭叫。不远处有人轻轻惊咦,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他就是你的情人,你不是很想念他吗?”

玛琪叫道:“不,他不是的!他是个妖怪!”

少女说:“他前去刺杀黑蛊巫大师不成,反被制成尸蛊,由于太想念你,这才摆脱蛊巫的控制,他就算是妖怪,也是为你而做的啊。”

玛琪痛哭道:“不,不,我爱的是青隼,不是妖怪!”

少女说:“青隼也是他,青发鬼也是他,你爱的是他,青隼也好,青发鬼也好,又有什么分别?你该想法子让他变回原状才好。”

玛琪叫道:“我才不信,他不是我的青隼!青隼,青隼已经死了!青隼已经死了!”见青发鬼又逼近身来,自腰间抽出短剑,用力挥舞,喝道:“走开!走开!”蓦地气息一窒,昏了过去。

邻屋的族人听到喧闹,纷纷开门点灯,出来察看究竟。雾中的伊达叹了口气,说道:“我全然想错了,咱们回去吧。”

她领着青发鬼,乘夜雾浓重,偷偷潜回家去。她只想让玛琪重会爱人,却没想到玛琪反被吓得昏过去。

此后青发鬼眼中毫无神采,似乎又在虚弱下去,伊达再吹柳叶笙给它听,也毫无用处了。到第三天上,伊达见青发鬼实在是熬不过去了,说道:“对不起,我、我实在没料到会变成这样,你一定是担心玛琪吧?好,我、我想法子去打听打听。”

次日一清早,伊达穿上厚厚的斗袍,遮住了面容,偷偷跑到村中。其时是五月天,阳光猛烈,还没有走几步,汗就将身子湿透了。

族人都在忙着准备几天后的优昙花节庆典,谁也没有认出这大热天穿著厚披风的怪人,就是三大魔神之首的鬼面女。只是不断投以奇怪的目光,伊达觉得这些目光就像刀一样,划破斗蓬和身体,直刺入心中,令她站立不稳,无地自容。

来到玛琪居处,只见门外簇拥着好多族人。伊达杂在人群之中,只见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魁梧的大汉,正是第一勇士滕龙。玛琪靠在他身上,如小鸟依人。

滕龙高声叫道:“大家可以放心了,我们的天玲鸟安然无恙。她还答应我,要在优昙花节上唱歌给我听呢!”玛琪嗔怪地瞪他一眼,似是怪他当众宣布两人间的私话,眼神中却满蕴笑意。

族人纷纷发出低声的赞叹:“玛琪生病的这几天,滕龙守在身边寸步不离,照顾她服药喝水,也真难为他一个大男人了!”“也只有滕龙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才能咱们让天玲鸟重展歌喉啊!”“呸,你道是容易的事么,滕龙讨好玛琪,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不过玛琪念着青隼,一直不假辞色。”“青隼死都死了,玛琪跟他又没有婚姻之约,早就该和滕龙好啦。”

伊达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她不愿再看这对金童玉女,逃命似的回到家里,累得如同虚脱。

青发鬼浑浊的眼珠向她瞧来,似乎充满了企盼。伊达大叫一声,举起柳叶笙,用力折成两断,拋在地上,一脚一脚地狠命踩落。青发鬼没有阻止,只是侧头瞧着。

半晌伊达发泄完胸中的郁闷,不禁又暗怪自己鲁莽,柳叶笙断了,如何奏曲子给青发鬼听?当下去折了一段粗竹,又匆匆做了一管新笙,放在唇边,正要吹奏,不料脑中一片昏眩。这几天她心力交瘁,至此再也支撑不住,晕绝在地。

她这一病便是好几天,迷糊中似乎有一只手不断的抚摸自己的脸,手很大,很冷,不像是伊风老人。到她退烧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一包药粉,冷冷地写着“服下”两个字,那是祖父的字迹。床下有一堆碎竹片,是她新做的柳叶笙,不知被谁折断了,顺着这些她看到青发鬼坐在角落中,呆呆地盯着自己,眼中光彩似乎明亮了不少。

