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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义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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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飘灯

一、沽义山庄

相貌猥琐不得入。

衣衫不整不得入。

为官者不得入。

纳妾者不得入。

十五以下五十以上不得入。

未时以前申时之后不得入。

本姑娘心情不佳不得入。

擅入者,杀无赦。

一条空空旷旷的长街,只有午后的阳光照着尽头处的院落,气势森严。大门虚掩,一股龙涎香夹着桂花糕的香气从门缝里隐隐透出,门外一众江湖豪客自清晨等到晌午,早就饥肠辘辘,被这香气一勾,忍不住聒噪起来。

“这是哪门子臭规矩!沈南枝的架子就这么大?”一个十余岁少年愤愤叫道,“十四岁怎地就不能进去?”人群中一名中年文士开口:“这位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沈姑娘立下七不入的规矩,说是十五以下尚不成人,五十以上不为夭折,不可入。”少年气道:“那,那剩下六不入又是什么规矩?”文士笑道:“沈姑娘风华绝代,相貌猥琐、衣衫不整自然有损芳目,不得入;为官仕宦与江湖无关,不得入;纳妾……这个,沈姑娘说不得入就不得入,没什么道理可言。”

少年急接:“那未时之前申时之后呢?”文士手中折扇在掌上轻轻一敲:“未时之前沈姑娘尚未起身梳洗用膳,自然不便打扰;申时之后沈姑娘要品茶,也不便待客,不得入。”少年厉声笑道:“好,好,就算前六条都有道理,第七条又算什么?难不成我们这帮人等了半天,那丫头说一声心情不好,想不见,就不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将一只圆头溜溜的嫩黄绣鞋踩在门槛儿上,叉着腰笑嘻嘻说道:“然也,孺子可教。”那中年文士忙上前一步,拱手一揖:“想必这位就是沽义堂似雪姑娘了,不知沈姑娘今天心情可好么?”小女孩脸也圆圆,一笑便是两个酒窝:“好,怎么不好?昨儿一夕风雨,院子里海棠花倒还没落,我家姑娘欢喜着呢。这位想必就是停云剑客方舞榭了吧?方先生候了半个月,想必也该急了。”小女孩一句话出口,方舞榭身后许多江湖客便喊叫起来——“我也等了数月,怎么不问我?”“俺都快急死了,人命关天。”有几个自恃身份不急不躁的,也在人群之中皱了皱眉头。方舞榭却是大喜:“这么说姑娘愿意见我了?”小女孩嘴一撇:“用手向门口石碑一指——你瞧不见么?”方舞榭脸上顿时搁不住了:“七不入的规矩,方某明白的很,只是不知犯了其中哪一条呢?”小姑娘嗤之以鼻:“当头第一条就犯了,你还敢问?”方舞榭强自按捺怒气:“这就怪了,方某自问虽不是什么潘安再世,相貌倒也堂堂,沈姑娘就算瞧不上,也不必拿这条做挡箭牌吧?”

小姑娘嘻嘻笑道:“方先生,非也非也,我家姑娘说的是,相貌猥琐者不得入内,可不是相貌丑陋者不得入内——”一言既出,众人哈哈大笑,方舞榭面上再也搁不住,一跺脚,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身份被喊破还想走?”小姑娘的脸色沉了下来,“老规矩办事,有谁杀了姓方的,进来见我家姑娘。”停云剑客方舞榭,在江南武林之中实在非同小可,昔年一人独剑力挑黄山、点苍两大剑派,一夜之间名闻天下——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只冷笑一声:“有胆子的只管上来吧!”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心下也在掂量,江湖上并没有几个浪得虚名之辈,方舞榭绝迹江湖近十年,剑术自然精进,又有谁自问一定胜得过他?即便是胜得过他,在众人面前杀人换取一个进门的机会,实在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等等!”刚才急匆匆问话的少年眼看方舞榭要走远,忽然一声大喊——也不见这少年如何动弹,只是长腿一迈就闪到了方舞榭之前,不少人当即惊呼了一声。

方舞榭冷笑:“小子,你刚才说,你还不满十五岁?”

少年点头,唇角一圈绒毛还是淡淡的黄色,显然初出茅庐。方舞榭忍无可忍:“反正不过十五,死了也不算成人,方某今日成全了你这小子!”说罢,右手一抖,折扇哗啦展开,九把泛着蓝光的短剑印成九宫之数,竟然将那少年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少年背后就是墙壁,根本避无可避,旁观几个人想要出手相救,已是不及。

只是漫天的剑光忽然消失不见,停云剑客方舞榭已经缓缓倒在地上,九把剑从半空中落了下来——他的胸口,赫然印着一个脚印,少年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脸上犹自是淳朴羞涩的神情,双足依旧不丁不八地随意一站,却连靴子上的灰尘也没有落下来。好快的腿法,好狠的腿法,哪里像是一个十四岁少年施展出来的!

少年匆匆跑到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身边:“爹,爹,我赢了。”

男子一言不发,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圆脸少女微微一笑:“既然令公子杀了姓方的,这位先生,请进吧。”黑衣男子略一迟疑,迈步走入——众人这才看见,他的黑袍之下,竟然是一只木脚。“等等!”人群里,一个老者忽然喝道:“阁下莫非是昆仑山的凌先生?”黑衣人背影一顿,未曾转身。老者却又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砍下凌寒初的腿?”“哼”,黑衣人冷笑,“你既然看出来我儿子的路数,又何必惺惺作态?”这下,才真是惊天动地的消息。昆仑山凌寒初三十年前自创奔日腿法,二十年前就已经无敌于江湖,早已是传说中的人物,寻常人就算想见他一面也是不易得,何况和他过手?更遑论斩下他的腿了。

小姑娘却叹了口气:“凌前辈果然孤傲,明知喝破身份进不了沽义山庄,还是一口应了下来。唉,不过就算是小女子也想知道,究竟什么人能胜得过凌前辈?”凌寒初沉默半晌,还是答道:“老夫的腿,是我自己砍下来的。”小姑娘大吃一惊:“什么?”凌寒初低头:“我和别人比试腿法,有言在先,若是输了,就自断一腿——”这话就更加骇人听闻了,凌寒初虽然名震天下,但是江湖之大,总有几个世外高人胜得过他,但是若说在腿法上被人盖过,实在没有人可以相信。

少年急道:“爹,都是你,那个人明明也受伤了,你偏偏放过他!”

凌寒初怒斥:“不得胡说,他武功人品,老夫心服口服,他若不是怕我难堪,最后也不必受我那一腿,只是凌寒初言出如山,岂是可以自欺欺人的?”众人暗自钦佩不已,江湖比武赌命也是常事,但是能让旁人输了一条腿还不吐怨言,实在难得。小姑娘悠悠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那是何方神圣,我倒想见上一见。”远远的,一个人纵声朗笑,缓缓踱步而来:“小妹妹,那个人么,长得是风流倜傥,衣着素来很有品味,连芝麻大的小官也不是,今年二十七岁,尚未婚配,更不用说纳妾了。”说着,他已经缓缓走到小姑娘面前,嘻皮笑脸道:“如今不早不晚,沈姑娘起床了,我也起床了,我保证她一见我心情就大好。”说罢,自顾自向前走去。

小姑娘急道:“不许再往前走,擅入者死——”那年轻人已回头对凌寒初笑道:“凌兄,久违了。”凌寒初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冰冷肃穆的面庞,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苏旷,你就不能正经一次么?”苏旷看了看地上方舞榭的尸体,眉梢一扬,忽然一脚踢开大门,喝道:“沈姑娘,你七七八八不嫌麻烦?出来,出来——”大门訇然中开,一个白衣女子手握一束海棠枝,面如寒霜:“大胆!”

苏旷耸耸肩:“姑娘,做人要讲信用,你家牌坊上写着擅入者死,又没写开门者死,我老老实实站在这儿,又没打算不请自入,姑娘何必那么不开心?”说着,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圆脸小姑娘的脸蛋,“不过说真的,小妹妹,你天天逼人杀人,不觉得累么?”圆脸小女孩甜甜笑:“杀人那么无趣恶心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做,不过看着别人杀人,就有意思多了。”苏旷淡淡道:“方舞榭做错了什么事情?非杀他不可?”后面半句,竟然有了森森之意。凌寒初一惊,低声提醒道:“苏旷,你见沈南枝,是要打架么?”苏旷微笑:“本来是有点,有点……那个别的事,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小姑娘瞪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你的左手断了?”

苏旷哀叹:“往事不堪回首。”小姑娘一字字道:“你既然来沽义山庄,自然就是求我家姑娘替你装一只假手了?”苏旷眼珠一转:“八九不离十吧。”小姑娘立即跳了起来,一手指着他鼻子骂:“你懂不懂你是来求人的?你懂不懂求人有求人的规矩?哪儿轮得着你先踢我们家门后骂我们家人?你算哪根葱?”苏旷歪着头,笑嘻嘻地,也一字字问:“我再问一遍,方舞榭做错了什么事情?非杀他不可?”门后的白衣女子一声叹息:“方舞榭上黄山比武之时,是败在黄山剑派掌门丹松子手下,后来把酒言欢之时又施以暗算,为防报复,将丹松子一门上下屠戮一尽,这也罢了,他为灭口,连黄山峰上药农猎户也一并除去,我说他面容猥琐,就是这个缘故,不知苏先生满意不满意呢?”

苏旷沉吟:“证据呢?”小姑娘怒道:“你他妈的是捕快啊?”

苏旷点点头:“巧了,蒙家师提携,我还真挂了个捕快的名,这几年虽然没干什么活,不过每月领了一两二钱银子,今天正好重操旧业。”白衣女子冷冷道:“有没有证据,我不必向苏公子解释,请回吧。”

苏旷哼了一声:“我和你家小姐说话,你多什么嘴?”说着又笑嘻嘻地看着圆脸小姑娘,“沈姑娘,你说对不对?”圆脸小姑娘用力瞪着眼睛,半天才对着苏旷点了点头:“好眼力。”说罢立即对着一众云里雾里的江湖客喊道:“今天没有名额了,都走都走,明儿请早!”苏旷和凌寒初相对大笑——天下最神秘的沈家二小姐,居然是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可爱小女孩儿,天天坐在大门口迎来送往,实在也是一大奇闻。

沈南枝用力踢了一脚门槛,瞪了眼苏旷:“你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好,好极了,好久没见你这么有趣的客人了,请。”

苏旷连忙对凌寒初点头:“凌兄请。”

“苏兄请。”

“不敢不敢,凌兄在此哪有小弟放肆的去处?还是凌兄先请。”

沈南枝看着他们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地走进沽义山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脸蛋上的酒窝深深凹陷下去,分外可爱诱人。

沈南枝蹲在一张宽宽大大的太师椅上,忍不住骂道:“笑笑笑,你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可笑?”苏旷笑得前仰后合:“据说,傲来国花果山上有一块大石头,哈哈哈哈。”沈南枝皱眉:“嗯?”苏旷继续笑:“有一天,石头忽然裂开,蹦出一个石猴,蹲在山顶上——”沈南枝叫:“你骂我是猴子?”苏旷继续笑:“不敢不敢,哪有这么胖乎乎的猴子。”

奉茶的白衣女子似雪也忍不住掩口而笑。苏旷挤挤眼:“不过,沈姑娘,按照江湖传闻,你好像成名也许久了,怎么……”沈南枝没好气:“老娘长得青春可爱,不行啊?”“行,行。”苏旷眉开眼笑,“方舞榭的事情,算我误会沈姑娘了,没想到姑娘还真有几分古道热肠。”

“什么叫算你误会?”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装左手?我可告诉你,就你那只破手,天下除了姑奶奶我,可没人伺候得了。”苏旷喝了口茶:“好茶……只是,沈姑娘,我什么时候说要你帮我换手了?我是想请姑娘替凌兄做一只义足。”他放下茶盏,深深一躬,“苏某感激不尽。”凌寒初一愣,看了看苏旷。沈南枝摆足架子:“我的规矩你该知道?要我出手,自然要有东西来换。”“早有耳闻。”苏旷从包袱里取出一方烫金礼盒:“京城五福斋全套点心,沈姑娘笑纳。”沈南枝一笑:“点……点心?你拿点心换我的手艺?你知不知道别人送的是什么?”苏旷不以为然:“昔年杨玉环倾城倾国,唐皇也不过是千里送荔枝罢了,我五天六夜不眠不休送来姑娘最喜欢的东西,大概也抵得过了吧?”

