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苑坛经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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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序
袁子武若,大名豪杰士也,于今春三月间,来游棠邑,寓准提静舍。余友李子叔静识之,交渐笃。一日谓余曰:“有袁子者,北方佳士,曷往晤之。”余因叩其为人,叔静曰:“其人谦而和,爽而毅,且时时以不昧自心为志。”余跃然曰:“是学问中人也。”于是即正偕叔静往晤之,且以生平管见就。谬蒙许可,每日夕,即造与谈。袁子曰:“大丈夫居世—番,须有是大学问”。惜某目下琐琐,不及尽请益奈何。余因反复请证。袁子益喜曰:“俟某归,得稍宁息,即事此言。”十余日来,余以午节返山中,而袁子亦以羁旅事不暇,遂致睽隔。方切怀思,忽袁子告别,于次日返里。余低徊久之,愧以无以赠,且恨心期未尽表露,而性命之计,未尽发明,恐辜千里同心之义也。敢略举平日所见,草述之,以就正有道云。时康熙戊午五月六峰弟陆世忱拜书。
就正录
古棠约庵陆世忱着
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此二句,是盂氏指出千圣学诀。吾人用功,不在远求,只在此处寻头脑便得。若不能向心上做功夫,徒在事物上寻讨,气魄上支撑,才识上用事,到底不成真种子,故孟子只归到心内,曰存心,曰求放心,存即所以不放也。
归到心内,非是要人遗却世务。存心功夫,正在世务内做出,遗却世务,便是异学,不惟无可信,人且当群起而攻之。吾人为学,焉肯类是?所谓归到心上者,乃是以心为主。事事物物,行行止止,无不长存此心。譬之串子穿钱一条索,俱在手中,故曰一以贯之也。自圣学不讲,大道不明,人都即事作心,其下焉者无论,即上焉者,亦拘于格套,往往做一二好事善行,便以为尽境。不知好事善行,固是圣功,然其所以好,所以善处,须归自心,反复揣度,看他从何处起,从何处出,便知本心所在。昔象山先生与杨慈湖论本心,慈湖不识。一日,因慈湖断扇讼,因谓之曰:“适见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即敬仲本心。”慈湖言下大悟。可见为学不识本心,终非善学。所谓行不着,习不察,其弊若此。
故吾人今日为学。先要体认此心,认得明白,然后可以下手。今人无不自言有心,其实不知心在何处,他只将憧憧往来当做心。殊不知此皆一切纷扰,一切缘感,一切意念。若教他除去此等,别认出一个真心来,他便莫知所措。夫天下有一名必有一实,今既名为心,自有所以为心者在。何得以纷扰缘感意念竟当做心。会须体验寻讨识出心来,方许有进步。天下万物皆有形有迹,唯心不可以形迹求。无声无臭,空空荡荡,向何处寻觅下手?会须悟出原故,养出端倪,方见人世间有如此大事。
凡平日发谋出虑,无不是心,然皆是心之运用,不是真体。直是—点灵明,乃为真心。这点灵明,寂而长照,照而长寂,不落色相,不落声尘。何处认他?此处言语文字用不着,拟议思维亦用不着,惟宜默自会悟,自有见时。
其法,初于无事时,正襟危坐,不偏不倚,将两目向里视定,一意不走。自觉心中灵灵醒醒,上头全无一物,却又似长有一物,不能忘记一般,此处正是真心,不用更觅心在何处。先儒谓求放心三字,谓求的即是心,才求即是放心已收,可谓透切了当,亦可作千古入要诀,勿得误过。
静坐时,将神内敛,将目内视,中间必是纷纭起伏,意念不停,此却何以扫除?然亦不必管他。盖这些意念都是平时伪妄,如何便能一时扫净,才去一念,又生一念,东灭西生,何时能已。只要见个真心,真心见时,群妄自息。譬如真主人在堂,豪奴悍婢,岂敢妄肆奸欺。果若有志求心,岂真无可见心哉。
静坐时,觑定此处,须要看前一念过去,后一念未来,这个过去未来之间,是名无念,却向此一眼认定,再莫放他,便是真心所在。求即求此,养即养此,学问即学问此。
