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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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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龙老汉与唐七

还记得初遇唐七,也是冰天雪地。那时龙老汉还只是六十出头,风湿病一次也没有发过,大雪天,他就穿著薄薄的一件衫子。唐七走到龙老汉家的篱笆外,轻摇木枝的时候,龙老汉正在喂鸡。

“讨饭的?”龙老汉瞥了唐七一眼,转过头,然后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

“我来拜您为师,学您的武功。”唐七大约十五六岁,脸胖胖的,穿了件灰黑的破袄子,鼻子冷得通红,不住耸鼻涕。

“谁叫你来的?”龙老汉从鸡窝掏出三枚热呼呼的鸡蛋,用衣角兜住,“学武功,最近也得去三清山。”龙老汉住的地方在南昌城东郊六杨村的附近,孤僻离群,除了用鸡蛋跟村民换吃的穿的,就啥也不交流了。远近之人就算听过龙老汉的名儿,也都不知道他是武功高手。了解底细的,普天之下就那么寥寥数人——那几个名义上立于剑道顶峰的人。

唐七道:“就是三清山的掌门风灵道长叫我来的。”

龙老汉站直身子,又向唐七打量几眼,暗忖:万中不遇的根骨,风灵道人的确教不了他。他考虑片刻,说道:“你付钱不付?”唐七摇摇头,道:“我会做饭,喂鸡,洗衣服。”然后他压低声音,又说了几句话。

龙老汉愁苦的双眉微微挑起,露出一丝惊诧之意,随即又变得若无其事,他取走篱笆的木闩,让唐七进屋。龙老汉拣了一枚最小的鸡蛋炒了,又煮了一大碗热腾腾的辣椒汤,把冷得像冰块的蕃薯萝卜饭倒进去,说:“吃饭吧。喂鸡洗衣服什么的,啥也不用你干,你记得将来给我送终就好。”顿了顿,又道,“没人送终,要被讨饭的鬼差欺负的。”

于是唐七就此住下。龙老汉每天早上喂完鸡,便教他一招剑法,拿着树枝比划三遍,然后拄着他那根荆木杖,独自跑到山上去,傍晚才回家。唐七体格过人,悟性更是非同一般,难得的是,他早有了正宗内功的底子。对此龙老汉没有多问,他每天对徒弟说的话也就那么几句,不外“吃饭”、“睡了”、“这讨饭的地瓜半点不甜”之类。

他每天都要到山上去一次,唐七问他去哪,总得不到回应。有一次唐七跟踪他走了老远,但山路越来越陡,唐七只好废然而止,眼巴巴瞧着龙老汉一拐一晃地消失于视线中。

其时蒙古人的江山已至尽头,各地乱哄哄的,什么红巾军、白莲教、彭和尚、周子旺等等,旗号倒了又竖,竖了又倒,还好战火未烧到六杨村这样的乡野地方。一段溪水,几亩瘦田,廿户人家,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这个住溪涧对面的古怪的龙老汉,倒也相安无事。

龙老汉家多了个毛头小子,这本来没引起村民多大恐慌。直到半个月后,村口种菜的李大羊到府城送菜,城门口的鞑子兵抓明教魔崽子,把往来路人耽搁了老半天,他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半夜了。他看到梧桐树下立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那高的声音浓浊不清,像生病哼哼的老猪。李大羊听到几句“宝剑”、“老家伙”什么的,然后那矮的开腔回答。

“他没露口风。”那声音甚是耳熟,李大羊立刻想起了,那是龙老汉家的小鬼阿七,前几天还拿鸡蛋跟他浑家换白菜来着。李大羊除下草鞋,悄悄走近几步。

“他有什么古怪的事没有?”

阿七道:“也没有……不过他每天都上山,神秘兮兮的,说不定宝剑就藏在山中某地。”

“你最好赶快,时间不多了。为师若得宝剑,做成了那件事,你占的是头功。”高个说道。李大羊依稀看出他戴了个道士的冠帽,这人忽然转身,喝道:“是谁?”

李大羊觉得一股怪风迎面扑来,接着听到“砰”的一声,那是他后脑勺子着地的声音。神智迅速迷糊间,似乎听到阿七说:“乡下人而已,不必下手害命。”

李大羊醒来的时候,已睡在自己的床上。李嫂说他昨夜摔着了,是阿七把他扛来的,回头得好好送他几斤菜。李大羊怒道:“以后不许跟那小子说话!”他老婆张开口想说话,被他一个巴掌搧得晕头转向。

李大羊不敢把那夜的事说出来,却凭空捏造了更多,楞把阿七跟龙老汉说成一对山魈树精。在村民心目中,龙老汉本就与怪物无异。他脾气乖戾,离群索居,那也罢了,要命的是他屋子后面那个小小的土丘。据村里的老人家说,龙老汉祖辈几代一直就住在这屋子里头,那土丘也早就在了,老人家还很小的时候,就曾看见龙老汉的父祖辈对着小土丘跪拜叩头,用刀子割破手掌,把血涂在土丘上。现在龙老汉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传说中的妖魔鬼怪都是要吃血的,这土丘里,肯定是藏了什么狐狸精、地龙精。据李大羊的说法,阿七就是土丘妖怪成精后的模样,若不及早铲除,天下必定大乱。当然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阿七拿着鸡蛋来换米粮蔬菜的时候,大家照样不敢拒绝,怕得罪了这小妖怪,小太岁。

眨眼间,阿七投在龙老汉门下已有两个多月了。这天是清明节,细雨纷纷,龙老汉破天荒宰了只鸡,煮熟了端到屋后的小土丘前供奉。

他佝偻着身子,叩了几个头,却没叫阿七跟着叩。

“这是我祖先的坟地,你知道我的祖先是谁吗?”见阿七摇摇头,龙老汉续道,“嘿嘿,说出来吓你一跳,我的祖先是皇帝!”

阿七的确吓了一跳,肃然起敬:“师父是赵家天子的后代?”

“赵家天子?”龙老汉出奇地谈兴甚浓,“不是赵家天子,也不是李世民。比他们更早,早得太多了,比秦始皇还早。”

阿七说道:“哦,那就是三皇五帝了,三皇是伏羲、神农、燧人,五帝是黄帝、炎帝、少昊、颛顼、帝喾。”

龙老汉瞟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小子懂得倒多。”然后他挥挥手,道,“别跟我拋书包,你说的什么帝什么盐,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祖先是最早的皇帝。所有的老百姓都是我祖先的子民。他就葬在这个墓里头,墓石下面还压着一条恶龙,很久之前,我的祖先把它封住,省得它为祸世间。我们世代住在这里,保护祖先的土地和子民。”

阿七点点头,也懒得辩驳。龙老汉不太识字,却十分迷信,简直是走火入魔了。平日里几乎每个时辰都要拜一回土地公,拜一回灶君菩萨,看到天上形状稍奇的云,都要合什祝祷良久,说是神仙路过。若非他传授的剑招着实精妙,阿七绝对不信这么个糟老头儿竟会身怀绝技。

龙老汉见阿七兴趣不大,甚是意兴阑珊,道:“吃饭吧。”

吃了两个月的辣椒地瓜,终于有只香喷喷的白鸡,阿七不由精神一振,他兴冲冲地斩了鸡,又取出内脏加水,熬了一锅辣椒汤。

龙老汉拿勺子在汤里舀几舀,瓢口汤喝了,嘴唇咂吧几下,再喝了一口,又咂吧几下嘴,那陶醉的神情,仿佛很上瘾。然后他“咕咚”一声,半个身子伏在小桌子上。

阿七刚挟了一块鸡脯子放到嘴边,见状脸色微变,呆在当地。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把鸡肉送进嘴里,“答答”大嚼,却吃不出味儿来。他推了推龙老汉,轻轻唤道:“师父?你怎么啦?”声音低得像蚊蚋,见龙老汉全无反应,他站起身来,走到龙老汉那张门板做的床前,揭开床板,取出一个长形的布包。

一股森冷的气隔着布传到阿七手上,他说道:“拿到了,请出来吧。”

“干得好!”门前出现一个黄冠道士,脸如白玉,眉似剑刃,说不出得丰神俊朗。

阿七解开布包,登时寒光闪闪,一柄无鞘的宽刃宝剑横呈于前。吞口处雕着一条五爪金龙,黝黑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龙牙。黄冠道士伸出手,说道:“拿来。”

阿七捧着剑,走到黄冠道士面前,回头瞧了龙老汉一眼,心中暗自叹气。

这黄冠道士法号火灵,是他真正的师父。火灵在三清派中排行第二,仅次于掌门师兄风灵道人。风灵道人年事渐高,很可能在今年端午大聚上退位,届时须得由众长老门人选出新任掌门,或凭德望,或恃武功。火灵对这掌门的位子窥伺已久,但自忖论武功论名望,都未必可以一举服众,一日他听师兄说起,南昌城外有一位龙老汉,十足的乡下老儿,毫无剑客风范,然而剑术之高,实为他平生所仅见。

风灵说,龙老汉家还藏有一口宝剑,是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奇侠从九王爷旭烈兀的行帐中盗出来的。旭烈兀的骑兵曾经横扫欧亚,在波斯国得到一块冠绝天下的大马士革精铁,集中外名匠铸成此剑,取名“龙牙”,以备异日起兵自立所用。这柄剑故老相传,得之不但武功倍增,也具登顶的象征。此剑辗转落到龙老汉手上,许多年前风灵道人与他比剑,就是败在这柄剑下。

火灵道人听了,心思登时活动起来。如果能得到这柄“龙牙”剑,平添利器倒还罢了,那意头更是非同小可,只需挥刃一亮,道出此剑来历,众门人先自心服七分,掌门人之位,还不是随手拈来?

