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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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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河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李白的诗句虽然夸张,但当伍清平看到平山的雪花时,却不禁感叹,那比喻真是贴切啊!时值初冬,然而这场大雪下得欢腾,玉龙飞天,琼瑶匝地。

雪地里,一支商队静静前行,骡马车上载满货物,伍清平斜躺在棉花包上,不时啜一口酒壶里的酒。除了皮草、棉花,商队还贩运了许多咸鱼,空气里飘着淡淡腥气,在这大雪天里显得倒也清新。

赶车的老伙计同他闲聊解闷,从自家的小孙儿,聊到年轻时勾上邻村的姑娘做老婆的经历,唾沫横飞地说着,脸上笑得得意。问到他做什么营生时,伍清平老实地回答:杀人。老人哈哈大笑起来,说他真会玩笑。伍清平知道他不会信,跟着笑笑,又灌下一大口酒,痛快得呼出声来。

今晚他们要赶到平山县城投宿。大雪天路不好走,商队行进缓慢,天色却快黑了。前方蓦然腾起一团雾,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楚状况。刹那过后,那团雾中冲出一队人马,转瞬杀到眼前。商队人马惊慌起来,叫嚷着:“强盗来了!强盗来了!”同行的镖师纷纷拔出兵器准备御敌。

前面的人已经和对方交上手了,伍清平悄悄将赶车的大叔拉到隐蔽处,老头抬头间看到了年轻人嘴边一抹含混的笑。

终于来了吗?这些天他跟着各商队在这条道上来回十几趟了,专为等他们。

一个月前,他接到一单生意,五百两银子买一颗人头。目标就是平山县这窝匪寇的头领——解宝山。

本来这种生意很麻烦,他是不愿接的,牵线人也很为难,笑着跟他说:平山匪寇猖獗,就当为民除害,也做做好事吧!他才收了银子,动身来到这里。

牵线人说,平山匪寇十分凶蛮,动辄满门屠杀,百姓畏惧如虎。然而这伙匪寇间或也杀富济贫,甚至替穷人复仇申冤,杀了好些个为富不仁的富绅。伍清平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在他眼里,没有杀人放火的好人,如他一般,杀手就是杀手,靠本分赚钱吃饭就好。

眼前这伙强盗的确强悍,来去如风,却又井然有序,片刻完成了劫掠,消失在官道上。伍清平心想,怪不得官兵几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遭到洗劫的商队损失惨重,大半货物被他们驮到马背上劫走,散落的棉花包上浸着镖师们的血,十一名镖师全部丧命,雪地上尸体横陈,商队老板让人剁下了头颅,搜走了身上的银票,剩下的几个伙计瑟缩着,呆望空茫的大路。

赶车的老伙计幸免于难,回过神来,那个搭车的年轻人已没了踪影。

伍清平追上了那伙强盗。虽然他们快马疾驰,他展开轻功也不难追上。但他不打算和他们硬碰,对方是一众绿林匪徒,而他是个杀手,以寡敌众是殊为不智的选择。

傍晚,他们进了一个小村子,几名强盗把住村口就封锁了消息,伍清平暗道精明,见他们调度有方,颇有军旅作风,又不禁起疑。强盗们回来后就派出探马打探消息,伍清平则躲在暗处伺机动手。

安排好了劫掠来的财物及明暗哨卡,入了夜,强盗们在一间大屋开了宴席,开始大吃大喝。伍清平一直注意的那个像首领的红衣大汉却没有入席,而是独自回到了一间小屋里。伍清平尾随而至,潜伏在墙根等待动手的时机。

夜深了,酒足饭饱的强盗们也都回房歇了,小屋里响起低低的鼾声,伍清平拔出腰间的藏刀,轻轻拨开门闩,掠进了屋里。然而就是这一点声响惊醒了红衣大汉,骤然起身对着门口喝道:“谁?”

伍清平也正想确认一下对方的身份,便唤道:“解家宝!”红衣大汉愕然道:“什么人?怎知我的名讳?”