前念已过,后念未生,此处不睹不闻,无声无臭,便是心,便是性便是命,便是天所谓孔颜乐处,千古不传之邈绪也。但不可错认。盖静坐中,不以空然荡然者为是,而以灵灵醒醒知此空然荡然者为是。故昔人有以不睹不闻为本体,戒慎恐惧为功夫者。阳明谓亦可以戒慎恐惧为本体,不睹不闻为功夫。微哉斯言,亦可以识圣学之要矣。
初存此心最难,十分着意方可。才一懈,便已驰去,故曰操则存,舍则亡。吾人识此,须发一大狠,照破前后,将这个念头提定,时刻莫忘。先儒所谓如龙养珠,如鸡伏卵,如领婴儿入市,一步一顾;又谓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他,一耳听着他,俱可谓善于形容。学者果克如此行持,即有透露时,不论资禀好丑也。
初入功夫,虽是竭力慎守,就是易起易灭,此最要能接续为主。但一念来复,便用意提存一番,咬定牙,立定脚跟,不使丝毫放失。心心相次,念念相续,时时振奋,刻刻保守,方有进益。操存之初,能静不能动,此须用演习法。其法先坐定,内顾其心,将此点灵明提定,然后立起身来走走,亦只如是提定,将目游望四处,或看物类,亦只如是提定。习听亦然,总是耳目肢体照常运用,而心中只不少放。演习数日,乃知视听无碍于存心,而存心实有功于视听。然又苦不能思虑,才思虑,心又驰去。此亦须用演习一法。其法或用文章一篇置前,先将心提定,后看文章。始之以神方内敛,看物必格格难入,且勿管他,只将此心提定,反复看,大要宁可文章混混,断不可一念不存。如此数日,自然渐熟。初能少看,渐能多看。初能仿佛大意,渐能深得义旨。纵心思叠用,而灵明不昏,此炼心思运用之法。
功夫既久,心悟渐开,须于独坐时验之。其时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外不见物,内不见我。空空旷旷,昭昭融融,是何光景,是何境地,乃是性体,乃是心斋坐忘时候。
这个光景固妙,然又不是一向贪着。若贪着,又是认光景为真体,名为喜静厌动,依旧不是。须知静中无天无地无我无人光景不重,只重一段灵明处。果于心灵中能长醒长照,无事时非寂,有事时非感,寂感一如,动静无二,是为得之。
心兼动静,亦合内外。孟子集义两字,实万世成己成物之宗也。吾人果克勿忘勿助,以集其义,以养其气,则不动心之道在是。
心存既久,未免拘于向里。不知向里一着功夫,原是退藏于密一义。若泥定以为有在,又拘于狭小,不见性天广大。必定识得性天广大,方见道体全量。故象山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何等广大,何等久远。须要见出,方知吾人一点灵明,自有位天地、育万物气象,且以知吾人不是如此渺小的人。
凡人泥于眼前,不识天高地厚,岂知天地万物是个我。古人云:“道通天地有形外。”又云:“万物静观皆自得”。何等胸襟!何等眼界!然要非强为大言,道体实是如此,急宜着眼。
要识心量之大,先看天地之大。从吾身起,上至天顶,下至地底,东至日出,西至日入,南北亦然。这是天地以内,日月星辰所经之地,犹有穷尽,有方体,尤是有外,其日月星辰之外,似不可知,却有可会。只须从一理推去,推到无穷尽去,无方体地位,然后其大无外之言可见。今人闻吾此语,未免诧异。然不知此理会,则太虚无穷之理,终不可见,而语大莫载之说隐矣。
中庸言大曰莫载,言久曰无疆,其语自是横天极地,亘古亘今,后人眼孔小,心量窄,不复知有久大之学。岂知天地自大,古今自久,吾心与宇宙自无穷,宁有加损,特患其弗之思耳。天之生人,与人以百年之身,即与人以古今不息之心。徒为身计者,不得保全此心,百年终归于尽。能为心计者,未常或遗其身,而万古长神于大地之间。故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大人者,存其心之谓也。
吾人心存既久,形体渐志,自然通天彻地,不隔不碍,始觉无物非性光景。然此不可拟议。功夫积久,自能朗澈。邵子云“无我然后万物皆我”,此是至言,亦是真诀。
易曰:“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夫生死之说,诚何如哉?夫子答季路曰:“未知生,焉知死?”生果何物?死果何物?吾人在世,惟此一点灵知。若无一点灵知,何异于木石。昔人所谓有气的死人也。由此看来,人之生,亏此一点灵知。有之则观天地察万物,塞上下,亘古今。无之则虽肝胆毛发,骨肉爪指亦不自有。然则心之系于人为何如哉。由此看来,人之生,由心生也;人之死,心先死也。惟夫灵去于身,而形乃死。圣贤养得此心常灵,不摇不动,则身虽死,而其所以为生者不死。故曰“朝闻道,夕死可也。”
