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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士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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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白羽

一 孤傲少年日正中天,秋高气爽,云染金黄,难得的好天气总使人心情舒畅。贺云鹏的心情也好极了,不仅是因为看到眼前这个简陋的酒馆,更是因为看到远方天津卫那逶迤隐约的城墙。大概天黑之前能到吧,贺云鹏愉快地在心里盘算。

"老板,烫壶好酒!"贺云鹏人还未进门就在大声喊。十多天没有好好吃喝一顿,嘴里要淡出鸟来了。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贺云鹏又大声吩咐:"有什么好菜尽管上,可不要拿些寻常物事来糊弄本少爷。"阅人无数的老板一眼就看出这是个豪爽的主儿,不禁满面堆笑,殷勤答应着立刻去张罗,只一会儿,他就把大盘小盏堆满了贺云鹏的桌子。

踌躇满志地给自己斟上一杯酒,贺云鹏习惯性地举杯四顾,却发现酒馆中空荡荡的,除了老板小二就只有自己,不禁大为扫兴,闷着头把酒一口抽干。三杯下肚,贺云鹏一推杯,只觉得满桌的菜肴吃到嘴里味同嚼蜡。百无聊赖地转开头,萧索地望向窗外,忽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个人影踯躅而来,孤寂的身影,在广袤的天宇下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贺云鹏饶有兴致地望着他,隐约可见其背上有一物突起,好像是剑柄。能在这里遇到一个江湖人,贺云鹏感到有些兴奋。

就在贺云鹏第一壶酒见底的时候,那人刚好跨进店中。老板和小二立刻满脸堆笑,殷勤地上去招呼:"客官请上座,本店鸡鸭鱼肉、烧刀子女儿红无一不有。" "一壶清水,三个馒头。"来人淡淡吩咐,冷淡的声音难掩未脱的稚气。

老板漫应着,殷勤劲儿一下子消失无踪。贺云鹏仔细打量来人,只见他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却偏偏要装出知天命的老成,白皙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有一种病态的俊美。紧抿的双唇线条分明,显得坚定而冷酷,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一种贺云鹏从未见过的淡淡的忧郁。可笑的是他的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几两银子一把的地摊货。以贺云鹏的经验,这种剑只能用来切西瓜,那少年却郑重其事地斜背在背上,剑柄朝右,高出右肩七寸二分,蛮像那么回事。

"小兄弟,四海之内皆朋友,何不过来喝一杯?"贺云鹏见那少年拣了个角落坐下,独自咀嚼着冷硬的馒头,便忍不住出言相邀。

"我们不是朋友,我也不喝酒。"少年没有抬头,冷淡的声音拒人千里。

大约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闷气,贺云鹏感到有些恼怒,低低地骂了句不识抬举,不再理会那少年。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来,在酒店外打住,十几条大汉拴好马后蜂拥而入,空荡荡的酒店立刻变得拥挤嘈杂。贺云鹏打量着那些大汉,只见个个精壮剽悍,满面风霜,统一的镶边黑缎短打衣裤,表明他们是隶属于同一帮派。十几个大汉各自找位置坐下了,简陋的酒店因他们而越显窄小。

"劳驾,挪个地方。"一个大汉见那少年独占一桌,便冲他拱手道。言辞虽然客气,语气却不容反驳。少年没有言语,默默地拿上自己的馒头清水起身,慢慢过来,坐到贺云鹏对面。贺云鹏注意到少年眼中除了那永恒的忧郁,不带一丝感情,似乎身外的事物俱引不起他一点点注意,那实在不像一个少年人的眼睛。斟上杯酒,递过去,贺云鹏笑道:"今日同桌也算有缘,来!陪本少爷喝一杯!" "我不喝酒!"少年没有抬眼,声音冷淡如旧。

端着酒杯,贺云鹏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尴尬。少年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啃着手中冷硬的馒头。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贺云鹏心里发誓,决不再理会这个少年。转开头,贺云鹏有些羡慕其它几桌上吆五喝六的那些大汉的豪迈,尤其他们高声谈论着各自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涯,更让贺云鹏向往万分。

随着大汉们的酒酣耳热,谈论越加肆无忌惮:"……想咱们出道的时候,师父考察之严格,刀要见血、拳要杀人,哪像现在的年轻人,随便一个穿绫着缎的富家公子,或者还没长大的半大孩子,挂把破刀、背把烂剑就当自己是江湖人,什么时候脑袋掉了都不知道。"贺云鹏听到这里只觉心中有气,什么富家公子半大孩子云云,显然是在说自己和那少年。但别人没有指名道姓,贺云鹏也不好发作。偷眼打量对面的少年,只见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外的一切,正专心致志地把最后一小块馒头塞入口中,然后拍拍手,从怀中掏出几个小钱,一一排在桌上,叫声"老板收钱",然后起身走向大门。

"喂,小子!看你也学别人背把剑,想必会两手,何不耍上几招给大爷助助酒兴。只要耍得好,大爷一定好好赏你!"一个醉醺醺的大汉突然冲正要离去的少年喊。少年没有停步,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众大汉调侃道:"徐老三,你是不是喝多了?"那个徐老三见少年没有搭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身形一晃,拦在那少年身前,虽然步伐有些踉跄,身手倒也十分矫健。少年停下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这个醉汉。

"大爷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徐老三打着酒嗝问。少年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耍剑。" "不会耍剑你学别人背把破剑干什么?"徐老三不依不饶地问。

"杀人!我只会杀人。"少年淡淡地道。

"只会杀人?"徐老三突然转头冲同伴们大声道,"他说他只会杀人!"众大汉哄堂大笑,徐老三打着酒嗝道:"那好,你就把我杀了吧。"少年摇摇头道:"你我无冤无仇,我不会杀你。"徐老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道:"好好好,既然你不愿杀我,那要么就留下你的剑,要么就从我的胯下钻过去吧。"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转瞬即逝,继而又恢复那种淡淡的忧郁,默然半晌,慢慢弯下腰,趴了下去。徐老三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好,果然是个人物,受得胯下之辱,大爷今天就成全你!"说着张开双腿,笑嘻嘻地望着趴在面前的少年。

贺云鹏实在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你他妈实在不像话,竟跟一个孩子如此过不去!"徐老三乜斜了贺云鹏一眼:"你小子什么东西,敢管你大爷的闲事!"众大汉也纷纷道:"小子,别找碴,大爷们今天心情不好!"方才众人的谈论早就引起了贺云鹏的不快,如今既然较上了劲,贺云鹏也不甘示弱。想当初在家乡时,从来都是别人怕自己,他什么时候怕过人?他一把扯下外面的英雄氅,露出里面的贴身短打,捋起袖子道:"你们心情不好,本少爷心情更差。来来来,你们谁先来祭少爷的拳头?"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徐大爷来会会你!"徐老三说着直扑过来,一拳直击贺云鹏面门,钵盂大的拳头倒也虎虎生风。贺云鹏猛地低头前冲,右肘向前狠顶,一招狠辣的"兜心拐"正中徐老三胸膛,直把他硕大的身躯撞得向后飞出,"稀哩哗啦"撞倒几张桌椅,菜肴酒水泼了一身,躺在地上哼哼叽叽地再也爬不起来。

众大汉发一声喊,齐向贺云鹏扑来。贺云鹏在人群中拳打脚踢,指东打西,只数个照面,十几个大汉就躺倒了一大半,剩下几个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上前。见没人再敢上来,贺云鹏意气风发地披上英雄氅,拿起桌上的佩刀,拍拍刀鞘道:"还不快滚,本少爷的刀还没出鞘,若一出鞘,必定见血方回!"众人相互搀扶着退出酒店。一个大汉在门外冲贺云鹏发狠:"小子,有胆留下个字号,长风帮一定不忘今日的恩赐!"贺云鹏豪迈地道:"哈哈,好说好说,本少爷贺家庄庄主贺云鹏是也!"那大汉皱皱眉,大约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贺家庄,但也不敢再问,一挥手,带着众人上马绝尘而去。

见众人去得远了,贺云鹏转向那少年,少年已经出门,正打算离开。见他没一句客套就要走,贺云鹏不禁心中有气,忍不住问:"喂,你就这样走了?"少年转回头,有些不解地望着贺云鹏。贺云鹏质问道:"知不知道方才我救了你?难道你不会说句感激的话?难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少年神色不变,淡淡地道:"那个醉汉不过是喝多了,我都不跟他计较,你又何必多事?" "你……"贺云鹏为之气结,顿了顿道,"他在侮辱你,你也不计较?"少年还是淡淡地道:"他不过是为难我一下,我不会放在心上。"贺云鹏一时语塞,愣了半晌,方自嘲道:"我他妈学人家打什么抱不平,真是自找没趣!"少年不再理会贺云鹏,转过身,慢慢向天津方向而去。贺云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恨恨地掏出块碎银,叫老板结账。躲在一旁的老板此时方哭丧着脸过来,接过碎银,可怜兮兮地道:"大爷,打坏了那么些家什,好歹赔几个子儿吧!" "赔什么赔?再他妈啰嗦小心我拆了你这鸟店!"贺云鹏只觉得心情异常恶劣。

二 两面三刀天津濒临渤海,因得河漕、海运和芦盐之利,乃是北方的商业集散中心、拱卫京师的畿辅重镇。相传"天津"一名为前朝永乐帝所赐,意为天子渡河的地方。永乐帝在位期间,因天津作为畿辅要地而设卫,故天津又有"天津卫"之称。

贺云鹏走在天津卫的大街上,心情十二分地烦躁。想起那不识好歹的少年,顿觉胸中气愤难抒,只想摆下几大桌酒席,畅饮一番。可惜如今身上剩下的银两莫说畅饮,就是买半坛最劣的烧刀子也不够了。望着面前一处奢华的酒楼,贺云鹏叹了口气,没有停步,希望能在前方找到一处冷清些的小店填饱肚子,然后尽快成为一名吃穿不愁的"决斗士"。前方一个熟悉的背影让贺云鹏眼睛一亮,举手正欲招呼,却又张着嘴愣在那儿,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啐了一口,贺云鹏暗骂一声:"我他妈干嘛那么贱,一定要跟他结交?"那背影正是日间那个不知好歹的少年。只见他正拐进街边一处破旧小店,这样的小店很明显是为那些下等苦力准备的。此刻,倒正合贺云鹏的需要。

来到小店门口,贺云鹏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见长街尽头,一群黑衣汉子慢慢围了上来,眼里满是猫戏老鼠的嘲弄。贺云鹏不必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衣饰已经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全是长风帮的帮众。悄悄握紧刀柄,贺云鹏戒备地盯着他们,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强龙不压地头蛇,谁都知道这个理。

