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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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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第一章

都说六月天孩子脸,哪知到了七月底,这天气还跟个孩子脾气差不多,刚才还晴空丽日,只不过西北方飘来一疙瘩黑云,黑云飘到正中时突然散开,天空便如同拉严了黑幕,看来转眼间便是一场暴雨。

山道上两骑并行。年纪大些的是个麻子脸,理了一个光头,只有后脑勺上拖了一个小辫子,秃眉环目,尖耳宽腮,穿了一件葛麻坎肩,却不系扣子,黑乎乎的胸毛下露出结实的肌肉,像是坚石上生满了荆棘,背后狭长的牛皮袋内露出近半尺长的一截刀柄。他抬头看了看天,骂道:“姥姥个脚,成心跟我麻四爷过不去!老疙瘩,咱俩快点走,看能不能找个地方避避雨!”说罢,扬手一鞭,策骑先行。

这人名唤麻善利,是关东有名的好汉,被关东人称作“麻利刀麻四爷”。与他同行的是名二十岁上下的后生,一袭青袍,银绦腰带,虽在马上,但也能看出他的修长潇洒。这后生姓沈名可器,是关东大富豪沈德容沈老爷子家中独子,自幼诗书之余,喜好舞枪弄棒,算得上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人物,几年前便与麻四爷相识,对麻四爷的刀法佩服之下,暗中认了师父。为何是暗中认师?却是麻善利声名太凶,沈德容老爷对其敬而远之,不允爱子拜师学艺。这回麻四爷来江南常德落花庄访友,这位沈可器知道后心痒不已,拿了家中一万两银票,偷偷跟着师父出来。

麻四爷本就是亦侠亦盗的人物,沈可器此举,大合他的脾气,说道:“对,姥姥个脚,等我俩回去后,你爹要跟你急,我砍了他姥姥的!”

沈可器笑道:“可不能砍我爹,师父砍了我爹,我就跟师父急了。”

麻四爷笑道:“还是爹亲!理应如此。师父卖你的面子,等回去后给沈老爷子负荆请罪。”他们腰缠万贯,倒不急于会见朋友,一路上遇山游山,遇水赏水,真是说不出的自在。麻四爷更是喝花酒宿名妓,玩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沈可器性子随和,师父无论花多少银两,他都是乐呵呵地支付。麻四爷对这徒弟自是喜欢,风流之后酒醒之余,少不了指点他拳脚刀法。沈可器仔细揣摩,颇觉“花了银子果然能学到真章”。

两人一路走来,终于到了江南常德,向人打听了道路,径去落花庄。未料道路崎岖难行,更没有住户人家,两人过了晌午还没吃上饭,正饥饿之际,天气突变,大雨说来就来,突然间天空划过一道金蛇,轰隆隆的雷声响过,便落下豆大的雨点来。两人打马急奔,麻四爷破口大骂老天,骂着骂着忽然大笑起来,回头对沈可器道:“老疙瘩,我俩造化!”沈可器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却是一条酒旗在几棵树后斜挑出来,雨水浇洗之下,愈发显得湛青可喜。

二人催骑急去,却见依山七八间板房,外面搭了一片不小的席棚,正有几个人坐在棚下吃酒。麻四爷催马直奔进棚,一边叫道:“他姥姥的,好大的雨!”随即跳下马来,把缰绳向迎上来的酒保一扔,说道,“有什么好酒?”

那酒保牵了他的棕色斑点马往棚外走,一边道:“两位先请坐,咱们这里好酒十数样,最好的就是状元红……这位客官,小的给您牵马。”言间把沈可器的马缰也接过来,一起牵出棚外,往一棵树上拴。

麻四爷忽然骂道:“你姥姥的脚,你干什么?”

那酒保怔道:“客官,怎么了?”

麻四爷瞪眼道:“你犯你娘的傻啊,把大爷们的马牵回来,这么大雨,不淋坏了马吗?”那酒保面有难色,赔笑道:“两位客官,这酒棚是客人们喝酒的地方,怎么能把马拴在这里?”

麻四爷大怒,两只眼睛瞪了起来:“大爷就要你把马牵回来!客人吃酒的地方怎么了,大爷多给你银子!”向沈可器一挥手。沈可器笑道:“酒保哥,有劳了。”啪的一声,甩出一锭二十两纹银。那酒保反而冷笑起来:“客官是北边来的吧?那也难怪,可咱们这里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儿。我再说一遍,这是客人吃酒的地方,牲畜不能进!”说罢将马缰在树上系牢了,拉了一拉,返回棚中,笑道,“两位用些什么酒菜?”

麻四爷何时受过这等气,待那酒保走到近前,忽的上前一掌掴去。那酒保啊呀一声,跌出雨棚,爬起来时,一身泥泞,半边脸已经红肿。麻四爷哈哈大笑:“小兄弟,教你个乖,怎么样,把马牵进来吧?”那酒保又疼又气,叫道:“我跟你拼了!”随后向麻四爷猛扑过来。麻四爷呵呵笑道:“真不知你姥姥的脚是五个趾头。”右腿一勾,一条长凳已经立起,蓬的一声,那酒保撞个正着,顿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牙齿也掉了两枚。那酒保躺倒在地,看看麻四爷凶神恶煞的模样,再也不敢上前,叫道:“二叔,二叔,这憨大打我了!”他二叔就是掌柜,听到外棚嚷嚷,本就带了几名伙计奔出,一看情形,上前把侄子拉起,指着麻四爷道:“你凭什么打人?”棚中的其他客人也对麻四爷怒目而视。

麻四爷大嘞嘞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仰天哈哈一笑:“打了,怎样?”那掌柜道:“你打人就不对!”麻四爷道:“不对,怎样?”那掌柜气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道:“你讲不讲理?”

沈可器觉得过意不去,上前施了一礼,说道:“掌柜的,我们二人本是进贵店吃两杯酒的,何曾想着要打人?只不过这位酒保哥说话不大中听,说什么‘牲畜不能进’,那不是成心骂人么?好啦,在下替师父向酒保哥赔个不是。有什么好酒快上些来,我们吃了还要赶路呢。”

那掌柜低声向酒保问了几句,酒保连哭带比划地说了。那掌柜向他二人冷冷看了一会,气愤愤地道:“小店不做你们的生意,两位别处去吧。”

沈可器知道要糟,赔笑道:“掌柜何必如此?有道是和气生财,我们多算些酒钱也就是了。”言间向掌柜挤了挤眼睛。他的原意本是让掌柜趁机下台,别惹恼了麻四爷,哪知那掌柜看他挤眉弄眼,认定他是有意戏弄,怒气冲冲道:“我不做你们的生意,不做就是不做!”

麻四爷嘿嘿笑道:“老疙瘩,有道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对这号玩艺,如何能给好脸儿?”忽然一掌拍在一张空桌上,咔的一声,桌子裂成数片倒塌下去,上面的酒壶茶盏哗啦啦摔了个粉碎。那桌子是梨木制就,十分坚固,掌柜虽不是练家子,但也知道这恶茬很是了得,叹了一声,说道:“好,阿发,给两位大爷上酒上菜!”

麻四爷道:“那大爷的马呢,淋着雨不大好吧?”那掌柜皱着眉想了一想,又对另一名伙计道:“好,阿德,把两位大爷的马牵进来。几位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各位用的酒菜,一律不用会账,就算小店给各位赔不是啦。”说罢向棚中别的客人团团一揖,苦笑着进了内屋。过了片刻,伙计战战兢兢将酒菜端上。麻四爷取出一把银剔子,在酒菜中试过,笑道:“谅你也不敢给大爷下毒。老疙瘩,喝酒!”

有道是急雨不长。两人吃了几杯,雨就渐渐停了,太阳光照下来,树木青翠,野花鲜艳,空气清新,远看山下一道曲水依依经绕,当真是十分宜人。沈可器想到自己师徒所为,确实有些过分,便笑道:“师父,江南之地,果然与关东不同。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倒也不是虚的。”麻四爷干了一杯,笑道:“酒倒也可口。”沈可器素知这位师父粗鄙无文,前头那几句话,本也不是对他说的,不过借机暗表对其他客人的歉疚之意,说完之后,向别的客人微笑而视。那些客人却均默不作声,只有临木屋窗下的两个少女冲他微微一笑。

麻四爷见他眼神,回头看去,但见这两名少女均在十六七上下,一着紫裙,一着绿裙,生得娇小玲珑,粉白可人。想起前头那张桌子是空着的,她们两个却是从内屋出来的了。麻四爷不由得眼睛一亮,接着道:“江南的姑娘却是漂亮!”

沈可器暗道:“我这位师父,当真没有法子!”他本料那两名少女定会生气,哪知她俩不仅不以为忤,反而很是欢喜,对望一眼,咯咯笑起来。

当时男女之防甚严,除了烟花女子,哪里见过这等大方的姑娘?即便是关东之地粗犷豪迈,不拘俗礼,也不会如此。沈可器心想:莫非这是哪家青楼上的姑娘?但看二人穿着规矩,神情单纯,便知自己想错了。麻四爷料定是刚才掌柜说外棚的客人一律免费这两位姑娘才出来的,于是哈哈笑道:“两位小姐能吃酒吗?”

两个少女望他一眼,又是相顾咯咯直笑。麻四爷被逗得骨头发轻,笑道:“相约不如偶遇。两位小姐移座一起吃杯酒如何?”两名少女嘻嘻低笑着商议了几句,竟然当真移步过来,双双道个万福,在旁边坐了。麻四爷乐得合不拢嘴,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催酒保上了两副杯筷,提着酒壶便要斟酒。那紫裙少女道:“不劳大爷,小女子自家来罢。”说罢将四人的酒杯添了,举杯笑道:“两位大爷请了。”举袖一遮,一杯见底。绿裙少女随后也干了。麻四爷怪叫道:“好!”早已一杯落肚。

沈可器暗暗纳罕,尽了一杯,抱拳道:“二位小姐可是此地人氏?”

紫裙少女笑道:“那位大爷称我们是小姐,你也称我们是小姐。我们哪里是什么小姐,我们两个都是丫环。我们主人家就在山下住。”麻四爷叹道:“唉,唉!”绿裙少女道:“这位大爷叹什么气?”麻四爷道:“不知道你们主人几世修来的福分,能有你们这样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服侍。”他甚觉自己善谈,一语未毕,早已哈哈笑起来。二女明白过来,脸显红晕,一齐娇笑:“大爷乱讲。”给四人续了酒。麻四爷端起杯子道:“好,我乱讲,罚我一杯。”绿裙少女又给他添上了,问道:“两位大爷一个英雄了得,一位文质彬彬,听口音不是这一带的,不知仙乡何处?”

沈可器听她说话文绰绰的,暗道:江南美女,果然名不虚传。一个丫环,谈吐已颇不俗。于是微笑答道:“在下沈可器,这位是在下的师父麻四爷。在下随师父自关东来江南访友,不意与二位姑娘邂逅,当真三生有幸。在下请一杯!”那两名少女却不给他面子,笑道:“有道是‘长在座,幼不言’,你师父在这里,你就不该说话。你自罚一杯罢。”麻四爷笑道:“当罚当罚!”沈可器只好自己吃了一杯。紫裙少女对他笑道:“你们要访的朋友,是这一带的么?”沈可器不语。绿裙少女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沈可器笑道:“免得再自罚一杯。”绿裙少女笑道:“师长问,必恭应。你当答不答,自然又要罚一杯。”沈可器呆了一呆,想要跟她争辩,但看她笑得一派天真无邪,竟觉甚是受用,微微一笑,又尽一杯。

绿裙少女咯咯笑道:“你虽吃了酒,却还没答我的话呢。”沈可器看着她笑得发皱的小鼻子,弯弯的眼睛,不知怎的有些发呆,问道:“答什么话啊?”麻四爷暗笑徒弟见识太少,说道:“好吧,我来答姑娘的话,我要访的这位朋友,家住前面的落花庄,名叫秦寄林。”两名少女目露惊奇之色,对望一眼。麻四爷常走江湖,问道:“两位姑娘原来认得我那秦大哥?”紫裙少女笑道:“落花庄秦大爷人称小华佗,方圆百里,谁不认得他?可惜咱们认得他,他不认得咱们,是不是?”说罢望着那绿裙少女。绿裙少女点头道:“是啊是啊。来,咱们少说话,多喝酒。麻四爷,沈公子,小女子敬二位一杯。”

紫裙少女道:“我去去就来。”随即起身走向内屋。沈可器暗道:“瞧她们俩神色,定是认得秦寄林。这紫衣姑娘进屋干什么,莫非里面有人指使要对付我们师徒?”心下留意,麻四爷与那绿裙少女说笑,他只盯着内屋动静。却不过片刻,那紫衣少女便出来了,对那绿裙少女笑道:“杯子空了,你也不知道给两位客人续酒。”说着已端起酒壶,揭开盖子看了一看,斟酒四杯酒,举杯道:“我们姐妹还有些事,喝了这杯,就要告辞啦。”

麻四爷笑道:“两位姑娘急什么?”忽然一把抓住那紫裙少女右腕,笑道:“你这镯子漂亮得很,是什么宝贝儿?”沈可器暗道:“糟糕,我这师父又乱性了!唐突佳人,这可说不过去了。”劝道:“师父,两位姑娘有事,咱们也有事,吃完这杯酒,就该上路了。”麻四爷嘿嘿笑道:“不着急。”手上一使劲,从紫裙少女右腕上褪下一枚手镯,赞道:“好宝贝!”

沈可器见那手镯是金丝景泰蓝,打造精美,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奇珍异宝,心想师父见的宝贝不算少了,自然不会因为一个镯子失态,八成是又动了色念了。沈可器颇是尴尬,劝道:“师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麻四爷笑道:“老疙瘩,今儿让你长长见识!”左手抓住那紫裙少女右腕不松,右手捏了手镯一抖,却见那镯子上金丝打成了三个小孔中喷出几道若有若无的细线,洒入酒杯之中。若非凝神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沈可器心下一个机灵,吃惊道:“毒药?”

麻四爷笑道:“可不是!二位姑娘,你们受谁的指使,敢对大爷下毒?”

紫裙少女叱道:“放手!”手臂使力回夺。麻四爷笑道:“不说出来,大爷今天晚上拿你当老婆。”随即手指加力,那紫裙少女喔哟喔哟呼起痛来。绿裙少女右手一挥,一双筷子向麻四爷双目激射而至。麻四爷一招“狮子摆头”让开去,却忽然觉得左手虎口一麻,已被那紫裙少女脱了手去。

麻四爷反手抽出青背焰口刀,叫道:“老疙瘩,切不可让这俩臭娘儿们跑了!”沈可器这才知道师父的厉害之处,急斜跨数步,挡住二女退路。

那两名少女丝毫不见惊慌之色,看着两个人,笑嘻嘻地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沈可器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要下毒害人,这还叫好人心?”刷的一声,也抽出腰间的刀来。他的刀镶金箝玉,十分考究,名唤富贵刀,本是麻四爷的手下败将“富贵刀强万宝”送给麻四爷的,麻四爷又转赠给徒弟。此时他一刀在手,更添潇洒,那绿裙少女望着他,竟有些倾慕之感,眼睛转了一转,才醒回神来,笑道:“沈公子,我劝你赶快喝了这杯酒。”沈可器看她娇娇怯怯的模样,当真是有火也发不出来,说道:“二位姑娘年轻貌美,当非歹毒之人。快向我师父说出指使之人,免得……免得受苦。”绿裙少女:“快喝了,我怎么会骗你?你听我的话,不会吃亏的。”大显急切之意。沈可器哭笑不得,心道:可得怎么劝住师父,免得他凶性大发,杀了这两个姑娘。她二人虽然不是善良之辈,但看来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那紫裙少女嘻嘻一笑,叫道:“阿财,你出来!”内屋走出一名伙计,正是方才被麻四爷打掉门牙的那个,此时他一只眼青着,嘴唇肿得老高,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走到两名少女面前,问道:“紫玉姑娘,什么事?”紫玉鼻子皱了一皱,低声道:“谁让你叫我的名字了?”

阿财道:“是是是,紫玉姑娘有什么吩咐?”看来他若非天生脑筋迟钝,便是方才被打少了一个心眼。沈可器险些便要笑出来,心道:原来这位紫衣姑娘名叫紫玉。不知另外这位叫什么?

麻四爷冷冷一笑,看着她们不语,眼中却渐渐起了杀机。

紫玉道:“哎呀你这憨大,不让你叫,你偏左一个紫玉右一个紫玉!罢了,你去把那酒壶拿过来。”

阿财一看麻四爷手举大刀便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他好像不敢不听紫玉的话,一声不吭,走上前去,拿起酒壶走回紫玉面前,身上早已让冷汗湿透,颤声道:“紫玉姑娘,拿来啦!”他的声音中满是欣喜自豪之意,仿佛刚刚从千军万马之中夺回了无价之宝。

紫玉笑道:“你揭开盖子,看里面酒还多吗?”阿财看了一看答道:“刚小半壶。”紫玉道:“那怎么能够喝?阿财,你往里面吐十口唾沫,再擤十把鼻涕。”此言一出,不仅沈可器与麻四爷猜不出究竟,便是那个阿财也摸不着头脑,张着嘴问:“干……干什么?”

紫玉道:“自有妙用无穷。你照做就是。”阿财咳了一下嗓子,却为难道:“这……这不大好吧?糟……糟蹋了……”

紫玉怒道:“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让你吐你吐就是了,让你擤你擤就是了!”阿财道:“是是是!”随后哈的一声,呸的往酒壶里吐了一口痰。紫玉皱着眉笑道:“对啦,就是这样。”神色间颇嫌恶心。那绿裙少女苦着脸笑,不时望望沈可器,脸显同情之意。阿财哈呸哈呸地连连吐痰,好不容易凑足十下,早已不顾颜面,一捏鼻子,哼的一声,一把鼻涕甩进酒壶。擤这十把鼻涕比之吐十口唾沫更见其难。他的鼻子本就受了伤,到后来伤口破裂,鼻血复流,一同进了壶中。好不容易完成任务,真可谓呕心沥血方始大功告成,累了一身大汗,手捧酒壶向前递去,道:“紫玉姑娘,行啦!”

紫玉慌得连连摆手,阿财移开酒壶,脸色忠诚而又困惑。他肿着一只眼,鼻血仍然在滴,绿裙少女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她这一笑,紫玉也忍不住笑了,两人笑了一气,好容易才止住了。麻四爷眼中凶光大盛,心里打定了主意:这两个小妞如此消遣大爷,一定要先奸后杀,少了一样,我就不叫麻利刀麻四爷!

紫玉道:“嗯,阿财啊,这酒经此一调理,便有起死回生之效。这样的宝贝,可不能便宜卖了。依你之意,要价多少?”

阿财便是再傻,也知道紫玉等二女是为自己出气,大是感动,心想大不了跟她们俩一起死在那麻脸恶人刀下,大声道:“那看卖给谁了。要是姑娘要,我分文不取,要是别人买,那起码得五两……不,是十两银子!”

酒棚中原有的几名客人想笑不敢笑,想走不敢走,一个个猴精似地看着场中,神情十分古怪。

紫玉对阿财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没出息!十两怎么能卖?我告诉你,这壶十代单传秘方起死回生神酒专治那些没有武德欺负良善的武林恶人,卖给他们,怎么样也得要一千两银子,你听清了么?”