吾人欲识此着,亦有悟入之方。孔子言“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又曰“有杀身以成仁”。夫曰颠沛,曰杀身,则或死于刀锯,或死于水火,俱末可知。试设身思之,假若值此境地,何以成仁,何以必于是。其法须将此心持定不动,将此境—一剥落去,再将心四顾,然后知吾身虽颠沛以死,而吾之为吾自若。然后上视天仍如故也,下视地仍如故也,远观万物仍如故也。所少者,吾耳目手足身体发肤耳。然虽无目,吾之视如故;虽无耳,吾之听如故;虽无手足身体等件,而吾之心思运用如故。故曰“成仁”。仁者,人也,谓真人也。
识透此妙,则知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之义矣!圣贤生则经纶天地,没则流行太虚,故曰知鬼神之情状。
邵子谓“一念不起,鬼神不知”,盖鬼神无形无声,惟此一点灵知。吾人与鬼神同处,亦只此一点灵知。吾人若无此身,则亦鬼神耳。故鬼神之妙,全在能与人感通。起一念,动一意,无弗知之。惟不起处,则无可知耳,君子为学,不能藏密至此,终属肤浅。
学苟能于一念不起处用功,是谓先天之学。达之可以平治天下,穷之可以独善其身。生则以人道经世,死则可万劫长灵。昔吾亡友惺夫张子谓“通昼夜,达生死,历混饨,惟此一心也。”不肖所述此等,皆是圣问贤真实学,非有过高语,虽不能至,心窃向往之。
吾人此身在天地间,原至微末。若小体是从,营营一生,何异犬马。若非有此着学问,岂不辜负一生。故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故历代圣贤,罔弗兢兢业业。大禹惜寸阴,文王勤日昃,良有以耳;《易》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吾人出世一番,去圣贤久远。若不能自创自艾,到底沦没,悔无及矣。
此理论其究竟,大不可名,而其入端,不过易简存心焉,尽之矣。所谓存心,则吾前数法备矣。至于修身齐家,人伦日用之道,只要内不昧己,外不欺人,随时处中,自有妙用。
右十余则,皆不肖管见。虽言不次序,要皆修身之道,治心之方,而可为入资之资者也。武若来客六合,忘其公子贵戚之尊,而下顾荒室陋巷之士,相与握手谈心,欣然道义相许。袁子诚学问中人哉,窃愧吾辈生长蒿莱,貌微论谫,而袁子文章学业,燕冀人豪,何足当其顾盼,虽然道同则相为谋,敢为袁子一终筹之。人生天地间,计盖不可少也,孔子三计,古今传之,然而犹未也。不肖以为有一世之计焉,有万世之计焉。曷言乎一世之计也?工文艺,炼才识,谋身世。自愚贱小人,以逮宰官将相,虽所事不同,而要以求得乎此生之安,然其事及身而止,身后虽遥,不我有也,故曰一世之计。曷言乎万世计也?勤修道德,锻炼性情,寻究天人,以殷殷焉求得乎所性之理,所谓天爵良贵,性在乎是,大行穷居,不加不损,尧舜之道,至今而存,谓非万世之计哉!而况朝闻夕可,夭寿不二,自兹而往,有非万世所可得而穷者。呜呼大矣!吾人去古虽遥,而良知在人,万载有如一日,大丈夫何不可自我作古也。袁子北方名士,而天质美茂,璞玉浑金,一见知为经世重器,岂肯以圣贤事为第二义乎战。不肖仰瞻道范,不禁神驰,惟恐其任道不专,聊复谆嘱,非袁子之果有待于言,还别之情殷,相知之意密,而属望之人多也。世忱再顿首识。
与林奋千先生书
古棠约庵陆世忱着