蓦地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痛得从床上直跳起来。

此后的几天,青发鬼听不到柳叶笙,却反而更生龙活虎了。白天伊达浇花煮饭,它时时随在身后,嘴巴张开又合上,发出“格”的一声。

伊达的病虽好,却好像引起了血蛊的隐患。她的心一阵一阵的疼,时好时坏,来前并无征兆,却总是折磨得她浑身冷汗。伊风老人仍在闭关,也不出来看她病好了没有,她性子倔强,也不愿敲门求助,心道我挨到何时死便是了,才不要你可怜。

转眼已到月圆之夜,次晨便是优昙花节。伊达虽想见识一下十年一开的奇丽之花,但也知此事断无可能,然想到其他族人可以狂欢庆贺,自己却寂寞无比,心中不甘,说什么也睡不着觉,起身来到屋外,仰望天际,只见一轮皓月之侧,萤惑星的红芒正妖异地闪烁。

脚步声自后传来,青发鬼来到她身边。

它呆望着夜空,忽然仰天怪啸,将伊达抱在臂中,跃到一棵杉树顶上。伊达吓了一大跳,正要喝止,耳际风声呼呼,青发鬼又已跃到另一棵大树上。

青发鬼一路踪跃,真如隼鹰破空。起初初伊达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渐渐的觉得青发鬼搂住她腰的手臂坚强壮实,便也不不再害怕,反而大声呼叫。青发鬼展开轻功,向白苗族的村落疾驰而去,伊达又担心起来,随即想道:“他们叫我们三大魔神,哪有魔神害怕凡人的道理?哼哼,今天晚上鬼面女便与青发鬼联手,闹你个天翻地覆!”

来到村中,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伊达这才想起优昙花节前夜,除了少量固守要地的战士之外,所有族人都要到瞬华谷中静坐默祷,等候优昙花的盛开。

白苗族的村落建在一个山谷之中,前方出口通向飞蛇崖,后方是禁地瞬华谷,东面倚着苍龙山的峭壁,西面是大片的梯田陡坡,远眺出去,丽江闪闪发光,仿如银蛇。

青发鬼跃上一棵大榕树,陪着伊达坐让树枝上,俯看整个村落。

伊达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今晚的经历。夜风拂面,幽凉醉人,她恍如身处在高山之巅,倚偎着一位潇洒英俊的勇士,远方一轮艳红的落日,不时有大雁和花瓣飞过眼际。

心口又传来可怕的剧痛,驱走了美好的幻象。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跳跃的身影,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虽然像是背负着一个大袋子,但仍如兔子般敏捷,几个起落,就跃入一座三层高的阁楼里头,隐隐传来破门的声音。

“黑蛊盗!”伊达轻呼。这所宅子正是本村的藏经阁,有很多秘藏的蛊术禁典。突然间她升起一个不可抑止的冲动。她记得在祖父收藏的古卷里头,提到过白天君蛊术之中有让蛊尸恢复人形的方法,但被认为是左右自然间的生死法则,所以一般古籍都没有记载,具体的法子只有极少数的禁书才有提及。

“我们也去那里!”她指着图书馆,对青发鬼说:“那里,那里有让你变回人类的方法!”

青发鬼双眼现出奇异的光彩,携着她来到黑沉沉的藏经阁之前,果然如伊达所料,门户大开,守卫都已遭黑蛊盗击倒,东倒西歪在走廊上。黑蛊盗身列三大魔神,不知又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伊达微觉紧张,牵上青发鬼的手腕,跨过卫士的身体,来到宽广的厅堂上。

装满书卷的橱柜整齐地以梅花状排列,昏暗之中,仿如一头一头俯伏的魔兽。

伊达从搭包中取出磷蛊粉,双手一搓,手指上登时现出青白的火光,按着柜上的标签仔细寻索。

“树蛊、挑生蛊、飞蛇蛊、犬蛊、守门蛊、疗伤蛊、金蚕蛊……”

她一路寻找,来到藏经阁的第二层,圆形的厅堂空荡荡的,四周散布着八间小室,似乎都上了锁。蓦然间“砰”的一声,伊达大惊转身,只见左首小室的门户被风吹得忽开忽合,撞在框上,发出一阵阵的声响。室内好象有一道人影掠过。“黑蛊盗,他还没有走?”伊达有点害怕,转过头,竟发现青发鬼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身边了。