火灵暗中盯了龙老汉几日,看不出他武功深浅,却看出了他的孤僻,看出了他的寂寞。兵之道,攻心为上,火灵找来自己的心腹弟子唐七,吩咐如此这般,着唐七混过去做老汉的弟子,探听宝剑的所在。然后里应外合,终于把龙牙剑弄到手。

这时,宝剑就在自己眼前,他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龙吟声中,华光流转,在这片光中,他仿佛瞧见了众门人弟子俯伏在地,向他高呼掌门,瞧见蒙古朝廷赐下敕封,尊他为天下道教共主。

接着光影掠动,“嗤”的一声异响,梦想如水中倒影,被猛然搅碎。他又回到阴暗的草屋里,龙牙剑握在阿七手上,剑尖滴着鲜血,地上还有一只断去的手腕。

火灵呆呆地看着这名心腹弟子,断腕处的剧痛、猝不及防的惊诧,令他脑中一片混乱,良久,他才说道:“你为什么?”

“因为你投靠了蒙古鞑子。”阿七狠狠道,“我早就偷听到了,你跟那千户暗中商议,要把三清派的掌门夺下,然后你帮他们捕杀反元义士,他们保奏你做道教的教主!”

火灵混身冰凉,他发现自己犯了错误。阿七是个孤儿,六岁就投入门下,火灵教他读书,教他练功,对他着实不坏,他也视师父为亲人。火灵觉得可以完全信赖阿七,但他忽略的是,阿七所以成为孤儿,都是拜蒙古人所赐。啊七的父母原是反蒙义士,被朋友出卖,惨死在元军之手,他最恨的就是蒙古人和所谓的汉奸。

火灵收摄心神,估算自己损却一腕的劣势下,如何能反败为胜,毙了这忘恩负义的小子。他很快就绝望了,因为龙老汉坐直了身子——他们挖了个陷阱让他摔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第一天到此,我就对老师父明说了。”阿七冷冷道,“念在你养育了我多年,今天饶你一命,以后再教我撞上,非杀了你不可!”

火灵颓然退出屋子,阿七瘦弱的身形变得无比高大,无比挺直,挺直得让他发怵。

阿七把宝剑跪呈给龙老汉,叫道:“从今天开始,弟子只有你一个师父!”

龙老汉接过剑,捋起衣角抹干剑上的血迹,仔细地包好,说道:“你记得给我送终就行。”阿七道:“弟子永远不离开师父的身边!”龙老汉道:“那好,等你的剑法学成了,这把剑就送给你。”

阿七大喜,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道:“弟子一定不辜负师父的教导,学成武艺,把蒙古人赶回老家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阿七更加用功练剑。他曾一度视火灵道人为父亲,可惜火灵对自己虽好,骨子里却是个卖国求荣的汉奸。直到火灵要求他假意拜龙老汉为师,怒火终于战胜了情义,阿七站在篱笆外对龙老汉说出了实情。

如今他摆脱恩仇之间的矛盾,日子虽清苦平淡,却过得轻松。龙老汉从来没有显露过武功,从他的一举一动也瞧不出身有武功,但他每天用树枝比划的剑招,却无不妙到毫巅,阿七每练成一招,都会暗中猜想下一招是什么,而第二天龙老汉总是叫他意料不着,不禁又惊又喜。

但阿七渐渐地感到一种寂寞,他能感受到自己突飞猛进的提升,然而这提升究竟到什么程度,他心里却没有谱,并无同门可以相斗较技,远近的都农夫猎户,没什么武功高手。他几次开口试探,希望龙老汉是不是能出手考较一下自己,龙老汉都没理会他。

过了年,龙老汉的风湿病开始犯,整夜哼哼唧唧,连累阿七也睡不着觉。这几天他行动迟滞,双眼无神,比普通老者都不如。于是寂寞之外,阿七还生出了疑惑,龙老汉的武功真的很高吗?自己终有一天能看到他出手吗?

这一天到来之早,超乎了阿七的预料。

宝剑与蒙古大官

这一天是端午节,龙老汉早上起来,煮了几个玉米棒子祭那土丘,一根玉米棒子也许是煮得太透,“啪”的一声自个儿断了。龙老汉大惊失色,说此乃不祥之兆,叫阿七这几天要事事留神,免遭无妄之灾。阿七打个哈欠,懒得跟他辩驳。

不料还没到正午,村子那边就起了骚动,接着一大队蒙古骑兵涉过溪涧,把屋子围了个结实。五匹马排众而出,最左边上的一人喝道:“叛贼龙老儿、唐七,给我滚出来!”阿七一听,登时怒火中烧,那是火灵道人的声音。

“再不出来,可就要放火烧屋子啦!”火灵道人喊。

两人推门出来,见围在四周的蒙古兵怕有一二百人。阿七看了火灵一眼,发现他已还了俗,身穿蒙古士兵的服饰,皮帽上插着羽毛,不知是十夫长还是百夫长。想是他败在师徒两人之手,掌门美梦破碎,干脆破教出门,投降蒙古朝廷。

阿七目光移动。五骑居中的是一位达官爷,穿著澄蓝色皮袍,身宽体胖,两只眼睛眯成一线,眼圈微黑,一看就知道是只懂吃喝玩乐的废物。左右护持的是两名长衫剑客,气度不凡,倒是不可小觑。最右边上的也是个军官,如一座肉山,额头剃得精光,梳着五六根小辫子。“可以智取的大力士。”阿七心想。

火灵用左手一扬马鞭,喝道:“龙兴路副都指挥使阿博朮大人在此,南人贱民怎地不跪?”

阿七大怒,正要反唇相讥,龙老汉按上他的手臂,向阿博朮努了努嘴。阿七立刻明白了,龙老汉要他暂时隐忍,找机会刺杀这蒙古大官。

两师徒一起跪下,阿七心想这什么指挥使一死,蒙古军队势必混乱,那样徐寿辉、韩山童等义军就占大便宜了,说不定能一举攻下江西,随后席卷全国。光复汉人河山,就始于今日一击。

火灵哈哈大笑,说道:“阿七,你也有今天哪!”阿七强忍怒火,低声道:“是、是!”阿博朮细眼微睁,策马前行几步,吓得母鸡四散奔逃,阴声阴气地说道:“两位不必惊慌,当今皇帝仁慈善良,就算是汉人南人,也予以厚待。本使今日前来,只是想替天子取回失落多年的‘龙牙’宝剑。此剑昔日被恶贼盗走,流落民间,两位只需把剑交出,不但洗脱大逆不道的罪名,更是大功一件。”

阿七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心中只是默默估算两人间的距离:六步、五步、四步……他的内力在体内缓缓积聚,移到指尖,面对这样一个酒囊饭袋,只需聚指作剑,就能将他刺个对穿,只要他再走近半步,只要小半步就好。

可是阿七毕竟还年轻,缺乏历练,他微颤的手指,还有些许外泄的杀气,早已惊动了阿博朮身后的四个护卫。

火灵率先喝道:“大人小心!”身子跃离马背,拔剑刺向阿七。这一剑包含了对叛徒的仇恨,虽系左手所出,仍是声势猛烈。

阿七知道时机稍纵即逝,龙老汉所授的无名剑招在脑海中一一掠过。他双指并出,正点在火灵的剑身,火灵顿觉剑上如压千钧,胸中浊气涌动,说不出得难受,长剑竟脱手坠地。

不但是火灵,连阿七也吓了一跳,他自视再高,也绝不敢想象,经过短短数月的修习,竟能一招就逼得三清派高手弃剑。他迅速回神,接过火灵的长剑。此时头顶寒气飒然,两名长衫剑客同时攻到。

