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本站能运行下去,就支持下➤➤

白梅花

+A -A

作者:小林寒风

一、花神

双塔寺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地处黄河流域,原属大宋疆土,康王南渡以后,沦为金人之地。当初谁也没注意到,双塔寺大雄宝殿四壁所绘的十八罗汉图暗蕴一套武功。直到三年前,号称金国第一高手的哈离别亲睹壁画之后,才察觉到其中的奥秘。然而此图深奥无比,即使以哈离别那样的武学造诣,也无法独力解破。于是,金国成立了一个武学参研组,由韩王完颜立马全权负责,遍邀武学高手,共参此图。

十八支明亮蜡烛的照耀下,墙上的“睡梦罗汉”直欲破壁而出,清晰地烙在花溅泪的脑海里。

这已是花溅泪十三个月内所研究的第四幅罗汉图。也许是完颜立马不愿意任何一位参研者得窥十八罗汉图的全豹,将偌大的大雄宝殿分隔成十八个九尺见方的斗室,每一位参研者对每一幅罗汉图所探研的时间为四个月,然后方能调换至另一个参研室,继续研究另一幅罗汉图。

对于这些参研者来说,那罗汉图上高深莫测的武功,足以令他们如痴如醉,流连忘返。花溅泪目睹罗汉图,不由想到作十八罗汉图的画匠,对他的传神之笔大感钦佩。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个替双塔寺绘制十八罗汉图的画匠是一位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就算是现在,如果不是哈离别率先察觉这是一套武功,那么,花溅泪恐怕永远也不会去探索此中奥秘。或许花溅泪还不算江湖上顶尖的高手,但他对武学一途的悟性,是绝大多数高手望尘莫及的。金国韩王完颜立马聘请他的原因,就在于此。一年多来,花溅泪从“长眉罗汉”、“扫地罗汉”和“青面罗汉”所悟出的武学心得共计七篇,每一篇都令完颜立马满意。为参悟十八罗汉图受邀而来的武林人士共有十二位,花溅泪初来时,得不到其他人的重视,甚至被唾弃。而眼下,他隐然成了韩王属下的大红人,地位仅次于哈离别。

花溅泪是大宋子民,技出黄山派。照理说,完颜立马应该对他心存顾忌。当初哈离别就向完颜立马提出异议,完颜立马却当众表示,要用人不疑。花溅泪当时也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心里知道完颜立马曾详细地调查过自己。完颜立马嘴上说“用人不疑”,却从来不会信任任何人。

江湖上盛传,花溅泪是黄山派最杰出的弟子,可能在黄山派的历史上,他的武学修为都属空前的。五六年前,他的名声非常不错,还有个雅号叫做“花神”。原本,黑白两道都觉得花溅泪跟他师妹董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三年前的一个春夜,花溅泪向董静求欢不成,居然强暴了她。黄山掌门蔡鲲还未来得及清理门户,就死在他的刀下。后来,事情就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许多武林中人都欲替黄山派讨回公道——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原本就是董静的追逐者。不料花溅泪不但武功高超,心计也深,那些追杀他的人十有七八反成了他的刀下鬼。

江南是无法立足了,花溅泪就叛离大宋,投到金国楚王完颜纵横门下。完颜纵横是金国暗杀小组的首领,既然花溅泪屈膝而来,就免不了要接受暗杀任务。在到双塔寺之前,花溅泪为金国刺杀了三位南朝要员,其中一位还是统制。

正因为如此,完颜立马才向楚王要了花溅泪,来参研十八罗汉图。

这幅“睡梦罗汉”,花溅泪已苦思冥想了一个多月。这时,他取过矮桌上的一张薄纸,铺展开来,写下数十行蝇头小字。接着,花溅泪小心地在烛焰旁将墨迹烘干,揉成一个小纸团,仔细地用蜡封好。然后,他脸上露出一丝凄楚的笑意,张嘴将蜡丸吸入口中。

——“为了替大宋窃取十八罗汉图的秘密,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你我的性命!”

这是钟彧三年前留给花溅泪的话。

花溅泪当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更不是奴颜媚骨之徒。他背上种种恶名,完全是他师父蔡鲲和韩世忠帐下幕僚钟彧的精心策划,蔡鲲甚至甘愿一死来成全。忆起死在自己刀刃之下的一条条性命,花溅泪心中怆然。确实,为了进入双塔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黄昏时分,寺内的钟声敲碎了花溅泪的思绪,起身来到殿后更衣室。这是完颜立马的规定,无论谁进出十八罗汉图的参研室,都必须更换衣物,究其原因,无非是防止他们将所参透的武学泄露出去。花溅泪暗中冷笑,当着四位侍者的面,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换上先前的衣服。

哈离别正好进来,见到花溅泪一脸倦意,就道:“花神,睡梦罗汉确实有难度,千万别泄气,可以慢慢琢磨。”哈离别是十二位参研者中武功最高、也是唯一亲睹十八罗汉全貌的一位。他虽然是第一个察知罗汉图奥秘的人,有许多地方,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花神”是昔年江湖人士送给花溅泪的雅称,可是,现在花溅泪在江南武林已是声名狼藉。“花神”已少有人提,取而代之的是“花魔”。

花溅泪敷衍着道:“如今想来,哈前辈目光实在敏锐,当日竟然能够一眼察觉到罗汉图的秘密。那图上的武学果真称得上博大精深,在下恐怕穷一辈子的精力,也不能将图悉数参透。”

哈离别拍拍他的肩头,爽朗地笑道:“花神怎地这般谦虚,说到领悟力,你是我所见到过的第一人。哈某有一种预感,如果说将来有人能够参透十八罗汉图,那么此人非阁下莫属。”

花溅泪心中一动,他知道哈离别所说是肺腑之言。双塔寺内,最敬重他的就是哈离别。哈离别一开始对他的种种恶行也是嗤之以鼻,似乎不愿跟他为伍。直到花溅泪把“长眉罗汉”的心得递交之后,哈离别才忽略了他的品性,常常主动跟他交换武学心得。交往多了,花溅泪也感觉到哈离别只是单纯的武林人,为人豪爽坦诚,对朝廷大事并不如何感兴趣。

哈离别看到其他参研者也接踵而至,遂道:“今天是中秋节,哈某向大伙儿透露一下,韩王为了慰劳大伙儿,纡尊降贵,将在今晚戌时同我们一道进行曲水流觞的玩赏。”

花溅泪心里一颤:“是呀,又是中秋了。静儿,这个佳节你我又将在寂寞中度过。”

二、流觞

蟾镜高悬,凉风习习,皎洁月光从高耸的塔尖倾泻下来,洒落在花溅泪身旁的花树和溪涧上。

花溅泪静静地望着面前那株白梅树,在北方梅树较为少见,白梅更是稀有之物。花溅泪既有“花神”之名,对花草诸物自是情有所钟,他看得出这株白梅已有上百年的树龄,虽是枝叶稀疏,但挺拔的树干显示出了这株老梅旺盛的生命力。他忆起黄山青鸟谷也有这样一株白梅树,董静最欣赏的就是那树上的白梅花。现在还未到梅开时节,可这个月夜,静儿是不是正独倚在那老梅树旁思念着我呢?花溅泪暗地寻思。

溪水从山谷中千折百回,淌进双塔寺,在双塔间潺潺流过,又静静地拐入藏经楼左侧的山中。溪流并不是很阔,却深不见底。此时,溪边燃起百十盏花灯,形态各异,色彩缤纷。除了双塔寺住持苦梅禅师,其余十一位罗汉图参研者都来到了溪水旁,赏月观灯。侍候他们的全是韩王府的丫环仆人。

不知谁说了声“韩王爷驾到”,众人就蜂拥来到寺门迎接。明亮的月色下,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肃穆威严的脸庞。完颜立马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都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实际上,他就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花溅泪的目光落在他身侧的少妇身上。此少妇名叫“小白”,是完颜立马的宠妃。一年多来,花溅泪已是第三次见到小白了,每次目睹芳容,花溅泪都会发一阵子呆。尽管小白与董静的面貌迥异,花溅泪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他的心上人。董静是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类佳人;而眼前的小白,花溅泪更感叹“此女只应天上有”。从肤色看,小白不像是女真人,极可能是大宋子民,花溅泪不禁为她无家国气节而痛惜。花溅泪虽不会对其他女子动情,但小白有意无意瞟来的一眼,他还是感到心旌摇曳,暗道:“商女不知亡国恨!山河都已经破碎,她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命运呢?我又如何能怪她呢?”

众人将完颜立马和小白迎进寺内,完颜立马举杯之前所说的那些慰问和鼓舞,花溅泪竟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些日子正在参研“赤足罗汉”的帖尔达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花溅泪方始回过神来,见溪水上漂来一叶小纸船,纸船上擎着一小杯酒。于是,他装作感激而实际上心照不宣地望了帖尔达一眼,拿起那杯酒,伴随着众人高声呼道:“恭祝韩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完颜立马闻言并没有立刻饮酒,笑道:“诸位的祝愿本王心领了,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迈过这道百岁门槛,更遑论千岁、万岁了!”

花溅泪跟帖尔达相视一笑,却听耶律飞毕恭毕敬地道:“别人也许难以企求,又安知王爷您不能实现呢?”耶律飞本是辽国数一数二的武学高手,金国吞并辽国之后,绝大多数辽国臣民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女真人的统治,而耶律飞武功虽高,奉承拍马那一套却更是令众人汗颜。

完颜立马倒没有扫他的兴,哂然笑道:“那本王不是成神仙了吗?不过,这些无聊之事且放在一边,今夜本王是专程来看望大伙儿的,如此良辰美景,诸位且把这些日子的辛劳撇在身后,这一杯是本王敬大伙儿的!”语罢,一饮而尽。

花溅泪和其他人均干了此杯,唯有耶律飞依旧持着酒杯,眼睛直直地盯着小白,道:“王爷,这样不行,既是为慰劳大伙儿而来,王妃岂能不饮一杯?”

小白脸上流露出神圣不可侵犯之色,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完颜立马倒是爽快之人,让身边丫环送来一杯,道:“小白不胜酒力,这杯本王替她饮了如何?”不等耶律飞再言,他已干下了第二杯。

众人齐声喝彩。

溪水流觞,水上不时漂来一杯杯美酒,那小船为牛皮纸所折,在月下灯下,场景甚为炫丽。花溅泪平时跟帖尔达相处时间多一些,二人就相邀对酌。帖尔达是女真族娄依部落人,在金国也是数得着的好手,身材颇为魁梧,留着一部虬髯,脖子上却长了很大的一颗痣,那颗痣上面又长着几根淡黄色的毛发,即使在夜里也格外醒目。他承继了关外人的粗犷传统,说话少有拐弯抹角的:“花神对王妃好像特别有兴致,刚才你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知不知道?”

