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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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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大志

一 暗刺

月色如银,花香沁人,一盏孤灯摇曳不定。

高明镜手捋长髯,他对着满庭月色怔怔出神,不觉间露气已湿了他的衣襟。他轻轻拈起须髯中已尽白的一根,轻叹一声自语道:“夜之幽静,何必起腥风?”

身后脚步声轻响,听得有人接口道:“请大人安心,唐某纵然拼得一死自当保大人周全。”唐离捧着一袭长衫走了出来,满含关切地将其披在高明镜身上。

高明镜整了整衣衫,抬眼打量着唐离那星霜点点的两鬓,微微一笑道:“高堂明镜悲白发,我只道高某已风华渐逝,不想先生也是光阴流离呀!”他复又长叹一声道:“放着唐家掌门人不做却来与人为奴,十三年来真委屈先生了。”

唐离抱拳而立,一脸正色道:“大人何必又说这话?惩恶扬善原本是我辈江湖人分内之事,更何况大人当年于我唐门有再造之恩,唐某纵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高明镜遥望皎月,语锋一转道:“袁将军最近可有密信送到?

唐离摇了摇头。

“东厂那边可还有动静?”

唐离微一皱眉道:“自上次被我暗中做掉四个锦衣尉后,他们倒是安分许多,然而……”他忽地恨声道,“然而从这两个月里的三番行刺来看,他们终于要下死手了!”

“此话怎讲?”

“这三拨刺客一拨强似一拨,若我猜得不错,他们怕是已动用了——品剑楼。”

高明镜面色猛然一寒,颤声道:“万剑争锋一小楼,无孔不入刀锁喉。品剑楼?”

唐离微露苦笑地点头道:“正是!”

良久的沉默,夜更深,亦更寒了。高明镜忽地仰天长笑道:“这么说,高某的大限到了?”

唐离不语,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他实在难得自信能对付得了近年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品剑楼。

高明镜的笑容缓缓敛起,傲然道:“满腔忠贞碧血,热血头颅,纵是死了染红的也是大明的河山,又何怕之有?只是这第四番行刺实在让人等得焦心啊?”

唐离面色冷竣,双手隐蔽地揣进袖子里,淡淡地道:“大人不必等了,因为……他们已经来了。”话一出口,他猛地抽出双手,手上已多了副鹿皮手套。“啪、啪、啪”左右开弓,手中发出数十点寒芒划过暗夜,树阴花影之中却听有人惨呼。暗里,紧接着衣袂连响,七条幽绿色身影霍地抢身而出,从不同角度直逼长廊中的高明镜,刀剑烁烁,杀气森森。唐离一声怒喝,自腰间抽出条缅铁软剑已迎了上去,剑锋一抖敌住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绿衣人。刀剑几下相交,不见胜负。那人本就旨在缠住唐离,钢刀挥舞只求护住门户。又纠缠了几招,却见唐离掌中软剑忽地柔若青丝,紧缚住钢刀。就在绿衣人一愣的工夫,却见唐离双唇撮起,“噗”地吐出一道寒光,正中那绿衣人眉心。半寸长的口弩直钉进绿衣人头颅里,他哼也未哼一声便载倒在地。唐离一招得手,头也不回,左手一扬,一把毒蒺藜分击攻向高明镜的六人。众刺客慌忙闪身避过,有一个只慢了半分,被毒蒺藜打在肩头,转瞬间便七窍流血而死。唐门毒暗器果然是见血封喉!间不容发之际,唐离已后发先至到了近前,挥剑削掉另一绿衣人的半个脑袋,紧跟着左臂扬起,一筒十三枝袖箭又把左侧一人打成了刺猬。连杀四人,唐离气势大盛,横剑当胸守护在高明镜身前。

剩下的三个刺客皆是大惊失色,然而身手却不乱,左右两个一把弧形剑,一条镔铁拐往唐离两肋袭来。余下一人折身反扑,一柄青蛇短剑猛刺向呆住的高明镜,剑锋闪出一抹碧绿,显是淬了巨毒。险象环生之际,却见唐离长啸一声身形掠起,避过两记杀招,掌中软剑化做一道长虹飞出,直插入使短剑那人的背心,那人身子凭空抽搐了几下,喷出一口黑血,在高明镜面前两步开外软软地扑倒。

落地,转身,双手一捻,六把没羽飞刀齐齐地被唐离捏在指间,他双眼饱含杀机瞪着最后两人。那两人倒拖着兵器,,一步一步地后退,心下显然是怯了,忽然同时转身蹿去,眨眼间已越墙而出,逃得比来时更快。

唐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却不追赶,谨慎地退到高明镜身边。

便在这时,墙外传来两声惊呼,接着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问道:“大人,可要活口?”

高明镜瞥了一眼满地的血泊与尸体,淡淡地道:“不必了!”

又是两声惨叫响起,便再也没了动静,一切重又归于死寂。

唐离取下鹿皮手套揣进袖口,故做轻松地笑道:“大人也学会狠心了?”

高明镜轻叹一声摇头道:“先生的出手也更绝情了?”

唐离收起笑意,沉声道:“品剑楼是东厂麾下第一杀手组织。楼内高手如云,按品级排位,排在第一品的只有五人。他们五人无一不是名震江湖的杀手之王,更何况还有品剑楼主‘龙行剑客’龙寻雪坐阵,今日这一拨刺客不过是楼中排在三、四品的剑士,其目的也只是为了试探咱们的虚实,大人……”

高明镜摆了摆手截口道:“钢刀抹喉,血溅五步,方才这一幕我似乎真得怕了,但终归天命有数,先生何必为难?”

唐离目中精光一闪,冷笑道:“那倒也未必,我早已经在品剑楼里埋了枚棋子,鹿死谁手还不是定数。”

“哦?”高明镜道,“这棋子是谁?”

唐离道:“他叫方贞,今日的行刺就是他事先传信过来,否则怕也没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夜色渐薄,东方的天吐出鱼肚白,又是惊心动魄的血腥一夜过去了,高明镜甩掉长衫,昂首深吸一口气道:“上朝!”

二 听书

六月的天气,烈日炎炎似火烧,京西四十里外的官家大道上红土生烟,车马罕见。却见大路旁一挂蓝幡高挑,广安茶坊里此刻正座无虚席,挤满了过路的商客行人。人们喝杯凉茶避暑,再听说书先生胡扯几段来打发这炎热的天气。

说书先生是个外省来的老者,到茶坊已有些时日了,说起书来字正腔圆,声色并茂,火候很是到家,最近正在讲一套《忠魂碧血录》,引来不少的回头客。

忽听“啪”地一声醒木摔响,老先生已开了腔,道:“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波涛不怕。醒木能人制造,未嵌野草闲花,文官武将亦凭它,入在三臣门下。”一首定场诗念完,原本喧闹的茶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只听说书先生将手中折扇一展,朗声道:“老朽到贵宝地已有个把月,把家传的一套《忠魂碧血录》说了十之八九,讲罢了殷商的比干,道罢了田横五百士,评罢了大唐的魏玄成,论罢了南宋的岳鹏举,正是‘忠臣孝子人人敬,佞党奸贼留骂名’。今日咱不说前朝,不说通史,只拣咱大明朝的一个忠臣义士说,给大家解闷儿,诸位看官可猜到了是谁?”

真有好事的接口道:“自然是先帝年间的海瑞海刚峰了!”

却见说书先生含笑摇头道:“海忠介公一生忠贞,受万民敬仰,的确算作一个,只是此公虽生经多难,却也算生正逢时,称得上善始善终,却入不得我这《忠魂碧血录》。我要说的这人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姓周名顺昌,字景文!”