她不敢出声招呼,站了一会,小室中再也没有丝毫动静。“哼,我是三大魔神中最厉害的鬼面女,只有别人怕我,没有我怕别人的!”她自我开解,壮起胆子走入室中,不由低声呼叫,先是大喜,随即又大失所望。原来这小室中所列的,都是黑天君蛊术的破解之法,然而卷藉多不胜数,有可能几天都找不到想要的蛊尸解法。

她叹了口气,正想废然而回,却看到地上有一卷摊开的羊皮,捧到眼前细看,赫然写着“蛊尸复生术”的字样,其中竟记载着把蛊尸恢复成人的解法,最末端写着“即得复”三个字,羊皮似是被利剑整齐地割走了。伊达心想这定是黑蛊盗干的,世事奇妙,一至于斯,黑蛊盗前来偷取的蛊术,恰恰与“蛊尸复生术”记在同一卷羊皮上,若非黑蛊盗抢先找出此卷羊皮,又只割走了想要的部分,将余下的羊皮卷随手拋却,伊达焉能轻轻易易地在千百卷典藉中将它找出来?

伊达高兴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小室的尽头还贮藏着各种珍稀药草、虫干,卷中所述的七种药草和十三种虫尸均在其内。她按着卷中所载的份量取齐,用蚀心花叶将各种药材包裹起来。蛊引用的是少女之血三滴,伊达心道能令青隼重现人间,别说要她三滴鲜血,就是三碗也无所谓。

她走出藏经阁,见青发鬼呆呆地等着,想是它瞧不懂阁中的书卷,自行走了出来。

伊达拉着它手,说道:“咱们回家吧!我要把你变回原状!”心中微微一酸,暗想青发鬼如果变回英俊勇敢的青隼勇士,不知道会不会像滕龙那样,对自己敬而远之,想到心酸处,她冲口道:“我、我也不求你怎么样,只要你轻轻的叫几声我的名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青发鬼侧着头,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鼻端猛地闻到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味,头顶狂风呼啸,一条巨大的蟒蛇自树上倒悬而下,蛇背上一个漆黑的蛊巫转过头来,向伊达和青发鬼看了一眼。

青发鬼怪叫一声,飞快地奔出老远,见伊达仍站在原地,微一犹豫,又退了回来,身子不停地颤抖。那蛊巫见了伊达的脸容,转开头去,自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小女孩,你中的是颜蛊,是伊风那老家伙下的手吗?”

伊达感到这位蛊巫与族中任何长老都有所不同,然而全身飘散着冷冽的杀气,听他提到祖父的名字,便点了点头。

那蛊巫嘿嘿一笑:“伊风不是从不以蛊术害人吗?怎地对一个小女孩儿下这等毒手?喂,女孩儿,老夫帮你解去这颜蛊如何?”

伊达冲口便道:“好啊,老先生,你帮我解了颜蛊吧?”

那蛊巫笑道:“那是举手之劳,不过你得带我找到白蒙族的天涯十三剑谱。”

伊达向藏经阁的顶层看了一眼,她曾听伊风老人说话天涯十三剑的剑谱便封存在那里。

那蛊巫又道:“女孩儿,老夫和你也算得有缘,这具蛊尸连老夫这个再造之父的话都不听,却能死死守在你身边,嘿嘿。”

伊达心中电光一闪,失声道:“你、你是黑蒙族的人,你、你是黎荼!”