确认无疑,伍清平答道:“杀你的人。”言讫,刀光已挥出,如水漫向对方。这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如电的一刀,惊得红衣大汉呆立当场,等他于千钧一发间倒地一滚,狼狈避开那致命一击,伍清平的刀已劈散了床柱。

红衣大汉滚到墙边,抓起了他的兵器:一把宽背厚刃的斩马刀,惊魂稍定地与他对峙。伍清平奇怪,他居然不叫人,倒是个硬骨头!他有点儿喜欢他了。但他必须速战速决,真等强盗们赶过来围攻,他就没机会了。第二招紧随而至,迎面劈向对方门面。红衣大汉举起斩马刀挡格,锵的一声,兵刃撞击的声音令人牙酸,两人都震得后退几步。红衣大汉虎口震裂,再看手中兵器,厚厚的刀刃上砍出了一道深深的缺口,这要是砍在脑袋上还了得!

伍清平也麻了半边手臂,暗叹对方好大力气,却毫不停歇,接连使出第三刀第四刀,刀意绵绵不绝滚将出来,迫得红衣大汉喘息的工夫也不得。这会儿他纵有心求援,也无法分神喊人。

第六刀第七刀,鲜少有人能够挡住他七招,这个人显然久经厮杀,绝非只是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或者几个无能的镖师那么简单。他越来越怀疑,对方是军旅出身。

屋子里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外面警觉的哨兵,警报锣声响起,顿时火光四起,人声嘈杂,顷刻强盗们就包围了小屋。

形势逆转,强援在侧,红衣大汉的招式愈发稳健,但他仍不叫人援手。手下强盗也都训练有素,头领不发话,便只围成一圈观战。如果头领落败,他们自然也会一拥而上将伍清平碎尸。

强烈的刀气纵横,屋子里能碎的东西都碎了,四下一片狼藉,双方的身上也添了许多细小伤口,鲜血渗出衣衫,洇出斑斑血迹。

这近乎决斗的场景,伍清平始终冷漠如初,不疾不徐,一刀一刀挥出,力道、速度毫无改变。不管情势如何,杀掉他是他的任务。红衣大汉的斩马刀早已豁口累累,沾满鲜血的刀柄滑得有点握不住了。

第十三刀,依旧是极简单的招式,骇人的速度,横斫过来。刀光漫过来时,红衣大汉不避反迎,大喝一声举刀奋力斩去。火星溅起,红衣大汉的斩马刀被对方贯注内力的一刀劈断,却仗着刀柄长,吞口处残留的刀刃先砍中对方。

刺客闷哼一声,纵身逃离,眨眼便消失不见。

伍清平走进平山县城时,已将近清晨,天色还早,街上尚无行人,街面上的店铺却已开门,映出门里淡淡晕黄的灯光。

折腾了一夜他也累了,于是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小二依他的吩咐端来了浴桶浴巾和热水放进房间里,临了还奇怪地多看了他两眼,被他吓唬走了。

伍清平脱下沾血的衣服跳进热水里,草草包扎的伤口痛得钻心。胸口那道伤深可见骨,皮肉狰狞地向外翻着,想起对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一招,那机变令人不由得喟叹。他洗净了身上的汗水和血迹,重新包扎好伤口,就不管不顾地倒头睡了两天。

第三天,伍清平走出房间,小二满脸喜色向他道:“客官您起来了?我还以为您……”

“以为我死在你们店里了?”伍清平含笑接话道。

小二见他和气,话也多起来:“客官怎么弄得那一身狼狈?吓了我一跳呢。”

伍清平道:“遇上强盗了。”

小二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如此,人能平安就好,这年月不太平啊,到处有强人!”

伍清平听他少年老成的感慨完,笑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小二忙问:“客官要点什么?”

伍清平道:“随便。”

小二道:“那我给你来半斤肉包子,一只烧鸡,两碟炒菜,一壶好酒可好?”

伍清平应了声:“好。”小二就去通知厨房了。

少顷,酒菜都上齐,伍清平便自斟自饮起来。店堂里有人闲聊,说起县内某个大户家多次遭强盗袭扰。

那人道:“若非章太爷和官府交好,有官兵护卫,只怕早被灭门了。”

旁人问道:“那伙强人为何总跟章家过不去?连劫四次,难道只是为财吗?看着又不像。”

那人道:“你们不知,那伙强人和章家有仇。”

旁人问:“什么仇?”