这话一出口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惊得满座哗然。要知道此时正值天启七年,九千岁魏忠贤正如日中天,东厂和锦衣卫的耳目遍地都是。这周顺昌已在一年前以乱党的罪名被魏忠贤打死在狱中,此事天下皆知,然而一个说书的竟敢在京城左近为乱党立传说书,莫非是想寻死?却见说书先生重又拍了一下醒木,迎着四面的惊恐目光娓娓地说道:“这周公顺昌在任期间,为官清廉正直,常因民间疾苦而寝食难安,然而这样一个大明朝的清官,虽受百姓爱戴,却为阉党不容!”说这话时他话锋忽地一转,怒声道,“届时的朝廷,正是阉党专权,朝野上下无不是阉党和迎合阉党的官员,可谓是朝纲败乱,乾坤污秽。周公终归是势单力薄,无奈于阉党横行他只好回苏州闲居。也是天道使然,天启五年,东厂又一次大肆捕捉东林党人,旧给事中魏大中被捕,押解还京时恰巧路过苏州,周公神色凛然地为其摆宴送行,席间言辞戟指魏忠贤,历数阉党的恶行,可谓热血激流,声色俱厉,将满腔愤慨一吐为快,然而正是这番壮举酿成了一场浩劫……”

众茶客再也坐不住,各个掩面塞耳往外面逃,一片大乱中撞得桌椅倒翻,杯盏狼籍,原本热闹的茶坊转眼间空旷下来,连茶坊掌柜的和茶博士们都逃得不知去向,仿佛说书先生念的是追命魔咒。

却只有两个人没有动,分别坐在两个角落里,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听书。喝茶的这位年纪约三十许,黝黑的脸皮透着浓厚的沧桑色,魁梧的身材被一袭肥大的黑斗篷裹得严实,这么热的天脸上竟不见半滴汗渍。他双膝上横担着一柄剑,剑在鞘中,剑鞘样式古色古香,却有一丝寒意从鞘中渗透而出。

听书的却是一身儒士打扮。米黄色的长衫裁剪得很考究,一张保养很好的脸使他看上去年轻许多,只是左眼角的一道狭长刀疤平添了几分煞气,说书先生的说书声铮铮入耳,这道刀疤便也有节奏地随之跳动。虽像是在听书,两眼却冷冷地斜盯着那边身穿黑斗篷的人,肃静的茶坊无形中已多了分杀气。

说书先生声色愤慨地继续道:“周公在苏州城外这场大骂自然传到了魏忠贤那里,东厂的爪牙随后扑来,顷刻之间便是江河变色,血光乍现,几个率众抗议的义士当即被定了死罪。而周公当时虽侥幸得以脱险,却于次年终被魏忠贤寻了个罪名被逮到京城,后惨死狱中,至死仍骂不绝口。可叹一代忠烈纵能杀身成仁,却不能执掌乾坤,呜呼!恨天公无眼,唉哉!看苍穹啼血……”

“咔嚓”一声脆响,那儒士座下的木椅忽然碎成无数块,木屑散落满地,他顺势站起向那“黑斗篷”走去。每一步落地有声,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竟被踩出一排清晰的脚印。

“别人都走你为何不走?”那儒士冷冷地问道。

“黑斗篷”浅浅地抿了口茶,道:“因为书还没听完!”

儒士瞥了一眼兀自慷慨言辞的许先生,喝道:“听这套书要付出代价的,说书的活不成,听书的也一样!”

“黑斗篷”哦了一声,轻轻把手中的茶盏放下,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按在了身边的那把剑上,拇指、食指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正是拔剑的起手式。

儒士眼角的刀疤又跳了一下,身子悄悄后撤了半步。他微微一笑,道:“在下司马纶,品剑楼中一品剑士,阁下怎么称呼?”他先用微笑震慑住对手,令其不敢贸然出剑,他暗中蓄积杀气,他的独门兵器“青蜂刺”在袖子里,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可是他错了,就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黑斗篷”已拔剑,剑光划出一道长虹袭向大惊失色的司马纶,居然是孤注一掷的撒手锏!冰冷的剑锋擦着司马纶的颈项划过,居然被他躲开了,他笑了,笑得像条毒蛇。“青蜂刺”如一条灵蛇从袖口钻出,杀气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他的身形已动。“乾坤一刺,杀人无治”,死在他这招之下的人不计其数,更何况还是个手无寸铁之人。

无法形容司马纶这一剑的速度和霸气,电光石火之间“青蜂刺”已抵在“黑斗篷”的喉结上,然而剑却停住了,再难抵进半分,“青蜂刺”忽然从手中滑落。司马纶缓缓低下头却见那七寸长的剑锋从自己肩窝里透了出来。就在他出手的刹那间,只觉一股寒气从他背后肩胛处冰冷地灌入。剑正是刚才“黑斗篷”掷出去的那把,此刻正握在说书先生手里。原来方才“黑斗篷”那招撒手剑并不是为了杀司马纶,而是为了递剑给说书先生,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好高明的招数。剑缓缓抽离司马纶的身体,鲜血箭一样从伤口喷涌而出,司马纶的心口忽然疼了一下,因为他清楚自己这条手臂今生再也不能用剑了。

说书先生冷笑了一声,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揭下,露出一张清秀的俊脸,看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几岁。他轻轻挥去剑上的残血,剑锋一转又落在司马纶的背上刺字。两行血淋淋的小字刻完,司马纶早已疼得几欲昏厥,上面刻着:晚辈风定波百拜品剑楼下,三日后京北柳华沟扫榻以待!

却听风定波冷冷地道:“不杀你,只为传个信儿,滚!”这声音已与说书时的声音迥然相异。

司马纶面如死灰地拾起地上的兵器,步履踉跄地逃出了茶坊。

风定波目送司马纶远去,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数也不数便抛给 “黑斗篷”,口中道:“拿着这些速速离去,今生再也不要露面,否则……谁也救不了你!”说完头也不回也出了茶坊。

三 杀气

清晨,晨曦绯红如火,照得柳华沟一片煦丽。空气中没有一丝血腥,对于风定波来说,他绝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知道三日后品剑楼必有动静。一间旧时被猎户废弃的茅屋重被打扫的干净整洁,长满青苔的古井,井水清冽。

风定波摇动辘轳提出一桶水,伸手掬起一捧浇在脸上,挺身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头节“噼噼啪啪”,如一串鞭一样脆响起来,身上每一处无不显露着龙精虎猛的生气。

剑在背上,剑永远不能离身,古香古色的剑鞘泛着一种幽暗的光。他猛地抬脚将水桶踢上半空,水桶像风筝一样高高地飘摇而起,旋即翻转过来,满桶水当头倾泻而下。风定波拔剑,出招,一团亮银般光华平地升腾而起,与落下的水柱交织在一起。

“啵”的一声闷响,水流似一道白练复又激射上去,真如蛟龙升天般壮丽。剑式瞬息收敛,剑锋斜指恰好挂住落下的水桶,紧接着珠玉之声不绝,满满一桶水又被盛了回来,一滴不差!

风定波这才深深吐呐出一口浊气,脸上微露得意之色。

忽听有人沉声赞了句道:“好剑,好剑法。”听声音人仿佛就在身后,想必是已来了多时。

风定波面色一懔,收剑,急转身,一掌暗无声息地打在正凌空的水桶上。但见木屑纷飞之中,水花化做天网向说话者激射而去。一条绯红色的身影如惊鸿般在风定波头顶掠过,长衫鼓风之声猎猎入耳,人依然落在风定波身后,复赞了一句道:“好内功。”声音清脆如银铃,依稀是个女子。

风定波将剑归入鞘中,缓缓回身道:“惊鸿三掠翅?阁下是‘惊鸿仙子’叶九娘?”

“既知是我,怎么还敢收剑?”叶九娘嘴角含笑,笑靥如花。

“品剑楼下一品剑士中九娘排名第三,今日亲自登门在下倒真得有些怕了,只是九娘身上毫无杀气,看来不是来杀人的。”风定波抱拳道。

叶九娘嫣然一笑,并不答言,抬手将一个油布包掷过来,风定波接住打开,却见里面包得竟然是一片血迹凝干的人皮,上面刻了两行字。

风定波脸色微变,将包裹抛在地上,道:“司马纶皮也被剥了,看来他已是凶多吉少!”

“不错,品剑楼内不养废人,他是自刎的!可是……”叶九娘语气冰冷地道,“……你伤了品剑楼的人就没想过后果吗?”