花溅泪微微红了红脸:“是花某失态了。”

帖尔达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丑事”,冷冷道:“不要旧病重犯就好,千万不要忘了,她是王妃。要女人,这些侍女任凭你挑,也该满足了。”

恰在这时,又听耶律飞道:“王爷,’曲水流觞‘是南朝的风俗吧,在下曾闻听他们不止喝酒那么单调,有时还写写字、吟吟诗,此刻月白风清,是不是也可以……”

完颜立马突然笑了:“本王差点忘了这一点,只是本王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所幸这里还有花神。”他转目视向花溅泪,道:“早就听说花神善于吟风弄月,大伙就请花神吟一首诗如何?”

众人当然抚掌叫好,小白的目光也移到花溅泪身上,花溅泪的心弦再次荡了一下,心知难以推却,遂道:“恭敬不如从命,请王爷出题。”

完颜立马举头望着圆月,道:“今日既是中秋佳节,请以’月‘为题吧!”他稍稍一顿,又道,“不过不能让你太轻松,据说南朝曾有人在七步之内就能作出诗来,你也必须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诗来,而且诗中不能有那个’月‘字。”

花溅泪洒脱地一笑,凝望着那轮明月,这一瞬间,三年来的遭遇掠过脑海,董静更是那挥不去的影子。如此月夜,她是不是比嫦娥更寂寞?他颇有急才,行了三步,已是成竹在胸,紧接着的四步,他每步都吟哦一句:

“蟾镜轮回又一秋,

嫦娥此夜应无忧。

人间天上本相似,

宝马红粉共白头。”

首句他要表达的是时日的匆促,跟董静离别的日子又多了一年;次句是希冀董静能够品味寂寞,忘却忧愁;末两句抒发他心中的愿望,但愿跟董静总有一日能够重逢,长相厮守。

众人听后啧啧议论,帖尔达却持相反意见:“酸溜溜的,什么红粉、白头?”耶律飞则是鼓掌叫好:“好诗呀,好诗!王爷,这诗多有深意呀,’宝马红粉共白头‘,就是指王爷您和王妃白头偕老呀。”

帖尔达冷然道:“什么宝马,用来驰骋沙场还差不多,怎么能来指王爷呢?”

耶律飞显然也曾附庸风雅,道:“帖将军此言差矣,这’宝马‘二字并不指王爷的名讳,而是对人世奇才的一种借喻,我们王爷不是杰出的人才吗?”

听了此言,完颜立马也不禁暗暗点头。

哈离别上来一拍花溅泪的肩膀,笑道:“真有你的,花神,你的脑袋里怎么装着这么多东西?”

花溅泪自我嘲弄了一下:“吟风弄月,不登大雅之堂。”

话音未落,又见小白扭头瞧了他一眼,骤然间,花溅泪似乎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到了淡淡的忧伤。

一阵歌舞之后,众人渐渐散尽。花溅泪趁左右无人,在溪旁执起一只杯子,顺势把一颗蜡丸放在纸折船中,目送纸折船漂往藏经楼旁的土丘。

当年钟彧就告诉他,溪水通入山丘,会在山底形成一条暗流,通往六里外的羊肠河。这是花溅泪把消息送往寺外的唯一通道,每当月圆之夜,钟彧都会在羊肠河畔守候着。当然,为了确保安全,并不是每个月圆之夜花溅泪都有情报传递出去。十三个月中,包括今夜,这条通道才使用了三次。

灯火阑珊,花溅泪举杯对着明月,轻声道:“钟二叔,这一杯酒是敬你的!”说着,将酒水轻洒在溪面上。

二、 灯祭

四更时分,花溅泪身倚窗畔,看到东南方向升起一盏深绿色的花灯。他心头一舒,知道钟彧已经获取了那颗蜡丸。那蜡丸中就是他对“睡梦罗汉”的武学心得。

花溅泪轻闭窗口,正欲解衣就寝,陡闻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心里一颤。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稍一迟疑,上前拨开门闩。

敲门之人是哈离别,帖尔达、耶律飞和雪山派的两位高手随在他身后。花溅泪假装刚睡醒的模样,揉揉“惺忪”的双眼,惊异地道:“哈前辈,出了什么事?”今夜完颜立马和小白宿于寺内,他的第一感觉是怀疑寺内潜入了刺客。

哈离别没有答他的话,只是紧张地说了一声:“跟我来!”

花溅泪心中忐忑,只得披衣随在他身后。行至寺门,完颜立马和小白居然也在那里,另外还有长白剑派的掌门矫今来等人。如此深夜,难道有什么行动吗?花溅泪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哈离别朝完颜立马施了一礼,道:“王爷,要不要唤上苦梅禅师?”

完颜立马微一思索,道:“算了,禅师是佛门高僧,这种血腥之事,就不必去打扰他的清修了。”他的目光扫了各人一眼,道,“事情紧迫,我们这就动身吧!”

花溅泪突地感到心头一痛,好像有一种什么亲近的东西要失去了似的,他想问去什么地方,又恐增添完颜立马的猜疑,只好一道朝东南角快步走去。

帖尔达跟他比较近乎,二人走在一块,见到他疑窦重重的神态,轻声道:“花神记得今年元宵夜里出现过的那盏绿灯吗?”

花溅泪浑身一震,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次,正值他把“长眉罗汉”、“扫地罗汉”的所悟传递出去,绿灯便是钟彧收到消息后所发出的信号。帖尔达道:“今夜已是第三次升起绿灯了,王爷怀疑这是有人跟我们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传递信号,因此想过去看看。”花溅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道:“帖将军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里面有奸细?”

帖尔达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盏绿灯确实有些古怪。”

花溅泪不敢露出丝毫的震撼,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不过半个时辰,十余人就到了一处山坡,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儿有一间简陋的茅屋。花溅泪虽然未到过此地,但他猜测,屋内住的就是韩世忠帐下的幕僚钟彧。此刻,他唯一的愿望,就是钟彧千万不要在茅屋里面。

可惜的是,屋内之人听到外面的声响,竟然走了出来,身形清瘦,双鬓泛白,不是钟彧又是谁?

花溅泪明白钟彧必将凶多吉少,顿时心里冰冷。

完颜立马在哈离别和帖尔达的左右护卫下,行至钟彧身前十步处,放声道:“这位老先生所做的灯极为精致,不知还有多少,本王想一并收购。”

这样的问话无疑令钟彧无法辩驳,很明显,完颜立马已经掌握到了钟彧所施的手段。钟彧脸色微变,很快又平静下来,不卑不亢地道:“王爷对在下的灯真的那么感兴趣?”

完颜立马哈哈笑道:“既然有这么雅致的灯,就必有观赏之人。如果说到’兴趣‘二字,本王对老先生的那位赏灯友人更感兴趣。”

钟彧环视众多高手,为了使花溅泪不太受注目,他的目光并没有在花溅泪身上停留太长时间,道:“王爷金口,有什么事还是直言相告吧?”

完颜立马道:“老先生不妨打量一下本王身边,说不定非常凑巧,你那位友人就在我们中间。”他转头看了看众人。即使是花溅泪这样处乱不惊之人,似乎也无法让自己镇静。完颜立马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时候,显得尤其紧张。

钟彧轻蔑地一笑,道:“如果在下说,我那位友人就是王爷身边这位如花似玉的女人,王爷会不会让她留下来,陪在下喝几杯酒?”他说的是小白。

花溅泪望向小白,见到她的脸上出奇的平静,微微举目眺望着空中的月儿,仿佛钟彧所言的一切跟她毫不相干,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姿态。

完颜立马轻柔地执起小白的手,突地扭过头来,盯着花溅泪道:“花神,你好像有点激动,你是不是认识这位老先生?”

这就像突然炸开的一声惊雷,所有人都把视线聚集到花溅泪身上,包括钟彧。

花溅泪紧紧地凝视着钟彧的面庞,瞬息间就对韩王的话作出了回答:“是的,我认识!”完颜立马似乎想在花溅泪的神情中捕捉出什么来,道:“他是谁?”花溅泪心中一片凄然,道:“他姓钟,叫钟彧,是韩世忠身边的一位幕僚。”完颜立马道:“花神如何认识这位钟先生?”花溅泪道:“三年前,我被江南一干武林人物追杀的时候,其中就有他。”说到这里,他移目视向完颜立马,道,“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他的那位友人?”

完颜立马还未出声,钟彧已抢过话头:“是呀,王爷,此人正是在下的朋友,关系非常密切。”他这是真话假说,如果他否认,反而让完颜立马更添疑心。

这时,花溅泪终于明白钟彧的苦心,以他的性命为代价,来保全花溅泪。花溅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王爷,如果你认为是这样,就可以立刻杀了我。”

哈离别和帖尔达好像认定花溅泪是清白的,倒是耶律飞、矫今来等人都亮出兵刃,欲上前擒杀花溅泪。

钟彧朝花溅泪投去轻蔑的一瞥,傲然道:“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钟某就是投胎成了猪狗,也不会有你这样卑鄙无耻的朋友。”

完颜立马沉思片刻,挥手让矫今来他们闪开,徐徐说道:“花神,你替本王杀了此人。”

花溅泪脸色不变,刹那间作出了这个艰难的抉择,拔出了雪亮的钢刀。明月映在刀身上,而花溅泪见到的却是自己颤抖的灵魂。

钟彧冷笑道:“花魔,有种的你就杀了钟某。”他往腰里一掣,抖出一条链子枪,朝花溅泪劈面刺来。

花溅泪知道自己已不能有丝毫留情,刀刃朝上,运力上挑,架住枪头,正是黄山派的“迎客松”。

耶律飞倒不是浪得虚名,对各门各派的武技均有所了解,立即叫了出来:“迎客松,好刀法!”

钟彧深深地望着自己的战友,口中则冷冷道:“花魔,既是生死相搏,又何须这般客气?”他生恐花溅泪不全力以赴,链子枪一转,疾袭花溅泪的右肋,势头更急。

花溅泪不敢怠慢,刀势下压,往右猛磕,链子枪再次被击飞出去。只听那耶律飞又赞叹道:“送客松!”

钟彧脸容间现出责备之色,链子枪一圈,绕打花溅泪的背心。花溅泪心中悲痛,如果不是眼前这等境况,他宁愿死的是自己。他望了钟彧最后一眼,从上至下,猛劈一刀,就转身而去。钟彧顿时停在当场,从头顶到下腹,现出一条直直的血线。

耶律飞疾声惊呼:“一线天!”

“一线天”是黄山派的绝学,搏杀之中,无孔不入,在瞬息间致对手于死地。黄山派之所以能在武林中独树一帜,正因这招“一线天”。钟彧虽已身死,却依旧伫立在草坪上,兀是不倒。

花溅泪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也不跟完颜立马他们打招呼,径自朝双塔寺走去。走过小白身边的时候,居然发觉她脸上仍然出奇的平静,对这种血腥的场面,好像已经习惯了。

无论如何,花溅泪都不可能再见到绿灯升起了。钟彧是他唯一的联系人,这场惨变之后,他又找谁联系呢?他对罗汉图的所悟所得又交给谁呢?