阿七长剑横掠,挡开敌剑,这两人出剑比火灵更为险辣迅捷,一招未过,一招又至,但不管怎样神妙灵动,阿七总能及时化解,剎那之间,三人已拆了二十多招。阿七的肉眼已无法分清敌剑来路,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却让他能依稀预测到敌人所取的方位,那感应似虚似实,瞬间清晰,瞬间模糊,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飞来飞去,飘忽不定,让人无法把握。

终于,有那么一瞬间,萤火虫定在某处,照亮阿七的心眼,他手中长剑疾出,“噗噗”两声,两名剑客的手腕同时中剑。他们是阿博朮重金聘来的西域剑士,为金银而来,自不愿赔上性命,忙不迭后退。

他连败三大高手,只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工夫。等两名剑客飞退,阿博朮才有所反应,撮口喝令坐骑后退,同时那蒙古大力士狂呼攻到,伸出肥肉巍巍的胳膊,来扳阿七的头颈。阿七长剑在地上一划,大片的泥沙扬将起来,马儿猝然受惊,吓得长嘶人立而起,还夹杂了阿博朮的惊慌呼喊。

阿七身子微侧,避过大力士的扑击,伸足在他脚上一绊,那大力士立即倾金山,倒玉柱,重重摔倒在地。阿七拔身而起,踩在大力士又光又圆的顶心,借力再跃起数尺,长剑居高临下,疾刺惊慌失措的阿博朮……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直困扰了阿七许多年,他一度认为是错觉,直到很久之后,才豁然想通。

眼看他的长剑要贯穿阿博朮的头颅,阿七竟没有任何喜慰的感觉,反而心底有个声音隐约在说:“错了,错了,快收剑!”一股莫名的寒意从某处向他吹袭,似乎这一剑要取的并非敌人的生命,却是自己的。

这一剑并没有刺中阿博朮。阿七的双膝剧痛,耳中听到可怕的响声,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力气迅速消失,他死鱼般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看见龙老汉手持荆杖,狠狠地瞪着自己。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龙老汉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这小畜牲不懂事,让大人受惊了!”他吓得手瑟瑟发抖,连荆杖也握不稳了,杖头不断摇晃。

阿博朮好容易勒定坐骑,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行刺朝廷官员,罪诛三族!”顿了顿,续道,“不过出手救本官的也是你老头儿,犯人又已膝盖碎裂,嗯嗯,交出宝剑,就此功过相抵便了!”

众蒙古骑兵面面相觑,惊异于副指挥使突如其来的宽容。只见龙老汉快步进屋,不一会儿捧了一柄无鞘宝剑出来,垂头呈至阿博朮之前。

阿博朮两眼放光,接过宝剑,虚劈两下,数道刺目的寒光在空中闪烁,如同银龙盘飞。阿七痛苦地闭上眼睛,膝盖骨碎的痛楚远不如心中的痛楚。

他终于盼到龙老汉出手了,却是在如此可悲的情况下。那一杖,快得无与伦比,准得毫厘不差,那是极精深的剑法,如果把荆木杖换成剑,阿七现在就是个残废。他背叛火灵,为龙老汉保住龙牙剑,换来的竟是这一记无情的杖击。当生命受到威胁之时,龙老汉原来也与火灵同样,朝蒙古人卑颜屈膝,还不惜打断徒弟的双腿,交出龙牙剑。

阿七又想,龙牙剑落到鞑子手中,不知将沾上多少汉族义士的鲜血,这些人,其实都是龙老汉杀的。阿七曾对火灵极度失望,转而视龙老汉为圣人,如今这一点星光被狠狠抹除,他的人生顿时陷入黑暗。

接下来阿博朮说了点什么,阿七并没有听清楚,令他从极度的失落中惊醒的,是来自膝盖又一阵的剧痛。他勉力抬头,才发现蒙古骑兵已走得一干二净,龙老汉正在为他接骨。人的膝盖骨一旦破碎,大多无可救治,毕生不能再走路,但龙老汉的手法极为奇特,十指利索地移动着,阿七伤处的疼痛竟大为消减。

龙老汉折了四根树枝,缚住阿七的断腿。小黄狗跌跌撞撞跑过来,轻舐他的耳朵,然后就去追逐母鸡了。

龙老汉把他抱进屋子,接下来的三个月,阿七都在床上度过,吃饭便溺,抹身换衣,龙老汉一手包办,但阿七连半句话也没有对他说过。

有一次阿七吃完炒鸡蛋煮米粉,龙老汉过来收拾碗筷,嗫嚅地道:“那、那柄剑本来说是要给你的,谁知道……不过不打紧,我还有……”他说得很慢,嘴唇不住蠕动,似在逐字斟酌。但阿七向他瞧了一眼,他马上就住口了,因为他发现阿七望向自己的目光,跟那天望着火灵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龙老汉的接骨手段果然有独到之处,三个多月后,阿七的膝盖竟尔痊愈如初,他向龙老汉告辞。

他没有提那天的事,只是说希望独自出去闯荡江湖。龙老汉并没有挽留,默默送他到屋外。

“阿七。”龙老汉说道。忽然间,阿七觉得鼻子有点酸,他不愿回头,也可能是不敢回头,以生涩的声音说道:“怎么?”

龙老汉咂巴几下嘴,咕哝道:“你……你记住,龙跟蛇一样,要打七寸,打蛇要打七寸……打龙也是,你明白吗?就像这座山里的恶龙,七寸被镇住,它就不能作恶了……”

阿七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嗯”了一声,跨出篱笆,跨出了这个他只住了几个月,却如数十年般漫长的地方。

他一口气走出老远,才回过头。几缕炊烟萦回在树与屋之间,其后是苍翠的山野,点缀着点点桃红。恍惚间,他似乎感到地下有轻微的震动,直传入心中,似乎龙老汉所言是真的,在这大地之下,极深的深处,那里虚幻飘渺,漆黑无光,一条自洪荒太古便已存在的巨龙,正于黑暗中蠢蠢欲动,发出沉重的喘息。

山中妖地与家信

阿七并未一去不回。

在这十多年中,他回来探望了龙老汉两次。第一次是出走后的第五年,阿七穿著义军的服饰,原来他加入了小明王韩林儿的起义军。凭着过人的剑技,还有与生俱来的奇妙预感,他数度击破阿博朮率领的元军,立下不少功劳,已积功升到步军校尉,绰号“快剑唐七”。

唐七第二次回来是在三个月前,那是元至正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南昌在蒙古人手上称为龙兴路,后来被陈友谅所占,六年之前,朱元璋把陈友谅赶进鄱阳湖,改名为洪都府。小明王死后,唐七投在李善长麾下,如今已忝为南昌城的副守备,手中领着一支精兵,专门在此一带搜捕陈友谅与蒙古人的潜伏余党。

他对龙老汉仍称师父,语气客套而疏远。有意无意间,他提起阿博朮:“这元狗还躲在附近。他是蒙古大将扩敦的心腹,奉命留在龙兴路,配合元军南下反攻。嘿嘿,这厮手无缚鸡之力,心眼儿却着实不少,不过师父,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抓到你跟前,当着你的面打断他双腿,把那柄龙牙剑还给你。”

龙老汉垂头坐在床沿,不答话。唐七在快意之余,忽然感到一阵后悔。在这些年中,他变得强壮精干,而龙老汉却衰弱了许多,这针刺般的报复,龙老汉承受得住吗?可是,说出口的话已收不回了,于是唐七像逃命似的告辞。

“记住那天,我对你说的话。”沉默良久之后,龙老汉说道。

至正二十八年正月,朱元璋在应天府称帝,建国号明。是年二月,洪都府大雪连天。

屋顶传来茅草被雪积压的声音,“吱吱呀呀”,刺进龙老汉的骨头里。

“讨饭的天啊,冷死我不成。”龙老汉在床上翻了个身,反着手,使劲拉扯破棉被。

下不完的雪,让龙老汉的风湿加倍发作。他低声咒骂,又转了几个身,索性披上棉衣起了床。屋角睡着老黄狗,睁开一只眼睛看看他,从鼻子里大大地喷口气,随即又闭上眼,闭得紧紧的。