风定波傲然地道:“我伤得不过是品剑楼的一条狗,伤他只能证明我强过他。”

叶九娘凝视他半晌,忽然朗声道:“风定波,二十六岁,出生于浙江金华府一个小渔村,五岁时村子被倭寇血洗,满村人只有你一人得活。十四岁之前一直住在钱塘口普陀寺,学少林伏虎拳。十五岁开始浪迹江湖,杂学了很多门派的武功。二十岁时曾入崆峒派做了半年火工道人,偷学崆峒派开山剑法‘飞龙大九式’。后又入赘洛阳中原镖局做一等镖师,却因欠了一身赌债,最后不得不离开。二十四岁在济宁府的泰来银庄做护院,在妓院因为争风吃醋得罪了一方大豪‘泗水飞蛇’李鸣山,吃了点亏,却在同年冬月,将李鸣山暗杀在泗水河畔……”她嘴角泛起一丝蔑笑道:“我说得这些不知是否属实?”

风定波耐心地听完,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忽然他长叹一声道:“好厉害的品剑楼,只三天时间就将我调查得如此详细!”

叶九娘淡淡地道:“那倒不是,从你杀了李鸣山之后我们就已经在留意你了。”

“哦?” 风定波目光迥然地道,“这么说九娘今日果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叶九娘眼波流转地向东瞥了一眼,面色凝重地道:“向东三十里有片密林,穿过林子去找我。”说完转身离去,但见衣袖翩翩挥舞,少顷便不见了踪迹,好俊的轻功!

风定波目送着她远去,冷笑一声,忽然嘬唇长啸,啸声回荡山野。

只片刻后,山坳里马蹄声脆响,一匹乌骓健马嘶叫着奔驰而来,眨眼间便到了近前。风定波顺势扳鞍上马,把丝缰一扯,径直向东方驰去。

马过横溪,只半盏茶的工夫,前方果见有一片茂密的林子,翠翠微微,尽是参天古树,方圆不下五十里。

风定波下了马,伸手在马屁股上轻拍了两下,那马是训练有素的良驹,打了两声响鼻,便扭转头独自向原路踱了回去,而此时它的主人已进了林子。多年的落叶堆积,使林子里充斥着一种腐朽的气息, 遮天蔽日的树干密密匝匝地交错着,每有山风过隙便发出可怖的哀号声,仿佛厉鬼在哭泣。晨露未干,脚下异常湿滑,风定波静静地走着,每一步都十分谨慎,只见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了两行脚印。剑已紧握在手中,握剑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有些苍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揣测已经到了林子的正中,四面依旧是死一样的沉寂,一丝凶戾的气息也没有。冷汗像蛇一样从额头溜滑到嘴边,风定波漠然地吮了下这咸涩的味道,脚步变得愈发沉重。“哧”地一枝响箭突然划过,便如黑夜里亮起的一道闪电,风定波拔剑出鞘,剑做龙吟之声,剑气胜如火。

依旧不见人影,只有杀气,汹涌的杀气从四面八方澎湃而来,排山倒海般冲击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树上苍翠的叶子正簌簌地飘落着。真正的恐惧是死亡之前的等待,那是能摧毁神智的绝望意境。风定波在这意境中仿佛入定了一般,连眼睛也已瞌上,只有掌中的剑气忽明忽暗。僵持,激烈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风定波猛地睁开双眼,眸子里精光四溢,忽然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每一步落地有声。漫天的杀气就在这刹那间倾泻一尽,还原为最初的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当风定波踏出林子时,叶九娘正抱胸在那里等候,她脸上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着风定波缓步走过来,她忽然问道:“你可知林子里有几个人?“

“十七个。”风定波还剑入鞘道。

“你可知他们为什么不出手?”

风定波轻拭去额角的汗迹道:“他们若出手,林中便会多了十七具尸体。”

叶九娘点了点头道:“很好,说出你加入品剑楼的条件。”

风定波眉角一扬道:“品剑楼的规矩我略有耳闻,却不知我会排在哪一品?”

叶九娘哼了一声道:“你一出手便废了司马纶的武功,不就是想取而代之吗?说你的条件吧?”

风定波目光贪婪地在她全身上下游走着,嘴里一字一句地道:“条件只有一个,你,做我的女人!”

最原始地喘息与呻吟声充斥着那间小屋,汗水在赤裸的肌肤上流淌滚落,浸透了床榻。伴着最后一声轻呼,两人终于平静下来。

风定波重重地喘着粗气,双手意犹未尽地在叶九娘白皙的肌肤上游走,脸颊因亢奋而涨红了。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多年来的勤苦修炼使她的身材依旧修长而饱满,不见半点赘肉,但眼角还是泛起一层细密的皱纹。

“为了品剑楼你真的什么都可以做?”风定波忽然道。

叶九娘的胸口一起一伏,语气却冷得像冰道:“你的条件我已满足,接下来该说我的条件了。”

风定波像被人当头浇了瓢冷水,身子向后一倒,道:“你说!”

叶九娘缓缓下了床,拣起散落满地的衣服披在身上道:“你一出手便废了司马纶,我们不但不加罪于你反而拉你入伙,你就不问为什么?”

风定波眨了眨眼笑道:“九娘自己会说,我又何必要问!”

叶九娘渐渐切入了正题,转口道:“当朝天子体弱无能,不理朝政,全凭九千岁英才伟略,治理朝纲,才换来这大明盛世。而今朝中权臣势力错杂,倾轧无休,又皆以东厂马首是瞻,可见天下大势已尽是归心。”她微顿了一下又道,“然而昔日东林叛党淫威方止,却又出来个吏部尚书高明镜,此人蓄意已久,暗中勾结朝野上下的忤逆之徒,意欲举螳臂以犯天命。品剑楼受千岁之俸禄,理当为君解忧……”

风定波挥手打断她道:“风定波不过一介江湖草莽,不懂得什么天命乾坤的,既然答应了九娘,有话请讲当面。”

叶九娘道:“高明镜不愧老奸巨滑,小小的尚书府被安置得铁房一般,更兼有唐门之主‘百手千杀’唐离为他护驾,我们先后派遣了四批一流好手都如泥牛入海,无一生还。杀这样一个人你有几成把握?”

风定波淡淡地道:“一成也没有!”

“什么?”叶九娘的脸上已有怒气浮现。

风定波双手抱头惬意地往后一倒,瞌着眼道:“以我一人之力要杀高明镜或许并不难,至少比登天要简单得多。”他轻笑了一声又道,“我需要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恐怕得品剑楼给我了。”

“什么机会?”叶九娘追问道。

风定波轻轻翻了个身道:“我要好好筹划一下,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他仿佛梦呓一样说完这句话,人却已睡着了。

四 玄机

轿子终于平安无事地进了尚书府,唐离的目光依旧犀利如刀地扫视着长街的每一个角落。街头那卖水果的汉子,他的扁担有夹层,应该藏得下两把柳叶钢刀;对面那个大肚孕妇,正在胭脂水粉摊前游顾着,她的肚子一看就是假的;在街面上跑来跑去的两个嬉笑打闹的顽童,可他们竟已有了喉结。

唐离冷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府,心下还是暗叹了一句,好厉害的品剑楼!

“痛快!痛快!”高明镜大笑着下了轿振臂而呼,唐离陪着笑缓步跟了进来。

高明镜拉住他的手笑道:“可惜先生无缘见到金殿上魏阉那气急败坏的尊容,哼!难道他还能把我也阉了?哈哈哈哈……”

唐离微一皱眉道:“而今形势不善,恭劝大人还是稳妥些为妙。”

高明镜一摆手傲然道:“这许多年来若无先生护佐,高某便有十条命也死尽了,苟安至今已是万幸,今日长街之上的隐隐杀机我也心下了然,不过一死尔,为君为民,纵横尸街头,幸也!”这般的豪迈之语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然而每次都是如此地义愤填膺。

唐离张口欲再言,忽然一阵脚步声凌乱,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面色如土地急喘着道:“老爷,唐先生,出事了!”

高明镜惊道:“什么事?快讲!”

管家正欲禀告,却见其身后有十几个家丁抬着四副门板鱼贯而入,每副门板上躺着一具尸首,都是精赤着上身,于每具尸体的胸口处被利刃割出一个血淋淋的大字,伤口处皮肉外翻,看得人触目惊心,连起来读便是——“前车之鉴”。

管家在一旁轻声道:“这几个都是后厨房的伙计,到咱府上也有些时日了,今日起早去市上采购粮米,半晌儿也不见回来,后来还是刑部有人给送的信,小的去时这几人已是被扔在阴沟里,早死多时了。刑部的陆捕头看大人面子这才便叫小的先抬了回来。”

高明镜凄然地闭上眼不忍再看,两行浊泪已滚落,忽然睚眦欲裂地向管家吼道:“速去刑部,传陆松华来见我!”