四、红泥

一连好几天,花溅泪的情绪非常糟糕,面对着“睡梦罗汉”的图像,眼前却是钟彧那双凛然而悲壮的眼睛。他明明知道自己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会招致左右诸人的猜忌,可是,有些东西,是意志无法左右的。

这日,他泥塑般地坐在参研室里,对“睡梦罗汉”视若无睹。直到哈离别悄然进来轻拍他的肩头,花溅泪才从沉痛中抬起头来,神态萎靡地道:“哈前辈,你找我?”

哈离别似乎根本不曾怀疑过他,脸上依旧写满真诚,道:“花兄弟近几天好像精神很差?”一年多来,他一直称呼花溅泪为“花神”,今天是第一次叫他“花兄弟”。可见多日相处,哈离别已把他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

花溅泪心里有些感慨,却也暗称惭愧。如果没有宋金之间的战争,他本来可以将哈离别引为肝胆相照的知己,虽然哈离别已年过半百,但在武学一途,他们的追求并无二致。花溅泪也不欲隐藏自己的情绪,道:“是的,这几天我一直很伤心。”哈离别凝目望着他的脸庞,道:“是不是为了那个姓钟的幕僚?”花溅泪点头道:“不错!”哈离别道:“莫非那人并不是你的仇人?”花溅泪忽然狂笑起来,震得大雄宝殿内各个斗室籁籁作响。

哈离别待他笑罢,道:“花兄弟何故发笑?”花溅泪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哈前辈是不是怀疑花某是宋人的奸细?”哈离别沉吟片刻,道:“纵然花兄弟是宋人的奸细,我哈某也交你这个朋友。宋人奸细又如何?哈某身为武人,只求有朝一日能够得窥武学的最高境界,却并不希望发生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攻城略地只是靠屠杀生灵来满足某些人的征服欲。从心底里,我并不赞成国主南侵。”他喟叹一声,道,“据说南朝有不少在武学上有较高造诣的能人异士,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去聆听他们对武学的见地。”

花溅泪闻言不禁一愕,他知道哈离别并不在意他是宋人,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地厌恶战争,在这一点上,哈离别比他还要超脱许多。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很感内疚,觉得负欠了哈离别点什么。稍一思索,道:“我的确很伤心,却并不是因为我杀了那个钟彧,而是韩王爷对在下的猜忌。我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别人的猜忌。”

哈离别也是一怔,道:“王爷对花兄弟确实有点过分,但是杀了那姓钟的之后,王爷大概再不会怀疑你什么。话说回来,王爷这样做可能也是有苦衷的,毕竟花兄弟是宋人。”

花溅泪道:“我也没有责怪王爷的意思,只是既然我是从南朝来的,王爷就不应该安排我来双塔寺参与这等机密之事。万一宋人真的知悉了罗汉图的秘密,我岂不是一百张嘴也辩不清了?”

哈离别再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花兄弟多虑了,你只要静下心来参悟这图上的武学,王爷那边哈某会替你解释的。”言毕,他坦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又是黄昏,花溅泪又来到更衣室,出入大雄宝殿,每一个参研者都必须更换衣饰,连帖尔达、苦梅禅师也不能例外。帖尔达已换了衣服,见到花溅泪,笑道:“花神近来好像有心事,要不我们喝几杯酒,我请你!”

花溅泪道:“帖将军有此美意,我也就不客气了,今夜不醉不归。”

帖尔达朗声道:“好,就不醉不归!”

这时,苦梅禅师也整理好了袈裟,用僧人那种悲天悯人的目光瞟了花溅泪一眼,宣了声“阿弥陀佛”,就自顾自去了。

花溅泪眼睛落在苦梅禅师的芒鞋上,发现那鞋底上竟沾了不少红泥。这几天都是晴天,寺内路径又都是由青石板砌成,那些红泥是怎么沾上去的?帖尔达见他如此出神地盯着苦梅禅师的背影,奇道:“花神想邀老禅师一道喝酒吗?如果你真能叫他破了此戒,我帖尔达就做和尚去也成。”花溅泪道:“做和尚不能喝酒,你就算做了和尚,也是个酒肉和尚。”

帖尔达大笑道:“那我可以再还俗呀!”

花溅泪被他逗得一笑,穿戴完毕,就到他的厢房喝酒去了。

哈离别的真诚,帖尔达的豁达,都使花溅泪心里充满了矛盾——因为他明白,他终究要叛离他们的。从帖尔达那里出来,已是残月临空。花溅泪没有醉,微风一吹,头脑更为清醒,暗暗告诉自己,唯一能够告慰钟彧的,就是尽快把十八罗汉图的武学破解出来。至于如何才能将自己的所悟所得传递出去,又何须考虑?

佛殿里传来重重梵唱,仿佛是一曲古朴深远的挽歌。花溅泪突然忆起苦梅禅师芒鞋上的红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直接去自己的厢房就寝,暗自潜至两座舍利塔的另一侧。那里是僧人的云房,方丈室也在那边。花溅泪心知苦梅禅师还未回来,就推门而入。

暗淡的月光落在室内,方丈之地,除了一炕一几一蒲团,别无他物。花溅泪的目光却落在地面,虽然光线极其微弱,可他还是察觉到地面上的几点泥迹,他判断出此泥迹跟苦梅禅师鞋子上的完全一样。然而,那红泥意味着什么呢?

在花溅泪眼中,苦梅禅师是一位超脱的高僧,断不会随便去什么地方,但鞋上红泥又是如何沾上的呢?从近来天气和苦梅禅师的平日起居猜测,那红泥决不是从寺外沾来的,否则红泥就不会牢牢粘在鞋上。唯一的可能就是苦梅禅师到过某一处湿地,或者是没意识到鞋上沾泥,或者是来不及清理鞋子,方让花溅泪察觉到了这一细微的疑点。那么,这几天没下过雨,寺中何处又是湿地呢?溪涧两侧除了石板路,就是花草,要沾上红泥的可能性并不大,只有一种解释——苦梅禅师去过地窖之类的地方!

地窖在哪里呢?花溅泪视线移向土炕,眼里闪着希冀的光芒。他上前三步,将苇席掀了起来,露出一块跟土炕差不多大小的床板。北人少有在床板上睡觉的,难道苦梅禅师也是南人?花溅泪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几乎是屏住呼吸把那床板移开。

不出他所料,床板下果然有一个三尺方圆的洞口,平时庄严肃穆的苦梅禅师炕底下竟有一个洞口!

花溅泪急于知晓洞内的秘密,就潜身而下,点着一个火折子。洞壁都是红土,曲折延伸,许多地方都积成浅洼。花溅泪沿着泥路摸索过去,约摸行了八九十步,就到底了。他粗粗估量了一下,如果这条地道是苦梅禅师一个人偷偷挖掘的,以每日两个时辰计算,加之他又必须暗暗把挖掘下来的红泥搬运出去,起码要耗费苦梅禅师两三年时间。现在的问题在于,苦梅禅师究竟是什么人?他挖这条暗道的目的何在?

这时,花溅泪发现暗道中有好几十个油纸包,忙上前拾起一包,将火折子插在泥壁上,打开纸包。

“火药!”花溅泪几乎叫出声来。他突然把握到了许多细节。至此,他可以肯定此刻他所处的位置正是大雄宝殿底下,苦梅禅师一定不是女真人,他或许确实是双塔寺的住持,但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参悟十八罗汉图,而是为了毁掉这十八罗汉图。既然宋人无法得到图中的武学,就不能让金人独享。花溅泪终于知道苦梅禅师的良苦用心。

突然间,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他必须叮嘱苦梅禅师更谨慎一点,既然他能够从红泥中窥出端倪来,难保像耶律飞、矫今来这样细心的人会察觉不到。

一阵感慨之后,花溅泪从暗道出来。他的头刚刚从洞口探将出来,就感觉到脑后生风。偷袭者武功甚为高明,花溅泪根本未及做出应变,颈后大穴已被制住,顿时昏迷过去。

五、过河

花溅泪醒来的时候,从月亮的位置判断出已是三更时分,而且月光下浮了一层淡淡的雾;他惊奇地发觉所处之地已不在禅房里,而是一处山野;更让他震惊的是,自己身陷一个土坑之中,泥土已没至腰腹,而坑外却围立着十六七个衣饰各异的人,其中两名粗壮的大汉不时将泥土朝花溅泪迎面铲落。

“他们居然要将我活埋。”花溅泪顿时意识到眼前所面临的危机,尽管他猜测得出这些人是跟他同一条道上的,但他们又如何能够清楚花溅泪的真实身份呢?他游目一顾,望见人群之中苦梅禅师赫然在列,显然,禅房中击晕他的就是苦梅禅师。花溅泪突然扬声道:“你们不能杀我!”

坑外那些人见他骤然醒来也有些始料不及,只听有人道:“这狗贼醒了。”紧接着怒骂声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卖国求荣”、“欺师灭祖”、“丧心病狂”、“寡廉鲜耻”、“衣冠禽兽”……

“怎么办?难道我竟要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花溅泪几乎绝望,他声名狼藉,最近又杀了钟彧,是宋人都会恨他入骨,休说是活埋他,就是锉骨扬灰也不过分。

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盯着花溅泪,愤然道:“花魔!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你?黄山派掌门蔡鲲死在你手里,难道是我们冤枉了你?”

花溅泪立刻哑然,蔡鲲是他的恩师,为了窃取双塔寺罗汉图的秘密,甘愿牺牲自己。无论如何,那掌柜所言没错,蔡鲲之死即使并非他所希望的,也终因他而死。

那掌柜见他默然无语,以为他理屈词穷,又道:“你所做的令人发指之事还少吗?江南四少是谁杀的?姑苏一鹤是谁杀的?又是谁行刺了霍统制,谁强暴了董姑娘?前几日,将钟二先生一刀分身的也照样是你。哈哈,你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要我等放过你。活埋还算便宜了你,若不是苦梅长老慈悲为怀,我宗某还欲啖你肉、寝你皮!”

话音未落,早有十多口唾沫吐在花溅泪身上。花溅泪脑子里飞速思索,他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就算是对大宋忠诚之士也不例外。然而,钟彧既死,除了远在黄山青鸟谷的师妹董静,又有谁能替他辩解?