这人正是黑蒙族的大蛊巫黎荼。五年之前,他受青隼暗袭,胸前中了一剑,离心脏只差数分,险些儿送了命,伤势直将养到近日方始痊愈。虽将青隼击毙,又制成了蛊尸,然而青隼心志坚如铁石,竟不受他驱策,拼命逃走。他剑法精奇,虽如行尸走肉,黑蒙族众巫仍是奈何他不得。

这数年中黎荼每每想起青隼刺伤自己的剑法,便惊得冷汗直冒,心道中原的武功果然非同凡响,若让白苗族别的战士也相继练成天涯十三剑,黑苗族必定被他们赶尽杀绝,死无葬身之地。于是趁着优昙花节前夕,白苗族防守松懈之际,率领麾下精锐战士,前来抢夺天涯十三剑的剑谱。

他见伊达听到天涯十三剑几个字,自然而然望向藏经阁的顶层,心下已然雪亮,长笑道:“不错,我便是黎荼,女孩儿让开了吧!”催动座下毒蟒,向藏经阁游去。

剎那间伊达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她对白苗族从无好感,然而想到黎荼得了剑谱,必定重新掀起两族的战争,一个声音在耳边叫道:“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她道:“青发鬼,快动手!”青发鬼对黎荼极为畏惧,闻言低低怪啸,却不敢上前。伊达急了,放开喉咙大叫道:“快来人啊!苗蒙族攻进来啦!”

黎荼大怒,抽出腰间弯刀,向伊达砍去。青发鬼见伊达危急,拔剑挑开弯刀,左手搂住伊达,一旋身,长剑顺势刺向黎荼小腹,剑芒颤动,正是天涯十三剑中的“关山晓月”。

黎荼伸手在蛇头上一拍,那蟒蛇张嘴吐出一股蓝雾。青发鬼知道厉害,忙不迭跳开。与此同时四周屋上跳下十数道人影,刀光闪闪,向两人攻来,却是黎荼手下的黑苗族战士到了,围着青发鬼大呼酣斗。

青发鬼搂着伊达,手中锈剑舞成一团乌光,黑苗族战士虽然悍勇,却近他不得。黎荼见状,更坚定了夺谱之心,驱毒蟒向藏经阁上攀爬。

伊达急叫道:“别让他上去!”青发鬼仰天怪啸,拔身而起,在木柱上轻点,已跃在第二层上,刷刷刷连刺三剑,它剑术之精远胜黎荼,兼之居高临下,黑苗族的大蛊巫登时手忙脚乱。

与此同时,伊达将磷蛊粉尽头倒出,双手急搓,一道幽幽的绿光冲天而起,照得半边夜空闪烁不定。磷蛊粉原本只能产生微光,她催动过度,双手登时被灼得鲜血淋漓。

黎荼怒极,弯刀在臂上猛划,一股红色的血雾急罩而至,伊达与青发鬼登时全身乏力,连指头都动不了。

黎荼举起弯刀,死亡的冰冷泛遍伊达的身体,她看见青发鬼正瞧着她,目光呆滞而空洞,她的心脏登时如要爆裂般的刺痛,嘴笑却泛起一丝微笑:“起码临死的时候,还有青发鬼陪着我。”

忽然一股强力的旋风从地下卷上来,竟将巨蟒也吹得东倒西歪。黎荼身不由主向后猛仰,险险从蟒背上掉下去。

便这么一分神,定身蛊的力道相应消失,伊达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着一个大麻袋,旋风蛊就是由他发动的,竟是三大魔神之一的黑蛊盗!

黎荼怒道:“好哇,原来是你!”那血雾转向黑蛊盗攻去,黑蛊盗单掌挥动,血雾在半空中僵住。但没多久,血雾毕竟是一寸一寸向前缓移,逐渐逼近黑蛊盗。

“快去帮他!”伊达指示下,青发鬼挥剑向黎荼夹攻。黎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坐下的巨蟒迎面喷出一团毒气。青发鬼横移急闪,巨蟒粗大的尾巴倒挥上来,将它击得踉跄跌退。

伊达紧抓着它的手臂,不致从楼上摔下,口袋里的药草包却掉了出去。

剎那间她竟忘掉了生死,探身出外,堪堪将药草包抓住,随即迅速往地面坠下,她紧握药草包,将双手缩在怀中,心里打定主意,就算摔得肢离破碎,也要把药草保住。

直到这一刻,才霍然察觉,为了青发鬼,她竟甘愿不顾自己的生命。

落地前的瞬间,她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托住了。只见黑蛊盗左掌抵挡血雾,右掌发出一股劲风,推得她平平斜移。