那人道:“章家大少抢了那头领的女人,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旁人嗤笑道:“夺妻之恨什么不共戴天,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呢!再说章老太爷是个大善人,岂能容这等事发生,定是你胡诌。”

那人不屑道:“不与你们这些没见识的废话,章太爷是个善人,儿子可是浑人,章大少这些年胡作非为的事情少了?章太爷若管得了也没有今天了。”

众人于是又感叹好人无好报,多行善事也享不了子孙福。

伍清平吃饱饭结了账离开了客店。他又去了那个小村子,希望能找到些线索。

强盗们自然早就撤离,伍清平向村民打听,村子里几十户村民,对那伙强盗都交口称赞,说他们对百姓秋毫无犯,比官兵还好,甚至还分财物给他们。伍清平笑笑,想不到这伙强盗这么得人心。劫富济贫吗?好一群侠盗!只不知抢来的东西他们施舍了多少出去。

回去的路上,他怕伤势发作慢腾腾走着,冬日的暖阳融融地洒在身上,很是惬意。前天还是漫天大雪的天气,今日却无限晴好,道旁的积雪泛着银光,显得那样干净。伍清平胡乱想着:比人干净多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继续跟着商队守株待兔?他厌烦了。任务是要完成,怎么做由他自己。

他打听过解家宝和章家的过节,那伙强盗在平山出没,先后四次打劫过章家。第一次主人恰巧出门远行,死了几名奴仆,强盗们抢了财物离开。可疑的是,此后章家雇了大批保镖看家护院,解家宝还是接二连三滋扰。章家更是请动了官兵护卫,大张旗鼓,如临大敌。

这些情节使得伍清平断定,解家宝和章家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这也是一条线索,或可利用。

有村民告诉他,解家宝老家是和乐村,在平山县城以北四十里,他想先去那里看看。解家宝找不到,不妨先摸到他老家打探,也许有意外收获。打定主意,脚步也轻快起来,半天工夫,就找到了那个静谧的小村子。

村庄四周山林环抱,恍若与世隔绝。山下人家的屋顶上炊烟袅袅,因为是冬天,家家门户紧闭。伍清平随便找了一家,推开柴门走进去。院子里高高堆放着柴垛,大门口拴的狗见陌生人闯进来立刻狂吠起来,主人家听到狗叫推门出来看。他连忙解释:“过路人,想借您家地方歇歇脚!”

主人家闻言把他让进了屋里。屋子里光线昏暗,不过很暖和,伍清平把带在身上准备当午饭的一包熟牛肉和一壶好酒送给了主人家,然后坐到灶台边,拨开炭火烤着冻僵的手脚。主人家殷勤地给他端来热水喝,请他上炕暖暖身子。他烤干了靴子,依言上炕坐到那个抽着旱烟乐呵呵的干瘪老头对面。

老头问他大冬日的出门去哪里,他胡说一通去关外娶亲,然后说起如何路遇强盗,捡回一条性命。老头听他提起解家宝的名字,重重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老人家话多,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解家可是老实人哪!”老头说,“要不是摊上前些年那件祸事……”

伍清平问:“什么祸事?”

老头道:“解老六有两个儿子,老大娶了邻村张瓦匠的闺女,小名含香,起初小日子过得红火呢!后来官府征兵,解家小儿子还小,解家宝就应征入伍了。本来这也没啥,男人不在身边,日子还要照过,事情就出在解家媳妇给章家帮工之后。

“章家是县里首富,良田百顷,家财无数。难能可贵的是,章老爷是个难得的善人,平日修桥铺路,荒年赈粮,为县里做下许多好事,百姓称他章大善人。解家老大当兵一年后,他媳妇就去章家做了仆妇,做做杂活,挣点小钱。女人啊!有时就有点贪心不足,章家好吃好喝日子滋润,慢慢的就不回家了。解家人几次去找,面都不见就打发回去了。

“这么着半年多,某天,她盗了章家大笔银子逃出来,章家差人来追,她惊慌之下坠河而死。尸体打捞出来的时候,村民们都看见了,遍身绫罗,满头珠钗,据说身上也搜出了大把银票。

“解家人领了尸体却不肯罢休了。解家爷俩也是烈性,几次告到衙门,说儿媳妇是被章家害死的,要县太爷主持公道。县太爷说他们诬陷好人,咆哮公堂,给立了站笼。解老六和他家小小子就那么生生给站死了。解老六的老婆倾家荡产收殓了丈夫和儿子,那年冬天跟小孙子也不知去向。

“三年后解家老大回乡,家里已经家破人亡,没一个人了。解老大心里一股怨气没处出,就做了强盗,祸害起平山的百姓。

“张瓦匠就那一个闺女,那场祸事后老婆又常常病着,前年也搬走了。唉,人啊!谁活着都不易。”