坑边正在铲土的一名大汉道:“据说花魔不但武功阴毒,而且诡计多端,宗盟主何必跟他废话?”语罢,又是一大铲湿泥劈头盖脸地撒了下来。

花溅泪对宋金对峙的形势较为熟悉,陡闻此话,他就明白眼前这些人是当年东京留守的宗泽部属。宗泽虽已去世,但他的部属继承他的遗志,形成一个叫“过河盟”的组织,依旧前仆后继地跟金人周旋。那掌柜就是宗泽的次子宗望,是“过河盟”的盟主。这时,他也终于猜到苦梅禅师是宗泽帐下的“飞龙将军”梅风骨。

在众人咒骂和唾弃声中,花溅泪突然冷静下来,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刹那间,他双手一按没至胸腹的泥土,整个身躯破土而出,跃上土坑。

“过河盟”群豪不防他在这等情形下还能拔身而起,稍稍一怔,就亮出各般兵刃朝他冲去。铲土的两名大汉更是将铁铲往花溅泪身上招呼过来。

花溅泪双手疾出,将一把铁铲一拨,恰好格开另一把铁铲,身子却在这个短暂的空隙中斜射开去,掠至一棵大樟树旁。

“过河盟”群豪岂肯让他遁迹而去,因听说过花溅泪武功高绝,均不敢怠慢,一道朝他合围上来。最紧张的是苦梅禅师,如果让花溅泪逃去,他的身份也必将泄露,那时炸毁罗汉图的计划就破灭了。

宗望更是红着双眼,手持一杆长枪,率先逼近。

花溅泪手无寸铁,心知要逃出生天是千难万难,忽高声呼道:“树上是哪一位,还不下来助我?”群豪又是一愣,齐向枝叶茂盛的樟树瞧去。只听一声长笑,从树梢间跃落一人,道:“花神如何得知帖某在此?”

花溅泪立即跟他肩背相贴,道:“花某只是听出树上有轻微的呼吸声,却没料到会是帖将军。”此刻,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同帖尔达一道饮酒,满以为他只是个粗人,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跟踪自己。很显然,帖尔达是跟随苦梅禅师出寺的,只是由于苦梅禅师擒获了他,没有提防有人相随。如果让帖尔达回去,苦梅禅师肯定是无法在双塔寺立足了。现在,花溅泪的担心是,帖尔达发现了苦梅禅师的秘密,会不会在尾随他们出来之前,告知了其他人?

苦梅禅师猛见帖尔达现身,也是脸色骤变。

宗望横枪而立,扭头道:“兄弟们,千万别让他们走脱!”说着,枪尖直直地朝花溅泪刺来。花溅泪只得拍掌而出,击在枪杆上。那宗望也是有数的高手,然而,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震得他半身发麻,连枪杆也几乎拿捏不住。

其余诸人一道杀上,苦梅禅师平日是一个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有道高僧,这时事关毁图大计,再也不敢有所保留,挥拳袭向两人。

帖尔达也没带兵刃,看来出寺时对事情的严峻性估计不足,可他的武技也已出神入化,即使一双拳头,也迫使群豪不敢过分逼近。

花溅泪稍松口气,心头一轻,既然帖尔达来得匆忙,可见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苦梅禅师的秘密告诉他人。即使如此,花溅泪也不想死在自己人手里,他潜入双塔寺的目的是要把罗汉图上的武学融会贯通,然后去宋朝军营发扬光大。蔡鲲死了,钟彧死了,还有许多不明不白死在他手中的南朝英豪,为了获取罗汉图的秘密,已经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难道自己寸功未立,就要阴差阳错地死于此地?所幸花溅泪参研罗汉图,这些日子武技已有很大长进,一边拆解着群豪的攻势,一边往北面退去。

帖尔达所思跟他一样,知道无力应付眼前众人的攻击,也是边打边退。

苦梅禅师、宗望等人哪里知道花溅泪的苦心,攻势一招狠似一招。花溅泪不忍伤及他们,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就让过河盟的毁图计划失败吧!”在跟帖尔达并肩作战的情况下,他们欲要脱身并非毫无可能。可是,这样一来,苦梅禅师就不可能回双塔寺了,那条暗道的心血也就白费了。

又退出十多步,花溅泪和帖尔达忽地暗叫不妙,他们已是无路可退,身后竟是一处悬崖。

群豪各执兵刃,围着花、帖二人。宗望心知他们已是插翅难飞,冷笑道:“花魔,此处危崖深达六七十丈,你是自己跳下去呢,还是要我们打你下去?”从他的口吻中,对花溅泪的恨意,远远胜于身为金国将军的帖尔达。

花溅泪黯然一叹,目望帖尔达:“帖将军,花某让你受累了!”

帖尔达慨然一笑,道:“花神何出此言?大丈夫既生于天地之间,又何惧马革裹尸?就算今夜命丧于此,也要拼掉他们几条性命。再说,跟花神你这样的朋友死在一块,帖某又何憾之有?”

花溅泪心中凄然,直到此刻,帖尔达还是把他当作朋友。他扫视众人一眼,道:“帖将军,对不住了……”话未说尽,他的左掌画了条弧线,右掌从一个难以思议的角度印在帖尔达的左肋。

帖尔达万万没有想到花溅泪会突然倒戈,惊恐地瞪着花溅泪,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临空飞出,落入深崖。

花溅泪望着崖旁的薄雾,悲凉地道:“这一招就是从’睡梦罗汉‘中悟出来的掌法,你深研罗汉图,亡于此招之下,也应无憾了。怪只怪你是金人,而我却是宋人!”

“过河盟”群豪被这样的惊变震住了,他们均没想到花溅泪会对自己同伙痛下杀手。宗望冷笑道:“早闻花魔心狠手辣,诡计百出,这一手’周瑜打黄盖‘玩得确实精彩,可惜太迟了!”

花溅泪对帖尔达的确深感歉疚,可是,为了保证苦梅禅师的安全,他不得不杀了此人。他扭头望着宗望,道:“宗盟主还信不过花某?”

宗望鄙夷地盯着他道:“你恶贯满盈,这小小的’苦肉计‘就想取信于我等,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花溅泪不禁暗叹:“我杀钟二叔等人才是苦肉计,但你们又如何能够相信呢?”他的所作所为确是天怒人怨,眼看着群豪步步朝自己逼近,感觉到自己和钟彧、蔡鲲的苦心将付之东流,为了不让金人独享罗汉图之秘,只能让苦梅禅师去炸毁大雄宝殿了。

冷月在雾霭中倍觉凄清,花溅泪万念俱灰,蓦地忆起董静那茕茕独立的倩影,心中惆怅不已:“静儿呀,在我死后,看来只有你才能替我澄清事实真相了,否则,这’花溅泪‘三个字恐怕将遗臭万年了。”

六、女神

雾色越来越浓,山野上忽然传来幽幽的箫声。

箫声平缓,如一泓清泉在秋日幽谷中潺潺流淌,可在午夜,突如其来的箫声还是令在场诸人震惊。即使是花溅泪也觉得此箫声来得有些古怪。不经意间,“过河盟”群雄停歇了对花溅泪的攻击。

倏地,声律一转,夜雾中竟荡漾着杜鹃啼血、生离死别、山河飘零之悲意,满耳尽是凄苦之音。花溅泪捕捉到箫声朝他们而来,暗道:“难道是完颜立马他们?”如此一想,心中更是忐忑,陡闻深雾里送来一个清扬婉转却又不失豪迈的女音:“金酋头尚在——”

猛见宗望脸色一变,目注山雾,也高声吟哦一句:“箫剑匣中鸣!”

此时,已可辨出深雾里有一个窈窕的身影往这边翩跹而来:“还我山河日……”

宗望面上显现出一种激动之色,亢声道:“踏歌颂太平!”他稍稍一顿,随即又道,“原来是金箫令主,果然没令我等在深夜空候。”

“金酋头尚在,箫剑匣中鸣。还我山河日,踏歌颂太平!”花溅泪微微一愣,立时醒觉到这个“金箫令主”今夜跟“过河盟”有约,而这五言短句则是他们接头的暗语。他听说过宋朝有一位代号为“金箫令主”的人安插在金人腹地,却不知道“金箫令主”肩负什么样的使命,更不敢想象所谓的令主竟是个女人。

那婀娜多姿的身影离他们十丈处站定,道:“我就是金箫令主,宗盟主好像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宗望大概是首次见到“金箫令主”,也是一脸惊讶,道:“宗某岂敢怀疑?只是实在想不到……想不到……”

那雾中人凄然一笑:“只是想不到我是个女人,是不是?”宗望道:“宗某确实不曾想到。”那人在雾色中身姿绰约,一阵轻风掠过,鼓起她的裙袂,更如天女降世一般。花溅泪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竟有些痴了。

那雾中人虽是女流,说话时却如金铁交鸣:“宗盟主请先看看这支箫!”语罢,将手中之物朝宗望射来。宗望身手甚为敏捷,举手间就将一支金箫稳稳接住,在蒙眬的月光中细细察看:“金酋头尚在,箫剑匣中鸣……果然是金箫令主。”敢情那箫上镌刻着这几行字,只听他道:“令主今夜之约,可有什么号令要传达给我们’过河盟‘?”雾中人仿佛将目光朝花溅泪身上瞟来,徐徐道:“首先,本令主想让宗盟主放花神回去!”

“过河盟”群豪一听要放过花溅泪,顿时嘘声一片。宗望也是吃惊非小,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这煞星?”那雾中人发出清越却又苍凉的笑声:“为什么?哈哈,宗老大人三呼’过河‘的情景,宗盟主可曾忘了?”

宗望肃然道:“先父临终前的谆谆之言,犹未敢忘!”那雾中人道:“宗老大人的遗愿是早日驱除金狗,迎回二帝,把京都迁回汴梁。如果宗盟主不想叫宗老大人泉下遗恨,就不能杀花神。”

群豪中早有一人怒不可遏地道:“什么花神?是两手血腥的花魔?”雾中人道:“阁下大概就是人称’河朔棍王‘的郑远山郑老英雄吧!”那郑远山高声道:“区区正是郑远山,花魔罪恶累累,即使我那不争气的徒儿不是死在他手里,郑某也决不会放过他。”其他众人也随声附和着,显然,花溅泪的所作所为实是天怒人怨。

花溅泪心中一片凄凉,虽然他并不记得郑远山的弟子是什么人,但他确信自己手下的亡魂中当有此人。当日,他杀奔过河的时候,不明不白死于他刀下的人实在太多。

郑远山眼中射出怨毒的光,道:“即使阁下以金箫令主之尊,若不说出一个理由来,郑某拼却一死,也不愿让此魔头离去。”

一时之间,群雄怨声鼎沸,似乎连“金箫令主”也控制不了局面。唯有苦梅禅师感到此中另有隐情,道:“金箫令主的号令,我等必须无条件执行。既然金箫令主不愿解释,就说明花溅泪投奔金人另有苦衷。”

郑远山道:“另有苦衷?难道这花魔也是像长老一样,是我们大宋潜入金国的卧底?他的手里沾了我们多少宋人的血,长老的这等推测不是太可笑了吗?”

只听“金箫令主”幽叹一声,道:“这并不可笑,春秋时,要离为刺杀庆忌,又牺牲了多少人?而且还要断臂前往。”郑远山冷冷道:“花魔岂能同要离相比?”“金箫令主”道:“在我眼里,他比要离更能忍辱负重。”

宗望似是猛然一省,道:“令主的意思是说,花溅泪真是我们大宋打入金国的细作?难道他蹂躏他师妹、暗杀他师尊甚至杀戮我武林同道,都是做给金人看的’苦肉计‘?”

“金箫令主”大概也明白花溅泪的身份在这些人跟前已是无法保密了,遂道:“不错,为了潜入金国腹地,赢取金国实权人物的信任,花神只能如此。他背了多么沉重的恶名,你们以为他这样做容易吗?”

