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牙变

+A -A

作者:苏蛮子

一、汉人少年

清晨的浓雾还罩在摩天山山腰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牛角寨的石珠子已经担着水桶去寨下的河边挑水了。

方圆百里,谁不知道牛角寨的石珠子是苗家最美的一朵花,是最出色善歌的女子,锦鸡见到她也要羞愧得不敢展开身上华丽的羽毛,画眉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自惭得不敢啼鸣。她绣的花,就像活生生盛开在布面上一样,她织的苗锦,颜色比天上的彩霞还绚烂。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父亲石老刀把她养到十九岁,却始终还没有一个吹着芦笙或苗笛的少年,肯来她家木楼的火塘边讨油茶喝,和她促着膝唱歌,把这朵花撷回自己家里。

石珠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乌亮的长发盘到头上,用梳子插牢。正要起身把水担回家时,忽然间,她看到有一只鞋子顺着河水漂下来,而远处河滩上好像有一个人躺在那里。石珠子小心翼翼地走去看,那个人全身衣服都被浸得透湿,头发也散在河沙里,看衣服的式样,是个汉人,眼睛紧闭,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的。

“大神啊!”石珠子喃喃地自语了一句,壮着胆子,伸手去探他的鼻端。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拂到她的指尖上——这人还活着。

“汉人!”石老刀一眼看到这人,就阴沉了脸,“还带着刀子!”

刚才石珠子飞奔回家,把正要背弩上山打猎的父亲叫来河边,说有人溺水,让父亲去帮忙救助。石老刀跟着女儿来到河边的时候,先一眼看到这个汉人腰间佩着的刀。

石珠子着急:“阿爸,先别管他是不是汉人,就是条小猫小狗,救了也是一条命呢,何况是个人!”石老刀抬头看了看即将日出的天空,在短暂的考虑之后,还是将这个昏迷不醒的人带回了家。

石老刀给那个汉人剥下湿衣,裹上自己的衣服;石珠子用陶罐煮了一剂驱湿去寒的草药汤,端过来喂那汉人喝。那个汉人呻吟着醒来,迷惘地看着石珠子,石珠子轻声问道:“觉得发冷么?”那汉人神志兀自昏迷中,没有答话,只是又闭上眼,躺倒在草席上沉沉睡去。

石老刀看了看天色,对女儿说:“天不早了,我上山走一趟,看看昨天挖的陷阱里有没有野物,这个汉人你照看一下就好。还有,他的刀子你不要放在跟前,一定要藏起来不让他找到——当心他用刀子伤你。”

石珠子答应:“好呢,阿爸。”又笑,“这汉人还剩一口气了,哪伤得了我啊!”石老刀板着脸:“汉人和我们不同,他们有很奇怪的本事,是我们想都想不到的。”说着石老刀就上山去了。石珠子独自在家,给那个汉人用湿布擦洗了身上脸上的淤泥河沙,端详着那人。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相貌俊雅,肤色白皙,虽是昏迷不醒,但眉目间掩不去彬彬书卷气质。苗人中的男子粗犷彪悍,何曾见过这样秀逸的少年郎,石珠子只觉得脸颊上一热,慢慢收回了替他擦拭的手。

便在这时,这汉人少年发出轻微的呻吟,睁开眼来。眼前的少女头插银簪,弯眉长睫,脸颊晕红,如山茶花一般秀丽,正半是羞怯、半是好奇地凝视着自己。一时之间,这少年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梦境之中。

石老刀扛着一头黄麂回到家时,看到那个汉人已经坐起来了,手中捧着石珠子熬的热汤在喝着。

“这是我阿爸。”石珠子指着石老刀说。

那少年虽未必听得懂苗语,但是亦能猜得出她语意,连忙放下手中的汤碗,站起身来,尽管仍然虚弱,然而动作很是敏捷灵活。他向石老刀作了一个揖,说道:“在下段雪笙,多谢大叔救命之恩。”

石老刀点了点头,严肃地看了这个汉人少年半晌,转头对女儿说道:“煮饭吧,珠子,把那坛新酿的酒开封了。”段雪笙不安地看着这个黝黑、沉默如树桩的苗家中年汉子,猜不出他是喜是怒,但随即看到他转向自己,用生硬的汉话说:“能喝两杯吧,少年人?”

段雪笙喜道:“是,是,大叔。”

几杯糯米酒喝下去,木楼火塘中的火苗愈见暖和,黄麂肉的香气在木楼中飘荡,石老刀面不改色,段雪笙的脸上却已起了微醺的潮红。

石老刀给段雪笙添了酒,问道:“少年人,你是从哪里来的?来到我们这大山里头,是要寻人,还是要做买卖?”

段雪笙回答道:“在下是江南人氏,是特意到此寻人。”

石老刀讶异地问:“寻谁呀?在这山里,九村十八寨,没有我不相识的人家,你说是哪一个人,我送你去就是。”

段雪笙俯首沉吟,良久才说道:“大叔,跟你打听件事,这山里的苗寨,有谁家养蛊么?”

石老刀一怔,慢慢地啜了一口酒,沉声问道:“蛊?那是什么?”

段雪笙抬起头来,说道:“大叔,我知道这里有人家养蛊,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希望能得到帮助。”

石老刀摇了摇头,平淡地道:“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少年人,我们这里苗人养牛养猪都有,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养什么蛊的。”

段雪笙愣住了。一旁石珠子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汉话,但看到段雪笙神色茫然,问石老刀道:“阿爸,他说什么?”