老头感慨一通后,终于关了话匣,默默抽着烟,回味自己讲的故事。伍清平也告辞离开了。

走出那个小村子,伍清平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白皑皑的山林。是啊,谁活着都不易!他还要计算着怎么杀人。

平山县地处北方,群山环绕,森林莽莽,一条河流贯穿东西。两岸分布大小十几个村镇,上万名百姓就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存,繁衍生息。

县城大街上,伍清平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这条大街还算繁华,街道两旁是林立的店铺,外面隔不远也有一个个摊贩卖着熟食、果子、杂物等东西。旁边有个小乞丐,一直盯着他手里买来没有吃的葱油大饼,他被盯得不耐烦了丢给他,立时引来一群乞丐争抢。

这时,街对面的酒楼里走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他起身迎上去,问道:“少爷,我们可以回家了吧?”

男子瞪了他一眼:“轮得着你管我!”径自转身向别处去。他一声不吭跟了上去。

他现在是平山县首富章大善人家的保镖,自从他去章家求职,在章老爷面前小露一手,一掌拍散了他家檀木椅子之后,他就被派做章公子的贴身护卫,整天跟着他东游西窜吃喝玩乐。

这样的生活他还是满意的,游手好闲,吃穿不愁。生意不是不做,不做他要双倍赔钱给雇主的,只不过还有些时间。根据任务的难易,每次完成的期限也有长短,这次的期限是两个月。

来章家已有十多天了,计划早就有了,他要利用章家引出解家宝。经他多方探听,解家宝的行径确实很像挟仇报复,他能来四次,就会再来第五次。而章家似乎也很害怕,大队保镖官兵护院,堂堂首善之家弄得像森罗殿,戒备森严。

章家多行善事,章公子却非善类,成日呼朋聚友不做好事,走在大街上行人都会避开。他和另外几个保镖陪着他又逛了一回赌场及古玩店,晚上又和朋友喝了花酒,闹到很晚才由他们醉醺醺地架回去。

章老爷对独子宠爱异常,偏偏儿子不争气,三十多岁只知一味胡混,对人恶形恶状。不知是否损了祖上阴德,娶亲多年仍无子嗣。老爷子着急,给儿子纳了四五房妻妾,照旧一无所出。父亲纵容儿子,众妻妾又争宠,所以章公子一回到家中就会纷争不休,闹哄哄地。

好在将他拖回来就不归伍清平管了。他回到了自己住处,换下被他主子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拿到外面水井边打水洗干净。刚回屋躺下,门外响起春儿的呼唤声。

春儿是厨房里的粗使丫头,自他来的那天起就对他很照应,不时弄些好吃的偷偷拿给他。

伍清平起身开了门,果然,她手里又端着一个砂锅匆匆走进来,放到桌子上,吹着手说:“听总管说你们喝醉了,我弄了点汤,伍大哥你趁热喝了,醒醒酒吧!”

伍清平心说:“喝醉的是你们主子,又不是我!”笑着道了声谢,春儿并不漂亮的脸上晕起一片霞光,居然很好看了,看得伍清平心头一阵恍惚。

春儿说:“伍大哥你别客气,有事尽管吩咐我好了,我能做的就帮你做了。”

伍清平道:“好!”

小姑娘低着头红着脸说了句:“伍大哥那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就转身跑掉了。

春儿走后,伍清平喝着汤一边胡乱琢磨,娶个这样的老婆倒也不错,又乖巧又体贴,会很舒心吧!只是目前对他而言都是空想,他还有那些该死的任务。

那以后,他常帮春儿做些粗活,毕竟总领人家的情他会不好意思。一来二去,府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两个相好,有时春儿找他,伙伴们就会调侃他:伍哥,嫂子找你!

一日,伍清平得了空闲,帮春儿做些厨房的杂活,偶然问起府里以前是不是有个张含香?他和春儿已经很熟络了,春儿把自家祖宗八代都跟他交代过一遍,他才会这样问。不料她听了惨白了脸色,手中洗的菜都掉落水里,盯了他半晌,然后仓皇而逃。

之后几天春儿都不与他照面,伍清平心知这里面定有内情,他倒不担心春儿将他的话转述给主子,顶多他离开章家,换个计划。

再见的时候,他发现春儿憔悴了。她站在那里,定定望着他问:“伍大哥,你是不是来为含香姐报仇的?”

春儿说,含香姐人很好,常常打趣人家,又很热心帮人,府里上下都很喜欢她!

