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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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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晨光

雪白的月亮挂在苗疆成兰山顶上,天如洗,月似银。遥远处群山起伏,山上树木茂盛,月下看去,一片深碧。

一个十来岁的苗疆女孩一蹦一跳地自月下走来,系一条挑花围腰,颈上沉甸甸挂一把绣球花纹长命锁,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看她年纪尚小,孤身一人走在山路上却也不怎么害怕,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撮唇为哨,树林里的夜鸟被那哨声一惊,泼啦啦飞起来,那女孩子便嘻嘻地笑了。

一直走到半山处,前方现出一块开阔地带,隐隐可见茅屋一角,她心中一乐,还未靠近便大叫道:“唐师傅,唐师傅!”

依着往常,那茅屋里便已该有人响应,但此刻却是寂寂无声,小女孩又走近了些,却见茅屋里十分昏暗,她心中暗想:“月亮刚升到成兰山顶上,难道唐师傅就睡了?”女孩子年纪尚小,苗疆又不似中原有礼教之防,她上前一步,伸手便去推门。

月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小女孩这几个月来也不知来过这小茅屋多少次,推门那一瞬间,她还想着怎么嘲笑“唐师傅”一下,然而就在她推门那一瞬间,门外的月光忽然变了颜色。

其实月光并没有变,白亮亮一如既往,只是在那一瞬间,门里忽然炫出一道剑光,闪电一般夺人双目,只这一剑,那成兰山上一切景物,尽被遮掩殆尽。

女孩子吓呆了,那一剑之威,全然不是她所能抵挡,惊慌中下意识就地翻滚,但又怎抵得住剑光来袭,下一刻,她已晕了过去。

在那森寒剑光之后,模糊中,她似乎看见一个煞白的身影。

小女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茅屋前的草地上,头顶上星光漫天,身边树影婆娑,似乎并没过多少时辰。她动了动手脚,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一骨碌就要爬起来,却听身边一个声音带着笑意说:“仰香,醒得还真快。”

仰香马上站起来,叫道:“唐师傅!”

这“唐师傅”本是汉人,五年前才来到苗疆,他为人风趣亲切,通医术,又晓得许多有趣的玩意儿,仰香和他十分要好。

唐师傅拍了拍她的头,笑道:“好好的,怎么摔着了?还好没事。”

仰香回忆方才情景,大觉诧异,便道:“唐师傅,你的屋子里有道白光,我刚才就是被那个光打倒了。你可别进去!”

唐师傅笑骂道:“胡说八道,我刚才就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是你,现在来找我,又想要什么稀奇的东西?”

仰香心中嘀咕:“怎么能没有呢?”但听到唐师傅问她,霎时想到了此次来意,连忙道:“我要上次你做的那个叶笛,能吹曲子的那个!”

唐师傅敲一下她的头:“笨丫头,教你几次都学不会!”说是这样说,到底还是耐心做了只叶笛,哄得小女孩欢天喜地走了。

直到那条挑花围腰消失在月光底下,唐师傅才向茅屋方向走去,却没有进门,只隔窗站了,笑道:“你啊,出手还是这么快。”

屋内并没有声音,唐师傅也不介意,只抄着手站在那里,慢慢地看月亮。半晌,才有一个声音自里面传来:“那小孩学过武?”

唐师傅也没想到他问这个,怔了一下才说:“这里风气尚武,男女老少都会一点粗浅武艺防身,但正经武功,那孩子可没学过。”

茅屋里的人“哦”了一声,便不再开口。方才那惊雷闪电般的一剑,屋中那人虽及时收手,但那女孩子的反应也令他大为惊讶,那就地一滚固然狼狈,却是避开他那一招“一夕风雨”最有效的办法。

夜已深了,繁星如水,仰香走在山间小路上,月亮的影子忽然被遮住了,一个煞白的瘦高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小路上。

“小孩,你要不要学剑法?”

仰香的父亲在族中被称作陶老大,以酿酒闻名。他发现自家小女儿最近一有时间就往成兰山里跑,夜深了才回家。问她时,她便说是去唐师傅那里玩。苗疆民风淳朴,唐师傅为人又好,因此他并未在意。

然而陶老大并不知道,仰香在唐师傅那里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

转眼间,又是三个月过去,这一天天气晴好,几个苗疆少年聚在一处树林旁,拿着弯刀作势比划。

苗疆尚武,而弯刀则是当地常用的武器,这几个少年多在十三四岁左右,有的还是拿到真刀没多久,虚空劈刺,倒也颇有声势。

他们正练得起劲,却听一旁有人“哼”了一声,转头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戴一把绣球花纹长命锁,一双眼眸煞是灵动,面上神情却大是不屑。“这算什么功夫啊,一点都不好看。”女孩撇撇嘴。

为首的少年是头人家的次子,看见是个小姑娘,虚劈一下笑起来:“是啊是啊,没你阿姐绣的花好看是不是?”几个少年也一起大笑,有少年识得她是酿酒出名的陶老大家的仰香,又笑道:“不是阿姐,是仰香阿妹吧!”

仰香恼羞成怒,两步跑过来,一叉腰:“我是说,你们的功夫,没我的功夫好看!”她恰好站在那头人儿子面前,足足矮了一个头,样子却很泼辣,几个少年觉得她凶得有趣,又是一阵哄笑。

仰香生起气来,忽然一伸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动作,另一个少年手中的弯刀已经到了她手里,她把锋刃一转,指向头人之子:“你要不信,我们来比比!”一挥手,一刀刺了过去。

这凌空一刺与通常的弯刀刀法大相径庭,那头人之子跟随父亲学过两年武艺,在同龄少年中已算得本领非俗,但仰香这一刺,他却全然不知端倪,索性喝了一声,挥刀向外一挡。

他心里没把她当回事,这一挡,只用了五分力,但仰香仍不敢硬接,她回手撤刀,刀刃划个半圆,不知怎样竟从左侧绕了过去,眼见便要刺到少年左臂之时,那头人之子及时回刀一挡,几乎磕飞仰香手中的弯刀。

周围的少年开始起哄:“仰香阿妹要输了!”

“输了怎么办?”“怎么办,输了娶回家做老婆啊!”

苗疆风俗与中原不同,男女之事并不避讳,这几个少年年纪尚小,对这些事情似懂非懂,说了也只是好玩而已,仰香却大为恼怒,挽一个刀花,一把弯刀使得愈发快了。

“你的刀法怎么和阿爸教得不一样?”头子之子大声叫道。一句未完,仰香翻转刀柄,“砰”的一声,恰好敲在他的头上。

等到一群大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几个少年围在一边,头子之子晕倒在地上,一个小女孩紧紧握着一把刀,紧咬着嘴唇,眼泪却控制不住往下掉的诡异情形。

“这,这是怎么回事?”陶老大一眼看见自己的女儿,急忙冲过去。

“哇……”仰香方才一直害怕,却因性格倔强忍着不哭,现在看见父亲,到底控制不住哭出声音,“我……我不是故意的……”

头人这时也赶了过来,看见爱子晕倒,自然焦急,这时有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烈酒给晕倒的少年灌下,有人用力掐他人中,又有人大喊:“唐师傅呢,去找唐师傅过来!”

不用找,寨子能有多大,唐师傅也听到了这件事,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刺入头人之子十宣穴位,少年“啊”的一声,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少年揉揉脑袋站起来,看着仰香站在一边掉眼泪,奇怪地问:“你打赢了,哭什么?”

众人一场哄笑,这场小小的意外,就这样结束了。

仰香打晕头人之子的事情,被大家当成一桩意外,毕竟没人想到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女孩,确实是凭着真功夫打赢了年长数岁的少年。

在自己家里呆了没几天,仰香忍不住,又跑到了成兰山上。

茅屋的门半开,仰香推门进去,脸色怎么说也不像好看的样子。

“怎么了?”唐师傅整理着草药,口里还不忘调侃,“最近不是很威风么,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仰香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一荡一荡,终于皱着眉头叫起来:“好什么啊!阿爸说头人上门提亲来了!”唐师傅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草药撒了一地:“哎呀,小仰香要定亲啦。”

“谁要嫁他!”

那天的事情虽是意外,头人倒是很欣赏这个泼辣的女孩子,陶老大在族中的地位也不低,两人喝了几次酒,居然当真商量起孩子的婚事。

唐师傅看了看她,笑了:“害羞了?”“没有!”仰香气呼呼地说。

唐师傅不理她,继续说:“我和你讲,订了亲以后,就不能和以前一样了,仰香,你得和中原的女孩子学一学……对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

仰香不懂:“什么?”唐师傅说:“三从嘛,就是说在家里要听从父亲的话,出嫁了要听丈夫的话,等丈夫死了,要听儿子的话。这四德嘛,就是说……”话还没说完,一只木头杯子已经丢了过来:“你又骗我!哪有女孩子这样的!”说完话,女孩子跳下椅子,咚咚地跑开了。

唐师傅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忽然说了句:“仰香,你和谁学的打架啊?”仰香步子一顿,没回头,喊道:“要你管!”

月亮爬上来的时候,仰香来到了成兰山深处,这里距离唐师傅居住的茅屋并不远,但却要隐蔽得多,平日寨子里也少有人来。

在一片竹林前面,她抱膝坐了下来。

“师父啊……”小女孩只叫了一声,便说不出来了,在唐师傅面前,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在这一位老师面前,她说一句话总要想上几次。

竹林里很安静,如水的月光照到碧色的枝叶之间,竹叶的影子又映到林中人的白衣上,轮廓历历,如画一般。

“从今天起,你不必用剑了。”

“啊?”仰香愣了,师父是觉得自己和别人打架不对么?