沈南枝皱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五福斋的点心?”苏旷抬头看天:“身为天下第一名捕的得意弟子,职业素养总是有的。”“有意思……有意思……”沈南枝缓缓笑了起来,本来就是胖乎乎的脸庞,一笑起来,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拜帖,慢慢推到苏旷面前:“你们果然有意思。”苏旷一惊,回头道:“凌兄,你——”拜贴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昆仑山镇山之宝千年灵芝一本,求取苏旷左手一只。

那少年急忙叫:“爹,你怎么?”凌寒初连忙低头品了口茶,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年轻人,太过可惜了而已。”两个人千里迢迢赶到武夷山,居然都是为了昔日的对手而已。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好,好礼物,你们两个的礼物我一并收了,破例一次,倒也值得!”苏旷站起身,恭恭敬敬道:“多谢沈姑娘。”沈南枝跳下椅子:“废话少说,你们跟我来。”

一旦将那些瓶瓶罐罐,钩钩铲铲摆上台面,沈南枝立即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肉嘟嘟的脸蛋忽然焕发出不可一世的神采。苏旷甚至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沈南枝的检查和思索。“凌先生义足大致没有问题,虽然不可能回复如初,但我保证奔日腿不受什么影响就是。但是苏旷,你要明白,手和脚大大不同,单凭肌肉的控制,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复五指的灵活与力度。”沈南枝反反复复看着苏旷的断腕,郑重道,“你可以试试在左腕上安一只钩子或者一个机关什么的,行走江湖,也方便得多。”

“切。”苏旷撇撇嘴,“钩子?万一方便的时候勾到了怎么办?再说我还没娶媳妇,弄得凶神恶煞一般,谁家姑娘愿意嫁我。”沈南枝无语了,“好,好,那你的意思,宁可装一只没用的手做摆设?”苏旷笑了:“沈姑娘你不必那么费心,马马虎虎装只手充充门面就好,只要旁人提起我时,不总是说‘那个断了手的男人’,苏某就谢天谢地了。”沈南枝从没见过要求如此之低的客人,她无可奈何点头:“好吧,一个月。”“一个月?”苏旷起身,“一个月后,我再来山庄拜会。”沈南枝急道:“等等,你怎么能走?这一个月里要反复调试才能配好你的手腕——你以为我做的是手套?”苏旷勉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面颊:“我信得过你。”说着又低声道:“不过我怎么也不信你有二十多岁……丫头,你一定撒谎了。”

“苏旷!站住!”沈南枝眼看苏旷大踏步离开山庄,怎么喊也停不下来,只气得连连顿足,“你,你把我沽义山庄当成什么地方?”

凌寒初却在一旁皱眉道:“奇怪,苏旷走得这么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成?”沈南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把玩着一把铁钳,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二、东篱把酒黄昏后

暗香盈袖沈东篱,绝对是近年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在苏旷还拥有一份正当捕快职业的时候,师父就曾经告诫过他,在任何情况下,不要动那个人。沈东篱只接一种活,那就是追杀其他的杀手,这比普通的生意实在刺激太多。早在没出塞之前,苏旷就已经听说过这个人,而且不幸的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去招惹了他——苏旷认为,一个捕快如果有不敢碰的对象,无疑是比死还难受的耻辱。他输了,输得无话可说,但是沈东篱也曾赞许过,说他是十年来第一个从自己剑下活着走出去的人。苏旷不仅活着走了出去,还多了个朋友。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苏旷天生就有一种交朋友的本事,甚至说,是本能。

此刻,苏旷在马背上愉快地微笑——如果有一天,他在女人堆里也这么受欢迎,多好。可惜微笑很快就变成了沉默,从那个苍茫寒冷的地方回来,已经三年了,他苦练腿法和轻功,将全部心力都寄托在武学上,上天并没有辜负他,他做得很是成功,只是那又如何?他不再是捕快,却也不是浪子,他没有家没有父母。他一无所有。只是一无所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无牵无挂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应该也是一种自由和幸福吧?

这样开解着自己,苏旷很快又开心起来,太阳升了起来,力量从胸膛涌起,与天地呼应,苏旷仰起头,哈哈一笑。“江湖险恶,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一个人行路,怎么也傻笑得出来。”远处,有一道黑影挺立如刀,淡淡道。苏旷勒住马:“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那个人摇了摇头,逆着光向苏旷走来,初升的朝阳勾勒出金色轮廓,他的双眼隐藏在阴影之下,显得无比深邃,那人静静说:“你还是一点常识也没有,你一直正对着阳光,如果我现在出手,你的反应一定比我慢,慢就是死。”苏旷跳下马:“大好人生我还没享受完呢,何必那么紧张,一点乐趣也没有……沈东篱,我见你妹妹啦,嘿嘿,小妮子真可爱,忍不住想要摸摸”沈东篱掌中寒光一闪,剑尖已经抵住苏旷喉头,冷冷道:“你少打我妹妹主意。”

“年轻人真冲动,”苏旷低头照了照霜明雪亮的剑刃,顺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又歪着脑袋照照侧面,“旅途劳顿,果然憔悴了不少,唉,举高点儿,我看不清了。”沈东篱一脸没好气,还剑入鞘。苏旷随手拍了拍他肩膀:“天天站得像望夫石一样,累不累?啧啧,大男人搞这么香,你不是有狐臭吧?”沈东篱负手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你这种俗人,自然是不懂风雅的。”

“你没毛病吧?”苏旷摸摸沈东篱的额头,“真以为啃两朵菊花,连放屁都是香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沈东篱终于板不住脸,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自己也忍不住笑道,“难怪没有女人愿意和你这种人在一起。”“嘿,好像你身边红粉无数一样。”苏旷最恨别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千里迢迢要我过来?”沈东篱沉吟道:“你还记得不记得,你有一个亲生兄弟也叫苏旷?”

苏旷火往上直冒——这种事还有人不记得?那个忍心抛弃他的母亲,那个同名同姓的兄弟,那个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外祖父……苏旷脸一板,转身就走:“那个人是死是活和我无关。”沈东篱也不拦他,只悠悠道:“我接到一个活儿,这个月十五三十六名杀手要血洗镇江苏知府的府邸,鸡犬不留,我……负责事后除掉那三十六个人灭口。”

苏旷的脚步停住了。沈东篱不动声色:“我自然知道你和那家人没什么关系,这回算我多事,苏兄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嘿嘿。”苏旷死死咬着牙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少说废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指使的?”沈东篱不语,默默看着他,苏旷苦笑摇头,自己轻轻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当我没问,沈兄,多谢。”沈东篱单手用力一拍他的肩头:“苏旷,我只盼永远不会有执行这个任务的机会。”灭口这种事情,总要在事成之后才能做的。

苏旷嘴角一扬:“少做梦,你不会有机会。”

太阳升起来了,早起的商旅已整顿舟车上路。江南水道密集,纵马而行的苏旷多少有些扎眼。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水乡旖旎,苏旷忍不住长叹,这样的江南,简直明明白白刻着两个大字:风流。

苏旷半闭着眼睛,只觉得满楼的红袖都在对着囊中几块来之不易的碎银子招手,人不风流枉少年,只可惜空空的钱袋一遍遍暗地提醒着他,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客官”,一只纤纤玉手拦住他的马头:“听曲子不听?”那女人一身水红的罗衣,眉眼盈盈欲醉,笑起来肩头一颤,如春风剪柳。苏旷嘻嘻一笑,伸手在那女子手背上一捏:“听曲子就不必了,唱小曲我倒是会两首,不知姐姐手下,缺人不缺?”

那女人脸色一沉,但转瞬又笑:“原来小兄弟也是吃这行饭的,不知原先做什么来着?”苏旷伸出左腕,愁眉苦脸:“小弟原先是班子里弹琵琶的,后来瞧上了一位姑娘,唉。”那女人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倒也常见,戏班子里的红姑娘多半被达官贵人包下,一个琴师敢去招惹,被人砍了手砸了饭碗,倒也寻常。她轻轻拍了拍苏旷的脸颊:“罢了,跟着姐姐走吧,只是给我听清楚了,敢招惹我家姑娘,姐姐我可不会只砍一只手。”苏旷一揖到地:“小弟苏广,多谢姐姐。”女人掩口一笑:“别姐姐长弟弟短叫得那么亲热,我叫玉红绫,喊我红姐吧。”苏旷微笑:“遵命。”

苏旷躺在自己的小小床铺上,唉声叹气,这个“红姐”手下的活儿,倒还真是不少,忙了一天,不多时苏旷已经沉沉睡去。“梆,梆……”远处的梆子在静夜之中听得分明,显然已是二更天,明明熟睡的苏旷忽然睁开眼睛,翻身跳了起来。他脚步轻如鬼魅,屋子里其他人就算没睡,恐怕也发觉不了。白日里那个玉红绫一伸手,他已经觉出不对来,练过武的女人无论怎么掩饰,手腕总是比寻常女子粗了些儿,更何况玉红绫腕骨上下的肌肉结实,言谈之间双目偶见神光,只怕还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

这间“玉红楼”他白日早已细细打探过,楼上是大堂与客房,楼下十三间房,扣去厨房和柴房,还有十一间,玉红绫住在东首第一间,安静宽敞,为采光装了两扇窗户,一边对着大街,另一扇推开窗户便可见一天清辉白如霜,换句话说,想要夜半来去,自然也方便得很。

苏旷绕到玉红绫窗外三丈处,大大打了个哈欠。屋里隐隐的灯光,顿时灭了。“红姐……”一个女子压低了声音。玉红绫低声道:“别出声,我去看看。”说罢便推了窗大声问,“谁?”苏旷嘟哝着,满是没睡饱的声音:“我,小苏,出来方便。”玉红绫道:“小苏?你过来。”

苏旷装模作样提了提裤子,趿着鞋子走了过去:“红姐。”玉红绫长发披在肩上,月光如水,佳人如梦。苏旷不经意抬头一扫,屋里的蜡烛烟气甚浓,怕是至少烧了两个时辰,玉红绫双目炯炯,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他笑嘻嘻问道:“红姐,什么吩咐?”玉红绫皱眉道:“楼里上下都是姑娘,以后莫要出来方便,屋里有马桶。”苏旷点头:“是是,我明白了。”玉红绫挥手道:“你去吧。”苏旷点头就走。玉红绫又喊住:“等等,小苏,在这里还做得惯?”苏旷笑了:“那是自然,吃得饱,睡得好。”他眼光一扫,窗下的草茎有不少压折的痕迹,显然是有不少人从此处出入过。

玉红绫凝目望他:“你为她断了只手,怨她不怨?”苏旷低头:“手也是我心甘情愿断的,与她无关,我本就配不上她。”玉红绫轻笑:“哦?你倒有自知之明。”苏旷抬头看她,白日胭脂香粉已经洗去,玉红绫一张素面更显得清爽秀丽,他微笑:“姐姐半夜睡不着,也有伤心事?”

玉红绫摇摇头:“你不懂的……小苏,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却没有你,你真不伤心?”苏旷沉默了半晌,悠悠道:“那个男人能给她的,我一样也没有,更何况,她从未爱过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他这句话说得恳切真挚,如同从心底流出,却是任谁也作不得伪的。

玉红绫心内似有所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摇了摇头。苏旷笑笑:“红姐,没事我去睡了,明儿还要干活。”玉红绫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明月,好像看见极遥远的往事。苏旷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红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难免有些求不得的事情,哀而不怨,悲而不伤,也就是了,何必难为自己呢?”说罢,他转身离去。玉红绫喃喃道:“哀而不怨……悲而不伤?”屋里的屏风后,一个人匆匆走出:“红姐,你跟那个白痴说这些做什么?我就说早做了他,免得走漏风声。”玉红绫合上窗户,回头叹气:“阿碧,这小子虽然没用,说话倒有几分道理。”那个叫阿碧的女子顿足道:“哪有什么道理?戏班子里哄惯了女人,自然油嘴滑舌的。”玉红绫摸摸那女子鬓发,笑笑:“有些事情,只怕不经过永远都明白不过来——阿碧,做完这一次,我们早早收手吧……你们也该寻个好去处,我也累了。”阿碧气道:“红姐,那人这样对你,你偏偏这么好性子。”玉红绫笑笑:“他心里有人,我何必强求?也罢,此间事情一了,我退出江湖,也就是了。”

屋内渐渐没了声息……

苏旷放开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展开身形,微微一动,掠回自己房中。这一回,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很少有人会在来人去后再加提防,他自信玉红绫所言非虚……只是,只是那个女人今天不知想起什么,自怨自嗟也就罢了,偏偏还挑起了他的往事。落日熔金,大漠黄沙,千里贡格尔草原一碧无涯,那对人中龙凤,可还安好?有五哥在,晴儿想必自是无所差池,却不知如此良宵,漠北可有这样的十分月色?若有月华如水,照得江山如画,想必晴儿必要缠着凤五喝酒取乐的……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可还记得起他?月圆之夜!今天已是十五了,苏旷一惊——沈东篱说本月之内,那批杀手就要行动,只有短短十五天,他们,准备好了么?

“小苏!小苏!”一只脚在身上踢,只听一个女子赌气:“红姐还要我们看他会不会功夫,哪有练家子睡得像猪一样!”“不许胡说!”另一个女子撞了下先前说话那人,俯身推他,“小苏,快起来,红姐有事吩咐!”苏旷揉揉眼,心道这回卧底做得真是一点技巧也没有,“什么事?”他懵懂问道。先前说话的女人撇嘴:“这种人,带他去苏大人府上,没的给我们丢人。”苏旷一颗心扑通直跳,今年走江湖实在走了大运,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吃惊道:“苏大人?哪个苏大人?”