“过河盟”群豪一片唏嘘之声,目光各异地盯着花溅泪。花溅泪不禁心中一酸,不过又极为诧异:“我杀奔金国,只有师父、静儿和钟二叔三人知道,事后又只跟钟二叔单线联系。这金箫令主是什么人,怎么也深知我的底细?”

郑远山显然还不愿相信,道:“照理说,令主之言,郑某只能深信不疑,但由于花魔恶贯满盈,而且狡诈多谋,我不能不怀疑,令主所知的一切,或许也是花魔的阴谋。”

那“金箫令主”幽然道:“郑老英雄所虑并非没有道理。但你们知道钟……钟彧如何被杀的吗?”

宗望道:“钟二先生不就是花魔所杀吗?据说那夜放灯,不慎引起完颜立马的疑心,方有此祸。”“金箫令主”道:“我知道,他的遗体是你们暗中收殓的。可是,你们知道钟二先生放灯是跟谁联系吗?”宗望失声道:“难道就是花……花神?”

“金箫令主”道:“不错!”

郑远山奇道:“既然如此,那么花魔对钟二先生怎么下得了手?”“金箫令主”反问道:“换作郑老英雄,当时你又怎么办?难道两人联手反击完颜立马他们?”郑远山慨然道:“大不了一死,也不能做出这种有丧天良的事呀!”“金箫令主”道:“你以为花神他愿意这么做吗?为了更多地获取完颜立马的信任,是钟二先生鼓励他对自己下杀手的。”郑远山道:“鼓励?你是说,是钟二先生叫花魔杀害自己的?”“金箫令主”道:“事实就是如此。”郑远山悲怆地道:“那么,令主是怎么知道的?”

“金箫令主”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在、场!”

说着,她从雾中行至众人跟前,迷离的月光下,顿时出现了一张清丽的容颜。

“小白?”花溅泪和苦梅禅师几乎同时惊呼出声,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金箫令主”竟是完颜立马的王妃小白。如果小白是宋朝的“金箫令主”,委身金国的王爷,所做出的牺牲不也大吗?

小白凄怨地望着花溅泪,道:“我姓钟,叫钟小白!”花溅泪更为震撼,道:“钟二叔是你的……”小白眼眶里噙着几点泪花,却没有让它掉落,道:“他是家父!”

花溅泪不禁心潮澎湃,一直以为,自己为完成使命,已经表现得够坚强了,但刹那间,他忽然感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在小白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

小白只是一个女人,为了获取金国的最高机密,不惜屈身事贼,忍辱偷生,做出这种选择,难道她容易吗?她亲眼看到父亲死在自己刀下,虽然事出有因,但要保持平静的神态,难道她容易吗?明知花溅泪杀了钟彧,可为了获取罗汉图的秘密,竟还需阻止他人来杀花溅泪,难道她容易吗……

众人闻知这些,脸上不禁充满了惊讶、惋惜、敬佩之色,连郑远山也为之心酸,甚至老泪纵横。而花溅泪的眼中,站在他身前的不再只是一位坚强、美丽的女人,而是一位端庄、纯洁的女神。

七、秘道

山野客栈中,一灯如豆。

苦梅禅师俗家姓梅,叫梅风骨,是当年宗泽帐下的一员猛将。金人侵入汴梁后,宗泽就嘱咐梅风骨在北方潜伏下来。于是,梅风骨在双塔寺落发为僧,取法名“苦梅”。

钟小白的遭遇固然令人肃然起敬,可苦梅禅师这些年也一直在配合“过河盟”的抗金活动。寺内的那条溪水通过山壁流入羊肠河的秘密就是苦梅禅师发现的。只是他一直自责,在双塔寺多年,竟没有察觉到殿内的罗汉图实为武功绝学。他惭愧地瞟了花溅泪和钟小白一眼,道:“至于寺内壁画,全怪老衲有眼无珠,没能早日察知奥秘。否则,我们宋人恐怕早就参透了图中秘学,哪里轮得到金狗?以至于叫花施主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花溅泪喟叹道:“这岂能怪长老?或许也只有像哈离别这等高人,才能窥出图中玄机。不过,此刻也不是谈这事的时机,天色将明,我们应该尽快回去,要是让寺中诸人发现我等彻夜不归,又会生出一番是非。”他怜惜地望着钟小白,虽然他杀钟彧事非得已,但他的歉疚久久无法平息。

钟小白确实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子,把个人的悲伤抛在一边,镇静地道:“花神所言有理,你和苦梅长老应该迅速回去。虽说这两天完颜立马去了燕京,我也不宜在此地久留。”

宗望和郑远山等人都以尊敬的目光望着这个瘦弱的女人,道:“花神来此纯属偶然,钟姑娘今夜到此,总不会是未卜先知,专为花神之事而来吧?”尽管钟小白已失身完颜立马,宗望还是愿意称她为“姑娘”。此时众人的眼里,钟小白就是这世上最圣洁的姑娘。

钟小白淡然一笑,道:“我此来是为了传达韩元帅的命令,不防花神会误落在你们手里。”宗望道:“时候不早,钟姑娘有什么号令,还是尽快吩咐吧。”钟小白道:“韩元帅给了我两道命令,首先,就是要你们停止刺杀完颜纵横的行动。”宗望的脸色突然变得愤慨之极,道:“为了刺杀完颜纵横这金狗,我们’过河盟‘已损折了一十四人,难道让那些弟兄白白牺牲吗?”钟小白道:“韩元帅正是因为考虑到此事凶险万分,才要你们放弃行刺。宗盟主也不是不知道,完颜纵横训练了一大批刺客,身边高手如云,你们几乎没有接近他的可能。为了抗金大计,韩元帅不欲’过河盟‘再有不必要的牺牲。”

她口中的“韩元帅”就是指奋战在抗金第一线的韩世忠,和岳飞一样,韩世忠也是抗击金人的一面旗帜,即使是“过河盟”也对他敬若天神。郑远山高声道:“韩元帅的意思我们能够理解,钟姑娘说第二道指令吧。”

钟小白道:“毁图计划必须暂缓。”宗望道:“为什么要取消这条计划?如果暂缓,那么什么时候才能炸毁罗汉图?难道要等金狗把图中武学完全揣摩出来才行动?”钟小白又瞟了花溅泪一眼:“这要问花神,什么时候花神把图中武学参悟出来,就什么时候毁图!”

众人把目光都倾注到花溅泪身上,虽然花溅泪的武功已臻一流境界,却不敢相信他能赶在哈离别之前参透图中奥秘。

花溅泪知道“过河盟”的意思,既然宋人不能得到罗汉图的武功,就不能让金人破解。如果金人将此武学在军营中发扬广大,对宋军的打击是不可估量的。他不禁苦笑道:“花某可能有负韩元帅期望,很惭愧,直到今日,我都没有把握能将那图完全领悟。”

钟小白道:“令师以前曾提过,纵观整个武林,花神的悟性都是出类拔萃的,难道你要让令师失望吗?”

花溅泪心里一颤,忆起蔡鲲慨然求死的情景,怆然道:“钟姑娘所训极是,花某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参悟图中武学。”不知怎的,这一刹那,他突地充满了信心,仿佛满脑子都是智慧的光辉。

匆匆交代了几句,钟小白就回了韩王府,花溅泪和苦梅禅师结伴回寺,他们来到一处瀑布,苦梅禅师忽然道:“跟我来!”他长身一掠,竟然射进了瀑布之中。

花溅泪微微一怔,立时明白了刚才许多疑点。双塔寺既已成为金人的武学参详之地,每一名参研者就不能随随便便出寺,本来他奇怪苦梅禅师是如何将他掳出来的。这时,他终于知道瀑布之中是一条秘道,可以通往双塔寺内。

果然,瀑布内是一条潮湿的甬道,苦梅禅师燃起火折子,在前领路。花溅泪讶然道:“这条秘道是长老和’过河盟‘开掘的吗?”苦梅禅师道:“这次花神猜错了,这条秘道由来已久,是南北朝时,寺内僧人为避战祸挖掘出来的。只因事关整座寺院的兴衰,唯有每一代的住持知道这一秘密。完颜立马虽然在寺内添了不少人手,却也不曾发现膳房内竟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往寺外。”

行不多时,苦梅禅师已在秘道中开启机关,顶上一块六尺见方的青石板往一侧慢慢移开,两人拔身跃出。花溅泪发觉青石板上擎着一口大缸,不禁为秘道的设计者暗暗叫绝。大水缸是膳房中的必备之物,只要这口水缸不破,就极难有人能察觉缸底竟是一条秘道。

苦梅禅师把青石板和水缸移回原处,道:“火头僧很快就会来此准备早餐,我们尽快回到自己房中,免得令人生疑。”

花溅泪忽地记起一事,道:“长老日后也多加小心,进出你房中地道时,千万不要再把红泥带在鞋上。既然我能够察知此中有异,难保他人不会产生同样的疑心。”

苦梅禅师终于对花溅泪发现他房中暗道之事恍然大悟,道:“花施主也要谨慎行事!”说罢,分头回房。

无论如何,帖尔达的突然失踪总是瞒不了人的。完颜立马不在,却还有哈离别。

花溅泪刚刚到更衣室换了衣服步入参研室,哈离别就唤大家出殿。矫今来和耶律飞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头雾水地望着哈离别。

哈离别虽说对权势名利之类不感兴趣,但也不失责任心,脸色凝重地道:“你们谁见到帖将军了?”

众人左右顾盼,方发觉帖尔达不在其列,顿时议论纷纷。花溅泪跟苦梅禅师相视一眼,道:“帖将军难道昨夜酒真的喝多了,到现在还不曾起床?”

哈离别一点也没有怀疑花溅泪的意思,忧悒地道:“我去过帖将军的房间,他不在里面。”耶律飞道:“帖将军会不会昨夜出寺去了?”哈离别决然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未经韩王爷和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出寺!即使是帖将军也不例外!”

耶律飞比较精明,道:“哈前辈可以先询问一下,谁是最后跟帖将军在一块的人?或许此人可以解答帖将军去了何处。”

花溅泪不待其余诸人开口,率先道:“可能我是最后一个见过帖将军的人,因为昨夜我还同帖将军一起饮酒。”哈离别道:“在什么地方饮酒?”花溅泪瞧着他的脸色,也不敢肯定这位外表豁达的武学宗师是不是真的信任自己,道:“就在帖将军的房中,是帖将军邀我的,说是我这几天闷闷不乐,要跟我喝酒解闷。”哈离别道:“那么花兄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花溅泪不假思索地道:“临近二更的时候,那时,我和帖将军都已有七分醉意。”

耶律飞插嘴道:“请问花神,饮酒时你们可曾交谈些什么?”

花溅泪对耶律飞倒有些顾虑,道:“其实也没谈什么,只是就武学上的一些问题跟帖将军相互切磋,当然,我们也各自表达了对罗汉图的一些看法。”

耶律飞皮笑肉不笑地道:“就只有这些吗?”