龙老汉光着脚丫走到灶炉上,喝了口冷粥汤,“啧啧啧”,松垮的嘴皮子咂巴几下,他摇了摇头,拿起碗开门出屋。

雪花儿默默地飘落,龙老汉抓把粥汤洒在地上,撮着漏风的嘴巴“咯咯咯”几声叫,草棚里应声冲出六七只鸡来啄米。

“一、二、三、四,麻花儿呢……还好,麻花儿在。”麻花儿是最得龙老汉宠爱的一只小母鸡,翅膀上几点黑斑,疏落得像村口王二妈卖的芝麻饼,啄起米来异常凶恶,一路啄食一路拉屎,盼顾之间,总让龙老汉想起年轻时交过手的一位白衣剑客。

老黄狗探头探胸地跑出来,被冷风一吹,立刻连打五个喷嚏,悍不畏死地舐吃鸡屎。

“鸡饿不死,狗也饿不死。”龙老汉喃喃道,“接下来,该去瞧瞧那条蛟龙了。”他从门后提了一根漆过的木杖,这是唐七亲手做的,第一次回来时送给他的礼物。柄上刻着两行字:“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那是陶渊明《归去来辞》的句子,似是恭维他自甘淡泊,高洁如五柳居士,又似是讥刺他畏死避世,空负一身好武艺。不管是哪一样,龙老汉都不喜欢,他不怎么识字,讨厌文绉绉的玩意,也舍不得那把用了多年、视之为老友的荆木杖,但他还是毅然用漆木杖取代了老友。

“讨饭小子,胡说八道。”话虽如此,凄苦的神情却透出一丝和蔼,龙老汉拄着杖,光着脚,走向白茫茫的山野。

他穿过村子,与两三个村民瞅不睬地擦肩而过,沿着结冰的溪流,往山上缓步而行。雪好像小了点,到处是枯死的树木,偶尔有狐狸和兔子蹿过。龙老汉越走得高,越能感受到脚下有股力量在蠢蠢欲动,那就是恶龙的力量。

他很是迷信,觉得每逢改朝换代,各地总会有妖魔鬼怪,山精地龙出来作乱。一个月前,吴王朱元璋在集庆登了基,据说不日就要北上大都,砍了至正皇帝,砍了扩敦元帅,把蒙古人都赶回漠北去。

“不过是换个皇帝。”龙老汉心想。蒙古官爷凶,陈友谅又何尝不凶了?听说朱元璋还好,可他是在变天呐,变天是要遭报应的。朱元璋是神仙转世,据说他脸上长着二十八个麻点,上应二十八宿星辰,天谴奈何不了他,就转到旁人身上。不是有茅刀杀癞痢吗?这些都是报应,是劫难。皇帝是天上的星宿,凡人不能冒犯,若是星宿跟星宿打仗,那么吃苦遭劫的就是老百姓。

山势渐行陡峭,大大小小的石块陷在冻泥里头,阻住去路。龙老汉轻轻一纵,跃上了一块状似锅盖的巨石,然后又跳上另一块石头,身子轻飘飘的,一路向上,将近山顶的时候,他看见不远处似有白气冒出。他的心微微一紧,脚下不留神滑了滑,连忙伸拐杖抵着。

“讨饭的山,讨饭的石头!”还好木杖是漆过的,不会磨到手,若换了他以前用的一根荆木杖,这么用力一撑,虎口非得流上大半碗血不可。

他站在陡峻的岩壁处,望着崖对面的一处透着妖异气氛的地面。

“快了,很快就要出来了,它一出来,大家都要完蛋……”他喃喃道,“得去通知村民逃走。” 然而村民不会相信。他们早就对龙老汉有所忌惮,十多年前元军入村,个个吓得半死,村民中胆小的把龙老汉当成灾星,胆大的把他当成懦夫,不管龙老汉说什么,众人不但不信,还可能反其道而行。

他摇了摇头,下山回到村子里,找到李大羊的儿子李威。李威跟他老子长得一模一样,天生老实善良,是唯一肯听龙老汉话的。龙老汉给了他三个鸡蛋,请他从村头陈书呆子处借来墨砚跟纸,他醮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对李威说道:“送去南昌城,交到守备唐大人手上,很急。”

看着李威撒腿奔出村子,龙老汉咂巴几下嘴,喃喃道:“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知道……他肯来吗?”

唐七从少年手中接过发黄的信笺,信中只写了一行字:“我在伏龙山下广化院,快来。”字迹潦草歪斜,小时候唐七极少见师父写字,记得有一年,母鸡都不下蛋,龙老汉又不愿宰鸡,只好替六杨村的李嫂写信催她老公回家,换了几碗谷。那信里面就有“快来”这两个字,的确是他师父的笔迹。

唐七折好信纸,望向面前的少年。少年是地道的乡下小伙,身材黑瘦,胳膊结实,垂着头,不时偷眼打量。他本已被那一身靛缎的官服,和那鲜红的剑穗所慑,遇到唐七鹰隼般的目光,更是打个哆嗦,向后退了小半步。

唐七微微一笑,说道:“我师父还好吗?”

少年结结巴巴道:“老人家还好,就是骨头肚里痛。”

“风湿病。”唐七叹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我叫李威。”

唐七笑道:“你是李大羊的儿子,跟你爹长得真像。”李威一口的土话,让唐七恍如回到童年的时代。他一面与之寒暄,一面心中纳闷,除了六杨村后的山丘,龙老汉哪儿也不去,怎么突然邀他往广化院?然后他的思考被一名兵丁打断,那是手下的探马。

“禀告将军,属下等紧守鄱阳湖各处隘口水道,洪都左营的弟兄……”探马瞥了李威一眼,迟疑不说,见唐七作了个“不妨”的手势,才续道,“左营的弟兄在西南岸的范家墩见到阿博朮,这厮躲在当地一名渔户家中,唐将军,要不要……”

唐七沉思有顷,说道:“你去选三十位身手敏捷的弟兄,咱们今夜二更快马出发,凌晨前赶到。”那探马领命而去。唐七又转向李威,问道:“我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事?”

李威摇摇头,唐七见他脸色有异,似乎在隐瞒什么事。一股烦躁从心中无由涌起,唐七喝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李威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我……大人饶命!我走了十多里路,到了小莲山路口,实在累得紧了,就、就坐下歇歇,谁知道……谁知道瞌睡虫来了,这、这一睡着醒来已经到了夜里,我连夜赶路,早上才进城来见大人,路上、路上耽搁了大半天……”

唐七点点头,瞧得出他没有说谎。他让下人带李威去吃饭休息,自己穿上便装,骑马出了南昌城,径往南郊伏龙山驰去。

记得进军南昌之际,他跟阿博朮多番周旋,斗智斗力,凭着某些野兽般的奇异直觉,每每反败为胜,死里逃生。如今,不舒服的感觉又填溢胸中,心头如被大石所压,喘不过气来。龙老汉到底出了什么事?何以会来到什么伏龙山广化院?伏龙?记得他曾经说过,那奇怪的坟墓底下压着一条恶龙,难道是和此事有关?难道他说的是真的?但世上又焉有真正的龙?

雪初晴,风依然刺骨。午后,唐七来到广化寺外。黄色的门墙边,丛丛发黄的杂草自雪中冒出。他穿过寂静的庭院,檐角上冰柱倒悬,水珠一点一点滴下,落到雪堆里。廊下蹲着头瘦骨崚崚的狗子,嘴里叼着一根肉骨头。唐七想起龙老汉的黄狗,失去龙牙剑的那年,它还刚断奶,如今却已垂垂老矣。唐七的剑术早已炉火纯青,但这口剑斩不断生死,吓不退衰老。终有一天,他也会像龙老汉那样,被风湿病缠扰,牙齿脱落,眼力退减,呆呆地等待死亡,又或者在此之前他早就死于非命。洪武皇帝打败陈友谅,打败张士诚,打败察罕帖木尔,他却不能打败死亡。他领有天下,死时却不能抓住分毫。唐七蓦然觉得,死亡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他可以不畏惧,他却永不可能战胜。

唐七走入天王殿,开口招呼一声。回音在大殿上荡漾,震动着纠结在韦陀、弥勒等塑像上的蛛网。两名僧人从后转出,唐七道了来意,僧人喜道:“原来是七爷到了,老爷等候多时了!”两人把他迎到内堂奉茶,其中一个自去找龙老汉。

唐七啜了几口茶,仍不见龙老汉出来,正想问那随侍的僧人,突然身子一晃,脸色变得惨白,喝道:“茶有毒!”