"小子,今儿晌午是你伤了我的属下?"领头的阴鸷大汉冷冷地问。"不错!"贺云鹏淡淡地应着,偷眼打量四周,只见自己已经被完全包围起来,周围的黑衣大汉只怕有二三十人。"自废一只手,今儿晌午的梁子就算揭过。"阴鸷大汉寒声道。"呵呵……"贺云鹏不怒反笑,"好啊,把手伸出来!""什么?"那汉子似乎没有明白。

贺云鹏缓缓拔出刀,耐心解释:"你把手伸出来我才好割啊,笨蛋!"说完,刀如匹练,直斩那汉子的右手。阴鸷汉子又惊又怒,手一翻,直抓刀背,竟要空手夺刀。贺云鹏见状也不变招,存心试试那大汉的斤两,待他抓上刀背时,方猛一抖腕,直震得那大汉丢手不迭。

"上,都给我上!"大汉恼羞成怒,抽出软鞭,当先向贺云鹏冲来。贺云鹏边挡边退,心中暗暗焦急,像这种小角色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在这繁华闹市,不敢公开杀人,不然没有做成决斗士倒先做了官府的阶下囚。

用刀背砍翻几个大汉,贺云鹏冲出包围,向长街尽头奔去。突然,贺云鹏猛地顿住脚步——一股迫人的气势直压得他不敢妄动。抬眼看去,前方一人一骑正缓缓而来,马背上一个瘦削的老者,半阖的双眼中透出一丝精光,教人不敢直视。贺云鹏戒备地盯着老者,老者也在眯眼打量着他。身后追来的那帮大汉,见到老者后都纷纷停止鼓噪,对他恭恭敬敬地拱手,齐声叫帮主。

"怎么回事?"那老者淡淡地问。领头那个阴鸷汉子忙上前,把经过简短地向那老者禀报,当然是专拣对自己有利的。贺云鹏冷笑着盯着二人,也懒得争辩。"啪!"阴鸷汉子尚未说完,已吃了老者重重一耳光。也不知老者怎么一晃就下了马背,一巴掌直扇得那汉子滚出老远。

"一大帮人欺负一个外乡人,把我们长风帮的名声都丢尽了。别人已经手下留情,你还敢添油加醋地哄骗老夫!"老者愤愤大骂,继而又转向贺云鹏拱手道,"朋友莫怪,本帮帮众有何得罪之处,还望看在老夫的薄面上担待一二,老夫长风帮尤旭。" "好说好说。"贺云鹏也客气地拱手道。"少侠的功夫似乎颇为繁杂,不知师承何人门下?"老者拱手问。贺云鹏"嘿嘿"一笑道:"我的师父可多了,有名的有’开碑手’石昆,’大力王’焦成,’五虎断门刀’彭天奇!""原来如此!"老者恍然大悟,点头道,"少侠功夫果然与众不同,老夫十分佩服,有心结交,不知少侠肯赏脸否?" "这个……"贺云鹏感到有些突然。"前面的赏花楼是本帮产业,就请少侠赏脸,让老夫敬上一杯赔罪酒如何?"老者说着就来拉贺云鹏的手。"这……"贺云鹏还在犹豫,只觉得这一切总有些不对头,就在此时,突然感到手腕的脉门被老者鹰爪一样的手死死扣住,半边身子立刻就软了。贺云鹏刚想挣扎,老者一掌已然印上他的胸膛。"砰"的一声闷响,贺云鹏的身子倒飞而出,平平摔在地上。"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贺云鹏张口欲骂,却感到全身骨头似已散架,胸口痛得发不出一声。

"嘿嘿!"老者阴阴一笑,"长风帮’两面三刀’尤旭都不知道,你确实是该死!""他妈的暗箭……伤人……"贺云鹏只感到十分愤怒,想破口大骂,却痛得语不成句。一帮大汉上前把贺云鹏拎起来,领头那个阴鸷大汉冲尤旭笑道:"帮主果然高明,一出手就制住了这小子,少了我们很多麻烦。"尤旭淡淡地吩咐:"莫在城里下手,免生是非!"阴鸷大汉心领神会地点头道:"属下晓得!"说完一挥手,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贺云鹏捆了个结结实实。

尤旭望望再无反抗之力的贺云鹏,正欲翻身上马离开,却突然像中了定身法般顿在那里——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由后背蔓延全身。接着,听到一个寒冷如冰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放开他!"尤旭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回头,就看到一丈开外,一个少年像标枪一样钉在那里,双目如电,直射尤旭的眼睛。

"什么?"尤旭想笑一笑,却感到脸上的肌肉竟是如此地僵硬,成了一种不由自主的抽搐。"我说——放开他!"少年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却偏偏让人不敢轻视。尤旭想也没想,立刻冲属下微一点头,那领头的阴鸷汉子立刻领会,马上解开了贺云鹏身上的绳索。贺云鹏身体摇摇欲倒,却还冲少年大声道:"喂!这儿没你的事,给我滚远点,本少爷还要和这’两面三刀’公公平平地斗一斗!"少年没有理会贺云鹏的呵斥,转身架住他的胳膊,冷冷道:"我们走!"尤旭双眼死死地盯着少年转身,伸手去扶贺云鹏。就在此刻,尤旭突像脱兔般猛地蹦出,一柄短刀如毒蛇出洞,直刺少年后心。短刀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刺而出,却又像中了魔法般,立即凝在少年身后不及一寸处。尤旭举刀指着少年的后心,僵直而立,虽然刀尖几乎已经触到少年的衣衫,却再也不敢前进一分,因为少年的剑尖,不知怎么就顶在了尤旭的咽喉上。

"不要逼我!"少年没有回头,反手持剑,剑像钢浇铁铸般纹丝不动,声音冰凉刺人心魄。尤旭连变了七八种身形,剑尖却像粘在咽喉上一般,冰冷的感觉直透他心底,鼻尖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握刀的手一松,刀"当"的一声掉到地上,尤旭慢慢举起了双手。

"呛"的一声轻响,少年的剑以人眼莫辨的速度回到鞘中,扶着贺云鹏,二人慢慢离去。

二人的背影已经去得远了,尤旭仍举手僵在那里,额上尽是冷津津的汗。

三 决斗士"我欠你一条命!"来到僻静处,贺云鹏喘着气道。少年放开手,淡淡地道:"你先帮过我一次,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哈,我帮过你?"贺云鹏感到有些恼怒,"以你的功夫,我根本就在多事,你还要说风凉话?"少年没有争辩,又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然后咱们各走各的路。""我正打算去做富贵坊的决斗士,不劳相送。"贺云鹏没好气地道。

"什么富贵坊?什么决斗士?"听到"富贵坊"三个字的时候,少年的眼光似乎一寒,有些急切地问。贺云鹏有些意外,瞪了他一眼,方道:"天下只有一个富贵坊,至于决斗士,你见过斗蟋蟀没有?"少年微微点了点头,贺云鹏接着道:"让两个武林高手像蟋蟀一样互相拼斗,场外赌客们随意下注,这是富贵坊的一种新玩法。相斗的两个武林高手就叫决斗士。" "谁都可以做决斗士?"少年有些感兴趣地问。"当然,只要你是高手!"贺云鹏道。少年默然片刻,突然道:"我也要做决斗士。""好啊,我们可以同路。"贺云鹏有一种意外遇到知音的欣喜,率先而行,禁不住哼起平时常唱的歌:"少年任侠不知愁,仗剑长街走……"

说起富贵坊,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湖上的赌馆、青楼均有富贵坊的产业。富贵坊分店遍布天下,势力也遍布天下。而富贵坊的总店就在天津。天津的富贵坊外观其实很平常,实在不像分店遍天下的富贵坊总店。

二人来到富贵坊门外,贺云鹏突然想起一事:"喂,你怎么称呼?相识这么久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年犹豫了一下,缓缓道:"龙飞。"贺云鹏点点头道:"待会儿到了里面,一切看我的,你江湖阅历不够,可不要让人笑话。真想不通你小小年纪,为何你的长辈就放心让你独自出来闯荡江湖。"对把门的大汉说明来意后,二人在一个身份稍高的护院带领下,七弯八拐地穿过长廊甬道,最后来到赌坊后面的一个大厅。大厅布置得像个简洁的客厅,只是笼罩着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领路的护院来到这里后,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贺云鹏有些意外地看到大厅客座上还有两个人。左首那人是个老者,虽然身材高大健硕,神情却有些萎靡;右首那人是个年轻人,月白的衣衫一尘不染,面容英俊而冷酷,随意挂在腰间的长剑只看剑鞘也知道决非凡品,看打扮气度像个世家公子,眉宇间却又有世家子不该有的厌世与萧索。二人见贺云鹏一行进来,俱没有抬眼,似乎对身边的事都漠不关心。

贺云鹏悄悄冲龙飞打了个手势,示意各自在左右下首的位子上坐下,然后像先前那二人一样,耐心地等在那里。大厅的气氛有些凝重,让人像陷入泥沼般喘不过气来。还好并没有等多久,就听到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和蔼、模样像个小酒店掌柜的中年人从内出来,一进大厅,即向四人团团抱拳道:"不好意思,让几位久等了!"看他的打扮比一个下人好不了多少,大厅中的几人都懒懒地瞪着他,没有搭腔。"对了,在下严正,是这富贵坊的大总管。"见几人的目光有些轻视,来人微笑着自我介绍。

贺云鹏本想客套两句,见上首那个老者和世家公子俱没有说话,便也把到嘴边的客套又吞了回去。虽然老者和世家公子没有说话,但都把目光投到严正身上,目光中有好奇,更有关注。确实,富贵坊的大总管,哪怕只是个三岁小儿,只怕也没人敢轻视。

严正见几人都注意到自己身上,方微笑着道:"几位来这里,想必都是为了成为富贵坊的决斗士。但为了最后确认,还要几位亲自肯定一下。"见四人先后都默默地点了点头,严正接着道:"成为富贵坊的决斗士,当然有一点武功上的要求,也就是在江湖上有些名声,或者能接下我这位侍从一招。"众人这才注意到严正身后一直跟着一个灰衣人,像他的影子一样不惹人注意。