伍清平送走了哭哭啼啼的春儿,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回想刚刚听到的故事。

张含香初进章府时,在厨房做帮佣,和春儿一道洗洗涮涮,因为性子诙谐,手脚又勤快,人缘不错。后来调进内院,伺候章家三少奶奶。三少奶奶出身青楼,是个脾气乖戾的主儿,身边的人不是打就是骂,很难落好。张含香不知怎么就给哄好了,很是得宠,三少奶奶有好差事总想着她。

某天晚上,少爷在外面喝得大醉,睡到三少奶奶房里,张含香在旁边伺候,少爷趁酒兴就将她奸污了。

事后,三少奶奶想给她些银子了事,张含香不肯,哭着扬言要告到公堂上去,他们就把她关了起来,一关就是半年。

张含香气性上来,不吃不喝哭闹起来,砸东西还乱骂人,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惹怒了章少爷,就过去暴打一顿,出了气再丢开。张含香知道抗不过,渐渐软下来,开始吃饭,也不哭闹了。

老爷夫人知道张含香刚生过小孩,他们想要孙儿,因此对她很好。老夫人时常去宽解她,吃穿用度极尽照顾,还叫儿子不要欺负她,几乎当她是儿媳一般。张含香脸上慢慢有了笑容,乖顺安分,府里的人也渐渐放松了戒心。随后有一天她就逃跑了,可惜没能逃走,又被抓了回来。章少爷狠狠收拾过,又把她关起来,看守也更严了。

于是演戏一般,后来的日子,张含香花样百出地设法逃跑,每次都会被抓回来,一逃就逃了半年。

感觉屋里有些气闷,可能是炭火太盛的关系。伍清平起身披衣走出去,屋外月色如皎,满地碎银。抬头看看四周,高墙厚瓦,深院重重。一次一次逃走吗?即便没有现在这么多守卫,怎么可能逃得出去,笑话!

最后一次,她逃出了章府。在城外的桥头被章府爪牙追上。天缘凑巧,那天春儿在河边洗菜,看见他们撕扯张含香,要抓她回去。张含香挣脱了爪牙,转身撞上了桥头的石碑。

春儿说,含香姐碰得满头是血,那些人才不敢动她了,一直看她慢慢断了气。后来少爷也来了,瞧见含香姐的尸体直说晦气,往她怀里塞了什么东西,就丢进河里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站到了城外那座石桥上,看到了那块石碑。那是乡民们为感激章家捐钱修桥而立的功德碑,用手摸上去,凉凉的。伍清平心想:世上真有这么傻的女人!血染在上面,经过岁月剥蚀就干净了,什么都留不下,又有谁会知道呢?

解家宝如今躲在哪里?他越发想要快点结束任务了。

伍清平想着那人,就传出了那人的消息。那伙强盗又洗劫了一个小镇,还和镇上埋伏的官兵厮杀一场,人马折损大半,解家宝率领残部逃脱了。伍清平赶到的时候官兵已经离开,义庄里停放着强盗们具具无名尸。

小镇上残留着强盗洗劫过的痕迹,不少人家门窗破损,多是些平时为富不仁的人家,街道上一滩滩干涸的血迹,人们看他的眼神都蕴着一抹尚未退去的惊惧。这次因有官兵伏击,百姓死伤较少,若在以往,闹得更凶。

伍清平在小镇上勘查一番,判断出强盗们是向东北方逃窜的,看马蹄印应该剩下不足一百人了。他在镇上好容易觅到一匹瘦马,跨上朝东北方向飞驰而去。

瘦马虽瘦,脚力倒好,不多久就跑出几十里路。伍清平勒马四顾,眼前大道宽阔,积雪的官道上马蹄凌乱,看得出官兵追到此地便收兵了,吃皇粮的怎么会尽心剿匪,追到这儿就不错了。伍清平提缰又疾奔起来。

强盗们是前夜洗劫小镇的,一夜路程他还赶得上,他想趁着强盗们方受重创杀个措手不及。他是向总管告了假出来的,如果这次杀得了解家宝也不用回去了。

大半日过去,瘦马亦渐渐不支,吐着白沫。强盗们的踪迹也到此为止,前方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山深林密,大雪覆盖。穷寇入林勿追吗?伍清平笑笑下马,只身走入山里。