女子冷笑:“瞧你那草包样子,知府大人包了我们班子去唱曲儿,还不快干活去?”苏旷大喜,连连应声而去。玉红楼七位姑娘坐上苏府的小轿,苏旷这些个打杂的,担着家什跟在后头。穿过一条青石小巷,便转到了苏府的后门。近乡情更怯,苏旷一边挑着乐器担子,一边抬头张望那幢高宅大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走进这个改变了一生的地方,更没有想到,会是用这样的身份走进去。他轻轻叹了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血里的亲缘,如同纸鸢的长线,无论飞了多久,一招手,总会回头。知府夫人五十华诞,果然是热闹非凡,管事的千挑万选,总算选中了在镇江府名噪一时的玉红楼班子。玉红绫手下六个姑娘都是色艺无双的角色,也不知惹得多少达官显贵垂涎三尺,这一住进府里,少爷苏旷的那票朋友顿时哄闹起来。知子莫若母,慕夫人看得也尤其紧了些。只是夫人之尊毕竟不便终日抛头露面,苏少爷还是很快找到了机会,拐到了后院。苏旷正在调琵琶弦,一听门外苏少爷的谈笑,便一溜烟儿的窜了。只听苏少爷扬长而入,哈哈大笑道:“碧寒姑娘,练功哪?”院子里的女子,正是玉红班里的一号人物,名叫玉碧寒,小弦弹唱,可谓一绝。

郎有情妾有心,二人在外寒暄客套,苏旷虽听得腻烦,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下去。“少爷”,小厮来报,“夫人找你哪。”苏少爷恨得牙痒,只在玉碧寒下巴上一拧:“碧寒姑娘,今晚三更,我在东角门等你……不见……不,散。”玉碧寒微微一笑,眼波流转。但苏少爷出门之后,她右手却渐渐握成拳,冷笑道:“找死!”

门外已有一个威严女子声音传来:“旷儿!你眼见成家的人了,怎么这般不长进?戏子哪有一个正经?没的辱没了我们苏家的名声!”

“娘,孩儿这不是瞧瞧她们曲子练得怎么样?嘿嘿,娘的大寿,那可万万不容有失……”慕夫人终于被儿子哄得转了,母慈子孝,言笑晏晏地离去。苏旷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女人,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那个他不得不爱,又不得不恨的女人——妈妈,我只是太爱你,才早到了人间两个月,你便要这样抛弃我了么?妈妈,你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儿子补回了记忆,但你的身体也可以忘记么?可以忘记还曾经有那么一次漫长的怀胎,那么一次漫长的期待,那么一次漫长的痛楚了么?妈妈,在你和父亲的家里,我无从适应,我抑制不住愤怒。苏旷木然坐着,有人走进来,他懒得抬眼看,直到玉红绫一个栗暴子敲在脑门上:“偷什么懒?活干完了没有?”苏旷陪笑:“都干完了。”玉红绫瞅了他一眼:“干完了就滚吧,拿着你的工钱。”说着,随手扔过来一小包银子。苏旷一惊:“红姐,这?我才刚来……”玉红绫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苏旷一惊,掌力满蓄。玉红绫摇摇头:“老大不小了,忘了那个姑娘,没事别蹭班子了,回家做点小生意,娶个安分媳妇,嗯?”苏旷接过银子,点头:“多谢红姐。”

才来一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月亮依旧很圆,今夜的月亮是红色的,绯红。苏少爷在车厢里就急不可待。玉碧寒娇滴滴推却:“少爷,还没到地方,你急什么?”

“好好,不急,不急。”苏少爷的手自玉碧寒粉颈抚下,“果真是清辉玉臂寒哪,碧寒,你看,今儿的月亮是红色的,真奇怪。”玉碧寒娇笑:“姐姐说,绯红之月必有血光之灾,少爷,你怕不怕?”

“笑话!本少爷自然是不——”苏少爷忽然打了个寒战,月色里,玉碧寒的神情变得分外诡异,嘴角一抹冷笑又是娇媚又是妖冶,车厢无端颠簸起来,竟好像驶上了山路。“老许!你往哪儿走!”苏少爷一把推开车门,驾座之上,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少爷,咱们到了。”

“你……玉红绫……玉碧寒……你们……”苏少爷顿时哆嗦了起来。玉碧寒冷笑:“你刚才哪只手想摸我,来,给我看看。”她手中已露出半截刀锋,笑靥既轻又软:“说呀,哪只手?”苏少爷哆嗦着伸出右手:“这……这只……”只是玉碧寒一个不备,他一掌拍在玉碧寒腕上,情急之下力道竟然极大,玉碧寒身子一歪,苏少爷已一脚踢去,踢得她当即一个趔趄。苏少爷连忙跳上驾座,打马就要飞奔。不管怎么说,苏旷的外祖父也是一品大员,他自己也曾远赴塞外,见识过铁马金戈,不是寻常纨绔子弟可比。只是一鞭子刚抽下去,那拉车的黑马长嘶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颈上嵌着枚铁蒺藜,正割断了动脉。马一倒,车厢跟着翻倒,车底一人藏身不住,拍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笑嘻嘻道:“红姐,好俊的身手。”玉红绫翻腕亮出双刀,凛然道:“阁下究竟何人?”

“我是……”苏旷一时也不知自己算是什么身份,一旁的苏少爷却爬了起来,大声叫道:“是你,我认识你——你,你你,你就是——”

玉红绫已怒道:“管你是谁,接招!”玉家姊妹刀法凌厉狠辣,自成一家,一旦贴身紧逼,竟是刀刀杀着,苏旷不欲伤人,几下里身子都从刀锋罅隙堪堪避过。忽地,远处有极细黑影一闪,苏旷大吼一声:“得罪!”他右臂一环,从身后捏住玉碧寒右手,格住玉红绫右手刀,左腿已凌空飞起,正踢在玉红绫左腕之上,玉红绫手腕一阵剧痛,短刀脱手飞出,叮的一响,横掠过苏少爷眉睫,将又一枚铁蒺藜拦腰斩为两截。玉红绫动了动左腕,竟然未断,心内不由大骇,此人武功之高,竟是自己生平未见,乱阵之中拿捏得分毫不差,制人挡刀飞腿阻隔暗器……转身之间,竟已将复杂情形完全化解,自己再要动手,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

苏旷苦笑:“红姐,得罪。”“阁下真人不露相,但又何必耍弄我们姊妹?” 玉红绫怒道,“你有种就杀了我们!”苏旷陪笑:“红姐照料提点,苏某感激不尽,不敢存戏弄之心。”玉红绫急了:“你还敢胡说!”她急怒之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苏旷不闪不让,面颊上红肿起来。

玉红绫实在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一时也怔住,说不出话来。

一旁玉碧寒也叫:“臭小子你耍得我们好苦,也叫我出出气!”竟也是一耳光打了过来,苏旷头也不回,右手一挥捏住她手腕,叹了口气:“阿碧姑娘,抱歉,我还不想死。”说罢,他转身就走,玉碧寒手一颤,一枝极细的牛毛针落了下来,锋芒漆黑,竟是抹了剧毒。苏少爷见他当真离去,大叫:“大哥,救我!”这声大哥喊得苏旷浑身一颤,他紧紧咬了咬牙,向一块大石冷冷喝道:“非要我出手才出来么?”岩石之后,两名黑衣男子站起身。二人目光阴冷如刀,苏旷哼了一声:“要么快滚,要么动手。”远处,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吟出第一句时,人还在数十丈外,念到“袖”字,已掠到二人之前,念到“风”字,两名黑衣人已经倒下,眉心被剑锋洞穿,;最后一句却是负手悠然吟出,一袭青衣,飘摇潇洒至极。

玉红绫“啊”的一声,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人。苏旷却笑:“不错,不错,沈姑娘这一剑,已经有东篱兄七分火候,若勤加苦练,日后天下第一杀手,必定要换人了。”青衣人愤愤抹去脸上易容:“你怎么看出来?”强装的怒气遮不住的巧笑嫣然,竟是沈南枝。苏旷忍俊不禁:“令兄的剑法气势,沈姑娘都学了个十足十……可惜……咳咳,人不比黄花瘦。”沈南枝一剑劈来,怒道:“苏旷,我非割了你这舌头不可!”苏旷一边招架,一边大声喊:“沈东篱,你再不出来,我对你妹妹不客气了。”

“谅你也不敢。”又一条人影缓缓飘至,看着妹子的眼神满是宠溺之色,沈南枝愤愤住手,拉着沈东篱的胳膊:“哥,明天我就把他那只臭手扔了喂狗!”“红绫,你的那些妹妹们和人打得热火朝天,你还在这儿绑票,”沈东篱又看看苏旷:“苏旷,苏知府和苏夫人现在未必有命在,你还有闲心拿我妹子开玩笑。”

苏旷一愣:“你说什么?她们……不是……?”他俯身挑起黑衣人面上黑巾,又细细看了看那两枚铁蒺藜,眉头一皱:“不是‘借刀’的人?”沈东篱悠哉道:“苏旷,看来你这几年果然生疏了杀手圈里的事情,借刀堂三年来杀人无数,从未有过女子出手——更何况红绫她们哪一点像杀手了?枉你自作聪明往女人堆里钻,正主儿早就出手了——”苏旷一跺脚,转身要走。沈东篱的声音郑重起来,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苏旷的脚步:“你想清楚,是三十六把刀。”借刀堂是近年才崛起的杀手组织,出道不足三年,但是要价之高,出手之狠,已经跻身为一流中的一流。

苏旷现在的处境,如同一个牧人,面对着三十六只饿狼,要去保护一个毫不知情的羊群,而那群羊非但不会领情,说不定还有恶意。

苏旷回头,笑笑:“我试试。”

(三)相逢犹恐是梦中

苏旷定了定神,苏府之中万籁俱静,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终于走到了慕夫人礼佛的佛堂之前。却见一个黑影正要举手拍下。苏旷一惊,一脚踢开门,右手已闪电般挥出,叫道:“娘——”

慕夫人猛地回过头,身后那人踉跄几步,背后撞在墙上,惊道:“苏旷,是你!”竟然是慕孝和。苏旷这才自知莽撞,苦笑:“慕大人,苏夫人,失态了。”一急之下,那声“娘”脱口而出,竟是丝毫未经考虑。

慕夫人指着苏旷:“爹……他就是你说的那个?”苏旷长舒了口气:“原来夫人已经知道了。”慕孝和直起腰来:“你来做什么?”

门外,苏知府已经披衣而入:“夫人,岳父大人,怎么回事?这人是谁?”苏旷刚要开口,慕夫人已经迎了上去:“老爷,这是我远房外甥,爹爹特地带来给我看看,多年不见,一见姨娘,他欢喜着呢。”

“外甥?”苏知府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我……”苏旷正犹豫,苏知府已经打起哈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寒酸单薄?夫人,明日叫刘嬷嬷给他做几身衣裳,你们聊,我歇息去了。”

目送父亲离去,苏旷心中一酸,他衣衫凌乱破旧,说了半天话,竟是这位“远方姨父”稍加关怀。慕夫人回手掩门:“孩子,你别怪我狠心,当年的事情,我绝不能让他知道。”

“我明白。”苏旷笑笑,“慕大人也尽管放心,北庭军的事,没人知道的。”塞北那一出勾心斗角,已永远随着狼烟的消散埋没在黄沙之下,但心里的痕迹呢?慕孝和脸色稍缓:“你来干什么?”苏旷笑道:“多年未见姨娘,我心里欢喜,只想让她老人家问我一句,这些年好不好,怎么长大的,会不会饿到,冻着。”慕夫人面有愧色,支吾一声,却说不出话来。门又一次被撞开,苏少爷一把跌进:“娘——”

慕夫人大惊,忙抱着孩儿颤道:“旷儿,你,你怎么一身的土?脸上还有伤?出了什么事情?快来人——”慕孝和上前:“别出声——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旷儿,我们去后花园说话。”苏旷闭了闭眼,眼里酸楚干涩,一时之间,竟然不想睁开。苏府的后花园着实不小,这一院的豪奢,实在不是区区一个知府的俸禄可以置办得起的,苏旷心中有了一丝厌恶。慕夫人看着两个“旷儿”,不知喊谁才好。苏少爷提醒道:“娘,这是……大哥。”慕夫人缓缓伸出手:“旷儿……”苏旷心中一酸,已经热泪盈眶,翻身跪倒:“娘。”他从未想过,今生今世,还有机会跪在亲生娘亲膝下,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他之所求,实在不多,一丝温暖已足以感激涕零。杀手还未行动,少刻动手,他孑然一身,未必就有生机,一战之前,有慈母幼弟喜相逢,死又何妨?苏旷执杯,斟酒:“娘,孩儿敬你一杯。孩儿不能尽孝膝下,娘亲保重。”