那僧人脱下僧帽拋在地下,露出并无香疤的光头,狞笑道:“唐将军,你好啊!”屏风后又转出两人,一个是刚才离去的僧人,另一人肥胖身材,粗布灰衣,像个潦倒的樵夫,腰间却缚着一柄剑,剑鞘珠光宝气,与他装束极不匹配。

斗智与蛇的七寸

“阿博朮。”唐七愕然道,“你怎会在此?”那两名僧人他也认出来了,就是十多年前护在阿博朮左右的两位剑客。

阿博朮笑吟吟地道:“如果我说,是龙老汉又一次出卖了你,你信还是不信?”

唐七微一沉吟,摇头道:“我不信。一定是你盯上了李威,暗中换过了那封信。对,他在中途无故睡着,是你做的手脚吧?”

阿博朮竖起拇指,赞道:“果然聪明,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惜已经迟了。”说着脸上肥肉抖动,浮肿的双眼尽是杀意。他本是龙兴路的指挥使,至正二十年,各地民变蜂起,元军抵挡不住,北撤大都,元将扩敦瞧出陈友谅与朱元璋一山不容二虎,两大枭雄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大可从中取利,遂留阿博朮潜伏在鄱阳湖中,伺机行事。不料朱元璋用兵如神,陈友谅不是对手,在鄱阳湖一战中中了流矢而亡,江西大片土地落入朱元璋之手,阿博朮竟无处可以落脚,反遭唐七所率的明军围捕。

他深悔当初没有杀了这小子,然而他也知大势所趋,天命归于朱明天子,于是奉扩敦之召,欲从水路回归大都。阿博朮能得扩敦信赖,自然精通兵法计谋,他派人扮成自己的模样,在鄱阳湖西南方的范家墩出没,自己则从东郊北返,那是名符其实的“声东击西”。

也是事有凑巧,这日阿博朮在官道上见一名少年匆匆走过,还向人询问往南昌城的路途,他心中一动,命手下剑客假扮客商套出李威的话,然后点中李威的昏睡穴,从他怀中搜出龙老汉的信来。那信只有两个字:快来。

阿博朮虽拿不准,但他有个直觉,这信是送给唐七的。他对唐七恨之入骨,虽知杀此一人于大局无助,仍不愿放过任何机会。他在信上又加了几个字,诱唐七前来这座早就无人的寺庙。

“十年之前,”阿博朮抽出龙牙剑,脸上肥肉抖动,“我没有杀你,我错了。为了弥补这错失,今日我要你受尽折磨才死。喂,把他的手脚都砍了再说!”一个剑客应声上前,挥剑斩向唐七。

血光溅起,一条手臂落在地上,手中还握着剑,却不是唐七的。那剑客捂着血如泉涌的右肩,倒地翻滚。唐七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大步向阿博朮欺近,说道:“你又犯错了。”

“和尚都吃素。”唐七只说了一句,然后挥剑架开另一名剑客的攻击,长剑运转,刺入敌人的小腹。他一直盯着阿博朮,目光比庙里的四大金刚还要凌厉森寒。厅后又涌出八名元人刀手,护在阿博朮之前,但丝毫不能减慢唐七的脚步。

“你不该拿肉骨头喂庙里的狗。”唐七继续道,剑尖连点,三名刀手中剑倒地。

“你也不该用这种次等的砒霜。”他使长剑劈碎茶碗,茶水夹着瓷片洒入三名刀手的眼中,三人狂呼倒地。一名刀手绕到背后出刀,唐七反手一掌,那刀手鲜血狂喷,直飞出厅外。

“你错得最厉害的是,”唐七来到阿博朮三步之外立定,“不该以为我仍是十年前的我。”那仅存的刀手隔在两人之前,双手握着刀,几次作势欲斩,终于他大叫一声,拋下弯刀,奔出庙去,让阿博朮独自面对唐七。

逃逸者嚎叫的回声兀自在殿顶飘荡,阿博朮脸如死灰,龙牙剑的剑尖因双手颤抖而上下摇晃。

唐七晒道:“你得了宝剑,那又如何?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用。”话虽如此,他还是暗中提防,龙牙剑实在太锋利了,阿博朮虽不识武功,但随随便便一划一挥,依然颇具威力。

一种很奇怪、很不舒服的预感涌上唐七心头,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发生在上辈子,又似乎只发生在昨日。十年之前,自己提剑刺向阿博朮的场景又浮现在唐七脑海中,他决定速战速决,长剑倏地刺出。

阿博朮一声惊呼,毛手毛脚地举剑挡格,露出胸前老大的空门。那早在唐七意料之中,长剑转向,疾刺要害。

就在这时,眼前寒芒疾闪,唐七的反应极快,暴喝声中,硬生生回剑护身。“叮”的一声轻响,长剑折断,唐七趁机退后半步。

只见阿博朮单手握着龙牙剑,剑尖斜指于地,鲜血点点滴落。他仿佛变了另外一个人,仍是痴肥如猪,仍是脸色灰白,然握剑的手不再颤动,一股杀气从他的人、他的剑散发出来,冰冷刺骨。唐七一生之中,从没有遇过这样的高手!

万万没想到,貌似窝囊废的阿博朮竟是用剑的大行家!他故意露出马脚,故意让手下尽数死在唐七剑下,为的只是让唐七放下戒心,啃骨头的狗、砒霜毒药,皆为俺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杀招,便在这一剑。

唐七明白,自己所以能躲过一劫,全因对龙牙剑心存忌惮,如果阿博朮用的是普通刀剑,甚至只是一段柴木,唐七的右手也非受重创不可。现在,他腰肋被龙牙剑划过,鲜血迅速涌出,伤势只有更严重,但他起码保住了右手,保住了获胜的筹码。

“不错。”阿博朮点头赞许,“宁愿伤在要害,也不愿放弃握剑的手。不愧是我的宿敌。”

唐七将半截断剑脱手甩出,俯身去捡地上的长剑。阿博朮施然击飞断剑,等唐七拾起剑来,才微笑着出剑,“嗤”的一声,唐七的剑又被削断,尖头倒飞,擦过他的眉际,顿时鲜血长流。

唐七飞足踢起一名刀手的尸身,同时摘下他的佩刀。阿博朮横一剑,竖一剑,偌大的人身被切瓜菜般斩为四块。漫天血光中,宝剑宛如游龙矫夭,疾刺到唐七胸前。唐七横刀迎上,但龙牙剑实在太利,剑尖竟贯穿刀身,危急中他挪动身躯,以左肩硬受一剑,借势跌退。

阿博朮剑刃转动,钢刀从中裂开,似乎在搅一团面粉。他连出三剑,唐七便受三处重伤。看着血从唐七身上喷泉般冒出,阿博朮感到极端的欣慰,忍不住“格格”怪笑。唐七一言不发,这次同时捡起三把刀,双手各握一把,第三把咬在口中。

阿博朮避开他野兽般的目光,宝剑又再刺出。唐七大喝一声,双刀一上一下,向他掷来。阿博朮道:“看你还耍什么把戏。”谈笑间,剑光如电,双刀断为四截,不料面前冷风飒飒,又是两道寒光射来,却是唐七踢起地上的一刀一剑。

阿博朮急忙挥剑封挡,唐七猱身扑上,弯刀疾刺他咽喉。阿博朮的反应也是快极,斜步错身,刀刃自他颈侧掠过,划出浅浅的一道口子。他反手出掌,击中唐七肩头,“砰”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唐七摇晃几下,终于还是站稳了,气息却急促起来。

“好小子。”阿博朮伸手抹抹伤口,舐舐指尖的血,狞笑道,“十年之前,你师父救了你,十年之后,他还救得了你吗?”唐七道:“你说什么?”

阿博朮道:“你还不明白吗?小子,你跟我一样,也是天生的练剑材料。像咱们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有某种预感,可以预知危险,就像蝼蚁预知地震,蜻蜓预知暴雨一样,我们可以在敌人攻来前的瞬间,察知他的意图。这瞬间短之又短,但往往决定生死。当年你一剑向我刺来,可有什么感受吗?”

唐七心中一动,隐隐觉得,有件事错了,大错特错,错之极矣。十年之前,他远非阿博朮的对手,无异于灯蛾扑火,那一剑刺出时的奇异感受,原来便是为此。那是预感,他依稀预感这一剑刺出,死的非是敌人,而是他自己。

“我没有说错吧?你真该谢谢你那师父,若非他及时阻止了你,你的预感就要成真了。”阿博朮续道,“若非他打碎的是膝盖骨,让你变成残废,我又怎肯就此放过你?没想到那老家伙竟然能重拼碎膝,老子算是栽在他手上啦!”