“你以弯刀用剑法,很好。”

仰香这才放下心来,她看着竹林里师父的影子,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要是嫁人的话,总得嫁个像师父这么好看的吧……”

胡思乱想着,一枚小石子啪的一声射到她脚下,烟尘四溅。仰香吓一跳,急忙凝聚心神,专注在剑法上。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转眼间,也过了三四年时间。仰香从小孩子长成了菡萏初绽的少女,虽然谈不上是美人,亦是俏皮可爱,一双眼睛生得尤其灵动,也成了苗疆少年倾慕的对象。

她和头人之子的婚事到底未成,大力反对的是却是男方,原来那少年面皮薄,对自己竟然被仰香打败一事十分别扭,加上仰香也不愿,这桩婚事就这么搁浅下来。

这一天,平静的寨子里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这人二十出头年纪,一张娃娃脸,一笑两个酒窝,虽然是捕快打扮,却容易令人亲近。

小捕快首先找到头人,出示令牌,自称自己是京城来的捕快,名叫刘成玉。因为有一名大盗逃至西南,因此自己来到苗疆,捉拿此人云云。

头人自然表示配合,但这小捕快实在年轻,苗人性情直爽,他便问道:“刘捕头,朝廷就派了你一个人过来?”刘成玉霎时有些尴尬:“啊……那什么……是这样,咱们这寨子,就派了我一个人……”

换言之,因为大盗最没可能到这里来,所以只派了这么一个小捕快。

头人又问:“那大盗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刘成玉从怀里掏出一张告示,放在身上久了,压得满是皱纹,下面还被水糊了一块,上面画了一张人像,旁边还写了几行字。

头人不识汉字,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刘成玉用手指着,一字一字念道:“通缉大盗罗桓一名,嗯……”他自己字也认不全,干脆用说的,“就是说,这个人叫罗桓,在京城里杀了二十几个人,现在朝廷在通缉他,只要抓到了,无论生死,都赏银五百两。”

这数目在当时相当不小,但苗人习惯自给自足,对银两并不如何看重。只是听得罗桓此人无故滥杀,却实在可恶得紧。头人召来寨中几个重要人物,把罗桓一事和他们说了,又摆下酒肉,招待刘成玉。

苗人淳朴,酒是大碗米酒,肉是山中打来的新鲜野味,还有碧绿的野菜、大尾的白鱼,最妙的是一种略带金黄色的糯米饭,是苗人以蜂蜜和腊肉翻炒出来的,滋味香到无与伦比。刘成玉在京中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小捕快,俸禄既少,下馆子的次数更是数得过来。只见他碗到酒干,筷至肉尽,就连那蜂蜜腊肉糯米饭,也被他一连吃了三碗。

头人不由朝身边的陶老大叹气道:“京里莫非遭了灾荒?看把这年轻人饿得,真是可怜。”

繁星满天,刘成玉一步三摇地走在山间小路上。

“这里人又好,酒又美,看样子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要是在这里常年住下来,倒也不坏。”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竟已走到了成兰山半山之中。其时他酒未全醒,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头上繁星满天,凉风拂面如水,索性往一块青石上一躺,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忽然自风中传来,似远而近,若水中玉鸣,刘成玉虽然睡着,好歹是捕快出身,最基本的警醒还是有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刀……咦,佩刀呢?

天知道是忘在了酒宴上还是丢到了路上,总之是不在身上。

这下万般豪情壮志都化作一瓢凉水,何况刘成玉究竟有没有这等壮志还是未知之数。他悄悄从青石上爬起,这才发现面前乃是一片竹林,兵刃相击声就是从竹林内传来。

此时月上中天,透过竹叶间隙,依稀可见两个人影在其中回旋往复,身姿优美迅捷,一若飞鸟。刘成玉揉揉眼睛,见得有一条绣花腰带在空中飞舞,暗道:“原来是个苗疆姑娘。”

他又小心翼翼凑近几步,趴在一株高大竹子上向里张望,这次离得近,看得也清晰些,却见其中一人果然是苗疆装束的少女,手持一把弯刀;另一个人背着月亮,看不清他面容,只见他穿了身白衣,身形极为瘦削,与月下青竹彷佛。

刘成玉心想:原来是对小情侣在此切磋武艺,我在一边瞎担心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只觉茫然,又想这两人打得倒很是好看,但与己无关,倒不如回去,盖上大被睡他一觉。他爬起身来,预备找一条路下山。

刘捕头武功平平,一迈步恰好踢飞了脚下的一块石头。竹林中霎时传来一声叱喝:“什么人!”

是那年轻女孩的声音,听得出十分恼怒,刘成玉急忙道歉:“对不住,我是无意的,你们小两口继续比划……”

这次过来的不是叱喝,是弯刀。那少女手中弯刀飞掷而出,恰扎在他身前泥地里,刀刃犹自轻颤不已。少女一跃来到他面前,手指着他鼻子,脸涨得通红:“不准胡说!”

刘成玉见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在月下似有宝光流动,不由一呆:“莫非你们是兄妹?”

那男子一身白衣,乃是汉人装束,刘成玉原想两人一为苗人一为汉人,说是情侣总比兄妹像些。谁知那少女更加火大:“胡说八道!那是我师父!”

“啊?”刘成玉不由诧异,方才虽看不清那男子面容,却也从身形动作看得出他年纪不大,不想却是这少女的老师。他不由抬头看去,却只见那男子白衣背影渐行渐远,就要消失在竹林中。

少女一跺脚,拾起地上弯刀:“总之,不准你在外面乱说!”说罢威胁似的在刘成玉面前挥舞一下弯刀,这个动作本来是胁迫之意,但由盈盈十五的女孩做来,却唯见娇俏,不见凶狠。

刘成玉又是一呆,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刘成玉在床上折腾了半宿才终于睡着,第二日他直睡到日上三竿,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一出门恰好遇到昨晚酒宴上的陶老大,他急忙站得挺直,做沉稳肃穆之状。

陶老大倒不留意,笑道:“刘捕快,早啊——哎,你头上怎么沾了根鸡毛?”

刘成玉羞愧至极,只听陶老大身后一声轻笑,竟是昨晚遇见的那个少女。陶老大见他注视,笑道:“这是我女孩儿仰香。”

刘成玉暗想原来如此,又想那汉人又是谁?仰香站在后边,陶老大看不见她动作,只见她碰碰腰里弯刀,张牙舞爪地又用唇形比了几个字。

刘成玉一字字拼出,却是“不准说”,他抓抓头,拈下了头上鸡毛。

随便找了个借口,仰香兴高采烈又去找师父,还没推开门就喊:“师父,我又警告了那捕快一次,他不敢说的……咦,你怎么在这儿?”

屋里坐的不是师父,而是唐师傅。

唐师傅坐在竹椅上喝着茶,笑笑不说话。内室竹帘一挑,一个瘦削白衣人走了出来,神态颇显疲惫,坐下来便道:“唐风,给我倒一杯茶。”

唐师傅在苗疆生活了这些年,大家一直唐师傅、唐师傅地叫他,仰香这是头一次知道他名姓,不由大惊:“唐师傅,原来你和师父这么熟!”

唐风笑骂道:“呸!你这小丫头找你师父学武,次次拿我当幌子,不是我一直帮你圆谎,你能瞒陶老大这么久?”

仰香大奇,心道既然如此,唐师傅在此地颇受尊敬,为何师父却一直离群索居?又想唐师傅姓唐名风,却不知自己老师名姓为何。

她师父性情严峻,少言寡语,但今日有唐师傅在场,师父面色也甚和煦,仰香便大着胆子问道:“那……师父你叫什么啊?”

唐风便转头看那白衣人一眼,白衣人面上却无不快之色,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字:“林飞羽。”

仰香这几年随着师父,也识得几个字,便道:“师父这名儿好听。”

唐风笑着指她:“你这孩子偏心。”仰香才不怕他,若不是师父也在,只怕还要扮个鬼脸。忽听林飞羽问道:“仰香,你可有字?”

唐风笑道:“你这不是白问,汉家女子也没几个有字的。”

仰香转转眼睛,不大清楚“字”是什么。

她一双眼眸生得灵动,顾盼之间,若星子闪烁,林飞羽不由也微微一怔,他蘸了剩余的冷茶,又在“林飞羽”一边写下“如星”两字。

仰香拍手笑道:“多谢师父。”

仰香走后,唐风笑道:“这下好,名字也报了,关系也挑明了,咱们何时走?”林飞羽道:“明日。”

唐风道:“要我说,早走一日早放心,今天就走最好。”

林飞羽道:“那式‘一夕风雨’尚未传完,今夜教完再走。”

唐风奇道:“一夕风雨满城香,家家争看羽林郎。你压箱底的玩意儿都教了这小丫头?”林飞羽平淡道:“她天赋好。”

唐风看了他半晌,叹道:“不拘世俗之见到你这份儿上,真够一瞧。”又笑道,“还有,你干吗给那小丫头起字?”

林飞羽静默喝着茶,半晌才道:“我高兴。”

唐风绝倒。

这一夜满天星子如梦,仰香匆匆忙忙跑去历来学武的竹林,一头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去学剑啊,小仰香。”

仰香伸伸舌头:“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这人正是唐风,他屈指一弹仰香额头:“对我就这般没大没小,小仰香,你知不知道你师父究竟是谁?”

仰香道:“师父就是师父嘛……啊,唐师傅,你是要给我讲师父的事情吗?”她脑筋转得倒快,双眼闪烁不已。

唐风笑道:“我可没这样讲,只是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江湖上有个很年轻的剑客,他出身烟雨江南,好穿白衣,剑法极高,少有人敌。”刚听了这一句,仰香心里嘀咕:“这不就是师父吗?”又怕唐风不继续讲下去,于是捂住嘴一句话不说。

唐风看她表情,笑着继续。

“还有啊,这名剑客相貌十分俊美,很多少女都倾慕于他,有人甚至编了歌谣,江湖传诵。可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方,有人说他是武当长老的关门小弟子,也有人说他出身昆仑剑派。但具体为何,却无人得知。

后来,江湖上的名门正派齐心攻打魔教,正邪两大势力在断天崖上一场血战,魔教教主和他的两个儿子战死,可是正道的力量也损失不少,就在这时,那名剑客来到断天崖上,也是这时,大家方知,这名出身神秘的剑客,原本的魔教教主的幼子。”

仰香不解魔教究竟是何物,也不懂这些江湖恩怨,只觉师父的亲人都已死去,十分难过,忍不住问道:“再后来呢?”