石老刀若无其事地用苗语跟女儿说道:“这汉人说他要来山里寻宝,真好笑,我们这山沟僻角的,哪来什么宝?”

石珠子听了,嫣然一笑,道:“这汉人看起来傻乎乎的,原来是来寻宝啊,难道还以为咱们这山里能挖得出金子银子么,嘻。”

段雪笙自是没听懂石珠子说的是什么,但听她语声清脆,偷眼望去,只见笑靥如花,不由得一呆,不敢逼视,连忙转回头来。

酒酣耳热,石老刀拍拍段雪笙的肩头,说:“少年人,把你救回来,是我家珠子的主意,你尽管安心将养下来吧,我们苗人不懂什么礼节规矩,但是害人的心是没有的。”

段雪笙说:“是,是。”

就这样,汉人段雪笙在石家住了下来。

苗族语言并不复杂,段雪笙那样聪明的少年,用不了多久,便学会了不少苗语,一个多月后,已能与石珠子连说带比划地交谈起来了。

段雪笙说:“我家在江南,有一座大宅子,以前,我和我的父母、姐姐住在一起。”石珠子好奇地问:“你有个姐姐吗?”

段雪笙说:“有,我姐姐的刀法,比我的还好。”

“你姐姐,她也使刀子么?”

“我们家是世传的刀术,我们姐弟俩都自小修习。”

“江南有很多野兔黄麂吗?猎野兽的话,用刀子还不如用弩箭。”石珠子好笑地说。

段雪笙摇摇头:“我们修习刀术,并不是为了猎野兽。”

石珠子纳罕地问:“不猎野兽,使刀子干吗?”

段雪笙语塞,过了一阵子,才说:“学好武功,会有很大用处的。比如说扬名立万,行侠仗义什么的……”

石珠子不明白什么叫“扬名立万”、“行侠仗义”,她想,汉话真是高深,还有很多词自己不能听懂,也许那是比猎野兽更吃力的事情吧。

过后,石珠子就明白了,这个汉人男子说的“刀术”,真的是很有用的。那一天,石老刀又背上弩箭上山捕猎,将养了一段时间、早已恢复元气的段雪笙因为闲得无聊,也跟着一道去了。二人进深山之后,因为没找到大兽,就径直进了摩天山远处的老林。石老刀一路查看兽迹,循迹跟去,不知不觉进入莽林深处。中途小憩之时,石老刀到涧边取水,刚装满一竹筒水,转过身来,发现正与一头饥饿的硕大黑熊面面相对。石老刀心中一惊,取下弩箭立即就是一箭,石老刀射猎多年,瞄得精准,这一箭射中黑熊的左眼,谁想黑熊凶悍,射伤一眼,不但没有转身逃走,反而痛得狂性大发,吼叫着向石老刀扑过来。石老刀再次连射两箭,都射在熊身上,黑熊皮肉粗厚,竟是没射进去,一下子扑到石老刀身边,巨掌一拍,捞住了石老刀的左腿,张口便咬。石老刀心下暗叫:“完了!”正惊惶间,冷不防只见人影一闪,紧接着寒光掠过,那黑熊发出一声咆哮,丢下石老刀,人立而起,转向扑去,石老刀这才看得明白,原来是段雪笙冲了过来,拔刀斩伤黑熊。石老刀顾不得自己伤痛,叫道:“你快跑!熊痛疯了!”心中只想这少年如何抵挡得住痛得发疯的熊撕咬,这一下只怕凶多吉少。却不想段雪笙毫无惊慌之色,闪避腾挪敏捷异常,手中刀霍霍展开,倏忽之间,已砍伤黑熊数刀,黑熊受创,渐渐力竭,段雪笙觑准时机,手中刀搠出,正中黑熊心窝处白毛,黑熊心脏中刀,狂吼一声,终于倒地。石老刀呆在一旁,只看得惊心动魄,听到段雪笙问:“大伯没事吧?”才发觉自己背上尽是淋漓汗水,段雪笙却面不改色。

这都是石老刀回来之后讲述的,那时候石珠子看着段雪笙的眼光除了感激更盛满了仰慕。

二、瞳中碧芒

苗山的月色,静谧温柔,远处不知谁家木楼中,有“坐妹”的后生在吹着苗笛,应和少女低婉的歌声。

段雪笙在小清河中洗过澡,起身穿上衣服,低头看到河面上银辉粼粼的月亮倒影,不由得呆呆地出神。身后有脚步声响,有人轻轻走过来,段雪笙猛地回过头,月光之下,但见玉颜如花,原来是石珠子。

石珠子本来含着微微笑意走近,忽见月光照在段雪笙脸上,他的眼角隐隐似有泪迹,不由一呆,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段雪笙摇了摇头,别开脸去。

石珠子担忧地问道:“那……你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段雪笙又摇摇头,片刻,低声道:“我只是想起我的父母姐姐。”

石珠子道:“啊,你想家了。”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你一定离家很久了吧?你的爸爸、妈妈、姐姐也一定很想你的。”

段雪笙静默了一会,忽然说道:“不,他们不会。他们都已经死了。”