唐七不愿相信阿博朮,但不得不信。当时龙老汉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荆杖摇晃不休,此刻回想,那杖端隐隐游移在阿博朮上身十多处要穴之间。这并非是懦弱不堪,而是软硬兼施的威胁,若阿博朮执意要为难自己,荆杖便会击中他任何一处大穴。龙老汉早就瞧穿了阿博朮的底细,可惜两大高手之间细微却凌厉的争峙,唐七要到十年后的今天才明白过来。

他错怪了龙老汉。阿博朮在此时道破天机,毁去了唐七的坚毅与执着,他心如死灰,全身的力量消失得一干二净,单膝跪倒在地,以刀拄地,不住喘息,刀锋般的目光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茫然和悔恨。

阿博朮占尽上风,大步上前,龙牙剑在他脸前晃来晃去,笑道:“不过,最终你还是死在我手上。你知道吗?这就是力量!蒙古人有力量,所以我们横扫天下,骑在别人的头上。我的力量比你大,所以此刻你要死在这里。”

唐七任剑光闪耀着刺向他的眼睛,心中飞掠的只是龙老汉的身影。以前忽视的,现在蓦地明了,龙老汉孤僻沉默,但他教了唐七很多。不像那些所谓的大侠女侠,高来高去,大鱼大肉,抢劫他们所说的“不义之财”以为己用。他武功高强,却从不欺凌乡众,他只拿鸡蛋换吃的,这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义举,却是发乎自然的纯善。

他迷信执着,但也充满智慧,若非他当机立断,唐七早已死了。而事后他甘愿承受自己的鄙视。他怪错了龙老汉,怪错了自己的师父,他把龙老汉拋在乡野,孤独地委屈地度过这十年。这十年中,他虽曾探望师父,也不过是想衣锦还乡,一吐怨气,言语中嘲讽耍弄,那柄漆杖的皮里阳秋,这与其说是探访,倒无如寻仇更贴切些。

龙老汉并没怨怼,目光中隐隐透着慈爱与纵容。还记得上次分别,他说过什么?唐七搜遍枯肠,想带着与龙老汉的回忆迎接死亡。那个干涩沙哑的声音,他说过什么呢?

“你……你记住,龙跟蛇一样,要打七寸,打蛇要打七寸……打龙也是,你明白吗?就像这座山里的恶龙,七寸被镇住,它就不能作恶了……。”

这是十年之前唐七离家时,龙老汉的交待。十年之后,龙老汉说:“记住那天我说的话。”

“龙……打龙,跟打蛇一样,要打七寸……”唐七心中电光一闪,照亮了阴暗的死亡路途。龙牙剑的光芒仍在眼前荡来荡去,如秋水,如流星,如寒雪,那是近乎完美的剑光,可直觉告诉唐七,刺目光芒的深处,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瑕疵。

唐七的神色尽是疑惑,瞧在阿博朮眼中,却甚是无味。阿博朮希望他猎杀的是一头猛虎,而非一只蠢牛。唐七越挣扎反抗,他越有劲头,他要慢慢将这头猛虎折磨死,那样才对得起自己耗费的心机,可是唐七消沉得比他料想的快。

“这游戏再玩下去,已无半点趣味。”阿博朮心想。

正要结束这场猎杀,唐七蓦地大喝一声,跃在半空,弯刀居高劈下。阿博朮嘴角泛起残虐的笑意:“很好,疯狂反抗吧,如此你才能体悟自己的无奈。”龙牙剑挑出,他要击断最后一柄弯刀,然后斩断唐七的手脚,刺瞎他的眼睛,用他的血洗清自己的仇恨与恶念。这样,就算蒙古人依然敌不过朱元璋,阿博朮也可以毫无遗憾地返回塞外的家乡,在那里,有等待他的妻儿,有他熟悉的草原、雪山,还有牛羊跟牧女。那里没有争战,只有平和宁静,那里是他出生和老死的地方。

刀光与剑芒交错,迸闪出生命的火花。如阿博朮所料,弯刀断成二截,但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是,龙牙剑也断了,无坚不摧的刃锋竟然铿的一声折断,断得如此清脆。

他错愕不已,唐七却胸有成竹。胜负便系于这有备无备之间,唐七又是一声暴喝,断刀脱手掷出,贯穿了阿博朮的胸口。

霎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阿博朮盯着手中只剩下七八寸长的龙牙剑刃,断口处平平整整,像被挫刀挫断似的。随后他把目光移向唐七,唐七坐倒在地,犹如虚脱。阿博朮勉力抬臂,半截龙牙剑缓缓移向唐七的喉头,一分一分地往前送,龙牙剑锋利无比,就算只是轻轻拖过,也足以割断唐七的生机。

眼看剑刃离喉头已不到寸许,阿博朮喷出一大口鲜血,仰天摔倒在地。唐七知道阿博朮再也站不起来了。战胜阿博朮的并非唐七,而是龙老汉。唐七只是在濒死时孤注一掷,赌的是龙老汉说的那句话。虽然不知为何,但龙牙剑的确存在致命的缺陷,宛如蛇的七寸。

阿博朮大口大口地喘气,艰难地道:“让我……让我死得明白!”唐七说道:“自你从我师父手里接过龙牙剑的一刻起,你就已经败了。”

阿博朮干笑两声,道:“原来又是他。嘿嘿,好家伙!不过,你以为你已经大获全胜了吗?咳咳,厄巴济、帖尔格、古玛,你知道这三人是谁吗?”

唐七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这三个名字。蒙古朝廷大力培养刺客与武士,其中以六匹狼与三兀鹰最为顶尖。六匹狼多年前在南荒尽数战死,以阿巴济为首的三兀鹰却纵横至今,未逢敌手。

“我就是古玛的徒弟。”阿博朮咧嘴而笑,血从唇角淌下,“但我从不知道师父的武功有多高。他们三位,三兀鹰,由扩敦大帅派来接应我北返,不过,咳咳,我却请他们先替我去做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唐七愕然道:“是什么事?难道你派他们去……”阿博朮不再理他,自顾自哼起了曲子,但从他狠毒的笑意看来,唐七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你是什么时候……”唐七话说到一半,已知逼问无用。阿博朮的眼睛神采消退,进入弥留状态。他脸上的阴狠被温柔所取代,口中哼着奇异的曲调,唱着奇异的歌词,唐七仿佛看着他大步回到了辽阔的草原,蓝天白云一望无际,极远处有一名长发飘扬的女子,正向他轻轻挥手。

缠战十载的宿敌终于倒下,唐七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他的父母被蒙古人夺走生命,现在他夺走了阿博朮的性命,可能让某个蒙古小孩失去父亲,蒙古女子失去了丈夫,他们都是无辜的,跟当年的自己同样。这一切究竟孰是孰非?这一切的源头又在哪里?

他把半柄龙牙剑包好放入怀中,又随手捡了一柄弯刀,勉强提气站直,跌跌撞撞地出庙上马,马鞭连挥,朝六杨村的方向疾驰而去。三兀鹰的目标必然是龙老汉,这是阿博朮的杀手锏,万一唐七没有赴广化寺之约,那么他就可以用龙老汉的生命加以威胁,把唐七从守备重重的南昌城引出来格杀。

阿博朮说他从不知道其师古玛的武功有多高,同样唐七也不知道龙老汉的武功底细。唐七只知道,龙老汉已是风烛残年,长期被风湿病折磨,就算年轻时剑术再精,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老与死,本是不可违逆的至高力量。

唐七所能做的,只有尽快赶到龙老汉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与他死在一起。

兀鹰与蛟龙

唐七昏昏沉沉地赶到六杨村外,已是傍晚时分。天空被浓郁的血色云团裹住,竟没有一丝风。与十年前离去时一样,他感到大地深处那沉厚恐怖的颤动。他涌起极为不祥的预感,觉得死亡的力量正笼罩这里。在死亡面前,他头一次满心恐惧,他不怕失去自己的生命,却怕失去龙老汉。

村落中亮着灯火,蒙古杀手并未屠戳全村。龙老汉的茅屋却阴暗一片,不闻丝毫声息。唐七绕到屋后,攀上一棵老松树。昏沉暮色之中,他看到老黄狗从屋角转出来,伸个懒腰,几只母鸡跟在它后面,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一切都似乎归于原位,但唐七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一点细微的响声从身下传来,唐七翻身下树,但见三枝羽箭插在他容身的树干上,巍巍颤动。身后风声飒然,他更不回头,反手便是一刀。一个异域口音浓重的男人道:“有趣!”这人伸掌在唐七手肘上一托,唐七但觉大力涌来,钢刀脱手直飞上天。唐七临危不乱,踢起大片泥沙,同时向斜里冲出几步。那人举掌劈出,呼啸声中,泥沙通通落在远处,唐七被他凌厉的掌风带到,一个踉跄,险险摔倒在地,同时左臂剧痛,竟被一枝劲箭贯穿。

“不是点子。”一个声音尖利的人说道。

唐七转过身来,只见前方站着两人,一个魁梧壮实,上肢犹如铁塔,背后负着大刀;另一人却是个矮驼子,手执长弓,腰间两个箭袋来回晃动。照面间,唐七已知这两人武功卓绝,就算自己没有负伤,也不见得是任何一人的对手。不过他也松了口气,这两人把他当成龙老汉,那就是说,龙老汉并未遇害。

“神臂龙鹰厄巴济,神目驼鹰帖尔格。”唐七冷静地道,“你们的对手是我。”

神臂龙鹰奇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你受了重伤,打不赢我们的,蒙古好汉不杀弱小之徒,你走吧。”唐七倒没想到这杀手还挺硬气,心中飞快地盘算对应策。见他迟疑不定,神目驼鹰尖声怪笑道:“小子,别不知好歹,若非见你早就受了伤,刚才那一箭已经射穿你的心口了,快滚吧!”