唐离急忙伸手拦住,道:“大人息怒, 如今刑部也与东厂瓜葛颇深,叫上陆捕头又于事何补呢?更何况品剑楼之所以这么做便是要蛊惑咱们的心智,大人若先乱了阵脚,岂非正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难道这些无辜之人就白死了?”高明镜瞳孔里已泛起了血丝。

“不会!”唐离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早朝归来的时刻朝阳正艳,坐在轿中的高明镜只感到瑟瑟凉意侵袭全身,像是有千万把钢刀在刮着他的骨髓。皇上托病不登朝殿,只顾躲在后宫恣意淫乱,魏忠贤虎视群臣气焰愈发嚣张,而边疆再度告急,这朗朗乾坤为何竟变了颜色。彷徨间他只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孤独得可怜,上无回天之力,下无入地之门,所能做的除了挺着刚直的脊梁,便是步步小心那背后的钢刀。

唐离轻轻地踱着马,紧跟在轿子的前后,冷峻的目光在行人熙攘的街道上一遍一遍地扫视着。前面有铜锣一声响过一声的开路,再有两柱香的工夫便返回尚书府了,他却不敢有半点儿松懈,因为真正的较量随触即发。

“冤枉——”

一声刺耳地哭声响起,一个满身缟素的妇人从街边的小巷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扑通”一声跪倒在高明镜的轿队前,双手高举着一纸白卷,口中连呼“冤枉”,满街行人见了热闹便围拢上来。

轿子落地,高明镜自轿子中喝道:“何事喧哗?”

“禀大人,有个妇人拦轿喊冤。”管家在轿前回话道。

“哦?去问个明白。”高明镜的声音平静而镇定,当街告状之事自古有之,他为官半生也早见得多了。

管家领命来到那妇人近前,道:“这妇人有何冤屈,又状告何人?话讲当面,我家大人为你做主。”

妇人强忍悲痛,口中却厉声道:“我状告当朝九千岁的堂侄魏英杰强抢民女,斗杀人命,状纸上写的清楚,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女做主!”说完已是泣不成声了。

管家面色一变,魏英杰其人他也早有耳闻,依仗其堂叔魏忠贤的权势横行京师,胡作非为之事时而有之,这纸状子到底老爷该不该接,他心中也是揣测不定。轿子里的高明镜听得真切,挑起帘笼说了句:“传她过来。”说着起身便欲出轿。

唐离见状急忙下马,抢步挡在高明镜身侧低声道:“大人小心。”

高明镜看了他一眼,一脸无奈地复又坐回轿中,他发现唐离已暗暗地戴上了鹿皮手套。管家却已引那妇人到了近前,唐离的眼睛像刀子一样上下打量着她,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忐忑。

那妇人脸色苍白,双眼红肿且泪痕遍布,单薄的身子瑟瑟地颤栗着,捧着状纸的双手也在不住颤抖,忽然拿捏不住,状子“簌”地飘落。便在这时唐离的心猛地揪紧了,经验告诉他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霍然闪身护在轿子前,手里握了两把毒蒺藜,两眼死盯着那妇人。然而真正的杀招却是来自左侧的人群里,一个用斗笠掩面的黄衣人箭一般地蹿出,掌中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直向轿子刺来。而与此同时,右侧的屋舍之上暗器破风之声连响,七点寒芒自上而下袭来。

唐离深吸一口气,左手突然发难,七把没羽飞刀方向各异地打出,恰巧在空中迎上打过来的暗器,“叮、叮、叮”几声撞击之后尽数落地,右手的毒蒺藜却反打那持剑的黄衣人,但又恐误伤围观的百姓,是以只求封住那人的去路,身子一折已护在轿子的侧面。一招两变,端的是干净利落。黄衣人收招后退,转眼便混迹在正在散去的人群里。恰恰就在这时,那个身穿孝服的妇人脸上杀机浮动,双手一抖两把鸳鸯短刀自袖口抽出,人已腾空而起,刀锋直指九尺外的轿子。这一系列配合精密的出手全在电光石火之间施展,招招致命,唐离心神被分散,此刻竟也来不及回防,呆坐在轿中的高明镜仿佛已闻到些许死亡的气息。

妇人的刀堪堪挑起了轿帘,却停住了,因为不知何时一柄锋利的剑已抵在她的背心之上,擎剑的是位着黑衣的少年。没人注意到他已来了多久,甚至连唐离也未曾看清他的身法,他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剑的锋芒夺目而冰冷,少年的声音更冷道:“收起兵器,你走!”那妇人呆立了片刻,终于跺了跺脚收起短刀,接着飞身而起,足尖在轿顶一点,身子折向左边的屋脊,再几个纵跳便不见了人影。唐离这才收定了心神,嘴角喃喃地道:“惊鸿三掠翅?原来叶九娘也出手了。”待他缓缓回过身时,却见那少年已大踏步地向街尾走去。

唐离高声唤道:“少侠何往?”

那少年头也不回地道:“东来客栈。”再一闪身,人已不见。

风定波端坐在东来客栈的客房里,浅浅品着茶,茶香清冽而弥甘,更助了他此时轻快的心绪。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等,等尚书府来人请他。在第三杯茶入肚的时候,窗子忽然开了,一条绯红的身影出现在窗口,叶九娘目光迥然地看着他,眼底的血丝还未褪去,装哭的滋味看来到底是不好受。

风定波又斟满一杯茶,轻笑道:“惊鸿仙子轻功刀法独步江湖,不想还演得一手好戏。”

叶九娘冷笑一声道:“我却觉得演戏的是你,今天若不是你,我或许早已割下了那狗官的人头。”

“那你的人头呢?”风定波缓缓起身走过来道,“我若不出手,此时的你早已被枭首示众了。”他的话落地有声,“唐离距你不过三五尺,天下能在这么近的距离躲过唐门当家人暗器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叶九娘微微昂首道:“我的命二十年前便已给了厂公,给了品剑楼,最多不过和狗官落个同归于尽,也称得上死得其所了。”

“你太小看对手了,”风定波将窗户关好,道,“高明镜的身边绝不止唐离几把暗器,你看他那四个轿夫各个触乱不惊,下盘稳健,好像是北派谭门的子弟。还有那个管家,气息稳重,太阳饱满,内家功夫显然不弱。我若不抢先出手,恐怕你早叫他背后一掌打得魂飞魄散了。”

叶九娘听得满面疑云,诧异地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风定波轻叹一声正色道:“人道品剑楼追魂跗骨、无孔不入,然而四次行刺皆是全军覆没,只凭一个唐离纵然他有三头六臂也绝对应付不来,可见高明镜定是另有大批高手相助,我不过是多了个心眼儿罢了。”

叶九娘仿佛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意暗含地道:“这么说你是救了我?”

“别忘了你是我的女人,”风定波含笑轻轻托起她的下颌道,“除非我死,否则你要做我一辈子的女人。”

叶九娘也不挣脱,只这么呆呆地望着他,脸上隐约泛起一抹红晕,但是红晕稍纵即逝而化做一阵冷笑道:“我以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杀手,可惜我错了。”

风定波向触电一样收回手,摇了摇头道:“错的应该是我吧?杀手本不该有情,有情便无命,是吗?”一抹凄苦同时浮现在二人的脸上。

默然之中风定波长叹一声,话题一转道:“这场武戏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有几个?”

叶九娘道:“只有三个,你、我和龙寻雪。”

“那今日埋伏在轿子右侧使长剑的黄衣人是谁?”

叶九娘道:“他叫方贞,品剑楼一品剑士,他的身手的确不错,倒是你将来的一块绊脚石。”

“他用的似乎是青城剑法!”风定波目光闪烁地道。

“好像是。”

风定波瘙了瘙额头道:“他有问题!”