“啊?”石珠子吃了一惊。

段雪笙仰头看着月亮,缓缓说道:“我们段家,原是江南‘孔赵段梁’四大世家之一,以刀术立名,江南一带武林中人,无人不知玄衣刀段氏之名。我与我的姐姐也自幼修习家传刀法,自幼及长,颇有小成。”

他说话文雅,石珠子虽然不甚理解,但亦能勉强听懂语意,点了点头,说道:“你已经这么厉害,你的父母姐姐肯定更加厉害了。”

段雪笙接着说道:“两年之前,孔家大儿子孔干豪用手段迷惑了我姐姐,我姐姐盗了家传的刀谱,与他私奔,离家而去。所幸我父亲心思缜密,早已将刀谱替换,被盗去的是一本假的。”

石珠子沉默片刻,说:“你父亲真聪明,想得真远。”

段雪笙点点头,接着说道:“我姐姐与那恶徒私奔后,我父母也曾去孔家交涉,反被咬定说我姐姐不识廉耻,勾引他家大儿子,弄出淫奔之举,连他家儿子也被拐走失踪了。我父亲竟是无法辩白,回到家来,气得病了一场……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我姐姐逃了回来。孔干豪发现刀谱是假的之后,还以为是我姐姐存心欺骗,软磨硬施要我姐姐把真正的刀谱交出来。我姐姐发现他只在乎刀谱,而不是在乎她这个人的时候,寒了心,要离开他,却被那贼子折磨得九死一生,我姐姐寻了个空子,终于逃出来。当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成人样,全身没有一寸皮肉是完好的,一只小腿被打得连骨头也露了出来!”

石珠子听到这里,惊恐地把小小拳头放到嘴边咬住,忍住惊叫。

段雪笙铁青着脸,继续说道:“我姐姐并没有活很久,她回到家几天后,就伤重不治,含恨而死。我忍不下这口恶气,暗中侦知孔干豪在我姐姐逃走后,也回到自己家里,于是我深夜携了刀潜去孔家,意欲把那个恶贼杀了给我姐姐报仇。”

石珠子担忧问道:“你可杀死了那个大恶人?”

段雪笙隔了良久,方道:“不,我没能杀得死他,他家人多势众,我的武功又不如他,竟是被他们活捉了。第二天,我父亲闻讯,情急之下约了与他素有交情的赵家伯父赶到孔家,与孔家交涉。孔家的人面目毕露,当着我父亲的面鞭笞我,逼迫他交出刀谱。当时,赵寒林伯父也在一旁劝说,两面和稀泥,末了,我父亲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挟,他说,刀谱他不可能带在身上,要他们先放了我,然后他去把刀谱取来。

“孔家的人起初并不肯,赵家伯父在一边说:段天雄一代名家,说话自不会食言,否则还如何在江湖上混下去?并说他可以作证人。于是,孔家才将我放了,让我父亲回去拿刀谱。

“回家后,父亲将我们一家托付给赵伯父就只身返回孔家去了。那一去,就没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到了孔家,只说了一句话:‘我没能做到答应下来的事情,所以也无颜活在世上,这命给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再把事继续做绝了!’然后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死在孔家的庭前。

“我母亲送别我父亲之后,便立即收拾了一些随身的东西,按我父亲的叮嘱,与我一起跟着赵家伯父离开家前往别庄。途中,赵寒林也露出了真面目,觊觎我家刀谱,我母亲为了我而被他杀害,我带着刀谱逃了出来,直到许久才敢回去将母亲埋葬,当时我恨得发狂,只想拿刀去将那些贼子们一个个全杀了,我在黑暗中狂奔之时,突然想起江湖中人最怕的就是苗疆的蛊术,没有人敢轻易得罪养蛊之人。因此,我逃离中原,万里迢迢寻到苗疆,希望能寻到饲蛊的人家,求得饲蛊之术,终有一日回去复仇,让那些贼子死得惨不堪言,方报我家血仇!”

段雪笙说到此处,情绪激动,双拳紧握。石珠子默默不语,只是凝视着他俊朗的侧脸,眼中充满了同情与怜惜。

自那日段雪笙对石珠子说了家中血仇之后,不觉之间过了数日。石老刀腿上被熊咬伤之处亦渐渐痊愈。

这一晚,石珠子刚在石老刀房里为父亲换过敷伤的草药,走出堂屋,看到段雪笙在那里沉思不语,问道:“在想什么呢?”

段雪笙看着她纯善无邪的笑靥,心下纷乱,想起白天来了一个汉人商贩收狗熊皮,无意中道破了石老刀一家就是种蛊之人,而且说蛊在这里叫做牙变,对于养蛊之人,当地的人都不敢和他们亲近。在深夜无光的时候,如果盯着眼睛去看,会看见养蛊之人双眼会有细微的绿光闪现。段雪笙终于明白为什么美丽的石珠子年近二十尚未出嫁,为什么当时自己打听养蛊之事时,石老刀说了谎。而今要寻找的目标终于出现了,却说不清楚是畏惧还是惊愕,一时间神色变幻不定。他试着盯着石珠子的眼睛深看,却看不出什么不一样来,又慌忙移开视线。

石珠子见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脸色这般难看,是不是刚才出去吹了风受凉了?”