花溅泪故意一沉吟,佯作不好意思地道:“当然……我们也谈及了女人。”

哈离别似乎想了片刻,道:“帖将军可曾表示要离开双塔寺?”花溅泪道:“绝对没有,他还说,如果不能参透罗汉图,他就会一辈子呆在寺中。”哈离别道:“那么,帖将军不告而别又是为了什么呢?”

花溅泪和苦梅禅师自然知道帖尔达是发觉花溅泪被苦梅禅师掳走才从秘道跟踪出去的。这时,花溅泪终于放下了心中那块石头,帖尔达性子急躁,一见花溅泪被劫,竟没有告知寺内诸人。他和苦梅禅师重返双塔寺,实为冒险之举,万一帖尔达考虑周详一点,他们早就成为众人围剿的对象。

哈离别的目光从诸人脸上一一扫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只好道:“看来此事只有等韩王爷回来再作斟酌了,现在大家还是安下心来,去参研罗汉图吧。”他微微一顿,黯然道,“希望帖将军不要发生什么事。”他是一个爱惜人才的人,帖尔达性子粗猛了一点,却也是武学奇才。

实际上,花溅泪也对帖尔达颇感内疚,毕竟,帖尔达是真心待他的,而且还冒着危险要去营救他。可惜为了家国利益,他别无选择。

八、惊魂

五天之后,从清晨到黄昏,秋雨缠绵不绝。在花溅泪的意料之中,完颜立马亲临双塔寺。

像往常一样,晚钟响过之后,花溅泪来到更衣室。哈离别就带来一个口信,说完颜立马已到寺内,要大家去他的房中。花溅泪自认完颜立马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帖尔达失踪之事怀疑到他身上,就坦然到了完颜立马的厢房内。

由于是雨天,房中的光线很暗,正中央燃着一炉檀香。完颜立马脸色严峻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后是一道屏风,上面画的只是花鸟。可像完颜立马这样的人,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姿态,令人敬畏。

耶律飞不改奉承阿谀本色,见到完颜立马就行礼,道:“王爷再度亲临,耶律飞荣幸之至。不知王爷是否为帖将军之事而来?”

完颜立马环视众人,最后向花溅泪投来狐疑的一瞥,道:“不错,本王正是为帖将军之事而来。”花溅泪心中一叹,尽管他当着完颜立马的面杀了钟彧,完颜立马还是没有信得过他。

完颜立马道:“帖将军是有功之臣,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对我们大金的损失是不可估量的。”耶律飞赔着笑道:“王爷的意思,是要我们十一人分头去打听帖将军的下落吗?”完颜立马依旧盯着花溅泪,道:“花神足智多谋,本王想先请花神拿个主意。”

花溅泪知道自己再忍,反而更添完颜立马的猜忌,暗暗跟苦梅禅师送了个眼色,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道:“王爷既然一直对花某心存顾忌,花某今日就以死相谢当年楚王爷的知遇之恩。”说罢,匕首闪过一道寒芒,扎往自己的胸膛。

完颜立马惊呼“不可”,哈离别虽是一代武学宗师,但距花溅泪较远,况且当中还隔着矫今来、耶律飞等数人,惊变猝起,相救已是不及。

所幸苦梅禅师已跟花溅泪通过气,一见他摸出匕首,已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说时快,那时迟,苦梅禅师伸臂格住他的手腕。这一着恰到好处,花溅泪的匕首险险刺入胸口半寸,胸襟上的一团暗红立时扩散开来,显示出他自戕之意极为果决。

完颜立马立刻起身执住他的手,道:“花神何需如此?”花溅泪忍痛道:“我知道王爷对我的赏识,但我实在不希望有谁怀疑我对王爷的忠诚!既然连王爷都不愿信任,我只有一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完颜立马脸色阴晴不定,道:“这可能是本王多疑了,只是我向来如此,所针对的也不仅仅是花神你,对任何人都如此,包括哈离别、帖尔达,甚至有时我连楚王也信不过。”

耶律飞道:“这不能算是王爷多心,只不过王爷对任何事情都谨慎而已。古来做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如此?何况花神出身南朝,怎能怪王爷对你不信任?”

完颜立马道:“可能是本王对宋人有成见,希望花神能够谅解。晚膳时本王一定自罚三杯。”他干咳一声,道,“实话相告,此番请你们来,并不是叫各位想法子去找帖将军,而是让你们见一个人。”

花溅泪心知完颜立马只是先稳住他的情绪而已,对他的警惕还不曾放松。突闻完颜立马所说的“一个人”,他暗里一惊:“是什么人?会不会是’过河盟‘中有人落在他手里,向他吐露了些什么?”

矫今来道:“王爷让我们见什么人?”

完颜立马指着屏风道:“你们围着屏风转一圈就知道了。”

哈离别也是不解,就率先转到屏风后面。花溅泪正在寻思,忽听哈离别一声惊呼:“帖将军,你怎么啦?”

顿时,花溅泪脑中一热,几乎崩溃,帖尔达被他打下深崖,怎么还可能活着?他当然不能流露什么,强自压住心头的震惊,跟在耶律飞身后,来到屏风的另一边。

屏风后面有一张书桌,此时桌上僵卧一人,右腿、左臂、脖子上都缠着白布。花溅泪看清他的面目,心跳声犹如擂鼓一般在耳畔响起。他身后的苦梅禅师也不由颤了一下。躺在桌上的果然就是帖尔达。

花溅泪一直觉得坠崖生还之事只属传奇,想不到自己竟真的遇上了。帖尔达面色极其苍白,却仍有微弱的呼吸声,他真的没死。幸好帖尔达伤势太重,仍在昏迷之中;只要他醒来,就是花溅泪和苦梅禅师的末日。刹那间,无数个念头在花溅泪脑中掠过。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运用从“睡梦罗汉”中悟出的功夫重击在帖尔达的左肋,照理说,帖尔达即使不坠落山崖,也必死无疑。他能够大难不死,唯一的可能,就是练有某种护体神功。

花溅泪感觉到完颜立马正注视着他,就回过头来,故作悲戚地道:“王爷在什么地方找到帖将军的?”完颜立马的目光仿佛可以透过花溅泪的瞳孔捕捉到他的所思所想,道:“在一处山崖下。”花溅泪道:“这怎么可能呢?难道那夜帖将军真的喝醉了酒,不知不觉地出了寺门,竟不慎失足山崖?”完颜立马道:“瞧他的伤势,并非失足所致,而是被人打落山崖的。”

耶律飞望着帖尔达,道:“谁有本事能将帖将军打落崖下?”

完颜立马这次不敢再老盯着花溅泪,道:“以帖将军的身手,能对付得了他的人并不多。因此,本王认为寺内有奸细,帖将军不及提防就遭到了他的暗算。”

矫今来道:“可是,帖将军又为什么要出寺呢?”

完颜立马道:“这也就是本王想不通的地方。而且,寺门的守卫并没有看到帖将军是如何出去的。”

花溅泪凝视着帖尔达的颈脖,忽地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视线移向帖尔达的右手,豁然开朗。那右手的掌心都结了老茧,分明练过铁砂掌之类的武功。可帖尔达并不曾专门练过掌法,他是上阵杀敌的武将,练武的重点是兵器,而不是掌法。由于帖尔达是跟花溅泪最合得来的人,是以花溅泪对他甚为了解。虽然未曾特意观察过他的手掌,但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人不是帖尔达。帖尔达看来是真的已让完颜立马寻获,但肯定已经死了,桌上之人必定是易容改扮,或者帖尔达的孪生兄弟。完颜立马找这人来,就是在考验他们,仗着房内光线昏暗,无论谁都会认为此人就是帖尔达。完颜立马想要根据各人的表情来断定谁是凶手,可惜他遇上了花溅泪这样心思敏捷之人。

如果不是此人颈上裹着白布,花溅泪或许不会惊醒。他记得帖尔达的脖子上有颗非常显眼的黑痣,这些白布只是为了掩饰此人没有这一特征而已。否则又怎会这么巧,摔下深崖偏偏摔断了脖子。

这时,花溅泪吐了一口气,转头朝苦梅禅师暗暗一笑。苦梅禅师好像从他的脸色中读懂了什么,宣了声“阿弥陀佛”。

花溅泪相信自己的判断,快步绕过屏风,对完颜立马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在谁也无法预知,看来只有等帖将军醒来的时候,方能真相大白。那时,谁是奸细就一目了然了。”

直到此时,完颜立马似乎真的对他有了信任,道:“花神之言有理,希望帖将军能够早点醒来。”

帖尔达当然永远也不可能醒来了,花溅泪也用不着去知晓那假扮他的是什么角色。次日晚上,完颜立马告诉众人,帖尔达已不治身亡。花溅泪和苦梅禅师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随着众人作出痛惜之状。

于是,参研者就剩下十一人了。花溅泪依旧也苦研那幅“睡梦罗汉”。虽然他有所领悟,却还未能完全把握图中武学的精髓。

这天,他盯着“睡梦罗汉”的时候,不禁忆起董静、钟小白、钟彧和蔡鲲他们,似乎触动到灵魂深处。他突然感到自己已对“睡梦罗汉”了然于胸,图中的一笔一画,都鲜活地在他的脑中打上了烙印,刹那间,他觉得要参透十八罗汉图并非痴心妄想。

这是一种顿悟。这种悟性往往不是能够刻意求获的,正像昔年的释迦牟尼,他之所以能成为佛祖,并不是他这样想,而是水到渠成。花溅泪对佛法从来不感兴趣,在这一点上,却殊途同归。他的师父蔡鲲终究没看错,他的悟性确实超人一等。

九、图穷

深冬到来的时候,溪畔的白梅花已经吐蕊。仅仅一株白梅,却使整座双塔寺内暗香流动。

花溅泪是惜花之人,每天黄昏都要到梅树旁倚坐一会,他想起了黄山青鸟谷中的董静,南方天暖,可谷前那株白梅也应该有花苞了吧。他突然发觉,无论什么时候,他心里最牵挂的永远是董静。

他盯着溪水,猛地又牵动他沉痛的记忆。以前,他通过这条暗流跟钟彧传递信息,眼下这条溪流又有什么用呢?董静、钟彧、钟小白……无论花溅泪忆起谁,都会有一番嗟叹。钟彧、蔡鲲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人都已不在了,而且有不少人还是死在他的刀下,可是,花溅泪有一种感觉,那些人一直追随在他左右,激励他去破解罗汉图上的武学。

十一月廿四日,风雪呼啸,双塔寺成了一片银色海洋,那两座高耸的舍利塔在风雪中更像两支硕大的玉笔,直指苍茫的天空。

正是这一日,寺内参研室重新分配,继“长眉罗汉”、“扫地罗汉”、“青面罗汉”和“睡梦罗汉”之后,花溅泪终于见到了第五幅罗汉图:“大肚罗汉”!