黎荼瞧出便宜,血雾暴然增长,疾冲到黑蛊盗面前。黑蛊盗向旁急闪,血雾“蓬”的一声击中左臂,他翻身便倒。

黎荼哈哈大笑:“老朋友!十年不见,你终究还是斗我不过!”却没提防一旁的青发鬼锈剑脱手飞出,将蟒蛇的尾巴砍下了一大截。巨蟒痛得尖声嘶鸣,腥臭的血如雨般洒出,自阁楼上掉下。

这时候白衣飘飘的白苗族战士、蛊巫受绿光所召,一个接一个赶到,藏经阁下两军激战。

黎荼心知大势已去,正要率众离开,只见两个白苗剑士一前一后,自阁楼之后转出,当先的汉子大步踏前,喝道:“滕龙在此!你就是黎荼吗?”人随声走,长剑向黎荼刺到,显然武功极高,不在青发鬼之下。

黎荼冷哼声中,一道血箭飙射而前,滕龙大吃一惊,闪避已自不及,顺手拉过同伴挡在身前,那白苗族战士哼也不哼,便即毙命。

黎荼道:“好辣的手段!送你一份厚礼!”一枚暗器向滕龙飞去。

滕龙挥剑挡格,那暗器倏地转向,攻向他小腹,至此他别无选择,只好拼着残废,伸左掌硬接,不料那暗器入手软绵绵的,乃是一块树皮,上面刻得有字,字迹歪斜,似是草草书就,滕龙看了,眼中登时射出兴奋的光芒。

第五章 优昙花

伊达怕引起族人的误会,悄悄潜回飞蛇崖下的居所。想起今夜遭遇之奇险,心绪兀自难以宁定。她用力捏着手中的药草包,心想今晚不但见识了黑蒙族的大蛊巫和三大魔神之一的黑蛊盗,还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天涯十三剑的剑谱,更重要的是,青发鬼很快就能变回勇士青隼。

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她觉得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了,只盼死前能够完成对青发鬼的承诺,临死前能看到它的真面目。

回到屋前,赫见祖父伊风老人伫立静候。他向青发鬼瞧了一眼,微微一怔,随即对伊达喜道:“乖孩子,你总算回来了!快来,爷爷已找到了血蛊的破解之法了!你先拿着!”将一只青瓷瓶塞在伊达手中,说道:“这是颜蛊的解药,等会血蛊解开之后,你就服下了,还来得及参加优昙花节呢,哈哈,保准让族人以为是仙女下凡!”

伊达捧着瓷瓶,心头一派茫然,实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喜讯。

伊风老人将她搂入怀,中叹道:“对不起,孩子,是爷爷太窝囊,累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该对你说个明白了。当年,你妈妈有个对头,她斗不过我们,居然自杀,用自己的血对刚刚出生的你施了血蛊,连我也不知道如何解法。唉,这道血蛊是种在你心上的,这世上若有人爱你、怜你,你的心受其感应,便会剧痛起来。旁人爱你越深,疼痛越是厉害。到你遇到某位男子,两人倾心相许的一刻,也是血蛊催到极致的一刻,你的心脏便会枯萎。”

“偏偏你自小就生得极之美丽,比你母亲还要美得多。不管是谁看到你,都必定不自禁的心生喜爱,只怕活不过十五岁,就要心痛而死了。我解不了血蛊,只好想出了一个蠢办法,在你脸上施了颜蛊,让你的相貌在别人眼中变得恐怖无比。于是大家都怕你,躲着你,连我也不拼命约束自己,决不可以对你多说话,多相处,连心中也不可多想你。唉唉,这样虽保住你的性命,却大大地委屈你了。”

伊达惊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淌下。万想不到血蛊的真相竟是如此。这么说来,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心痛,都是有人爱慕自己之故了。每当她在祖父门外发脾气之后的心疼,并非是祖父的惩罚,而是他按捺不住对自己的关爱,这才引发血蛊。今夜之前,她一直埋怨祖父不爱她,殊不知这“不爱”,正是“爱”的极致。

伊风老人笑道:“我找了十年,今夜总算找到了医治血蛊的方法,哈哈,想不到竟是这般简单,乖孩儿,来……”

忽听得人声沸扬,一大队白苗族战士自黑暗中涌出,将三人团团围住。伊达连忙背转身,不敢面对众人,只听一人朗声道:“伊风老人,滕龙奉诸长老之命来缉拿你归案。”

伊风老人道:“我犯了什么罪?”