“什么问题?”叶九娘追问道。

风定波沉默半晌,刚要开口,却听客房外走廊里有伙计招呼道:“楼上庚字号房的周客官有人找!”风定波应了一声,对叶九娘笑着道:“我等的人来了,等我的好消息。”他举止轻浮地捏了一把叶九娘的脸,大笑着出了屋。

叶九娘眼神凝重地看着两扇门缓缓掩上,心头竟腾起一丝莫名地不安和担忧,这种感觉令她自己也在诧异,莫非她还会为一个毛头小子的生死而心忧吗?她狠狠咬了咬嘴唇,扭头来到窗边,一掠而下。

五 入府

风定波见到高明镜的时候,高明镜正在用餐。一张红木方桌上摆着一小壶热烧酒,一荤一素两个菜,一大碗酸辣汤和小半碗白饭。谁也想不到这当朝一品大员的膳食竟会如此粗淡,高明镜便喝一口酒,夹一口菜,再就一口白饭的吃着。他吃的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非常仔细,仿佛吃的是天下绝伦的美味佳肴,又像在吃法场前的断头饭。他的筷子很特别,非金非银,也不是象牙或檀木的,不但手工质地很粗糙,甚至长短也不同,却有一种淡绿色的光华在上面流走。

风定波却看得真切,这双筷子的价值至少在千两黄金以上,是千年古玉打造的。白银善识毒,然而真正高明的毒即使上好的银针也测不出,可是没有任何的毒能逃得过千年古玉,绝没有!

唐离就站在高明镜的身侧,双手自始至终都揣在袖子里,双眼如鹰隼一般打量着风定波。风定波撩衣跪倒在地,朗声道:“草民周茂兰参见高大人。”

高明镜并不答话,只顾缓慢地吃着,风定波只好跪着静等。直到高明镜咽下最后一口饭,又含了些清茶漱口后,他方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风定波,语气傲慢地道:“你姓周?”

“是。”

“哪里人氏?”

“祖籍苏州。”

“听你口音不像!”高明镜眼睛直盯着他。

“自幼离家在外。”风定波眼观鼻,鼻观口,语气平和。

高明镜又问道:“来京城何干?”

“谋个前程。”

“哦?”高明镜哑然一笑道:“这么说今日街头相救之举便是你的敲门砖了?”

“是。”风定波神色不变。

“好,”高明镜大笑道,“我喜欢少年人的直率,可惜这块敲门砖分量还不够,唐先生!”

唐离微一躬身道:“大人吩咐。”

高明镜用条丝巾抹了抹嘴道:“带他去府门外转转。”说完只见他人已进了内堂。

风定波垂手起身,一声不响跟在唐离身旁,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唐离的手依旧藏在袖子里。

府门外便是正阳大街,午时前后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烈日炎炎,行人络绎,南来北往之中一片喧嚣。

风定波神色默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条长街,刀一样锋利的眼神仿佛能划破每一个人的灵魂。

半晌,唐离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风兄看到了什么?”

“七个人。”风定波沉声道。

放眼长街上人迹何止数百,他居然只说七个。唐离却是面露赞许之色,道:“只有七个?”

“不,应该是五个。”风定波的语气有些阴森森的。

唐离微显诧异地问道:“为何又是七个又是五个?”

“因为马上就会少了两个了。”风定波的脸上骤然有杀机浮动,人迈步下了石阶径直向街对面走去。

对面是一溜的货摊,一个一脸胭脂红的小媳妇正在一个货郎挑子前挑拣着胭脂水粉,讨价还价时不忘抽空抛个媚眼。那个货郎一脸黝黑,两眼痴迷地盯着这张嫣红的脸和她领子里露出的一抹雪白,口水都流了出来,看来今天是有亏无盈了。

风定波不露声色地来到他俩身旁,弯下腰在挑子里挑拣着针头线脑,那两人依旧眉来眼去的勾搭着,似是浑然没留意到他,但那货郎的手却似不经意地握紧了扁担。风定波忽然出手,手捏住扁担的另一端,“喀嚓”,硬木的扁担忽地从中间断裂成两截,那货郎收手撤步,竟从扁担中抽出一把折刀,刀光逆转反削风定波的脖颈,身手居然堪称一流。与此同时,那个小媳妇似是受惊一样得跑开,可见她手腕一抖,手里的胭脂盒“突”地打出,一股焦黑色的烟雾笼向风定波的面门,胭脂怎么会是黑色的?

风定波面色一冷,一个箭步竟迎着刀锋冲上去,刀已在喉。忽然间他的脖子竟不可思议的一扭,刀便贴着他的耳鬓划过,反手一个肘拳打在那货郎的肋骨上。就在货郎像虾米一样萎缩倒地时,那团黑色烟雾也已迎头笼罩开来。却见风定波身形不动,一条腿暗幽幽地踢起长衫的下摆,平地刹时生起一股劲风,将那团黑雾直卷上半空中,像烟花一样升得老高便隐隐消散了。风定波紧接着手一扬,一根方才挑拣在手的绣花针已破风而出。

那小媳妇本已转身疾走,忽觉脊背大椎穴一凉便再也动不得半分。这一切在电光石火之际便已结束,甚至没有过多得惊动街上路人。风定波轻舒猿臂一手一个提起两人转身回到唐离身边,往地上一摔,含笑道:“我还是数错了,惊风夜鸟飞,此刻已一个也没有了。”

唐离的双手终于从袖口里抽出,轻轻鼓了两掌,道:“动如矫龙,干净利落。大人已在书房恭候,请!”说完转身进了府,风定波随后跟进了去,而两个伏倒在地的人竟无人理会。

清茶香浓,檀香袅袅,此时的场景已与方才大相径庭了。高明镜一脸春风向座上的风定波拱手道:“只因素未相识,方才得罪一事还望少侠见谅。”

风定波忙起身还礼道:“大人身经百险,自当谨小慎微,又何来得罪?”

唐离抱膀在一旁接口道:“高大人虽官居尚书,在这晦暗的朝廷里却是身如惊涛里的浮舟,少侠若是诚心相助,还请如实相告。”

风定波闻言撩衣跪倒道:“大人恕罪,小子确是另有隐情相告。”

高明镜微感诧异,道:“少侠快起,有事不妨讲在当面。”

风定波却长跪不起,道:“ 大人可还记得‘开读之变’?”

高明镜霍地站起,口中轻轻吟道:“开读之变?你家居苏州又姓周,莫非……”他指着风定波颤声道:“莫非你竟是当年在苏州城外摔杯骂魏阉的周顺昌周年兄之子?”

风定波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先父当年心灰意冷,离开朝野,只想居身田园了此残生,终还是难负一时之气,苏州城外那一番骂辞不但连累了诸多苏州义士,先父自己也在去年落得个惨死狱中,茂兰自幼便被远送深山才躲过这一劫。这家仇国恨罄竹难书,一身武艺为得便是除奸佞保忠良,今得拜大人,先父之夙愿终可托付了。”言毕风定波已是潸潸涕泪。

高明镜昂首长叹了一声,似乎在追悼着往事,轻声道:“我虽然不是东林出身,与令尊相交无多,对周年兄的为人却是万分钦佩。然而去年一代忠良于狱中殒身,我身在朝野偏偏束手无策,实乃高某平生第一恨事,今得见故人之子,倒令我忆起当年东林党士被满门抄斩惨遭荼毒之情景。唉!阉贼之孽何日可清平啊?”他双眉一拧,亦是老泪纵横。

风定波亦是痛哭失声,却在暗中偷眼观瞧,只见高明镜只哭得须发栗抖,这份悲痛是万万做不得假的,看来自己这第一步已是稳稳地迈出,不禁心下大喜,脸上却哭得愈发哀痛了。

唐离静侯了半晌,直到两人的情绪都缓和了些,这才轻轻走过去扶起风定波,道:“唐某不过一介江湖草莽,辅佐大人多年未敢有半点儿怠慢,方才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近日品剑楼气焰嚣张,处处欲置大人于死地,周兄弟虽有一片诚心一身武艺也当心下了然啊。”