实际上,这一些日子里,花溅泪睿智突发,前四幅罗汉图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已了然于胸,直到今天目睹“大肚罗汉”的时候,他豁然贯通,止不住热血澎湃。如哈离别所料,花溅泪果然成了参悟十八罗汉图的第一人。虽然他还未亲眼看到过其他十三幅,他却像古人“一叶知秋”一样,窥一斑而知全豹。纵然他只参研了五幅罗汉图,却已掌握了十八罗汉图整套武学的神髓。

花溅泪凝望着“大肚罗汉”,眼里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暗道:“师父,钟二叔,今日,你们可以含笑九泉了,我花溅泪总算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

接下来的几天,哈离别等人自然不会知道花溅泪已将殿内的壁画全然破释,这日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又看到花溅泪冒雪伫立在梅树之侧,也不以为奇,因为他们已经习惯花溅泪这一怪癖,都各自回房歇息,或者饮酒取暖。

花溅泪对着白梅轻声道:“静儿,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重聚了。到那时,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正在寻思什么时候离开双塔寺,将自己的所悟传递到韩世忠营中,惊见山溪旁急急行来二人,神色极其不安。一个是苦梅禅师,另一个竟是“金箫令主”钟小白。

花溅泪暗暗猜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迎了上去,道:“钟姑娘,你如何也来此地,不怕完颜立马起疑吗?”

钟小白好像赶了很远的路,急喘着道:“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应该尽快撤走。”

花溅泪一惊,道:“难道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钟小白黯然点头:“不错,是宗望不听郑老英雄的劝阻,一意孤行,率了’过河盟‘的大部分人手,去京都刺杀完颜纵横。”花溅泪心知事情肯定就出在宗望身上,道:“结果怎么样?”钟小白哀痛地道:“九人被杀,一人被擒。”花溅泪道:“被擒之人是谁?”

苦梅禅师手里持着一根禅杖,忽地朝地上一顿,雪片四散:“就是宗望!”

这一次花溅泪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宗望被金人捕获,对“过河盟”的损折是难以弥补的。“过河盟”是北方群雄心仰宗泽处世风范才组织起来的联盟,作为盟主的宗望被捕,又有谁才能继续率领群雄奋力抗金呢?

钟小白急匆匆地道:“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花溅泪奇道:“为什么要这么急,难道不打算去营救宗盟主了吗?”钟小白苦笑道:“什么宗盟主,他被捕之后,还未遭到金狗的严刑拷打,就已经向金狗屈膝求降了。”花溅泪不禁惊叫出声:“什么?”他实在难以相信,作为“过河盟”的盟主,又是抗金老将宗泽的骨肉,居然会轻易向金人请降。平日口口声声所说的“手刃金狗”,此时显得尤为可笑。如果宗泽泉下有知,恐怕也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宗望既已失节,花溅泪知道“过河盟”已经相当危险了,即使是他们,现在也已是危在眉睫,他知道不能再有所留恋,率先掠向寺门。

三人都是果决之人,身法也不可谓不快。然而,他们距离寺门还有十丈时,外面的雪地上就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脚步声。金人的行动也很快,他们还是迟了一步。人尚未止,完颜立马洪亮的声音已穿越大门过来:“莫走了花溅泪、梅风骨!”

话音落时,完颜立马和完颜纵横就率了人马冲将进来。苦梅禅师知道从寺门突围已不太可能,就当机立断,转头对两人道:“你们两人快退到膳房,从秘道出去。”

花溅泪心知眼下已是生死一线,道:“长老你呢?”

苦梅禅师毅然道:“老衲掩护你们,不要都葬身于寺中!”

就这么几句话,完颜立马已到了跟前,见到钟小白也在这里,怒极反笑:“小白,我的王妃,真的想不到你就是宋人的’金箫令主‘,本王实在钦佩之至。哈哈,哈哈!”

宗望赫然也在那人群之中,三人知道他已把自己供出来,不由叹息。钟小白愤愤地盯着宗望,厉声道:“宗望,你不配姓宗,你把宗老大人的脸都丢尽了。”宗望似乎自知有愧,红着脸躲闪着三人凌厉的目光,不敢多言。

苦梅禅师明白再有耽搁,花、钟二人要逃出生天的希望就更为渺茫,就将禅杖一横,喝道:“还不快走!”

花溅泪知道此时不走,过一会就插翅难飞了,那时他所悟出的武学就变得毫无意义。他扭头见钟小白还在迟疑,暗想钟彧已经为十八罗汉图殉身了,再不能让钟小白受什么伤害,遂拉起她的手,往膳房飞奔。

完颜纵横豢养的那些刺客,均是刺杀高手,有几个还曾经跟花溅泪共事过,来势极快,花溅泪才掠出十多丈,已有三名轻功较高的刺客堵在他们身前。

花溅泪放开紧握钟小白玉腕的手,突然一拳朝正中的那名刺客挥去。那刺客手持钢刀,反应也是敏捷异常,钢刀疾挺。刀是他手臂的延长,按常理,这种去势,花溅泪的拳头尚未触及对方,钢刀必会先搠进花溅泪的胸膛。可是,眼看刀尖就要捅到花溅泪的胸口,猛见花溅泪诡异地侧身闪过,拳头已结结实实地捣在那刺客的心窝。那刺客惨呼一声,抛刀飞出,跌落雪地,再也无法动弹。这一招正是从“青面罗汉”中悟出来的招数,一经施出,便奏奇效。

另两名刺客没料一个照面,花溅泪就已击杀一人。惊魂未定,又见花溅泪接了钢刀,身躯像陀螺一般急旋过来,直撞二人。那两名刺客何曾见过这种怪异的招式,竟然不知该如何拆解闪避,“啪啪”两声,喉管已被刀刃割破,血光画出两道弧线,在白雪上洒落殷红之色。这正是花溅泪从“扫地罗汉”上悟出来的招式。

完颜立马在后面疾声吼道:“截住他们,把他们碎尸万段。”

花溅泪和钟小白听到苦梅禅师跟金人的厮杀之声,知道他正拼了老命阻挡那些刺客的追击,心中凄然,两人一挥钢刀,一舞金箫,又杀了几个围上来的金人,直奔膳房。

所幸哈离别、矫今来、耶律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闻声赶来,身后那些金人又惧于花溅泪深不可测的武技,二人凭着高明的身法,摆脱敌众,冲进双塔寺的膳房。

此时,众僧人正在做晚课,膳房悄无一人。花溅泪知道金人很快就会赶到,把那块青石板带缸移开,对钟小白道:“快下去!”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接近,突又远远听到哈离别的声音:“王爷,发生了什么事?”

钟小白跟花溅泪悲凉地对望一眼,清楚苦梅禅师已难以幸免了。

两人先后跃进秘道,花溅泪转动上次苦梅禅师开启机关的轮盘,那块青石板又移回原处,喊杀声已不再可闻。他点了火折子,说道:“完颜立马他们要发现这条秘道还需一定时间,可是,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尽快赶到上次那家客栈,郑老英雄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宗望已经变节。”

钟小白知道宗望变节一事不但对“过河盟”损失惨重,而且对北方所有抗金势力都是很大打击,她不能让“过河盟”全军覆没。于是,疾步冲向那处瀑布。

十、如归

郑远山对宗望行刺完颜纵横失败被擒之事果然还未知晓,还守在那座客栈等候着他的消息。听了钟小白的叙述之后,他愤慨不已,疾声痛呼:“宗老大人是何等英雄,怎么会有宗望这般软骨头的儿子。”

花溅泪沉吟片刻,忽道:“一个人性格的刚柔,往往只有在生死时刻才会表露出来。可能连宗望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会是宗氏一族的耻辱。”

郑远山道:“宗老大人如果还在人世,恐怕也要让他气得吐血。”

钟小白是“金箫令主”,她比花、郑二人看得更深,道:“现在还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我们应该考虑眼前该怎么办。”郑远山一惊,可马上又忧虑地道:“虽说我们’过河盟‘只伤亡了九人,但宗望落到金人手里,’过河盟‘已成了一盘散沙,况且只要宗望向金人透露一些情况,我们这些人,包括这里其他抗击金寇的势力,都难以再在北方立足。这等残局又如何能够收拾?”钟小白斩钉截铁地道:“因此,我希望郑老英雄能将这担子挑起来。宗望既已投敌,郑老英雄就应该通知’过河盟‘的人手化整为零,避开金人的搜捕;并且,你派人转告其他盟会,叫他们未雨绸缪,方能保全我们大宋抗金的力量。”

郑远山是豁达之人,明白这等情势需要有一人站出来,坚定地道:“好,我郑远山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去办妥此事。”

花溅泪望着客栈外的风雪,道:“金人很快就会到来,此地已非安全之地,你们都应该迅速离开。”

钟小白讶然道:“我们?难道你不离开吗?你不想回到黄山陪伴董姑娘吗?”

花溅泪默然片刻,从怀里取出一颗蜡丸,道:“有幸不辱使命,这些日子终于已将十八罗汉图参透,所有的武学精髓都已写在这里面,请钟姑娘交给韩元帅。”钟小白奇道:“我知道你才参研到五幅罗汉图,那么其余十三幅呢?”花溅泪自豪地道:“虽然我还不曾见到那十三幅,但是我已完全领悟。既然是一套武学,每一幅图就有相通之处,因此,我所见的只有五幅,却已把十八个招式融会贯通。”

钟小白接过蜡丸,眼里泛出泪花,她知道,为这颗蜡丸已牺牲了许多人,花溅泪终究没令那些人失望,至此,钟彧、蔡鲲也该欣慰地瞑目了。

郑远山由衷赞道:“花神的悟性果然没让令师失望,我那小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花溅泪微微一笑,从怀里又取出一块绢帕纸卷,交给钟小白,道:“花某拜托钟姑娘替我办一件事,把这块丝帕交给董静。”钟小白感觉到花溅泪的笑意有些凄楚,道:“为什么花大哥不亲自把它交给董姑娘?”花溅泪尽量使自己保持坦然,又是一笑:“我还要回双塔寺。”

郑、钟二人齐声惊呼:“为什么?”

花溅泪道:“既然我能够参透十八罗汉图,就难保哈离别、矫今来他们不能破解此中奥秘。那时,我大宋军队固然能大振军威,金人也一样如虎添翼。因此,我必须回去,炸毁大雄宝殿。”

钟小白沉思一会,突道:“如果要毁图,就让我去,反正……我已是残花败柳。”花溅泪立即道:“不,在花某的眼中,钟姑娘永远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何况,你身为’金箫令主‘,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你去处理。”说罢,他站立起来,昂首阔步地走入狂风暴雪之中。

雪夜中,花溅泪朗声吟道:“金酋头尚在,箫剑匣中鸣。还我山河日,踏歌颂太平!”