"当然,"严正顿了顿,冲左右上首的老者和世家公子拱手道,"像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中原镖局总镖头’铁胆’万里行前辈,以及江南萧家萧三郎,自然是用不着过这一关的。"接着,严正又冲贺云鹏和龙飞拱手道:"这两位朋友眼生得很,不知怎么称呼?"贺云鹏笑道:"你要认识我才怪了,想我贺家庄庄主贺云鹏才入江湖没多久,能有幸认识我的屈指可数。不过用不了多久,相信很多人都会知道我的。""龙飞!"少年从嘴里低低地挤出两个字,然后紧抿双唇,似乎不愿多说一个字。严正点点头道:"虽然我不敢怀疑两位的武功,但恪于规矩,还望二位下场一试,希望不要见怪!" "不公平不公平!"贺云鹏指着万里行和萧三郎问道,"为什么他们可以不用比试?"严正微笑着道:"只要你能像万总镖头一样,创下走镖三十年无一失手的记录,或者像萧三郎一样在江湖中现今无人敢与之决斗,自然也是不用试的。"贺云鹏有些惊异地望了望二人,仍心有不甘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万里行和萧三郎?或者他们只是些冒名者也说不定。"严正莞尔一笑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骗得过富贵坊。"对面的龙飞有些不耐烦地道:"要如何比试?大总管尽快划下道来。"严正正色道:"很简单,只需接住我这侍从一招就算过关。"说完一挥手,身后的灰衣人无声地走上前来,直到大厅中央站定。这灰衣人跟在严正身后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如今一站到这大厅中央,却像立刻变了一人,变成所有人注目的中心。

"好!我先来!"说着贺云鹏已长身而起,站到灰衣人面前。灰衣人凝望着满不在乎的贺云鹏,突然道:"你有伤?"贺云鹏笑笑道:"没关系,只是被只老狐狸暗算了一下而已。"灰衣人冷冷地道:"若带伤来接我的招,只怕是嫌自己命长。"说完一拳直捣贺云鹏胸膛。贺云鹏一声大吼,双臂交叉护住胸膛。

"砰"的一声巨响,虽然如愿以偿地硬扛了对方一击,贺云鹏仍然没有讨到便宜,"噔噔噔"连退三步,"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好拳,若我猜得不错,阁下当是有’神拳无敌’之称的铁拳门第一好手秋海棠,想不到也做了富贵坊的打手。"萧三郎突然道。贺云鹏喘了几口气,抹着嘴道:"妈的,若不是我先受了伤,你说我能不能接下你这一招?"灰衣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应该可以。"严正突然插话道:"既然贺兄有伤在身也勉强接下了我这侍从一招,就算过关了罢。"说完转头对龙飞道:"该你了!"龙飞慢慢站起,一步步踱到那灰衣人的对面。灰衣人也不多言,一拳轻飘飘似若无力,飘忽不定地向龙飞全身罩来。眼看就要及身,龙飞方单拳出击,一拳即震散了身前无数的拳影,然后默默地退回自己的座位。灰衣人呆然而立,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快的拳法,不可能!不可能!"四周除贺云鹏外,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严正有些惊异地看了龙飞几眼,方清了清嗓子,四下一拱手道:"既然四位都已过关,只需再签下生死状,就算是富贵坊的决斗士了。" "什么生死状?"贺云鹏问。严正郑重地道:"几位来应征富贵坊的决斗士,想必对我们的规矩也清楚,不过为了不给大家留下任何疑问,有必要在这里把规矩重申一遍,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在签生死状之前随时可以退出。"环目四顾,见众人都在凝神望着自己,严正接着道:"成为富贵坊的决斗士后,我们会负责大家的饮食起居,并按月给每一位决斗士一笔生活费。当然不会很多。并把各位的名字挂出去,遍传天下。这叫挂牌。" "挂牌?怎么有些像青楼的姑娘?"贺云鹏嘟哝了一句。严正没有理会贺云鹏,接着道:"然后根据赌客们的愿望来安排决斗。通常一个月安排一两次,每次赌资的一成属于战胜的决斗士。" "怎么根据赌客的愿望来安排决斗?战败的一方又可以得多少钱呢?"贺云鹏问道。严正微笑着耐心地解释道:"每一位赌客把心中属意的任何一个决斗士的名字写上,然后在富贵坊的任何分店投注。我们根据各个分店统计的情况,安排投注银两最多的两人正式挂牌一个月,接受天下人的投注,然后再安排他们决斗。对决斗士来说,战败的一方一个子儿也没有,因为死人是不需要钱的。" "每一次决斗都要分出生死?"龙飞突然问。"不错,为了防止作弊,每一次决斗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所以才要大家签下生死状!"严正淡淡地道。贺云鹏有些不安地挪挪屁股,问:"如果以后不想干了,可以退出吗?"严正笑道:"当然可以,只需连胜九场,即可选择退出。"一直不曾说话的萧三郎突然道:"好像还没有人能连胜九场?"严正叹了口气道:"没错。""必须要人气最旺的两人才有机会参与决斗?"万里行突然问道。严正点点头:"这是自然,只有人气最旺的决斗士才有这个机会,不然随便两个人在那里拼命,江湖上每天都有,谁愿意看、愿意赌?所以决斗士在江湖上的名声很重要。" "像本庄主初入江湖,岂不是没有机会了?"贺云鹏问。严正微微一笑道:"那也不是,你可以在江湖中先闯出名声,自然就有机会。只要没有正式挂牌,你所做的一切都跟富贵坊没有任何关系!"贺云鹏想了想,道:"如果我闯出了名声,又何必要做决斗士?难道不会退出么?"严正笑道:"在签了生死状,拿到我们的第一笔钱后,就算是我们的挂牌决斗士,如果突然退出,那是失信于天下,自然要受到一些惩罚。" "什么惩罚?"贺云鹏问道。"也不是太严厉,"严正缓缓道,"只不过废掉他的武功,断他双足而已。这些条件在生死状中都写得明白,你可以仔细看看!""他不会跑得远远的躲起来么?"贺云鹏笑道。严正微微一叹道:"刚开始时也曾经有几个决斗士拿了我们的钱后不想决斗,但至今还没有人躲得过富贵坊的惩罚。" "如果他出意外残了、死了呢?"龙飞突然问。严正摊摊手道:"既然是意外,那也没办法,只需撤掉他的牌子,然后向赌客们退钱道歉。"龙飞微微一哂道:"原来富贵坊可以失信于天下赌客的。""非也!"严正正色道,"普通挂牌决斗士我们对赌客已说得清楚,不保证他能参加决斗,因此随时可以退还赌资;但对于我们安排了决斗的正式挂牌的决斗士,我们将保证决斗的公平进行!" "怎么保证?"龙飞冷冷地问。严正道:"从正式挂牌那一天起,我们将完全负责他的起居和安全,直到决斗那一刻!""其实是把他控制起来,不让他跑也不让他死?"龙飞冷笑着问。"也可以这么说。"严正摊摊手。"如果这期间他出了事,不能参加决斗怎么办?"龙飞淡淡地问。严正苦笑道:"如果是那样,富贵坊将赔偿所有赌客的损失,也就是加倍退还投注的赌资!"龙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

严正见众人不再问什么,便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把生死状送到每一个人手中。严正向四人团团抱拳道:"各位仔细看清楚生死状的条款,若有任何不满都可以不签,一旦签了,就是我们富贵坊的决斗士,所有条款都必须遵守!"萧三郎草草地看了看生死状,然后大笔一挥,率先签了。接着万里行也没有犹豫,郑重地签了。龙飞仔细地看完生死状,也慢慢地签了。贺云鹏看看大家都签了,涩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严正仔细收起几张生死状,然后冲几人拱手道:"恭喜几位成为富贵坊的决斗士。"万里行苦笑道:"何喜之有?"四 逸园血案一辆豪华马车,载着四人出得天津西门,来到郊外一处庄园——逸园。进得庄园,转过照壁,只见楼台亭阁点缀在层层花红柳绿中,隐隐约约不知几许,时有红裳小婢、青衣童子在花丛间悠然来去,几只不知名的雀鸟间或飘然而起,鸣叫着盘旋数匝,复又投入五彩林中,让人恍若身在梦境。

萧三郎叹息道:"江南萧家也算是数代名门了,可要论环境幽雅,却也无法和这儿相比。"领路的大汉笑道:"我家主人早就说过,武林中人若不是万不得已,谁会来做富贵坊的决斗士,人家是拿命来为富贵坊挣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在这儿得到世间最大的享受。"众人默然,虽然心里一直厌恶富贵坊所为,却也对富贵坊的主人那种真小人的做法产生几分好感。

"你家主人是谁?"一直不曾说话的龙飞突然问。大汉歉然道:"我们做下人的从来没有见过主人,主人有什么话都是通过严大总管传达给我们的。"贺云鹏赞道:"能创下富贵坊如此规模的必不是寻常人,若有机会,本庄主真想认识认识!"龙飞冷冷地道:"能认识他的只怕也不是寻常人!"贺云鹏傲然道:"我贺云鹏却也不是寻常人。"几人一路上遇到不少武林中人,看神情就知道是富贵坊的决斗士,他们脸上俱有一种及时行乐的颓废,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寂寞和孤独。贺云鹏开始还笑脸相对,希望能有人跟他聊聊,哪知没有人愿意搭理他。有些奇怪他们那种拒人千里的模样,贺云鹏忍不住问:"他们怎么都那模样,好像谁欠了他们什么债似的?"万里行接口道:"我想作为决斗士,大概没有人愿意交朋友,因为不知道下一个对手是谁。如果正好是自己的朋友,有可能心软下不了手,那么,死的可能就是自己。而作为决斗士,谁都想活得长久一些。"众人默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渐渐在拉大,脸上的表情也肃穆起来,只有龙飞,始终面无表情。

四人被安排进一处小小的院落,生活起居自有丫鬟小厮照应。像这样的院落在庄园中有十数处之多,几乎每个院落都住有几个武林中人,当然,现在叫决斗士。

庄园内的生活富足而无聊,不时有决斗士耐不住寂寞而外出或寻仇或买笑。庄园对大家来说不仅来去自由,还能提供一定的保障,除了衣食之外,无论你在外面惹了多大的麻烦,只要回到庄园中,就没有外人敢闯进来。曾经有不信邪的武林中人妄想到庄园中来抓人,结果俱铩羽而归。富贵坊似乎跟武林没什么关系,但任何武林帮派都不敢轻视它。

贺云鹏像往常一样又睡了个懒觉,起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在小厮侍候着穿衣用膳的时候,贺云鹏暗暗盘算,是不是该去找长风帮的尤旭算账了,不然像这样默默无闻地混着,哪一天才能真正成为一名决斗士。想起在富贵坊外挂着的牌子,密密麻麻足有好几十个,而"贺云鹏"的牌子下几乎没有人下注,若不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谁知道你贺云鹏是哪根葱。

小厮见贺云鹏心事重重,便笑着道:"今天西门大校场有决斗士决斗,崆峒派的’追魂剑’杨傲对辽东’过山虎’韩棠,贺爷不去看看?""哦?"贺云鹏一下子来了兴趣。来这儿已经快一个月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决斗士的决斗。而且今天决斗的两个人,他也听说过。一个是调戏同门师妹、重伤崆峒掌门的崆峒叛徒;一个是雄霸辽东数十载、辽东三营十八寨的响马头子。若不是被仇家追得没有藏身之处,恐怕也不会来做决斗士。以他们名震天下的事迹,也难怪能得赌客们青睐。