天地之大,古今之遥,生人何限?贵而王公,贱而仆役,富而贯朽,贫而带索,寿而耄期,夭而殇札,智愚之相混,贤不肖之相杂,就一时耳目论之,亦若真实,乃未几岁月更焉,又未几山河改焉。回问向之往来奔走,营营逐逐者,都已消归无有。一变而城郭丘墟,再变而桑田沧海。极而推之,荒唐而论之,世运难留,乾坤易老,不转盼间,将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元会已过。而大块且不可久存,由是言之,宇内虚幻景也,虚矣,幻矣,岂有一真实哉。自古帝王贤哲,视人世间一切功名富贵如春红入眼,浮云过太虚,了无余味,淡然相遭,独求天所以禀畀我者而力践之。此真至真至实之事,而毫无虚幻者也。噫!上而天,下而地,前而千古,后而万年,东西南北,八表八极之无穷,我幸生其中,参为三才,灵于万物,谅必有一奇特处,岂同草木鸟兽之终归腐烂也者。奈何举世不思,尽人莫悟,甘心唯唯否否,虚度一生,到头形寄空木,魂归泉土。而上天所以禀畀乎我者,毫不之知。嗟乎!嗟乎!其辜负皇天后土者实多矣!岂特皇天后土而已,而我生之所以自辜自负者更多。盖天之所以命人,至大至久。是大也,非寻常之所谓大,盖大无外;是久也,非寻常之所谓久,盖久无疆。大无外则东西南北上下统焉;久无疆,则前古后今合焉。东西南北上下统,则六合之内,六合之外归之;前古后今合,则一元之前,一元之后贯之。何物非我有,何时非我有,夫至无物无时不为我有,岂非至真至实,而尤谓之虚幻可乎?天之所以命我,而我之所以受于天者,何物也?心也。心何物也?灵也。灵何物也?觉也。觉着,无形无象,须冥悟默会而后可得也。盖尝返观内顾以求觉体。是体也,一意不生,前后际断,灵灵醒醒。若睡熟之被呼,而未经落想转念。若默坐之闻响,而未及审音辨物时也。先儒所谓哑子吃苦瓜,意中了了,却说不得处。又言水中盐味,非无非有。如猫捕鼠,一眼看着他,一耳听着他也。噫!至矣。天之所以为天,我之所为我,只此而尽矣。盖一点灵光,照天烛地,人人都有。失此则禽兽鬼域之归,得此则神圣君子之列。可不重乎,可不慎乎!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曾子、子思皆教人慎独,“独”即“几希”也。几希者何?即此灵灵醒醒觉处也。天下之人,同是一心,未尝有殊。而其归,乃或至十百千万之远者。无他,觉不觉而已。觉则明,不觉则昏。明则见善而行,不明则趋恶而安。善则君子,恶则小人。小人之极则幽厉归焉,君子之极则尧舜称焉。此不齐之极致,而势所必然也。人之所以为人,觉而已矣。党则醒,不觉则梦,醒,梦之关也;觉则生,不觉则死,生,死之关也;觉则人,不觉则禽兽,人,兽之关也。是三关者,而皆赖一觉以通之。觉之为义大矣哉!试以醒睡论,方睡时,茫然无觉。无觉则无所谓天地日月,无所谓山川百物,无所谓城郭宫室人烟杂处。不惟是也,将更无所谓父母妻子堂房什物等事,且必无所谓近体之床帐衾枕衣服。而手足且无之,腑脏亦无之。惟其冥然少知,顽然不灵。即一我已不自有,而况其它乎?及醒也,仿佛之际,能辨有我矣。少焉,辨有身矣。倾耳聆之,声音达矣。拭目望之,光明接焉。披衣而起,翔步而出,俯察仰观,觉天地万物,莫不秩秩乎罗列于其中,觉使之然也。故有觉,则有天地万物,无觉则无天地万物。非无天地万物也,有之而我不知,即谓之无天地万物也亦宜。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者,觉也。觉则何以死可也?曰觉则长觉,身死性生,物去神留,天地古今一觉中境矣。天吾天,地吾地,人吾人,物吾物矣。何也?觉也者,无声臭不睹闻者也。无声臭不睹闻,是无极也。无极则无穷尽,无方体,廓之而六宇充,永之而万古存。山何有更,此觉不敝;两大有尽,此觉靡穷。行将太虚絜量,混元比寿,无终无始,无上无下,无内无外。凡厥元会运世中之万有万变,一皆消息往来于浑浑浩浩之间,又何生死之足论乎?夫人—物也,秉天之气受地之形,陶铸于阴阳,予夺于造化,所以有生死也。觉非物也,不与生俱生,不与死俱死,所以大圣大贤,虽当既死之后,而形消气寂,万劫常灵。此其道在人为德性,在天为天命,在往来造化为鬼神。天也,鬼神也,人也,一也。虽然难言矣。夫人纵欲则易,循理则难,天理人欲,不容并立,皆杂出于方寸之间。欲去而后理存,人尽而后天见,然不外一觉焉。尽之。朝闻道,具诸闻此矣乎。昔者,季路问事鬼神及死,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之说,实自吾儒始,特其言引而不发,故若未尝言之云尔。故不肖尝谓吾人论学,当平其心,定其气,从容寻绎,以来臻乎一是之地。是之所在,何容强非。故天地之间人为贵,此说不容非也。天下之大,修身为本,此说不容非也。然身要矣,心尤不可无。