他傲岸的背影后,传来旋律悲壮的箫声,那是曹子建的白马古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花溅泪知道,钟小白正吹奏金箫为他送行。

回到双塔寺,已是深夜,雪不但未歇,反而越下越大。

花溅泪判断完颜立马可能已找到膳房,也已发觉那条秘道,可能此时从那条秘道出去追寻他和钟小白了。

或许谁也不曾料到花溅泪会重回双塔寺,门岗的守卫并不像平时那样森严。花溅泪还是不敢从正门进去,翻越寺墙,穿过寺内小溪的时候,在雪光中看到地上横陈着二十多具尸体,看来完颜立马还没来得及派人把这里清理。

死人堆中,他发现那棵白梅树旁僵立着二人,已是死去多时。尽管雪片已盖住了两人的须眉,花溅泪还是认出一个是苦梅禅师,他的双手紧紧掐在另一人的咽喉上。他定睛一看,才看清那人是宗望,心中不禁感叹。苦梅禅师死前,还是扼杀了“过河盟”这一隐患。如果宗望还来不及把他所知悉的情况全部告诉完颜兄弟,那么“过河盟”和北方其他义军有可能暂保无忧了。

此时,花溅泪唯一的担心是苦梅禅师的禅房。假如禅房中那条暗道已被完颜立马他们发现,毁图的计划就要破灭了。他不敢停歇,径奔苦梅禅师的禅房。

几重禅房悄无声息,似乎空无一人。花溅泪暗觉庆幸,迅速潜入苦梅禅师房内,手脚利落地掀开炕上床板,跳入暗道。

里面还是跟前次来时一样,漆黑潮湿。花溅泪举起火折子,寻到一根五六丈长的导火索。在心底里,他也不甘心死在寺内。因此,他赶快把导火索跟那一堆火药连接起来,然后,果断地点燃导火索,飞速离开暗道。

然而,有时,老天爷总不会让人事事如愿。他掠出禅房仅仅几步,就察觉四处都是火光,人声鼎沸。花溅泪知道完颜立马他们回来了。怎么办?如果不尽快远离此地,待火药一爆炸,他也必将跟整座大雄宝殿灰飞烟灭。

火光来自寺门,花溅泪猜想完颜立马所率之人正在那边,于是,他再次朝膳房的方向飞奔而去。只要那里没人,他就可以从那条秘道离开双塔寺。可是,距膳房十多步之遥的时候,花溅泪已经看到膳房内也有一行人手持火把鱼贯而出,当先一人恰是哈离别。这时,花溅泪感觉到自己已不可能生离此地了。

哈离别眼尖,尽管风紧雪骤,他还是认出了前面的人影,遥遥呼道:“花兄弟!”

这一声叫喝,瞬息之间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花溅泪的位置。花溅泪干脆站在原地,从容地看着完颜立马和完颜纵横带着一百多名部属将自己合围。

完颜立马恼怒地望着花溅泪,冷然道:“花神,虽然你为了窃取十八罗汉图的机密用心良苦,可是,天佑大金,今夜看你如何逃遁得了?”他哪里知道罗汉图已为花溅泪尽数破解,且交给钟小白了。

花溅泪狂笑一声,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头视向哈离别,道:“哈前辈,我知道你是嗜武之人,你是女真族绝顶的武学宗匠,也是第一个发现罗汉图秘密之人,我死之前,希望能向哈前辈讨教几招。”哈离别神情有些凄楚,道:“花兄弟真的是宋人奸细?”花溅泪洒然笑道:“现在再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哈离别突然也放声笑道:“是呀,就算你是奸细,又有什么关系?在哈某眼中,你一直是一名了不起的武学天才。”他迈出几步,摆了一个架势,道,“花兄弟,请进招吧!”

完颜立马等人见此情景,竟无一人向花溅泪进击,不知是他们相信哈离别的武功造诣,还是不敢惊扰两人之间的武学切磋?

花溅泪没有出刀,手一抬,道:“好,我出招了!”他的双腿看似没如何移动,却平平地朝哈离别滑去,左右双拳呈现出螺旋型的变幻,直抵哈离别胸腹。

哈离别迅疾地双臂交叉,封紧花溅泪的攻击路线,满以为可以完全封杀这一招。可花溅泪的双拳还是方位不改地落在他的臂上,螺旋型的拳风依然袭到他胸口,竟是气血翻涌,“噔”、“噔”、“噔”退了三步,骇然道:“这是什么拳法?”

花溅泪只知这是罗汉图中的一式,是他从所亲见的五幅罗汉图中推敲出来的,知道那一定是另外十三幅罗汉图中的一招,却不知是那一幅。他也不想隐瞒,道:“这就是罗汉图上的一个招式。”哈离别诧异地道:“据我所知,在你参研的几幅罗汉图中决不可能有这一式,你怎么可能从图中琢磨出这么精妙的拳法?”花溅泪坦诚地道:“虽然其余十三幅图我从未见过,但是,我可以从已知的五幅图里捕捉到整套武学的神髓。”哈离别惊道:“这么说,花兄弟只见五图,却已经悟出了整套罗汉图的武功精要?”花溅泪道:“从某一方面说,哈前辈是我的知音,是以不敢欺瞒。不错,我已尽悉十八罗汉图上的武学。”

哈离别愣了半晌,忽然微笑道:“我佩服我自己的目光,第一个能够将罗汉图参透之人果然是你。好,好,好,哈某再领教其他十七招。”

顿时,两人缠斗在一块,乱雪飞舞间,旁观诸人竟是谁也看不清花、哈二人的招式,只是听到哈离别口中不时吐出一个“妙”字。当他喝出第十七个“妙”字的时候,两人身影立分,花溅泪依旧傲立于众人围困的中央,那种傲慢,似乎他眼里根本就没有那四周欲置他于死地的敌人。而哈离别面无血色,疲倦的神情带着淡淡笑意:“哈某败在花兄弟之手,心悦诚服。十八罗汉图中的武学果然精深博大。”

花溅泪知道那殿内的壁画顷刻就会化成灰烬,心里也非常清楚哈离别爱惜他的天分会放他一马,完颜立马却决不愿让他生还江南。于是,他豪迈地狂啸一声,拔刀杀奔寺门。有分教:

风雪交集,血雨霏霏鬼神泣;

刀剑争辉,长啸阵阵天地惊。

卧薪尝胆,罗汉方悟菩提树;

破釜沉舟,花神欲成忠义名。

尾声

黄山青鸟谷中,远处山峦间残雪犹存,眼前那株白梅开得正艳,淡黄的花蕊和雪白的花瓣在微风中送出缕缕清香。

钟小白心中凄苦,怜惜地望着董静,觉得她的身影比冬日里的小溪更憔悴,比面前这一树白梅更清瘦。虽然她也是一个苦人儿,但此时,她感到董静比自己更为落寞、孤寂。三年来,董静日夜思念的恐怕就只有花溅泪一人,期盼两人久别终能相聚,而钟小白带来的音信几乎就是一双掐死真情的冷酷之手,给她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想象的。

董静的衣袂在凉风中翩然鼓动,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轻轻展开钟小白送来的那块绢帕,幽然吟道:

“暗香怜逝水,青鸟佑佳人。

徽钦恨犹在,靖康耻更深。

他乡秋月瘦,故土春山亲。

报国茫茫劫,思君寂寂心。”

吟罢,董静默默地对着那株梅树,忆起昔年花溅泪洒脱的风采以及对她的一腔深情,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忍不住泪落帕上。

钟小白不知自己该如何来安慰她,良久,她才柔声说道:“董姑娘,花大哥虽离开了我们,但他终于破释出了罗汉图的真义,我们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董静转过头来,泪痕尚存,哽咽地道:“不错,我为溅泪感到自豪。我觉得溅泪一直都在身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钟小白执起她的小手,点点头道:“是的,花大哥永远都在你我身边!”

——“你们猜对了,从今以后,花某再也不会离开静儿了!”

钟、董双姝身躯一震,不敢相信还能听到如此熟悉的声音,怀疑是花溅泪魂归黄山,不由四处张望。

梅树那头正有一人对着她俩微笑,笑容比梅花还灿烂。

董静立时悲喜交加,泪水再次滑过玉颊,颤声呼道:“溅泪……”这时,她再也顾不得钟小白在侧,失去以往的矜持之态,朝花溅泪飞奔而去,紧紧偎在他的怀中。这是梦魂中千百回出现的情景,她生恐这次也像以前一样,自己依旧身处随时就会醒来的梦境。

花溅泪轻抚她的肩头,笑道:“别哭了,让钟姑娘见了笑话。”董静也突觉不好意思,向钟小白报以羞涩的一笑。

钟小白哪里会笑话这对苦恋之人,心里只有激动,只是她还是不敢相信,花溅泪重回双塔寺,居然还能活着回来,不禁问道:“花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据’过河盟‘得来的消息,说你在炸毁寺内大殿的过程中,遭了完颜立马他们的毒手。”

花溅泪道:“当时,我也以为自己难逃此劫。我想,此时此刻,恐怕连完颜立马都认为我已经死了。”钟小白奇道:“难道花大哥是诈死之后才脱离完颜立马的魔掌吗?这怎么可能瞒得了他?”花溅泪伸手摘下一朵白梅,悠然道:“诈死逃遁当然不是对付完颜立马的办法,如果落在他的手里,就算我死了,说不定他也会将我剁成肉泥。”他神秘地笑了笑,道,“钟姑娘还记得寺内那条山溪吗?”

钟小白随即道:“当然记得,就是中秋那夜流觞的溪水吗?”

花溅泪道:“那条小溪溪面不阔,水流也不甚急,却很深。钟二叔一定告诉过你,那条溪水通过寺中山体,通往六里外的羊肠河。”

钟小白道:“是的,听先父提起过,据说是苦梅长老发觉的。”

花溅泪想起钟彧,就觉对不住钟小白,心中哀伤,道:“经过一番苦战之后,被他们围堵到那条溪水边。就在那时,我心里一动,就假装被矫今来的大摔碑手震飞,跌落溪中,趁机潜进山壁之内。即使是那时,我也没有对自己能潜出那段暗流抱太大希望,那溪水虽不急,却奇寒刺骨,而且水流溢满山腹,难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如果不是我念及静儿,心中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恐怕还未到羊肠河我就闭过气去。完颜立马他们都亲眼看到我遭受矫今来一记重击,又看着我载沉载浮地被溪水送入山腹,均以为我已没有生还的可能。因此,金人才会传出我花溅泪被杀的消息。”

钟小白望了望董静,道:“吉人自有天相,看来老天爷也不愿拆散花大哥和董姑娘。”

董静道:“钟姐姐别挖苦我了,刚才,我从你手里接过丝帕的时候,我几乎都快疯了。”

钟小白握了一下董静的手,笑道:“现在总算如董姑娘所愿了吧,丝帕已经送到,更高兴的是花大哥也已平安回来。因此,我也该走了。”

董静道:“钟姐姐这么急要走么?”

钟小白道:“金酋头尚在,箫剑匣中鸣。我不能不走,什么时候把金人从中原驱逐出去了,我一定也会像你们一样,找一个地方,过太太平平的日子。”

花溅泪目送钟小白远去的孤影,这样一个女子,含垢忍辱、不辞辛劳,着实可歌可泣。突然间,他感到自己的热血又在沸腾……

赞助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