"不知道他们之后,谁又可能成为赌客们的新欢?"贺云鹏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决不是自己,贺云鹏还是有些好奇地想知道。小厮想想道:"可能是铁胆万里行和萧三郎了。""他们?"贺云鹏先是有些愤愤不平,同是一起来的,为什么偏偏他们更得赌客们喜爱,继而又好奇地想知道他们决斗时会是什么情形,最后想到他们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心中不禁又有些恻然。

三两下用完早膳,贺云鹏匆忙出得房门,看到对面龙飞的房门紧闭,贺云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独自外出。自从来这儿后,就很少见龙飞露面,偶尔看到同院的万里行和萧三郎,大家都像陌生人一般转开眼,连点头招呼的客套都省了。这种情形直让贺云鹏感到快疯了,希望龙飞不会是那样。虽然那少年武功似乎很高,但贺云鹏始终觉得他是个没有江湖阅历的半大孩子,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总要放心些。

快步来到庄门,远远就看到庄门紧闭,门两旁的岗哨也多了不少,气氛似乎有些异样。贺云鹏还没到庄门,就被一个庄丁客气地拦住:"贺爷,今天所有人都不得外出,这是大总管的命令!""怎么回事?"贺云鹏有些不悦。庄丁犹豫了一下,方道:"昨夜庄园内有人被暗杀,而凶手还没有找到。""谁?谁被暗杀?"贺云鹏兴奋地问。"追魂剑杨傲!"庄丁说。

杨傲的尸体还摆在原处,拼命做着要拔出佩剑的样子,只可惜这个动作被永恒地凝固下来。三丈外杨傲那失血的脑袋上,圆睁的双眼惊诧莫名地望着自己奋力拔剑的身体。

严正面无表情地对着杨傲那无头的身体,第一个感觉就是不真实。这是富贵坊从未发生过的事,更不要说发生在逸园中,死的还是今日就要进行决斗的决斗士,真不知道怎么向众多翘首以盼的赌客们交代。相较富贵坊的声誉而言,按协议加倍赔偿赌客们的损失反而不算什么。

仵作终于抬起头,抹抹额上的汗珠对严正道:"一剑断头!"严正皱皱眉,剑最常用的动作是刺而不是劈,何况如此干净利落地劈开一个人坚硬的颈骨,那需要过人的腕力和爆炸般的速度。默然了片刻,他淡淡地吩咐手下:"立刻把尸体抹上防腐香料,火速运往京城!"

"开门开门!有人在这园中被暗杀了!"贺云鹏使劲敲着龙飞的房门,口里高声叫着。他是先赶到凶杀现场,看到富贵坊的武师刚好把杨傲的尸体运走后,才兴奋地来找龙飞的。这等新奇大事总要找个人聊聊,整个逸园中,也就只有龙飞不像其他人那样阴阳怪气。

门里隐约有一种压抑着痛苦的呻吟,在贺云鹏敲门的时候戛然而止。就在贺云鹏感到有些奇怪的时候,门开了,隐在门后阴影里的龙飞,看起来脸色更加苍白。"怎么回事?"注意到龙飞满脸是汗,似乎强忍着某种痛苦,贺云鹏关切地问。"没事,老毛病犯了。"龙飞故作镇定道。

老毛病?年纪轻轻就有老毛病?贺云鹏心里打了个突,却没把所想流露出来。侧身进得房门,贺云鹏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杨傲是被人一剑劈下脑袋的,而昨夜也没有外人闯进来,所以凶手应该就在这个园中。"龙飞漠然地望着贺云鹏,没有接话。贺云鹏盯着龙飞那斜在右肩的剑柄,道:"据我所知,像这样斜背宝剑,最利出鞘一劈,不知对否?"龙飞缓缓点了点头。

"而整个逸园中好像只有你是这样佩剑的?"贺云鹏若有所思地问。龙飞耸耸肩道:"那也不能说明我就是凶手。"贺云鹏哈哈一笑道:"我管他谁是凶手,跟我又有什么相干?"五 恶 战北京,夜寒微凉,一辆黝黑的灵车,带着辚辚的闷响,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灵车前后,八条精壮的大汉全神贯注地护卫着,直把灵车送入城西一处巍峨的府第。

府第内一处偏殿,几个朦胧的人影,在昏黄晦暗的灯火照映下越显朦胧。灵车直到那偏殿外方停,然后,两个大汉一前一后,把灵车上的棺材直抬进大殿,抬到那几个人面前。

正中一个略显瘦削的华服青年用一方素巾捂住鼻子,然后点了点头,两名大汉立刻打开棺材,小心翼翼地把棺材中的尸体抬出来放到地上。华服青年身边几个人俱围了上去,仔细查看着那具身首分家的尸体。一炷香功夫,几个人停止了对尸首的研究,领头那个对华服青年禀报道:"四爷,这人是被利器从正面瞬间劈断脖子毙命,而这种利器最有可能是一把并不十分锋利的长剑。"被称作"四爷"的华服青年点点头,转向身边那个一直不曾动的白衣人道:"孟兄怎么看?"白衣人叹息道:"这一剑的力道和气势,平生罕见!"四爷微微动容,又转向另一边问:"师爷有什么看法?"那师爷慢慢捋着颌下稀疏的山羊胡须缓缓道:"这人虽然杀的是杨傲,但显然是在向富贵坊挑战,是想通过这事来打击富贵坊,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这次富贵坊一下子损失了几十万两银子,而声誉上的损失更是无法估计。"见主子在微微点头,师爷清清嗓子,接着道:"从他的动机来看,不外两个:一是富贵坊的竞争对手所为;一是富贵坊的仇家。如今已没有哪间赌坊有资格做富贵坊的对手了,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富贵坊的仇家。他如今潜伏在富贵坊的决斗士中,决不会就此收手,相信很快他又会作出第二次刺杀。"四爷颔首道:"只怕他不仅是想打击富贵坊,更想通过此事引出富贵坊的幕后老板。我就往天津卫一行,让他见见我又何妨。""四爷,这种小事何须劳您的大驾,"师爷急忙道,"就让属下去把那个凶手找出来得了!"四爷摇头道:"若只是找出凶手,相信严正也能办到,但能让孟兄弟赞叹的剑手,这个世上又有几个?"师爷恍然大悟,继而又皱眉道:"四爷,凶手既然向富贵坊挑战,必定与富贵坊有深仇大恨,恐怕难以为我们所用。"四爷爽朗一笑道:"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可以加以利用!"

富贵坊虽然从未经历过决斗士被刺这种事,但并没有因此而忙乱。在大总管严正的调度下,一方面赔偿了赌客们的损失,一方面立刻着手安排下一场决斗,以挽回声誉上的损失。下一场决斗的双方,将是"铁胆"万里行和萧三郎。

天津郊外的逸园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杨傲的死也不再有人提及。对于决斗士们来说,死是早就注定的,死在决斗场还是死于暗杀,其实又有多大分别?萧三郎在静静地擦拭着宝剑,剑身像一汪幽暗无底的深潭,在火烛的跳跃下发出一种闪烁不定的寒光。明天就要和万里行进行决斗,像这样的决斗正是他向往的。但此刻,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欣慰、渴望的表情,相反,平静的眼睛里暗含一丝紧张和戒备。

"嗒嗒嗒",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在深夜的寂静里,像敲在人的心上一样让人惊悸。萧三郎眉毛一挑,没有起身,而是一抖腕,宝剑遥遥刺向门闩,然后轻轻上挑,门闩应手而落。门外,一个黑巾蒙面者傲然而立,衣衫在暗夜中迎风而动,一柄长剑斜斜地背在背上,剑柄朝右,高出右肩七寸二分,与头顶平齐。

"你来杀我?"萧三郎淡淡地问。蒙面人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像幽灵般轻盈地跨进屋中。"我们有仇?或者——你与富贵坊有仇?"萧三郎慢慢站起来,声色不变。蒙面人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萧三郎微微叹了口气,宝剑平举,摆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这是江南萧家剑法的起手式。蒙面人慢慢抬起手,握住了右肩上的剑柄,手与剑立刻成为一个奇妙的整体,从手臂弯曲的形状,谁都能预料到剑出的一瞬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劈。萧三郎脑海里猛然浮现出"追魂剑"杨傲那无头的尸体,以及他最终没有拔出的剑,似乎世间没人能挡这样的一劈!

萧三郎突然向前踏进,宝剑直刺中宫,他要抢在对方长剑出鞘前进攻!蒙面人猛地后退,右臂不受干扰地从右肩上斜挥而下,"嗡"的一声剑吟,一道匹练直划萧三郎脖子。长剑的速度超过萧三郎想像,即便是抢先出招,仍比对方慢了一瞬,只好无奈变招,宝剑横架,护住自己的脖子。

"当"的一声脆响,萧三郎浑身剧震,手里一轻,宝剑竟然被对方生生劈断!握着半截断剑,萧三郎怔立当场,若不是对方后退着出剑,只怕这柄宝剑也不足以保住自己的脖子,一劈之威竟霸道如斯!