唐师傅苦笑了一声:“再后来?这时正道里也死了很多人。剑客本来不想参与江湖纷争所以才隐藏身份,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又往哪里去躲?那日他最终于在断天崖上决然拔剑,原本尸横遍野的断天崖,再一次血流成河。”他拍拍听的怔神的仰香。“这之后就没有后来了。仰香,江湖没什么好玩的,你师父心思单纯,传你武功是重你天赋。照我,到更愿你在苗疆平安一生。”

这一夜林飞羽带着仰香,将余下的半式一夕风雨传完,这一剑招博大精深,虽只一式,其中却蕴含了一十三种变化,仰香虽然聪明,也只能硬生记下,何况她刚刚听了唐风所讲林飞羽的身世,心头思绪缭绕,难以专心。

林飞羽道:“以你天赋,若勤加练习,三年之后,或可理解五六成。若要融会贯通,至少要二十岁以后——你在想什么?”

仰香急忙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挥去,笑道:“那么久?等到了那时,我再演练给师父看。”林飞羽一怔,月光下见她神色真挚可爱,不由柔和了表情,微一颔首。

仰香很是高兴,又道:“师父,这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剑法?”

林飞羽听她问得天真,终是忍不住一笑:“哪有此事,武当的玉清剑法、昆仑的清风十七式都也过得去。当年江湖上还有一位白道高手叫做青龙剑岳中行,一身千里快哉风与浩然剑法亦是相当了得。若你遇上他,那就不好说了。”

这一笑如云破日出,仰香看得失神,半响才道:“师父,刚才还有一处变化我还不怎么懂,您再让我看一次好不好?”

一轮满月之下,林飞羽剑指寰宇,如巨鸟凌空,剑光似水银泻地,一天一地的星月光辉都被映得失了颜色。仰香目眩神移,叫道:“好!”

就在这一时分,一支响箭忽然从东南方而来,疾如星火,林飞羽身在半空,难以闪躲,匆忙间向左一让,那支响箭直插入他右肩,白衣上一蓬血花儵地炸开,煞是惊心。

仰香大惊,叫道:“师父!”林飞羽握剑的手依然稳定,落地之后,剑交左手,削去露在外面的箭杆部分,低声道了一句:“来得好快。”

竹林外几十只灯笼火把一并亮起,有人高叫道:“林飞羽,你这魔头果然还在人世,拿命来!”林飞羽低低笑了一声,转头向仰香道:“走!”

仰香虽不解究竟发生何事,却知这些人是要对师父不利,大声叫道:“我不走!”林飞羽怎会和小女孩废话,一掌击在她腰上,向外一送,仰香只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恰跌坐在后面竹林黑暗茂密之处。林飞羽白衣冽然,凤眼向后一扫,冷冷又道了一声:“走!”

仰香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往外冲,忽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江湖上的朋友都到了?”一把铁莲子合着一道毒烟,唐风大笑现身。

“唐门的叛徒,原来你也在这里!”

竹林中呼喝声响,白烟弥漫,依稀可见其间剑气如霜,刀光茫茫,昔日里精谧幽美的习剑之所,今日里变成血与火的修罗场。

仰香生长于南疆,何曾见过这等江湖仇杀的血腥场面,握着弯刀的指关节都被勒得发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过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应上前帮助师父。他向前走了两步,只觉腿都有点发软,他暗骂自己一句没出息,提着弯刀又向前走。

尚未走多远,一个人忽然从后面一把拽住她:“你疯啦!送上去找死不成!”这人力道不小,竟是那小捕快刘成玉,仰香叫道:“放开,我要去帮师父!”

刘成玉也叫道:“羽林郎和唐风哪用得着你帮忙,你现在出去,非被那些人剁了不可!”

两人在这里拉扯,忽然一支羽箭射来,仰香挥弯刀去挡,却晚了些,羽箭插着她额头飞过,留下一道箭伤。按理说这等伤势十分轻微,但仰香却觉头晕目眩,下一刻,她“呯”的一声,竟然栽倒在地。

仰香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她一惊跳起,叫道:“师父!”

刘成玉本来坐在一边,手托着下巴,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被仰香那么一叫,头猛地一垂,几乎咬到舌头:“你醒啦?”

仰香问道:“我怎么在这儿?”四下里树影阴阴,原来这里仍是成兰山一角。刘成玉道:“昨晚那支箭上有迷药,好在不是毒药,不然我可没办法啦。”他看看仰香的额头,抓了抓头,又自言自语道:“可是你以后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办呢?”

仰香也顾不得这些,只问:“我师父呢?”

刘成玉道:“你放心啦,羽林郎那么有名,昨晚要是死了,现在早传得沸沸扬扬。他和唐风似乎都逃出去了。”

虽然“要是死了”、“逃出去”之类的话不那么好听,但仰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转身就走。

刘成玉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仰香奇道:“回家啊。”

刘成玉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没放开拉她的手:“仰香,你回不去了!”

“羽林郎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欠下血债无数,昨晚那许多人都见到你是他的传人,眼下多少白道人物都想杀你,你怎能回去!”

这一串话是刘成玉一咬牙才说出来的,说罢不由惴惴。

仰香静默片刻,问道:“那他们会对付我的父母和族人吗?”

刘成玉道:“那倒不会,正道人士总不会滥杀无辜。”说罢又自后悔,仰香不过是学了羽林郎的武功,她自己可是一个人都没杀过。

仰香并未留意这些细节,只道:“那就好。”她用力甩脱刘成玉,向外就走。刘成玉急道:“你去哪里?”

“他们要杀我,那我就去其他地方,等我练好武功,再去找师父,找到了师父再一起回家。”少女一脸倔强,紧紧咬着下唇。

这等勇气自然值得称赞,但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既无江湖经验,又不通人情世故,偏还有一身招人的武功,行走江湖,危险可想而知。刘成玉思来想去,终是开口道:“仰香,你要不要和我去京城?”

官道上,两个少年男子正自疾行。

左边的人一张娃娃脸,二十出头年纪,正是刘成玉;后边的人穿一身短打,却是女扮男装的仰香。仰香一身苗疆少女的服饰太过显眼,于是改了汉人男子的装束。

只是仰香一张鹅蛋脸生的娇俏,扮成男子,反倒引人注目。

刘成玉还觉自己这主意甚是高明,仰香不知世事,更觉不出问题。这一路行来,她只觉处处都新鲜至极,起先的忧伤烦恼被冲淡了大半。而那日额头的擦伤也很快痊愈,刘成玉大呼谢天谢地。

再说这一路上有两件事,让仰香觉得尤其不可思议,其一是银子居然如此重要,这要归功于刘捕头一路上的谆谆教诲,虽然为仰香购买男子服饰时刘成玉并未吝啬,但强调此件衣物花了多少银钱乃是必然之举,打尖住店付账之时,铜板也要一个个细细数过才肯交付,实在令仰香叹为观止。其二是汉人女子平日都不出门的,出门的都不是好女人。

仰香也有问刘成玉:“那江湖是不是没有女人?”

刘成玉狼狈地挥挥手:“啊,那个,那个另算。”

这一路来跌跌撞撞,一个不知江湖事,一个比不知江湖事强点也没强到哪里去,居然渐行渐远也到了江南。

江南风光历来为文人墨客称颂,十里荷花,三秋桂子;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那是何等风情。但在此时,刘成玉实在无心欣赏,他苦着脸抖抖自己的钱袋:“仰香,没钱了。”他一个小小捕快,身上的盘缠原本只够他一人往返,多了一个仰香便是多出一倍的开销。行至江南,刘成玉身上的铜板只够两人吃一顿面条,住客栈都不够了。

银子是何等重要之物,这一路行来,仰香早已明了,只是知道归知道,她也没什么办法,想了半天才道:“不然,我们去街边卖艺?”卖艺这一件事,还是她从刘成玉那里学来的。

刘成玉急忙摇头,开玩笑,自己一个捕快当街卖艺丢人不说;要是仰香去卖艺,那就不一定招来什么人了。他蹲在地上冥思苦想,忽听两个行人边走边道:“今日霍庄主家千金百日,流水席摆了上百桌,啧啧,真是好生热闹!”“可不是……”

这两人不过闲聊,刘成玉却一跃而起:“有了!”

这位霍庄主双字毅勇,乃是江南晓风山庄的庄主,为人慷慨义气,武功即好,家业又大,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只是他子息颇乏,直到三十岁才添了位千金,虽然是女儿,也被他看如掌上明珠。

霍毅勇平日就为人豪爽,这等大喜的日子,自己上门蹭一顿饭总不成问题,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打个秋风,刘成玉问明方向,带仰香直奔晓风山庄而来。尚未至门口,就见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仰香第一次见到如此场面,十分惊讶。刘成玉拉拉她袖子,叫她不要言语,然后随着一队江湖人从侧门进入庄内,被安排在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上。

虽然位置不起眼,但流水席都是杏花楼的大师傅开出来的,味道半点不差,刘成玉也不管那些,抄起筷子就开始大吃,又琢磨着怎样把席面上那只酱鸭打包带走。

仰香也一直在埋头苦吃,一路行来,两人吃的除了路边摊还是路边摊,这等精美细巧的席面还是初次吃到。四周的江湖人对这两个年轻人侧目而视,二人只作不觉。

吃了个七八成,刘成玉一抹嘴站起来:“走。”

仰香也就跟着站起来:“去哪里?”

去打秋风,当然这话可不好说。刘成玉去找晓风山庄的管事,可惜几个当家的管事都忙着招待客人,接待他的家丁客气地说:“要不您现在这里歇息一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刘成玉想自己左右无事,也便答应了。那家丁又请问他姓名,刘成玉想自己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只含糊说自己是京城来的捕快。

家丁却不由肃然,特地为他安排了一个单独院落。

夜凉如水,仰香抱膝坐在石阶上:“真奇怪,我们在这里又吃又住,怎么没见到那个霍庄主?”

刘成玉笑道:“霍庄主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人物,哪有时间来理我们。”

仰香便问:“那他比我师父名气还大吗?”