风定波强止住悲声,重重点了点头。两只手“啪”地一声握在一起,清脆而沉重,一抹隐蔽的笑意在风定波眼中稍纵即逝。

六 机会

转眼一月有余,品剑楼没有再出手。风定波则终日地忙碌,自从上次后厨房的几个伙计被杀害后,这每日采购粮米的活就交由他打理了,他也像是诚心地投靠了尚书府,尽职尽责。然而他的心中却悄然记下了一笔细帐:府中上下算上厨子丫鬟家丁等闲杂共七十一口,其中三十三个是练家子,更有九个竟是当年呼啸江湖的成名人物,难怪品剑楼损失那么多人手却讨不来半点儿便宜。

唐离始终不离高明镜左右,无论起居食宿。这一个月里他也不过与高明镜正面接触过两次,唐离虽然对他的干练赞许有加,每次见面唐离的双手却从来都是藏在袖口里,唐门的暗器果然是威慑神魔。机会他只要一次就够了,可是却连半次也没有寻到,于是他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深夜坐在床头拭剑,墨绿色的剑被磨砺得泛着鬼火般的光,仿佛那剑已迫不及待意欲饮血充饥了。然而风定波心下却静如止水,机会只有一次,命也只有一条,他只有等。

蝉鸣声忽然奏响,更有鸟语啾啾,不觉间又是一夜过去了。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咳嗽,高明镜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道:“周贤侄可在?”风定波心底骤然腾起一阵亢奋,口中却恭敬地道了声“大人!”赶紧将手中剑收好,人已推门迎出,躬身施礼道:“江湖浪子懒散成性,大人见笑了!”

高明镜似乎一夜未眠,疲倦之色爬满眉眼之间,身后跟着的是如幽灵一样的唐离。

“大人似乎心里有事?”风定波试探地问了句。

高明镜凄然一笑道:“非是高某有事,而是天下黎民遭荼毒之日不远矣。”

风定波面色一凛,追问道:“此话怎讲?”

高明镜瞠目仰天一叹,不复再言,一旁唐离接口道:“周少侠不是外人,直说了无妨,少侠请看。”他的手终于从袖口抽出,将一张金花玉版笺交到风定波的手里。

风定波满脸的不解,他展开那金花玉版笺,但见墨迹凝干,却是一首五言绝句。上书:“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落款处是个“袁”字。看这书法张扬洒脱,隐隐一股悲亢之情跃然纸上。

“袁?”风定波喃喃自语了片刻,忽地脱口惊呼道,“莫非是边关袁崇焕?”

“不错,”唐离正色道,“袁将军镇守宁锦连获大捷,而今战事方见起色,魏忠贤嫉其功高欺主,暗中密谋名言官捏造罪名诬陷弹劾,致使将军被迫辞职。此封手札便是袁将军临行之时愤然而书,托人星夜兼程送至大人手里的。”

风定波愕然收回眼神转向高明镜道:“大人有何打算?”

高明镜闷哼着一抖须髯,厉声道:“奸贼乱世,浊秽乾坤,我等若再苟安于世又如何对得起托信于我的袁将军,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东林志士?”

“大人的意思是……不可,决计不可!”风定波义正词严道,“魏贼势大,爪牙尖利,袁将军刚遭斥贬,大人若轻举妄动岂非正是中了人家一石二鸟之计,还请大人三思而行啊!”

高明镜听完瞥了唐离一眼,对风定波笑道:“你与唐先生倒是对知己,说的话一字不错,怎耐我意已决。”他顿了一下又道:“当今圣上近日病体衰微,本月初九魏忠贤将率众亲自出京去北郊保国寺为皇上祈福,机不可失,时不我待,纵然不成功,为了天下苍生社稷也只好杀身成仁了。”

唐离道:“大人言重了,有我和周兄弟联手,要杀魏贼也未必是难事,周兄弟以为如何?”

“不妥,”风定波的语气如铁,“纵然真要走这险棋,也当先以大人为重,品剑楼近日虽无动静,然唐先生决计不可妄动,这行刺一事还是周某一人担当为好!”

高明镜面露赞许之色,旋即又摇头道:“魏贼身边高手如云,此事不可意气行事,也决非一人之力可为。我可与你十名一流好手共同行事,你可有把握?”

风定波道:“行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这便去保国寺左近一探虚实,只要万事可备则魏贼的人头便是大人的囊中之物了。”

高明镜击掌赞道:“壮哉!取酒来。”

当酒化做一丝甘涩融解在唇舌上时,风定波已自角门出了尚书府,躁动地狂喜在胸口翻卷不定。

机会终于来了!

七 计划

出石鼓胡同过中城,风定波径直来到菜市口,掏两文钱买了串冰糖葫芦,嚼着吮着一路大摇大摆地逛起了北京城。东游西走,一会儿买个风车,把玩几下便随手扔给路边的顽童,一会儿又到了茶馆,喝茶听书消遣,俨然一个纨绔少爷模样。

然而没人发现,就在这其间,他已经暗地里和六个人接上了暗号,这是入府前叶九娘传授给他的。这时他忽然转进了一条寂静无人的暗巷,掩口一吐,一枚山楂核便托在掌心,屈指捻碎,竟然从中现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上面隐约有字迹。他仔细读了几遍,会心一笑,将纸笺慢慢揉进嘴里。

马记肉铺在北城东南角,老板马胖子是个回回,每日坐在柜台里招呼客人,一顶无沿白帽总是浆洗得很干净,逢人便笑,笑得像庙里的弥勒,生意一向不错。然而今天早早就打了烊,只一个人坐在门口喝茶。风定波却已经到了这家铺子的地窖里,烛影摇曳之中竟然是品剑楼几大巨头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正中端坐一位中年儒士,白衣白眉,相貌不怒而威,想来就是品剑楼主龙寻雪了,两边分别是叶九娘和方贞。

风定波笑着作了个罗圈揖道:“得见‘龙行剑客’真乃三生幸事,失敬失敬!”

龙寻雪闷哼一声道:“我没工夫听你的废话,有事快讲!”

风定波并不动怒,话题一转道:“本月初九,九千岁将到京城北郊保国寺为圣上祈福延寿,其仪队必然经过京北青花镇。青花镇是工艺重镇,自古繁华,高大人对我委以重任,命我带领十个刺客隐匿于市井人丛中,伺机行刺!我会尽快制定一个缜密的行刺计划让他们信服,至于如何才能不惊惹了九千岁他老人家便是你们的事了!”

龙寻雪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冷笑不已。

叶九娘在一旁接口道:“九千岁身边防备森严,莫说你们十个人,就算有千军万马也未必伤得了九千岁。就为了这事你便把我们召集在此不嫌太小题大做了吗?”

风定波挑了挑眉毛,伸手为自己斟了杯茶,提鼻子先嗅了嗅茶香后一饮而尽,这才悠闲地道:“后天便是初九,当晚亥时高明镜将在书房等我回去复命,有十个高手随我出府他的实力必然被削弱,更有我里应外合再加上……”他轻品了一口茶,忽然一抬手,一张白纸飘飘然落在了桌子上,他继续道,“再加上我这张记尚书府各门庭守卫的详图,若品剑楼尽谴精英乘机杀入则大事可成。”

一抹红润在龙寻雪苍白的脸上慢慢溢起,叶九娘的脸色却骤然变得惨白,因为她知道这是‘龙行剑客’杀人的前兆,她急忙站起身指着风定波厉声道:“一派胡言,你是想让我品剑楼门下全军覆没不成?”

风定波微笑着放下茶杯,起身道:“诸位若觉此事不妥大可另择良策,诸位不急我亦不急,却只怕九千岁早已急不可待了。但是……”他目光一转,不待旁人答话,又道,“小子刚入组织,无名无份,今日倒有份厚礼奉上。”说话间竟然缓缓向一旁站立着的方贞走去。

方贞也在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这位便是方兄?”风定波拱手道。

“不敢。”方贞含笑还礼。

“方兄好人才,好剑法。”

“风兄过奖了。”这两人居然在这里旁若无人地话起了家常,龙寻雪眼中的杀气似乎更盛了。

却听风定波语气一转道:“方兄不但人才剑法好,戏演得更好。”

方贞满脸疑惑地道:“风兄的意思小弟不懂。”

风定波眼中忽然寒光乍现,道:“说到好,最好的还是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方贞依然在笑,笑容却已有些僵硬了,道:“什么东西?”

风定波森然道:“不是唐门的暗器囊,便是块唐门墨玉令,若是你心思不细,或许还留有一封唐离给你的飞鸽传书。用不用我帮你找找?”