心要矣,而不灵不觉,何以为心,此说不容非也。灵矣,觉矣,念念如斯,时时勿昧,合动静常变而不易,刀锯鼎镬,身可得而杀,心不可得而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其惟斯人乎,而谓其尚有死乎。且死也者,形之变也,气之散也,骨肉肢体之秽而烂也,然平日之所为昭昭灵灵、不依形、不恃气者,安往耶?苏子有言:“不因生而存,不随死而亡也。”是实理也,是真事也,寻而究之自知,体而验之自见也。此说不容非也。呜呼,圣人之徒,亦言其实理真事不容非者而已。盖此为吾人大本大源,非为生死计,得是事者自无生死,大无外,久无疆,充塞宇宙。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受于天者盖如此。是故圣人泯心观化,知此性至大且久。思天地之无穷,识吾生之有限。谓是六宇何大,我身可小,岁时何永,我身何暂,生物何众,我身何微,计可以与造物争雄长者莫先乎此。所以慎守勿坠,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夷齐之求求此,孔颜之乐乐此,历代圣贤之忧勤惕厉而不敢懈,不敢懈此。此也者何?觉也,觉则真实矣,真实则诚矣。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又曰:“博厚所以载物,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德王道其尽于此乎。虽然是非必得时则驾,功大名显而后见此盛也,古之一室啸歌,倏然远引,初无羡于王公大人之尊富显荣,而终不失其素履者,诚在此不在彼也。岂诚有分外之荣枯,足动其欣戚哉,亦求所谓觉者而已,夫吾之所谓觉者,人之所不见也。然觉虽人之所不见,而天即此物焉,地即此物焉,凡天地内所包含遍覆亦莫非此物焉。盖由外而返求之,天则天矣,而天天者谁乎?地则地矣,而地地者谁乎?人则人,物则物矣,而人人物物者谁乎?知非吾之觉之而不见其有也。古之君子,知无在非幻而此独真;无在非虚而此独实,盖有其真而后幻者不幻,有其实而后虚者不虚。噫,天地诚大,古今诚遥,向非灵明一点,宇宙俱无,安得不保其真而守其觉乎?天地之大,古今之遥,无非觉也,小觉小之也,大觉大之也,昔阳明子行山中,有指崖中花树问曰:“夫子尝言天下无良知外物,若此花树亦是良知否?”阳明子答曰:“汝未到崖谷时,此知与花树俱冥,汝才到面前,便一时都明白来,此非良知而何?”然则天下岂有觉外物也,尝言大无外,久无疆矣。而所谓大无外者,何如光景也?所谓久无疆者,何如形状也?且试言其大无外者,人之所及意量者,至天地以内止耳。天地以内而止,是有外之大也,今试思三百六十五度之周天,而日月星辰系之,曾有几何,而即以谓之至大不可也。夫惟旷观乎日月轮回之外,而知虚空不可穷尽,推而数之,可以一倍天地,可以十倍天地,可以百倍天地,可以千倍天地,可以万倍天地,可以万万倍天地,使其止是,仍有外矣,则更为极之一万万倍天地,极之十万万倍天地,极之百万万倍天地,极之千万万倍天地,极之万万万倍天地,然而不可穷也,不可尽也,故曰大无外焉。且试言其久无疆者,人之所及意量者,至混沌以内止耳,混沌以内而止,是有疆之久也。今试思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元会,而岁月日时积之,终归于尽,而即以谓之至久不可也。夫惟遐思乎亥子递更之永,而知古今不可限量,推而数之,可以一番混沌,可以十番混沌,可以百番混沌,可以千番混沌,可以万番混沌,可以万万番混沌,使其止是,仍有疆矣。则更为极之一万万番混沌,极之十万万番混沌,极之百万万番混沌,极之千万万番混沌,极之万万万番混沌。然而不可穷也,不可尽也,故曰久无疆焉,至矣尽矣。可谓真久真大矣。虽然,非觉而何以有是久大也。故大无外,亦即觉之大无外也,久无疆,亦即觉之久无疆也,故曰无穷尽,无方体也。易曰:“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由是言之可大可久,易简焉尽之矣。夫易简之道,无他道也,觉是也。天下孰有久大于觉者?