段雪笙支吾道:“没……没有。”一转头,看到堂屋正中三脚铁灶上正架着锅子煮茶水,此刻已是深夜,将到睡眠之时,堂屋中已熄掉油灯,唯有灶火发着红光照亮堂屋。段雪笙凝视灶火,心中念头急转,心一横,既然来了就要弄个明白。于是伸手去提锅子,忽作失手,锅子一侧,满满一锅开水尽倾到火塘中,登时将火浇熄。

石珠子叫了一声“啊哟”,为避开溅到身上的水,连忙向后跳了开去。

灶火乍熄、一团漆黑的木楼中,段雪笙但觉一阵颤抖暗暗传过身躯——他看到石珠子的双瞳在黑暗中,有那么片刻,隐隐闪出碧色的光。

在那晚,段雪笙决定,无论如何,他要把牙变带回去。

三、假作真时

转眼半个月过去,石老刀腿上被熊咬伤的伤口完全痊愈了,他的心头却兜上了说不出来的心事。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终于有一天,当段雪笙跟着石老刀进山打猎时,石老刀看着他腰间系着的绣五色锦鸡图案袋子,开口问:“这是珠子做的吧?”

段雪笙有些局促地回答道:“是的,是石姑娘送给我的。”

石老刀点点头,说:“这是我们苗人的定情绣袋,女孩儿把亲手绣的袋子送给了男人,就是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他。”

段雪笙白皙的脸涨红了,他抬起头来,看着石老刀,说:“石大伯,请你……请你答应……”石老刀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汉人少年,等待他往下说。段雪笙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请你答应,把石姑娘嫁给我为妻。”

石老刀道:“你能对她一辈子好?”段雪笙道:“我发誓。”

良久的沉默,段雪笙惴惴地看着石老刀,石老刀却抬头看了看天色,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再赶一程山,就好回去了。”

段雪笙忐忑不安了一路,一直到回到石家。石老刀登上木楼,把肩上扛着的一头獐子卸到楼板上,向着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而迎出堂屋的石珠子吩咐道:“再杀一只鸡,准备烫下那坛糯米酒,我来整治獐子肉。”

石珠子诧异地问:“阿爸,要请客?”

石老刀不响,只取下解腕尖刀,开始剥那头獐子的皮。

当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之后,石老刀让女儿斟上酒,端起酒碗,问:“珠子,段家老弟今儿向我提亲,想要娶你为妻,你想必是愿意的?”

刹那间,石珠子和段雪笙两人都红了脸。石珠子低下头,心下惶然,偷眼看着父亲。石老刀神色温和,说道:“你既把绣袋都送给了他,定是自己愿意了吧?”半晌,石珠子晕红着脸轻轻地点点头。

石老刀哈哈一笑,一口喝干碗中的酒,说道:“好,好。”转向段雪笙,道,“当初我女儿一意要把你从河滩上救回来,原来是大神的意思。既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段雪笙忙道:“大伯你说。”

石老刀道:“你是汉人,而且也不是会久居我们山里的人,所以,如果你要带我的女儿走的话,就尽早把她带离这里吧。毕竟,将苗家的女儿嫁给了汉人,会被寨子里的人用别样眼光看待,我不愿意让珠子受太多委屈,她既决心要跟你,你也跟我发誓要对珠子一辈子好,那么我就放下一桩心事,你把她带到你江南的家里去吧。”

段雪笙喜道:“是,是。”

石老刀再倒上酒,说道:“今晚这桌酒饭,就算我许亲的酒席了。珠子,吃完饭你去收拾一下,你们这就动身吧。”

石珠子猛地抬起头来,惶然叫道:“阿爸!”

石老刀别开头去,沉声道:“珠子,咱家本来就与别家不同,你嫁的又是汉人夫婿,也就不必按着别家的规矩来行事了。只要你欢喜,阿爸我怎么样都是高兴的。”

段雪笙又是意外又是兴奋,心下却也隐隐明白,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是。”起身离席,跪倒在地,向石老刀行跪拜之礼,改口叫道,“阿爸。”

石老刀仰首大笑道:“想不到我石家今日也嫁女儿了!”端起酒碗,道,“来,喝酒,喝酒!”石珠子纤细的手捧起粗瓷的酒碗,浅浅地啜了一口,忽然之间,一颗眼泪掉到了碗中的酒里。

夜阑人静,牛角寨里早已寂静无声,石老刀打着火把,将女儿和女婿送到小清河边。石珠子怀中抱着一个蓝花布包袱,那是石老刀刚才把女儿叫到房中交给她的嫁妆,段雪笙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物事,只知道自己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提时,柔顺的石珠子却摇头拒绝了,一直把它小心地抱在怀中。段雪笙没有太奇怪,他心里隐隐悟到了什么。

石老刀替他们把泊在河岸上的木船缆绳解开,看他们上船,将船推到深水中。段雪笙放下竹篙,拿起木桨拨正了船头,使力划去。

石珠子凄然回头看向愈来愈远的父亲身影,忽然之间,夜色中传来孤独的芦笙的吹奏声,苗家送嫁曲,正是石老刀为出嫁的女儿所吹,石珠子的泪水簌簌地掉落到衣襟上。

江南杭州,段家大宅,门前两棵乌柏树。风吹过,几片树叶打着旋儿掠过门前,一个蹒跚的老人手拿着一把扫帚,扫帚碰到了一双沾满尘土的布鞋,停住。老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看去,面前是一男一女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那年轻男子叫了一声:“周伯!”