阿财大感解气,大声道:“听清了!”眼泪却流了出来,哽咽道:“紫玉姑娘,绿珠姑娘,我就是死了,也感谢两位的大恩大德!”着地跪下来,砰砰磕头。那绿裙少女道:“糟糕,你怎么连我的名字也叫了出来!小心,别洒了神……神酒!”说“神酒”两个字时,不禁吃的笑了出来,抬头向沈可器看了一眼,忽然面红过耳,说道,“对不住,刚才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想听也晚了。”

沈可器又气又怜,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看着麻四爷,撇嘴道:“这两个傻丫头,八成脑子有毛病,咱们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

却忽听麻四爷啊哟一声,手中大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跟着人也摔倒。沈可器惊道:“师父,怎么了?”迈步奔去。接着他便也明白过来:因为他自己也忽然腹痛如绞,身上陡然失力,一跤栽倒在地。

麻四爷咬牙道:“臭娘儿,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紫玉哈哈大笑,说道:“知道了么?开始咱们喝那几杯酒时,姑娘就给你们下了毒药。后来知道你们是秦大爷的朋友,便想暗中给你们解了毒药,谁知你这麻皮四爷,偏偏看出姑娘给酒壶里放药。哎呀,你们运气不济,不花钱的解毒酒不喝,偏偏要花一千两银子买阿财十代单传秘方起死回生神酒,那也是人各有志不可勉强。”

麻四爷暗中运气一试,内息一片乱哄哄地东冲西撞,偏偏一分也提不起来,心知所中之毒十分霸道,沉声道:“你们想怎么样?”

绿珠笑道:“谁想怎么样了?若是想要你们的命,那也不必费这番工夫。”麻四爷凝神片刻,想集中几分内力,一举制住二女,哪知不运气还好,一运气腹痛更烈,不禁呻吟出声来。紫玉道:“麻四爷,沈公子,这药性便是服了解药,三天之内,也决不能使用武功。今后你们若是再敢为难阿财,小女子保你后悔。好吧,双方一个要买,一个要卖,这就商洽商洽,恕不奉陪了!”与绿珠携手而出。绿珠回头望了一眼,正巧沈可器向她望去,两人四目相投,均定了一定。绿珠羞涩一笑,掉头与紫玉下山而去。她这一去,沈可器大觉腹痛,呼道:“师父,你怎样?”麻四爷强咬牙关,叫道:“阿财,拿来!”

阿财此时真把这壶酒当了宝贝,摇头傲声道:“买可以,要不给!”周围酒客全都哈哈大笑。沈可器厚下脸皮,咬牙掏出一沓银票,数了一千两递出,说道:“买!”阿财恨恨道:“今天卖给你们,那是看紫玉、绿珠两位姑娘的面子。不然别说一千两银子,就是一万两,十万两,我也不一定卖哩!”话虽如此,可看了一千两银票他已经头晕眼花心口直跳,接了过来,把酒壶往沈可器手中一塞,转身叫道,“二叔,咱们发了!”

沈可器接过酒壶,强忍着腹痛,奋力爬到麻四爷身边:“师父,你快喝。”麻四爷一想到里面又是唾沫又是鼻涕的,当真说不出的恶心,但知一旦中毒,早解一刻与晚解一刻大不相同,当下横下心来,仰头喝了几口,递给沈可器。两人换着喝,都喝了七八口,那壶起死回生神酒告磬。二人不敢确信毒药已解,但过了片刻,腹痛便大为减轻,恶心乏力之感也略有好转,相互扶着坐起来。这时酒客早已走光,只有几个伙计与掌柜站在内屋门前,见他们俩坐起来,吓得赶紧钻回门去,脚步杂乱,听来是从后门跑了。

麻四爷骂道:“姥姥的脚!”他知道这会儿别说追人杀人,就连站起来走的力气都没有。师徒二人好不容易捱到棚边,解下马缰,挣扎着上马,循路向落花庄而去。

他们二人所中之毒虽然已解,但触了这等霉头,心里好不是滋味。二人身子软绵绵的,好不容易撑着行了七八里,按前头打听的道路,想来落花庄就在前面不远了。沈可器道:“师父,你看这两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头?”麻四爷嘿了一声,摇头道:“我也不知。哼哼,江南武林中人,与咱关东老家不同。咱们行事,讲究一个真枪实刀。江南人物,却惯会使狡计!”沈可器道:“师父,我看你说的那位秦寄林秦爷在这里颇有名声。那个紫玉、绿珠不是冲他的面子,还真不一定给咱们解药。”麻四爷想了一想,点头道:“嗯,你说的有理。咱们见了我那寄林兄,一问自知这两个小妞儿的来历。等着瞧吧,为师定要她们好看。”想起她俩语笑晏晏之态,恨意化作邪思,呵呵笑道:“姥姥的,不把这两妞儿整得死去活来,我麻四爷也不用混了!”两人说了一会,觉得稍稍解气了一些。沈可器眼前那个绿珠的影子挥之不去,听师父说今后要找她们算账,倒也很赞同。两人解毒未久,力气不济,麻四爷骂起人来,嗓门与平时相比大为逊色。

两人正说日后算账之事,忽听得前头马蹄声疾至,却是三骑人马迎面而来。麻四爷一见乘者身形骑术,便知来者是练家子,低声道:“姥姥的脚,此一时彼一时,让一让吧。”二人勒马让到路旁。

只见三名来者之中,当先一名是个中年人,穿着一件灰色袍子,头戴一顶小檐博士帽,颌下三缕细须飘飘,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后面跟的是两名少年,均是一身劲衣,相貌十分英俊。那中年人看见二人,吁的一声,勒慢坐骑,凝神向二人看了一看,忽然叫道:“可是我麻大哥么?”

麻四爷微微一怔,哈哈大笑道:“寄林兄,却是你来啦!”来者正是秦寄林,他见到故人,十分欢喜,翻鞍下马,张臂迎上前来,笑道:“麻兄,教小弟想煞了!”麻四爷下了马来,脚下踉跄,险些扑倒,赶紧撑住了迎上去,二人四手相执,互相打量,哈哈大笑,均道“阔别、思念”,携手转过身来。这时沈可器与那两名少年也均下了马,走上前去。

秦寄林道:“逸儿,飞儿,这位就是我常给你们说起的麻利刀麻四爷。当年若非麻四爷仗义相助,假以援手,你们的爹早就葬身长白山深山老林之中了。快来见过麻四爷!”那两名少年一名秦思逸,一名秦思飞,口称伯父,上前拜见。麻四爷哈哈大笑,上前扶起,说道:“一晃十几年,秦兄的后人都这样大了,好一双贤侄!我麻老四却还是一条光棍,不过收了这个徒弟,倒也不能说是无牵无挂。来,可器,快给秦大爷磕头。”沈可器忙上前拜见。秦寄林扶他起来,笑道:“嗯,麻大哥好眼光,贤徒好人物!”众人寒暄几句,麻四爷笑道:“秦兄怎么断定兄弟今天会到?”

秦寄林脸色微微一变,不答他这话,说道:“麻大哥,小弟给你诊诊脉。”原来这秦寄林祖传技艺,习武从医,医术江南闻名。麻四爷伸出手来让他搭脉,秦寄林凝神半晌,脸色慎重,说道:“逸儿,快拿龙涎凤心丹来!”

看来他们来时便有准备,秦思逸拿出丹药,秦思飞取出一个水囊。期间秦寄林又给沈可器诊过脉,举一下手。秦可逸给二人各送一粒丹药。麻四爷问道:“怎么?”秦寄林道:“麻大哥与沈贤侄都中了毒,先别问许多,赶紧服了药。”麻四爷笑道:“我们都服过解药了。”秦寄林道:“这是小弟独门灵药龙涎凤心丹,疗毒护心很具灵效,麻大哥,你们快服了!”麻四爷见他神情急切,心知以他的本事决不会弄错,当下与沈可器将药服了。

秦寄林吁了一口气,说道:“好啦。两位所中之毒名叫五更催魂散,十分霸道。这两粒龙涎凤心丹虽然不能全解所中之毒,但咱们回到庄上,小弟慢慢给二位调理,想来不会有事。”

麻四爷笑道:“秦兄不用过虑。”当下将怎样中了毒,怎样吃了解药,一一说了。他性情粗豪,以揭丑为豪迈,连那阿财怎样吐唾沫擤鼻涕也丝毫不加隐瞒,沈可器听得甚感汗颜,看秦氏父子,却是没有丝毫取笑之态。

秦寄林摇头叹道:“两位还是上了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恶当!”麻四爷与沈可器对望一眼,一齐道:“怎的?”秦寄林道:“咱们上马回庄,兄弟一边走跟麻大哥分说。”

五人重新上马,向落花庄偕行。秦可寄道:“那两个小丫头当真狡猾。方才我给二位诊脉时,知道二位所中之毒共是两样。一样叫做‘假跳神’,一样就是这‘五更催魂散’了。”麻四爷奇道:“什么?那两个小蹄子给咱们吃的不是解药?”

秦寄林笑叹道:“哪里有什么解药?那‘假跳神’药性来得快,服后一盏茶工夫就发作,腹痛如绞,浑身失力,练武之人,连内息也逆乱了。这药貌似吓人,实则根本无事,三天之后,不医自好。因此称作‘假跳神’。”他还要往下说,麻四爷已狠狠骂道:“姥姥个脚,这俩臭小娘!后来那壶里的才是真正的毒药,叫做五更什么来着?”

秦思飞插言道:“五更催魂散。这毒药一旦入体,初时有镇痛祛风之效,反让人疑是灵丹妙药。五个时辰之后,便要发作。那时如同万箭攒心,生不如死,发足一个对时,七孔流血而死。麻四爷,沈兄弟,多亏咱们落花庄得信早,及时带了龙涎凤心丹前来救治,否则稍晚一些,毒气就攻入心脉,便再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也已不及了!”秦寄林喝道:“飞儿,不许多嘴!”神色间却是承认其实。麻四爷与沈可器均吃了一惊,越想越怕,两人头上都冒出冷汗来。麻四爷咬牙道:“姥姥个脚,这两个小妖女,竟然如此狠毒!”想到自己师徒二人被她们骗得心甘情愿拿一千两银子买了壶混着鼻涕唾沫污血的毒酒喝下去,这个跟头算是栽到了家,暗道:“说不得,等我师徒大好了,一定要将这两个小妖女碎尸万段,方雪这等奇耻大辱!”眼中凶光闪动。秦寄林瞧见他神色,知他心中所想,不禁暗暗担忧。

沈可器道:“秦大爷,我与师父当真是命大福大,得秦大爷及时救治。不知秦大爷是如何得了信的?”

秦寄林神情颇不自然,干笑道:“小号在这一带悬壶行医,算是认得一些人。沈世侄与麻大哥在山上吃酒时报了小号的贱名,自有热心的朋友来报讯。”沈可器见他一派谦谦君子之风,心下感激,说道:“若非秦大爷及时相救,我们师徒到死时还是丈二和尚呢。”麻四爷笑道:“咱们死在朋友家门口,秦大爷只好给咱俩收尸,这个人可就丢得大了。小华佗的名声,却也不能有损。秦大爷是卖药的,可不是卖棺材的。”五人一齐笑。笑间只见前方道路一折,显出一派依山傍水的山庄,盛夏时节,鲜花正艳,柳翠桥湿,鸟踪鱼痕,苍柏朱榭,草木景物,倒影轻摇,极尽江南园林精巧秀丽之态。秦寄林马鞭一指,笑道:“那便是敝庄了。”沈可器赞道:“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好一处水上人家!”他所吟的诗句是徐元杰所做的《湖上》,乃咏西湖之作。秦氏父子颇有文采,听他将自家比作西湖,均感高兴,秦思逸笑道:“沈世兄风雅!不过敝庄景物,如何能与西湖相比?过两日贵客身体恢复了,在下服侍两位去西湖赏玩一番。”跳下马来,喊了一声,早有几名童仆迎上。秦思逸将马缰交给童仆,当先上桥引路。

那桥通向水中一半便尽,桥端建了三面石阶,当作码头,停了十几条小船。童仆上前扶麻四爷、沈可器上船。秦氏父子一同上了一条较大的朱漆棚船。童仆竹篙起处,船儿向落花庄驶去。

后面的童仆牵马上船,秦氏父子的三匹马迈蹄各上一条小船,麻四爷与沈可器的坐骑却都有些惊,甩头顿蹄,不肯上船,童仆们就呼喝着催促,两匹马到底上去了,却十分不安,前后顿踞。麻四爷笑道:“姥姥个脚,北人北马,都是旱鸭子!”

秦思飞赔笑道:“两位贵客的坐骑可不是凡品。小侄眼拙,却看得出麻四爷的坐骑是‘玉花骢’,沈公子的坐骑是‘乌的卢’,都是良种。此等良驹本来就是驰骋千里之物,倒不似我江南的代脚牲口了。”他前面插言说话,惹得父亲不喜,这番再开口,那是十分小心,偷偷打量父亲一眼,见他眉梢眼底微有赞许之意,不由得话头一松,加了一句:“我江南什么都好,却是没有好马。你们关东别的怎么样小侄没见不敢乱讲,马却很是来劲。”但看他神情,知他言下之意,实是说关东别的不怎么样。秦寄林叱道:“你乳臭未干,懂得什么?居然也敢评判江南关东!”秦思飞伸了伸舌头,貌颇不服。沈可器暗道:我师徒本是上门造访,却弄得如此灰头土脸,也难怪他心里瞧不起。于是笑道:“关东三件宝:人参貂皮兀拉草。只是一来我师徒来得匆忙,二来貂皮兀拉草都是御寒之物,江南四季如春,用之不上,因此未带来一些。”秦思飞不自觉撇了撇嘴。沈可器也不在意,接着道:“在下听师父吩咐,只带了两只关东老山参。少顷到了府上,再呈送秦大爷。”

秦氏一门以行医立世,自然知道两只关东老山参之价值。秦寄林向秦思飞瞪了一眼,自是责他言语简慢,有悖待客之道。但看来他平时束子就不严,那秦思飞嘴角一撇,似乎没怎么将父亲的“眼教”当回事。沈可器暗暗好笑,却也只得装作傻呵呵什么都不知道,打量眼前景致。

江南景物,一草一本都与关东不同。只见水面上荷叶田田,荷花正盛,愈发衬得一池碧波如同翡翠一般,船桨下去,荡起层层浅波,近处的水禽随波起伏,此情此景,如同画中。不过片刻,船到了落花庄门前。另有童仆上前挽定了缆绳,秦寄林当先迈步上岸肃客,众人进到庄中。

落花庄自然并非一年四季落英缤纷。这时节正是万紫千红之季,但见牡丹丰腴,芍药娇俏,山茶清丽,杜鹃含情,满园春色,怎一个姹紫嫣红了得?更不消说怪石假山大增异趣,曲廊月门各具特色了。沈家是关东富豪,但几时见过这等江南园林?不禁连连赞叹。连麻四爷也道:“嚯!秦兄你可真会享福,这多些花花草草,你不是住在花园子里了吗?”秦寄林道:“麻大哥谬赞,请,请。”

众人在童仆簇拥之下,进了一幢精舍,麻四爷兀自道:“我只知道你在江南有点家业,却不知竟是如此模样。呵呵,姥姥个脚,真是不错。”

片刻之间,童仆丫环奉上茶水点心,另有一番精美。沈可器见点心有十数样,蜜饯果饼,无不是极富巧思,又好看又好吃,当下赞不绝口。麻四爷拣了几样品尝,笑道:“你这兄弟是个粗人,却是吃不惯这些捞什子。咱哥俩一别十数年,还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的实在。今儿你什么也别整,弄上几坛好酒,杀上一头犍牛,咱哥俩带这三个后生好好喝他姥姥一场!”

秦思逸、秦思飞连同几个童仆丫环一齐笑出来。秦寄林挥手让童仆等下去,赔笑道:“麻大哥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小弟本自当从命。不过麻大哥与沈贤侄却要口淡几日了。”麻四爷道:“怎么?没酒没肉?”秦寄林道:“二位所中之毒虽暂时克制住,却不能沾荤腥烈色。否则复发起来,那可就大大不妥。”麻四爷吸了口气,恨道:“两个小蹄子着实可恨!什么时候才能开戒?”秦寄林道:“多则多月,少则十日,也就无事了。”麻四爷甚感扫兴,却知道这霉头是自己专门触的,谁也怪不得,只好苦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秦兄认得那两个小蹄子吧?”

秦思飞忍不住咕哝一声:“什么小蹄子?”秦思逸微微一笑,向他使个眼色。秦寄林道:“麻大哥先安心休养数日。想来也是合该如此,否则依你麻利刀的性子,在哪里在住不下三日两日。这下只好在敝庄安心静养,兄弟盼着你老兄一年半年不能沾荤腥酒色才好!”麻四爷哈哈大笑。当下,秦氏父子引师徒二人进了内舍,却见已经收拾好一处套间。安顿麻四爷住内屋,沈可器住外屋。沈可器奉上老山参,秦寄林收下,着实感谢了一番,言道先请二位客人歇息,告辞出屋,安排两名童仆侍候。

师徒二人确实觉得身上乏力精神不振,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休息。一觉睡醒,已近黄昏,秦氏父子来问候一遍,陪着吃了些素菜茶水,吩咐小童给二人煎了副祛毒护脉的药,又告辞而去。

一连数日,秦家父子殷勤陪候,麻四爷师徒不能远出,只能在园中闲走而已。好在落花庄有山有水,处处有景,沈可器颇觉“这便是游历”了。麻四爷却是难耐得很,好不容易等足十日,这天试着运了一遍内功,但觉神足气完,再无什么不妥之处,说道:“秦兄再不让我吃酒,我可就活活馋死了!”秦寄林仔细给二人诊视过,笑道:“今日便与麻大哥尽兴大醉一场!”麻四爷当真如闻福音,当天主家大摆筵席,主客放怀大喝,直到半夜,秦寄林意兴风发,道:“明天去前庄酒楼上,兄弟有几位喜欢拳脚的朋友,对麻大哥早就仰慕,正好邀来同醉一场。”麻四爷大喜,心想秦寄林当年从关东回来,不一定怎么吹嘘我麻四爷的手段呢,乐呵呵答应。主客又喝了些,均觉得酒力已足,各自兴尽歇息。

第二日麻四爷一觉醒来,却见太阳已近中午。他心想不好,自己这番沉睡,却是误了秦寄林安排的酒席,忙叫沈可器起来。屋门开处,进来一名管家,说秦氏父子在医堂坐诊,派他来陪二位客人就近走走。麻四爷笑道:“也好。那就改日再见江南武林的朋友。他的医堂不远吧?我们就去那里瞧瞧。呵呵,姥姥个脚,我还真想见见我这位秦兄怎么样给人家看病的。”那管家左右支吾,只陪着二人在院中转悠。麻四爷恼起来,骂道:“你知道不知道我跟你们家老爷是过命的交情!我去看看他,有何不可?”沈可器连忙相劝。那管家道:“东家却不是这意思,他是怕二位贵客身子刚好,医堂里什么病人都有,贵客若去,万一有些感染,那怎么是好?”麻四爷听他说的也有道理,便也作罢,信步而行,指着前面一片小园说道:“那好,你陪我们师徒去沁香园瞧瞧。你们这落花庄到处都不错,可我徒弟说数沁香园的景致好。我麻四爷是不大懂得这些的,你带上些酒菜,咱们到那里吃几杯倒是不坏。”

那管家却面有难色,赔笑道:“今天我家主母陪着几个常来往的女眷在沁香园游玩,咱们不方便去罢?”只听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果然是几名女子。麻四爷已见过秦寄林的妻室,听说是这回事,便也只好作罢。沈可器却看出管家神色不对,料知他是撒谎,凝神细听,忽然间心口猛跳,却是有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绿珠。他正想再细听,管家却带着麻四爷走向别处。沈可器心下盘算,跟着走了一程,说道:“我去方便方便。”他悄悄折回沁香园花墙之下,见无人注意,藏身到一棵茂榆之下,探头向内看去。有道是:前世冤家,今生相见。他这一探头可好,引出一段悲欢离合、江湖恩怨来。

第二章

却说沈可器探头一看,沁香园小亭之中,正有五名女子。其中两人对坐,一着红色对襟小靠,年纪也就三十六七,颇有几分英姿飒爽之状,是秦寄林的太太姜如桂,前几日沈可器已经见过。她身后站着贴身丫环小满。与她对面坐的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着一袭淡黄纱裙,肩弱腰纤,隐约见骨,长发垂下来,只在发梢间系了条淡蓝丝带。从这里只能看到她的一点侧面,但见乌发如墨,衫得面孔说不出的温润柔和,如同散着一层淡淡月晕。紫玉、绿珠并肩站在她身后。

只听姜如桂道:“你还敢来!前些日子你领着这两个死丫头做的什么好事,险些害死我家的贵客,你妈真是会管教啊!嗯,我倒忘了,她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能学成这样,倒也正对。”

沈可器暗道:当真如此!两家果然相熟。紫玉、绿珠说过自己是丫环,看来不是撒谎了,这位小姐又是什么来头?她的身影竟然这样好看!只听那黄衫女子道:“小姨娘,你跟我妈到底是同胞姐妹,你就真那么记恨她?还连累得我也被恨,到了自己亲姨家,却连正屋也不让进,只能在这园子里见小姨娘一面。”她一开口说话,沈可器心里大叫一声:“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声音!无论她说什么,秦家三太太都不会不答应的。”又想:“她们不会商议对付如何对付我们师徒吧?天幸让我无意中听见。”

却见姜如桂摇头道:“我记恨她干什么?她好得很,姜家祖上的本事别的没学到,使毒倒是炉火纯青了。这些年我尽跟着她受你姨丈埋怨了。我们秦家悬壶济世,你们何家使毒害人,这可不是对着干吗?”她一连说了“姜家、秦家、何家”三家,沈可器听得糊里糊涂,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猜想这位黄衫女子姓何。

那黄衫少女道:“小姨娘,我姥姥家祖传之技,我妈不敢稍忘,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当年姜家使毒功夫号称‘大赦天下’,那是多么了不起?”姜如桂冷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妈的使毒功夫还不够对不对?你知道不知道大赦天下是什么意思?”那黄衫少女道:“这意思就是说如果姜家愿意,把天下人都毒死也是轻而易举。天下人之所以能够得活,全是咱们姜家赦免之恩。”

沈可器呆了一呆,心想:竟然有这样大的口气!转念想到紫玉绿珠二人只不过是黄衫少女的随身丫头,使毒本事已经很是惊人,这黄衫少女的使毒功夫自然更在之上。推上两代,那当年她姥姥家的能耐必定十分了得。一下子想到了师父的口头禅,肚里也骂道:“姥姥个脚!”