刘成玉冷笑道:“霍庄主是个大仁大义的人物,你师父名气虽大,但……”话到嘴边又硬咽回去,这些天他和仰香因为“羽林郎是大魔头”这件事不知吵了多少架,只道:“你师父当年很受江湖上的小姑娘喜欢的,‘一夕风雨满城香,家家争看羽林郎’。哼!”这话颇有些皮里阳秋的味道,仰香却没听出来,遐想林飞羽当年风采,悠然向往。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当年你见过我师父没有?”

刘成玉没好气地说:“没有啦,十年前断天崖一战,你师父杀了无数白道上的豪杰,之后就被唐门的叛徒唐风救走,有人说他伤重死了,也有人相信他没死。谁想到这些年他一直在苗疆。”仰香奇道:“我不懂,你说没人知道他在苗疆,可那些人怎么找到他的?”

刘成玉忽然顿住了,仿佛一口食物卡在嗓子里,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些人本是去捉大盗罗恒的,恰好碰上了那个大魔头。”口不择言,他又说出了“大魔头”三字。

仰香大怒:“不准这样说他,你说他是魔头,可他既没有杀我,也没有杀你!”刘成玉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一转身,甩手出了院门。

仰香气道:“这样就生气,我还没生气呢!”

但少年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仰香没过多久就不想这事。江南建筑布局巧妙,假山如障,水阁秀致。他们住的虽然只是一个寻常院落,但花木掩映,亦是颇有意趣。仰香最好奇的是可以听到流水潺潺,却不见水流痕迹,她站起身,意欲寻找水声究竟从何而来。

她刚一起身,就听得院门声响,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前,长发披散,一脸煞气。这人腿上似乎受了伤,身上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裹。

仰香见此人装束,不由吃了一惊,叫道:“小偷!”那黑衣男子面上的煞气一转而为杀气,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朝仰香直劈下去。

这一刀势沉力狠,直是要将仰香一分两半。仰香大惊失色,暗道江南的小偷怎地如此凶狠,匆忙间向左一闪,发丝为刀风激扬飞起,束发的头巾也被削断了一截。

仰香这边吃惊,黑衣男子却更是惊讶,方才那一刀是他的得意招式,未想过竟被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轻易避开。他向前一步,又是连环三刀。

这三刀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狠,仰香连退三步,终于窥得一线之机拔出弯刀,一刀向那人咽喉刺去。

这一招乃是以弯刀使剑法,羽林郎一脉武功有进无退,有攻无守,弯刀刃短,这一式尤为凌厉。黑衣男子第三刀招式未老,被迫撤刀回护。

这座院落地点偏僻,周遭无人。否则单凭仰香出手一刀便可迫得黑衣男子出手回护这一点,便足可扬名江湖。

黑衣男子眉头一拧,看仰香的眼神已不似看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他刀锋一转,一刀斜劈仰香左肩,与一般使刀的章法全然不符,这正是他纵横江湖多年,得意至极的一套“乱披风”。

这套刀法诡异凶狠,若是懂行之人看到,必然识出这黑衣男子身份,但仰香学得武功之前,除了幼时与头人次子比过一次武,余下便是与师父拆招,毫无江湖经验可谈。她心里只想:这人的刀法怎么那么怪?

对方刀法怪,速度快,仰香一时也有点晕了,弯刀中那等一往无前的气势便少了许多。黑衣男子也看出她无甚江湖经验,但仰香刀法精妙,一时却也杀不得她。

翻翻滚滚之间,一套乱披风依然使完。这黑衣男子本来尚有数套厉害刀法,但他左腿受了重伤,行动不变,唯有这一套乱披风不需如何移动,因此他刀锋微动,转向仰香左肩,又将这套刀法使了一遍。

仰香看的诧异,心想这人莫非是傻的?这刀法再用一遍,对手岂不是均知下一刀要从哪里砍来?她以己度人,可不知天下有她这等武学天分者能有几人。于是待到这黑衣男子使到第十二刀时,仰香摸准他出刀方位,一弯刀刺向那男子胸口。

黑衣男子大惊,那里正是他空门所在。危急之下倒转刀柄,以刀为盾,向仰香手中弯刀锋刃直撞过来。

刀光相碰,火星乱迸,仰香远不及他力大,被撞得连退几步,脚下恰绊上一块石头,一个踉跄几乎摔倒。黑衣男子低喝一声,长发纷飞,眼神如鬼,一刀直劈下来。

生死关头,仰香无暇细想,她虽绊倒,弯刀却仍在手中,她一闭眼,置直劈过来的刀光于不顾,一式“一夕风雨”挥洒而出。

刘成玉虽和仰香怄气,总也担心她一人留在院中,过了没多久又溜回来。却见仰香双手抱膝蜷在一角,手里却还紧握着弯刀,见到刘成玉进来急忙扑过来。

“那个人……我原当他是小偷的,你看他是不是死啦?”

刘成玉也看到了地上那个黑衣人,他毕竟是个捕快,便过去查看,只见那人胸口一道纵深伤口,已没了鼻息。

“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刘成玉自言自语,他把那黑衣人的脸翻过来冲着月光,这一看吃惊不小。

“大盗罗恒!仰香,我们发财啦!”

欢欢喜喜的刘成玉预备第二天去衙门领赏花红,可没到第二天,当天夜里他和仰香就被霍毅勇和他夫人请了去。

霍庄主名字威武,其人却是颇有江南士子的风采,他夫人与他一般的高挑俊秀。仰香不由感叹说:“江南人生得真好看。”

霍夫人听她语出天真,又见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男装女孩,惊讶之余颇有几分怜惜,温言道:“小妹妹,你几岁了?”

仰香笑道:“我十五岁,你呢?”霍夫人笑道:“我可比你大多了。小妹妹,你的刀法很好,你的老师是谁?”

这句话问出,仰香还没怎样,刘成玉在一边先紧张起来。原来来这之前他已听说,罗恒腿上那一剑正是为霍庄主所伤,罗恒慌乱之下逃到偏院,才与仰香遇上。这若是霍庄主要与仰香争功,那可如何是好?

他转念一想,霍庄主以仁义闻名,不至于与仰香争这个。可也正因霍庄主素来侠义,若他发现仰香师承何人,岂不更是糟糕?

仰香可不理刘成玉在一边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我师父是谁,我不能说。”其实刘成玉一直嘱咐他若有人问道此事,就说她师父隐姓埋名,一直未告诉她姓氏,但仰香在苗疆长大,最厌恶说谎,心想我这么说,已经是让很大一步了。

霍夫人微微一怔,又问道:“那么,你今后有何打算?”

仰香答道:“去领花红。”这是听刘成玉说的。

霍夫人愕然,问道:“你今后在江湖中,又欲何为?”

仰香扁了扁嘴:“我想回家。”霍夫人还想继续问下去,一直没言语的霍庄主忽然开了口:“你们可以走了。”

霍夫人一怔,看丈夫神色,便不再多说。直到刘成玉与仰香离开厅堂,霍庄主才叹了口气:“只是个孩子,何必难为。”

在这以后,晓风山庄派了两个家丁,帮刘成玉和仰香将罗恒尸首送至当地衙门领取花红。仰香却不知,罗恒尸首的伤口上又被剁了数刀,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他是死于何种招式之下。

领取了五百两银子的花红,按惯例缴给当地官员若干,师爷若干,分给衙门同僚若干,请晓风山庄家丁吃饭若干,最后留在刘成玉手里的只有二百多两。刘成玉一边肉痛,一边也终于高兴终于有银子回京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仰香,我有个主意。以前真没想到你武功高到这个地步,不如你以后专门捉这些悬赏罪犯领取花红,那我们就不愁吃喝了。”

仰香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又能捉坏人,又能领银子。

刘成玉又道:“不过,你别用仰香这个名字了,一听就是苗疆来的,太惹人注意。”仰香觉得也有道理,转念忽然想起当日师父为自己起的字,喜滋滋道:“那好,以后我就叫如星吧!”

由南至北,晓行夜宿,这一路上再没遇上什么波折,两人顺利到了北方,刘成玉没先回衙门述职,而是带着如星来到一处民居。

如星见这里狭小破旧,周遭环境也甚是肮脏,别说比之江南大为不如,就算与苗疆相比也差得甚远,不由诧异:“这里就是京城?真难看。”

刘成玉脸红了又红:“这是我家。”

如星“啊”了一声,急忙道歉,一语未了,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干瘪削瘦的老头子走了出来,一脸都是伤疤,说起话来到还是中气十足:“小子你回来了?怎么着,还带了个丫头片子?”

刘成玉急忙对如星道:“这是我义父。”

苗疆最重长者,这老人虽然长得吓人,如星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人一见,倒也有些好感,他指指如星:“这丫头是谁?”

刘成玉拉着老人往里面走,一面走一面道:“义父我和你说……”把如星一个人留在小院里。

如星百无聊赖,四处张望,只是这个院子实在太小,里面破破烂烂,看无可看。好在没过多久,那老人和刘成玉就走了过去,这一次那老人看她的眼光与前番不同:“听说,你这丫头要当红鸪子?”

如星不解这是何意,刘成玉便解释说:“就是抓坏人吃花红的人。”

老人又绕着转了她一圈,道:“嫩了点,但你要是羽林郎的徒弟,也说不得可。只是眼下你当不得红鸪子,倒要叫红鸪子把你叼了,须得我教你写东西。”

刘成玉又在一旁解释道:“我义父当年是六扇门里排得上座次的人物,后来身体不才退下来静养的。”

如星奇道:“你义父这般了得,你武功怎么没用?”

刘成玉脸涨的通红,说不出话来,老人却笑道:“说得好!”又道:“你师父的武功路数太明显,我教你些花招盖过去;另外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罗恒那样从天上掉下来,我得教你几手,比如怎么看脚印追踪,怎么提防迷药,要学的玩意儿多着呢!”

这些东西,如星均是闻所未闻,便问道:“这些东西难学吗?”

老人指指刘成玉:“他的话,难。你的话,试试看。”

如星好胜心顿起,“那就试试看!”

