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踏雪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
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唐，洛阳，天宝十四年。
四月春深，寒气已尽。日暮西下，街上小贩们已开始收摊，酒楼也点起大红的灯笼。穆义山将地上一盆盆的牡丹搬上推车，古铜色的皮肤映着夕阳，显得额头皱纹越发得深，如同刀刻一般。
”爷爷，你看！“穆义山五岁的孙子指着行近的一辆马车叫起来。青帘的马车穿过依旧熙熙攘攘的闹市，缓缓停在穆义山面前。
那车门帘一挑，跳出一个蓝衣丫环，半臂襦衫，高腰襦裙，也就十五六岁。她扭头对车内道：”夫人，这里还有花，看看么？“
车内探出一个云鬓花颜的华服女子，应该不年轻了，却是保养得宜，行止雍容，她眼波扫过推车上的牡丹，问道：”就这些了么？“
听这口气，似乎是还嫌不够，穆义山心中一喜，连忙应声道：”还有还有，在家里没搬出来，这都是今天剩的了。要不客官跟我回去挑选？不远，就在城南。“
蓝衣丫环抿嘴一笑，道：”都有些什么品种？我们柳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当朝宰相都称我们夫人一声表妹，要不是过几日府上要来贵客赏花，又何必劳烦夫人自己出来？“
原来是杨国忠的亲戚，穆义山一面点头，小心将花搬到车上，收拾妥了，一面说道：”老汉我种花十几年了，凡是洛阳有的，我家都有。什么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
”行了，行了。“那丫环扑哧一笑，转头对车内夫人道，”去瞧瞧么？“
那夫人点头允可。车夫便驾了马车，慢慢跟在穆义山祖孙后面。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甫入穆义山家后院，蓝衣丫环便惊呼起来：”啊！好漂亮的花！“她转身扶柳夫人下车，道：”夫人您瞧！那边红色的！“
窗下，一丛牡丹开得正盛，深紫色的花瓣如同丝绒，仿佛凝聚了世间的繁华，富贵而高傲，夕阳给这深紫又镀了一层金，越发瑰丽辉煌。
”这株我要了，叫什么？“柳夫人世面见多，并不惊奇。”夫人，这叫紫金，是小人自长安收集来的，在宫里也是稀罕品种。“穆义山心中大喜，这株紫金价格不菲，一直没卖出去，今日可算出手了。
柳夫人一路看过去，又随手指了几株。那丫环便一一搬上马车。”穆老爹，你这里有没有比较特别的？别人家没有的品种？“”这……“穆义山一时踌躇，有倒是有，只是不想卖。
蓝衣丫环见他踌躇，笑道：”不知你可否听说过’绝塞明月‘？“”绝塞明月“，穆义山当然听说过。几年前安禄山献给杨贵妃的贺礼，便是这品”绝塞明月“，博得贵妃欢心，便收了他做义子。
那丫环又道：”这次府上来访的贵客，就是安大人的侄子，他自是见过那’绝塞明月‘的。我们夫人今儿转了一整天，就是想找棵能比得上’绝塞明月‘的牡丹，您想，宰相大人的表妹，怎能输给关外粗人？“
穆义山还未开口，忽觉有人扯他的衣角。低头一看，却是小孙子攥着他的衣下摆道：”爷爷，你不是有棵’洛神‘，比’绝塞明月‘还要好？“穆义山心中咯噔一下，这洛神，他已栽培了十年。早先是想卖个高价，后来好不容易辛苦种成了，他又舍不得了。这十年的心血，和养个孩子又有什么两样？这满园的牡丹，只这株不卖！绝对不卖！
”洛神？“柳夫人听得此名，眼神一亮，问道，”可否一观？“
小孙子献宝般将二人引至院角。一处篱笆下，立着一株极不起眼的牡丹，花枝细弱，枝头却顶着一个初开的花苞，如弱柳扶风，在暮风中轻颤，嫩白如玉的花瓣微张，边缘隐有红丝，如轻柔的披练，徐徐展开。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柳夫人脱口吟出，抚掌道，”不愧是洛神，果然是好花！“那丫环会意，便来搬花。