慕夫人一饮而尽,眼中泪花一闪。苏旷又倒一杯酒:“外公……旷儿得罪之处——”慕孝和大笑道:“好孩子,你得遇明师,身手不凡,做外公的高兴得很。”也是一饮而尽。苏旷第三次提起酒壶,苏少爷却一把抢上,斟了杯酒:“大哥,我敬你。”

“好,听你一声大哥,不枉我走这一趟。”苏旷含笑缓缓倾酒入口,面前苏少爷的脸色却变得紧张起来,死死盯着苏旷的右手。苏旷心念在电光石火间一动,喉头“呃”的一响,单手抚胸,一个踉跄,已经软软倒在地上。慕夫人大惊:“旷儿,爹,怎么回事——”慕孝和按住女儿肩头:“这个人知道的太多,留他不得。”慕夫人跌坐在石凳上:“可是……旷儿他说……”苏少爷笑道:“娘,世上哪儿来的这么多旷儿?”苏旷死命咬着牙,似在抵挡剧痛,一双眼死死盯着慕夫人。慕夫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旷儿……娘对不住你……你放心去吧,以后,娘记着给你烧纸……”

“走吧,娘!”苏少爷不耐烦,一把拉住慕夫人袖子:“外公,我叫人把尸首抬出去埋了,惊动了爹爹那可了不得。”三人匆匆离去,苏旷躺在地上,嘴角里,酒水缓缓流了出来,浸得脖颈胸口一片冰冷。他的泪水也流了下来,也是那么冷,冷得让人恨不得真的死过去。刚才慕夫人离去的时候,他几乎把拳头握碎,才止住咽下口中那口毒酒的冲动——这是弟弟敬他的第一杯酒,他本想品品甜味,却苦得钻心。

屋角,黑影忽然一动,接着第二条,第三条……苏旷翻身跳起,身子僵硬在当场——五步之外就是围墙,跳出去,自然眼不见,心不烦。只是沈东篱的声音似乎在脑中炸响:“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罢了,就当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苏旷心中烦躁,右腿横扫,将那一面石桌桌面生生踢为两半,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直追过去。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直劈而下。“住手!”苏旷右手一挥,手心的酒杯飞出,直打在黑衣人手腕之上,当啷一声,刀已落地。“旷……”慕夫人大惊失色。“不许喊我!”苏旷别过脸不肯看她,足尖一挑,弯刀跃入手中,他冷冷盯着面前黑衣人,十二个,一人遥遥站在主位,显然是今日行动的主脑,苏旷低声道:“滚。”面前一人也不说话,一刀劈落,苏旷连闪也不闪,竟然也是一刀劈去,似是不惜同归于尽。黑衣人手略一迟疑,刚要招架,苏旷刀锋已划过,自右肩至左肋,将那人斜斩为二。他这一出手,周遭杀手大惊,领头那人压低声音:“阁下什么人?非要和我们兄弟过不去?”苏旷不耐烦道:“今晚算我倒霉,撞上了你们的龌龊事,识相的给我滚,随你哪天来,我绝不多问。”那人道:“笑话。”苏旷冷笑:“不错,确实是个笑话……”他手中刀已动。苏旷这三年,功夫不是白练的。他昔日武学虽说走的是中正一路,但是毕竟铁敖亲授,也以狠快为先。如今失了左手,攻防俱少了半壁江山,不得不在力道和速度上补回来。江湖上鲜有人苦练腿法,这本是外家功夫,总比不得手中兵刃锋锐,是以名家高手只求根基扎实,身法灵迅,以身法为辅,手上功夫为主,苏旷却偏偏走遍天下名山大川,遍访腿法名家,一心要闯出自己的武学天地,数月前昆仑山一战,凌寒初当面直言,仅以腿法而论,当今天下,再也寻不出他的对手来。

苏旷越战越酣,胸口一股恶气缓缓散去,灵台渐渐空明,只觉得手眼身法步如心所役,不少昔日苦思不得其解的招式竟然随手挥出,内心狂喜,索性定下神来,以这群一流高手试试自己的武学境地。那群黑衣人越打越急,明明是十一人围着苏旷,偏偏战圈大小竟是由他控制,苏旷似醉非醉,说稳不稳,在拳风刀刃间纵横捭阖,手中刀上似乎还不见什么杀着,似乎存心跑来比武过招一般。领头黑衣人心念一动,左手一扬,一柄飞刀直向慕夫人飞去,苏旷大惊,不假思索,手里刀跟着飞出,将飞刀打落。

众人已知头领心意,一声呼哨,五人自人群跃出,直扑目瞪口呆的三人。苏旷大急,横身一扑,不顾身后攻击,直掠到慕夫人身边,只觉得背心火辣辣一道,却是被刀锋带出的口子,也不知有多深。

苏旷真气一转,知道刀上并未喂毒,心里略略放心,他左腿斜地一踢,右手抢过一柄刀来,这下手下再不留劲,几乎全是杀着,转眼便有三人横尸刀下。三柄剑齐齐而至,苏旷身形一转,转眼之间各自回了一刀,“当当当”三声响罢,恰在此时,面前又有二人疾刺,身后的领头人竟向着慕夫人直砍而落。苏旷双足盟一点地,人已凌空倒转,面前双剑自双耳两边划过,苏旷双腿一曲,腰一拧,右手刀自胯下斜地挑出,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那领头人躲闪不及,右手竟被斜斩了下来,他一头冷汗,喃喃道:“无常刀!”苏旷一怔:“你倒识货。”

昔日塞北一战,凤曦和与苏旷惺惺相惜,顺便指点了他几路无常刀的杀着,无常刀法刀出无常,刃走偏锋,凤曦和靠这一路刀法纵横漠南多年,从未一败,即便天下第一名捕铁敖,也没在他手里讨了好去。凤苏二人不打不相识,结交之后,几次三番较量武艺,但是因为凤曦和的无常刀太过凶狠毒辣,出手不死即伤,所以一直也没机会分个胜负,二人嘻嘻哈哈玩笑之时,也常常引以为憾。苏旷今天处境凶险,居然无常刀也被逼了出来。

黑衣男子道:“听说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苏旷不言不语,慕孝和为人如何,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摇摇头:“就算这位慕大人该死,他女儿何辜?女婿何辜?外孙何辜?家人奴仆何辜?”“呸,慕老狗的家人还不是一丘之貉?哪个没吃过用过老贼搜刮的民脂民膏?”那人怒道,“谁叫他们和老贼有亲戚?”苏旷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心中哀叹,和老贼有亲戚就该死?那区区在下似乎也沾了点亲……什么道理!他嘴里却笑:“阁下究竟是杀手,还是劫富济贫来了?”

那人一愣:“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远处一人缓缓走来,“你若是劫富济贫,我只当没看见,转身就走;你若是受人钱财,施凶卖命之客,不巧,那就是我的生意来了。”一阵淡淡菊花香气在夜空中漫开,那人曼吟:“东篱把酒黄昏后……”苏旷没好气:“你他妈动手就动手,别搞那么又臭又长的一套行不行?”他说归说,心底却是感激无比,沈东篱不惜暴露身份,正面迎敌,将来借刀堂追究起来,只怕有无数凶险。杀手们却一起变了脸色。苏旷不服气:“咦?你真的比我强这么多?”他不明白,那不是恐惧,而是悲哀,有人花钱买旁人的命,自然就有人花钱买你的命,一手收下银子,一手却被人出卖,那是杀手永恒的无奈。

“你就算做生意,也要等我们得手。”黑衣人怒道。沈东篱抬头看看天色:“天快亮了,你们怕是得不了手了,无论事成与否,轮到我了。”

他扫了眼苏旷:“你还站着干什么?这里有我,红绫她们挡不住了!”如果没有沈南枝,玉红绫姐妹恐怕早就倒在刀下。沈南枝不仅剑法深得其兄真传,而且一身千奇百怪的暗器机关,围攻诸人稍有不慎立即着了她的道儿。苏旷杀入战圈之时,苏府外已有喧嚣呼喝之声,官兵们终于赶来。沈南枝一见苏旷,就急道:“你伤势不请,不能这么拼命。”苏旷充耳未闻,长啸一声,直奔人群正中,绯红之月,果然照应着血光之灾。“苏旷,你没死吧?”一条人影几个起落,跃入人群正中,踢飞当前一个黑衣人,还抽空拍了拍苏旷的肩膀,“瞧瞧老哥哥的新腿,啧啧,比当初的还好用!”

“凌寒初,我叫你不要乱动的。”沈南枝几剑逼退面前敌人,回头叫。凌寒初笑笑:“我的腿再不用就老啦。沈家姑娘,你包涵包涵。”苏旷哈哈一笑,一转身也踢飞一人,将后背交给了凌寒初。二人互相照应,四条腿如暴风迅雷,凌寒初缓缓道:“奔日腿法,逐落日,越大泽,心至腿至,讲究竭尽心力,守一元之初。”“是。”苏旷微笑,长发翻飞,身形腾跃——夸父逐日,那是两条如何的腿呢?那是以天地日月为对手,追逐内心最初一点炽热的力量的奔逐,即便敌人再强,一息不灭,便要血战到底。官兵一拥而入,“保护大人……”喊叫声此起彼伏。那领头的黑衣男子知道今天终于失败,大喊一声:“走——”

沈东篱的剑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

战斗结束了。沈南枝一把扶住苏旷,大叫:“哥,他伤得厉害。沈东篱匆匆跃过,把了把苏旷的脉息,舒了口气:“放心,这小子命大,死不了的。”苏旷抬起头,看看沈家兄妹,看看凌寒初,看看已经血战力竭的玉家姐妹,笑笑:“是,死不了的。”初升的朝阳将明净的光辉洒进阴霾森严的苏府大院。漫长的夜结束了。苏旷虚弱而疲惫,但他知道,太阳已经生长在心底。

……

“那些杀手究竟是什么人指使?谁出得起这样的价钱?他们是不是有仇?”玉红绫思索再三。苏旷伸展了一下手臂:“干我屁事。”

“臭小子,你坏了我们姐妹的生意我还没找你算帐呢!”玉红绫佯怒。苏旷笑道:“红姐……要不,我再给你打打杂,少算点儿工钱?”

“呸!”

“再不然,我帮你搞定那个沈菊花?”苏旷笑得没心没肺。玉红绫神色黯淡下来:“行啦,瞧不见人家手足情深?”沈东篱与沈南枝正额头抵着额头,笑得一脸阳光。苏旷愣了:“他们……不是兄妹?”沈南枝耳朵甚尖:“你管我们!我又不是爹亲生的。”苏旷躺在柔软的卧垫上:“随你们,这年头,亲生的又怎么样?”沈南枝知道又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丢过来一个包袱:“喂,试试你的臭手,不过嘛你要花一段时间适应肌肉的控制,倘若聪明伶俐学得好了,提个篮子摇摇扇子总是没问题的。”苏旷打开包袱,将左手套在手臂上,喜不自胜,沈南枝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也不知义肢是用什么做成,看起来肤色竟然和右手没什么两样。他连忙回头笑:“沈姑娘造假的功夫,真是天下无双,难怪叫沽义天下呢。”

“去。”沈南枝勾着哥哥的肩头,“老娘我卖的是假货,义气可是真的……真正造假的,后面哪。”镇江苏府,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苏旷发誓,那个地方他再也不会回去,那一家人的闲事他再也不管……“你真的不和我们回沽义堂?喂,苏旷,义肢一经售出,本姑娘概不负责啊。”已至路口,沈东篱勒住马缰。苏旷点头:“你照料好凌兄的腿,我就感激不尽了……苏某大好青春,总得抓紧时间找个媳妇。”他跳下车,翻身上马,吸了口气,向另一条道奔去。沈南枝附耳对沈东篱道:“你猜,他干什么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沈东篱拱手,“凌先生,红绫,诸位姐妹,后会有期……”沈南枝急了,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你真的不管?”

沈东篱龇牙咧嘴:“南枝,你不怕我吃醋?放开放开,要咬断啦!”

玉红绫黯然神伤,悄然退去,凌寒初也不知如何与这对古怪男女招呼,也嘿嘿一笑离开……直到众人离去,沈东篱这才叹了口气:“走吧,这个苏旷还是活脱脱的捕快脾气,口口声声不管不顾,非要去招惹借刀堂,我真是奇怪,他这种人怎么能在江湖上活这么久的!”