方贞冷冷地看着风定波,道:“不劳风兄动手,小弟自己来。”说着伸手解开腰间素带甩掉长衫,风定波双目出神,笑意依旧。便在这时,却见方贞猛地向后掠起,双手一扬立时数十点寒星破风而出,分打室内的四人。紧接着他右足墙上一点,折身射向地窖的出口处。出手身法快如霹雳,这暗器手法果然是唐门的“风雨满江心”。

地窖狭小,暗器更是疾雨一般地袭来,几人却全未闪避,用掌中兵器各自从容拨打着,一时间“叮、叮”之声不绝,方贞早已乘机出了地窖。风定波手压宝剑随后便追,却被叶九娘捉住了手腕,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不必了。”

与此同时,一声凄厉地惨叫响过,那逃走的方贞竟又一步一步的退了回来,身子晃了几晃忽然仰面栽倒,那血如箭一样从七窍之中涌了出来。

风定波缓缓收起惊疑的表情,忽然赞道:“好一招‘鬼影跗行飞梭掌’,外面莫非是‘神龙无尾’凌二先生?”

一阵大笑响起,顺着梯子走下一个人,手托茶壶,一脸憨笑,居然是老板马胖子,口中朗声道:“风兄弟真少年奇才,凌某佩服。九娘果然没看错人。方贞入门以来,从未露出半处马脚,你与他不过谋面两次,是如何识破的?”

风定波头也不回,轻笑道:“品剑楼数月来几番行刺皆是折戟沉沙,不留半个活口,我早已怀疑是出了奸细,而且定是身居要职。那日长街行刺之时方贞亮出一招剑法,看似出自青城实则另有师承。那唐门与青城两派同居川中,虽无渊源,却也有近邻之谊,切磋武艺是情理之事。而‘百手千杀’唐离是唐门当家人,方贞又刚入会不过数月,叫我如何不生疑虑?”他俯下身子,手在方贞身上摸索着,片刻工夫果然从方贞内襟里拈出一枚核桃大小的乌黑令牌。风定波再一笑,道:“唐门墨玉令是唐家族人的第二条命,从来都是头不离肩,令不离身,方才贸然一试果然被我赌对了。”

“神龙无尾”凌文泽轻轻击掌赞道:“后生可畏啊!风兄弟方才所言之计虽然凶险,却也堪称良策,龙头儿以为如何?”

龙寻雪语气依然冰冷,眼中却已有了笑意道:“也只好如此,风兄弟还有什么条件?”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风定波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道,“便是要借九千岁的人头一用。”他旋即正色道:“初九晚我回尚书府复命,若有九千岁的人头奉上,高明镜等人自当得意忘形,戒心全无,届时你们一并杀入。只要我乘乱制住唐离,十步之内高明镜的人头便入我囊中。”

叶九娘眼中一亮道:“你是说寻个与九千岁相貌相似的人,真的被你杀在青花镇?”

风定波粲然一笑道:“这是你们的事,我只管杀人。”

“不可,”站在一旁的凌文泽道,“堂堂九千岁居然要诈死,实在令他老人家威严扫地,我们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风定波悠悠地道:“九千岁向来视高明镜为眼中之钉,恨不一日食其肉,寝其皮,此事他未必不答应。时候尚早,诸位犹可从长计议,我却要尽早去青花镇了,告辞!”他再一抱拳算做告别,转身出了地窖。

良久的沉默之后,龙寻雪方自吐出一口气道:“好一个陌路狂徒!”

八月初九,未时,青花镇。

数百年的古镇总蕴涵着一丝典雅和沧桑,虽然方圆不过五里,然而却随处可见盛唐的瓷器工艺、苏杭的刺绣,甚至是西域的毛皮。这时正值中秋临近,更多了些天南海北的月饼糕点。连日里外乡的商客络绎不绝。今日却不同,一大清早便有一千铁甲禁军将街道盘查一清,然后列队两旁,将镇上百姓和外乡客隔断在身后。

午时三刻,远远便传来鼓乐轩然之声,在两千禁军的簇拥下一枝璜銮叠嶂的仪队由远及近,一辆四匹黄骐马拉的淡金车辇在队伍中心行进着。描金黄幔之下端坐着一个衣服光鲜的中年人,那人带着一脸的傲慢正自闭目养神,他便是当今蛊惑圣上、号令群臣自封九千岁的魏忠贤。

夹道围观的人丛中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盯着那袭随风舞动的黄幔,他的双手斜插进袖口里,那里有他的成名绝技——四枝寸金飞镖。他就是当年辽东一带的“飞镖浪子”——李云鹏,今天他的任务便是用四枝飞镖打惊魏忠贤的车马,在马车前冲散左右的护卫,届时他与其余九人一并杀出隔断后路,接下来便该那风定波出手了。这个堪称完美的刺杀计划正是由风定波策划的。

李云鹏目测着慢慢临近的车队,距离他飞镖的射程还有五十步、二十步、十五步。他的手心里噙满了汗水,飞镖随触即发。便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大椎穴上一麻,紧接着左肋巨痛难忍,一柄薄如蝉翼的快刀已刺进身体里。他张口欲喊,嘴却被人死死捂住,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射向距他最近的同伴,却发现那同伴也正一脸痛苦地望向他。

一点红色在他的瞳仁里逐渐扩散,透过这层红色,他似乎看见在禁军丛中一条人影猛地腾空而起,依稀是伪装成兵士的风定波。手起剑落,那袭黄幔立时被鲜血染红,行刺居然成功了!李云鹏笑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带着一抹安详地微笑缓缓闭上了双眼。

尸体一共十具,每个死者的脸上都带着一抹喜悦的微笑,然而没有人能告诉他们,这样的死是多么地凄凉与可悲。

八 借头

满脸讪笑的风定波此时正躲在一棵参天大树的荫蔽处,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嘈杂忙碌的追兵。一切都依照计划在进行着,所以即使面对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的心情还是很好。

天色很快便暗下去了,他要找机会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再过一个时辰又会有一颗人头等着他去割。树林外嘈杂之声逐渐远去,风定波用油布包裹好了人头,对着天边露出的第一枚寒星叹了口气,便动身了。

尚书府门外红灯依旧,风定波却转入小巷到了角门外,轻叩门环五下,门无声自开。风定波藏在腋下的手向着巷子的阴暗处做了个隐蔽的手势,然后整了整衣襟走进门,门又无声的关上,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神秘。

书房里红烛滴泪,高明镜和唐离早已起身相迎,气氛庄严而肃静。

风定波撩衣跪倒在地,声音呜咽地道:“大人,为了魏阉这颗人头那十位壮士皆已惨遭毒手了。”

高明镜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求仁得仁,也算死得其所了,天下黎民自会记得他们。倒是周世侄能手诛奸贼,可谓恩泽天下啊!”

风定波点头称是,解下背上的包裹双手呈上,唐离伸手来接,高明镜却返身回了座。

突然外面一声凄厉地惨叫响起,接着又有一人大呼道:“有刺……”,“客”字方吐出一半便没了下文,想必已遭了毒手。

满座皆惊,风定波霍地起身喝道:“唐先生保护大人,外面交给周某了。”说着将包裹往唐离怀中一推,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忽然折回来猛刺唐离的咽喉,近在咫尺,这一剑势蓄风雷,天下又有几人能躲过?