”且慢！“穆义山突然伸手阻止，踌躇道，”这株……不卖的。“丫环笑起来：”穆老爹，你卖花为生，怎么有生意不做？“穆义山摆摆手，轻抚着身边孙儿的头，道：”别的都可以，这株，真的不卖。“十年心血，就此卖掉，直痛如卖儿卖女。
”这可真是奇怪了，不过是棵牡丹，以后再种就是了，穆老爹你天天卖牡丹，还舍不得了？“丫环笑道，”莫非怕我们银子给不足吗？咱们柳家，还能拖欠你银子不成。“最后这句已隐隐带了重音。
柳夫人摇手止了丫环的口，温言道：”穆老先生你放心，我必差人好生照料’洛神‘。咱们府里也种了不少牡丹，花匠并非庸手。“她转头唤那丫环，”坠儿，回头告诉阿牛，让他着意照看这洛神一些，莫要养坏了。“
丫环坠儿应了一声，就去搬牡丹。穆义山又待伸手去拦，那边他儿媳却自屋里走了出来。这院里来了大主顾，她在屋里早已听了个清楚。她把穆义山拉到一边，低声道：”爹，洛儿今年该念书了，咱家还缺着二十两银子呢……“穆义山低头看看孙儿，那清澄澄的眼正望着他，浑不知大人这话什么意思。他心中一阵不忍，叹道：”好吧。“
再转头看，那丫环已经将花搬到车上，正在清点。”洛神“也同别的花摆在一起。他不敢再细想。终于，沉甸甸凉冰冰的银子入了手。这，就是他今年的捐租、家里的开销、孙儿的书，和他或许光明的前途……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安禄山反了！
叛军南下，直逼洛阳！
封常清兵败，高仙芝退守潼关！
洛阳失守！
一个月之前，洛阳还和往年一样，欢欣地等待着新年的到来。而此时，富贵人家早已逃往潼关之内，未走掉的百姓也闭门不出。大街上一片狼藉，整个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氛围中。穆家小院里牡丹早已褪尽了叶子，尽现冬日萧索，只有那个别怕冷的，才被精心地围上了草席。
”洛儿呢？“穆义山的儿媳妇忽然惊惧地叫起来。”不在厨房么？“穆义山也警觉起来，这个节骨眼，他可不能跑出去。”不在，我刚从厨房回来。“她不安起来。
”我出去找。“穆义山披上外衣，跨出门的瞬间他又停住了，走回屋，自铺盖里边抽出一柄刀。他将刀揣在腰间，冒着冷风，出了门。他已有多少年没有用刀了？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使刀，只是觉得有刀在身边安心，一如他睡觉时那样。
穆义山在冷清的街上搜索，脚下时不时踢到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时有马蹄声远远传来，他便藏身在小巷中，耳听叛军呼啦自街上疾驰而过。穆义山在街上躲躲闪闪地搜寻，蓦地他眼前一亮，街心一地狼藉中赫然有一个打碎的绿玉花盆，那盆中是一株干枯的植物，细而劲的枝条，老而裸露的根……他快步走上前，双手因为激愤而颤抖。他自那冰冷的泥土中极轻柔地将那株植物扒出来，就如同在侍弄一个娇嫩的婴儿。
洛神！他的洛神！竟这样被抛在街上！他心中剧痛、悔恨，却也庆幸，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这根，还活着！他小心地将牡丹花根揣在怀里，深深吐了口气，继续在街上寻找着。
转过一个街口，他忽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街的那端，洛儿正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小孙子远远地看到穆义山的身影，扬起手中的物事，高声叫道：”爷爷！爷爷！糖人！我捡到糖人啦！“”洛儿！别乱走！快回来！“看到孙子，穆义山大为放心，他一面招呼，一面向他跑过去。