(四)金壳线虫

苏旷躺在草堆上,新鲜的稻草,白天被太阳晒过,满是芳香。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祠堂,空旷安静,且不算太脏。他很是满意置身所在,已经躺下歇息了大半个时辰,还没有蛇鼠之类前来打扰,火堆上的瓦罐里已经传出米饭的香气,一只肥大的野兔烤得油滋滋香喷喷,三年来,他手艺已是大大长进。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很有品味的”长衫不幸被划破,白天苏旷在扬州城转了几圈,买了几件长衫短衣,一双短靴,一口长剑,一包药材,玉红绫所赠的几十两小本生意的“本钱”立即作鸟兽散。

好贵的剑……苏旷忍不住大声叹气,每次交手,他手里的刀剑总是不出十招就有了豁口裂纹,真不知那些铁匠铺子怎么狠心要这么贵的价钱。平时则还罢了,江湖传闻,真正的高手总是不带兵刃,苏旷乐得扮作世外高人,但是这回一路追踪到了扬州,几日内便要和借刀堂的人打交道,手里有把破剑总是聊胜于无。行走江湖真是艰难的事情,遇上仇家也还罢了,遇上性格豪爽的朋友,难免要拖到酒楼一掷千金,但是豪爽的朋友们喝酒总是很快,醉倒得当然也快,飘然而来,潇洒而去,往往不记得付账。就算有几个拍着胸脯说记某账上便可的,老板也很少当真,总是把目光转向苏旷,每每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次,接下来便是三月不知肉味。

千金散尽倒是容易,“还复来”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苏旷长这么大,还没遇见一次。他开始考虑借刀堂的事情一了,是不是真的做点小本生意,或者回京复职算了。“人穷志短啊!”苏旷一声长叹,在兔肉上撒了把盐,颓然倒在草堆上,仰天长啸:“银子啊银子啊银子……女人啊女人啊女人……”话音未落,一个女人就应声跳了进来。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保养得很好,只是皮肤未免太过苍白,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才能滋养出的美人。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正好碰上苏旷穷喊,也被吓了一跳。苏旷愣在当场,只想一头扎进草堆里再不出来,他如今在江湖上名气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很小,如果今天的大呼小叫被传扬出去……他的脸微微红了。那女人扑哧一笑,但转眼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是此时灭口已经来不及,只低头对苏旷小声道:“有人问起,千万什么都不许说——”说着,从囊中取出块金子,在苏旷眼前晃了晃,转身跃上祠堂的额匾之后。苏旷气得想要揍人——欺负他穷?没见过美女也没见过金子?晃晃也算收买人心?

他低头大口咬着兔肉,冷冷道:“地上脚印都不收拾,供桌上满是落下的灰絮,你当追你的人是瞎子?”那女人窘迫低头,却又不敢再跃下来,门外已经有脚步悉索,约莫十多个人摸了过来。女人的目光里露出求恳的神色。苏旷斜斜一掷,一块骨头轻轻飞出,在供桌上一弹,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将那女子的印迹恰恰抹去。他轻叹一声,颇为惋惜地对那女人摇了摇头,倚在草堆上,继续大嚼晚餐,懒得多管闲事。“冯云矜!你走不了啦——将虫母交出来是正经!”一个黑衣男子闯了进来,四下一看,忽然一脸凶悍霸道的神情变成有苦说不出的神色:“苏……旷?”那男人右手斩断,左手持刀,竟然正是那夜闯入苏府的借刀堂杀手头目。苏旷没有说话,他知道断手的悲哀,江湖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疗伤的机会,一次失败,接下去就是万劫不复,从头再来那只是太平盛世少年的梦想而已。

苏旷看看那个男人,猜想他在反复斗争要不要冲上来报仇,真艰难,争一口气的冲动与死亡的威胁比起来,孰轻孰重?苏旷站起身,决定替他做一个选择——他双肩一晃,已从人缝里跃了出去。院外一弯残月,风露中宵。庙中忽然有女人的厉声尖叫传出:“莫要逼我开杀戒——”还是被发现了,那男人也吼道:“臭娘们,交出虫母我饶你不死!”虫母?这已是第二次提及,苏旷心念微微一动,略犹豫了下,伸手牵过马缰来,那个女人神色慌张不失凶狠,逼入绝路不见绝望,显然是还有自恃的绝招,难道说……只是手中缰绳忽然一挣,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骤然跪倒。苏旷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闪过马头的冲势,只见一道金光一闪,自骏马额头处直冲祠堂内。那金光拖着道血光,回头看去,马首已经多了个碗口大的伤口,竟然似生生揭开额骨一般,鲜血和脑浆一起迸出,那马还没就死,滚在地上生生地哀嚎。苏旷立掌如刀,一掌劈落在马颈上,看着多日风雨兼程的同伴就此死去,心底也不由地神伤。祠堂内,那男人的声音忽然大为恐惧:“金壳线虫!”苏旷锵地一声拔剑在手,转身掠了进去。

那一线金光,如同一丝有了灵性的丝线,在男人们的黑袍之间穿梭逡巡,这群男子都是借刀堂杀手,刀法已经极快,偏偏劈在金光身上,金壳线虫只微微一扭,就顺着刀锋直窜而上,男子们显然明白这小金虫的厉害,个个撒手扔刀,匆匆向外退去。领头男子怒叫一声:“擒贼擒王!”说着,手里三枚铁蒺藜凌空飞起,向着额匾后女子打去。

女人竭力避过,跳下地来,肩头却还是被一枚铁蒺藜打中,自左肩自左手,顿时黑了一片。她疼得大喊:“杀无赦!”金壳线虫听了主人吩咐,顿时身形一弹一窜,速度之快,几乎肉眼所不能看清,竟然一口咬在男子的断腕上,哧地一声便不见了。那男子被金虫噬腕,本来还捏着断腕大叫,忽然浑身一颤,左手用力抓住头发,右手的断腕也不停在额头撞击,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骨而出。一众黑衣人都是无惧生死的狠角色,但却不自禁地后退几步。祠堂顿时安静如旷墓,一阵“咔咔咔”的细小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苏旷顿时也明白过来,那竟是金壳线虫啃蚀脑骨的声音。“杀了我……”男人一双血红的眼环视,见到兄弟们已经远远避开,就只得瞪着苏旷。苏旷一咬牙,一掌切在他左颈动脉上,那男人顿时软软倒下。只是几乎同一时刻,一道金光破骨而出,地上的尸首和门外的死马并无两样。苏旷杀机已动,冷笑一声,一剑光寒,直刺而出。“快退开!”黑衣人中有人喊道,“金壳线虫刀剑不入——”“是么?”苏旷手中剑锋也是快如流星,正点在金线一端,剑锋正刺在线虫几乎微不可见的“嘴”里,苏旷内力顺着剑刃狂涌而出,倏地一动,一条发丝粗细的金线已经分为两条——莫说一只虫豸,就算当真是精铁,又哪里经得起如此正面摧残?落地的线虫虽然分为两片,却还是扭动着向女人所在的地方蠕动几步,这才死去。

女子面如寒霜:“还要挡我,这回就不是一条了!”她大叫一声“让开”,向门外直冲而去,黑衣男子已经胆寒,竟真的无人出手阻拦她。苏旷望着那女人的背影,沉声问道:“金壳线虫,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明知眼前人深不可测,却分不清是敌是友。

“罢了,我等性命是你救下,告诉你也无妨。”一个年纪略大的男子开口道,“金壳线虫是难得的灵蛊,一旦挑中主人就誓死效忠,只是此虫必须养在鲜血里,一旦听到主人召唤,就逆着血流而上,钻入脑子,破骨而出。这线虫极是难寻,我家主人找了十年才找到一条,却被这小贱人带走——没想到她已经养出分身来了!”

“分身?”苏旷一怔。那人点头:“不错,金壳线虫有一条虫母,却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的,只要将身子一寸寸斩开,就能一条长出十余条,头所在的一条是本体,其余就是分身。若不是冯云矜这个贱人……”他看了眼苏旷,不再说下去。苏旷立即明白过来——若不是冯云矜这个“贱人”,不消说,前日镇江一场血斗,他苏某人也别想活着回来了。“上次的生意,是谁的主使?”苏旷回头,声音陡然加了几分严厉。一众人手里齐齐握紧兵刃。“不说也无妨,替我和你们的头儿约个时间?”苏旷微笑:“只是带句话而已,不会那么为难吧?”

男子咬牙:“若是不带呢?”苏旷微笑:“我每月还领了朝廷一两二钱的俸禄,说不得只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了。”男子犹豫着开口:“好……”那一个“好”字还没说完,破空之声带着硫磺的气息自外打来,苏旷大喝一声“快闪”,只是已经来不及,无数火箭直奔众人招呼过来,箭头绿焰闪烁,显然有剧毒,苏旷闭气直跃而出,手中剑直取树丛后一道黑影,那人举刀一挡,苏旷手中长剑竟生生断了。

黑影呼哨一声,数人凌空而去,转眼就没入茫茫的浓黑中。苏旷适才一剑几乎使出十成内力,金壳线虫又坚硬无比,这把寻常长剑早崩了刃口,哪里还能交手?他略一迟疑,回头看时,祠堂中的黑衣杀手已经僵硬,竟是无一活口。他撕下块衣襟包手,细细搜寻起众人的尸体来,寻常的黑袍,无论质地针脚都瞧不出端倪……苏旷又走到那被金壳线虫所杀的男人身边,鲜血已经变成黑紫色,看上去令人作呕——那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中等偏上身材,青色的布条齐齐束起长发,却因为额骨缺损,头发也软塌塌趴在一边。这样一具惨死的尸体,实在没什么好看,苏旷却看得分外仔细——靴底并没有任何扬州城之外泥土,手掌只有长期握刀的痕迹,是的,这是一个老手的杰作,针脚,饮食的习俗,皮肤的粗细,习惯的动作……

即使是天下第一名捕铁敖站在这里,也瞧不出什么不对来。苏旷的眼里,却有了越来越深的悲哀。他站起身,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手解下那男子束发的布条,大步离开。脑中千头万绪,一时整理不清,只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却是要尽快找些银子,重新买匹马,买把刀。说起来那杀手的弯刀,那真是上好的家伙,百炼精钢,合适的弧度,不轻不重的手感,只可惜苏旷并没有捡死人东西的习惯。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曾经教导过他,做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万万不能没有原则。苏旷一直很庆幸自己有个好师父,或许师父因为他的身世坎坷,怕他走上偏激的歧途,所以对他的训练或许不那么严格,却教会了他许多人生最重要的道理,让他在经历人生各种风雨之后,依然可以坦坦荡荡,开开心心地活着。

摸了摸怀里的青布条,苏旷决心去京城拜见一下师父。天色已是微明,扬州城开始展现出特有的活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不过对于苏旷这样的穷人而言,这满眼的纸醉金迷就不啻是煎熬了。只是……等一等,扬州城即便再繁华,这一大清早的,人是不是也多了一点?而且更重要的,是人流里,练家子也多了那么一点。侠以武犯禁,一般说来,只要有几个会功夫的凑在一块儿,好像就一定有什么热闹要发生。苏旷随手拉住一个青年,长揖道:“敢问兄台,今日莫非有什么好事不成?”那青年上上下下看了苏旷两眼,见他一身装束文不文,武不武,灰头土脸,冷笑一声:“就是有好事也轮不到你,闪开!”苏旷笑嘻嘻道:“都是江湖上混口饭吃,兄弟何必这样?”那个青年仿佛受到极大侮辱,一手已经移向腰间:“我乃是放鹤门堂堂弟子,你胆敢说我是江湖上的混混?”

“是是是。”苏旷赔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放鹤门高弟,久仰久仰,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只是兄台一定见多识广,可否说来听听,让兄弟我也开开眼界?”那青年高高仰起下巴:“也罢,就说与你听。江南七大镖局摆下七座联台,以武会友——”说到“武”字,青年着力强调一下,又接着道,“连七大镖局之首的威扬镖局总镖头吴二爷,也亲自下台出马,据说只要打到他一拳,便赏五两银子,踢到他一脚,便赏十两银子,若是能在他手下撑过一百招,威扬镖局就礼聘为镖师——”青年忽然说不下去了,只见苏旷眉开眼笑,连连拱手,一溜烟地跑开了。“世风日下,难不成这种穷酸鬼也要打擂不成?”