老人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浑浊的双眼中闪出泪光,颤声叫道:“少爷!少爷!”扔开了扫帚,扑上两步,紧紧抓住了年轻男子的衣袖,哽咽起来。

段家大宅的主房,在暌隔近两年之后的夜晚,首次亮起了灯光。

忠心耿耿的段家老仆人周伯端上了饭菜,伺候着少主人段雪笙和新见面的少夫人吃饭。

“孔家和赵家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段雪笙问道。

周伯说道:“孔家一直怀疑赵老爷拿到了老爷的刀谱,说赵老爷把夫人都杀死了,怎么会没有夺到刀谱?赵老爷说没有,孔家不信。”

段雪笙轻轻地一声冷笑,说道:“什么赵老爷,直叫他赵禽兽就是!”

石珠子抬起头来,不安地看了看新婚丈夫,这样神情的段雪笙,对于她来说很陌生。段雪笙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给石珠子挟了一箸菜肴,说道:“珠子,多吃一点,不知道你吃得惯这样的口味么?”

无需数日,几乎所有与段家有交情的人都已知道,段家出事之后,段雪笙远赴苗疆,娶回一位苗女为妻,而更让人敬畏的传言是这位苗女能无声无息地放蛊。段雪笙自是听到这种风声,然而他只是付之一笑,虽未承认属实,却也从不反驳。他只是携妻子于城内招摇游逛,全无避忌之状,若非复仇把握十足,这样一个武功并不如何了得的少年,岂敢这般有恃无恐?

两日后。

“少爷!”老仆周伯从门外小跑着进来,到房间外隔着窗子禀道,“孔家老爷登门来访!”

房间门帘一掀,段雪笙一步跨了出来,道:“哦?”稍一沉吟,冷冷一笑,向房中唤道,“珠子,与我一同去见见客。”段雪笙与石珠子一同来到客厅时,果然看到孔家老爷、孔干豪之父孔剑德在厅中等候。

段雪笙看到孔剑德,心中憎恨之极,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眼见孔剑德听到脚步声转身过来,脸上虽立即带上了和气的笑容,眼中神色却颇为尴尬,段雪笙遂笑道:“不知道贵客光临,有何见教?”

孔剑德笑道:“老夫一直有话想要跟段贤侄谈,但是贤侄出外时久,一直耿耿于心未能释怀,而今听小犬说在城里酒楼看到了贤侄伉俪,因此特意前来与贤侄面谈。”一边说着,眼光已转到石珠子身上,谨慎地打量,又笑道,“这就是贤侄媳妇么?真是好人才,段贤侄果然眼光过人。”

段雪笙嘿的一声笑,说道:“这正是我妻子石珠子,山野苗女,不懂汉人礼数,请勿见怪。珠子虽不似江南闺秀那般灵慧乖巧,但却是我在苗疆苦苦寻觅良久,才找到的佳配,此生娶得到她,已是我之大幸——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吧,珠子,给客人倒茶。”

孔剑德连忙道:“不必见外了。”在椅上坐了,听了段雪笙方才那一番话,他瞥向石珠子的眼神更增几分畏忌。

石珠子自是不知道这客人是谁,依言捧茶过来递上,却见这客人猛然往椅中一缩,也不伸手接茶,心中诧异,寻思:“这些汉人很怕女子敬酒敬茶么?”遂莞尔一笑,将茶碗放在案上,见段雪笙在客人对面坐了,便走过去在靠近他的椅上坐下。孔剑德手臂本来随意搁在案上,这一下立即放了下来,将身子移得离案几稍远了些。

段雪笙看在眼中,也不言语,只是看着他,待他开口。

孔剑德咳了咳,方说道:“之前我家与府上开的玩笑有些过了,不想生出种种变故,孟仁兄身逝,老夫亦是深感悲痛,本想找贤侄好好解释清楚,但贤侄却已出了远门。最可气的是听说赵寒林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牲,竟然趁着嫂夫人与贤侄在外无防无备,做下禽兽不如的恶行,杀死嫂夫人并抢走府上刀谱,老夫听闻此信也是目眦欲裂,恨不得便为贤侄出了这个头,只待贤侄归来,商议了再作计较,因此等待贤侄归家的心,竟是切切于怀,无时能忘。”

段雪笙听他一口将自己与他两家的怨仇抹过,唯将矛头指向赵寒林,心中暗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孔先生对我段家的厚情,在下亦是铭感五内,不敢或忘。”孔剑德听他语气虽平静,但短短一句话,讽刺之意味却是极深,不由得老脸上微微一红,抬手拈了拈颔下胡须掩饰住窘色,只听段雪笙接着道:“但不知道孔先生所言的替我出这个头,是怎么样一个出法儿?”