三年后。

山高林密,山道之上,一个赭衣人正自狂奔,看他神色虽然仓皇,但山路崎岖,他跑得飞快,这份轻功倒也不错。

跑了许久,赭衣人气喘吁吁,停下来喘一口气,忽听前方松林处,有人哧地一声笑。这笑声不大,听在赭衣人耳里却不异于惊雷,他抬头看去,见一颗高大的松树上,坐了一个青衣人。

这人腰间带一把弯刀,一身青衣是粗布所制男子式样,但下颌秀巧,眼眸灵动,看相貌似个女子;然而看他举止,却又远较一般江湖女子开阔疏朗。只是这是赭衣人哪有心思计较这些,他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了一声:“冷……冷月刀……”

青衣人哈哈一笑,从树上一跃而下:“眼力不错,你是等我带你去衙门还是自己去?”事到临头,赭衣人一咬牙,自背后拔出一长一短两把快刀:“北疆刀王手下,没有投降的道理,接招!”

青衣人有些稀奇地看着他手中双刀:“鸳鸯刀?这个少见。”身形一转,并未出手,赭衣人见有机可乘,连环数刀劈下。

这几刀自然劈不中那青衣人,他心中暗想:“这人长刀为守,短刀为攻,这等刀法倒甚是罕见。只可惜他武功平平,实在难看。”于是问道:“你这刀法可是北疆刀王所授?”赭衣人扬声道:“正是!”

青衣人笑道:“好。”抽出弯刀,连刀鞘都未拔,一刀鞘砸中那赭衣人后颈,“将来有机会,去和你老大比划比划。”

这青衣人正是陶如星,三年来,红鸪子里她认了第二,竟是无人敢认第一。江湖上亦知红鸪子里竟除了这么一位少年高手,见她手中弯刀如月,便取了个“冷月刀”的绰号赠予她。

处理完赭衣人一事,如星自回到住处,这几年她抓了无数悬赏通缉的犯人,所领的花红几乎都交给了刘成玉,如今他们所住之处早非昔日的破烂小院,乃是轩敞明亮的房舍数间,刘成玉擅于经营,余下的银钱在乡下还买了田地。但刘成玉这些年却也一直在当捕快,尽管那份俸禄比起如星所赚的花红实在不值一提。

此刻如星推开院门,笑道:“今儿的肉少,才五两银子。”

老捕快坐在院中纳凉:“蚊子再小也是肉,洗洗手,等会儿吃饭了。”

如今家里也雇了佣人,老捕快早年受过重伤,有人照顾毕竟方便些。

吃饭时,如星与老捕快和刘成玉讲述今日抓的那赭衣人,又道:“最近抓的这些人,倒有三个是北疆刀王手下,这人也太不像话,不过听说他刀法很好,有机会,倒想和他较量一下。”

此时的如星一身的朝气锐意,几年江湖磨砺下来,她早已非昔日不知世事的少女。

老捕快喝着茶:“北疆刀王?用的若是鸳鸯刀,长攻短守,那多半是伽罗氏的传人。”

如星正要细问,刘成玉却忽然道:“有机会。”

如星一怔:“什么?”刘成玉道:“你抓了他的人,他也知道了你。我听闻他最近下了战书,说他立刀北疆,等你前来。”

这若换成一个年纪略大些,或性情略稳重些的江湖客,定会慎重考虑,又会去想对方地盘是否对自己不利之类的。但如星此刻年轻好胜,只觉兴奋,笑道:“好,那我便去北疆会会他!”

过了几日,如星打点行装,佩好弯刀,预备出发。刘成玉前来送行,拿了一个小包递予她。

如星好奇打开,却见里面是一小叠银票,点一点,约有五百余两。

这数目虽不甚大,但在当时,也足够一户中等人家过上数年。刘成玉道:“这些年你赚的花红,一半买了田地房屋,供义父养老。还有一半,你拿去用。”

如星对银钱依旧不甚在意,随便收起,笑道:“好啊,多谢你。”说罢策马挥鞭,扬长而去。刘成玉看她远去背影,涩然一笑。

老捕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当红鸪子不算,这丫头,算是正式去江湖里走一遭了?”刘成玉默然无语。

老捕快又道:“真入了江湖,可就未必会回来了。”刘成玉依然不语。

老捕快道:“你莫在我面前装样。你心里有那个丫头可是?你若真想留她,未必留不下。”

刘成玉终于道:“当年她师父的事,是我口快说给白道人的。”

老捕快道:“那又如何?她师父又没死,何况你当年带她出来,救她一命,也不算欠她。再说,当年之事,只怕她早已推断出来,这丫头量大,未必与你计较。”

刘成玉又道:“这几年,她当红鸪子不易,卖命钱倒平白分给我们一半。”老捕快道:“呸!她可比你聪明得多,再说羽林郎传下的武功是好惹的?哪有你说得那般凄惨。何况我教了她多少东西,就当是学艺钱,那些银子也给得。成玉小子你不必东拉西扯找许多借口,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刘成玉苦笑道:“那些也不完全是借口,义父,我没用得很……”他顿了一下,终于道,“何况她并非是池中之物,我又何必困她于池中?”

如星早年也曾来过一次北疆,但那时是为了追捕一个江洋大盗,自然无心细看一路风光,此时但见北疆天高地阔,草长鹰飞,景致苍凉,自另有一番令人叹服的气概。如星策马奔驰,只觉心胸也为之一畅,她暗想过去数年忙于追捕人犯,以后到该好好看看这些景致才是。

北疆景致虽好,却不比京城繁盛,如星行了颇久才到了一个集镇,这里也有一处酒楼,外面栓了许多骡马嘶鸣,看上去很是热闹。

如星觉得此地甚好,于是也将马栓到门前,走了进去。

小二上前殷勤招呼,店中人多,只得在楼梯拐角处硬插了一张小桌,如星也不介意,随意要了两个菜,又要了一壶酒。

这店中多是往来客商,其中以骡马商人为多,也有一些人身佩刀剑,神情彪悍,一看便可知是江湖客。一众人等高谈阔论,意兴颇豪。如星穿的乃是平日的粗布男装,但在此地,倒也不显扎眼。

过了一会儿酒菜送来,如星挽起袖子,夹了一块烧羊肉,又喝了一口酒。觉那羊肉佐料颇重,但滋味鲜美,酒也比自己平日喝过的要烈许多,二者相配,倒也合适。

她又喝了一口酒,忽听邻桌有人大声道:“你们可有听说,北疆刀王要约一个红鸪子比武?”

这人是客商打扮,一部大胡子,嗓音浑厚,他这一说,周围几桌都安静下来。随即便有人道:“竟有此事?”“此时我也曾听说。”

如星暗想:此事中原所知不多,但北疆倒已传得沸沸扬扬。于是握杯在手,细听都说了些什么。

只听邻桌一个客商道:“我听说,那个红鸪子接连抓了刀王十几个手下,就是砸场子来的。若是刀王不约,只怕他也要找上门来。”

如星手一抖,暗骂真是胡说八道,自己一共也不过捉了那刀王三个手下,再说谁稀罕砸他家场子?

又有人道:“听说那人也是用刀的,说不得是想争‘刀王’这个名号。不然北疆尚有青云道人善用天门掌法,名声远扬,那红鸪子怎不去找他?”此言一出,赞成之人甚多,如星火大,心想他名号是北疆刀王,我虽使弯刀,用的却是剑法,争这名号有何用处?

这时又听人道:“我有个远房堂兄在六扇门里,他见过这个红鸪子,据他说,这人,是个女子。”

这句话一出,酒楼里一片安静,过一会儿有人低声道:“不会吧……”

先前那个大胡子捋着胡子道:“若这人真是个女子,只怕她不肯来北疆比试。谁不知北疆是刀王的天下,女子生性谨慎,即便要比武,也会约在其他地方。”这句话也得到众人的赞同,如星十分不快,正要开口,却听有人大笑道:“不见得,我说她一定会来!”

如星转头看去,却见西北角坐了个大汉,三十岁左右,双目之间神光四射,下颌一片湛青须根,衣着虽不华丽,却十分威武豪迈。如星暗想此人比是个江湖人,想必是听说过冷月刀的,故而为我分辨。便笑道:“这位朋友说得好,你那桌酒,我请了!”

那大汉倒不客气,遥遥一举手中酒碗:“谢了!”

如星一笑,也拿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吃罢酒菜,如星叫来小二结账,小二却道:“方才那位爷已经一并结了。”

如星心道居然还有抢着结账的,也不多言,出门纵身上马,却见前方一匹乌云踏雪四蹄翻飞,上面坐的正是那大汉,不由叫道:“喂,你干嘛抢着付钱?”大汉听得是她,回身笑道:“我是北疆人,哪有客人到北疆反来请客的道理?”

如星笑道:“也罢,今后你若来中原,我再请你。”说着纵马赶上,她这匹马不及那大汉的马神骏,但大汉也刻意放慢马速,与她并辔而行。

如星见那大汉生得雄壮,笑道:“北疆人都和你一样吗?你叫什么名字?”大汉道:“我叫海冬青。”这是北疆一种极勇悍的猎鹰,他用以作为自己化名,如星不知,又问道:“你可知北疆刀王住在什么地方?”

大汉一轩长眉,道:“你找他做什么?”如星留了个心眼,道:“我听得酒楼上许多人议论他,有心去见识一下。”

大汉笑道:“他是北疆刀王,在这边势力大得很,不是轻易见人的。我看你也带了把刀,莫非是想找他比试一二?”如星不愿否认,可又不好承认,她手握了刀柄:“你若知,就请告诉我。”

大汉长笑一声,自马上一跃而下:“我用的也是刀,你要不要先和我比划一下?”