又孰有易简于觉者故曰:人之所以为人,觉而已矣。是觉也,虞廷精一之旨,孔门一贯之传,周之静,程之敬,朱之正心诚意,尧夫之弄丸,象山之致广大,白沙之养出端倪,阳明之良知,皆是物也。河图,图此者也;洛书,书此者也;六经四子,而亦无非载此者也。凛是觉于跬步,则无倾跌之患;凛是觉于声咳,则无不静之诮;凛是觉于日用饮食之地,则无贻悔于庸行,以是凛于君则忠;凛于友则信;凛于父母师长夫妇兄弟,则孝则敬则别则序;施之家而家齐;施之国而国治;施之天下而天下平。无忝厥祖,可保子孙。呜呼!觉至是,则向之所谓幻者非幻而己无不真;向之所谓虚者非虚而己无不实矣。不然唯唯否否,虚度一生,如草木,如鸟兽,或全无知觉,或一知半觉,朽腐坏烂,而天之所与我至大久者,终不可见,亦足悲矣!亦是悲矣!夫宇宙何穷,我生止是!奚以参三才,奚以灵万物?庸庸琐琐,浮浮沉沉,痛痒不知,死活不顾,食粟饮水,穷日穷年,不旋踵而老至,不旋踵而大限临身,不可少延!蜗名蝇利,烟灭灰飞,向之所谓逞能求胜计长虑短者安在乎?亦何贵为此一番空人乎哉!故曰:人之所以为人,觉而已矣。觉则大,不觉则小;觉则久,不觉则暂。将为大乎?将为小呼?将为久乎?将为暂乎?觉则人,不觉则兽;觉则生,不觉死。将为人乎?将为兽乎?将为生乎?将为死乎?觉则真,不觉则幻,觉则实,不觉则虚,将为真乎?将为幻乎?将实乎?将为虚乎?此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呜呼,世之儒者,亦尝有志于学矣,没溺于辞章,拘牵于传注,固滞于闻见,缠缚于讲解。其下者,苟且功名,梦想富贵,所为卑污苟贱,真有市井庸愚不屑道者。噫嘻,何太甚也!夫此道之不讲久矣。人安固陋,执泥目前,浇刻居心,薄恶成俗,一旦有人焉起而言之,不以为迂,则以为妄。夫以为迂,吾甘之,以为妄,吾受之,而独惜此道之不足见信于人,则可恨之至也。昔尧舜在上,此道明于天下,如日中天,光辉无处不到,三代之盛,君明臣良,家齐国治,而一时之风俗人心,还淳返朴,礼明乐备,仁育义正,盖莫不沦于肌肤,浃于骨髓,固已举斯世而登之仁寿之域,孔子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也,夫此道,久大之道,亦即合内外道也。本即天德,施为王道。王道者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天德者何?乃天之所以与我,而我所受于天者。惟其实有以得之于已,故曰:德也。夫是德也,即天也,上之无上也,下之无下也,始之无始也,终之无终也。推之极东,而极东无尽;推之极西,而极西无尽。推之极南极北,莫不皆然。此非创为是说,盖天如是,德如是,道如是,此说不容非也。世人不察,往往才闻性命之说,便目为禅。呜呼!天命之谓性,乃《中庸》首章开口一句,村农牧竖,谁不读谁不闻?而忽将此两字,认为异端所有,则惑之甚矣。昔程子闻人讲《中庸》,笑曰:“只怕开口一句,便已道错”。由今思之,道错尤善,只怕今人开口一句,便记不得。噫!蔽甚矣。夫人心之灵,千古有如一日,东海有圣人出焉,西南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莫不皆同。象山子之言,岂欺我乎。故不肖尝谓乞丐之徒,皆有道体。盖尝于街衢间,闻其片言迩论,时或言近道合理可听者,故知其中心之灵,未尝无也。岂惟人哉,虽鸟兽昆虫亦有之,观其饮啄自如,游行自适,乃知天之生物,莫不各赋以性,各给以命,有如此。奈何世之儒者,朝夕读书,说华掞藻,而毫不问此。与之言退藏于密,则曰无乃太深;与之言无方无体,则曰无乃太元;与之言大莫载小莫破,则曰荒唐渺茫;与之言规矩绳墨,则曰腐儒拘士;与之言圣神君子,则曰疯癫痴厥。少者闻此言,则曰生死之说,此老年人当讲求,吾辈正当英发用事,何不祥如此;老者闻此言,则曰倘前此几年,吾力尤能为之,今衰耄不须提矣。且窘于财者,多以丰厚为先图;而富家多累,又曰待吾事少清为之。时值安常,则今日待明日;及纷烦从杂,又曰匪不欲,不暇也。噫!人言如此,将必如何而可。不肖忱窃以为总归自暴自异而已。夫以如是之大,如是之久,而又人皆具足,人皆可为,何苦自暴自弃,甘为湮没朽腐而同入禽兽鬼域之归?吾不知其何心也。