蒙面人得势不饶人,手一抖,长剑如潜行的灵猫般,猛然蹿出,再度闪电般直扑猎物!就在此时,屋顶"哗啦"一声裂开一个大洞,一条灰色人影从天而降,在蒙面人身后三尺凌空出拳,直击蒙面人后心。几乎同时,左右窗棂同时爆裂,一左一右两条人影直射进来,右边一条长棍横扫蒙面人下盘,左边一双大袖遥击面门,而正面的萧三郎也断剑上撩,半攻半守,蒙面人突然四面受敌,似乎已经死定了。

接下来的情形让突然攻击的几人大惊失色。只见正向前疾冲的蒙面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猝然后退,猛然发力竟把双脚上的牛皮靴子挣得爆裂开来。这种突兀而不可能的用力方向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眼睁睁看着他用后背撞入后面灰衣人的怀中,直把他撞出一丈多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烧焦的糊味,那是蒙面人的鞋底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异味,望着蒙面人仍在微微冒烟的鞋底,左边的严正、右边的万里行、前面的萧三郎、后面受了轻伤的秋海棠,脸上全都是不可思议和震惊。

萧三郎微微叹息道:"我一生大小数百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快的身形,这么狠的剑法,这么不可思议的武功。难怪杨傲连剑都不及出鞘就已经身首异处。"严正悠然道:"虽然你蒙着面,但从你的身材衣着和佩剑的方式,我也能猜到你就是龙飞,与萧三郎和万总镖头一起来的龙飞。"蒙面人缓缓摘下面巾,现出忧悒的双眼、苍白的脸庞,紧抿着的双唇虽像大理石般坚硬冷酷,仍难掩眉宇间未脱的稚气。万里行把手中长棍往地上一顿,长长叹息道:"一个少年,居然有如此让人不可思议的武功,只怕我说出去也决没人会相信!"严正也道:"能在我们四人联手一击下全身而退的,只怕当世难寻!"龙飞冷冷地横了众人一眼,语带讥诮道:"几位能意外地联手,也让我这个晚辈惊诧莫名,原来几位对我竟然如此重视,江湖中现今也时兴联手对敌。"感受到龙飞话语中的讽刺,万里行和萧三郎俱面现一丝尴尬。只有严正不为所动,淡然笑道:"这里不是江湖而是富贵坊,我们对付的也不是堂堂正正的武林中人,而是一个躲在暗处蒙面杀人的刺客。说实话,我真想不通在富贵坊有了戒备之后,你为何还敢继续你的刺杀。"龙飞咬牙切齿地道:"只要能打击富贵坊,什么事我都会做,什么人我都敢杀。我要用一切努力让富贵坊烟消云散!"严正叹息道:"只怕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办到,而你,恐怕今晚也别想脱身了!" "未必!"龙飞冷冷地道,"我今晚不仅要走,而且还要让明天的决斗无法进行,让富贵坊赔上更大一笔赌金,今后再没脸进行什么赌局!"话音刚落,他已率先出手,长剑疾若电闪,直刺正面的萧三郎。

严正、万里行和秋海棠齐声大吼,棍、袖、拳齐向龙飞后背招呼,龙飞疾进中猛然横跨一步,躲过万里行的棍和秋海棠的拳,用后背硬生生接了严正一记"流云飞袖"。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龙飞的身形得这一击之力,猛然加速,更加迅猛地扑向前方的萧三郎,长剑拦腰横扫,气势更胜从前!剑气所至,萧三郎胸裂喷血而亡。

与此同时,龙飞亦喷出一口血雾,身体向前冲出数步方回身站定,靠墙而立,胸口急剧起伏,脸色更加惨白,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严正一招得手,却没有一丝欣喜,反而面如死灰。他没有想到龙飞如此凶悍,更没想到他的身体如此强健,受了一记重击仍能发出旷世罕见的一击,终于杀了萧三郎。明天萧三郎将不能参加决斗,富贵坊将再次赔偿赌客们的损失,这对富贵坊来说是空前的灾难。

龙飞嘴角带笑,没有理会顺着嘴角流下的鲜血,这一次,他又赢了一局。屋里的灯光明暗不定,也让人的心情随之摇摆不定。严正三人围着重伤的龙飞,心中竟然升起一种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的感觉。

三人没有动,龙飞也没有动。只见他的脸色白得有些发青,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成一种不由自主的抽搐,似乎有一种钻心的痛在啃噬着他的神经。

严正终于看出龙飞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身上的伤,并且这种痛苦是无可忍受的,以至于凶悍如他也要靠紧咬嘴唇来压抑住痛苦的呻吟。见有机可趁,严正双袖一摆,率先出手,双袖鼓涨如帆,分击龙飞左右。秋海棠立刻跟着出拳相助。万里行犹豫了一下,也棍挑龙飞下盘。三人联手,将龙飞逼入墙角。

龙飞喘着粗气,以剑支着身体,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那种啃噬神经的痛苦,看来要把他击垮了。就在此时,一盏油灯突然从破开的窗口飞进来,落在房内的木桌上,"噗"的一声爆开,蓝色的火焰立刻熊熊地腾起来,接着听见窗外有人大喊失火,跟着又有油灯、灯笼不停地飞进来。屋内的家什立刻被点燃,火借风势,立时蹿到屋顶,整个屋子立时陷入一片火海。

围着龙飞的三人不得不分心躲避火焰。就在三人分神的一刹那,一条绳索从窗口飞将进来,有人大叫:"快走!"龙飞没有犹豫,一把抓住绳索,从火海中射出窗外。

"为什么救我?"趁乱逃离逸园后,龙飞忍不住问身前的贺云鹏。贺云鹏"嘿嘿"一笑道:"我欠你一条命。"龙飞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我们去哪里?""天津城,"贺云鹏遥指前方,"只有在城里我们才有可能躲过富贵坊的追踪,才能找地方给你养伤。"逸园方向隐约传来追击的人声和马蹄声,龙飞叹了口气:看来也确实只有先到天津再作打算了。

前方的官道上有几骑人马缓缓而来,贺云鹏突然击掌道:"他娘的,咱们去抢两匹马来代步。"说着冲上前去,对打头那匹马上的大汉叫一声:"下来吧!本少爷借你的马一用!"说着已把那大汉从马背上拖了下来,接着翻身上马,拍着马鞍直叫好马!

近前一个白衣如雪的骑手见贺云鹏抢马,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来的小毛贼?竟然抢到咱们头上来了,你也下来吧!"说着一剑从马背上刺了过来。

这一剑来得突然,来得诡异,以致贺云鹏惟有从马背上狼狈地翻身滚落下来,方堪堪避过这一剑。白衣骑手还剑入鞘,点头赞许:"小毛贼的身手倒还不错。"贺云鹏又羞又怒,猛地拔出佩刀大叫:"你也接本少爷一刀试试!"说着一刀斩向那白衣骑手。只见白衣骑手微笑着抽剑相迎,手腕一抖,长剑幻成一张剑网,迎头向贺云鹏罩下。贺云鹏一刀斩在网上,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弹开,而那剑网却像一张渔网般凌空落下,贺云鹏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将要落网的鱼。

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如闪电般击在那张网上,爆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剑网突然消失无踪,回归成一柄普通的剑,握在白衣骑手的手中。龙飞仗剑而立,傲然盯着白衣骑手,手中长剑犹在微微颤抖,发出一种连绵不绝的"嗡"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出老远。白衣骑手脸上那懒散的微笑渐渐隐去,望着龙飞那稚气未脱的脸,缓缓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一剑正是斩下杨傲头颅的那一剑!"龙飞眉头一跳,没有答话,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暗惊。

白衣骑手慢慢抬剑遥指龙飞,淡然道:"再接我一剑试试!"说着一拍马鞍,猛然凌空跃起,如飞鹰搏兔,直扑龙飞。"叮"的一声轻响,两剑一沾即分,白衣骑手借劲向后倒翻,轻盈地落回自己的马鞍之上。脸上的表情已经由吃惊变成震惊。

"算了,让他走吧!"一个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有一种独特的威严。白衣骑手及时撤剑收招,还剑入鞘,拨马回到说话的华服青年身边。贺云鹏与龙飞虽感诧异,但此情此境,却不宜久留。贺云鹏哼了一声,拉起龙飞的手,大踏步行去。

望着龙飞和贺云鹏远去的背影,华服青年身边那个师爷突然道:"四爷为何就这么让他走了?"四爷淡然道:"咱们并不是要除掉他,何必逼得太急,他这一去天津卫,还不是在咱们视线之内。况且他与孟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必呢?"那白衣骑手突道:"四爷,刚才我与那少年交了一招,已试出那少年的功力非同凡响。以他如此之年纪,若依常理,断无可能练到这个地步!孟骥实在不明白!"四爷不禁动容:"孟兄从小习剑,剑法之高已是当世奇迹,而那少年年纪比孟兄弟几乎小上一轮,竟隐然可与孟兄弟一较长短,这岂不是更大的奇迹?不知武林中谁可造就这样的奇迹?" "没有!以孟骥对武林的了解,决没有任何人、任何门派有一丝的可能造就这样的奇迹!"孟骥断然道。望着天边明灭不定的星光,似若有所思,然后全身微微一震,缓缓道:"除非……除非是传说,那个没人能证实的传说!" "什么传说?"四爷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轻了许多。孟骥脸上露出一种厌恶与恶心交织的表情,缓缓道:"死灵门的传说。"六 冤家路窄"酒,酒,快给我酒!"龙飞痛苦地咆哮着,双手抱头,像被烈日曝晒着的蚯蚓,在地上不停地挣扎翻滚。贺云鹏无助地望着他,终于放弃了让他安静的努力,哭丧着脸道:"你等着,我马上就去买!"发疯一样冲出这家偏僻破旧的小客栈,贺云鹏奔行在天津深夜阴暗的小巷。四周破旧的房屋门窗紧闭,门楣上,写有赌馆、杂货铺、暗香楼等等字样,却偏偏没有酒。直冲到大街,过得几个街口,方看到前方一处房屋门楣上隐约有个酒字,贺云鹏也不停步,直撞向那扇房门,木门碎裂声中,贺云鹏已冲进了那个酒馆。

"谁……"就在贺云鹏四处找酒时,里屋传来战战兢兢的声音。"抢劫,快把酒拿出来!"贺云鹏厉声喝道。"我们……给长风帮交了保护费的!"里屋的声音有些色厉内荏。"去他妈的长风帮!现在是给本少爷交保护费!"说着,终于在屋角找到几大坛酒,贺云鹏不再啰嗦,一手一坛,抱起就跑。

出得酒馆,贺云鹏拼命往来路奔去,四周幽暗的街景显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怎么回去的路这么长?贺云鹏停下脚步,仔细打量四周,发现除了黑暗,街道房屋完全陌生,他终于发觉自己是完全迷路了。抱着两大坛酒,贺云鹏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长街中央,直想仰天大哭。

郊外的逸园,严正摒退左右,把那四爷迎进一处密室。随行的只有师爷一人。待四爷坐定,严正立刻把最近发生的事简要向四爷禀报。

"龙飞?"四爷若有所思地道,"我记得当年漕帮帮主也姓龙?""没错,当年龙在天不识抬举,与四爷为敌,终于自取灭亡……"那师爷插话,"可是当时依爷的吩咐,全漕帮上上下下一个不留,照理说已经是斩尽杀绝了的呀!"四爷点头沉吟:"真的斩尽杀绝,一个不留?"说着猛地抬头,电芒般的眼光扫过身边诸人,在场所有人均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但听得四爷叹了口气,缓缓地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又道:"漕帮上上下下数千之众,你们哪个敢保证当年真的是一个不留?这个龙飞绝对是咱们的老熟人——漕帮的余孽呢!"其时正值清康熙年间,大清圣祖康熙帝年事日高,是以朝中诸皇子,为立储君一事,明争暗斗,一片血雨腥风。这四爷正是当朝四皇子胤禛,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此人对皇储之位觊觎已久,不光在朝拉拢官员,同时亦在江湖之中大施覆雨翻云的手段,同时又设富贵坊,或以钱财,或以女色拉拢江湖中人,以作夺嫡之资。当年漕帮帮主龙在天软硬不吃,胤禛恼羞成怒,用计灭了整个漕帮。那一役,直杀得血流成河,成为每个江湖人的噩梦。

师爷惋惜道:"若是如此,恐怕这龙飞难以为用啊。"四爷自信一笑道:"天下无不可用之才,只看你会不会用。我还须对他的身份和武功做进一步的证实,然后有一件天大的难事还要靠他去完成。"师爷露出震惊的表情,心惊胆战地道:"四爷说的莫非是……""没错,正是此事!"四爷傲然道:"你说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师爷默然片刻,叹息道:"没有!绝对没有!"