苏旷从事捕快职业多年,早已练就一身辨识追踪的绝技,七座擂台连珠而立,苏旷几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威扬镖局的擂台之下。若说当时天下,北国军觊觎中原已久,中原武林人人自危,也少有门户之见,但过了淮河,武学未见如何发达,开山立派自命宗师的倒是随处可见,尤其扬州苏州杭州一带,十步一门,五步一派,最爱以武会友,互相印证高下,又惹出无数事端,彼此合纵连横,不胜其烦。但这个威扬镖局的“吴二爷”,倒是真有些修为,那些上场讨教的年轻子弟,不出三五回合,便被打下台来。

苏旷本来看得笑嘻嘻颇有兴致,但是不多时脸色慢慢就沉下,眼中已有怒意——吴二爷武功明明胜过那些年轻人许多,但下手极是毒辣,一拳一掌,都少不得留下数十年病根,虽说擂台比武,死伤不忌,但做人有失宽厚至此,就不是习武之人的本分了。“放鹤门林东痕,请二爷指教!”人群中,那适才指点过苏旷的青年人一个旱地拔葱跃上擂台,横剑当胸,满脸恭敬。“愚不可及!”苏旷转眼也就明白过来,威扬镖局哪里是以武会友,只怕是拿着江南后起之秀的性命打自家招牌,是以也决不能让他们撑过百招,损了自家颜面。他一念及此,伸手到衣囊里,将最后一块碎银子也摸了出来,捏在指尖,心痛无比。

吴二爷年过五旬,连斗数人,也着实有些疲惫,这林东痕一不挂牌二不标号,大大咧咧窜上来就要动手,台下好事者顿时喝彩一片,老爷子脸上便有些不好看。林东痕剑法竟非泛泛,三招一过,吴镖头一个失神,胡须竟然被割下一缕来。他目中神色一狠,右手刀架过林东痕长剑,左手已向他肩头拍了下去,口中大笑:“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住手!”苏旷屈指一弹,一道银光直射吴镖头左腕,吴镖头挥刀一挡,只觉得那暗器上真气满蓄之极,自虎口至手臂,自手臂至胸膛,一阵酸痛,掌中刀几乎落了下来。苏旷冷冷喝道:“你这分筋错骨手一落下去,姓林的一辈子也别想拿剑了,吴二爷,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如此?”

吴镖头被当场喝破,满脸通红:“你不懂打擂的规矩就莫要乱说!”

“打擂的规矩?”苏旷嘿嘿一笑,“不就是一拳五两,一脚十两?可还有更值钱的?”林东痕刚要插话,苏旷已低声道:“还不快走,等人家灭口不成?”林东痕恍然大悟,纵身跳下台子,没入人群之中。

吴镖头怒道:“正是,有本事你就来拿吧!”他五指之上,力道满蓄,已是动了杀机。“嗯,一拳五两,一脚十两……果然是练腿法值钱些……”苏旷本来也不是什么刚毅木讷的大侠,存心给他个教训,一脸坏笑又冒了出来。吴镖头按捺不住,一刀已斜劈而至,苏旷肩不摇手不动,只随随便便一脚踢出,正踢在他腕上,钢刀凌空飞起,夺地射在擂台木柱上,刀柄兀自嗡嗡晃个不停。苏旷笑道:“十两了。”

他不待吴镖头再度动手,一跃而起,身形回旋,奔日腿法展开,口中喃喃念道:“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九十,一百两!”念到一百,这一式“回光返照”才堪堪使完,他身子微微一转,凌空落下,衣襟不乱,笑道:“付钱!”他存心给吴镖头一个难堪,腿上几乎不带什么内力,虽然踢得他狼狈无比,但却未曾受伤。吴镖头哪里受得了这个侮辱,一掌当胸印来。苏旷不闪不让,一掌也迎了过去。吴镖头自忖招式虽然落了下风,内力总多练了二十余年,存心要报仇雪恨。

苏旷心下微转,比拼内力非死即伤,他只想给这位大爷一个教训,却无意当真伤人。只是台下众人却不依不饶起来,比拼内力远不如刚才刺激精彩,已经有好事的开始喊叫。苏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右足一顿,将足下厚实之极的木板踏碎,左腿斜斜挥出:“闭嘴!”那碎木纷落如雨,打得底下人大呼小叫,避之不及。吴镖头却羞恼之极,苏旷与他对掌还能分心顾得台下气氛,分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横心催动内力,要趁着苏旷分心之时,伤他一伤。毕竟年过五旬,气力总不如年轻人,这一全力出击,吴镖头满脸胀得通红,额头汗珠也涔涔落下。苏旷叹了口气:“吴二爷,就算平手如何?”吴镖头见毕生内力递过去,人家浑似无事一般,知道武学造诣实在差他太远,只得颓然点了点头。

苏旷也有些不忍:“我数一二三,你我一起放手。”吴镖头又点点头,无奈之极。苏旷数道:“一……二……三……”数到三时,他生怕这位老爷子再出什么花招,身形猛然向后一退。哪知吴镖头大吼一声,人已委顿在地上。苏旷这回才真的傻眼,他手下分寸心里有数,但吴镖头的惨状明明也不像装出来的。吴镖头用力捂着头部,身子已经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身团花锦缎的短打排襟,滚得乌黑一团。他猛地惨叫一声,额头上一道金光破体而出。“金壳线虫!”苏旷惊呼一声,原来那镖头适才催动内力,浑身气血翻涌,那金壳线虫抵受不住,竟不待召唤,自行窜出。苏旷见那线虫飞出的方向竟然是台下人群,一咬牙左手已斜斜劈去,挡住金壳线虫的横冲直撞。那线虫一口啮在苏旷手指上,但好在沈南枝用料考究,那左手不知什么材质,一时竟然没有咬透,只将身子缠在苏旷食指上。苏旷也是一身冷汗,知道这东西一触血肉,自己这条小命就算没了,不假思索,右手死死捏住左手手指,生生夹着那线虫不能动弹。金壳线虫几次挣扎,吱吱有声,却无论如何不能脱困而出。忽然有人喊道:“夫人,你来做什么?”擂台一角,一个女子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肩头衣襟,还有血渍渗出。

苏旷冷冷望着她:“冯云矜?”女人忽然反应过来,厉声叫:“还不拿下,这人施妖术害了二爷!”苏旷双手不敢动弹,却依旧笑道:“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他右足一勾,踢在那女人腰间,人已飞掠起来,越过人群,只有一声清朗长啸:“三日之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五)绝地求生

苏旷嘴里虽然叫嚣着“三日之后”,心里却没有一点定数可以解决那条倒霉的金壳线虫。他第一次庆幸自己的断手,若不是沈南枝的大作,恐怕自己也已经变成了额头多了个血洞的残尸。饶是如此,他手指上那层假的皮肉也已被捏到稀烂,两根精钢指骨夹着线虫,几乎深嵌在骨内。深巷,小街。当那个老眼昏花的铁匠终于听明白这个古怪客人的诡异要求时,苏旷几乎已经说得自己都要昏过去——他要铁匠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焊在一处,并要小心翼翼地将铜汁浇进指缝里。

老爷子喉咙里咕哝一声,一手拉起风箱,顺带拉着家常:“客人,你真不用麻药?我在这扬州城里打了四十多年铁,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主顾。”苏旷神色动了动:“老爷子,这么大年纪,怎地还自己做活?”老爷子叹了口气:“左右街坊都晓得,我老头子带着个孙女儿过活,那丫头一会儿就来送饭,咳咳。”苏旷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丝厉色:“恐怕那小姑娘再也不会来了罢!”老铁匠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苏旷冷笑:“孙老爷子在扬州城长了六十多年,居然能说如此一口流利官话,难得,难得!”他左腿一屈一弹,已将左侧靠墙的柳条大筐踢开,只见一个小姑娘背缚双手,嘴里堵得严严实实,身边躺着个满头白发的佝偻老者,精瘦的胸膛已被利刃剖开,鲜血半干,显然还刚刚死去没有多久。苏旷猛一回头,眼中已有了怒火。他生平最容不得的事情,便是滥杀无辜。一进铺子大门,他已经觉出几分不对,那个打铁四十年的“老爷子”,身上手上未免太干净了些,他一张口,立即露出马脚。此时苏旷双手不能动弹,情形已是极度凶险,但是此时离去,小姑娘难免就要被灭口,苏旷捕快的牛脾气顿时发作,浑然不惧,低声道:“有什么埋伏,尽管拿出来。”

“老爷子”叫道:“既然来了,还想活着出去?”他左手一掀,一炉通红的铜汁劈头盖脸浇了过去。苏旷纵身一跃,挡在小女孩之前,左脚勾起柳条大筐,内力到处,呼呼呼舞作一团,小点的铜汁立即迸开,大片的铜水被柳条筐带动,几转之下,竟然整个大筐着起火来。

苏旷一腿直送,着火的大筐向那人直打过去,火势威猛,熊熊有声。苏旷见那女孩儿手脚被牢牢绑住,他右足轻轻一勾女孩的腰间,将她身子带起,臂弯一环,已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只是手中一沉的刹那,苏旷的心也沉了下去。小姑娘离地而起的同时,墙壁内已有一道半月形铁锁弹出,将他的左腿牢牢锁在墙壁之上。苏旷现在,根本就是个箭靶子。那个“老爷子”阴阴一笑,抹去脸上易容“姓苏的,老老实实把金壳线虫给我。”他竟然也有几分胆怯,想是怕了苏旷索性松手,放那金壳线虫横冲直闯。苏旷低头看那小女孩,不过六七岁样子,一双眼睛满是泪水,又惊又怕,不住往他怀里缩去,他忍不住柔声安慰:“小妹子,你放心,叔叔一定救你出去。”说着,昂首挑眉一笑,“你要我怎么给你,那个女人怎么不来收拾她的宝贝虫子?”那人大约三十余岁,双眼刀锋般冷:“我砍下你双手,放在金丝袋里,自然可以取回虫母。”那只金壳线虫,竟然就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虫母!苏旷怔了怔,又哈哈一笑:“你要我乖乖让你砍下双手?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那人摇头:“少了一双手,至少还有命在。”

半晌,苏旷道:“你放我出去,我看这小姑娘安稳离开,自然如你所愿。”那人冷笑:“你以为我信你?”苏旷默然道:“你自然有的是办法……不是么?”那人点点头:“好担当。”双手一击,门外走入两个褐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听那人吩咐几句,取出一副脚镣,走到苏旷面前。“流年不利……你们还等什么?”苏旷叹了口气,任由二人锁住自己足踝,扳开墙上机关,一左一右将双剑横在颈上,押着他走了出去。

苏旷从来都不是轻易绝望的人,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知如何才能逃出绝境。这是一条临街的铺子,街上并没有几个行人,但是仅有的路人看见老孙头的铺子里忽然走出这么几个奇怪的人,还是停下了脚步——苏旷一阵狂喜,那路人之中,一个男子皱眉伸手向腰间探去,赫然正是沈东篱。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苏旷轻轻放下小姑娘,看着身后男子割断她手脚绳索,然后俯身对她耳语:“过去那边,找那个哥哥,快!”小女孩倒也聪明,哆嗦着向沈东篱的方向走去。“姓苏的,别啰唆了!”那领头中年杀手自怀里取出个漆黑缭金的袋子,“伸手过来。”他自己也是极其紧张,这金壳线虫歹毒无比,沾着血肉便是有死无伤,眼看苏旷的双手一寸寸伸入袋中,他不假思索,一刀劈了下去——几乎与此同时,苏旷身后的青年横刀向小女孩背后掷去,另一人已一刀向苏旷后颈斩落。

苏旷狂吼一声,想也不想右手斜抄,将那飞刀接在手里;左手直挥,隔着“金丝袋”斜斩在男子刀身之上,那金丝袋是专为装困金壳线虫所制,刀枪不入坚韧无比,那男子一个拿捏不稳,刀已落地。苏旷这一折腾,双足被镣铐所制,一个踉跄,已经跌倒在地上——只是背后的年轻人倒得比他更快,咽喉处直插一柄利剑。沈东篱一步跃过,苏旷已叫道:“都别过来——”适才情急之下,他已经松开了右手。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的左手,苏旷也是一头冷汗,勉强爬起,轻轻捏住了手上的袋子。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此刻,右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两个杀手已经后退了好几步,沈东篱僵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沈兄拔剑。”苏旷一字字道,“金壳线虫素来是咬破头骨而出,快如疾风,须得一击致命,你……不可失手。”沈东篱吸了口气,拔出尸体之上的长剑。寂静的小街,身后铁匠铺子里犹自冒出柳条筐燃烧的黑烟,周遭行人早就被这群人吓得溜之大吉,四个男人,八只眼睛,都死死盯着那个黑黝黝的袋子,连地上的尸首也无暇顾及。一伸手,生死立判。苏旷静静看了沈东篱一眼:“诸事拜托。”他一咬牙,已经将金丝袋揭开,三个人几乎同时肌肉绷紧,提起兵刃,但是立即又顿在了半空——

那只金壳线虫正自由自在地在苏旷手臂上游走,摇头摆尾,兴高采烈,丝毫不受外界肃杀气氛的感染,自得其乐。“莫非……”中年男子脸色大变,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叫道,“快走!”年轻的那个杀手也顿时面如死灰,跟着同伴飞奔而去。苏旷莫名其妙:“他们在搞什么鬼?”他实在忍受不了一条杀人魔王爬在胳膊上的感觉,用力一甩,将线虫甩了下去,只是金壳线虫刚刚一落地,又立即弹起,跳到苏旷另一条手臂上,继续四下游走,乐不思蜀。沈东篱皮笑肉不笑:“好像……它跟定你了。”苏旷哭笑不得,索性大了胆子,伸手把那小虫儿捏在手里,只见它摇头晃脑,竟是和自己亲热至极的样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旷没心情和这位新朋友套近乎,哆嗦着把它放进金丝袋中,这才大大出了口气,一身汗水,几乎虚脱。他终于明白了冯云矜为什么不来亲自收回虫子——这条金壳线虫,居然还是无主之物,稀里糊涂的,就把苏旷当成了主人。