忱愚不肖,去圣逾远,去古云遥,禀赋既庸,习染愈甚,岂惟不敢希圣,亦胡敢希贤。然道则高矣美矣,即使若登天然,全不可几及,而亦思有以日孳孳也。盖此道虽不易几及,而实有可学而至者,则惟其存心而已。曷存之?曰操之则存之。曷操之?曰求之则操之。曷求之?曰觉之则求之。故曰学者,觉也。吾人为学,常守此心,如龙养珠,如鸡抱卵,如顾婴儿入市,一步一顾,耳目之近,使不限于大过,意念之动,使不丧其天真,其庶几乎。然则觉也者何也,曰是吾所谓冥悟默会而有所得者也。冥悟默会,不着一意,不落—想而澄然湛然,了了独喻者,所谓觉也。然世人之不觉亦久矣,冥冥而趋,暗暗而行,比比皆是。可惜此天人好事,自己抛却不理,到头时戚戚身家儿女,丝毫无用,悔何及,恨何益也。然则今者未雨之绸,会宜早计,虽竭蹶趋去奔赴之不暇,而又何暇他求乎哉!舍是而他图,是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也。且此事则又非为之而无效者,一日为之有一日之效,终身为之,有终身之效。忱以为即或未必果有成立,犹胜不为。况先难后获,在所断然。故人之为人,莫先夫学,而莫要于志也。孔子一志学,直到曳枝逍遥时方歇手。孟子一生愿学孔子。吾人今日仰秦山之高,望沧海之大,巍乎岌岌,浩乎茫茫,真令人无可着想处。然而有此觉焉,则攀跻之路,而渡涉之航也。先儒谓学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业,为万世开太平。向尝诵习此语,以为大丈夫之志,原当如此。今思之,岂不诚然乎哉。果克志此志,学此学,以圣贤为己任,则所得益进而日深。此点灵明,充塞天地,至大至久,皆非虚语。但祈提定此中,逐细看过,自知用意所在。
梅花问答编序
夫道,一而已矣,何以三为?一者,儒也,人所共需者也。虽然,道且强名,何有于一?在上知文障扫除,独标至理,言固如是,而下学道问舍讲习,其奚从?是以杏坛启教,三绝韦编,自我圣人不厌不倦之苦衷,于此可见。今吴门心香薛君,为古书隐楼高弟子,德深学硕,独契心传,示我《梅花问答》一编,属作弁言。余读之,茅塞顿开,心若契然。余素不敏,为此大言,则吾岂敢既谬托知交,又不敢遽以固辞也。缘细译静参,知薛君之所养者自深,而谭之者益微矣,乃一以至万,万仍返一,陶融其理,不留拟议,悉归其要,乃至无所不用其极者,不第参儒学之精微,抑且发二氏之款要。以是推求,益征学力易而难矣。盖自唐宋以来,善言理学者必辟二氏,宗二氏者必小理学,欲求一贯通其说者,竟了不可得,此患由不切近身心,徒树障碍之故耳。顾树障深则与性命益远,求其所谓润身之道者,更难同岁语矣。今所撰问答一编,外之则治平之道,内之尽克复之功,以至至德凝道大而能化,无微不备,可为为学之楷模,修齐之正鹄也。余向亦爱读古书隐楼书矣,书隐书凡数十种,类皆不外乎正诚之道,其讲庸言庸行,而再切近身心者,则遗言一卷,为钱塘陈云伯编次。而云伯亦尝北而云至,文笔遒逸,如万倾云涛,忽起忽伏,无踪迹处,又如云璈奏万,妙各自寻,展转令能,物我皆忘,若三岛神游,应接无穷,则金盖心灯一编,已臻其极。其余手制,或多述古之作,或揭独得之新,几若于水晶宫中罗列万宝,苟得一焉,已早擅胜于天上人间矣。顾读其书,尚且云然,况耳提面命,亲承色笑者,其元妙又当何如耶?昔关尹子撰《道德五千言》,虽非老子手笔,实获老子之心传矣。今薛君所作,正复类此。至于垂惠后学,有功名理,俱在一以贯中,又何多让哉?还请质之薛君,或有当否?如是云序。时道光庚子春来日,书于慈竹长春之室,古填后学李文沅顿首序。
自序
人学贵乎立志,志不立则事无一成,志立而后业可成、德可修矣。学问之要,又在乎读书明理,朱子曰:所谓读书者,只是要理会这个道理,治家有治家道理,居官有居官道理,虽然头项不同,又只是一个道理。又曰:读书须将心贴在书册上,逐句逐字看得各有着落,方有商量。所以不读书,则学问功夫无由以进,三教圣贤千言万语,无非发明这个道理。然而读书必先读儒书,方明得道理亲切,学始有根源,所以四子五经,人人所必读者也,世人无志于此者,则已有志者书可不读,不然所谓明理者,不是一明白就算了,要在行事上做出来,方见得道理实际。