唐七说道:“这里是我的家,要走也是你们走。”神臂龙鹰道:“你是龙老汉的什么人?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唐七冷冷道:“我是他的弟子。我只知道你们受人所托,要来杀他。”神臂龙鹰说道:“不错,是阿博朮要我们来的,他虽是我师侄,但官阶在我之上,这是命令。你就是唐七吗?那好极了,你也留下吧。”说着踏上一步,神目鹰驼弯弓搭箭,对准了唐七。

唐七淡然道:“阿博朮命你们来对付我师父,无非是为了杀我。现在,我便站在此处,你们杀了我,就算完成了任务,不必再去为难我师父了。”事至如此,他毫无办法,只好一命换一命,但盼这几个蒙古杀手自恃身份,信守承诺。

双鹰对望一眼,神目驼鹰瞪眼道:“如果你便是唐七,那只需割下人头,咱们就算不为难龙老汉,也无不可,但你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唐七微微一笑,将半截龙牙剑拋到两人面前。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是阿博朮的佩剑!你杀了他?”屋中踏出一个高瘦的负剑老者,那是三兀鹰之首的神剑飞鹰古玛。唐七道:“不错,我杀了阿博朮,我就是唐七。”

古玛点头不语,冷酷的面容瞧不出分毫感情。唐七说道:“我与阿博朮只是沙场上各尽死忠,并无私仇,望三位也别迁怒于家师。”古玛抽出细长的佩剑,指向唐七:“很好,你是条汉子。我杀了你为爱徒报仇,然后回大草原。”

“古人云有其师必有其徒,今日才知此言甚谬。多谢了!”唐七闭目待死,心中竟有一丝宽慰。古玛出剑刺向唐七的胸口,他敬佩这男子,因此不愿其多受苦楚。然而剑到中途,一条拐杖搭了过来,荡开长剑。古玛一惊回头,但见唐七身边站着一名佝偻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何时出现。

唐七也不知是喜是悲,呆呆地道:“师父。”龙老汉挥挥手,说道:“你们不能杀我徒弟。”古玛冷冷道:“由尊驾代他指教,也是一样。”龙老汉皱起眉头,道:“让我先找回我的剑。”说着,他走到那大坟旁边,用拐杖掘了起来。

三兀鹰觉得这老者是在故弄玄虚,但他们也不屑向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出手,只好冷眼旁观。唐七从不知这怪坟周遭埋有兵刃,他走到师父身边,见土坑中果然露出一角黑色的铁器。龙老汉又掘了几下,将土中一柄黑黝黝的带鞘长剑捧了起来,他跪倒在地,向那怪坟叩了八个响头,喃喃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神臂、神目双鹰只瞧得哈哈大笑,唐七却心焦如焚,低声道:“师父,你不要为我送死!”龙老汉不理他,自言自语地道:“这柄剑,才是我家传的宝剑,名叫‘龙骨’。唉,埋在土里好多年了,再不起出来,我真得忘记了呢。”

唐七无奈,他身受多处重伤,连抬一下手臂也不能,目下能做的,唯有不断提聚残存的体力,以待时机。龙老汉捧着剑来到三兀鹰之前,他干枯如鸡爪的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刃。与此同时,天际传来一连声重浊的闷雷,唐七又感到了脚下深处的震动,令人窒息的死亡感觉正在急速接近。

龙骨剑的剑身很窄很薄,暗哑无光,实令人怀疑其价值何在,须得深埋于土?龙老汉的目光从三兀鹰脸上逐一扫过,其中的慨叹,如在悼惜亡者。神臂龙鹰厄巴济为人心高气傲,份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他大喝一声,隔空出掌,想以掌风震倒了这奄奄待毙的老儿。

唐七大惊,却见龙老汉的身子被掌风激得轻飘飘地向后飞起,在半空中蓦地转向,已欺到神臂龙鹰身前,五指箕张,直捺胸前。古玛喝道:“二弟留神!”

神臂龙鹰这时已知敌人非同小可,寒风闪处,摘下背负大刀,顺势劈向龙老汉。唐七远在数丈之外,也被这一刀卷起的气芒逼得烦闷欲呕,一句“师父快逃”,竟叫不出声。

龙老汉摇摇头,五指化捺为托,击中神臂龙鹰粗壮如老柏的上臂,这一下无声无息,看似蜉蝣撼树,神臂龙鹰竟然经受不起,大刀“呼”的一声,向上反弹。他自出道以来,从无人敢以单臂之力,挡他全力的一刀,错愕之际,龙老汉又是轻轻一掌印在他腰间,神臂龙鹰哼也不哼,硕大的身躯软倒在地。

神目驼鹰又惊又怒,喝道:“老妖怪,使什么邪术!”九枝劲箭连珠而发,将龙老汉周身所有退路全数封死,这招“九极归元”是他毕生研练的绝学,不知有多少强敌被利箭贯体。

龙老汉又摇了摇头,龙骨剑从左至右,斜斜划出,那九枝劲箭尽数被他拨转,向它们的主人回射过来。神目驼鹰大声咒骂,伏高窜低,左退右进,总算将九箭一一避过,猛听古玛叫道:“老三,快退开!”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退到了龙老汉身旁,或者说,是龙老汉以剑拨箭时,施上了匪夷所思的巧劲,将他牵引过来。

与敌人面对面,原是所有弓箭手的软肋,但神目驼鹰非止是弓手而已,他手臂微振,两柄匕首自袖中暗鞘滑入手心,夕阳昏芒之中,两道银光上下飞舞,罩住敌人各处要害。龙老汉弯腰前冲,匕首霎时落空,同时龙骨剑划出一道奇异的弧形,神目驼鹰已然摔倒,再也不动。

龙老汉勉力挺直腰背,望着最后的神剑飞鹰。古玛按上剑柄,坚定如盘石的手竟微微颤动。龙老汉如何击倒神目驼鹰,他连瞧都没瞧清楚。横扫天下的蒙古杀手三兀鹰,竟被人在举手之间便除去其二。古玛吸了口气,说道:“在下领教高招。”龙老汉道:“你可以走。”

古玛淡然道:“若不能为二位兄弟报仇,神剑飞鹰无颜再活。我这柄剑名叫‘雪风’,乃波斯名匠所铸,不在‘龙牙’剑之下,前辈请留神了。”他明知对手无法战胜,竟仍出言提醒,不肯占这便宜。龙老汉道:“你也留神。”

古玛哈哈一笑,‘雪风’剑刺出,瞬间连变十三次,前剑未老,后剑又生,剑芒点点悬挂于虚空,如星映雪,又如雪裹星。

然后,所有星光、雪影合并,变成一往无前的一击。龙老汉的剑舞成黑气,轰然迎上。天际闷雷再起,地上一条雪蛟,一条黑龙错身而过,旋即消没。

龙老汉的额角现出一条短浅的血痕,古玛则以剑拄地,不动声色。须臾,“雪风”剑“乒”的一声,从中断裂,神剑飞鹰的身体失去支柱,摔倒在地。三兀鹰全军覆没。

唐七又惊又喜,见到古玛的尸体,又不由唏嘘,叹道:“这人是条好汉!”

龙老汉咕哝道:“屁都不是。”倏然伸手,拔出唐七臂上的箭,血随即飙射而出。唐七咬牙忍痛,龙老汉在伤处附近的穴道推拿几下,血登时止住了。他撕下身上的衣布,替唐七包扎各处伤口,末了道:“已经太迟了,你快去村子里。”

唐七愕然道:“怎么?”