滕龙道:“你庇护妖怪青发鬼,跟族人作对,这还不算重罪吗?”

伊达将衣领翻起,遮住了容貌,说道:“青发鬼是我收留的,爷爷毫不知情。况且它也不是什么妖怪,它是本族的第一勇士青隼。”她故意把“第一勇士”四字拖得甚长,讥刺滕龙。

滕龙微微一笑:“你这妖女说的话,有谁会相信?青隼早已死去多年了。这是青发鬼,不久前,它还杀了我的好朋友圭丹,今夜我就要为他报仇!”

伊达道:“我现在就能降开它的蛊尸之毒,让它恢复本来面目。它是不是青隼,马上便见分晓。”

众战士听她说得真切,都露出疑惑的表情,有几个喊道:“好啊,你立刻施蛊吧,证明给我们瞧瞧。”

滕龙神色微变,道:“且慢,蛊尸复生术是本族秘典,只有诸长老才可以翻看,你是如何习得?”

伊达登时语塞。滕龙重占上风,好整以暇地道:“这便是你们的第二道重罪了。假扮黑蛊盗擅入藏经阁,偷取禁典图谋不轨!伊风老人,今晚藏经阁一战,那黑蛊盗与黎荼大蛊巫鬼打鬼,被血雾蛊击中了左边臂膀,你敢捋起你的袖口,让大伙儿瞧瞧吗?”

剎时间数十道目光集中在伊风老人身上。老人长噗一声,捋起衣袖,露出乌黑肿胀的左臂,道:“不错,我就是黑蛊盗。但我偷看禁书,全是为了解去我孙女的血蛊,决非对本族有甚不轨的企图!”

原来伊风老人曾是白苗族的首席蛊巫,与黎荼多次交锋。两人是数十年的老对手了,方才伊风老人虽隐去面目,但数招一交,彼此便即心下了然。

黎荼也知道黑蛊巫的传闻,料想伊风老人不见容于诸长老,于是化身蛊盗,偷习族中秘藉,以图有朝一日重掌族权。黎荼老谋深算,历来就有吞并白苗族之心,忌惮者唯青隼和伊风两人而已。他眼见夺谱之计生生遭到破坏,便将黑蛊盗的身份告知滕龙,要挑唆他们自相残杀,借滕龙之手除去生平的一大劲敌。

滕龙见伊风老人坦承不讳,心中大喜,道:“私窥蛊术秘藉,乃是我族第一大罪,跟我去见诸长老吧。”

伊风老人道:“老夫犯下弥天大罪,早就没指望能保住性命,只求侍长稍宽片刻,等我替孙女解了血蛊,到时要杀要剐,老夫绝无怨言。”

滕龙道:“好,你快动手吧。”他趁伊风老人转身,忽然拔剑出鞘,自他背心直透胸前。

这一出手,场中人人始料未及。伊达扑在祖父身上,哭叫道:“爷爷,爷爷!”

伊风老人目光涣散,艰难地道:“那破解之法、是、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大声咳嗽。

滕龙生怕他解了伊达的颜蛊,伊达会把自己落荒而逃的丑事抖出来,又怕青隼恢复人形,抢走玛琪,因此决定狠下杀手,将三大魔神一举杀除,既绝后患,又立奇功。此际他哪能让老人说出血蛊解法,喝道:“死到临头,还在念咒害人!”手上加劲,剑刃横剖过伊风老人的身体。