天色已蒙蒙亮,早起的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调笑声、打闹声、倒水声、猫狗打架声、蛋倾入油锅声、柴火的劈啪声、水沸腾的咕咕声、锅碗瓢盆的交击声渐渐充斥了空旷的街道;柴火香、蒸馍香、油烟香、炒蛋香、水汽香也渐渐在贺云鹏的周围飘散开来。贺云鹏突然觉得这些平凡的人真是非常亲切,至少,可以找他们问问路。

"大叔,你知不知道……"说到这儿,贺云鹏才发觉自己甚至没有注意过昨晚那间客栈的名字。那个满面慈祥的老人微笑望着贺云鹏,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在老人眼光的鼓励下,贺云鹏开始结结巴巴地形容那间客栈的模样,老人脸上的表情渐渐从宽容和蔼变成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终使贺云鹏再也说不下去。从老人的眼中他已知道自己被当成了什么人——白痴,或者疯子。

就在贺云鹏绝望的时候,街上突然出现了几个衙役,直冲他而来,边跑边叫:"抓住那个疯子!昨夜就是他打劫了一家酒楼!"贺云鹏一惊,转身即跑,虽然挟着两大坛酒,却也不是寻常衙役可以追上的。转过几个街口,衙役们被甩得远远的,贺云鹏刚要松口气,却突然发现周围有不少大汉悄悄围了上来。大汉们都身着镶边黑缎的短打衣裤,眼里露出群狼望着猎物时的表情。

"跑啊,继续跑啊,上次让你侥幸逃脱,现在居然还敢在天津做生意,真不把我们长风帮当回事!"一个阴鸷的大汉脸上带着残忍的微笑调侃着。

"小子!你看看这是谁?"远处,一个得意的声音传来。贺云鹏心中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者骑马打头而来,正是长风帮的尤旭。马后拖着一根粗绳,绳的另一端缚着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龙飞!

"放开他!"贺云鹏大叫着扑上去,却被尤旭凌空挡住,二人在空中交了一掌,闷响声中,贺云鹏被挡了下来,没有占到一丝便宜。瞪着血红的双眼,贺云鹏暗暗蓄势,如出击前的猎豹。

"你滚吧,你早已不欠我什么!"龙飞突然艰难地道。贺云鹏摇头道:"我不欠你什么,但我们还是朋友!""我没有朋友,我也根本没当你是朋友!"龙飞的声音冷漠冰凉。贺云鹏大声道:"我贺云鹏一生交友无数,却惟有你在危难之时挺身相助。你可以不当我是朋友,却也不能阻止我救你,若是救不下你,就陪你把命留在这里又何妨!"龙飞缓缓闭上眼,似乎不愿那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斗,以尤旭一己之力就与贺云鹏不相伯仲,再加几个仅比尤旭稍弱的高手,以及长风帮剽悍的帮众,贺云鹏远落下风,惟凭一股凶悍之气勉力支撑,落败只是迟早间的事。

就在贺云鹏苦苦挣扎,几近绝望的时候,一道黑色的人影突然从街边的屋檐上凌空掠下,像只灵巧的雏燕,轻盈地掠到远离战场的龙飞身边。几个长风帮帮众刚发现来人,就已被几枚暗器打落马下。来人手中短刀闪电般一挑,割断了捆着龙飞的麻绳。

突然看到有人救了龙飞,尤旭忙一挥手,留下几人对付贺云鹏,自己率先向那黑衣人和龙飞扑了过来。黑衣人黑巾蒙面,身材瘦小,一柄短刀招数阴狠毒辣,护在龙飞身前,长风帮一干人一时三刻竟然冲不过去。

龙飞艰难地站起,手中多了把长风帮众抛落的鬼头刀,遥遥指着尤旭:"尤旭,我虽重伤,仍能一刀斩下你的头颅,信也不信?"感受到刀上传来的压力,尤旭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冒险应战以挽回面子,还是让手下一拥而上给他来个死缠烂打。

龙飞面带讥笑道:"枉你也是一帮之主,江湖中的成名人物,竟不敢接我一刀?"尤旭阴阴地道:"若我接下你一刀又如何?"龙飞淡然一笑道:"那我立即扔刀投降,任你处置!"尤旭心中暗喜,唤几个帮众抬来一面半人高、黑黢黢的巨盾。尤旭双手持盾,舞动两招,道:"好!我就以这面巨盾来接你一刀!"七 绝 情慢慢举起鬼头刀,龙飞突然一声大吼,一刀直劈而出,吼声如雷,刀光似电,猛地正面劈向那面巨盾。巨盾后的尤旭心神一震,本能地双手抓牢铁盾,运起十成功力迎向劈来的刀光。

刀光在离铁盾不及一尺时,不可想像地顿了一顿,尤旭以全身劲力迎出的铁盾没有像预料的那样受到重重一击,这使他就像一脚踏空般万分难受,胸中更是烦恶难当。就在此时,那道刀光猛地劈在铁盾上,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巨响声中,只见尤旭和那面巨盾被震得倒飞而出,直落在三丈开外,尤旭瘫倒在地上,口中鲜血狂喷。

对面的龙飞也不好受,倒退数步后摔倒在地,手中的鬼头刀变得像把曲尺,翻滚着飞上半空,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右手瘫软似若无骨,竟被震断了。贺云鹏和黑衣人忙掠到龙飞身边,查看其伤势,龙飞想抬起手臂,却软软地毫无知觉,苦涩地一笑,艰难地问:"我的手臂……断了?"黑衣人摸捏了一番道:"无妨,只是几处关节脱臼,小臂两处骨折。"那边尤旭躺在地上艰难地挥挥手,长风帮众人立刻抬起他,匆忙退了下去,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这边黑衣人手法熟练地为龙飞接上脱臼的关节,然后撕下一幅衣摆,把龙飞的手臂固定在身侧。

"你是谁?干嘛要帮我们?"贺云鹏待黑衣人忙完后,终于忍不住问。"我是谁并不重要,"黑衣人淡然道,"你只须知道我也是长风帮和尤旭的仇人就够了。"就在此时,龙飞竟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呻吟,受伤的是手臂,他却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贺云鹏大惊,慌忙问:"你……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酒!酒!"龙飞突然抱起刚才扔在一边的酒坛,仰着脖子把酒直倾入口中。那样子已不是喝酒,而是灌酒。只一会儿,一大坛酒半数进了龙飞的肚子,直撑得他的肚子微微凸起。放下酒坛,龙飞已是满脸血红,但他的眼中,仍是不可忍受的痛苦。少时酒气上翻,只听"哇"的一声,酒水和着血水,全呕了出来,方呕完,他又抱起酒坛,仰起脖子继续灌酒。

贺云鹏和黑衣人骇然地看着他把酒不断地灌下去,又不可抑制地呕出来,如此数次,直把整整两坛酒喝得点滴不剩。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尤在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黑衣人慢慢俯下身,轻轻掰开龙飞抱头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开他凌乱的长发。一旁的贺云鹏骇然发现,几枚银针深深地扎入龙飞的脑袋,发间只余一点银白的针头,在晨曦下闪闪发光!

"我……这是在哪里?"龙飞挣扎着抬起头,吃力地问。

"他娘的!你总算醒了,"贺云鹏惊喜地大叫,"你知不知道你足足醉了整整两天?你知不知道你喝酒的时候有多吓人?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龙飞望着像只快乐的母鸡一样唠叨着的贺云鹏,心里不由一阵温暖,眼里也渐渐涌出星星泪花。

"喂喂喂,你别装出感动的样子,其实这两天我也就在边上看着你,什么也没做,照顾你的另有其人!"贺云鹏忙道。见龙飞有些疑惑,贺云鹏立刻冲外面喊:"舒姑娘,龙小子醒了。"舒姑娘?就在龙飞疑惑不解的时候,一个浑身黑衣的姑娘轻盈地跨进门来。只见她身材高挑,肌肤黑里透着红润,面容虽算不上十分美丽,却另有一种飒爽英姿。尤其一双丹凤眼,顾盼之间似有珠光闪耀,只是眼光冷冷的,眉头微蹙,既有拒人千里的冷淡,又似有无穷心事。

"这位姑娘是谁?我这又是在哪里?"龙飞皱着眉,望向贺云鹏问。贺云鹏答道:"这位姑娘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她就是救下你的那个黑衣蒙面人,你受伤后也是她给你接的骨,并且带我们躲到这个偏僻的小渔村。你醉死这两天更是她给你熬汤换药,一刻不停地照顾你。"龙飞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臂被夹板固定起来,头上、身上有伤的地方也敷上了金创药。微微从床上抬起身子,龙飞忙道:"多谢姑娘照顾。"舒姑娘点了点头,道:"你的小臂骨折,我已经给上了夹板,不过要等几个月才能完全复原。所以,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病吧"她的话语真挚而诚恳,龙飞忍不住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数十日里,对贺云鹏与龙飞来说,可能是最快乐的日子吧。虽然没有声色犬马、酒池肉林的享受,但这种海边渔村的平淡生活却也充满了宁静与安逸。贺云鹏几乎有些不想走了。

舒姑娘的真名叫舒七七,在这段日子里,她对龙飞的照料无微不至。贺云鹏也看得出来,这个冷漠而怪僻的龙飞,眼里竟时时闪出晶莹的泪光——他绝少有这样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贺云鹏突然想:多么般配的一对呀!若他二人就此在这个小村里安安静静地生活,再也不理会江湖上的事,倒也是一种福气呢。