姜如桂呸的吐了口唾沫,说道:“你妈真是白学了你姥姥的功夫!你姥姥深知使毒之害,非不得已绝不可轻用。以‘大赦天下’四个字来冠名,正是告诫门人子弟要常怀慈悲之心,只能在对付大恶人时以毒攻毒。毒杀了恶人,就是帮助了好人。你知道你姨丈怎么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番胸怀,方对得起‘大赦天下’四个字。姜家使毒功夫向来传女不传男,可你姥姥临终之前,让我把姜家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你姨丈。嘿嘿,不是小看你何家,论起使毒来,十个也不是我们秦家的对手!可这些年来落花庄秦爷人称‘小华佗’,我也被称为‘圣手仙姑’。你们何家呢?你爹外号叫什么?你妈外号叫什么?”她甚以夫家为荣,教训起外甥女来,不由流露出来,直听得沈可器暗暗点头。黄衫少女道:“小姨娘早不说这些话,原来姥姥家的‘大赦天下’是这个意思!小姨娘会使毒又会治病,功夫自然比我妈要高得多啦。”

姜如桂脸色稍缓,笑道:“你也不用拍你婕娘的马屁。我告诉你,想请你姨丈帮你何家做坏事,那是决无可能。”

黄衫少女叹道:“小姨娘当真是误会我妈了。她这次可不是想着做坏事,是他们名剑山庄要找我们家麻烦,我妈哪里招惹他们了?名剑山庄高手众多,庄主范越更是厉害得很,没有小姨丈帮着我爹妈,我们何家要遭大难了。小姨娘,你们一母同胞,就算再怎么合不来,也都是自家的事。外人欺负上来了,你还能不管?”

姜如桂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范越名声一向不差,还不至于无缘无故欺负人罢?”

黄衫少女叹道:“再也不敢隐瞒小姨娘。还不是我妈听说名剑山庄的‘金泽剑’是武林奇宝,动了好奇之心,偷偷看了一回呗。又没拿走他们的剑,只不过看了看,用得着要灭我何家满门么?”说到这里,嘤嘤哭了起来。她这一哭,紫玉与绿珠也跟着一起抹眼泪,直看得沈可器柔肠百转,心里暗暗祷祝:“秦婶婶,你就答应她罢!”却忽然见紫玉与绿珠两个人背后伸手互相掐了一把,她们面向姜如桂,姜如桂自然看不到,沈可器却看得一清二楚,心里笑道:这两个小姑娘,当真又是顽皮,又是大胆。丫环如此,想必小姐更有过之。忽然想到那天在山道酒寮之中饮酒之时,紫玉曾经到内屋去了一趟,想来当时这位黄衫少女就在里面,紫玉必是请示之后,才让阿财调制什么十代单传秘方起死回生神酒,自己师徒争相喝那毒酒之时,这位小姐必定在里面笑得前俯后仰。他一念及此,不禁不恼,反而有股融融暖意,暗道:“那么,我与她也就不算不相识了。”这一节既通,其余诸事也就样样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师徒二人是姨丈的客人,怕生出大事,赶紧下山报信,因此秦寄林才得以准备好龙涎凤心丹前来救治。想到这里面的诡计巧思八成都是出自这少女,不禁又是好气又是佩服。

姜如桂道:“你这丫头一向没句实话,范越当真扬言要来灭你何家满门?”听她话中之意,已是动了怒气。黄衫少女道:“木木哪敢欺骗小姨娘?三天之前,名剑山庄派了两名弟子拿了范越的名贴拜庄,我爹只得接见。那两名弟子让我爹把我妈交出来,由他们带回名剑山庄发落。小姨娘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我妈既看了他们的月华剑,按名剑山庄庄规,那 就得挖出一双眼睛来!”

沈可器暗道:江南武林中人,竟如此小气。不过看了看剑嘛,用得着如此?又想:这黄衫少女的名字原来叫木木。娇滴滴一位小姐,这名字起的却太过差劲了些。想来她爹学问平常得紧。

姜如桂道:“看他们的剑不该,可也不用这么逼人。你爹怎么说?”

何木木垂泪道:“我爹顾念夫妻之情,自然不肯交出我妈了。他好话说了千百担,名剑山庄的两名弟子只是不依,他们只问:‘一句话,交人还是不交?’我爹也恼了,说:‘不交!’那两名弟子站起来便走。昨天名剑山庄又来了另外两名弟子,拿着范越的通牒,在这里啦,小姨娘看看罢!”自衣袖中取出一张金漆信笺递上。姜如桂接在手中,只看了片刻,手掌在石桌上一拍,怒道:“范越啊范越,你太也欺人!就算他何家做事亏理在先,做什么把我们落花庄秦家也稍带着骂上?什么‘欺世盗名’、‘同流合污’,这不是欺人太甚么?木木,你妈你爹呢,叫他们今晚上来,咱们商议商议,看三天之后,他名剑山庄能把咱们怎么样!”

何木木一把擦去眼泪,欢声笑道:“有圣手仙姑这句话,咱们就不怕他名剑山庄!我爹妈愁得都快上吊了,我这就回去禀报他们去!”说罢起身离座,转过身来。她这一转身,沈可器两只眼睛险些跌出眼眶。何哉?只见这何木木眉目如画多三分灵动、肤似玉脂增三分凝光,唇如丹蔻胜三分娇艳,鼻若琼瑶强三分挺秀,一派天真之中,自有俏丽如许,转身启步,当真便似是“九天仙洛凌波至,画中神女破图来”。沈可器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膝头发软,伏下身去,竟不敢再看。他右手抚胸,稍事平静,慌忙沿花墙遁去。走得远了,方敢回头,却见那端乌桕树下,一叶小舟离岸而出,紫玉绿珠粉臂划动之处,乌蓬小船荡进绵绵荷花之中。想来何木木坐在篷中,未得再见。他怅然若失,糊里糊涂走回客舍之前,却见麻四爷正把着一张凉桌吃肉喝酒,那管家在一旁作陪,好生不自在。麻四爷道:“老疙瘩,你这一泡尿可真长,我都吃了半壶了。快来,快来,一起吃!”那管家忍不住笑了出来。麻四爷反应过来,也笑道:“有什么好笑?我是说吃酒,又不是吃尿。你也吃一杯!”忽然手臂一伸,抓住那管家下巴一捏,管家不由自主张开嘴来,早被他灌下一杯。麻四爷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可器上前在师父面前坐了,对那管家道:“管家事多,不消陪我们师徒了。我陪师父吃几杯。”那管家如获大赦,仓皇告辞而去。沈可器道:“师父,真让咱们猜着了,那天那紫玉、绿珠果然与这位秦大爷家极相熟的。”

麻四爷瞪眼道:“好啊,秦寄林敢护短,我就跟他翻脸!你见着那两个小蹄子了?”沈可器低声道:“师父,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咱们进屋再说。”麻四爷眨了眨眼睛,摇头咕哝道:“这老疙瘩,比他师父还师父。”他与沈可器实则是半师半友,不然他怎么会当着徒弟的面喝花酒嫖妓女,当下提了剩下的半壶酒,两人进了屋中。

沈可器关上房门,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麻四爷眨眼道:“弄什么?神神怪怪的。”沈可器凑近师父,压低声音,将所见所闻讲了。麻四爷听了半晌不做声,过了好一会,笑道:“你看上了那个小姐是不是?”沈可器急道:“哎呀你也多少像个师父样好不好?我跟她连正面都没照过一回,怎么说看上没看上?我是想问问师父,落花庄遇上了这档子事,看来要跟那什么名剑山庄整些什么事,不会出什么乱子吧?咱们是仍然留在这里呢,还是告辞?”

麻四爷皱起两道半秃的眉毛,背着双手慢慢踱步,嘴里咕哝道:“名剑山庄?名剑山庄原来也在江南?三天就来了两回,看来不会太远。”沈可器小声道:“师父,你说什么意思?”麻四爷摆摆手:“师父想事,你别插嘴。”沈可器苦笑不语。

沈可器真想师父答应留下来帮落花庄御敌。如此一来,他便可能有机会跟那个何木木见面。可麻四爷的脚步踱来踱去,就是没有停下的意思。再看他的两道秃眉,几乎拧到一起,挤得两只环眼虽然小了些,但更见其圆,这模样让人疑似一个傻子在琢磨小鸡怎么撒尿蚂蚁怎么上树,总之不像是思索什么有用的名堂。沈可器暗暗着急,忽然间麻四爷的脚步停下来,光头凑到他跟前,两只环眼瞪着他,压低声音道:“老疙瘩,你有没有胆量跟师父干点大事?”

沈可器吃了一惊,低声道:“什么?”

看来麻四爷谋略已定,脚一勾拖过一把椅子坐了,先嘿嘿笑了一阵,说道:“嗯,近几年武林中有句哑谜,叫做‘日月星,金玉铁。六剑合,天门落’,你听说过吗?”

沈可器心中一动,点头道:“听说过。是师父你说的啊。”麻四爷站起来,手摸着光脑门,连道:“你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沈可器道:“师父,我没急啊。”麻四爷瞪了他一眼,又负手踱起步来,嘴里念念有辞,什么“六剑、天门”的,含含糊糊,不明其义。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再次停下来,喜孜孜道:“老疙瘩,我想好啦。我俩呢,跟他们玩个趁火打劫。”沈可器低声道:“到底是什么?”麻四爷道:“嗯,只有咱们两个,办这么大的事,人手的确少了些。可若是回关东召集齐我那些弟兄,却又未免路途遥远。姥姥个脚,有道是:兵贵神速。又云,出其不意。再则,敌明我暗。总之,背水一战,稳操胜券。”沈可器简直要急死,问道:“师父,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麻四爷回门前倾听一会,确信无人偷听,返回身来,低声道:“老疙瘩,咱们索性再小心一点儿,今天晚上来个隔墙有耳,听听秦寄林跟他大姨子商议些什么。”沈可器沉声道:“那可是犯江湖大忌呀!”麻四爷摇头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刚才我说的‘六剑合,天门落’,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沈可器摇了摇头。麻四爷道:“据说几十年前,还是元朝天下的时候,咱们汉人老百姓过得若不堪言、惨不忍睹,姥姥个脚,总之是有皮没毛的。怎么办呢?就有些武林中人悄悄联合起来,奶奶的,他们可是要赶走元兵,还我汉人江山。咱关东老家再往那边就是鞑子国了,就是后来被汉人赶回那里去的。你以为元兵来中原当皇帝是串门儿走亲戚,过几天就自己回啊?”

沈可器道:“我没那样以为啊。”麻四爷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当然,后来是朱太祖赶走了鞑子,得到了我朝天下。可在早些时候,比明太祖起事早的人有的是。元朝皇帝刚开始还想镇压,后来见大势已去,就仓皇北逃。这叫做兵败如山倒。可他们毕竟坐了我汉人几十年江山,当皇帝的时候又是属锅铲子的,不知刮了咱们汉人多少油水。搜刮来的这些珍宝不计其数,带着北逃的时候,汉人大军跟着一路追杀。行军打仗,那得讲一个轻装前进。如果你是元朝皇帝,你会怎么办?”

沈可器心中一动,沉声道:“扔了珠宝,让追兵抢去。追兵见到珍宝,自然就不追了。”麻四爷呆了一呆,嘿嘿笑道:“你这法子倒成,幸亏当时鞑子皇帝没想到。不然我汉人大军见到珍宝,抢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那还怎么赶鞑子?说不定鞑子反而杀个回马枪,咱们汉人那可是饺子凫水——八成是熟(输)了!”沈可器再想了一想,摇头道:“其实这法子不行,汉人大军见到珍宝,必定更加紧追不舍。说不定一直要追到他们老家去,把他们杀得精光。”麻四爷又呆了一呆,拍腿道:“对啊,老疙瘩!那元兵可就是引狼入室了!”沈可器笑道:“师父,你喜欢用成语,那也得有点谱才行。咱们汉人是狼吗?”麻四爷摸了摸脑门,也笑了:“为师还不是看你念了几天书,不文绉绉地说话,怕你不懂。好啦,先不论这些,就说那元朝皇帝带着珍宝还有好些汉人女子往他们漠北老家拼命奔逃——”沈可器道:“还有好些汉人女子?”麻四爷道:“是啊,有道是‘烧杀淫掠’。两国相争,强的一方必定要将这四样干得足足的。算来掠字倒是排在最后,淫字在它之前。你别老打岔好不好?”

沈可器点了点头,笑道:“师父,你说吧,我再不说话就是。”

麻四爷道:“元兵一路奔逃,但汉人大军紧紧追杀。鞑子皇帝见带着珍宝、女人跑不快,就把抢来的汉人女子全杀了。”沈可器脸显怒色,张了张嘴,但记着不让打岔的话,伸了伸脖子,继续听师父叙说。

麻四爷道:“可那些珍宝呢,贪心的元朝皇帝怎么也不舍得扔了。那时他们逃到一座山边,那个皇帝找了一个极隐蔽的山洞,让手上把珍宝全藏了进去。他让抓来的汉人能工巧匠设置了机关,毁坏了洞口,再堆放大石,移来树木老藤,怎么看都不会看出来了,然后把这些能工巧匠又都杀光了。你怎么老张嘴?”

沈可器见师父让他说话了,说道:“这元朝皇帝真是没有人性,汉人的匠师哪里招惹他们了,他怎么也要杀光?”麻四爷笑道:“你把什么宝贝藏起来,愿意让别人知道吗?连老母鸡下个蛋都知道藏在草窝里呢。”沈可器想想也是这个理,但到底觉得心下难过,长长叹了口气,着实替古人伤心了一把。

麻四爷道:“元朝皇帝的意思是今后还要杀回来启出这些珍宝。却没想到过了一百多年,他也没能再回来。当然,他早死了,可他的子孙后代,还是没能回来。这些财宝,就这样被一直埋在那座山里。百年之间,山上草木更盛,他便是回来,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了。”

沈可器遥想当年战事之惨、历史之悲,不禁呆呆作想。麻四爷问道:“你想什么?”沈可器摇头道:“我想你说的六剑合天门落什么的,莫非与这批宝藏有关?”

麻四爷一拍大腿,沉声道:“我真是没找错徒弟。姥姥个脚,原来还真是大有关系。你定是很想知道罢?”

沈可器心口怦怦跳起来,慢慢点了点头。麻四爷低声道:“原来鞑子皇帝杀汉人能工巧匠时匆匆忙忙的,有一个竟然没死。他回到中原,却见中原豪雄并起,什么陈友谅、韩山童、还有朱太祖闹着争抢天下,他观望很久,知道谁也不是个好东西,因此那秘密就没向任何人讲。他本来是个铸剑大师,就用了六年时间,铸了六把宝剑,将这秘密分藏在六把剑中。他把六把剑分赠给六个徒弟,秘密却没有告知他们。如果你是那位铸剑大师,你为什么不把秘密告知那六个徒弟?”

沈可器想了一想,茫然摇头。麻四爷气愤愤地道:“原来他本来想临死之时再告诉他们这个秘密,后来却看出这六个徒弟没有良心。那六个徒弟都知道他当年的经历,隐约猜到师父赠剑的用意,六个人将六把剑凑到一起,仔细琢磨,却就是看不出其中的秘密。嘿嘿,那位大师的智慧,岂是这六个笨蛋能琢磨出来的?他们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后来就互相怀疑师父将这秘密单独告知了其中的哪一位,闹得勾心斗角。那位师父当年大难不死,早已看透世情,见徒弟如此,伤心之下,便悄然归隐。哪知那六个丧天良的徒弟却终于找到了他,把师父捆起来,用尽种种酷刑逼问剑中的秘密。”沈可器怒道:“当真没有良心!”麻四爷叹道:“确实如此。”他向来没什么正经,这一声长叹却是出自肺腑,连眼圈都微微有些红了。

沈可器道:“后来呢,那师父被六个徒弟逼死了么?”

麻四爷摇了摇头,说道:“正当六个徒弟要杀死师父的时候,却正巧让一位英雄人物给撞见了。这位好汉功夫了得,将六个徒弟打得落荒而逃,救了这位师父。那个时候师父已经奄奄一息,他怕剑中的秘密再也无人知道,加上感激这位好汉的相救之德,就对这位好汉说了六把剑的名字。你知道分别叫做什么?”

沈可器道:“我哪里会知道?”

麻四爷闭上眼睛,慢慢道:“你听清了,这六把剑分别叫做日光、月华、星辉、金泽、玉晕、铁影,合起来就是日月星,金玉铁,六剑合,天门落!”

沈可器念道:“日月星,金玉铁,六剑合,天门落!金泽、金泽……”’他忽然低呼一声:“名剑山庄,金泽剑?”

麻四爷缓缓点了点头,沈可器从认识他就没见他这么正经过。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发虚,不自禁握紧双手,发觉手心全是冷汗。

麻四爷忽然道:“老疙瘩,你怕不怕?”

沈可器点了点头,低声道:“师父,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真觉得有些怕了。”麻四爷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谁会不怕?你不知道,我初次听到这秘密时,吓得三天没睡着,躲在被窝里还浑身发抖。”

沈可器摇头道:“师父,那倒也不必。无论是什么样的宝贝,有福分就得,没福分就想也别想。不想得到,就不用害怕了。”话虽如此,一想到满山洞的珍宝,不自禁又是心头一跳,身上抖了一下。

麻四爷道:“当年那位好汉葬了老师父,按他所讲的情形,四处追拿那六个没良心的徒弟。可那六个人像是从人间消失了,那位好汉用尽一生之力,也没能将六人找到,后来他将这事情说与很多交好的同道,那自然是想集大伙儿的力量,一起找寻这六剑。听说数十年前,江湖上不知多少人为此事奔波操劳,偏偏这六把剑毫无消息,谁也不知它们的模样,更无从探知它们的秘密了。近两年来又有人盛传六剑将要复出。老疙瘩,你他妈的真是师父的福星,偷看娘儿们,却听到了金泽剑的下落!嘿嘿,嘿嘿,老天要成全我们了!”