“轰隆”一声巨响,仿佛突如其来的一道霹雳,将唐七的话声淹没。龙老汉回头看了看山野,又看了看村落,脸上竟现出恐惧至极的神情,喃喃道:“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不,还不迟,阿七,你快到村上去,带所有人逃走,向西逃,逃得越远越好,越高越好!”唐七道:“是元军来袭了吗?还是陈友谅的余部?”龙老汉颤声道:“都不是,是地下的恶龙!快,你快去!他们不信我说的,但你是明军的英雄,他们一定肯听你的。”

唐七半信半疑,然而他此时对龙老汉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见他神色惊惶,全不似独对三兀鹰时的自若,说道:“那师父你呢,你要去斩杀那恶龙?”

龙老汉摇头道:“不,我先逃,你带着村民一起来。”唐七“哦”的一声,心中似觉失望,龙老汉迭声催促,他才跌跌撞撞地快步而去。

龙老汉转身向溪涧的上游走去。山路又渐渐的陡峭,但一丝风也没有。天上的云是妖异的黑紫色,林中没有鸟兽的声音,也没有树叶摆动的声音,万籁俱寂,只余草鞋踏在石上的沙沙之声,说不出刻板与呆滞。

他的风湿病又发作了,骨头如被万针攒刺。他很想停下来歇歇,却知道这一坐下,可能永远也站起不来了。泥土开始湿润,渐渐地成了烂泥,还隐隐有流动的趋向,融化的雪水在巨石之间流淌,几丝几缕,交相汇合,不时有小块沙石顺流而下。

龙老汉来到上次那地方。上次来的时候,雪还在不停地下,周围都积着厚雪,唯独这块尺许方圆的地,光秃秃的,雪都已融成了水。这是恶龙出山之兆。几十年来,他每年冬天都在这山中巡逡,不久之前,他终于发现了这块妖异的旱地。

他的风湿病已入膏肓,每逢天冷潮湿,他都得忍受尖针刺骨般的酷刑。但这几天他却希望雪能永远下着,永远也不要停。一旦春日复照,冰雪消融,那条恶龙便会冲破禁制。

可是雪毕竟是停了,就像生老病死,乃是自然之态,丝毫不从人愿。

龙老汉踏上这块旱地。土地是热的,脚下传来深层的震动,直刺入他心中。那是恶龙即将破土的喘息,也是生灵即将死亡的悲吟。龙老汉闭上眼睛,脑海浮现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恶龙自山上破土而出,村落被泥石流淹没的可怕情景。

老一辈人或许知道“出蛟”的典故,然此地山势陡峭,平凡的农人猎户又怎么上得来?为了让村民逃过此劫,他召唐七回来,却被三兀鹰所阻。现在,脚下的震动越来越烈,恶龙转眼要出来了。

“我得想法子,阻挡片刻。”龙老汉心想,“这当儿阿七他们还没逃走呢,只要片刻就好。”

地下的震动声越来越响,他把龙骨剑插入泥土,提聚全身的功力,传到剑刃之上。一股无可阻挡的巨力从地底涌上来,那本非肉体可以承受,幸好他以龙骨剑为缓冲,虽然骨头格格作响,口鼻都渗出血丝,还是支撑着屹立不倒。

四周的地面开始龟裂,白雾般的热气“嗤嗤”冒出,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却被龙骨剑刺在“七寸”上,不断翻腾挣扎。

“这就是天地的力量。”龙老汉心想,“把活的人拉向死亡,没人能够战胜,但这不是最强的力量。决不是。”

世上最强的力量又是什么?

龙老汉是旷世奇才,他年轻之时的武功就已远胜一些所谓的宗师,也许是武功实在太强,他对什么武林盟主、抗元首领半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是思考,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他的武功奇高,又有锋锐无匹的宝剑,可称天下无敌。但他拥有的力量却不是最强的,他救不回亲人的老死,留不住女子的容颜,阻不断溪水的流淌,左右不了月儿的圆缺。

他惧怕死亡,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在阿博朮面前打断阿七的腿,便是怕元军会屠杀六杨村的村民。他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无法在铁蹄下保全村民。凭着过人的灵觉和预感,他一度觉得冥冥的极暗之处,那股操控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的力量,才是至极的力量,每个人都只是它的玩物,无论是乞丐,还是皇帝,无论他掌有何种力量。

不过阿七来到之后,龙老汉的想法渐渐变了。当他看见李大嫂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浇水种菜;看见王二妈雨风不改地站在炉边烤饼子,赚取微薄的口食供养她那个丧子已久、九十多岁的婆婆;看见陈书呆子对别人刻薄凶恶,对那个五十岁上生下的宝贝儿子却呵护备至;看见嫩芽从土地中冒出头来;看见燕子在梁间忙忙回飞,喂食幼雏……看见这一切一切,龙老汉便会想起自己对阿七的感情,他觉得,一直以来他所惧怕的,并非是最强的力量。

龙骨剑传出折裂的声音,大地剧烈震动,山石开始顺着泥流缓缓移动,那条恶龙终究占了上风。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龙老汉双手紧握剑柄,咬牙道,“你这条讨饭的恶龙!”

尾声

唐七领着众村民奔出村子的时候,听到山上传来轰轰巨响。一个老者叫道:“是出蛟!出蛟啦!”所谓的出蛟,乃炎热的地气从山上爆发,消融的雪水借着这股巨力,带动沙石滚滚而下,如滚雪球般不断须聚,村落转眼便被淹没,这是比地震更可怕的灾难。

众人虽知无幸,仍是发足狂奔,山上的巨响越来越烈,却始终未见泥石流涌来。直到唐七带着大伙儿奔上南面的山丘,才看见对山一股灰白色的洪流疾冲而下,所到之处,树木皆被折断淹盖,在众人惊呼哭喊声中,六杨村已变成混浊的泥潭。

正当唐七四下察看,寻找龙老汉的身影之际,他听见几个老人窃窃私议,一个道:“我小时候也见过出蛟,和这次可不一样哪。那会儿,巨声一响,泥石流就刷地来了,哪有人逃跑的份。”另一个道:“对对,这定是菩萨保佑,那蛟龙出得迟了,咱们六杨村的人个个大难不死。”第一人道:“多亏了唐将军带咱们早走一步,唐将军就是活菩萨啊!”

剎那间,唐七明白了。众村民围了上来,叩头作揖,千恩万谢,唐七听而不闻,忽然大叫一声,冲下山去。

黑云消散,天际现出一轮圆月。唐七涉过被掩埋的六杨村,来到溪的另一头。出乎意料,龙老汉的屋子竟没有受到波及。鸡棚里只剩下一只母鸡,是龙老汉最疼爱的麻花儿。老黄狗听到脚步声,从屋里探出头来,发现来的不是那老主人,微感失望,但还是摇了几下尾巴。

唐七来到屋后的怪坟边,耳边似乎响起龙老汉的声音:“我祖先是最早的皇帝。所有的老百姓都是我祖先的子民……我们世代住在这里,保护祖先的土地和子民。”唐七跪在坟前,双手捂着脸,轻轻地啜泣。

“讨饭的小子。你哭什么?”

唐七矍然而惊,只见月光之下,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形,脚下黑影拖得长长的,正是龙老汉。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手上捧着断裂的龙骨剑,嗫嚅道:“阿七,我答应过要送你一柄宝剑。就是这柄龙骨。它才是真正的宝剑,是我祖父传下的。龙牙剑身七寸上的裂口,就是我年轻时试剑留下的。可惜……唉,可惜连龙骨剑也断了,那条讨饭的恶龙啊!”说着连连叹气。唐七又惊又喜,说道:“不要紧,师父……”接下来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哽住了。

龙老汉道:“我的内力武功全没了,人也累死了,想睡觉。本来是要死在山上的,但我心里总是念着得有人送终,省得被讨饭的鬼差欺负,唉唉。”他走入他那小屋子,大黄狗和麻花儿欢叫着迎上。

是夜,龙老汉在唐七陪伴下宁静地逝世。

次日一早,附近的军民便把小屋围了个结实,敲锣打鼓,齐齐称颂唐七是活菩萨、大英雄。唐七再三解释,无奈人们会自行创造自己的英雄,这也是天地间不可抵挡的力量之一。唐七苦忍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悄悄溜走。

他浪荡天涯,几年后在一个小地方娶妻安居,还生了个女儿。

这天,他吃过了早饭,对妻子说:“我得出趟远门了。”

妻子有点彷徨:“没听说你有哪门子亲戚啊?你啥时候回?”

唐七笑道:“我得出去走走,找一个小孩回来。嗯,或者是两三个,我把他们带回来,教他们武功,然后把龙骨剑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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