沈南枝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苏旷脚上的镣铐,抱怨道:“你可知道我和哥哥在扬州城找得多苦?都是你这死混蛋非要逞强!好臭的脚,没的脏了我的手。”苏旷讪讪笑着:“是是是,我这就熏香沐浴,伺候姑娘。”“唉,那小姑娘也是可怜……”沈南枝叹气,“好端端的,遭此横祸,总算这丫头命大。”苏旷神色有些黯然,那姑娘爷爷惨死,多少总是与他沾了些关系,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怒道:“借刀堂的人,忒也凶狠……若是她、她在,想必会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可惜……”

沈南枝却不知他话有所指,只撇嘴道:“你要我照顾那孩子,直说就是,罢了,沽义山庄,也少不了她一口饭吃。”只为这一口饭吃,从此之后,就又有一条生灵踏足江湖,学会生存,学会面对杀戮。“你就知道吃饭,吃得圆圆滚滚,也不怕将来找不到婆家。”苏旷存心取笑,,一看见沈东篱冰冷的目光,又讪笑着停了嘴。

一提到吃饭,沈南枝忽然大叫:“对了,你那条破虫子,似乎是要吸血的……苏旷,我们怎么喂?”苏旷诧异道:“我……我已经喂过几次了,小金乖乖的,吃得很饱。”沈南枝大叫:“苏旷,你疯了?这东西你也敢喂?不要命了么?”苏旷不以为然,从腰间扯下金丝袋,向桌上一倒:“你瞧,它不是好好的?”金丝袋里倒出半副牛肉烧饼,两只小笼包,一块糖饼,还有只大大的酥梨,那金壳线虫钻在梨子里,露出半截身子,啃得不亦乐乎。“你……就喂他吃这个?”连沈东篱也看不下去。苏旷撇撇嘴:“有得吃就不错了,跟着我,自然是我吃什么它吃什么,再说小金似乎不挑食,吃得比我还快些。”那传说中的百蛊之王,嚓嚓地啃着梨子,时不时伸头出来和苏旷打打招呼,沈南枝只看得目瞪口呆,用力敲了敲脑门,哀叹:“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

沈东篱摸了摸妹妹的头:“苏旷,我们下面怎么办?”苏旷一惊:“你说我们?”沈东篱傲然:“废话,你又要我们满大街乱找,救你性命不成?”苏旷苦笑:“沈大少爷,你有点杀手的自尊好不好?”沈东篱面色一寒:“你以为我喜欢跟着你?若不是南枝,我管你是死是活。”沈南枝用力一拍桌子:“奶奶的,少废话,快说!”苏旷只得缓缓道:“京城……”

“这不就完了?”沈南枝笑嘻嘻,“我去准备车马,我们明天一早动身——不成不成,明天午后动身!苏旷你少罗嗦,姑奶奶我要插手的事情,天王老子也管不了!”苏旷和沈东篱面面相觑,看着沈南枝大步走出。苏旷承认,他是比较喜欢明朗爽直的女孩子一点……只是上苍待他是不是太过宽厚,每次遇见的女孩儿,都像是吃错药一样的火暴脾气,而且最要命的是,身边还总是跟着个护花的男人……沈二小姐果然是小姐脾气,即使行走江湖,也一定要睡到日头过午。

“大哥,苏旷,我差不多啦,走走!”她跳起身,一边洗脸,一边大声嚷嚷。沈东篱走了进来:“别喊了,苏旷连夜走了。追不上的。”

沈南枝顿足:“哥你怎么不拦他!”沈东篱看了看妹子:“苏旷这个人,当真横下心做一件事,恐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住的……再说,他一心了断些旧事,也不是外人能插得上手。”

“旧事?”沈南枝喃喃,“借刀堂的事,怎么会是旧事呢?”

苏旷一路北上,有了那只小小金虫作伴,倒也不算寂寞。原本虫母长大,便要分身的,但是苏旷一来无心使用这种旁门左道,二来又觉得线虫杀人太过残忍,便只管喂起,不顾其他。待到京城在望,他的金壳线虫竟然长得如同小蚕大小,和“线”似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小东西日益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非临行找沈东篱借了笔银子,苏旷当真养不起它——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错认,找了条传说中的馋虫冒充传说中的百蛊之王。其实,虫子和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同,没有什么生命是为了啃脑饮血而生的,只要可以选择,大家都愿意过终日饱暖、自由惬意的生活。

只可惜,人生大多数时候,没有办法选择。京城,多么熟悉的地方。没有童年的回忆,又怎么会是家?苏旷走进城门的时候,像个孩子奔回了家。他数了数囊中剩下的几十两银子,便一路去买了糕点蜜饯,崭新的袍子,大大的纸鸢,替师父打了五斤莲花白,一路走到城南的一处小院子。那是多么熟悉的景致呢,偌大的老槐树遮蔽半个院落,小时候若是忘记带钥匙,总是拉着师弟,爬树过墙。韶华如流水,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翻墙入院,再也用不着爬树了。

大门紧锁着,师父想必还没回来,苏旷并不着急,只在青石的台阶上坐下,一手将风筝向天空一掷,接着随手拾起些小小石子,一粒粒打在细细的竹篾儿上,看着风筝左右摇摆,硬生生地飞起来。那是只大雁形状的风筝,做得惟妙惟肖。小时候,师弟功夫总不如他好,怎么也练不会这么一手“放”风筝的绝活儿,总急得跺脚……那个少年,如果活到今天,也快要满二十岁了吧?凤五哥总是说他妇人之仁,只是他又怎么明白,两个孤儿无依无靠地长大,苏旷心里,是真的把师弟当作弟弟看待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最亲近的人之间依然有仇恨——以前,他不明白的事情,总是会问师父的;这一次呢,师父也能回答他么?天色逐渐昏黄,苏旷倚着门,摸着斑驳的年画,也不知是盼望师父尽快回来,还是永远都不要回来。

天一点点黑了,那个飘忽的风筝也渐渐看不清影子,苏旷的目光极力寻找着风筝的痕迹,忽地,他目光一顿——远远的,一条人影缓步而来,身形笔直,面如寒霜,整个人象一把出鞘的刀。苏旷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徒儿参见师父。”那个人,正是铁敖。

铁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走过来,拍了拍苏旷的肩膀:“旷儿,回家了怎么不进屋?”苏旷抬头,微笑:“徒儿不敢。”他没有说谎,他的确不敢。铁敖轻轻推开大门:“进来吧。”“是。”苏旷跟着师父,走进大门,那个进出过不知几千几万回的家门。他的身后,风筝的线,忽然断了,小小的黑点,顿时没入了漆黑的夜空……

(六)京华烟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于苏旷来说,铁敖不仅是良师益友,还是严父慈母,传道授业解惑的前辈。

对于苏旷这种无君无父的散淡闲人来说,即便是真的圣旨,若是下得糊涂龌龊,他一样当草纸用了。但是师父的话不同,师父让他投身公门,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师父让他远赴塞外卧底,取了凤曦和的性命,他虽然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一样义无反顾地去了。算起来他违拗师父意思的,也不过是两军阵前站到凤曦和身边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师父也并未强令过。苏旷一直很骄傲有如此一位明师——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铁敖,几乎没有一个不会伸出拇指,赞一声硬汉子的。

苏旷第二次跪倒,大礼参拜,仰首,目中已有热泪盈眶。师父老了,浑善达克的最后一战,几乎耗尽了铁敖的精力,而倚为左膀右臂的两位高徒,一个惨死在战场上,一个远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明显已有了疲惫之色。铁敖微笑:“旷儿,怎么如此多礼?”

苏旷叩首:“徒儿不孝,三年来未曾侍奉师父膝下——”铁敖接口:“以至于为师的步入歧途,是不是?”苏旷一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想了无数种说辞挑起话头,却没想到铁敖一口就承认了下来。苏旷讪讪一笑:“师父……您老人家,本来不必回答这么干脆。”铁敖傲然道:“我何必骗你?”苏旷正襟对视:“这么说,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亲力亲为的了?”铁敖拍了拍身边的坐椅:“起来说话,我也想听听,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苏旷叹了口气,他哪里敢坐?只躬身道:“要从那一日,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务,诛杀苏知府全家说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确不是什么善类,但是据我所知,他在江湖上没有仇家,官场上的几个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诛杀满门,鸡犬不留的事情来。”铁敖点点头:“此事我本不想你牵涉进去,只是没想到沈东篱居然是你的朋友。”苏旷接着道:“那一日,在苏府后花园中,我和几个杀手过招, 那一日情形凶险之极,苏旷情急之下使出了无常刀的招数,领头男子一口喝破,苏旷问及是否认得五哥,那男子却回答——

“听说红山凤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么会护着慕孝和这个狗官?”苏旷望着铁敖,笑笑:“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杀手应该说的话。我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要拿当朝九门提督开刀,又找沈东篱灭口,听了那人的话,却忽然明白,买凶的人与借刀堂的头脑,极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杀人万无一失,买凶灭口多此一举,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杀手未免太过热血了些,难免露出马脚来。”

铁敖点头赞许:“不错,为师生平的确行事毒辣,你自然会想到我头上。”苏旷躬身:“不敢,师父下手虽辣,但素来为人正派,视贪官如寇仇,徒儿也佩服得很。”铁敖屈下一个手指:“这算第一。”苏旷又道:“扬州城里,几个杀手被灭口之后,我曾细细检查,无一端倪——但是无一端倪本身就有极大问题。那些验尸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门的高手绝不会学,而普通江湖杀手行走天涯,又怎么会怕人看出身份来?于是我又想到,这个借刀堂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六扇门的一号人物,这才能做得滴水不露,连衣服质地,针脚做工都考虑在内。”他微微一笑,“徒儿这点道行,全靠师父教诲,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师父您精通此道的。”铁敖又屈一指:“第二点。”苏旷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条沾满鲜血的青布带来,时间隔了太久,血色已经浓黑:“这是徒儿从一个杀手头发上解下来的。”铁敖皱皱眉头:“这条布带有什么不对?”苏旷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样而已。”铁敖摇头:“这只是普通之极的布条,全天下都买得到。”苏旷苦笑:“但是束发的方式,却是外松内紧,只此一家——师父,你教过我许多遍,动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头发不可束得太紧,不然纵跃翻腾便有不适;也不可束得太松,不然打斗时头发忽然送开,难免被对手占了先机——天下虽大,懂得如此束发的,恐怕没有几个。”

铁敖笑了:“看来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苏旷低头:“其实我本没有足够的证据推断就是您老人家,我来,也只是想当面问问师父而已——”铁敖双目忽然一睁:“苏旷,你要问我什么?我一手创办借刀堂,何错之有?”苏旷咬咬牙:“师父,你可记得,有一日你曾告诉过我,身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应有自己的思想的,更不用说自己的规则。”“此一时,彼一时。”铁敖缓缓转过身子,“旷儿……贡格尔草原一战,我明白了许多事情。圣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对抗那些魑魅魍魉,必须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铁某人自问无愧于心,你问我什么?”

苏旷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不少:“师父,身为执法之人,率先破坏法度,滥杀无辜,凌驾于朝纲之上,难道就是对的不成?”铁敖笑笑:“旷儿,我老了,两手空空这么多年,已经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对和错。我们爷仨其实都一样,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选了另外一条路——天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

苏旷昂首:“你杀了一个慕孝和,自然有千百个慕孝和。”铁敖森然:“我杀了慕孝和,为何不能取而代之?”苏旷只觉得一道闪电忽然划过脑海,怔怔地盯着师父——原来这才是原因吧?师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时候才会放弃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么,而师父——铁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尝尝权术和力量的滋味。苏旷自己明白,做他们这一行的,见过无数卑污阴谋,只靠一己之心维持,一旦放弃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学会那些手段,实在太过容易。铁敖看着他神色的变化,笑了:“旷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说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着丹峰去偷看?”苏旷的脸登时就红了,那个时候其实他已经不算很小,总在半夜听见女人的低语和水声,撩拨他心猿意马,整晚得睡不着觉。苏旷吃吃道:“呃……这个,自然记得……那个臭小子假正经,不但不肯和我去,还偷了我的黄裱纸和狗血跑去您那儿告密,结果师父骂我为长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过了半个月伤才好。”铁敖轻轻在身后墙壁上按了几个机关:“你现在可以看看那个女鬼了。”

墙后的暗门咯咯咯地打开了。光线有些暗淡,但是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苏旷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那间不大的房间,房间一面堆满了药草,地上是暗红的血渍,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色泽,而血渍之上,躺着一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那具尸体已经快要腐烂,面孔身材都已变形,但苏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冯云矜,那个忽然跳进祠堂寻求庇护的女人,那个擂台上指认他是凶手的女人,那个金壳线虫原本的“主人”。苏旷猛回头:“你杀了她?”他的声音已经不带多少尊敬。铁敖淡淡道:“一半吧,她来求我的时候,铁蒺藜的伤势已经很重,要救活她势必损耗我大半功力,我没这个慈悲心肠。”苏旷稍稍松了口气。

铁敖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个脾气,虽然明知我满手血腥,却见不得我当面杀人。”他缓缓走了进去,“这个女人十年前来投奔我,说是被一个神秘组织追杀,无所容身。”苏旷立即反应过来:“金壳线虫?”