不知为何,沈可器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妥,要他说,他也说不上来,看师父喜悦之极的神情,隐隐有些担忧之感,问道:“师父,你前头说让我跟你办的大事,是不是去名剑山庄盗剑?”

麻四爷食指竖起,嘘的一声,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才低声笑道:“你小子真是聪明。”但旋即便见沈可器脸色不甚欢愉,瞪眼道:“怎么,不敢?”沈可器吁了口气,说道:“咱们何必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枉费力气?弄不好还招惹灾祸!”麻四爷笑道:“我倒不指望能找出那山中宝藏的秘密,只要弄到金泽剑,拿回关东当作咱们‘麻利刀门’的镇门之宝,也就是了。”麻四爷于刀法之悟性甚高,自创了个“麻利刀派”,不过他是勤于立派,懒于授艺,迄今为止,这派中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沈可器这么一个徒弟。

沈可器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偷盗之事,着实不怎么高明。何况我们是刀派,弄把剑作镇派之宝,岂不是牛头对马嘴?”

麻四爷哼了一声:“高明,什么叫高明?当年那六个徒弟怎么对待那个师父的,他们高明吗?这范越正是其中一个徒弟的后人,他能高明到哪里去?对了,你不是说人家看了他的剑一眼,他就要灭那什么何木木家满门吗?这高明不高明?本来我听到这个秘密后还曾怀疑过是真是假,现在想来,有人看那金泽剑一眼就要灭门,这秘密定准不是假的了!”

沈可器沉吟不语。麻四爷道:“你不去我自己去。但有一样,你最好明天就离开这里,免得到时让师父连累了!”他故意口气十分不屑,果然沈可器急道:“师父以为我是怕么?好,我跟着你做就是了!”麻四爷在他腿上一拍,笑道:“姥姥的脚,这才是我好徒弟!咱们也不一定非得盗剑,且待今晚仔细听听他们商议些什么,到时好见机行事。”

两人又商议几句,分别倒头休息。麻四爷挨枕头就扯起呼唤,沈可器却哪里睡得着?好不容易捱到掌灯时分,却听脚步声响处,秦寄林领着秦思逸过来探望。沈可器暗道:“等我与师父盗走名剑山庄的‘金泽剑’,这位秦大爷一定跟着遭殃。他待我师徒如此情厚,为人处世又如此磊落,万一有个什么,让人如何过意得去?”却见师父一如平常般跟他说说笑笑,“姥姥脚长、奶奶腿奶”地无所顾忌,显得毫无城府,不禁心头一紧,暗道:“我爹早就说过我这位师父‘一个麻子一个心眼’,我只当他老人家自己多疑,现在想来,我爹当真没有说错。”

只听麻四爷笑道:“秦兄客气了,晚饭不用一起吃了。兄弟昨晚吃醉了,今儿中午你那个管家又把我一顿好灌!我觉得头有平时两个那么沉,你要真把兄弟当自家人,让伙计送些饭菜来,我吃了就睡。你也别也找我说话,我好生歇歇这百十斤肉!”秦寄林捋须大笑,说道:“秦大哥说怎么就怎么。”压低声音道:“你的毒解了,酒色都能沾得了。要不要女人?要小弟给你召一个来。”麻四爷擂了他一拳,笑道:“你也太把兄弟小瞧了,我岂能损了你落花庄的名声?我好好睡一觉,明天自个儿逛青楼子去。”秦寄林指着他呵呵而笑,领着儿子告辞出去。

少顷,童仆送来饭菜。师徒俩心知肚明,均吃了个半饱就放下筷子。江湖有谚:“饱食莫行事,行事莫饱食”,麻四爷貌虽粗莽,却到底是关东黑白两道打着滚过来的厉害人物,这些江湖经验,也早已说与徒弟知晓。两人熄灯佯睡,过了一个多时辰,均穿衣下床。麻四爷轻轻打开窗户,飘然掠出,竟无丝毫动静。沈可器跟着掠出,他轻功比师父自是差了,但要瞒过秦家童仆,却是毫无疑问,二人从一名更夫身边掠过,那更夫毫无知觉。

二人循花墙依树影,走了一程,果见秦寄林夫妇住处亮着灯光。师徒二人对望一眼,悄步上前,贴身后墙边上。只见大六月的天,竟然门窗紧闭,窗纸上透出黄黄的灯光。师徒二人料定点子已经来了,麻四爷左右张望一下,作个手势,让沈可器蹲下,自己拿食指蘸了唾沫,悄无声息在窗纸上捅开一个小孔,凑过眼去。却见厅内一张檀木案边,正坐了好几个人。秦氏一家四口坐在主侧,客侧坐在一对中年夫妇,后面是一个黄衫少女。再后面站着两个丫环,正是紫玉、绿珠。几人均不说话,尤其是秦寄林脸色极是难看,想来气氛甚是沉郁。

麻四爷正要细看,却忽听耳边沈可器的声音轻轻道:“师父,她在不在?”麻四爷气得险些将“姥姥的脚”脱口而出,急忙用食指堵住那窟窿,回头瞪了徒弟一眼,指一指窗户下方,沈可器点头,也捅了一个小孔凑过去看。他眼光在屋中扫了一圈,便停在何木木身上难以移动,暗道:“看来跟着师父出来偷听也并非全是坏事。”

屋中之人全然不知这师徒二人正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姜如桂在丈夫身上推了一把,说道:“当家的,你倒是发个话呀!”

秦寄林咳了一声,说道:“嗯,嗯。”却不说话。何木木道:“姨丈,也难怪啊,名剑山庄好大的名声,范越的一十七路‘断水剑法’又是那般了得,姨丈怕他,也是在情理之中。”姜如桂喝道:“小丫头,你不用激你姨丈。你不怕,你爹妈不怕,也用不着来找我们了。咱们有事说事,没事用不着扯些红口白牙的!大姐,你怎么说?”

姜如桂的大姐叫姜如辛,已有四十八岁,却显得比姜如桂还要年轻些,听妹妹将话挤到自己这里,先可怜楚楚地笑了一笑,说道:“妹妹,我跟你姐夫,还有你和寄林,不是一家人么?前些年,咱们不分彼此,真恨不能天天住在一块儿。后来有些误会,那也是牙咬舌头,没个里外。你让我说话,我就说,这回当姐姐的得罪了名剑山庄,连累妹妹家也跟着倒霉,当然是姐姐的不对。理短便辞穷,姐姐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妹妹忍心看着你姐姐姐夫外甥女一起死于非命,那姐姐也只好认命了。”

姜如桂道:“你!”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大姐,不是当妹妹的不想帮你,可你怎么那么大胆,去名剑山庄惹那样的麻烦?”

秦思飞哼了一声道:“妈,你也用不着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名剑山庄又怎样?范越又怎样?咱们跟大姨家联合起来,还怕了他们不成?不用说他们,就算整个江南武林,要动咱们落花庄、百草堂,那也得掂量掂量!”

沈可器暗道:原来何木木的家称为百草堂。百草堂以毒著称,落花庄却以药闻名,真是殊非异事。却见何木木拍手道:“二表哥说的再对没有了!我看小姨娘、小姨丈白白有那么大的本事,全都浪费了。咱们合起伙来,小华佗、圣手仙姑、飞天蜈蚣、百变水母,再加上我跟两位表哥,放眼江南,谁会是咱们对手?”她这一兴奋,当真是双目熠熠生辉,玉面灵光四溢。沈可器胸口猛跳,险些撞破窗纸。

姜如桂怒道:“真是不知深浅的小丫头。且不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单说你这番用心,便是邪恶得很!你爹叫飞天蜈蚣,你妈叫百变水母,将来你定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看来她对这外甥女颇为反感,说起话来,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何木木吐了下舌头,嘟起了小嘴,小声道:“我又说错了。”这一来沈可器肚里一个声音大叫:“老天,老天,你怎么会生出这样招人喜爱的人儿来?”他只觉得何木木一张脸也由实变虚、由虚变实,忽近忽远,恍恍然便要飘到自己身边,却又飘然远去,身上不禁轻轻发起抖来。麻四爷觉出他不对,按住他的头顶,手掌运出一道内力灌入百会穴中。沈可器头心一凉,醒回神来,用窗纸外的左眼看了师父一下,却见师父正用窗纸外的右眼狠狠瞪视自己,忙收心定思,凝神倾听。

何木木他爹何湖平生得细长精瘦,一张刀脸阴气森森,听妻妹明着骂女儿,实则句句针对自己,突然腾地站了起来,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妹丈,小妹,我们夫妻名声太恶,不敢攀你们高枝。名剑山庄要杀在剐,我们认命便了。辛妹,咱们还不走,岂不是连羞耻二字也不识得了么?”说罢,便大步便走到门边。忽然人影一晃,秦寄林已经拦在他身前,赔笑道:“姐夫说什么话来?如桂脾气一向如此,时不时也常给我难堪,姐夫就担待些罢!”沈可器心中暗惊:原来秦大爷身手竟然如此了得,我真是走眼得很。

姜如辛道:“平哥,你耍什么威风?咱们是来商量事的,可不是赌气使性儿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咱们听听妹丈的高论。”

秦寄林慢慢踱了几步,停在当中,微微一笑道:“我方才想了很长时间,觉得事情也不会像咱们担心的那样糟。咱们做两手打算,来个文来文对,武来武对。”他这一句话,就是说要共同对敌了。何木木乐得眉开眼笑:“还是小姨丈好!”姜如桂少不得又剜了她一眼。

看来他们两家人都甚是信服秦寄林,均静待下文。尤其是姜如桂的神情简直有几分崇拜之意,一见便知她对丈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寄林道:“名剑山庄以富藏名剑自诩,经常拿出来夸耀。什么‘裂石’、‘鱼肠’、‘玄冰’等等上古当今名剑,范越也曾给我看过几回。何以这回大姐看了他藏的金泽剑,他就如此不肯善罢甘休?以我之见,这里面定有文章。”沈可器暗暗佩服,心想这秦寄林果然有见识,当真是一语中的。

却听他接着道:“大姐,这里面有什么文章,我这当妹夫的却是拿不准。大姐既对那把金泽剑慧眼独具,想必应当略知一二。不知能不能说出来大伙儿参详参详?”

姜如辛面色尴尬,说道:“好罢,本来就不敢瞒妹妹妹丈。武林中有个哑谜,妹妹妹丈听说过罢?日月星,金玉铁,六剑合,天门落。”姜如桂冷笑道:“武林谣言,自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听说这哑谜传了几十年了,谁见过什么六剑?谁见过什么天门?你年纪比我还大,却总是好奇心比脑子还强三分!”秦思逸道:“妈,你让大姨把话说完嘛。”言间向何木木瞟了一眼。沈可器心头咚的一响:完了,原来他们表兄妹青梅竹马,早有情谊的!

姜如辛浑当没听见妹妹的话,说道:“我当初也没当真,可近两年来,武林中盛传六剑将要复出。我无意之间得知,名剑山庄新藏了一柄金泽剑,据说就是这六剑中的其一!”接着她说出六剑的名称,正与麻四爷所说的丝毫不差。秦寄林与姜如桂对望一眼,均缓缓点了点头,看来已对大姐这番话信了八分。

秦思飞道:“大姨娘,六剑合,天门落,那是什么意思?”姜如辛见秦家的人都已动心,说道:“这里面有个大秘密,却是关系着世上一批惊人的珍宝。”接着她将来龙去脉说了,也与麻四爷所讲的大致相似,只不过有名有姓,说到那位铸剑大师对救他那位好汉所说的话时,更是详细了三分:“……那冯老人道:‘恩公大德,老朽无以为报,但将六剑之秘相告,恩公是英雄豪杰,务请将我那六个逆徒一一诛杀,集齐六剑,秘密自显。恩公为老朽报了仇,那倾国之财便是老朽感谢之礼。恩公若得此财,进则可成一朝大业,退则能够富甲一方,切切,切切……’那冯老人含恨而终,‘万胜刀王’时子遇挥泪将他埋葬了。那‘万胜刀王’踏遍江湖寻觅六个逆徒的踪迹,哪知六个逆徒如同泥牛入海,从此杳无消息。过得几年,连‘万胜刀王’时子遇也不见了,武林中人猜想或许时子遇到底追查到了冯老人那门个逆徒的下落,双方同归于尽了,要不然,就是时子遇遭了六人的暗算,死在那处深山老林之中了。”屋内众人均深深呼吸,想来这故事的确有些压抑。沈可器忽然心念一闪:时子遇,时子遇,这名字我好像听谁说起过。奇怪,我明明是第一次听到,为什么会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他凝神追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禁心头怅然。

秦思逸道:“难怪名剑山庄如此看重这把金泽剑了!金泽剑既然已经出现,想必其余五剑也早晚显世!”他口气甚是激动,沈可器一下子便猜到了他的心思:找齐六剑,打开天门,拥有财宝!秦思飞也道:“对。爹,咱们跟名剑山庄干一场便怎的?”姜如辛、何湖平腾的站起来,说道:“两个外甥说的正是。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有福有享,有难同当!”

沈可器忽然觉得他们极是可笑。且不说世上是否真有那批珍宝,便是有,他们连六剑的影子都没抓到半分,怎么就一下子觉得已经站在珍宝中间了?但自己眼前也忽然出现一座小山似的奇珍异宝,不自禁心旌激动起来。忽然间百会穴侵来丝丝凉意,却是麻四爷运功助他镇定心神。沈可器清醒过来,心想这六剑说到底是害人之物,一定得劝住师父,千万不能去盗剑。

却听姜如桂摇头冷笑道:“‘不愁地头祸,但想天边福’,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姜如辛、何湖平、秦氏二子等受此棒喝,醒回人世。何木木咯咯笑了起来,姜如辛瞪了她一眼,她忍住声却没忍住脸,俏面满是顽皮之意。沈可器不禁又看得呆了。

秦寄林咳了一声,叹道:“大姐、姐夫,不是妹丈说话不好听,你们觑探名剑山庄这等紧要之物,的确不该。不过再怎么说,名剑山庄又要挖眼又要灭门的,也太过狠毒了些。嗯,大姐看过那把金泽剑了,却有什么奇特之处?”姜如桂沉声道:“寄林,你也动心了?”秦寄林苦笑道:“我动什么心?咱们弄清楚了,才好决断如此应对名剑山庄。”姜如桂换上笑脸道:“嗯。”右手拇指向丈夫连弯三下。她与秦寄林一向恩爱,这拇指连弯三下,便是道歉之意。秦寄林袖下伸出左手,也弯了弯拇指。何木木偏偏看得清楚,伸出双手,左手拇指对右手弯了弯,右手对左手弯了弯,故意装作不解之状,问道:“小姨娘小姨丈打什么哑谜?”姜如桂笑嗔道:“鬼丫头这些精怪!将来谁敢娶你?”她却不知窗外一个人险些将“我敢娶”说了出来。

这样一笑,厅中已显和睦之感。姜如辛道:“我潜进名剑山庄,也不见得防备有多么森严。那藏剑室在庄北一座三层小楼的地窖中,只有两名弟子把守。我使了一点手段,引开那两名弟子,顺利地进入地窖。找到金泽剑,只见剑长二尺六七,剑身金黄,十分锋利,正要细看,却被两名弟子发觉,慌得我撒了一把泪粉便逃了,别的什么也没看出来。”她有意让妹妹妹夫替她出头,这番话说得毫无遮掩,不过,想来当时必定很是狼狈。

姜如桂摇头道:“大姐,你行事便是这样——狗不咬拿棍捣,狗来咬转头跑,一点也没传下咱妈的果断。你当时若是不撒泪粉,撒上一把‘跳三步’,灭了那两个名剑山庄的弟子,谁会知道是你干的?那不就招不来麻烦了?”

姜如辛常受妹妹训斥,独这回心服口服,懊然道:“可不是么?那样的话甚至连剑都给他拿回来也是无妨!”握拳攒眉,想必当真痛心疾首。

麻四爷心里道:“姥姥个脚,瞧不出我这位弟妹倒是厉害。”

却见秦寄林摆了摆手,笑道:“好,大姐没伤他们的人命,咱们就不算太输理。还是那句话,文来文对,武来武对。吃的都是长江一带之水,看谁还真能把老姜家两个女婿怎么着了!”何湖平听连襟这一句话,顿感一颗定心丸落肚,笑道:“不错,不错。咱们毕竟是一根扁担上的俩筐,这头沉,那头也轻不了。”

麻四爷文采不怎么样,但向来喜欢歇后语,听何湖平这话新鲜,不由多向他看了一眼。等眼光转到秦寄林身上时,却见他忽然向这里望了一眼,麻四爷暗道:“糟糕,肉包子开花——露了馅啦!说不得,我只好拿着紫玉、绿珠这两个小妞做文章,先让我这秦兄输了理再论!”正要进去,却见秦寄林眼光已转向秦思逸,听他说道:“逸儿,去看看你麻四爷睡了没有?他若睡了,就莫要惊动,他若没睡,就请他来一同商议商议如何对付名剑山庄。大姐、姐夫,你们还不晓得,我关东来了位有担当的好朋友……”麻四爷哪里还有心听他的夸奖之辞,一拉沈可器,遁入黑暗之处。

两人一路悄无声息地急奔而回,钻进被窝,麻四爷已经鼾声如雷。过了一会儿,听秦思逸的脚步踢踢踏踏走来,窗外灯影晃了晃,脚步声又踢踢踏踏地去了。

第三章

麻四爷低声道:“好险!嘿,这个秦寄林,倒是会给人留面子。咦,这是什么?”沈可器听师父声音中很是吃惊,赶紧过来,问道:“什么?”麻四爷伸手往床里摸了摸,低声道:“老疙瘩,不要出声!我这床上睡了一个女人。喂,是谁让你来的?”他心中还有些喜悦之意,心想秦寄林真够意思,八成便是他知道自己好这一口,派了个女子前来荐枕。但这念头只转了一转,便觉出不对,低声道:“老疙瘩,关了窗子!”

沈可器关上窗子之时,麻四爷晃亮火折,只往床上那女人照了一下,不禁啊呀一声,心沉了下去。却见那女子赤身露体,两眼圆睁,已经死了。沈可器认出是姜如桂的贴身丫环小满,惊道:“师父,她怎么会死在这里?”麻四爷两眼圆睁,懊丧道:“我怎么知道?”

麻四爷照着火折仔细看了看,只见小满的衣裳被撕得稀烂,垫在她的身下,头发散乱,正是被奸杀之状。麻四爷又伸手摸了摸,低声道:“姥姥个脚,身子还热,刚死不久。”光头上沁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来。

沈可器心头狂跳,说道:“师父,我赶紧叫人来!”麻四爷一把拉住他手腕,低声道:“你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嘴里咕哝道:“我这位秦老弟家里有鬼。他娘的,女人倒是送来了一个,可惜是个死的!”

沈可器道:“师父,我们怎么办?”麻四爷笑了起来:“老疙瘩,刚好这几天在他家住得腻了,我俩走他姥姥的,免得纠缠不清。”沈可器担心道:“语云‘一走了之’。可咱们若是走了,这桩无头案铁定算在咱们师徒身上,一走固然一走,了之却是未必,那怎么办?”

麻四爷将手里火折子点了蜡烛,冷笑道:“我手底下没有三十条人命,二十七八条倒是有的。这个丫环算到我到我头上,那也没什么。”蓬的一脚把门踢开,大声道:“来人!”客舍旁边耳房之中便有两名童仆住着,以备随时侍候贵客,闻声迭声道:“来了,来了。”急步跑来。麻四爷笑道:“你们奶奶的丫环长得漂亮不漂亮啊?”小满这年正十七八岁,含苞待放,颇是水灵,那两名童仆听麻四爷忽然深夜问话,却是这一茬,赔笑道:“麻大爷,咱落花庄的下人,那是谁都知道的。”麻四爷笑道:“你们哪个想娶了她做老婆?”