这天黄昏,贺云鹏外出采买归来,刚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隐隐有不愉快的声音。他心中一动,缩回正欲推门的手,驻足倾听。但听得龙飞的声音又回复到那种冷漠:"尤旭不值得我杀,我也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想节外生枝。"舒七七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凄楚:"阿飞,尤旭与我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若不帮我,这世上还有谁帮我?"然后贺云鹏听到好像是她扑上前去,抱住龙飞,她继续道:"阿飞,这段日子里,我已经把你当做了我的依靠,你难道不喜欢我么?"龙飞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却没有回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又岂能例外?但听得舒七七继续道:"我爹本是一名武师,一柄家传短刀在江湖上也还有点名气,不想那尤旭觊觎我家刀法,命人偷得我家刀谱。几年后,爹见那尤旭使出我家刀法,便上门理论,想讨回刀谱,哪知尤旭反诬我爹构陷于他,我爹被他打成重伤,终不治而亡。那尤旭更命人假扮大盗袭击我家,意欲斩草除根,我侥幸逃脱,但我娘和我弟弟均命丧贼手。你说,我能不报仇么?"龙飞还是不回答,屋中一片沉默,只有舒七七轻轻抽泣的声音。良久,龙飞终于吐出了几个异常冰冷的字:"那是你的事,我不感兴趣!"他的声音冷淡而残酷。贺云鹏听得义愤填膺:他妈的,这臭小子真不识好歹,简直没半分人情味!他几乎忍不住一脚踹门冲进去,扇龙飞两巴掌。就在这时就听得舒姑娘凄然一笑,道:"阿飞,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只要你能替我报仇,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不需要!"龙飞的声音冷淡如旧。贺云鹏强忍怒气,透过窗口观望屋中情况,只见舒七七竟慢慢地开始解开自己的衣衫。"你干什么?"龙飞说着后退两步,声音有些慌乱。

"除了这身子,我已没有任何打动人的本钱,"舒七七的声音越显凄凉,"我只想以自己来打动你冷酷的心,甚至不敢奢望得到任何保证。""你……你不要过来!"龙飞惊慌地后退。贺云鹏已不敢再看,痛苦地蹲了下去,在心底早将不识好歹的龙飞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但他现在怎可冲进屋去?只听茅屋中龙飞喘着粗气大叫:"你不要碰我,不然……" "不然怎样?除非你杀了我,要不你就做回柳下惠!"舒七七的声音有些绵软温柔。"不要逼我,不要逼我……"龙飞的声音变得沙哑而软弱。接着茅屋中传来重物倒地声,翻滚声,粗粗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以及各种让人血脉贲张的声音。贺云鹏双手紧握,心里只感到阵阵的悲哀。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茅屋中的声音早已消失多时,贺云鹏突然发现,不知觉间,自己竟在门外呆了一整夜。茅屋中突然传出龙飞淡漠的声音:"你就算这样对我,我也不会为你报仇,不要白费心思了。"接着传出舒七七幽怨的声音:"我知道,但任何事只要去做,总有些希望;如果不做,那就一分机会都没有了。"八 血海深仇转眼三个月过去。在经历了那件事情后,龙飞又恢复了那副冰冷异常的神态。舒七七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每每看到龙飞时,眼中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哀怨的神态。

已是初冬时分,龙飞的手臂已完全恢复,连身上的伤也完全好了,在舒姑娘的细心照顾下,人也白胖了一些。这天,贺云鹏趁着舒姑娘外出采买时,突然问龙飞:"你什么时候去给舒姑娘报仇?"龙飞扫了贺云鹏一眼,冷冷道:"我不会替她报仇。""什么?"贺云鹏真的愤怒了,"她这样对你,你仍是如此绝情。"龙飞还是冷淡地道:"我早就说过,无论她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替她报仇,况且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贺云鹏恨恨道:"好!虽然你以前那样待我,我仍当你是朋友,但从此刻起,我们不再是朋友。不仅如此,我还要为舒姑娘讨个公道,毕竟,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说着,"刷"地抽出了腰中的刀。龙飞眉毛一挑,冷冷地道:"跟我动手?你根本没有机会。" "本少爷虽不是你的对手,却也要打一回抱不平,就算死在你手里,也是我当初瞎了双眼的报应!"说着大吼一声"看刀",一刀直劈龙飞脖子。龙飞盯着贺云鹏的眼睛,一动不动,直到贺云鹏的刀停在了他的脖子上,仍纹丝不动。

"为什么不拔剑?为什么不还手?"贺云鹏刀架在龙飞脖子上大叫。龙飞讥笑道:"你眼中根本没有杀意,我何必要还手?""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贺云鹏大叫着,刀却缓缓收了回来,叫声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呜咽,人也软弱地跪了下去。有时候最可恨的人并不是你的仇人,而是那种你虽痛恨却还是不忍心伤害的人。

望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贺云鹏,龙飞的眼里闪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俯身扶起贺云鹏,龙飞声音凄凉地道:"我不能为任何人报仇,正是因为我也身负血海深仇!"慢慢闭上眼,龙飞似乎怕看到那可怕的一幕,颤声道:"我亲眼看到父亲为了救我,不惜自断一腿一臂,最终仍被乱刀砍死;更亲眼看到奶奶、母亲、妹妹被人一刀斩下头,她们的血不断地喷出来,好多好多,流了一地。我踏着她们的血拼命地逃,血浸进我的鞋子,又湿又热,那是我亲人的血!可就是这样,我还是逃不掉,幸亏一下跌到江里,被激流冲走,才侥幸捡了这条命啊!"猛地睁开眼,龙飞的眼中爆出疯狂的仇恨,"从那以后,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献给了复仇之神,什么感情、什么道义、什么朋友,所有一切都要从我生命中滚开,任何人、任何事也休想影响我的复仇之志!"感受到龙飞眼中那疯狂的仇恨,贺云鹏只觉得阵阵心悸,嗫嚅着道:"可是,这并不影响你多杀个尤旭啊!"龙飞凄然一笑,抚着自己曾经受伤的右臂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手臂并不是被尤旭的铁盾震断的,而是被我自己震断的?"贺云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龙飞叹息道:"我修习的是一种霸道无比的武功,每动一次真气,功力就要增长一分,有时还要承受一次大脑的剧痛,最后功力会超过我肉体能承受的极限。就像上次一样,震伤自己,甚至,震断自己的心脉。"贺云鹏先是茫然,继而又点头道:"难怪第一次见你时,你宁肯受胯下之辱也不愿拔剑。还有你年纪轻轻,却有头痛的老毛病。" "我的每一分力量都要用于复仇,"龙飞遥望天津方向道,"如今我的功力已经接近极限,每动一次手都会使自己离最后的崩溃更近一步,你明白我为何不能替别人报仇了?"贺云鹏艰难地点点头道:"我明白,可是舒姑娘……"龙飞叹息道:"其实认识你们后,我一直都在想这种毫无希望的复仇究竟有何意义?只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是七七,她还可以选择。"贺云鹏苦涩一笑道:"只怕,她也不会有别的选择。"龙飞长叹道:"当初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妄想以一己之力挑掉富贵坊。没想到富贵坊高手如云,尤其那个白衣剑客,明明功力反应俱不如我,我却偏偏奈何不了他,看来我的剑法还是太低。只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提高了。如今,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虽挑不了富贵坊,至少——可以杀掉那个富贵坊的幕后老板!""我跟你一起去!"贺云鹏挺起胸膛道。

龙飞微微摇头道:"这跟你本没有任何干系,富贵坊也并没有得罪过你,咱们更不是朋友,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决不会是!""谁说不是?"贺云鹏大声道,"龙飞不仅是本少爷的朋友,更是兄弟,谁要敢说不是,我把他的舌头割下来!"龙飞的眼中弥漫起一层水气,猛地握住贺云鹏的手道:"你若当龙飞是兄弟,龙飞倒有一件事相托!""讲!" "我走后,望兄长替我照顾七七!"龙飞盯着贺云鹏的眼睛道。贺云鹏呆了一呆,苦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想我跟你一起送命……可是,舒姑娘又何需我照顾?"龙飞摇头道:"我此次天津之行,本来了无牵挂,但如今,你们就是我的牵挂。我希望你能带着七七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想复仇之事!"见贺云鹏还要争辩,龙飞突然跪倒,大声道:"你若不答应,龙飞死不瞑目!"贺云鹏忙跪倒,抱住龙飞道:"我答应!我答应!"天色开始暗下来,龙飞已收拾好行装,贺云鹏望着天边血红的火烧云,轻轻地问:"你不等舒姑娘了?""不等了,既然迟早要分手,何必再经历那份生离死别,就让她当我是一个冷漠无情之人吧!"龙飞的话音里透着几许无奈。

望着龙飞渐行渐远的孤傲背影,以及那斜背右肩、高出右肩七寸二分的长剑,贺云鹏突然嘶哑着声音仰天长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吟罢,两行清泪已喷涌而下。

黄昏,天津富贵坊,繁华喧嚣如旧,一个黑衣人黑纱蒙面,悄然来到门外,对把门的大汉扬了扬手。手中,似有什么物事在残阳余晖下微微一闪,大汉蓦地一惊,慌忙让开,拱手望着那人轻快地进门而去。

那人一路无碍地直到富贵坊后院,在最里的一处小院外被富贵坊大总管严正迎住。只见严正面带微笑道:"舒姑娘总算回来复命,主上早已望眼欲穿了!"黑衣人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并不十分漂亮,却另有一分飒爽英姿的脸,竟然是舒七七。

小院内一处幽静的书房,四爷望着进来的舒七七,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只见舒七七冲四爷拱手冷冷地道:"四爷,七七幸不辱使命,该是四爷履行诺言的时候了!"四爷点点头,大笑道:"好!我保证长风帮的尤旭,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严正,这事你去安排。"严正微笑着点了点头,四爷又转向舒七七问:"舒姑娘,龙飞什么时候会来?"犹豫踌躇片刻,舒七七小声道:"可能,就是这两天吧。" "好!从现在起,富贵坊立即清场,暂停营业!"四爷如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般意气风发,"通知各处眼线,龙飞一进天津城即飞马来报,严正负责把他引到我面前!"严正应诺着带舒七七退下,师爷崇敬地望着四爷叹息道:"四爷指挥若定,决胜千里,一切俱在掌握之中,尤其这招’没有弱点给敌手制造弱点’之计,更是空前绝后,旷古未有。大战尚未开始胜负已分,古今名将只怕也要自叹弗如!"四爷淡然笑道:"我以数倍人力物力,若仅仅击败对方那算什么本事?我要让这个武林百年一现的死灵门死士,转而为我所有,这才是上上之策。"师爷面上的神情已变成崇拜,却又有些疑惑地问:"那龙飞与四爷仇深似海,若仅仅用舒七七来胁迫,只怕难以如愿,不知四爷还有何后续手段?"四爷爽朗一笑道:"放心,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岂能如此自信!"九 生死交易龙飞进得天津城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虽然大街上空荡荡难得看到一个人,但相信富贵坊的眼线就隐在暗处不知几许。龙飞也不打算隐藏行踪,直往富贵坊而去,就在离富贵坊不远处,却见那个像酒店掌柜的严正早已恭候在路边。见龙飞来到面前,严正面带微笑拱手道:"龙公子远道而来,就让严正为你引见主上。"龙飞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暗惊,自己悄悄进城不过盏茶工夫,对方竟已知道自己行踪,更有严正在路边恭候,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自己一切俱在对方预料之中,怎不让人心惊。犹豫了片刻,他冷冷道:"带路。"富贵坊灯火通明如旧,只是没了往日的喧嚣,静静地显得有些诡异。龙飞跟在严正身后,虽然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心里仍有些忐忑不安。看来富贵坊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自己的一切都在对方算计中,报仇的希望微乎其微。跟着严正七弯八拐地来到最里的一个小院,跨进正对院门的大堂,立刻,龙飞就看到那个气度雍容、目光冷峻的富贵坊老板——四爷。