孔剑德道:“贤侄虽然少年英才,但是终究势单力薄,阅历尚浅,对付赵寒林那狡猾老贼,尚欠缺几分经验,老夫秉武林侠义之气,愿为贤侄出头向赵寒林讨个公道,杀人偿命,抢去的刀谱必叫他归还给贤侄。”

段雪笙微微一笑,说道:“好个‘杀人偿命’。”心想:“若非有珠子,这老狗会畏忌我么?但此刻我又何妨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回。”

石珠子听他二人交谈,十句话里倒有七八句是听不懂的,也不在意,看到丈夫望向自己,便回望着他嫣然一笑。两人眼眸相对之状,看在孔剑德眼中,也就成了暗示会心之意,不由更是心内凛然,忖道:“段家这小鬼武功平平,轻浮跳脱,原不足畏,但只不知道他会叫那个放蛊苗女下什么阴毒手段?听说苗人蛊毒能千里中人,祸及数代,但愿此次能抚了这小鬼的顺毛,不致翻了脸就是。”

段雪笙回过头来,向孔剑德含笑道:“难得孔先生肯顾及武林义气,在下父母皆亡,原只是个孤儿,孔先生若能替在下讨个公道,追讨回段家玄衣刀谱,叫赵寒林那老贼偿了家母的性命,在下此后定不忘孔先生的情义。”

孔剑德点头道:“好,既然贤侄信得过老夫,老夫自该替贤侄担了这个道义。”

石珠子不是武林中人,甚至不是汉人,有些事情,她永远都不会懂。所以她不知道在她嫁到江南来之后,这一个月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个“姓孔的汉人老头”后来又来过几次段家,有时候带着她曾在酒楼上见过一面的那个汉人青年男子,他们都尽量站得离她远远地和她丈夫说话,他们说的话很复杂,一番话说下来,她听不懂四五成,但她听得出他们的客气和隐隐的畏忌。每当姓孔的客人来的时候,丈夫都会叫自己出来一同见客,她想,也许这也是汉人的礼节吧。可是她明明知道客人并不高兴看见自己在场,而丈夫每当这时也会很客气,可是他说话的神态里面有一种东西是她所不熟悉的,温和背后的冰冷,偶尔会让她觉得有莫名的恐惧。

石珠子并不知道,她丈夫跟她提到过的所谓“孔赵段梁”四家现在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不知道孔剑德是怎样逼迫着赵寒林把段家的玄衣刀谱交出来,手段一如当初逼迫段家的人,而且与当时不同的是这都是公开进行的。而丈夫对亲眼目睹赵寒林杀死自己母亲、夺走自己家的刀谱的指证,使得武林中人都对赵寒林被追逼之事认为理所当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有一天晚上,丈夫出门回到家里时,显得很兴奋,他叫周伯备了酒,在父母牌位前焚香浇酹,然后携了石珠子一起饮酌。

“珠子,我母亲的仇报了。”段雪笙说,脸上表情似悲似喜,“赵寒林那老狗居然熬不住自杀了,真便宜了他!孔剑德那老贼该失望了,无论他怎么挤也没能从赵寒林手里挤出我家的刀谱来,不过现在,也该轮到他了……可不能让他也如此便宜就了结。”

他平素与石珠子交谈时,多是用苗语来说话,这番话却全是汉话,石珠子没完全听懂,便问道:“什么便宜?”

段雪笙笑道:“没什么,来,珠子,陪我喝一杯,我今天很高兴。”

段雪笙高兴,石珠子也觉得开心,于是满满地往杯里倒上了酒。

那晚上石珠子陪着丈夫多喝了几杯,薄醺欲眠,将睡未睡之际,忽听段雪笙低声问道:“珠子,假如我要做什么事,你会全心全意助我吗?”

“会。”尽管是在蒙眬之中,石珠子亦毫不犹豫地低声回答。

段雪笙笑了,伸臂抱住了石珠子,眼光却转到了放在房间一角那个装着石珠子带来的蓝花布包袱的箱子上。

两日后,石珠子刚刚起床梳洗完毕,段雪笙便走到她身边,说道:“珠子,我有话跟你说。”

石珠子见他神色严肃,心下诧异,道:“什么?”

段雪笙欲言又止,想了想,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晚上在你们寨子河边,我跟你说的那些话?”

石珠子点点头。

段雪笙道:“我的父母姐姐死得惨,我是誓死要报这个仇的。珠子,所以我需要你帮助我!”

石珠子睁大了眼睛凝视他,说道:“大哥,虽然我没跟寨子里别的姐妹一样按规矩嫁到你家,可是苗家的女儿,一旦心甘情愿跟了男人走,就是把命和心交给了他,大神在天上看着,决没有反悔。你要我干什么都成,只是我不会使刀子,不知道怎么才能帮你?”

段雪笙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顿了一顿,才道:“珠子,那来过咱们家几次的孔剑德,我都让你一同出来见过他,就是杀我父亲的仇人。珠子,你不必会使刀子,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帮我,比使刀子更有用,更彻底——今天孔剑德那老贼寿诞,会设宴招待他在武林中相熟的一些朋友,虽然他并未邀请咱们,但是咱们也要去,众目睽睽下,他不敢将咱们拒之门外,咱们就在今晚给他家下手吧。”

“下……手?”