两名童仆相互望了望,均拘促而笑。一个胖些的道:“我们这号的全庄有四五十人,哪个不瞧着小满好?她可那是秦奶奶的贴身丫头,谁有那福分娶到?”另一个笑道:“夏宝,说不定你就有这福分。咱全庄的下人中,小满只对你笑过。”夏宝道:“小伍,你不要胡说,这话传出去可不是玩的。你不留意她,能知道她对谁笑了没?”小伍撇嘴道:“其实好几个人都看出来了。你像刘大壮,他也说过如果奶奶哪天让小满嫁人,八成就是你了。”麻四爷哈哈笑道:“嗯,夏宝,你也不用不好意思。来,小满就在里面,我今天就让她嫁了你。”拉了夏宝进屋。夏宝笑道:“麻大爷喜欢开玩笑……”一语未毕,已见到小满尸身,吓得魂飞天外,张大嘴道:“她……她……”麻四爷笑道:“哈,我可曾骗你?你娶了她罢!”啪的一掌拍在夏宝后脑玉枕穴上,那夏宝晕了过去,一跤扑倒在床。小伍乐孜孜跟进,讪笑道:“小满真在里面?”一眼扫过,头皮嗡的一声。他脑筋很是利索,掉头便向外跑。麻四爷沉声道:“老疙瘩!”

小伍方迈了两步,后心一紧,已被沈可器抓住。沈可器赔笑道:“老兄,对不住,你莫要嚷嚷。”小伍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快快地点了点头。麻四爷笑道:“小老弟,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师徒俩忽然来了兴致,要出庄走一走,相烦小老弟带个路而已。”吹了蜡烛,挟着小伍出门。

三人一路走出院去,命小伍解了一条小船,离庄而出。等船到了桥端码头,小伍颤声道:“两位贵客请慢走,小的……小的恭送二位……”麻四爷嘿嘿笑道:“你这小伙子好生有趣。走!”小伍道:“去哪里?”麻四爷喝道:“再啰嗦,大爷让你见你姥姥!”小伍道:“我姥姥已经……”一语未尽,已然明白过来,吓得汗毛倒竖,当下跟着师徒二人快步过桥。

麻四爷问道:“知道名剑山庄么?”小伍略一犹豫,摇了摇头。麻四爷道:“连名剑山庄都不知,不如死了算啦。”小伍带着哭声道:“小的知道名剑山庄,到这里有六七十里呢,没船没马,不大容易去。”麻四爷沉吟道:“他妈的,老疙瘩,咱的玉花骢、乌的卢却是不好拿出来了。”沈可器叹道:“区区两匹马,算作什么?我倒想着这事怎么跟秦爷说明白才好,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俩干嘛找这霉头?”麻四爷摇头道:“姥姥的,你师父名声太坏,那个丫头又是那般死法,我这秦老弟定准以为是我干的。且不管他,那名剑山庄如何走法?”那小伍哭丧着脸道:“我说了,大爷杀不杀我?”麻四爷瞪眼道:“姥姥的,你跟大爷讲价钱,大爷就杀了你!”他的环眼在夜色之中也是凶光闪闪,小伍吓得心怦怦乱跳,不敢多言,当下将名剑山庄的路途讲了,什么过三里一道桥、往左拐两棵树、庄门前什么样,讲得详细之极。麻四爷笑道:“你这小伙子倒是不错,小满当真应该看上你才对。”小伍险些尿了裤子,跪下磕头:“大爷放过小的,小的上有八十老母,小的一死,老母无人赡养,饶过小的罢!”麻四爷笑道:“大爷看你不过二十岁,你老母八十了,该是六十多才生得你吧?”那小伍说“八十老母”云云,不过是听故事时每逢遇到强人,只消抬出“八十老母”来,必定死里逃生,哪料到麻四爷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真的考较起来,支支吾吾道:“是六、六十二岁时生了小的。”其实焉有此事?他高堂今年尚不到六十。但这时候却哪里还管许多,真恨不能越老越好。麻四爷嘿嘿直笑,说道:“你老母六十二还能生你这么个小王八蛋,可当真是老骚得很。”小伍不敢哭不敢笑,只一劲儿磕头。麻四爷一脚封了他肋下“腹哀”穴,哈哈一笑道:“代本大爷问你老母好。老疙瘩,跟上!”当先掠出。

师徒俩都是一身功夫,麻四爷更是功夫了得,到双剑庄虽有六十几里,但两人急行了一个多时辰,也就将到。只见道路折来折去,果然显出三根旗杆,按那小伍所说,再有三四里便要到了。麻四爷放慢脚步,道:“老疙瘩,缓口气,慢慢过去。”此时正是后半夜,月梢已经隐去,天地之间,一片浓黑。好在师徒二人都是好练家,目力自非常人能比。循路又行了一程,忽见前方红光映天,麻四爷深谙江湖之道,一见便吃了一惊:“姥姥个脚,那贼名剑山庄怎么失火了?”

两人奔上一道急坡,果然见起火之处正是名剑山庄,距此已不过二里多些。那山庄依着一座山坡而建,南高北低,此时火头在南端。麻四爷呵呵道:“透着古怪,莫不是已经有人下手了?”师徒二人急奔上前,却见人影杂乱,山庄中人正忙着救火。二人敛迹而入,却见山庄的许多乡邻纷纷起来,帮着救火。一个脸色白晰、瘦削挺拔的中年汉子手按长剑,站在院子正中指挥,想必乃是庄主范越了。只听他道:“不必惊慌,要防人趁火打劫。立杰、立威,你们别在这里,赶紧去那里看看!”他身后两名精干弟子道:“是,师父!”按剑奔向庄北。

麻四爷低声道:“嘿嘿,好事儿,有领路的啦。”一拉沈可器,悄悄跟在那范立杰、范立威身后。庄中正乱,那二徒浑没想到身后跟着有人,急奔到庄北一处小屋前。却见小屋门前,两名弟子正按剑而立。范立杰道:“七师弟,九师弟,庄里走水了,师父让我们过来。”那七师弟叫范立彪、九师弟叫范立志,都是名剑山庄的好手,一齐问道:“没什么大事吧?”

范立杰道:“是南三幢‘降霞堂’走的水。”范立彪“哦”了一声,问:“三师兄,你瞧着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有人暗中捣乱吧?”范立杰道:“眼下不好说。总之咱们看紧点,藏剑室决不能出事。”其余三个师弟均点头称是。

麻四爷、沈可器躲在屋侧一座假山之后。沈可器心想:这名剑山庄的防范的确差了些。比如在这里建一座假山,只怕就有些不妥之处。只听范立杰道:“我们都要小心些就是。”

麻四爷眼睛转得两转,忽然低声道:“老疙瘩,你会学鸡叫么?”沈可器问道:“干什么?”麻四爷瞪眼道:“要你学你学就是了。他们来人你跟他们玩个藏猫猫。”沈可器不大情愿,可见师父如此,只得“喔勾勾”叫了一声。一声未毕,麻四爷已经不见了。却听那范立杰道:“怪事情,半夜三更,怎么会有鸡叫?五师弟,九师弟,你们两个去瞧瞧。要真是只不分时候的鸡,就宰了做夜宵。”范立威与范立志长剑出鞘,提着一只灯笼走来。沈可器左右一看没了师父,拔脚便走。范立威、范立志听到动静,喝道:“是谁?站住了!”提剑追来。沈可器绕着假山,嘴里时不时喔勾勾地叫着。那两名弟子道:“是哪个不知深浅的,想着到名剑山庄捞油?”跟着追了一圈,却没见到沈可器人影,范立志悄声道:“五师兄,你从那边走,咱俩包抄了他。”范立威点一点头,折身而行。沈可器正绕着假山急行,猛地里见灯影一晃,范立威出现在面前,一惊之下,急忙掉头,却听范立志笑道:“相好的,躺下了!”刷的一剑,分心便刺到。

沈可器知道这事再不是藏猫猫能办妥的,急忙右手一探,刀已在手,一招“老太太穿针”,叮的一声架开这一剑。麻利刀派的刀法名称都十分俗俚,这招“老太太穿针”本名“眼明姥姥麻溜穿线”,取意在眼明手快,敌人兵刃一来,立即抽刀对上,沈可器嫌招数名称太啰嗦,不大符合“麻利派”风格,经师父首肯后改名如此。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一刀之快准巧,深得麻四爷真章。范立志道:“好!”刷刷刷连攻三剑。这三剑唤作“天地人和”,分攻上中下三路。名剑山庄以剑为名,剑法自有过人之处。范越门下弟子均姓范姓,大都是没出五的子侄,传授功夫,当然尽心尽力,这范立志乃是其中佼佼者,这招一出,立显本事。沈可器心头一凛,急忙一招“赶车三鞭子”,刀剑相击,三声快得便如一声,溅出一串火星。三刀一过,沈可器顺手一招“醉汉撵狗”,身子向旁边一跌,闪开身后范立威一剑,紧接着刀锋反转上撩,变招为“拖泥带水”,挑范立威下阴。范立威忙侧身挥剑下压,骂道:“小贼好不歹毒!”

沈可器学的刀法就是如此,从未想过歹毒与否。范立威这一骂,他倒是想了一想,觉得这一招的确不怎么地道,不仅这一招,师父传授的每一招好像都很阴损。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名剑山庄二名弟子“并不歹毒”的剑招又递了过来,而且是以二敌一,他迫不得已,只能全力抵挡。三人以快打快,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沈可器心道:“不好,他们人多,这一打起来,立即便要赶来帮手,我跟师父还是逃吧。”一招“驴拉磨盘”,富贵刀围着身子团团转了一圈,格开范立威、范立志双剑,却听藏剑室门前传来“谁”“我”“啊”三声。其中“谁”是范立彪所发,“我”乃麻四爷之声,“啊”却是范立杰、范立彪同声惨呼。

麻四爷解决了两人,问道:“老疙瘩,顶得住么?”随即提刀奔来。那范立威、范立志知道不妙,一齐转身便跑,叫道:“师父,有贼盗剑了!”麻四爷追上一刀将范立威砍作两段,眼睛眨都不眨,挥刀向范立志后心刺去,范立志大惊之下,就地便扑。饶是他甚会机变,这一刀却也将他头皮拉开一道口子。范立志叫道:“师父快来!”一边身子翻滚,舞剑护住周身。麻四爷道:“你姥姥的!”看准一个空当,一刀下去,正戳中他心窝,范立志两条腿蹬了一下,就此不动。麻四爷拔出刀来,道:“老疙瘩,跟上!”打个唿哨,跃上屋顶。

沈可器见这四人转眼间死于非命,吓得心口怦怦乱跳,跟着师父跳上屋顶,慌声道:“师父,不拿剑了么?”麻四爷道:“范越要来了,咱们拿剑,正好堵上死门。”话音未落,却听南边一人喝道:“何处来的小贼?”一道人影掠风而近,正是范越。麻四爷一拉沈可器,两人伏在屋顶之上。沈可器只抚着胸口,尽量慢慢呼吸,当真是魂飞魄散。

范越来到藏剑室前,鼻子里嗅到好大一股血腥气,隐隐约约见到地上的四个徒弟,叫道:“立威、立志!立杰,立彪!”四个徒弟却哪里还能答应?这时又有七八名弟子提着灯笼奔来,一照之下,均又惊又怒。范越嘿了一声,猛一跺脚,走进藏剑室,片刻提了一把剑出来,忽然道:“小贼,我看见你了,不要跑!”长剑猛得从鞘中拉出半尺。但见火光一映,这把剑金光闪闪,不禁令人气为之夺!

实则他根本没发现麻四爷师徒,这招不过叫敲山震虎、打草惊蛇,沈可器却哪里晓得,低呼道:“师父快走!”窜起来便奔。麻四爷骂道:“姥姥个脚,老疙瘩,你真容易上当!”但此时并非训导徒弟之际,哪容分说,当即站起,与徒弟一起急逃。

范越喝道:“狗贼,哪里走!”跃上屋顶,紧紧追来。剑为百兵之首,剑练得好了,轻功定是错不了,范越是此道高手,轻功自是高明。麻四爷一看他纵跃迅速,心知此人是个劲敌,说道:“老疙瘩,往庄外跑!”

这一提议沈可器自然极为赞同。师徒二人展开轻功,飞檐走壁,过屋掠脊,当真如奔马惊兔,片刻之间,已出了庄去。范越提一口气,将轻功运到极致,便在师徒二人从护庄围墙上跃落的一刹那,他已追到沈可器身后,凌空一招“北风卷地”,剑幕向沈可器裹去。范越是剑法大家,剑术融南北各家所长,自创“古风十五剑”,此剑法每一招名都有一个风字,这招“北风卷地”是其中第九招,尤其适合于高处施展,用意便是将敌人裹住加以牵制,剑风所及,可达丈余。只消将敌人阻得一阻,以他的剑法,变招自然绵绵跟上。他手中所持之剑乃武林六剑之金泽剑,此时一招既出,金光大盛,炫人耳目。沈可器大惊,回刀一招“屠夫剃头”,刀抹一线,以简对繁。范越叫一声“好”,当的一声大响,刀剑相接。沈可器只觉得整条右臂如遭电击,酸麻难当,胸口顿滞。范越已经落地,金泽剑一吞一吐,“春风扑面”,刺向他眉心。这一招看似柔和之极,实则十分狠辣迅捷,沈可器眼见面前金芒闪烁,知道不好,但为他剑风所罩,竟然开不了口,心里只道:“我连他一招都挡不住,可真是没用得很了!”

麻四爷一见徒弟遇险,道:“相好的,爷爷接你一招。”青背焰口刀舞一个圈子,叮的一声,将金泽剑架开了去。范越冷喝道:“狗贼,有手段。”长剑挥动,仆步斜刺麻四爷心口。这招唤作“长风万里”,力贯一点,剑尖处半尺剑芒咝咝有声,当真是一派宗师气度。麻四爷一招“秃子卖瓢”,大刀转了三四个圈子,叮叮连声,将金泽剑绞得偏离中线,笑道:“狗贼儿子,你也不差。”情知这范越手下了得,耳听得名剑山庄的弟子追来,无心恋战,左手扯住徒弟,转身便走。范越喝道:“躺下!”金泽剑“风行天下”,拉出一道幅宽近丈的光幕,扫师徒二人回腰。麻四爷回刀一竖,挡了一挡,呸的一口浓痰向范越吐去。这一招纯系机变,没有招名,却很是有效,范越一个躲闪不及,正被吐中眉心。麻四爷暗道可惜,心想假如这口唾沫中夹上一根煨毒牛毛针之类的暗器,这范越非大叫“姥姥”不可,当即暗下决心要创这门功夫。他聪敏好思,常常创新,于此可见一斑。

沈可器见有机可乘,富贵刀连施两招“醉汉打狗”、“老鹞逮鸟”,夹头裹脑一阵急砍。范越来不及擦去眉心唾沫,大喝一声,金泽剑陡然光芒大盛,当的一声,富贵刀被削去刀头。沈可器大惊道:“师父,救我!”麻四爷也道:“师父快来!”挥刀舞个“野牛赶蝇”式,抵住范越进招,又呼道:“师父你老人家快出来收拾了这孙子!”掉头与沈可器急奔。

范越听两人都呼师父,不禁暗暗吃惊:“这两个贼人已经十分棘手,他们的师父自必更加厉害。”伸袖擦去额之唾沫,回剑凝神留意那位不知藏于何处的“师父”之际,麻四爷与沈可器逃出六七丈。麻四爷叫道:“乖乖不得了,师父救命!”瞥见左前方朦朦一片树林,当即拉着徒弟追进去。

江湖有谚:“遇林莫追。”但一来范越艺高人胆大,二来对麻氏师徒恨到极点,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仗剑追将进去。

那林子不甚茂密,然而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之时,一进到林中,当真伸手不见五指。范越武功卓越,目力自非常人能及,却也不过是伸手勉强能见二指三指而已,要认全五指,那也极难。他耳中听得前头沙拉拉响,既怕贼人逃脱,又怕中了诡计,叫道:“金泽剑便在我手中,有种的便来拿!”话音未落,却听扑通扑通两声,两名贼人呼道:“救命!”范越大喜,原来这片林子乃是桔林,那头紧挨着一条小运河,用作运输秋果,天意这二贼走脱不得,竟然掉进了河中。他早听出二人口音浓重,是北方之人,两声救命一喊,更知他们不识水性,当下提剑向河边奔去。只听扑通扑通声音不绝,他听得又是高兴又是纳闷,心想听落水之声,好似不只二人?如此缓了一缓,庄上弟子功夫好点的已经跟来三人,呼道:“庄主!庄主!”范越道:“贼人在这里,掉进河里了!你们点了火把过来。”却听“啊哟,咕——”的声音从河边传出,好像是贼人淹得要死了。三名弟子举着火把奔到师父身边,范越下巴一扬,四人来到河边。火光照映之下,但见河水静静流淌,哪里有半点人影?一名弟子道:“莫非是淹死了?”范越沉声道:“顺水到下面去找找。”

四人方走了丈余,一名弟子忽然啊哟一声,范越惊道:“怎么了?”那弟子呻吟道:“弟子的脚被扎了。”范越喝道:“莫要大惊小怪,用得着这等呼喊么?”那弟子疼得呲牙咧嘴,说道:“是,是。”话音未落,另外两名弟子也一齐惊呼,却是都扎了脚。有名弟子拿火把一照,惊道:“庄主,四脚钉,地上好多四脚钉!”范越惊道:“什么?”向他走近一步,右脚落地,只觉得剧痛钻心,却是也被一物扎中。便在此时,忽然间沙沙急响,四脚钉猛地拉动。那钉头都是带倒钩的,范越猝不及防,登时被拉倒在地。着地之间,肩膀脊背、两股后臀,又扎进几枚四脚钉,疼得忍不住叫了一声。

却听哈哈一声长笑,麻四爷自一株桔树上落地,手上抓着数根网纲。原来他有一件厉害之物,叫做四脚钉网。这网方圆三丈有余,网眼大如海碗,每个网结上都系着一只四脚钢钉。此网不作捞鱼捕虾之用,专为害人扎脚而制。尤其是黑暗之中,那真是百试不爽,此时又是一举奏效。麻四爷左手提纲,右手执着青背焰口刀,笑道:“老疙瘩,出来吧。嘿嘿,名剑山庄范庄主,剑法果然了得,金泽剑更是厉害得紧,老子这口宝刀,也硬是让它砍出了好几个口子。”范越强忍疼痛,左手一撑,便待站起。麻四爷瞪眼道:“哦?这么厉害!”左手一拉,范越登时又躺下,不仅扎了几枚新钢钉,就连旧钢钉也深了几分。饶是他是一派宗主,也已吃之不消,疼得连呼了几声。

麻四爷笑道:“怎么,你姥姥个脚,滋味不大好受吧?你是把金泽剑乖乖交出来呢,还是等着大爷把你的手也剁下来?”范越咬牙道:“阁下刀法了得,却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不知是何方高人?”麻四爷笑道:“告诉你也不打紧,大爷便是关东麻利刀麻四爷。只因听说你这把金泽剑不同寻常,姥姥个脚,害得大爷只得放下架子,学一学下三滥的小贼手段了。拿剑来,大爷饶你一命。”范越惨然道:“久闻麻利刀麻四爷是条好汉,不料今日一见,当真令人大失所望。好罢,剑来这里,你接下了!”一个“了”字未完,长剑忽然金光大盛,脱手而出,闪电般射向麻四爷前胸。他这一招“空穴来风”是古风十五剑最后一招,实为其一身功夫之顶峰之作,此时危急之际,以毕生功力使出,端的便如同神光突至,令人胆为之破、气为之夺!