铁敖赞许道:“不错,金壳线虫。那时她带了一粒金壳线虫的虫卵,那时我一来想要救她,二来也想看看传说中的百蛊之王究竟是什么样,便留她住在密室里,一住就是十年。这十年中,她费尽心思想要孵化金壳线虫,终于慢慢寻出了门路——金壳线虫要经过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层层蜕皮,化成最后虫母的样子,这些年来,我常常半夜替她寻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个月前,她忽然对我说,只要再经过最后一次溯血,金壳线虫便可以出世,可惜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苏旷立即想起那个吴镖头惨死的情景。铁敖道:“我四下寻找罪大恶极的死囚,只想金壳线虫出世之后,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没想到这个女人也是心怀鬼胎,带着线虫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岁上下,人生最青春灿烂的十年一起付予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她带着金壳线虫南下扬州,嫁给了威扬镖局的总镖头,并偷偷把线虫送进他的体内,为了防身,在送入虫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线虫的分身,以备不测。可惜虫母还未出体,她还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杀,苏旷又阴错阳差地杀了那条线虫,以至于无路可逃,带着重伤回京城求铁敖救命——铁敖震怒于行动失利,又怎么肯救她?功亏一篑,冯云矜只想着吴二爷身强体健,气血旺盛,却没想到他会出台打擂,迫得金壳线虫出体,还错认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称霸的梦想,终于不过是一具枯骨而已。

苏旷喟然一叹。铁敖微笑:“旷儿,怎么不进来?”苏旷摇头:“徒儿不敢。”他确实不敢,二十余年的师徒情谊,师父……会杀他灭口么?

苏旷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冷静,要冷静,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看来你这三年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铁敖笑着走出来,闭上暗室之门,端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苏旷笑道:“徒儿还真是学会不少,若是有机会,还要好生回禀给师父。”

铁敖又呷了口茶水:“苏旷,你来,要杀我么?”苏旷连忙摇头:“徒儿不敢!这回是真的不敢。”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并不是大义灭亲的正人君子,就算铁敖真要杀了他,算来算去,他还是亏欠良多。铁敖一喜:“那你就来帮帮师父,我们师徒齐心协力,何事不可为?为师没有子嗣,只有你一个徒儿,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你的?”苏旷换了苦笑:“这个,我也不敢。”铁敖不耐烦:“那你究竟要怎么样?你来找我叙旧聊天?”苏旷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我……我本来是想请师父放弃借刀堂……”铁敖笑了:“如今呢?”

苏旷抬起头,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师父,您老人家如果执意如此……就请师父告老还乡,放手杀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头,行暗杀之事。”铁敖冷笑:“哦?”苏旷急道:“师父!您一心申张正义,只是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难免坠入魔道。师父,你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个,马马虎虎,也就算了。”铁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细打量自己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活宝来。

苏旷却正色等待师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对与错,是与非,知黑守白,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两种极端间竭力找出一条调和的道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铁敖开始动容了,从头到尾,苏旷的确在替他打算——铁敖深知这个弟子是如何坚守原则的一个人。苏旷已经把底线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铁敖给自己一条出路,也给他一条出路。铁敖沉吟:“如果,不呢?”苏旷惨笑:“于礼有不孝者三,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儿打死不敢和师父动手,师父若真是心意已绝,就请成全徒儿吧。”

铁敖只见苏旷恭敬行礼,心内倒也一软,可惜铁敖却看不见他一双眼睛埋在后面,骨碌碌转个不停,心里千万个主意反复思忖斟酌——什么?成全?笑话!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象什么样子,他大义凛然往地上一倒,师父自然节哀加顺变,该干吗还是干吗,没准变本加厉行事更为偏激。白白牺牲自己一个大好青年,外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名。阳光多么美好,人生何其丰富,江湖那么多不平事等着他苏大侠出头……他必须扭转,束手待毙,是白痴的行为。

一个胆大包天得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计划忽然冒上心头。

铁敖点头,拍了拍徒儿的肩头:“旷儿,也罢,你胜得过我,我就依了你,如何?”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胜不了,那说不得就要成全你了。苏旷抬起头,满脸诚惶诚恐:“是。”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苏旷站在下首,执弟子礼,缓缓先行送招。苏旷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三年前,他的武功已非泛泛,左手断后,他痛定思痛,苦练轻功腿法,,也已经跻身为一流高手,而师父……自三年前大战重伤,功夫打了个折扣,他毕竟年岁已高,即使勤加苦练,也比不上年轻人的。

只是一动上手,就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铁敖的功夫极是狠厉,几乎没有一招多余,数次刀锋贴着肌肤掠过,依稀可以感到寒毛断裂的战栗。苏旷手里那把胡同口买的长剑,既不合用又不敢用,索性远远掷开,展开奔日腿法,一路游走驰骋。奔日腿法一经施展,身法带动风势,风势带动腿势,隐隐风雷,陡然间就占去场上大半局面。苏旷凌空一转,双腿连环,铁敖一刀反撩,苏旷左腿微蜷闪过,又猛然斜踢,借着一冲之力,身形又是一拔,正待右腿横扫铁敖背部,忽地胸口一阵烦恶,四肢忽然无力,从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来。铁敖静静看着他,收刀,缓缓走来。

苏旷吃力道:“师父……你……何必如此呢……”铁敖多少有些抱歉:“旷儿,你性子太倔,就好生在师父这里休养一段日子,说不定就会想通。”苏旷猛地明白:“师父,你——暗室里有毒!”铁敖笑了:“你虽然学会提防,只是我要下毒,未必非要你进门的。”铁敖的机关之术,本就天下无双。他伸手,准备封住苏旷穴道。

苏旷却是大急,铁敖想必也是不忍杀他,又怕他一怒之下自尽了事,故而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刚才动手也不过是要他毒气扩散而已。不过问题是苏旷本来一点自尽的诚意也无,如果真的就这么被师父制住,恐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慢着。”苏旷一急之下,忽然道,“师父,我来之前,已将此间事情写在风筝上,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到了沈东篱手上了。”铁敖先是一惊,又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嘴里就没几句实话的。旷儿,你放心,师父不会废你功夫,你只要好好呆着,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只是这片刻之间,苏旷已经将腰间金丝袋解开,抽出一条细细金丝,忽然向铁敖胸前一扬。铁敖大惊,一个硬生生铁板桥翻下,一刀斩在金丝上,这才发现不过真的是一条细细金色丝线而已。苏旷已经咬牙站起身,向外冲去。“臭小子想走?”铁敖伸手扣住苏旷肩头。

只是刹那间,苏旷腰间袋中金光一闪,正牌的金壳线虫已怒气冲冲护主而来,一口便向铁敖手上咬去!“师父当心!”苏旷见来不及,横身一撞,那金壳线虫竟然已经咬在他的臂上,转眼已是不见。铁敖又是心痛,又是吃惊,叫道:“旷儿!”苏旷用力抱住脑袋,身子已经缩成一团,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口中喃喃:“师父……闪开……快走!”那金壳线虫见了血肉,哪里还分主人敌人?

铁敖一把将苏旷抱在怀里,伸手将内力直送过去,适才嚣张跋扈烟消云散,老泪几乎纵横:“旷儿你忍忍,一定有法子,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药——”苏旷右手食指闪电般弹出,拼尽全身力气,点在了铁敖膻中穴上。这是他的独门封穴手法,十二个时辰之内,铁敖连手指也动不得的。苏旷微微一笑,撩起右臂袖子,那只金壳线虫老老实实趴在手臂上,正把刚才咬下的一小块布条吐出,显然很是不合它的胃口。“你!”铁敖急怒攻心。

“一路无聊,和小金玩得惯了。”苏旷不敢去对视铁敖目光,只自顾自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踉跄着走到桌边,端起铁敖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略略运转内息,才道,“师父……你还是老习惯,总是把解药下在茶里。”

铁敖脸色铁青,转过头不理他。苏旷跪下,抱起师父身子,歉声道:“师父,徒儿出此下策,将来要杀要剐,师父随意就是。”铁敖看着他将自己抱进书房,放在长椅之上,轻车熟路研墨,不知提笔写些什么。

苏旷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师父您老人家旧伤发作,又染了风寒,这段日子自有弟子服其劳,请师父好生休息。”

仗着二十年贴身服侍,苏旷这辞呈写得惟妙惟肖,便是铁敖自己也分不清真伪。他拿着铁敖的片子,一边送去当值衙门,一边又“顺便”让九门提督慕大人不小心听说了此事。于是铁敖只怕是当朝辞官隐退速度最快的一人。

很快旧日知交都知道铁敖病了,病得很重,来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苏旷一边听着别人大赞徒弟孝顺,一边心里渐渐寒战不停。七日之后,苏旷颇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瘀的伤药,又先找了几丸护心补药服下。然后这才回了小院,解开铁敖的穴道,顺手奉上藤条,跪下道:“弟子该死,要打要罚,请师父处置。”铁敖这回当真是“冷面”铁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罚?当日是谁说的要杀要剐?”

苏旷不再多言,只低下头去——他没什么可解释,这样的行为,放在江湖随意什么门派,一概杀无赦。铁敖一手抽下,鲜血溅了一墙,藤条竟已折断,铁敖怒道:“还敢运功抵抗!”苏旷挨了一记,反而大喜:“谢师父,打死无怨。”铁敖愿意打他,那是还把他当徒儿看待。

铁敖着实暴怒,随手拎起根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皮鞭断了,换成木棍,木棍又断了,又换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苏旷几度昏死几度醒转,铁敖终究没有拔刀。他长叹一声,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苏旷,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经痉挛,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铁敖终于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苏旷,实在不知哪里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终于一掌抚在他头顶上,将一股真力送去,护住他的心脉。真气入体,苏旷醒转过来,又立即痛得晕死过去。只是很快,他再度醒来,微微睁开双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悦——铁敖还是未曾动用内力打他,不然,两三下就足以毙命。

“嘶……”苏旷用力开口,但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铁敖心里也是一酸,附耳过去,只听苏旷断断续续道:“师……父……书……柜……上……有……伤……药……”铁敖只气得一个耳光又搧过去,苏旷顿时又一次晕倒。书柜上有抓好的伤药,苏旷知道师父的怒火,药配得恰到好处,是保命的那一种。金丝袋牢牢绑了十几道,竟是生怕那金壳线虫再度跳出来。铁敖忽然想,这个徒儿,真是可以出师了——他确实还是不忍下死手,这个孩子,是他从坟堆里刨出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杀了苏旷,后半生那漫长的数十年,就要孤独终老了吧?

尾声:

两个月后,苏旷的伤,终于好得八九不离十。外人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铁敖因病归隐,怎么请来的大夫,都在替他徒弟疗伤。铁敖终究不是慕孝和,苏旷断了他的后路,他也终于慢慢放下了官场。虽然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徒儿,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从江湖来,到江湖去。

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

京城外的官道上,师徒分道扬镳。苏旷跪下拜别师父,又扬起招牌笑脸:“师父,您老人家,可算消气了。”铁敖冷面道:“少说废话,这两个月还不是我在照料你?”苏旷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徒儿又给师父添麻烦了,只盼师父此去,新借刀堂扬名江湖,惩恶扬善。”

哪壶不开提哪壶!铁敖作势拎起马鞭欲打:“还敢说!”苏旷忙陪笑:“师父仔细手疼,再说荒郊野外,鞭子打断了,没处去买。”

铁敖挥挥手:“滚吧,记得以后莫要丢我的人。”苏旷答道:“徒儿谨尊恩师教诲。”“对了,”铁敖似乎又想起什么,“你上回不是说,这三年学了点东西,要细细回禀给我听?”

“哪里哪里,”苏旷连忙摇头,“当时随口胡诌的……师父,徒儿告辞。”

他转身,伤口还有些疼,上马多少吃力了点。面对师父,他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但是这三年,他确实学会,或者说,确实领悟了很多道理,那就是——不放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江湖总是人走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天下大多数绝境其实都有转机,只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冷静思索,闯出一番天地。

不苟且的执着,力量其实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沈家兄妹、凌寒初大哥、还有遥远的五哥和晴儿……杳无音讯这么久,他们该想念自己了吧?

有那么多可爱的人去牵念,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去遇见。江湖路远,无限天地宽。看着徒儿远去的身影,铁敖忽然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起来,忽然大声唤道:“江湖险恶,你小子当心些——”

风中,苏旷轻快的笑声伴着马蹄遥遥传来:“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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