段雪笙点一点头:“珠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石珠子怔怔地道:“大哥,我不明白。”

段雪笙凝视着石珠子,低声道:“珠子,牙变,你知道我说的是牙变。”

石珠子突然似乎窒息了,脸上血色尽褪,张大了眼看着段雪笙,樱唇微颤。

段雪笙的话声中已带了哀求:“珠子,你说过你会助我。”

隔了良久良久,石珠子颤声道:“我既跟了你来……既然你要这样……我便没有后悔,大哥,我答应你。”

段雪笙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低下头,亲了亲石珠子的手,说道:“我出去办一些事,珠子,回头你便穿上你那件最漂亮的百鸟衣与我一起去吧。”站起身来,面带喜色,匆匆出门去了。

石珠子手中握着还来不及放下的弯月梳子,越握越紧,梳齿直嵌进了她的掌心。她呆呆坐着,似变成了一座石雕,目光失神地停留在段雪笙身影早已消失了的门口。

她决意把整颗心和生命都给了这个汉人少年,可是她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明白汉人所想所做的一切,包括自己的丈夫。

不知为何,石珠子忽然想起那个从未谋过面的大姑子,段雪笙的姐姐。男人为了她家的刀谱,便弄死了她。石珠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来,她低下头,一颗眼泪沿着脸颊掉落在衣襟上。

四、牙变

孔剑德今年的生辰,本来不想办什么酒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了就算的。但是他人面极广,又有声名,到了寿诞之日,仍有许多亲朋故交不请自来,只得仍是置办了酒宴酬酢招待,到得晚饭时分,孔府已是一片热闹。

孔剑德满面堆着笑容,手拿酒杯在席上给客人敬酒,看上去精神矍烁,意气风发。从他面上看去,没有人知道此刻孔剑德心中的烦恼郁结。

段孟仁死了,赵寒林也死了,两个与自己齐名的人被逼迫而死,虽是遂了自己的意,但是不仅刀谱没有到手,段家儿子反而带回了一个让人畏惧的蛊女。

他想起赵寒林临自杀前血红着眼看着自己狞笑说:“我一念之差,以至身败名裂而死,我没话说,只是你别以为你两面装样便可以撇脱了干系,段家儿子不肯饶我,难道他便肯饶你么?今日起我就在奈何桥上等着你来,只怕到时候你蛊发身亡的样子,连我也认不出来!”

正在孔剑德心中郁结的时候,一个家人跑到身边,禀道:“老爷,段家少爷与少夫人来了,说带了寿礼来给老爷贺寿。”

孔剑德一怔,心中蓦然掠过一阵阴云,还未说出什么,便见段雪笙携了石珠子的手走了进来。

段雪笙身着雪白衣袍,益发显得玉树临风,俊逸异常,他身旁的石珠子却穿着苗族女子饰满绣织、缀着百鸟细羽的百鸟衣裙,秀丽的脸容微显苍白,没有表情。

孔剑德勉强在脸上挤出笑容,迎上一步,笑道:“段贤侄来了,难得你有心记得老夫生辰,便请入座喝酒吧。”

段雪笙毫无客气言语,只一笑道:“好,喝酒便喝酒。”携着石珠子的手径直走到主席上。这一席上好几个都是孔家家人,见到他们过来,俱不约而同地挪开身子,尽量离段雪笙夫妇远一些。厅内所有宾客几乎都好奇地盯着石珠子看,小声猜测谈论。

席间有一个客人亦认识段雪笙,却并不知道段家与孔家的纠葛,只知道前不久孔剑德方替段家出头报了段夫人被杀之仇,便笑道:“段公子,此次的事情在下也略有所闻,令堂之仇终于得报,也幸得孔大侠肯行此仗义之举,段公子亲来向孔大侠贺寿,原也是该当的。”

段雪笙带笑答道:“今日我还真是为了父母之仇前来孔大侠家的。”在返家之后,他本来在外都称孔剑德为“孔先生”的,现在跟着别人称之“孔大侠”,语气中尽是讽刺。孔家之人,尤其是孔剑德与孔干豪父子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变色。

那客人未听出段雪笙说话中的讽刺,笑道:“如今世上,能似孔大侠这般义薄云天的尚义之辈已不多见,好生让人相敬。”

孔剑德干笑道:“过奖,过奖。”

段雪笙嘿的一声笑,说道:“的确,能似孔大侠这般义薄云天的人,当世少有,为着别人家的东西,自己不动手便将人逼至自杀的本领,更是炉火纯青,举世无匹。”

嘭的一声,邻桌上的孔干豪按捺不住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孔剑德叱道:“干豪!你喝醉了便回房躺着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设宴的大厅之中,本来喧哗的人声为之一静,客人们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向这边注目。

段雪笙笑道:“我有胡说八道么?”

孔剑德强忍一口气,温声道:“段贤侄,咱们有话好好说,没有什么商量不下来的,今日老夫摆设寿筵,没必要弄得大伙儿都不痛快。倘若你一定要马上与我商量,咱们便到书房里说话去吧。”

段雪笙摇了摇头,道:“一跟了你进你家书房,我能不能再出来,可就不知道了。何况孔大侠的赫赫义行,若是不说出来,岂不白叫武林中人相敬了?”

孔剑德心中杀机已动,沉声道:“段贤侄,老夫已一让再让,你再如此咄咄逼人,胡言乱语,未免太过分了。”

段雪笙道:“假如我只是这样一说便算得上咄咄逼人,那么孔大侠当初当着家父之面将我鞭笞,逼他交出我家刀谱,致使家父自刎贵府庭前,可算是什么?”

孔家厅内登时沉静得连一枚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孔干豪大叫道:“你胡说!你胡——”

段雪笙冷笑道:“我也就只会胡说,不似孔兄你恁好的口才,能拐骗了我姐姐出走, 再为谋我家刀谱将她活活打死……”

一言未了,孔干豪已踢翻了酒桌,冲了过来,但此日孔剑德寿筵,他身边并未带有兵刃,刚冲得几步,看到段雪笙反手自腰间拔出刀指向自己,同时那个苗女站起身来,心下一凛,立时止步不前。

段雪笙心想:“眼下已是撕破了脸皮,你死我活已难免,我便拼着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也必要实现了我的心愿!”低声叫道:“珠子,你答应过我的!”