麻四爷大惊之下,扔了网纲,双手推刀,急向那道金光挡去。却听嗤的一声,麻四爷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时,却见那金泽剑竟然将青背焰口刀洞穿而过,刺入自己胸口。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如此震怖,呆了一呆,啊呀一声,向后便倒。沈可器本来一旁看着名剑山庄师徒四人可怜,大洒没用的悲悯之心,见麻四爷如此,惊得大叫道:“师父!”抢上去一把将师父抱住。麻四爷疼得两只环眼成了三角眼,说道:“老疙瘩,快,快背我走……”沈可器慌道:“是,是,师父。”却见师父胸口不但插着一把剑,更兼横着一把刀,实在无法背负,道:“师父,还是抱着好些。”麻四爷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成。”沈可器抱起师父,回头道:“范庄主,这几位高足,对不住。嗯,我说什么也没用,但总是对不住了。”仓皇皇地向林外急走。名剑山庄师徒四人有人想挣起来追赶,奈何那四脚钉网相互联结,这个一动那个疼得大呼小叫,那个一动这个疼得哭爹叫娘,哪里能够追得了?须臾又有几名弟子循声赶来,见师父与几名同门如此惨状,乱了一阵,总算是想起来割断网线。范越心想剩下的几名弟子都不是好手,追上去也是枉然,只好先设法回庄再商讨如何找回金泽剑为是。

沈可器背着人声急行,出了桔林,循着一条隐约灰蒙蒙的小路而奔。他怕名剑山庄门人追来,待跑出三里许,实在吃不消,慢了下来。麻四爷身形高大强壮,着实有些分量。沈可器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低声呼道:“师父,你怎样?”麻四爷眼皮要粘在一起,咕哝道:“姥姥……姥姥个……”沈可器掉下泪来,哭道:“师父,你要顶住!顶住啊,我抱你去落花庄,找‘小华佗’秦大爷。你顶住,顶住……”脚下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落花庄方向尽力而走。他自小生于豪富之家,娇生惯养,养尊处优,此时却真可谓“仓皇皇如落水之鸡,急忙忙似丧家之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不能一步奔进落花庄去。

正急行间,却忽听脑后一人轻轻咳嗽一声。沈可器这一惊非同小可,转头看时,一道黑影子已窜到他身前。那人黑巾蒙面,伸手一探,将金泽剑抄在手中,一把拉出,转身便走。麻四爷疼得大叫一声,身子一挣,昏厥过去。沈可器惊道:“是谁,站住了!”只听那人嘿嘿一声低笑,早已没入黑暗之中,惟余一点淡淡的芳香之气尚未散去。

沈可器哪里来得及细辨,呼道:“师父,你怎么样?”但闻麻四爷哼了一声,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沈可器急得只差发疯,胡乱在麻四爷伤口周围点了几处穴道。这点穴止血的功夫,麻四爷曾经教过他,可这门技艺博大精深,他的造诣哪里能够办到?点了一通不行,忙撕下自己一片袍襟压住伤口紧紧包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抱起师父,飞也似急奔。夜色如此幽静,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咚咚作响,每一声如同沉闷的鼓点,要将胸膛敲得炸开。

天色微明之时,沈可器总算奔回落花庄护庄桥边。他大叫道:“来人哪,来人哪——”曙色中显出两条小船来时,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阵晕眩,抱着师父软软跌倒下去。

沈可器从迷糊中醒来,忽然觉得被一阵大恐怖惊得头皮发麻,啊的一声惊叫,坐了起来。却见师父正躺在旁边一张床上,秦寄林夫妇、思逸、思飞兄弟正围在他身边。一听沈可器出声,均转过头来。秦思逸、秦思飞兄弟面有怒色,秦寄林却微笑道:“沈公子,你醒了么?”

沈可器怔怔忡忡,点了点头,问道:“我师父……他怎样?”秦寄林微笑道:“还好。幸亏你及时救回麻大哥来。若是再晚片刻,他就会失血过多,那时,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他受的伤很重,大概是剑伤吧?”沈可器点了点头。秦寄林叹道:“这一剑挟有内力,震动了心脉,麻大哥大概要昏睡个三五日才能醒来。”沈可器道:“那……那会不会有事?”秦寄林道:“麻大哥内功精湛,身强力壮,非常人可比。小号给他开几副药,调理数日,谅来无事。”沈可器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双手、脸颊插满银针。秦寄林道:“沈公子劳顿、惊吓过度,伤了神元,小号给你灸了心经数穴,你别动,可以起针了。”言罢伸手将银针一一拔去,微笑道:“麻大哥如何受的伤?”沈可器嘴巴张了一张,不知如何说起。秦思飞在一旁早按捺不住,冷冷道:“沈大公子,你聋了吗?我爹问你姓麻的怎么受的伤!”秦寄林喝道:“飞儿,不得无礼!”秦思飞哼了一声,道:“爹,这俩祸害杀了小满,更不知出去惹了多大的祸,用得着对他们有礼么?”

沈可器急道:“小满不是我们杀的!”秦思飞怒道:“夏宝与小伍亲眼所见,事实俱在,你还敢在这里抵赖!”小满是姜如桂的贴身丫头,深得主母喜爱,她死得如此之惨,姜如桂悲痛之下,分外愤怒,上前道:“关东荒蛮之地,尽出虎狼之徒!我落花庄如何待你们师徒,你们又是如何行事的?你们……你们当真是禽兽不如!”

沈可器摇头道:“这事说来确实不可信,但小满真不是我师父杀的,也不是我杀的。”姜如桂欺前一步,厉声道:“那是谁杀的?”沈可器道:“晚生如何会知道?婶母不如报官,查个水落石出。”姜如桂听他居然振振有辞,气得脸色蜡黄,骈指道:“你……你……”秦寄林沉声道:“退下!”姜如桂人如其名,当真是桂姜之性,但对丈夫向来十分佩服,当即对沈可器哼了一声,退到一旁。

秦寄林微微一笑,道:“沈公子,你坐下来,咱们慢慢说。”沈可器咽了口唾沫,看秦思逸、思飞兄弟、姜如桂三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如同点了引子的爆竹,随时便要炸开,怯疚之下,只觉得理屈词穷,委实不知从何说起。秦寄林在他身边坐下,目露鼓励信任之意。沈可器略有镇定,说道:“秦大爷,贵庄的小满姑娘,真不是我们师徒害的。晚生再不敢隐瞒,只因昨天上午何木木姑娘带了紫玉、绿珠二人来拜见婶母,晚生无意中听到那绿珠姑娘的声音,秦大爷,她跟紫玉下毒害过晚生师徒,晚生便想听听她们来说些什么。”姜如桂道:“偷听别人秘事,也配称武林中人!”沈可器道:“晚生……晚生……”他本来想分说道理,但转念想到若非自己听到金泽剑秘事,便不会生出后来的种种祸事,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秦思飞冷笑道:“怎么了?无话可说了?”

秦寄林喝道:“你哪里来那么多废话,滚出去!”秦思飞脸色赭红,哼了一声,拔步出门。秦寄林摇头道:“当真是无礼得很,让沈公子见笑了。”沈可器见他如此谦和君子之风,愧疚之感更增,说道:“原本是我们师徒不对。秦大爷,晚生真是惶恐得很。”当下将怎样偷听到金泽剑之秘,回来后怎样见到小满尸身,师徒二人怎样去名剑山庄杀人盗剑,怎样逃到那小运河边设计治住范越等人,麻四爷怎样受伤,金泽剑怎样被黑衣蒙面人抢去,一一说了,末了道:“想来都是晚生行那偷听卑鄙之事在先,我师父起了盗剑错念在后,才致如此。秦大爷,晚生师徒真是……真是对不住得很!”惭愧之下,跪倒在秦寄林面前,磕下头去。秦寄林忙一把扶住,说道:“沈公子这是何必?先起来,咱们好生商议一个妥善之计。”沈可器此时对他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依言站起,静听秦寄林下文。

秦寄林两手负后,慢慢踱步。姜如桂嘴唇动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道:“大哥,这回咱们跟名剑山庄的梁子是深得很了。”秦寄林摆了摆手,依然慢慢踱步。秦思逸望望母亲,望望父亲,神情凝重,想来必是十分担忧。

沈可器只觉得心头压了大大一块石头,说道:“事情是我跟我师父惹出来的,秦大爷对我们已经恩至义尽,就将晚生师徒交给双剑庄发落便了!”秦寄林脚步顿了一顿,望他一眼,摇了摇头,仍然继续踱步。

过了好一会,秦寄林道:“唉,这事当真是非同小可。究竟如何办理,我也难以定夺。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之际,我先去名剑山庄探望探望。”

姜如桂倒吸一口冷气:“大哥,名剑山庄正想着法子寻咱们的晦气,你倒要去探望?”秦寄林点了点头:“抬手不打笑脸人。范庄主与几名门下弟子受了伤,听沈公子所说的那四脚钉网形状,名剑山庄自己不一定有法子妥善治疗,我正好聊尽心意。思逸,你跟我去走一趟。”他说走便走,一边对姜如桂道:“桂妹,你好生照顾麻大哥和沈公子,到了申时,别忘了服侍麻大哥吃药。另外你看着开副补血的方子,要自己煎药,莫要让思飞动手。”姜如桂知道丈夫心思,自是怕秦思飞暗中在药中做手脚,叹了口气,点头答应。秦思逸已跟着父亲出了门去。

姜如桂道:“沈公子忙碌得着实不轻,先好生歇歇罢!”口气中的气恼意味,自是不言而明。到了申时,姜如桂端来了药汤,沈可器侍候师父服下了。麻四爷虽未清醒过来,却知道下咽,沈可器知道师父拣回一条命来,略略放心。

当夜沈可器辗转翻侧,难以入眠。想想离家已经两月有余,临行时不辞而别,只出了关东以后才托人带了封书信回去,说“同学出游,乞勿挂念”云云,老父老母定是担心之极了。江湖风光虽好,却是这般险恶,此刻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心想什么“六剑合天门落”,财宝之诱人,当真一至如斯乎?自己家在关东算得上大富豪了,关东人一提起“长白山沈家”来,都说金银“车载斗量”,自己会糊里糊涂为了把什么“金泽剑”闹到这般田地,真是殊非可笑乎?名剑山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秦寄林着力保护,也难说结果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沈可器迷迷糊糊半睡过去,眼前渐渐出现一个人的影子,却是何木木,只见她巧笑嫣然,翩翩如仙,自己不由自主迎上前去,忽然间金光四射,何木木变成了范越,一剑刺出,惊心动魄,沈可器啊呀一声,醒了过来。胸口怦怦乱跳,浑身已经大汗淋漓。他大喘了几口气,披衣下床,只觉得眼皮刷刷直跳。关东老家有谚:“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这一回是两只眼皮一齐跳,料想“财来”八成是虚,“祸来”十拿九稳,万一糊里糊涂死在他乡,老父老母如何承受?一时当真又是懊悔又是害怕,暗暗祷道:“求苍天保佑我师父度过此劫。保佑小的能顺利回到关东老家,跟父母团聚。从今以后,小的侍奉双亲,再不到江湖中惹事生非。”他再也睡不着,起来坐在麻四爷床边,坐了一会儿,忽听他呼吸急促,伸手一摸,烫得吓人,心里大吃一惊,低声道:“师父!师父!”麻四爷却哪有回声?沈可器呆了一呆,心想只得去寻姜如桂来看一看了,硬着头皮推门出来。

偌大一个落花庄,这时灯火俱熄,更无半点人声。他辨了辨方向,向秦寄林夫妇住处急行。哪知夜色中竟然辨不清方位,穿过一道月门,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片黑黝黝的水域,却是到了护庄河边。沈可器暗骂自己没用,正要折身返回,却忽听桥那端传来一阵细微的船桨入水之声。他一个机灵,心想这会儿谁会来此?四处一扫,见旁边一株乌桕树树影朦朦,连忙爬了上去,藏身其间。

过了片刻,果见一条小船缓缓驶来,船上有两个人影,朦胧不清。待小船近岸,其中一人飞步而下,轻轻掠到岸上,竟无一点动静。沈可器暗道:“这人轻功很是不错,跟师父不相上下。”却见那人伸手在船头上一阻,慢慢引船靠岸,另一人迈步离船,先前那人将船在缆桩上缚了。两人站了片刻,那先一人忽然低声道:“妈,还是你在船上等着,我自己先去瞧瞧。”她一出声的,沈可器一颗心登时怦怦而跳。你道怎的?只因这人的声音自前日起便常在沈可器耳边萦绕,却不是何木木是谁?

却听姜如辛低声道:“不好,还是你在这里守着,妈去偷。”何木木道:“哪有让妈去冒险的?”姜如辛道:“那更不能让你去冒险。我与你小姨娘毕竟是亲姐妹,就算让她发现了,大不了再往我脸上啐一口唾沫,有什么大不了?可她对你就不一样了,万一伤了你一点半点,妈后悔得来不及钻进棺材里就死了!”何木木轻轻一笑,低声道:“妈,我小姨丈正给范越治伤,就凭我小姨,不一定是我的对手罢?还是女儿去。”姜如辛道:“那就咱们一起去。俗话说‘打仗还须亲姐妹,上阵毕竟母女兵’。我们娘儿俩双剑合璧,所向无敌。”

沈可器暗暗好笑,心想:这母女俩深夜来此,原来是要偷东西的。她们二人争执着自己去,实在是母女情深得很了。他本来性子就随和,因心中将何木木当作仙女一般的人物,爱屋及乌,竟没觉得她们如此行事有何不妥。却听何木木道:“一起去也行。妈,我把船绳改个活结,到时跑的时候方便些。”当下将船缆重新绑了,两人一人取出一条面巾蒙在面上,相互点一点头,猫腰进了月门。

沈可器动了好奇之心,悄悄从树上溜下来,也跟着折进。只见前面姜如辛母女蛇趋猫行,走几步便左右张望一下,当下不敢大意,伏低身子掇着。三人两前一后蹑手蹑脚前行,溜墙跟,过花墙,绕假山,穿回廊,到了一幢瓦屋之前。却见那瓦屋东西方向,一共六七间的样子,却只有一个门,没有窗户。姜如辛母女低身隐在一丛芍药之后,凝神观察倾听。沈可器避在一口大防火缸后,生怕被这母女发觉,连呼吸都屏住。

过了片刻,母女俩悄步上前,到了门边。何木木轻声道:“我弄开锁子。”听得一阵细微的声响之后,门锁嗒的一声开了。沈可器暗道:“这位何姑娘,居然还有这一手。”母女二人轻轻打开门,闪身入内,将门虚掩了,稍顷,门缝里透出了亮光。

沈可器心想:这屋子好生奇怪,是什么所在?随即鼻管中隐隐嗅到一股药香,心念一闪:原来这是一间放药的屋子。想来这里必有什么灵丹妙药,才引得这母女前来偷盗。慢慢上前,贴在门壁边,侧身瞄了一只眼去看。却见屋中排列了好多柜架,上面各式瓶瓶罐罐琳琅满目,那母女二人正站在柜架之前。母女均穿了一套湖绿紧身衣裤,黑巾蒙面,身形十分相像,沈可器认出其中稍高稍瘦的那个是何木木。何木木手中拿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母女二人取光查看柜上之物。

二人沿着柜架慢慢移步,姜如辛低声道:“你打听得确切不确切,那本‘五毒秘本’,真的在这这座药房里?”何木木道:“二表哥那个憨大,我对他笑一笑他就傻到姥姥家了,还能骗我?妈,咱们仔细些找,一定找得到。”沈可器听得明白,暗道:原来她们母女是来偷什么‘五毒秘本’的。想来当年姜姥姥大不喜欢何家婶母,而将秘本传给了秦家婶母。却见母女二人不时翻动一下,有时搬起坛子罐子,但没见到什么书籍一类的物事,渐渐走到最里头的柜架之前,沈可器把门悄悄推得开了一些,才得看见二人。好在她们母女正全神贯注寻找,并不知门边有个沈可器正在偷看。姜如辛道:“木木,算了,找不到咱们就赶紧回去。”何木木道:“再找找。”见一个黑坛子放在高处,踩着架板爬了上去,抬手揭开盖子,里面忽然昂起一个蛇头,红信乱吐,好不吓人。沈可器大急,心想这回何小姐要吃亏了,险些呼出声来,一念未转完,却见何木木手指攸出,捏住蛇颈,低声惊喜道:“妈,你瞧,这是条焦根蛇哩,你先拿着,咱们回去炼‘虫王水’,正好要用一条。”姜如辛接了,顺手拿起架上一根竹管,将蛇塞了进去。沈可器暗笑自己杞人忧天,这母女俩都是使毒的大行家,一条蛇焉能伤得了她们?却听何木木低声嘘嘘,却是怕坛中还有毒虫,过了片刻不见动静,伸手入坛摸了一阵,摇头道:“也没有。奇怪,他们把秘本藏在哪里了?”言间准备从架上下来。哪料一个不小心,脚下踩空,吓得低呼一声,右手自然紧抓坛口,两脚悬着,连忙转身,踩到实处。她左手举灯,右手抓着坛口,身子半拧,上衣吊起,露出一段纤滑的腰身,沈可器看得当真爱到极处,不自禁暗暗祈祷:老天爷,她要找什么五毒秘本,你就快快帮她找到吧。他这时只想无论什么都行,只是万万不能让何木木失望。

姜如辛吓了一跳,上前扶住,低声道:“咱们赶紧走罢!得了这条焦根,也算没白来一趟。”何木木忽然道:“妈,你不觉得奇怪么?”姜如辛道:“什么?”何木木道:“这坛子有古怪!”姜如辛又问:“什么古怪?”何木木不答,回手将琉璃灯递给母亲,双手抓住坛口晃了几晃。那坛子竟然纹丝不动。何木木咦了一声,满是惊喜之意,两手使劲一转,那坛子果然应手而动。何木木道:“妈,这是个机关!应该怎么解法?”

姜如辛随后两步,看看方位,低声笑道:“嘿!可是遇到了咱们娘俩,姓秦的设什么机关也不顶用。这机关在巽位上,用得还是你姥姥传下的阴阳八卦法。左三右三,上掀下按,你试一试!”何木木依言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奋力将坛子往上一掀,往下一按,却听咯的一声,柜架从中徐徐分开,过了片刻,露出地下的青石板有一块慢慢下陷,显出一个洞口来。

第四章

何木木大喜之下,急步到了洞口,便要下去。姜如辛低呼道:“不可!”随后拣了一根取药的杆钩,在那方洞口四个边各点了一点,过了眨两下眼的工夫,一声轻响,暗洞两侧各探出一把青光闪闪的平口大铡刀,至中间合并,发出当的一声。何木木吓得拍拍胸口,心想自己若是冒冒失失抢着下洞,这会儿就被铡成了两段。姜如辛道:“这法子还是你姥姥家传下的。嘿,你小姨娘当真是把什么都教给了她的好丈夫。”于是再伸杖点了四点,那两口青刃铡刀退回洞壁之中。

姜如辛道:“妈先下。”何木木道:“不好。”姜如辛瞪她一眼,笑道:“姜是老的辣。”拿着那杆钩探路,见洞中设了一架小木梯,当即缘梯而下。约摸下去两丈,脚下一实,已是到了地面。她举灯四处一照,先看过边角地面,确信再没有别的机关,轻声道:“下来吧。”

何木木跟进。母女二人心想这地洞既然如此隐秘,一定非同寻常,均很兴奋,四目放光之下,果见洞北角有一口大大的箱子,走近一瞧,见那箱子长近四尺,宽可两尺,厚有尺余,乃红木所制,八角用金皮包箝,十二条边包着银皮。何木木低声道:“妈,八成就在这里了。我来开锁。”姜如辛点了点头,但道:“莫慌。”将灯交给女儿,取出一把银柄小钢刀,在箱子上敲敲打打,刮刮削削,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嘿嘿,秦寄林这王八犊子,果然很有一手。你瞧这里封了四个蜡孔,若是妈没猜错,里面一定藏着‘梦香雾’一类的药粉。”何木木道:“那就只能怪小姨丈运气不好啦。”摸出两粒药丸,母女一人分了一粒含在嘴里。这药丸叫做“醒魂丹”,能克制种种迷药,母女二人料想再无不妥之处,何木木取出一串长长短短的金丝,试探开锁。箱盖四个蜡眼突然扑的一响,喷出四道雾气。此时沈可器便在洞口探着脑袋,将她们的所为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禁大为佩服:“若是由我来做这盗书之人,此时已经死了三回。”

却听悉悉瑟瑟,何木木埋头开锁,不懈不怠。过了一会儿,嗒的一响,箱锁打开。何木木低声欢呼,两手扶盖,奋力一掀。突然之间,箱子开处,两股汁液猝然喷出。何木木哪里还能防备,但觉得汁液沾面,如火如荼,痛不可当,惨呼一声,双手掩面,向后便倒。姜如辛叫道:“木木,你怎么了?”何木木满地乱滚,叫道:“好疼,好疼!”姜如辛一把拉去她的面巾,触鼻一股呛人的辛辣气息,慌得不知如何才好,叫道:“木木,木木!”何木木哭道:“妈,妈,我的眼睛疼死啦!”