雪地里行走艰难,伍清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瘦马留在了山下,是为了回去时有坐骑。天色渐渐黑了,而他体力又降,这样子就算找到强盗们的巢穴,他也没有力气杀人。他犹豫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沿着雪地上的痕迹走了许久,月亮都升得老高了,他才看到远处若明若暗的火光。待走到近前,他发现那片林间空地上竟有三间大大的木屋,屋外马厩柴草一应俱全。想不到强盗们在山里面还有这样的据点。

伍清平调匀了呼吸,飞掠过去。潜到木屋近前了,藏在隐蔽处,他未曾发觉的猎狗突然狂吠起来,惊动了屋里的人。强盗们本就警戒,此刻倾巢涌出,伍清平来不及逃走,立时就被围在当中。

似乎没有料到有人孤身探入匪巢,些微纳罕后,强盗们手执兵器跃跃欲动。四周杀气越来越浓,不管他是谁,他们今天断不会容他活着离开。

皓月银辉下的雪原,一众强盗包围着伍清平,大战一触即发。

对手是几十个人,而他只有自己,力量对比悬殊。伍清平手摸到腰间的藏刀,第一个强盗扑上来时,刀出鞘,人如风,一掠而过,削掉了那个强盗的手。抬手拭掉刀刃上的血,伍清平笑着,以为他一个人就好对付吗?刹那过后,那个断手的强盗才爆发出一声惨叫,凄厉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格外刺耳。

强盗们惊愕,不敢再轻敌,一拥而上。伍清平却无心恋战,因为这群强盗中,没有解家宝,他纵拼掉了性命也达不到目的。可是强盗们不放过他,刀锋如雨点般地招呼到他身上,他只能竭尽全力避开,但一出手就会废掉一个人。

然而他精力有限,再镇静也不能支撑许久。脚下略错半分,肩上已中一刀。他感觉到血浸湿了中衣,登时左臂就不能动了。

见他受伤,众强盗仿佛闻到血腥的群狼,进攻越发凶狠。处境愈险,他出招也愈狠。一招回风舞雪,逼退围攻的敌人后,刀尖巧妙地旋向一个强盗的后心,这时恰有人半路拦截了他的刀,凭对方兵器上传来的力道,伍清平立刻断定来的是解家宝。

那人还是一身赤红斗篷,换了一把虎头刀,刀刃雪亮,映衬得月色都暗淡。大汉面色灰白,神情阴郁,却仍旧威风凛凛。他将伍清平从众强盗手中接过去,便一招紧似一招地进攻,一边刀风霍霍地砍着一边谩骂:“助纣为虐的狗腿子,是他派你来杀我么?!”

原来他早已暗中侦察过,真是行家啊!伍清平心里再叹,手下却丝毫不敢松懈地招架,可是战得久了,胳膊酸得有点儿举不动了。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来大汉也受伤了,血从肋下的棉衣里渗出来,气力渐渐不支,全凭一股怒火支撑。

最后两人一起滚到了雪地里,喘着粗气爬不起来。几个强盗扑过来要结果他,伍清平心里一凉,情知今日逃不脱了,临死却喊了一声:“有人高价买你的人头,但我不是章家的狗腿子!”

刀光落下来前大汉喝了一声:“住手!”强盗们闻言愕然,但手中刀到底没有落下。

一刻钟后,伍清平清理了伤口,坐在木屋里那张笨重的长案前,身边众强盗环伺。大汉就坐在他对面,只顾闷头大碗喝酒。伍清平静静观察他,这个凶悍的强盗头子表情是愁苦的,失血过多因而灰白的脸上眉峰紧锁,似有很重的心事,却只一味灌酒。

半晌,大汉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问伍清平:“你说你不是那人派来的?”

伍清平回答:“我查到你们有仇,投奔章家是为引你出来。”

“那是什么人要我的人头?”大汉问。

“我不知道。”伍清平道,“这行的规矩是拿钱办事,不问原因。”

“好。”大汉道,“那我们谈谈条件。我放你回去,你帮我报仇,杀了章俊麟,我的命就是你的。”

伍清平愣了一霎,想不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章家守卫重重,还有官兵保护,轻易攻不破;章俊麟出入又有护卫跟随,的确很难接近。解家宝复仇心切他理解,但他竟要拿自己的性命交换,让他有些错愕。