如星骑术远不及他,用力一勒马缰,胯下白马又向前跑了数步,方才停下。她也见到这大汉身后背了一把长刀,心道看看他刀法也不坏,于是也自马上翻身而下,笑道:“好。”

此时两人处在一片长草之中,草长过膝,按理而言并不适合比武,但那大汉生长于北疆,对这般环境十分熟悉;如星追捕逃犯,更恶劣的地方也都去过,均不以为意。

如星拔出弯刀,阳光射在锋刃之上,一闪如同电转,拱手道:“请!”一刀直刺过去。

这一刀起势突然,速度奇快,正是羽林郎当年名扬天下的绝世剑法,老捕快在起势上略作修整,令人难辨路数,但本质却是分毫未变。

那大汉不避不让,拔出身后青色长刀,一刀直劈下来,气势夺人。

如星一怔,这等以攻为守的路数她是惯用的,怎地这大汉也是如此?她自知自己气力远逊,弯刀将至,忽然变招,转刺那大汉眉心。

在速度如此之快的情况下犹能变招如风,那大汉也不由心中暗赞,他横刀在手,由直劈改为横栏,速度虽然略逊,起势却远超如星,只这一招,便有一夫当关之概。

如星为他所迫,回撤半步,随即一个纵身,弯刀连划十字,却是羽林郎当年绝杀招式之一——“十字追魂”。大汉不理他招式如何变化,迎头又是一刀。如星无奈,只得再度回撤。

这三年来,如星从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一仗,这大汉招式其实极为简单,但正因其简洁,威力集中一处,以简驭繁,反而难以对付,加上他气概如虹,但是二人正面相对,如星便已输了三分。

临来北疆之前,如星也曾研究过此处刀法。但她所思所的乃是那长守短攻,怪异之极的鸳鸯刀法,羽林郎剑法素重变化,如星心道单拼招式,不见得便输给那伽罗刀。谁承想刚到北疆,据遇上这么一个对手,起先所想全然用不上,反倒被他逼在一隅。

她好胜之心顿起,弯刀横至眉心,向左斜斜一划,速度未减,起势却有舒卷如意之态,这却是听她十四岁时林飞羽教予她的西太一剑。

当日林飞羽曾道:“这套剑法你用得不错,可剑中之意,却不知是否解得。”如星便问:“师父,那剑里是什么意思?”

林飞羽不答,只是低声念了两句诗:“三十六陂春水,白头又见江南。”便转身走开。那时如星不解,此时她上江湖上历练数年,依稀已解得师父当年之意,忽觉一阵心痛。

西太一剑剑意流连,犀利不减,堪堪扭转了方才被逼一隅之局,但若说要胜过大汉,却还不能。

一套西太一剑即将使完,如星刀锋再转,乃是一路风波剑法。当年罗恒一事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凡是同样的剑法,她绝不会连续使用。

那大汉见她高明招式层出不穷,大叫一声:“好!”忽然以双手握刀,长刀挾风雷之势,一刀直劈下来。起先他单手执刀,如星就已不敢正面硬接,如今更有开山裂石之态,风波剑法刚使了半招,只得回撤。

大汉不依不饶,双手持刀,又是一刀劈下。这一刀极简单,极质朴,偏偏如星就是没法抵挡,只得再度后撤,大汉吐气发一声喊,第三刀接连劈下。

长草被刀光所击,向后倒了一片,北疆长草韧性颇佳,向后一倒,并未断折,如星眼角余光看到,心中忽有所悟,她身形平平一仰,一个铁板桥避过迎面而来的刀锋,随即倒转弯刀,以刀背向外回旋一击,正打在那大汉右手穴道之上。一道青光冲天而起,长刀脱手直飞出去,过了许久才闻沉浊一声响,草中黄鼠野兔被一惊而起。

——那仍是“一夕风雨”的十三种变化之一。

如星那一个铁板桥使得过猛,一时无法跃起,那大汉若是一掌击下,如星不死也得重伤。此刻他目眦欲裂,看着地上的如星,又看看自己分毫未伤的右手,终是收回双掌,哈哈一笑:“起来吧,刀法,你赢了。”

如星一跃起身,看着面前的大汉,忽然醒悟到自己方才用了师父的绝招。

原来当日老捕快替她修改羽林郎所传剑招,但只有这一招“一夕风雨”未曾修改,老捕快道:“这一招太过高深,不是我能动的。不过也无妨,你要真用出这招,对手也就死了,不用担心他认出你师承。”

可是自己刚才好像也用了……如星心里盘算,别说自己不想杀这大汉,就算想杀,似乎也杀不了他……

于是她干脆不想,大大方方一笑:“你的刀法也很强啊!”

方才两人一架打得惊险至极,如星脸上又是热汗又是尘土,粗布青衣上沾了几根长草,唯有这一笑明媚之极,眼神流转,如同黑夜里闪电一亮,那大汉本是刀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物,这一刻也不由失神。

两人并肩而出,大汉撮唇为哨,那匹乌云踏雪便飞奔而来,如星却不由呆住,原来她买来代步那匹马不过是寻常脚力,方才急于比武,马也未栓,此刻它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汉见她神态,已知其意,将手中马缰递给她,笑道:“这便当是你赢了的彩头。”这匹乌云踏雪毛色如用黑缎一般,身高腿长,十分神骏,作为彩头可实在太奢。如星看她衣着素朴,心道他把马给了我,自家买马不是还要再花银子?但若说直接给他银钱,又不合适。低头却见自家弯刀刀鞘上佩饰,心中一喜。

原来如星不耐烦首饰等物,一次她捕获一个盗取内库银子的大盗,京兆尹欣喜之下,赏了她一串黄金手串,如星回来后埋怨我又不戴这些东西,刘成玉却道:“你可以拴在刀鞘上当作佩饰,万一哪天手头不便,摘下它也可换些银两。”

想到此处,如星摘下黄金手串,笑道:“没有白要你的道理,这个送你了。”那大汉接过手串,一瞬间眼神掠过狂喜之色,他珍而重之地将手串放到身上,道:“这样东西,我一定好好保存。”

如星笑道:“这个是小事,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北疆刀王住在什么地方。”大汉道:“你向东走三十里,有个所在叫三十里铺,北疆刀王便住在那里。”

如星心道:“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响亮。”口中当然还是谢过,轻轻一鞭,那乌云踏雪善解主人意,直向东去。

大汉看她背影,摇了摇头,然后又笑了。

如星策马奔驰,没多久就见前方一座城堡,看规模甚是巍峨,心道这地方名字平常,样子倒还不差,刚到门前,就听有人大叫:“站住!”

如星用力一勒,乌云踏雪前蹄飞扬,一声长嘶。便在此时,一柄大铁锤朝着她头就砸了下来。一个红脸汉子指着她大骂:“滚下来!”

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事也会窝火,如星也不客气,弯刀向外一拨,那红脸汉子力道使岔,铁锤咚得一声掉落地面,几乎砸到他脚背。如星气他出口不逊,横过刀背一刀抽在他肋骨上:“叫你们老大出来!”

这一抽力道不小,红脸汉子嗷的一声,脸涨得更红:“凭你,也配!”他忍痛纵身拦到马前,“把马留下!”

如星骂道:“一群土匪!”这是又有几个人冲了出来,如星暗想若不使些手段,倒叫你们小瞧了我。她也不下马,弯刀出鞘,如雪纷飞,刀光如飞絮漫天,这一招叫做“满城风絮”,专是扰人视线,那几个人被她搅得头晕,如星刀尖再转,一并点中他们穴道。

如星见这几人被点中之处微有鲜血渗出,不由懊恼:“师父当年使这一招,剑尖点穴从不见血,可见我还是学艺不精。”

正在此时,一个阴沉沉声音道:“这位姑娘,剑法好生高明啊!”

这人不说“刀法”而说“剑法”,如星心下一紧,翻身下马,左手握定马缰,右手则紧握弯刀。却见门里又出来一个刀条脸的中年人,脸色发青,一身长衫。

如星心道这人怎么一脸刻薄相,却听那红脸汉子叫他“军师”,便道:“这位先生,我有事想求见北疆刀王,并无恶意,可否请你代为转达?”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她两眼,道:“看姑娘腰佩弯刀,武功高明,莫非是刀王近来约战的冷月刀?”

如星暗念一句“谢天谢地”,终于出来一个明白人,便道:“正是,这几位弟兄大概误会了,请先生代为转告刀王。”

中年人又看她两眼,笑道:“好说,好说。”笑声未止,他双手一扬,数十道暗器飞出,幽兰光芒四射。如星从老捕快学艺,单见这光芒,便知暗器上淬了剧毒。

这也是如星事先有所防备,她身子一溜窜到马腹下面躲开大半,弯刀磕开七八枚暗器,还有一枚金钱镖眼看就要扎到她身上,一道青光忽然闪过,将那枚金钱镖一分为二。

这份力道,这份气势实在是独一无二。如星从马肚子下面钻出来,叫道:“海冬青!”

与此同时,红脸汉子、长衫中年人也一同叫出来:“刀王!”

按刀王所说,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如星所骑的马是刀王的坐骑,因此那几人发急。如星却道:“那红脸汉子言语鲁莽,说是忠心护主倒也罢了;你那军师出手便是淬毒暗器,这可怎么讲?”

刀王呵呵大笑:“连军师就是这样脾气,我即用他,自然不计较这些小节。”如星心道这是小节?何况那军师知道自己是何人还这般出手,实在好不到哪里去。她初识刀王之时,觉他气概豪迈,堪与相交,此刻却被他手下搅得兴致全无。但自己毕竟是外人,多说无益,便道:“好啦,你今后好好管管你那些手下,我走了。”

刀王却拦住她:“不要走,我有话讲。”如星无精打采道:“什么事?”

刀王道:“你之前与我手下交过手,知道我擅用伽罗氏的鸳鸯刀法,为何我与你对敌之时,用的却是长刀?”

这话一出,如星果然感兴趣:“对啊,为什么?”

刀王正色道:“我既然立刀挑战,自然事先研究过你的武功,你弯刀刀法快捷多变,伽罗刀法可堪与你打个平手,却不见得能胜你。因此我钻研这一套长刀刀法,意欲以简破繁。”他笑一声,“没想到,还是败在你手里。”

连军师听得此言,不由大惊,心道刀王你居然败了?又想此事怎能当众说出,之后江湖上人人传扬你败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中,岂不大大有损刀王之名?

如星被他的坦诚打动,于是出言安慰:“我那不过是碰巧,你武功胜过我,刀法也是很高明的。”刀王抬头看向她,双目湛湛,神色恳切:“既如此,你可愿嫁我为妻?”

“啊?!”这一句话真是出乎意料,石破天惊。

如星、连军师和红脸汉子的下巴齐齐掉下来。如星万万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一句话。她虽是苗疆女儿,不拘于汉家习俗,但终归还只是年轻女孩,被人当众问到终身大事,不由脸涨得通红,半天才很没个性地说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说完这句话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心道这种话我干吗要再听一遍?