姜如辛道:“木木,你先撑住,这毒药好像是‘小鬼醋’,妈有法子给你治的。走,妈扶你快走。”此时箱子已经开了,她无意间向箱中一瞥,忽然惊呼道:“木木,你瞧,金泽剑!”

何木木道:“是什么?女儿看不到。”姜如辛声音更加惊喜:“还有,铁影,月华!”何木木喜道:“是么?妈,快拿给我!”她目不能视物,伸手摸去,险些碰到金泽剑剑锋。姜如辛道:“咱们全拿回去,你慢慢看。”那金泽剑没有剑鞘,另外两把“月华”、“铁影”剑、鞘齐全,姜如辛一一拿出挂在腰间,又伸手握了金泽剑,左手挽了女儿,走回洞口。

沈可器慌忙躲开,掠出屋去。他藏在花丛之中,心念转动:从我师父心口拔下金泽剑的黑衣人,居然是秦大爷,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连玉华和铁影也在这里,看来他早就处心积虑,谋算那笔大宝藏。若是他发现三口宝剑被盗,如何会饶过我们师徒?想到此人一派谦谦和君子之貌,城府竟这样深沉,用心竟如此险恶,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想:我就算对他说三剑是何姑娘母女所盗,他也会想方设法杀了我灭口。何况,剑是何姑娘拿的,我如何会跟他说?眼下之计,必须要立即离开落花庄!他主意打定,飞步掠回客舍,见师父兀自浑身发烫、睡得沉沉,忙扯了一条薄被将师父胡乱包遮了一下,背负上肩,急步出庄。到了那乌桕树下水阶之前,他才想到了一件麻烦事:不会划船。

忽听得庄中有人喊道:“有贼,快来捉贼!”沈可器心想定是何木木母女被庄中弟子童仆发觉,不由急得出了一头汗,这一急倒急出了一个主意,跳上何氏母女的小船,将师父先放在一边倚了,伸手将脚下的垫舱板一掀,果然应手提出一块。他心下大喜,连连掀去十来片垫板,显出一层矮矮的底舱。原来座船之中往往在底板之上,再加一层垫板,中间留下一层一尺来高的空舱,一来隔潮,二来可放杂物之类。沈可器将那床薄被垫下去,抱师父躺下,自己也并排躺了下去,然后挪过垫板,依次盖了,随着最后一块垫板盖住头顶,他与师父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他躺在船底心口乱跳,听得落花庄鸣起警锣,过了一会儿,面前顶板一声轻响,船身沉了一沉。听姜如辛低声道:“木木,你坐好了莫动,妈来划船。”小船荡了开去。沈可器一块石头落地,着实庆幸了一番。

小船上姜如辛、何木木母女浑不知板下藏着两个大男人,姜如辛奋力划船,船行倒也十分迅速。她不敢直登桥端码头,径沿护庄河向南划去。落花庄护庄河与一片大水相连,那片水域人称满月湖,方圆十几里。姜如辛划船到了入湖口,不禁暗暗叫苦,却见水面上横着三道茶杯粗细的铁索,船只如何通得过去?设若上岸,那左边全是落花庄产业,右边是一片荒岸,长草没膝,荆棘丛生。她回头倾听,好在夜色极黑,小妹姜如桂料定她们已经抢上桥了,带人向着那里追去,却也有几名童仆正划着小船搜寻。姜如辛暗暗道:小妹还不知道是我们母女,如若让她发现,那真是翻脸成仇了。正焦急之处,忽然一物极为入目,打眼看时,却是那把金泽剑,刚才上船时就手放在船舱垫板上,此时黑暗之中,竟然放出熠熠金辉。姜如辛眼睛一亮,持剑向铁索上一挥,却听嚓的一声,铁索竟然断开一股。姜如辛大喜,心想这真是奇刃神器,以之砍铁,真如削泥,当下又挥两剑,将另外两股铁索也断了,划船进入满月湖。

那满月湖多生荷花、菱角,更有几处深深浅浅的沙渚土岛,上面葭荻茂密,芦苇恣长,小船一入其中,当真是再难找到。姜如辛欣喜之下,更增力气,进了两里许,回首惟见草茎摇晃荷花竞芳,落花庄的追兵却是被抛开了。

姜如辛松了口气,喜孜孜道:“木木,咱们这一回可真是大有收获。武林六剑,我们一下子就拿到了三剑!嘿,这三把剑当真是罕见的宝物,咱们拿回去,慢慢参详其中的奥秘。”何木木道:“是啊,是啊。”船底板上沈可器听到她的声音,当真是如饮甘露,心道:嗯,她就在我的胸膛之上。不知是坐着呢,还是站着?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都足以让他神驰魂飞,他甚至不自觉得努起双唇,轻轻吻了一下面前的垫板,只觉那再平常不过的木板,此时柔若轻丝,香胜浓芳。

又听姜如辛道:“木木,你的眼睛怎么样?好些了么?”何木木道:“妈,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睛会不会瞎?”

这一来沈可器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只听姜如辛道:“咱们快快回百草堂,想来定会治好你的眼睛。”何木木又道:“妈,我的脸没给毁了吧?”姜如辛道:“没事儿,我女儿还是那样俏生生水灵灵的模样。对了,那‘小鬼醋’药性虽然霸道,却是不能久存,时候越长,药劲越差。想来那箱子中的小鬼醋时候不短了。不然……不然我宝贝女儿的俏脸蛋早被烧得烂了。嗯,如此一来,治好你的眼睛,便又多了三成把握。用人乳洗净,再涂上碧花露,你的眼睛就没事的。”何木木道:“若是眼睛永远看不见了,当真是可怕得很。”姜如辛道:“那可不?可我女儿眼睛很快就会看见的。咱们一回到百草堂,便让你立刻复明。”何木木道:“但愿吧。妈,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姜如辛嗯了一声。沈可器听垫板轻轻响了几下,再无人说话,只有船桨一下下入水,发出“夸依夸依”的微声。

沈可器一想到何木木就躺在自己身上,不自禁心旌荡漾,难以自已。他贪婪地呼吸着垫板缝隙中透进的空气,仔细分辨并且品味着来自幸运之神的赏赐。忽然间他觉得灵魂飘荡荡要飞上天去,却是上面有几茎发丝垂进来,正轻轻撩拂着他的脸颊。这底舱之中狭小潮湿,他却直觉胜似天堂。他紧闭双眼,在黑暗中看到旖旎无限,似乎进入一个美丽的梦境。他真想永远沉睡在这个梦中,整个世界就此变成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姜如辛惊呼一声道:“木木,你瞧,你瞧!”想来话一出口,她便知道女儿看不见,接着道:“木木,百草堂起火啦!”何木木啊哟一声,急道:“爹爹呢,紫玉、绿珠呢,她们怎么样了?”姜如辛道:“还看不见。咱们赶紧过去!”船桨入水之声增大,沈可器脸上拂动着的那数丛秀发抽了回去。沈可器知道姜如辛必是正在奋力划船,心想:当真惭愧,我跟师父十分沉重,累得何家婶母吃力了。他想出声揭开,但又想万一难以解释,自己还好说,师父此时一动不能动,说不定便要死在姜如辛剑下,当下强忍着不动不语,心里迭声道:何家婶母,对不住;何姑娘,对不住了。

此时已经天色微明,姜如辛见自家火头大起,心中十分焦急,她外表生得娇怯,武功却非同泛泛,当下凝运内功,大力扳桨。船越近越看得分明,那火正是从正堂燃起,已经蔓延到周边厅屋。姜如辛心急火燎,片刻间划船靠岸,说道:“木木,你在船上等着,妈去看一看。”何木木道:“妈,我也去吧?”姜如辛道:“我看火头不对,八成家里来了敌人。你此刻眼睛不好,哪能过去?”从腰间解下“月华”、“铁影”二剑,塞到女儿手里,自己持了金泽剑,说道:“你放心,妈有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真来了敌人,也不怕他,妈很快就回来!”

跃上岸去,将船绳胡乱一拴,飞步往家中急掠。何木木道:“妈!妈!”姜如辛却早奔得远了。

姜如辛手持金泽剑,只恨不能脚下生出风火轮,往家中急奔。越近见火头越大,听得比比剥剥的着火之声中夹着丁丁当当的刀剑相击之声,心知自己所料不错,急奔到门前,着力一推,大门纹丝不动,却是从里面反顶住了。姜如辛退后两步,飞身折向北边,脚下一用力,爬上侧墙,打眼一看,不禁大是纳罕。

却见院中十余名彩衣人成圆圈而立,围着中间六人正剧斗。那十余彩衣人皆是宽袍大袖,款式相同,只不过衣饰颜色有的是绿紫红黄,有的是蓝白黑灰,行动之间,令人眼花缭乱,使得都是剑;中间那六人均穿黑衣,却是名剑山庄范越与五名弟子。

姜如辛再撒目四周,只见一名五十多岁的彩衣人负手而立,冷冷看着场中,神情很是倨傲,他的彩衣颜色更杂,全是宽不逾寸的小彩条连掇而成,额头束了一条五彩丝带,在眉心处坠着一块色彩斑驳的四方玉石,看来是彩衣人的掌门人物。除了这些人之外,院中更无旁人。姜如辛暗中松了一口气,心想:平哥跟紫玉、绿珠或许早躲起来了。当真奇怪,这些彩衣人是什么来头、何门何派?江南武林之中却没这等人物。又怎跟名剑山庄的人打了起来?她摸不清底细,怕被人发现,退下墙来,绕到最北角重新攀伏上去,那里种着一株“鸡血樘”树,叶子赤红,长着许多小指肚大小的黄色果子,虽是漂亮,却极具毒性。姜如辛从那树后往院中看,自然不容易被发现。

只见范越与五名门人展开剑法,奋力冲突,将古风十五剑使得霍霍生风,气象万千。名剑山庄的剑法在江南武林被誉为第一,否则姜如辛也不必惧怕他们了,可不知怎么,这等凌厉的剑法于那些彩衣人而言,竟然十分无用。十余人或进或退,或左或右,间或插花穿柳,彩衣飘飘,令人眼花缭乱。名剑山庄弟子不时有人中剑,但不知那些彩衣人是什么用意,出剑都极轻,因此山庄弟子虽然好几人已经鲜血淋漓,却均是皮肉之伤。范越知道敌人有意戏弄,气恼之极,却偏偏无计可施,古风十五剑使将出来,大开大阖,无复平常之厚重气象。姜如辛认得他出剑的路数,“狂风怒吼”、“大风起兮”、“秋风扫地”,心想这些剑招自己万万接不下来,看来那些彩衣人阵法颇有奥妙,好似专为克制他这古风十五剑而创。她于剑法并非大行家,再加上自己家起了大火,哪有心思观看,心里盼望那些彩衣人赶紧杀了名剑山庄师徒,然后走得干干净净,自己好进去查找何湖平、紫玉绿珠。此念正转,忽然轰的一声,屋梁坍塌下来,腾起更大的一片火势。姜如辛又是心疼又是吃惊:“我夫妇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这点产业,这一把火烧得干净了!”眼看旁边厢房、耳房、客堂一一冒起火来,心想:“院子中既见不到我当家的跟两个丫头,他们定是躲进了那个地方。嗯,谅来这些彩衣人也找不到那里,倒是我在这里不大安全,还是走为上策吧。”正要离去,忽然间眼前一花,那彩衣老者翩然而至,向她扑来。姜如辛大惊之下,摘下一把鸡血樘果,向他掷去,转身下墙便奔。那彩衣老者一声冷笑,手中长剑一抖,激起一阵劲风,鸡血樘果纷纷飞散,他长剑在墙头上一点,借势纵高,便如五彩蝴蝶一般,姿式曼妙之极,手中长剑攸忽一点,刺向姜如辛背心灵台穴。

姜如辛听得背后微风竦然,不假思索,回手一招“长亭送别”格去。那彩衣老者咦的一声,不是惊她剑法了得,却是奇她手中的金泽剑,两剑相击,叮的一声,那老者的剑尖竟有四寸被斫断飞到一边。姜如辛剑法平平,自从入道,从未想过能在剑法上与高手对敌,这时一招便占了上风,当真大喜过望,心想这神兵利器在手,那还何惧之有?当下展开一十六路“离恨天”家传剑法,着着抢攻。

原来姜如辛之外祖母姜氏,当年曾钟情于一名读书男子,闺中便孕。哪知多情女偏遇负心郎,那男子进京赴考,金榜及第之后竟然另攀高枝,与京中小姐婚配。姜氏产下一女,取名姜辛桂,自此恨极天下男子。她本是聪明之人,略识武艺,粗知药理,积恨之下,苦研毒术剑法,以备将来向那负心男子寻仇。她所创的剑法便是十六路离恨天剑法,将自己少女怀春、钟情失身、见弃生怨、积怨成毒种种心意汇进剑法之中,剑招之名,均与男女之情有关。后来她将剑法、毒术写成传本,交给女儿,嘱咐三个月之后可启封观看,便只身前往京城复仇。那负心人已升迁得官职不小,家中豢养了多名武士,均被姜氏杀伤。她杀了那负心大官,毒死他家满门,而后也服毒自杀。姜辛桂三个月后启封见到母亲所遗之《离恨天剑法》与《五毒秘本》及一封遗书,伤心一场,乃研习剑术、毒术。三代迁传,至姜如辛、姜如桂姐妹时,毒术固然已经不比乃祖,剑术更是差得远了。盖两姐妹均得真情丈夫,离恨天剑法中的怨恨绝望之意无法体会,哪里还有当年姜氏剑术的狠绝伤痛之凌厉?两姐妹反而疑是这套剑法本来就不高明,因此均悉心钻研毒术。后来姜如桂得遇秦寄林,乃化毒为补,潜心医术。此是旁言。

且说姜如辛执剑进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夜夜相思”、“青鸟折翅”、“怀嬖失所”,剑招倒也十分迅捷。那彩衣老者所持长剑虽然不是寻常铁器,然而如何当得住金泽剑的锋利,格挡一下,便断下一截,叮叮叮叮,手中长剑只剩下四寸多些。那彩衣老者两眼放光,冷声喝道:“金泽剑,名不虚传!”忽然急退三步,扔了断剑,从背上摘下一具狭长皮囊,左手执囊,右手一拉,忽然间红光湛然,手中已多了一柄半透明红荧荧的玉剑。那剑不过一尺三四寸长,当真是晶莹剔透,看来不像是一件兵器,倒似是什么名媛深闺、才子佳人的玩物。姜如辛笑道:“作耍子么?姐姐没空奉陪了。”便要转身。那彩衣老者喝道:“躺下!”玉剑旋转,似刺如削,剑身化成一团红影,发出悠悠鸣响,似笛如箫,甚是好听。姜如辛想要提剑,哪知听了剑鸣之声,身上竟然懒洋洋提不起力气,那彩衣老者玉剑已搭上她手中的金泽剑,一旋一牵,左手伸出拍中她手腕,已轻巧巧将金泽剑抢去。他右手玉剑疾点三下,竟封了姜如辛“俞府”、“天枢”“四满”三处穴道。这手剑尖点穴功夫高明之极,姜如辛大惊之下,心念转动,惊道:“阁下是岭南蝴蝶派的?”那彩衣老者傲然一笑道:“老夫‘火蝴蝶’翁子少便是。你是何人,为何金泽剑在你手中?”却不待姜如辛回答,已然左手剑交于右手,左手握住姜如辛肩膀,脚下一点,翩然掠回墙内,笑道:“金泽剑已经找到,众儿郎收阵罢!”那些彩衣人舞动长剑,似是众蝶逐蕊,纷纷掠回翁子少身边。

翁子少笑道:“范庄主,适才之事,多有得罪,原来金泽剑真不在你手中。你等这便去罢!”他虽然说“得罪”,但语气之中,并无半分歉意,竟好像是呼喝下人仆从一般。范越受了四五处轻伤,加上前两日的四脚钉创伤迸裂,浑身上下已经血迹斑斑。庄主如此,手下五名弟子更加壮观,有的竟然伤了上百处,只脸颊便让剑尖点开了八九个小口子,这一仗打得早已胆战心惊,听翁子少之言,均如获大赦,脚下转动,便要出门。但见范越呆呆站着,又均站下等候,人人神情十分焦急。翁子笑道:“范庄主莫非想留下来救火?”

范越面色惨然,他以剑法自负,却没想到蝴蝶派的剑法竟然一精如斯,他虽没与翁子少交过手,但想弟子已经这般厉害,师父如何,自是不问而知,望了望手中长剑,一声长叹,抛在地下,转身便要出门。翁子少脸色一变,冷笑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范庄主如何自取死路?”忽然大袖一卷,地上的长剑竟然被他卷起,他大袖一挥,那长剑出脱弩劲矢,射向范越后心。范越正心灰意冷之时,竟然不知防备,眼看那剑就要穿心而过,名剑山庄五名弟子不禁一齐惊呼。但那剑来势太快,众弟子是惊呼有分,救助无望,人人惊恐到极处。

忽听叮的一声,那剑突然向一旁折去,贴着范越右肋,夺的插进大门,兀自颤动不已。翁子少咦了一声,却见地上一物滴溜溜急转,停下来时,却是一个小小的药瓶。翁子少撒目一看,却哪里有人?正惊疑之处,却听一人叫道:“大姐,口灿莲花!”却是一个女子之声。

翁子少闻言心思不禁跟着一想:谁是她大姐?口灿莲花又是什么?却听耳边微风扑面,打眼望时,只见姜如辛口唇一张,吐出一篷亮晶晶的物事。这时候什么武功都全不顶用,他本能中猛然后撤,却哪里还来得及?脸上好几处微微一麻,暗叫一声不好,抬手摸去,脸上却什么也没有,只麻酥酥浑不对劲,瞬间眼皮困倦肿胀,惊道:“妖婆娘,你使得什么花招?”

姜如辛笑道:“翁先生,实在对不住,你已经中了小女子的毒了!若想活命,赶紧就地打坐,一动也不能动,更不可运用内功。”方才她这招“口灿莲花”乃姜门独有功夫,将麻毒之药封入一个小管之中,那管内装有机括,用时只要张开嘴来,牙齿一咬,小管中的麻毒药液便喷射而出。不过这药液只是极平常的“麻筋散”之类,原来那小管放在嘴中,毕竟不大可靠,里面如果盛以剧毒之物,万一有些渗漏,那岂不是反受其害?但饶是如此,这招也是厉害得紧,翁子少这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当真就地便坐,同时伸手一挥。他手下十二名彩衣弟子跟随师父多年,师父眼皮一抬手指一动便知其意,只听刷的一声,十二柄长剑同时出鞘,指向姜如辛。却在此时,墙头人影闪动,跳进四个人来。

这四人正是姜如桂、秦寄林夫妇与秦思逸、秦思飞两名少年。范越师徒见了秦寄林,均神色尴尬。姜如桂冷冷道:“范庄主,想来名剑山庄也是江南叫得响的字号,怎么说出来的话,全然当作放屁?”