刺客忽现本已令唐离大惊失色,包裹在怀里又妨碍了他的暗器出手,更何况他又如何想到风定波居然会对他下手。电光石火之际,冰冷的剑锋已抵在喉头,然而竟突然停住了,进而缓缓下滑,“呛啷”一声落在地上。

风定波带着一脸惊恐之色身子徐徐软了下去,不知何时唐离已扣住了他的脉门。

唐离将包裹抛在一边,拂手点了风定波胸前六处大穴,然后将他慢慢放在一把椅子上,冷笑一声道:“周兄弟,你的戏已演完,接下来该我们出场了。”说完他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悠然地品起茶来。

风定波此刻已吓得是真魂出壳,骇然地呆坐当场,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屋外喊杀声愈来愈烈,惨叫连连而不绝,雪白的窗纸上不时被溅起的鲜血染红,这静夜之下的尚书府竟成了血腥的战场。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两扇硬木房门猛地裂成四块,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闯了进来,咆哮着向高明镜冲去。风定波看得真切,这人竟是“神龙无尾”凌文泽。

唐离依然安坐不动,左手轻轻扬起,便有两枚追魂丧门针流星一般打出,不偏不倚正钉在凌文泽的双眼上,直穿脑髓。凌文泽如遭雷击地抖动了几下,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那血溅得满地都是。外面的殊死搏斗还在继续,声势却明显弱了许多,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吼着道:“我们中计了,快撤!”听声音似乎是龙寻雪。

又过了片刻,终于安静了下来,凌文泽的尸首也被抬下去了。一阵脚步声连响,管家提着一个大口袋大步走了进来,左肩膀裹着带血的绷带,似是受了伤。口袋倒转,“哗啦啦”连响,里面的物什散落满地,竟然是各式各样的兵器。风定波第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一把描金鸳鸯刀,那是叶九娘的兵器,他不由得心头一痛,但转念一想,刀既只有一把,看来叶九娘已是侥幸逃脱了。

唐离微笑着俯下身在兵器堆中挑拣着,忽然拾起一件道:“叶九娘的鸳鸯刀?却只有一把,竟被她逃掉了。龙寻雪的龙渊剑也没留下,实在可惜。这对流星跨虎篮莫非是吕鸣钟的?他几时也入了品剑楼?”风定波神色默然地听他如数家珍地叨念着,忽然打断道:“我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错在哪里?”一旁端坐的高明镜冷笑一声接口道:“你当日入府投奔之时便已露了破绽。错在你不该冒名是周顺昌的儿子。”“为什么?”风定波问道。

高明镜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因为周顺昌根本就没有儿子,当年周顺昌为了搜集阉党的罪证,曾不惜自宫身体混进了东厂,可惜东林党还未来得及成事便在魏忠贤的镇压下土崩瓦解,周公的这番壮举也成了无谓地牺牲。在此之后他才娶的妻室,试问他何来的子嗣?”高明镜摇了摇头又道,“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不过三四个,而还活着恐怕只有我一个了!”

风定波只觉得满嘴的苦水,吐又吐不出来,脸皮涨得通红。唐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你实在是个人材,然而我实在没有把你招入麾下的勇气,因为你和你的剑实在太危险。”他说到第三个“实在”的时候,管家已将一把钢刀压在风定波的脖子上,刀锋冰冷。风定波却忽然笑了,笑得从容坦荡,没有半点儿绝望。

唐离漠然地看着他,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风定波笑着道:“钢刀在颈,生死一线,我却觉得大人未必肯杀我。”

“为什么?”高明镜微带疑惑地道。

风定波道:“我腰间正有一样东西要呈上,大人一看便知。”

唐离瞥了高明镜一眼,手警觉地在风定波腰间摸索,只觉手心一凉,一块巴掌大小、金灿灿的令牌被他搜了出来。高明镜忽然离座而起,将令牌接过打量。只见令牌前后各雕了两条龙,正中一个镂金的“信”字。

高明镜惊声道:“忠义令牌?你是信王的人?”

风定波道:“信王座下忠义侍卫风定波再次拜见大人。”

高明镜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究竟是为什么?居然连信王也想我死?”

风定波正色道:“请大人细细斟酌。信王要杀的只有魏忠贤,而大人却是一把锋利的刀。”高明镜疑惑地问道:“此话怎讲?”

风定波长叹一声道:“大人身在朝中,审时度势不需我辈聒噪。而今国力衰微,朝纲不振,忠良落难,贼党横行,边关战乱不息,四海民不聊生。若要重整乾坤该当如何?”

高明镜沉声道:“诛魏贼,逐蛮夷。”

“正是,”风定波再问道:“然而高大人两世为人,为何大事不成?”

高明镜切齿道:“魏贼势大,乾坤难掌。”

风定波义正词严地道:“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需要的不是忠臣而是明主!当朝天子沉溺后宫、玩物丧志,落得个病入膏肓,又岂是治世的君王?”他顿了一下又道,“信王虽然年不过弱冠,心中却能盛得下整个江山。天启帝驾崩之日便是信王登基之时,更是魏忠贤一党的末日。”

唐离忽然冷冷地插话道:“信王要得天下是朱氏王朝的家事,却为何要大人的命?”

风定波悠悠地道:“魏忠贤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阉人,杀他不过手起刀落而已,真正棘手的是多年来在他周围已枝繁叶茂的党羽,要扫光他的党羽,首先便要成为他的党羽。方贞是我的第一块敲门砖,高大人是第二块!”

唐离惊呼道:“方贞?方贞怎么了?”

风定波冷笑道:“方贞在三年前入赘唐门,并且被唐先生你委以重任,入品剑楼做卧底,却不知他和我一样都是信王的忠义侍卫,而他故意被我揭穿身份死在品剑楼的手里,却是要以他的命来赢得品剑楼对我信任,之所以也就有了今夜这场行刺大计。我若取了高大人的人头必然能得到魏忠贤的信任,进而一步步地挖出魏贼的党羽,这一切都在信王的掌控之中。眼见大计可成,谁知倒是高大人棋高一招了。”

唐离微微点头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好一个忠义侍卫,然而今日一战品剑楼已是元气大伤,名存实亡,方贞的死是否太过冤枉?”

风定波一笑道:“品剑楼虽败,还有五虎、五彪、十孩儿、四十孙……你能杀得了几个?魏阉一党绝不是大人所能铲除的。”

唐离颤抖着双唇厉声道:“无论如何,大人是不会将性命交到你手的。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相信信王?”

“我相信!”高明镜的声音仿佛自天外悠悠传来,他避开所有人惊恐的眼神漠然地望着窗外夜空,长叹一声道,“快让这风雨早些住了吧!”

时近中秋,新月渐满,皎洁无暇。

“你毁了整个品剑楼!”龙寻雪一声怒吼之后便开始剧烈地咳嗽,昨夜那一战他被伤到了肺脏,每咳一声便要吐一口血沫子,然而双眼却喷火般怒视着风定波。

风定波坦然一笑道:“可是我带回了高明镜的人头。”

叶九娘静静地垂立在风定波的身后,她的左臂受了伤,整条手臂无力地垂着,这条手臂终生也无法再抬起半分。

忽然一个细声细语声音响起道:“传九千岁口谕——”

屋内三人慌忙撩衣跪倒,却见来人是个面皮白皙的太监,反剪双手傲慢地道:“品剑楼门人风定波杀贼有功,九千岁金颜大悦,特赏金万两,加封风定波为品剑楼门主兼东厂锦衣三品侍卫。龙先生伤病在身,不可再行操劳,赐白银万两,以享天年。”

三人忙叩首高呼道:“谢九千岁洪恩浩荡。”却见那太监早已远去了。

龙寻雪挣扎着爬起,手指着风定波仿佛要说些什么,但剧烈地咳嗽不断,兀的黑紫色的血浆从口鼻中一股股的喷溅出。风定波却视若不见,轻轻一扶叶九娘的肩头,二人缓步离开。

九 尾声

天启七年八月,天启帝卒于乾清宫,遗诏以信王朱由检嗣皇帝位,年号崇祯。

十一月,魏忠贤以国贼之罪身遭流放,途中自缢而死。其诸多党羽爪牙加以“逆党”之名,或杀头,或充军,或免职,人心大快。

肆虐了一整天的风沙终于弱了下来,一丛篝火忽明忽暗,两只野兔在架上已烤得有些发焦。

叶九娘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那眼角的皱纹便又深了一分,她喃喃地道:“我还是不懂。”

“什么?”风定波漠然地道。

“我不懂你为何放下那锦绣前程不要,却躲在这荒凉的地方?”

风定波怅然道:“因为前程便是死路!”

叶九娘忧郁地看着他道:“我更不懂你为何要带着我这个残废、这个罪人?”

风定波一声苦笑道:“你不是残废,残废的是那大明的江山;你也不是罪人,罪人是那个曾被我视为神明的当今皇上。”他仰天长叹一声道,“唉!天道难违,天道难违……”言语间两行清泪已潸然滚落。

一个火星清脆地爆开,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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