四爷望着双目喷火的龙飞,从容不迫地笑道:"明知不可为,仍要搭上性命一试,那不叫勇敢而是愚蠢。不过既然来了,我仍给你一个机会,不然你不会死心。"说着一拍手,左右护卫立刻拦在身前,组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只听四爷笑道:"我今日就端坐于此,决不离开半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只要能冲到我面前,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报仇!"龙飞一声暴吼,一道剑光如长虹贯日,从他的背后斜飞而出,拦腰闪过当头两名武士的身体。众武士怔了一怔,突然齐声暴出疯狂的嗷叫,举刀直扑龙飞。龙飞身形如鬼魅般横移,手中长剑从怪异的角度突出,剑光闪烁中,立时有武士惨叫着倒下,却有更多的武士猛扑上来。

龙飞已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四周的武士不见减少,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猛地抓住一个武士的尸体望空抛去,身形跟着跃起,一脚踏上空中那具尸体,身形再拔高数尺,甩开众武士,凌空扑向正堂上的四爷。

就在龙飞的剑尖堪堪刺到四爷咽喉的时候,"叮"的一声轻响,一道白光如天外流星,及时阻住了龙飞的剑势。龙飞攻势顿失,只好飘然后退。只见一白衣剑手拦在四爷身前,白衣飘飘,长剑斜垂,气定神闲,渊停岳峙,在尸骸满地、血光横飞的大堂中,一尘不染恍若天人。

虽是敌手,龙飞也忍不住在心中赞一声好,望着白衣剑手年轻英俊的面庞,龙飞忍不住问:"阁下何人?""孟骥,四爷足下一无名小卒耳!"白衣剑手淡然道。"好剑法!"龙飞赞叹,继而又惋惜道,"如此绝世高人想不到也甘做权贵的走狗!"孟骥微微一笑,不理会龙飞的讥诮,转移话题道:"死灵门邪术所培养出来的’生灵’,果然非同凡响!"龙飞全身一震,没想到对方一语便道破了他的来历,心中震骇异常。"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孰强孰弱剑下见真章吧。我今日本不打算再活着离开,就让我临死前向阁下讨教。" "好!再陪你玩两手又如何?"孟骥的剑在龙飞的剑方扬起时已轻灵一挑,剑尖斜斜上迎。龙飞突然发觉自己劈出的剑若不变招,只怕未伤敌先把自己的手送到对方剑尖上。幸亏龙飞力量反应惊人,硬生生横移半尺,长剑继续下劈。哪知对方只略一转腕,剑尖像待机而动的灵蛇,随龙飞的手腕而动,始终瞄着发动攻势的起始点。

龙飞喘息着盯着孟骥,对方已经一语道破他的来历,夺其心志,此刻自己已然处在下风。但他已没有退路,略一停顿,立刻又大叫着挥剑再上,长剑像长虹贯日,直扑孟骥。只见孟骥长剑如流星般缭绕全身,又如有灵性的银蛇,在身前一尺之内游动不定,把龙飞铺天盖地的攻势巧巧卸开。场面上龙飞占尽优势,实则有苦难言。

"停手!"一直观而不语的四爷突然喝道。孟骥立即飘然后退,挡在四爷卫士们的前面,身形虽潇洒如昔,然而全身衣衫却也尽湿,死灵门邪术的威力任何人也不敢小觑。压力陡消,龙飞身体不由一软,忙用剑支撑着身体,双眼血红,疯狂而绝望地瞪着四爷。

"唉,生灵术的威力不过如此,若再拼下去,只怕你会自残而亡吧?"四爷叹息道。龙飞闻言浑身又是一震。"可惜可惜,"四爷连连摇头惋惜道,"我虽也是你仇家之一,然而却不是你最大的仇家,可笑你在此拼尽一切,却还不知自己真正的仇家是谁,实在让人可怜。"龙飞喘息着恨恨地道:"不能杀你是苍天无眼,你又何必巧言令色,我又怎会相信?"四爷淡然地望着龙飞,突然击掌道:"所有人听令!"众卫士一怔,忙拱手齐声道:"在!""立即退出大堂,不得留下一人!"四爷的话音里充满震慑四方的威严。众卫士闻言却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孟骥也露出不解的神情。"立即退出大堂,违令者,斩!"四爷的语气已经变得阴寒刺骨。众卫士虽然更加疑惑,却还是慢慢退出了大堂。"四爷……"孟骥见众人退出,四爷身边只剩下师爷和自己,不禁大为担忧,欲言又止。

"孟兄,也请你退出去。"四爷的语气虽然客气,却不容反驳。

孟骥和师爷最终慢慢地退了出去,大堂中除了尸体就只剩下四爷和龙飞。望着面前这个恨不能挫骨扬灰的仇人,如今毫无遮掩地坐在自己面前,唾手可得,龙飞反如身在梦境般怔立当场,不知所以。

只见四爷淡然一笑道:"如今我这样跟你说话,不知是否能让你相信一二?"龙飞闻言如梦初醒,长剑疾斩而出,嘴里大叫道:"待我斩下你一手一臂再听你说话!""你敢!"四爷突然一声暴喝,威仪非常。剑光猛地顿在四爷肩头,龙飞面带讥笑道:"我为何不敢?"四爷毫无惧色地直盯着龙飞的眼睛,声色平静地道:"你若敢伤我,除你之外,至少两人将为我陪葬!"两人?龙飞眉梢一挑,不明所以。四爷一瞬不瞬地瞪着龙飞,一字字地道:"贺云鹏、舒七七,你不会不记得他们了吧?"说着拍拍手,大堂右侧一面墙突然凭空裂开,像被一只巨手撕裂、推倒,尘埃弥漫中,可见墙外被反绑的贺云鹏,以及他身旁一脸愧色的舒七七。

"你明白我为何敢这样单独面对你了?"就在龙飞变得呆若木鸡的时候,耳边传来四爷舒缓平和的声音。龙飞闻言面色一肃,突然一转腕,长剑抵住四爷咽喉,嘶叫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敢杀你,任何人也别想阻止我报仇!"四爷无畏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龙飞,缓缓道:"我敢这样面对你,是相信世间自有公道,真相总会大白!" "什么公道?你杀我全家还跟我讲公道?"四爷不为所动,冷冷地道:"当年挑漕帮的是当今十四皇子胤禵,你父龙在天本已投诚于我,却令胤禵生出忌惮。漕帮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派,有漕帮在背后撑腰,便等于控制了半个江湖。当时胤禵与我斗争正热,他岂能坐视我收编漕帮?是以他用尽千方百计,灭掉漕帮!"四爷的冷静和从容让龙飞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兀自叫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四爷垂下眼帘叹息道:"当年正是胤禵受宠之时,被父皇封为抚远大将军。而我……"说到这里,四爷竟凄然笑了起来,"那时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名皇子而已,既无实权,亦无战功,哪有能力调动朝廷大军来剿灭漕帮?而胤禵手握雄兵十万,剿灭漕帮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龙飞沉默,暗想宫廷内部夺嫡斗争残酷无比,而且又是兄弟相争的丑事,若不是情非得已,四爷岂能将这些"家丑"透露给自己?再加上四爷又说得合情合理,是以沉思片刻,对四爷的话渐渐相信。但仍不解地问:"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总不会有什么好心吧?""当然不是,"四爷直言不讳,"我不过是想跟你做个交易,借你这个真正的死士为我做一件事。""何事?"四爷眼睛变得异常深邃,缓缓道:"行刺胤禵——事到如今,我已不必再对你作任何隐瞒,现今朝中,胤禵乃是我最大的敌人,若除去他,这储君之位便成我囊中之物。他日我黄袍加身,身登大宝,重建漕帮,追谥你龙氏一族又有何难?你为我做事,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你若不信,我以大清爱新觉罗氏的名誉作保!"说到动情处,慷慨激昂,声可掷地。

龙飞不禁心头一热,望着四爷一脸的诚恳,心里无疑经历着一次天人交战。父母亲人的血和贺云鹏、舒七七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闪现。同样让人心痛,同样让人珍惜,这无疑是人生最痛苦的选择。四周的一切寂静得让人窒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龙飞的选择。足有炷香功夫,龙飞终于缓缓收回长剑,艰涩而无可奈何地道:"好,同意!"尾 声天津西门城楼上,师爷望着将要消失于地平线尽头的那个孤寂背影,忍不住叹息道:"四爷何以甘冒奇险,莫非肯定自己一定能赢?"四爷眺望着天边一行高飞的大雁,淡然一笑道:"未见结果前,谁敢言必胜,只是十成的赢面我们占了九成,再加我置之死地这一着,更出任何人意外,赢面增大到九成九,当然可以一赌。"师爷默然片刻,摇头道:"虽然如此,但四爷万金之躯实不该和一贱民做这等生死豪赌。"四爷面色一寒,缓缓道:"我已没有别的选择,胤禵权势日大,我若再不动手,终有一日他会对我开刀!我只得先下手为强,不惜用性命一赌!"师爷犹豫了一下:"小人懂了。只是……孟骥的武功既然胜过那龙飞,何不用他?"四爷微笑着耐心解释道:"善于用人首先要知人,孟骥的剑法虽强,但论杀人,只怕天下无人能及龙飞这个死灵门的死士,尤其像这种有去无回的行刺,正需要龙飞这种一去无回必死的死士。再加他跟我没任何关系,若行刺失败,任谁也找不到我身上来!"师爷眺望着远方的龙飞,微微摇头道:"可笑龙飞不惜用性命换来一身邪功,拼却性命也不知一切俱在四爷算中,最终还是为四爷所用,真不知学那一身功夫有何用?" "人啊,"四爷用手点着自己脑袋叹息道,"其实最大的财富在这里,若靠武力就能解决一切,那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师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赞叹道:"跟着四爷,总能在不经意间明白许多人间至理。" "回去吧!"四爷望了一眼龙飞那缈缈的背影,转身沿城楼而下,"他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成败他都难逃一死,我只关心那最后的结果,希望他能为我立下一功!"师爷最后凝目望了望远方,只见广袤的天宇下,那个孤傲的背影越显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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