原来秦寄林去名剑山庄给一众人治伤,范越要秦寄林交出那两名关东客来,此事就算罢休。秦寄林道:“小号交友不察,自己吃了那两个关东朋友的大亏,夫人的贴身丫头便让麻四爷奸杀,更累得范庄主失了金泽剑。这事因小号而起,小号自然要对得起武林同道,将那二贼设法擒住。谅来那二贼人生地不熟,只要江南武林同道互相通气照应,捉住此二人当不在话下。范庄主是江南武林大名鼎鼎之人,正应发出武林帖子,知会各门派通力辑贼。”范越见他坦诚,当即答应。秦寄林又提起名剑山庄与百草堂的过节,范越道:“百草堂与贵庄裙带之亲,在下焉能不给秦先生面子?”当下一笑了之。这会儿姜如桂见到范越师徒,稍加推想,便知他说话不算话,姜桂之性,一样足矣,何况姜且如桂?是以开口便骂。

范越刚才生死一线,若不是这位“圣手仙姑”姜如桂援手相助,自己早就身遭长剑穿心之祸,因此听她指责,也无话可说,摇头长叹一声,很是惭愧。秦寄林微微一笑,说道:“桂妹,先弄清来龙去脉,不急着骂人。”姜如桂对丈夫言听计从,狠狠白了范越一眼,看着场中,阴着脸道:“你们便是什么岭南蝴蝶派的么?已经放了火,莫非还要杀人不成?赶紧放开我大姐!”

“火蝴蝶”翁子少右手两个指头一搓。他的大弟子梁舒奇道:“放人可以,先让她拿出解药来!”

秦寄林抱拳道:“在下落花庄秦寄林,开了家药铺,蒙朋友抬爱,送号小华佗。这位是拙荆姜氏,久闻火蝴蝶翁先生武功出神入化,当真仰慕得紧。”翁子少早闻秦寄林之名,没想到他如此客气,想要起身回礼,转念想到“一动也不能动”的诫语,当下点了点头:“听来这位女侠与尊夫人是姐妹,这可是对不住啦。江南武林,原来称王霸的尽是些使毒的卖药的,在下领教了!”

姜如桂冷冷道:“火蝴蝶放火功夫天下闻名,我等一样钦佩得很。”秦寄林右手一抬,对妻子眨眼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说道:“翁先生却是有所不知了。我这位妻姊,号称‘百变水母’,使毒本领就是她的成名绝技。但说到解毒,却非其所长。便如翁先生放火功夫当世无双,难道救火本领也一般无二么?好在小号这里有一瓶青油琵琶膏,正好为翁先生解毒。”翁子少哈哈笑道:“说得不错。施毒不会解毒,杀人不会救人,放火不会灭火,本就是天下至理。舒奇,放人!”

这翁子少甚会审时度势,若是用强,就算杀了一个百变水母,自己这条宝贵性命却又交给谁?一声令下,门人将剑撤下。姜如辛整整衣衫,心道:我偷了妹子家三把剑,她们夫妻绝不会善罢甘休。等对付完了外人,必定找我算账。为今之计,只有先乱一乱方好。于是放声大哭道:“何湖平,你这不中用的,怎么就让大火给烧死了?”姜如桂大吃一惊:“姐夫……姐夫……”姜如辛哭道:“何湖平!你这作孽的……你让人家给烧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向火屋扑去。姜如桂家中密室被盗,心想那机关外人很难知道,八成便是姐姐所为,与丈夫、儿子来这里,本是问个究竟的,哪知竟遇到这等场面,同胞之情,自是连心,忙伸手向姐姐后背急抓。姜如辛被她拉住,忽然转身出指,扑扑点了妹妹“缺盆”、“华盖”两外穴道,左臂顺势挟住她脖子,跟着右手一翻,亮出一枚乌油油的钢刺,指着姜如桂胸口道:“好妹子,好妹夫,认得大姐这件东西么?”她那钢刺号称“天王针”,以百种毒汁淬炼而成,见血封喉,从来无虚。秦寄林虽然号称小华佗,但知道妻子若是被她刺破一点皮肉,那便是灵丹妙药也救不活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大姐,你千万小心!”

姜如辛道:“再怎么着,咱们也是一家人,你叫你姐夫出来!”

秦寄林道:“是,是。可姐夫在哪里?”姜如辛道:“你到井沿边上,那里挂着一片铁瓦,你敲三长一短三长,他自然就出来了。”秦寄林依言走到屋檐石阶前的水井边,那里离火很近,他烤得很不好受,见井台下果然挂着铁瓦铁锤,取了铁锤按姜如辛所言敲过,连忙退回。过了片刻,只见井中出来一人,却是紫玉,接着绿珠也出来了,最后出来的才是何湖平,三人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因此场中除了姜如辛之外,人人都惊奇这三人如何在井水之中能够得活。他们却不知这口井另有门道,在水下三尺挖了一个横洞,穿进去数尺便向上斜引,里面别有洞天,与正屋一个孔洞相连。

原来昨天晚上,姜如辛与何木木去落花庄盗书,何湖平在家等候。守到半夜,却听院内进来名剑山庄六人,他心想:辛妹不在,我与紫玉、绿珠万万不是他们对手。先且躲一躲吧。一边拿话稳住范越,说什么“等我穿好了裤子咱们见个高低”,一边示意紫绿二女赶紧下洞躲避。三人进到洞中,又过了一会儿,听范越等闯进屋中,找不见何湖平,四处搜查,将家什摆设砸得唏哩哗啦。过不了多久,听得屋中又放起火来,何湖平暗暗庆幸,在洞中与紫玉绿珠发誓,日后要将名剑山庄所有的饮食居处布满剧毒,非毒死他家满门不可。捱了好久,听到铁瓦响声,出来之后,见院中除了范越师徒,更有妹夫一家及不知来历的彩衣人,三人除了一头井水之外,不免另兼一头雾水。

姜如辛见何湖平如此狼狈模样,不由得暗中生气,说道:“妹妹,在你们落花庄是男人当家,在我们百草堂呢,却是姐姐说了算。眼下情形如此,我的好妹夫若是不答应姐姐的条件,就莫怪姐姐狠心要用这天王针刺你一下了。”姜如桂骂道:“你有本事就刺死我!我跟你是姐妹,简直是倒霉透顶。”姜如辛笑道:“好,那姐姐可就刺了。”秦寄林慌道:“大姐,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只是手上可要小心些,这可不是玩的!”

姜如辛笑道:“啊哟,妹夫对妹妹这么好,真让人羡慕死了。”何湖平道:“辛妹,我……我对你可也说得过去。”

翁子少坐在地上不敢动,听他们两家人夹缠不清,大是焦急,哼了一声,说道:“秦落花,我敬你是江南的一号人物,你莫要跟她们叽叽歪歪,快来解了我的毒。”他手下弟子暗暗交换眼色,梁舒奇悄声对二师弟肖舒翅商议怎样突然冲上抢下那瓶“青油琵琶膏”来。哪知姜如辛甚是心细,白了何湖平一眼,对秦寄林道:“妹夫,你可要把那药膏拿稳当了,当心被人抢了去。咱江南武林的声誉及金泽、玉晕二剑的得失,可全就关系在这盒青油琵琶膏上。”她话音刚落,翁子少明白过来,喝道:“你这妖娘儿,打得什么主意?”姜如辛笑道:“我要你把金泽剑、玉晕剑交出来。由我们当家的保管。”一出,那翁子少大怒,喝道:“凭你也配持此武林之宝么?”

姜如辛不理会他,对何湖平道:“妹夫这药膏是咱家‘三麻四烂九死断气水’的克星,唉,论起使毒功夫来,十个百草堂也比不上人家落花庄。”何湖平脸有愧色,心想:什么三麻四烂九死断气水?我家哪有这个?奇道:“什么三……”姜如辛眼睛一瞪,他反应过来,恶狠狠道:“哦,这里有人中了三麻四烂九死断气水么?嘿嘿,那东西沾在人身上,那可了不得,嘿嘿,了不得啦。”他本来想形容得令人毛骨悚然魂魄出窍,无奈口才有限,万般厉害,尽在一个“了不得”之中而已。

饶是如此,翁子少也吓得不轻,凝神一试,更觉得脸面麻木,似乎就将失去知觉。他想这毒液既然号称“三麻四烂九死断气水”,眼下只不过麻了一麻而已,便如此难受,设若再烂上四次死上九回,必将苦不可当,当下大声道:“百变水母,金泽剑可以还给你,玉晕剑是我蝴蝶派千辛万苦得来的,你凭什么拿去?”姜如辛道:“就凭着你中了三麻四烂九死断气水,就凭着我这位小华佗秦落花手中有解药,就凭着他老婆也就是我妹妹生死在我手中,你给不给?你不给我还不找你要了呢。好妹夫,姐姐想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大火炙烤加上焦急,秦寄林头上出了一层汗,苦笑道:“大姐有什么吩咐?”姜如辛笑道:“你把那盒青油琵琶膏扔到火里去。”秦寄林赔笑道:“大姐,咱们再商量商量。”他面上谦谦,实则比姜如辛更想得到金泽、玉晕二剑。原来他暗中用种种计谋集齐了“月华”、“铁影”、“金泽”三剑,连妻子也不知道。昨夜从名剑山庄赶回,见家中密室被盗,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对姜如桂说是丢了《五毒秘本》。姜如桂心想姐姐、姐夫一家向来以毒害人,若是追不回此书,那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祸患,当下与丈夫、两个儿子赶到百草堂。她 哪里知道姜如辛根本没偷去什么《五毒秘本》,却盗去了丈夫私藏的三把名剑。

此时她听了姐姐与丈夫的对答,冷笑道:“大姐,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且不说集齐日月星金玉铁六剑难如登天,就算你集齐了,便能破解得了几十年的秘密么?何况那宝藏到底有没有,还是个子虚乌有。”姜如辛笑道:“越是难的事,做起来才越有意思。好妹夫,你说是不是?”秦寄林知道妻子秉性淡泊,自己平日所说的“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深入她的内心,如若让她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夫妻之情恐怕就要自此完结。他心念急转,暗道:这二剑当然是要取回的。嗯,姐夫无能,大姐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武功、毒术根本不是我落花庄对手。剑在她的手中,与在我手中有什么两样?主意拿定,长叹一声,说道:“翁先生,真是对不住啦。拙荆命悬人手,在下受人挟迫,只好抖胆请你交出这两把剑来。”

翁子少只觉得痒麻之感再也不能忍受,他得到玉晕剑之后,真是所向无敌,因此一听到金泽剑的消息,立即赶到江南抢夺,在落花庄与范越相遇,却不见他拿出金泽剑来对抗,正失望之时,姜如辛却持此剑出现。方才他真是大喜过望,哪知转眼便受制于人?此人断事也当真是利落,知道多说无益,冷哼一声,将二剑托出。

秦寄林道:“姐夫,你接剑吧。”何湖平当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当下快步上前,拿了二剑,叫道:“娘子,怎么办?”姜如辛咯咯笑道:“咱家失了火,那可真是要流离失所了,还在这里干什么?好妹夫,我请妹妹出去耍几天,等我走远了,你再给这位火蝴蝶治毒。”手上一托,挟着姜如辛跃出墙去。何湖平、紫玉、绿珠跟着跃出。秦思逸、秦思飞叫道:“放下我妈!”也跃了出来。过了片刻,墙头上彩衣翩翩,却是蝴蝶派门下弟子也出来了七八人。范越师徒见事情变化至此,哪肯放过良机,也跟着跑出来。何湖平极害怕范越,一边奔一边道:“辛妹,辛妹,怎么办?”

姜如辛道:“两个好外甥,你们回去告诉你爹,谁再敢追我,我就杀了他老婆。”秦思逸、秦思飞不敢再追,只叫道:“大姨娘,你小心别伤着我妈!”蝴蝶派弟子心想若是这百变水母杀了她妹妹,她妹夫怎么还肯为师父疗毒?当下也停步不追。见范越师徒还想追赶,梁舒奇道:“姓范的,还想领教我蝴蝶派的剑法么?”范越师徒身上都有伤,这时哪里敢再跟人斗,只好停下。眼见何湖平等跑得远了。

何湖平一边跑一边对妻子赞不绝口,姜如辛只不理会。她点了妹妹上身几处穴道,因此姜如桂能跟着一起奔跑。一行五人跑了一程,慢下步来,姜如辛放开姜如桂,笑道:“好妹妹,你一定生姐姐的气了吧?”

姜如桂冷哼一声,骂道:“呸!自今以后,你还是我姐姐么?咱们的姐妹之谊,自此一刀两断!”姜如辛笑道:“有道是‘一母同胞再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好妹妹,莫要生气了。咱们已经得到四剑,再找到日光、星辉二剑,那几世也花不尽的大宝藏,就是咱们姐妹的了。”姜如桂怔了一怔,沉声道:“什么已经得到四剑?你还有两把剑么?”姜如辛哪里知道秦寄林一直瞒着她,笑道:“你还跟姐姐装外人呢。好,咱们先到船上,找个地方躲上些日子,再想法子与妹夫和两个外甥会合。我早说过,落花庄与百草堂联合起来,谁都不是咱们的对手。”姜如桂冷冷道:“谁想跟你这得了失心疯的人同流合污?你们快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你们何家的人!”

姜如辛从丈夫手中拿过金泽剑,虚劈两下,笑道:“妹妹,这把剑可是削铁如泥。你要不陪着姐姐做这件大事,姐姐现在就把你杀了,你可别以为我不忍心下手。”姜如桂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一言不发,当先往码头而行。姜如辛笑道:“对了,这才是我自小看大的好妹妹呢。”

一行五人走到码头,姜如辛打眼一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咦了一声,自语道:“木木呢?”何湖平道:“木木在这里么?”姜如辛看连船带人都不见了,忽然想起女儿眼睛受了伤,她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划船离去,必是方才来了什么人物将她劫去。更一下子想起只顾着想方设法得到二剑,连给女儿治眼伤的药膏也忘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纵声叫道:“木木,木木!”

却见水面上晨雾未尽,她这一声呼喊,惊起许多水禽宿鸟,或飞或游,钻进芦深荷密之处,哪里有小船的影子?

却说那时刻姜如辛离去,何木木一人守在船上等候,心里的焦急,那是不言而知。她目不能视物,只有凝神倾听。每有风吹草动,便轻声问一句:“是妈妈回来了吗?”她身怀武艺,毒术更是不让其母,以往在江湖上行动,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会儿却是眼睛看不见,更无一个人在身边,忽觉得一种大凄惶涌上心头,不禁流下泪来。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身旁呼呼喘气,心中大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她手中抓着两把利剑,却不知哪柄是月华哪把是铁影,悄悄按下其中一柄的剑簧,忽然一下挥出,使一招离恨天剑法的“绵绵无期”,这一招极为繁复,剑锋前后上下左右全都划了一遍,却什么也没碰到。她疑是自己听错了,握剑凝听,那呼呼的喘气声还在船上,明明近在咫尺。她吓得头皮发紧,又挥剑乱刺了一阵,却哪里有人?她吓得慌了,颤声道:“你是谁?你在哪里?你说话!”

话音刚落,却听脚底下一人道:“在下沈可器,姑娘是见过的,在下……”沈可器身处底舱之中,真的是“在下”,听何木木出言相问,哪里还有思考的余地,不料一句话未完,嗤的一声轻响,他觉得大腿一凉,已被利剑穿过。他痛得一声大叫,身子本能间一抽,通的一声,顶开几片垫板。何木木脚下一晃,跌倒在船边,手中长剑甩了出去,啵的一声,落到水中。她想再拔出另外那把剑来时,哪知却摸不到了,惊慌之下,叫道:“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原来她方才惊慌之下,根本没听到“在下”叫沈可器。

沈可器痛得吸着冷气,翻身坐起,见何木木委顿在舱角花容失色,不知怎的,腿上剧痛竟化作一腔柔情,轻声道:“何姑娘,在下沈可器,没吓着你吧?”何木木那日在山路酒寮之中听过他说话,这时终于听出他是谁来,知道不是湖怪水鬼,不觉松了口气,抚胸喘道:“吓死我啦,还说没吓着。你怎么会在我的船底下?”

沈可器道:“何姑娘,此事说来……说来话长。在下的腿痛得厉害,能不能等会再说?”何木木道:“我刺着你的腿了吗?那可对不住得很了。”语声极是歉疚。沈可器听得说不出的舒服,笑道:“唉,正是。不过这怨不得何姑娘,我和师父藏在船板底下,何姑娘又不知道。”何木木手中扣了几枚“蜈蚣针”,本来想听清沈可器所在,放针将他制住,这时听他师父也在,吓得忙收了这心思,心想那位麻四爷可是厉害人物,说道:“麻师傅在么?小女子这里有礼了。”

沈可器叹道:“我师父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忍痛掀开船板,将师父抱出来放在一边倚了,伸手摸摸他额头身上,麻四爷在这阴凉潮湿的底舱中睡了半夜,身上的烧竟退了一些。沈可器暗呼幸运,扯了一片衣襟,将腿牢牢扎了,止住出血,疼痛之下,出了一身大汗。

何木木怯生生道:“沈公子,你没什么事吧?”沈可器强笑道:“没事没事。只伤了点皮肉。”何木木小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只面露难色。沈可器道:“何姑娘好像有什么话要讲?”何木木吞吞吐吐道:“刚才我的剑落到这水里去了,我自己看不见,你又受了伤,就……就不用捞了。”沈可器见她那般楚楚可怜,心想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为她闯上一闯,下水算得什么?当即道:“何姑娘,我的伤不碍事,我下去瞧瞧。”翻身跳下水去。何木木没想到他居然会下水捞剑,心想这人当真傻到姥姥家了,伤口见了水,很快便会发炎溃烂,他莫非是喜欢上我了?此念一转,颇觉好笑,心想自己此时眼睛不方便,此人正可利用,当下将那几枚蜈蚣针放回衣袋,喊道:“沈公子,你小心些!实在不行,我就不要了!”沈可器不是很识水性,下水之后两脚够不到底,本来正手攀在船舷上犹豫,听她此言,哪里还有顾虑,咬牙道:“你放心,我能行。”两手一松,沉入水中。

那水竟很深,他沉下去约摸四五尺,也没见底。他不会在水下睁眼视物,伸手胡乱摸了几下,一口气憋不住,连忙划水上浮。通的一声,却是一头撞在船底,心下一慌,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水,吓得忙手忙脚乱拨乱蹬,总算从水里冒出头来,牢牢抓着船边,噗噗吐了几口气,说道:“好深。”鼻子酸得厉害。何木木之母姜如辛号称百变水母,水上功夫极为了得,何木木得她身传,水性也非同泛泛,听沈可器狼狈之状,暗暗骂他没用,脸上却显出一副关心之状,道:“都怪我多事。你快上来!”伸出手去探了几探。沈可器擦去脸上湖水,猛见眼前何木木晃动着粉嫩纤柔的小手,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哪里敢使劲拉捏?便呆住不动,如在梦中而已。

何木木道:“你快上来呀!”沈可器醒回神来,连滚带爬上了船去,想想刚才的柔荑一握,兀自回味无穷。何木木道:“你帮我看看那边有人来吗?”向岸上一指。

沈可器望了望,却见正是清晨,岸上柳翠花娇,草长桥青,只三里之外有一道浓烟,想来正是百草堂了,说道:“没有。”忽然脑筋一转,暗道:待会儿她妈妈回来,见她们盗剑的事被我跟师父发现,哪里有好果子吃?她可不会像她女儿这么善良温柔,一定要杀人灭口。一念及此,改口道:“咦,真有人来了!”

何木木喜道:“在哪里,是不是我妈妈?”沈可器低声道:“挺远的,看不大清。你别急,我再瞧瞧。坏啦!”何木木惊道:“怎么?”沈可器声音发抖:“是落花庄秦大爷,咦,还有婶母跟何家两位公子!往这边来了!”何木木一把抱住他胳膊,慌声道:“是么?他们……他们找来了?那可怎么办?你会划船吗?”沈可器暗道惭愧,嘴上道:“我没划过,试一试吧。”拾起桨杆,向湖中划去。哪知划船看似简单,实则挺难摆弄,他划了几下,不是转向左,便是转向右,何木木察觉出来,说道:“我来划,你帮我看着方向就好啦。”接过船桨,问道:“是左是右?”沈可器道:“向左,向左。”何木木右桨一扳,船头调左。沈可器道:“对,对。啊呀不好,过了,向右,向右。”何木木连忙再调头。如此左右了好几回,两人总算略有默契,小船稳稳向湖中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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