嘚儿，嘚儿……微弱的马蹄声又响起来，越来越近。穆义山只觉得心也随着这马蹄声剧烈地跳起来，他提气疾纵到孙子身前，抄起他就跑。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锣鼓，他只知道往家的方向疾纵，回家！回家！
城南的小巷仍是一片安静，穆义山急促地喘着气，轻轻地放下孙子，低声喝道：”别再出门了！你不要命了！“他口中责骂着孙子，却牵起他的手，往家走去。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摸怀中，一摸之下不由大惊失色，洛神？他的洛神呢？穆义山停住脚步努力回想，难道丢在街上了？他踌躇一下，将洛儿送到家门口，推开门让他进去，道：”洛儿，爷爷还有事，一会回来。“说罢转身，回去寻他的洛神。
洛神，必是丢在刚刚寻到洛儿的地方。穆义山一路寻去，小心避开时而疾驰而过的叛军马队。他隐在僻静的街角，探身向前望，那是适才抱起洛儿的地方。他目光搜寻过去，眉角在看到地上一根枯枝时微微跳了一跳。他笑了，宝贝就在眼前，不怕再丢。
嘚儿，嘚儿，马蹄声再次响起，来势极快。这回人数众多，转瞬间已到近处，穆义山刚刚跨出的脚收了回来，眼角瞥到街那端转出的叛军队伍。那铁蹄踏在地面上，震得街边屋顶簌簌抖动，地面烟尘四起，地面上那些包袱，笸箩，杂物，小家具，都被踏碎得飞溅起来。骑兵们尖声叫着奇异的语言，挥舞着长刀，恣意享受着践踏的乐趣与毁灭的快感。
穆义山缩在街角的阴影中，铁骑的蹄声震撼着他的心，他忽然感到一种微不足道的渺小。他紧握刀柄，来掩饰双手的颤抖，然而他的目光从不曾离开那躺在街心的牡丹老根。”洛神“，”洛神“，那是他十年的心血，是他自离开江湖之后心之所系。难道，他就眼看着”洛神“在铁蹄下灰飞烟灭？
在那马队踏上牡丹枯根的一瞬，一道银光自街边划过，战马顿时失了前蹄，一声惨嘶，滚翻在地。马上武士功夫不弱，临变之时就势一滚，抬眼望去，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正一面出刀格挡后面武士的长刀，一面试图寻找空档捡地上的什么东西。
”妈的！杀了他！杀了他！“爱马失蹄，已是不能要了，那武士怒极，狂吼起来。一众武士围拢过来，一面舞动长刀劈向穆义山，一面扯得战马人立，用铁蹄去踏。
穆义山毕竟老了，未支撑几个回合，便手臂酸软。若是二十年前，他或许能多支撑片刻——也不过是片刻而已。这般凶悍铁骑，谁又能独力阻挡？一柄长刀自他左肩砍过，硬生生地削了一半肩膀下来，血花飞溅。穆义山滚倒在地，那些骑兵没了阻挡，兴奋地高叫起来，再次促马狂奔。铁蹄踏过穆义山苍老的身躯，他伸出仅剩的右手，伸向身前那截干枯的老根。马蹄毫不留情地接连踏过，将他永久地踏入黑暗之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铁蹄踏在枯根上，将它碾得粉碎，深深地踩入千年干硬的黄土中……
惆怅阶前红牡丹， 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 夜惜衰红把火看。
唐，宝应二年，洛阳。
八年战乱，终于平息。
四月春深，寒气已尽，日暮西下，照在洛阳城头。
街上三三两两摊贩开始收摊，酒楼挂出大红的灯笼，招揽着稀稀落落的客人。
街角，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将几盆牡丹搬到一辆小车上，用略带粗哑的嗓音叫着：”卖牡丹！卖牡丹！“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