刀王大笑:“我是说,我很喜欢你,想娶你为妻。”

连军师第一个反应过来,暗道若是娶了这女子,先前败绩转为佳话一桩,伽罗族又多了一个臂助。刀王这一手真是妙极!

如星想了又想,不明所以:“我们今天才见面,你怎么就想娶我?”

刀王笑道:“你刀法好,人又长得俊,我为何不能娶你?”

称赞如星武功之人所在多多,但若说称赞她容貌,刀王却是第一人。如星不由又是脸红,她抬头看一眼刀王,见他气概过人,长刀烈烈,像极了苗疆传说中的勇士英雄。

这般的男子,理应是少女们爱慕的对象。可是,自己方才想的为什么是“理应”?如星骤然醒觉,在她心中,从来没喜欢过这般的男子。

刹那间,多少埋在心底未曾想过,偶一念起却茫然不知所措只得压下的,旁人提起自己却从不曾留意的种种思绪一并迸发,汇集心中,流连难返。

难流连,易消散,塞北花,南疆雪。

师父……如星站在那里,忽然怔怔地流下泪来。

刀王奇道:“你若不想嫁便罢了,我又不曾欺负你,干吗哭了?”

如星这才醒悟,伸袖子一擦眼泪,很干脆地说:“多谢你,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当众求婚又当众被拒,说起来此事也够尴尬,但刀王并未介意,那匹乌云踏雪依然送给了如星,又吩咐手下的第一干将连军师相送。

他用意是好,问题是如星和这连军师委实有些相看两厌,一个不喜对方心思歹毒,一个不满对方拒绝主上求婚。拐了一个弯不见刀王身影,如星便道:“好了,不必你送,告辞告辞。”

连军师勒住缰绳,显然也没有再送的意思,他忽道:“陶姑娘,听闻你今日与主上较量刀法。你若不向江湖宣扬此战结果,我便不宣扬你师承一事。”

刀王看出如星师承何人,此事并不稀奇,但连军师此话实在令人生厌,如星怒道:“刀王这人其实不错,都是你们这些手下讨厌。我无意坏他名声,至于我师父是什么人,你想说,便随便去说,我不介意!”

她一鞭抽到乌云踏雪身上,马四蹄翻飞,扬起烟尘阵阵,不一会儿便远离了三十里铺。

如星策马前行,回头再不见连军师身影,又见头上蓝天如镜,脚下长草如浪,心情这才舒畅起来。这时她又想到在酒楼时,曾听得有人讲到北疆有个青云道人,一手天门掌法十分了得,自己很可以去会一会他。还有当年师父曾提过武当派的玉清剑法、昆仑的清风十七式等等武功,自己也不妨去见识一二。她拍拍马脖子:“乖马儿,咱们走啦!”

之后数年,如星一柄弯刀对付过北疆青云道长的三十六路天门掌法;两下江南,连挑为祸岷江的十八家水寇;以西太一剑对峙昆仑座下大弟子清风剑客的清风十七剑,两人在昆仑玉虚峰顶激斗一天一夜,终成平手,一笑相交;又曾与武当道长联手破解黄龙阵,救下被诬陷充军的一家老小。冷月刀侠名自此传遍江湖。

而每一番她与高手过招,事后总要思量如何以对方之长弥补自身之短,再与少年时师父所教授剑法对应,许多从前从未曾想通的武学道理,直至此时方才豁然开朗。她少年学武,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为了师父;当红鸪子,又有一多半是为了生计;直至今日,才发现武学之中乐趣,实是无穷无尽。

如星再度回到京城之时,已然又是两年。

京城之富丽繁华,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如星牵着乌云踏雪,漫步天街之上,心中思绪良多。

她找了一家客栈,将黑马寄下,先去探望老捕快与刘成玉,这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原来那里住的却是一户全不认识的人家。询问之下,对方答是房主一年前便将房子卖给他们,带了义父去乡下养老了。

如星便问:“大叔,你可曾知道他们搬到了哪里?”“这个,我就不知了。”

如星心中怅然,又去六扇门中打探,她昔日做红鸪子时,也颇识得几个人,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人,大多旧识都已不在,余下的一两个人,亦是不知刘成玉和老捕快搬至何处。

短短数年时光,世事却已变迁如此。

如星心下不快,有一步没一步地在大街上闲走。正走着,忽见街边有一家店铺与众不同,招牌上不写其他,单用笔墨写了“江湖”二字。看外表看不出里面卖的究竟是何物,她一时好奇,便走了进去。

这店铺里的光线不甚明亮,却也看得出里面除了摆放几套竹制桌椅,并无他物,室内熏香浅淡,不见人影。

如星心道这可怪了,难不成这家店是卖家具的?忽又见墙上挂了许多画卷,她字也识得不多,只是单这第一幅画,就已吸引了她看下去。

这幅画卷既非山水,又非花鸟,乃是一张工笔人物,画中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穿一件蓝色道袍,手持一柄异乎寻常的曲剑,气质挥洒。这人如星熟悉的很,去年年底,两人在昆仑玉虚峰上切磋武艺,打斗了足有一天一夜之久,乃是昆仑派座下大弟子清风剑客。旁边则以小楷题了一句诗,道是:“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

如星不由笑出声来:“这个有趣!”

话音刚落,便听得里面有人斯斯文文地笑了一声:“姑娘过奖。”

如星一惊,店堂昏暗,她起初真未注意到里面有人。此时却见一个穿青色衣衫的少年书生自柜台后面起身,徐徐行了个礼,又笑道:“姑娘慢看。”

这少年书生十分文秀,手指按在黑漆柜台上便如白雪一般,令人一见便生好感。如星笑着还他一礼,继续一幅幅看下去。

原来这里每一张画画的都是江湖剑客,旁边或题诗句,或题词曲,人物栩栩如生,如星不由拍案叫绝,心道难怪门前题名“江湖”两字,用意原来如此。

店铺不大,如星绕室一圈,看到最后一张,忽然一恍神,不由呆住。

前面画卷均是工笔细描,只这张却是写意画风,画中一个白衣剑客背对而立,手中长剑虚指长空,虽只寥寥几笔,却清刚绝俗,风神尽显。

一夕风雨满城香,家家争看羽林郎。

如星脑中一片空白,手扶长卷,悄然而立。

这几年她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其实亦是一直在打探师父和唐风的下落,然而天下如此之大,找两个人直与大海捞针无异。

她勉强控制住心头巨震,道:“小公子,这幅画可卖吗?”

那少年书生笑道:“姑娘若买其他画卷,都无问题,只这幅画却已答应赠予我大哥,实在抱歉。”

如星便问道:“那这幅画是何人所画,可否请他再画一张?”

少年书生笑道:“不瞒姑娘,这里画卷,均是在下所画。我曾经发下誓愿,画尽天下有名剑客,但这羽林郎我实未见过,就连这张,也只是根据众人描述,酒后泼墨而成。你若让我再画一张,我可实在画不出。”如星心中不乐,但总无强逼人买卖之理,只得告辞离去。

她心中实在舍不得那张画,在客栈中住了没过两日,便来店中再看,那少年书生不常在店中,有时是伙计照看店面,也不阻她。

这一日她刚到店中,就见那少年书生笑意迎上:“姑娘,这张画的事,我已于大哥说明,他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张画便赠予你,可好?”

如星大喜,连道“多谢。”却见一个玄衣男子自里面走出,沉声道:“不必客气。”

这玄衣男子姓石名敬成,少年书生姓潘名意,二人乃是结义兄弟。潘意雅擅丹青暂且不提,这位石敬成,却实在是如星入江湖以来,第一位钦佩之至的人物。

两人谈论江湖事,他见解精到;谈到事理人情,他不拘于世间规范;甚至天文地理,书画琴棋,他虽不刻意卖弄,但偶一谈及,必有独到见解。而其思维缜密,性情沉稳,更是难得之极。如星在京城再无相知之人,又钦佩石敬成为人,因此两人相识时间未久,交情已颇为深厚。有一次如星问石敬成:“潘意画了那么多画,你为何只要这一张?”

石敬成道:“六弟笔触自来工稳细致,只有那张画肆意淋漓,因其难得,所以当日我欲留下为念。”又道:“羽林郎剑法于武林中独树一帜,若非后来变故,此人定有自成一家之资格。”

如星听他称赞师父,十分高兴。而这一番话又让她萌生一个念头,她心中暗想:“这位石大哥也说师父有自成一家之资格,我学了师父剑法,何妨日后也成立一个门派——啊,不急不急,我眼下武功远不如师父,还须继续磨练才是。”

这是如星尊重师父,过于谦仰。其实她所欠缺是身为女子,气力不足,若单以手中这柄弯刀而言,时已不逊于当年一剑成名的羽林郎。

这一夜夜凉如水,如星晚上无事可做,便带了壶酒去往江湖画铺,心道看看潘意最近又画了什么画像出来。谁知店里空无一人,连伙计也不在,如星与二人熟稔,便直向后院而来。

后院也没人,如星奇怪,猛一抬头却笑起来:“石敬成,你坐在屋顶干什么?”石敬成一身玄衣,手里也拿了壶酒,道:“我在看天。”

如星奇道:“天有什么好看?”石敬成笑了笑,“那么,我在看天下。”

如星道:“那也没什么好看,不如下来喝酒。”

石敬成笑了一声,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喝酒无趣,如星,早在认识你之前,我便听闻冷月刀之名,今日无事,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如星识得石敬成以来,虽知他在武学上见解精到,却也未曾见过他动手,笑道:“好!”她抽出弯刀,尚未出手,却听石敬成道:“单纯切磋无趣,赌个彩头吧。”说罢自屋顶一跃而下,长剑破空,剑光如白虹贯日,正大浩然。

一招。只一招。石敬成自然可以选择较为稳妥的打斗方式,但这一剑既出,观其锋芒气势,直是一招定生死。

要么胜,要么败。他轻功身法如同追风逐日,这一剑如星躲不得,他的身法如星更是躲不得。

三十六路浩然剑,一身千里快哉风。

原来他是师父说过的青龙剑传人,羽林郎情傲无比,但说道这套剑法时,却以“相当了得”四字评价。如星不敢怠慢,凝神注意,弯刀如电,再度使出那式“一夕风雨。”

刀剑相交,如风雨大作。一道银弧映着月影直飞出去。

如星摊摊手:“喂,你赢了。”

一夕风雨也许不见得差于浩然剑法,然而如星的功力,却却是逊于石敬成。如星拾起弯刀,转身欲走,石敬成却叫住她:“如星,你忘了我们的赌注。”

夜色下他神情专注,如星被他看得有几分迷惑,却听石敬成道:“如星,你武功高超,浪迹江湖未免可惜,今后可愿为朝廷效力?”