想到那个撞碑的女人,伍清平点了点头,答应了。

他下山的时候天也快亮了。瘦马还拴在山下老地方,饿了一天一夜,精神倒还好,他骑上立刻向县城飞奔。

次日凌晨伍清平才到达平山县城,中间他只吃过一顿饭,换了一匹马。走到城门口,他看到河畔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那是春儿小小的身影,伫立风中,显得尤为瘦弱。望见他立刻飞奔过来,欢欣急切如归巢的小鸟。伍清平跳下马,张开臂膀,将姑娘紧紧搂进了怀中。

不管旅途风霜凄苦,这一刻他是满足的……

回到章府,伍清平继续担任原来的差事,每天跟着主子乱逛,指哪儿打哪儿,很像个忠实的狗腿子。他和伙伴们也厮混熟了,主子在外面留宿,他们就在邻近小酒馆喝一夜花酒,很是逍遥。

解家宝又没了消息,仿佛等待着什么。春儿对他也满怀期待,在一块儿时总爱叨咕将来怎样怎样,全心全意对他好,好像这样就能过一辈子。伍清平不敢承诺什么,她要的安定日子,他给不起。

那天晚上,章少爷又在眠月楼大宴宾客,请的都是本城的纨绔子弟,还有几个常常拍他马屁的闲人和食客。章大少怀里搂着眠月楼的头牌姑娘银红,和一干人喝到半夜,直喝得烂醉,留在银红房里过夜。

第二天早晨,丫环送水,发现银红被人打昏绑在床上,章少爷则不知所踪。保镖们搜遍全城,最后在城外石桥附近找到了章俊麟,已经让人开膛剖肚吊在了树上,花花绿绿的内脏流了一地,冻结在地上。

章老爷赶到,看见儿子的尸体,向来硬挺的腰背突然就驼了。吊尸首的那棵大树正遥遥对着桥头的石碑。

伍清平帮忙清理了尸体,一同抬回府里,就撇下不管了。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便躲在屋子里睡觉,充耳不闻外面的事。章府的人忙着丧事,也无人过问他。那日,天上飘起了小雪,分外静谧。

一觉醒来,已是夜半时分。伍清平吃了点东西,到前面去看,前厅已搭好了灵堂,只是不知为什么没人守着,只有章老爷一个人幽灵似的坐在儿子的灵前,摇摇晃晃着身子咕哝些“儿啊,我要为你报仇”的字眼。

可怜天下父母心,伍清平有点儿怜悯老头,但他纵容逆子作恶,也实在可恨。无论如何,此间的事情算了了,他也该走了。

第二天,他向总管请辞,收拾了包袱离开章府。春儿那个固执的丫头,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他吓唬她,说再跟着就把她卖掉,她才哭着停下了脚步。伍清平暗骂自己窝囊,担不起又不落忍,头也不回匆匆走掉了。

城东三十里外,便是那座矮矮秃秃的平山,好在冬日漫天大雪,银装素裹,还看得过去。若在春夏之际,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那回在商队头遭遇上那伙强盗,就是在山下的官道上,往来南北的客商行旅都要经过这条官道。

伍清平在山下的客栈住了七天,等那个人。

那天,他设计帮解家宝绑走了章俊麟,跟随他们来到城外那座石桥边。解家宝用河水泼醒了大醉的章俊麟,起初他还懵懵懂懂不明白怎么回事,望望大汉,又望望伍清平。直到解家宝先开口说:“你不认得我,却认得我的妻子,她叫张含香,曾在章家做活,或许你还记得。”

章俊麟脸色渐白,醉意顿消,惊恐地瞪着对方。少时,章俊麟挣起身子飞速奔逃,被解家宝一把揪住掼回地上,喝道:“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章俊麟跌坐在地,大约情知无幸,瞠视的目光中憎恨多过了恐惧。

解家宝继续说着,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逼奸我的妻子,软禁她,迫得她撞碑自尽时,可想过有今天?因为你的恶行,我一家尽殁,这些账今天我们清算一下。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自杀向我妻子谢罪。章老爷是个善人,为百姓做过不少善事,我恩怨分明,保证从此再不找章家的麻烦。”说罢将手中钢刀丢到章俊麟面前。

章俊麟突然发起狠来,恶狠狠嚷道:“那个小贱人死了活该,给脸不要脸,至于你这个杀人越货的匪寇,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杀的人比我多多了吧!他们又该找谁报仇?贼坯,你今天杀了我,早晚也要喂了刽子手的大刀!”

解家宝怒道:“我落草为寇是你逼的!”

章俊麟冷笑:“原来你杀人放火都是我逼的,你那贱婆娘整天浪笑着勾引我,我也很冤枉啊!”