伊风老人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在他脸上,气绝身亡。

伊达身子一晃,也摔倒在地,恍惚间,似乎听到青发鬼一声怒吼。

伊达被扑面的冷风吹醒,发现自己被青发鬼搂在怀中,向前疾驰。身后大群白苗族战士衔尾直追,箭如雨发。青发鬼在利箭之间穿插,每每险到了极点。

呼啸声中,眼看前方又是一群战士、蛊巫迎来,两人陷入重围。伊达猛地揭开面巾,众人骤见她可怕的面容,如遇鬼魅,惊叫着四下急闪。青发鬼趁机逸出了包围圈。

两人越过村落,穿过峡道,进入一个小谷。这时东方泛白,随着晨光照射,两人身边忽地闪起万道金芒。

两人吓了一大跳,这才发现,以他们为中心,一直延伸开去,是无数金色的花蕾。他们慌不择路,竟误打误撞来到了瞬华谷。

优昙花十年一放,在盛开的剎那,也即是它消散的时刻,将至美的瞬间作为终极,有人说它傲慢,有人说它愚蠢,也有人说它高洁。

两人站在金色的花海之中,再也不想逃跑了。伊达打开药草包,咬破手指,三滴浑圆鲜红的血混入药草之中。她将药草递给青发鬼,说:“运气真好,竟能看到这么多的优昙花同时盛开……还有,我终于可以看到你真正的样貌了。”

青发鬼将药草倒入口中,他胸口发出一团柔和的青光,渐渐的将他整个身体裹住,青光低低闪耀,仿与佛优昙花的摇拽金芒呼应。

“啪”的一声,锈剑跌落在地,原本裹在剑柄上的一小块羊皮翻了开来。

伊达捡起那小块羊皮一看,不由呆住了。那是从某卷羊皮书上割下的一小部分,上面写着:“生,怨念尽除,体化飞风,回归天地。”

她掏出记载着尸蛊复生法的羊皮卷,与这小块羊皮并合在一起,竟无丝毫缝隙,复生法的最后一句是:“既得复生,怨念尽除,体化飞风,回归天地。”

昨夜从禁书上割下一块的人,原来并不是黑蛊盗,而是青发鬼。他凭着脑中一点不灭的灵识,先一步找到了秘藉,故意抹去了复生术的结果,不让伊达看见。他宁愿身体化为飞灰,也要让伊达看见他本来的面目。

“你、你这个笨蛋!”伊达的心如被撕裂般的剧痛。

光华消去,现出青发翩翩的英俊男子。他朝她微笑,张开双臂,叫道:“伊达,伊达!”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白苗族人搜索村落,发现再也没有敌人留伏之后,都奔回来见证优昙花盛开,有人惊叫道:“啊哟,是鬼面女来了!快把她赶走!”

伊达仿如不觉,她服下了颜蛊的解药。她常愤恨自己得不到别人的呵护,却不知十多年来,她一直浸沉在祖父致极如海的钟爱里。等她醒悟过来,伊风老人却远逝了。如今,她伸出双手,要将这感觉牢牢握在掌中,即使转瞬飞灰。

“到你遇到某位男子,两人倾心相许的一刻,也是血蛊催到极致,令你心脏枯萎的一刻。”

这一刻于她来说,如梦如幻,追兵也好、血咒也好,她毫不犹豫的与男人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金芒将天空映得闪亮,连初阳也被掩盖,那是无数的优昙花同时盛开。这一刻,全体的族人都被震慑了。那是人间世至美的一幕,最勇敢的战士,和最美丽的公主相拥。

这一刻让天地间所有自称美丽的事物都黯然失色。

尾声

那夜之后,传说中的三大魔神销声匿迹。第一勇士滕龙中了黑蛊盗死前所施的极恶颜蛊,自此别人都当他是怪物。最初玛琪守在他身边,不久之后就跟别的男子成了婚,还生了五个娃娃。

至于伊达和青隼的去向,则众说纷纭。族人都说他们随着飞散枯萎的优昙花,消逝于漫天金光之中。

只有一个盲目的小孩子说,他听到在大家被金光吸引之际,两人相偕,悄然离开了山谷。别人都笑小孩子异想天开,直到又一个十年之后,小孩子成了一位传奇的蛊医,他发现优昙花枯萎之时,散发出的金色花粉,竟能治愈一切奇症重伤,能让濒死之人复得生机。

族人这才相信伊达和青隼没有死,相信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幸福地生活到老。但族人都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

于是只好对他们的孩子说:“那个地方,很远,很远。”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