那一瞬间,如星脑子里出现的念头不是别的,而是“可惜”二字。她一边用力摇着手一边往外走:“多谢多谢,我干不来这个的。再说当初你说赌个彩头,我可没有答应,再会,告辞,我走了,不用送。”

她跑得飞快,连带来的酒也没拿。

出了画铺没多远,长街迎面却走来一人,这人生的温雅秀气,是个少年书生。如星停下来,叹了口气:“潘意,我走啦。”

潘意也停下脚步,微笑看着她:“看来,大哥是和你说了。”

如星又叹了口气:“我又不是傻的,当真不知吏部侍郎石敬成,世家潘家的大公子潘意的身份不成——不对,我是够傻的,还想管他身份怎样,大家当好朋友就得了。谁知道你大哥到底提了出来,我只好跑了。”

潘意微笑:“也罢,官场倾轧,朝野纷争,实非可留之地。我和大哥身处其中倒也罢了,你一个江湖人,何必往火坑里跳。”他负手身后,淡淡道:“便如那北疆刀王,他在江湖上亦是称雄一方,却硬要入朝谋求权势,如今下场是何等凄惨。”

如星本已转身要走,此刻却忽然转身:“潘意,北疆刀王怎样了?”

有些人想见,却怎么也见不到;有些人不是不想见,可怎么也不想在这么个地方见。

这个地方,叫天牢。

潘意将如星带至之后便即离开,留给二人独处空间。如星尚是第一次来到天牢,只见牢房均为大石所砌,铁栏足有儿臂粗细。石室内坐着虎踞龙盘般一个大汉,容貌憔悴,气势未减。

如星蹲下身,轻轻喊:“刀王,我来看你啦。”

刀王抬头见到是她,一怔之后随即大笑:“潘家小子说带一个旧识过来,原来是你。”如星叹道:“其实我也挺想再见你一次的,可是,真不愿是这种地方啊。”

刀王笑道:“我犯了謀逆大罪,本来必死。死前还能见你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

如星盘膝在他对面坐下,二人隔着铁栏相对:“你干吗……”她说了半句却终未出口,她想问刀王为何要涉及官场,为何要谋求权势,为何犯下这滔天大罪?再一寻思其实全不必问,事已至此,问又何必。

刀王笑道:“现在想来,幸好当初你未曾答应嫁我,不然罪及妻孥,倒也糟糕。可是如星,我当年是真喜欢你的,不是因为你弯刀用得好啊。”

他出语坦诚,一如既往,如星心中一酸,低头掩饰,却见一物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却是她当年赠出的黄金手串,刀王一直带在身上。

她不愿让刀王看见她伤心之态,徒增伤感。于是用袖子擦擦眼睛,勉强笑道:“说这些干吗,刀王,你还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做。”

刀王想了想:“那好。”他凑近一些,“我以前的妻子留给我一个儿子,我不愿他惹进这些风波,一直寄养在别处,如今我手下都散了,如星,你帮我照顾他吧。”

天牢之外,石潘两人相对而立。

“刀王已将那个孩子托给她了?”

“是。”

“也罢,这孩子出身叛逆,身有罪名,为了照顾他,十余年内,如星不会再入京城。”

“嗯。大哥你算得好,如星既不为己用,那么她离开京城,自然也不会被其他势力所用,不过……”潘意忽然轻笑一下,“大哥,我却觉得,如星本来就无意于官场或是江湖吧……”

有句话叫“物是人非”,又有诗句说“少小离家老大回”,种种感慨,不一而足。

如星没想那么多,她只想:还是家里舒服。

苗疆的天永远蓝得像水泼过,快到腊月阳光也是一样的火热明亮,竹楼冬暖夏凉,糯米酒入口甜软后劲十足,活蹦乱跳的鲤鱼捞出来直接在清水里一煮就是香飘十里。

如星牵着乌云踏雪,右手领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马蹄笃笃,男孩的嘴唇抿得紧紧,一起走在土路上。正走着,后面忽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前面这位等等……果然是你,仰香!”

如星迷惑,当年在苗疆的名字,这几年一直无人叫起。她转头,却见一个苗人装束的男子,二十多岁,看相貌有些熟悉,偏是想不起他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看她神色,抓了抓头,腼腆地一笑:“我们小时打过架的……”如星“啊”地一声,原来这男子是她初学艺时,以弯刀击败过的头人次子,当年若不是那胡闹似的一架,林飞羽也不会让她改习弯刀。

想到这里,如星不由惭愧,她离开苗疆时,头人次子已经十七八岁,至今变化并不算大,怎地便没认出他?

头人次子又道:“我看你穿了汉人的衣衫,一开始都没敢认,仰香,这几年你可好么?”

如星笑道:“很好,我在汉人那里呆了几年,也遇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咱们寨子里的人都好吗?我父亲怎样?”

头人次子道:“大家都好,陶阿叔身子还是一样的壮实,只是念着你,仰香,”他面上忽然有些腼腆,“我成亲啦。”

如星笑道:“好啊,恭喜你。”话音未落,却听他又道:“你也成亲了是吧?这孩子的父亲哪?”

如星:“……”

告别了头人次子,如星牵着马继续往家走。小男孩忽然抬起头:“我以后该叫你娘亲吗?”

如星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叫师父,师父啦!”

小男孩低下头:“哦。”

如星看他神思不乐,蹲下身道:“叫师父有什么不好,将来我开创一个……呃,‘如星门’,你就当我的开山大弟子。”

小男孩撇撇嘴:“这个名字一点儿都不好听。”

如星气结,想了想又道:“那,叫冷月弯刀门?”

这次小男孩干脆不屑于评论。

一大一小一匹马,吵吵闹闹地走到如星自家门前,陶老大正坐在门前搓麻绳,如星低下头:“阿爸,我回来了。”

陶老大闻声一怔,抬起头时,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开了花:“呦,回来啦。”

如星在外五年,平素一念师尊,二念家人,想到当日匆忙离去,老父担忧,总觉十分难过惭愧,但此刻见老父神色,似乎并未有多么吃惊惶急,不由奇怪。

她试探着道:“这几年我出门在外,让阿爸担心了……”

陶老大拍拍她肩:“没事,你不是在外面给汉人当官嘛。”

如星呆住:“啊?”

陶老大道:“你不是学了武,汉人招你去当专抓坏人的官嘛,做这等事,我听了也欢喜。”

其实不是官,是红鸪子……

如星还是不明白:“阿爸,谁告诉你我在外面……呃,当汉人的官啊?”陶老大道:“唐师傅说的,他还说你当几年就会回来……仰香!”

如星忽然一跃而起,向外就跑:“阿爸,我去看看唐师傅!”

陶老大莫名其妙:“这孩子,急什么?”他看着留下的乌云踏雪和小男孩,“呦,这马倒不错。仰香不是有孩子了吧……你爹呢?”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小男孩说的。

小男孩又扁扁嘴,觉得面前这个老头很笨似的:“我爹没了,她不是娘,是师父,师父啦。”

如星匆匆忙忙跑到当日唐风居处,却见茅舍竹屋一如往日,门前还晾了药草,绝非无人居住的模样,心下稍安,叫道:“唐师傅,唐师傅!”

房门一推,穿一身蓝布衣衫的唐风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走出来,看到她时也没多大惊讶:“小仰香,回来啦。”

如星几步冲过来,一时间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不知从哪一句问起,思来想去方道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

唐风果然佯装发怒:“没良心的丫头,这里是你家?我住不得?”

如星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说错,但她和唐风斗嘴惯了,叉腰道:“对啊,苗疆本来就是我家!”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大笑。

唐风抖抖手,戴上一副手套,一边翻晒药草,一边道:“你也不用脑子想想,那些人在这里和我们打过一架,以为你师父离开了,当然不会再回来,所以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那日之后,我们在外面躲了几天,风平浪静了就再回来住,一直到现在。”

如星瞠目结舌,心想难怪这几年外面从来没听过师父的消息。又问:“那你说我在外面给给汉人当官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唐风放下药草,瞪瞪眼:“你这笨蛋随随便便就这么跑出去了,怎不想别人担心?你父亲急,你师父更要急死了!没奈何,我只得到江湖上去转转,打听一下你的消息。后来听说你好得很,还当了红鸪子,这才回来。”

如星大怒:“你都去了,干吗不叫我回来!”

唐风道:“凶什么凶?天下那么大,我知道你的消息已经不错了,找你那么容易?而且你师父身体不好,我也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再说,”他看着如星笑,“你自个儿的心在这里,早晚得回来。”

如星统共没听到后面那些,只留意道“你师父身体不好”这句,急忙道:“师父身体怎么了?你不是会医术吗?”

唐风道:“我当然会医术!当年你师父在断天崖上被打到只剩下一口气,要不是他一个好友舍命去密宗宝库盗来灵芝,又有我这个名医医治,他早就挂了!我说他身体不好又不是说他会死,你怎么一听到他的事就大惊小怪?”

他正待再说,忽然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朝着如星跑过来,紧紧拉住如星衣襟,神态依恋亲密。

他不由一呆:“哎……你嫁人了啊?这孩子他爹呢?”

如星哭笑不得,心说这话我都听了几遍了?正要解释,忽听身后有熟悉声响,她一怔,过了良久才慢慢转身,见身后白衣萧然,恍然如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拍拍身边小男孩的头。

“喂,徒弟,叫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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