伍清平始终静默旁观,月光下,他看到章俊麟眼中跳动着恶意的光,解家宝额角也青筋突起,二人含怒对峙,四周异常寂静。

蓦然,解家宝收了怒气,冷冷道:“我做的事,我自会承当。无论你如何狡辩,终是逃不脱的,不想要我动手,就自己痛快了断。”

伍清平知道章少爷穷途末路了,他狂暴的态度,正是色厉内荏的表现。同样的情形,他见过很多。

章少爷拾起刀,最终没有自裁,而是砍向了面前的解家宝。解家宝似早有预料,手中现出一柄匕首,率先刺中对方,一路刺破了仇人的胸腹。章少爷瘫在地上,内脏顺着伤口流出来,抽搐片刻断了气。

解家宝将尸首吊上河畔的大树,对着桥头石碑拜上三拜。事毕,回头向伍清平道:“我大仇已报,按照约定,项上人头任君取走。”大汉没有多一句废话,就那样把刀交给他。

伍清平接过对方递过的刀,没有动手。大汉神色坚毅,显然抱定了赴死的决心。看着这个强盗,伍清平忽然感觉下不去手。少时,他转身走了,远远留下话道:“七日后,我在平山下同福客栈等你。”

已经第七天了,他不会真不来了吧!若不来就浪费他备下的好酒了。伍清平无聊地抿一口酒,接着听旁边那个徽商山南海北胡吹。

几番交手,他对那个强盗的看法已有不同。那人刚毅、诚实、有担当,孑然一身如他,看重的也正是这些。这个朋友,他想结交。他是做杀人营生的,可也不缺那一颗脑袋,不论他来不来,明日他都要回去交差了。

伍清平心不在焉地等着,却也希望临走能和对方大醉一场。少年子弟江湖老,这一别,也许一生不会再见。他们本不是至交,一个强盗,一个杀手,都不是好人。彼此各有命数,偶然交集,此后互不相关。

但,只在今夕,撇开那所谓江湖,他不杀他,他同他喝酒,好不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动了客栈里的众人。马蹄声就在门外停住,随即一排箭雨乱射进来,一个男人粗豪的声音响起:“里面那个混蛋,给我滚出来,我们大哥要见你!”

伍清平笑起来,反悔了吗?带了大队人马来对付他。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伍清平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一众强盗驻马而立。伍清平扫了一眼,没有红衣大汉。

强盗们红着眼,怒气腾腾将他围成一圈。为首一人驱马来到他跟前,拎起一个包袱,几乎咬牙切齿向他道:“大哥的人头,他让我交给你!”

沉寂片刻,伍清平接过包袱,却不敢打开,害怕看到那张灰白的脸。终于还是硬硬心肠,打开了包袱。里面赫然一颗人头,正是解家宝。

为首的强盗道:“若非大哥再三叮嘱,不可以失信于人,我定然将你碎尸万段!”言讫,调转马头率众奔驰而去。

直至强盗们从眼前消失,伍清平发现自己还站在院中。抬头看看天上,一轮红日正渐渐西沉,又是黄昏了。今天是第七天,他没有失信,到底还是来了。

伍清平抱着人头走回客栈里,客人们见了都远远退避,露出嫌恶恐怖的神情。店家意欲打发他走又不敢开口。

他把人头安置到了桌上,打开预先备下的好酒,倒上两碗,一碗自己喝掉,一碗敬给人头。

如是,一直喝到天亮。

尾声

眼前是一座破败的庄子,断壁残垣,衰草枯杨,满目荒凉。伍清平提着人头来到指定地点,向雇主交差。今天距他接到任务刚好两个月。

来人准时出现在约定地点,照面的瞬间,双方都怔愣片刻。伍清平前面是佝偻着腰身的章老爷。

章老爷先是诧异地盯着伍清平,随后看到他手里的包袱,目光立刻狂热起来。抢过包袱打开看了,便拍着手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絮叨:“终于死了,哈哈哈,终于死了。儿啊,爹给你报仇了!解家终于都死光了,哈哈哈……”

伍清平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闷得透不过气。

章老爷犹自呓语着:“那个杀才也下去见他的老爹和兄弟了。是我买通县官弄死了解家父子,他要报仇也该找我,为什么害你呢?合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啊……”

蓦然一片刀光闪过,语声戛然而止,只余伍清平远去的人影,在夕阳下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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