石珠子微笑了一下,眼里却蕴满泪光,说道:“是,大哥,我答应过你的。”她伸手从裙下抽出一把小小弯刀,同时轻轻说道,“大哥,有件事你得知道,我们家的人不死,牙变不会得见。”

孔剑德一见到她手动,已是大叫道:“干豪你快离开!”叫声未落,却见这苗女一抬手,哧的一声,一刀割开了自己的喉管,鲜血飞溅,刹那间她身上织绣华丽的百鸟衣裙尽染,她似乎尽了力地向后仰起脖子,倒在地上。变故陡生,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些人大多都是混江湖之辈,死人见血的场面并不少见,但是这样奇突诡异的变故却是首次遇到。

段雪笙心神一片混乱,竟似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石珠子的尸身,木立当场,半晌,方始叫得出声:“珠子!”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孔干豪又惊又喜,也顾不得许多外人在场,叫道:“爹!这女人竟然自己死了!咱们白担心了这么久!”

孔剑德毕竟城府老辣,惊愕过后,回过神来,朗声说道:“大家可都看到了,这女子是自己寻死,可与我们孔家一点儿干系也没有!——来人,把尸体抬出去,今天老夫的寿辰,怎么便碰上这样晦气的事情?”

两个孔家的家人应声过来,段雪笙咆哮道:“不许你们碰她!谁碰她我杀了谁!”狂乱挥动手中刀,那两个孔家家人不敢上前,眼望孔剑德看他示下。孔剑德所顾忌的苗女既已死,他哪里会将段雪笙放在眼内,阴沉沉一笑,道:“看来段贤侄夫妻俩都患上失心疯了,一个跑我家里来自杀,另一个也胡说八道,神志不清……”

正说到这里,忽听那两个家人中的一个失声叫了一声:“这……这是什么?”众人目光一齐随他伸出的手指望去,只见石珠子的尸身已大半浸在鲜血之中,此刻在她割开的喉管处,正有一物蠕蠕而动,似欲从伤口中钻出来。

这情景奇诡异常,众人俱看得怔住。那物事沾着石珠子的鲜血,终于钻出伤口,爬到她失去生气的惨白面孔上,瑟瑟地抖动着展开一对染血的双翼,原来竟是一只形状奇异的蛾子。孔剑德猛然省悟,嘶声叫道:“快!快把这蛊虫弄死!快……”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孔剑德全身颤抖,向前冲出,意欲将那蛾子踩死,但那只蛾子已晾干双翅,振翼飞起,向着冲到近前的孔剑德飞扑过去。

那一年,江南齐名的“孔赵段梁”四家中,孔、赵、段三家消亡。

亡得最离奇的当数孔家,江湖上传闻:孔家当家孔剑德因谋夺段家玄衣刀谱,将段氏夫妇杀死,段家公子因此远赴苗疆娶回一个养蛊的苗女,于孔剑德寿筵之上,那苗女以自己的死与血催生蛊虫,致令孔家人中了毒蛊。而就在当晚,孔家被数十名不明身份的蒙面人将门封了,纵火将宅中人与房舍一把火焚成灰烬,没有一个孔家的人逃得出来。

据说,那些纵火的人即是当地武林中人,他们亦是生恐孔家所中蛊毒会流传来开。至于段家那位公子,后来谁也没再看到他的下落。

江南一个小镇,一个姓江的药店掌柜早上刚打开店门,便看见一个客人走进来。这客人头发凌乱,胡须拉碴,衣着破旧,似是一个流浪汉,怀中抱着一个肮脏的蓝花布包袱。虽然这人看上去不是个有钱人,但进了门皆是客,江掌柜客气询问:“客官要抓什么药?”

这人摇了摇头,低声道:“掌柜的,我想请你帮看一看,这是什么药物?”听他话音,原来年纪也尚轻,只不知为何落泊到这种地步。

江掌柜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蓝花布包袱,里面是一个白布包,再打开布包,露出一块黄黑色泥土状的东西,散发出淡淡的古怪药材味道。江掌柜凑近这东西,嗅了嗅,再轻轻按一下,拈着沾在手指上的颗粒,说道:“这东西虽不名贵,可也极为少见,幸而小人当年从一个远方小贩那里见到过,所以识得。这是苗疆边远之地生长的一种树木,苗人剥了树皮榨出汁来炼制焙干,再加入一些他们自采的草药制成,据说长期少量吞服,即可使女子终生不育,生不出子嗣——客官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那人听了,怔怔地站在当地,失魂落魄一般。

江掌柜心中纳闷,又问了一句:“这药在中原罕有所见,客官是从哪得来的?如果不用,可否卖给小店?”

那人似若未闻,只是包起了药,抱在怀中,慢慢地转过身子,向店外走去,江掌柜只听他喃喃地自语:“原来……你爹爹……只是让你别生孩子……不让牙变的血缘再延续下去……你为何不早跟我说……为何不早说……”

清晨的旭日照在店阶前,江掌柜目送着那人消瘦的身形在阳光中缓缓远去,不知为何,心头却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