胡敬斋曰:读书既晓其文义,务要令此书自我身上发才是,正程子所谓‘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今之学者,或专务于文章功业,或一意于元妙清虚,反将伦理身心之事,置而不问,所以究竟难入圣贤之域。殊不知极高妙之事,要在极粗近处做起。昔有人问象山先生在何处做功夫,曰:在人情事物上做功夫。又如黄勉斋云:凡吾一念之发,必精以察之,是合于道乎?抑离于道乎?其纯粹而无疵乎?抑犹有毫厘之差乎?无一念而不合于理,无一理而不造其极,若是而后,可以谓之做功夫也!如若一味端于寂静,僻嗜元虚,将次克念之大端视为泛常,而不竭力行持,诚所谓脚跟未定、舍本逐末,乌可望德业之有成哉!故胡敬斋曰:学者能知操存省察,德方有进。是以为学莫先乎立志也,志既立,然后书可读,理可明,德可修,业可成矣。圣贤仙佛同此一理,岂有二道乎?此意昔先师小艮先生,常剀切训诲同人,以此为最要者也。先生乃先贤闵牧斋公之后,即中丞峙庭公之堂侄,幼尝宦于滇南。其庭帏之孝养,政治之贤良,自有史乘记载,兹毋赘焉。至于理学之精纯,元宗之微妙,乃上承钟吕王丘之嫡脉,下袭太虚氏之薪传,先生殆所谓儒而道者也。致仕后,隐古梅花岛,即清和洞天。闲出河上江浙闽燕之间,而于吴门为钓游之所。所着《古书隐楼藏书》,真诠密谛,直写心源,无一不从性海中流出,去尽铅汞之喻言,独传先生之遗秘,俾太上心传重显于世,此先生度世苦心,亦后来学者之万幸焉。然先生遗言有云:我所着之书,其中多随地随时,补偏救弊说法而,然至儒学心传,先生虽未尝着有专书,观其立言本义,无不以明德为本,修身为用,慎独为入手,尽性至命为究竟,将致知格物操存于庸言庸行之中,以证其为物不贰之则。盖专以无念为宗,而以虚寂恒诚四字为澈始澈终之体要,斯特阐发儒家之所未发,以示夫性命之实。故法程虽异,实乃度世之金针,儒仙之滴髓也。原其所事,不外乎主一无欲之功用,造至自然清和而已矣。若然,则先生之于道,未尝背孔门宗旨,实有裨益于后世。先生之心苦矣,先生之功伟矣。阳桂生也愚,又未尝读书,焉识先生之阃奥?惟以幸列门墙几三十载,而于至道之筌蹄影响,盗闻一二,自愧蒲樗非材,未克负荷薪传,以致深负师恩,无由仰报。今将口传心受之言,约略其旨,汇述一书,名曰《梅花问答编》,然不免希世盗名,获识者之所讥。第以学求自信,非信于人也;功期自知非知于人也。乃正欲以此质之高明君子,而请授教焉,并缘引后学,欲读先生之书者,先以此为启钥耳。时维道光己亥仲冬长至前一日,龙门后学洞云薛阳桂谨识。
俨若思斋梅华问答编
吴中薛阳桂心香述 广陵余阳成层云梓
西蜀雷 坦芸初校 上海谢来仪海音赞
辛巳之秋,八月望日,有客陶既若、韩洞然,偕僧慧澈、道士许洞雷,暨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赏桂于竹影梅华馆。是时也,桐叶敲窗,桂香入幕,或鼓琴而啸傲,或临流而赋诗,焚香煮茗,默坐谈心,熙熙皞皞,雍穆一堂。既若喟然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志事竟成,信斯言也。何以修道者若牛毛,成道者如麟角乎?大约皆不得其门而入。旁门外道固不足论,而大道正宗,若何为是?”
洞然曰:“古今无二道,圣凡无两心,教有三教,行之则一。所谓道者,一也。此道乃天地自然之真机,付于万物,见于万事。世人舍近图远,非视为高妙,即目为老生常谈。即有一二有心之士,不得真传,流为怪异。幸遇名师,嗜欲纠缠,因循怠忽,安望有成?今姑无论他人,且各自返观内省,能猛勇直前与道为一否?颜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若能破釜沉舟,拼却三年苦功,看是如何?至于宗主,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窃以为行之始,必先察理。《大学》之格物致知,先儒之穷理主敬,实乃入门之秘钥也。”
赞曰:竹影梅华,郁仪光净。先贤秘要,穷理主敬。大道真宗,是为正令。克己复礼,以师孔孟。
若曰:“凡事物之来之应,则以理辨之。而内修之道,则当如何?将何法以为总持?若学无主脑,如渡江而无舟楫。必先明主脑,然后可以为学。”
洞然曰:“内修外事,其理则一。古人有云:‘心要在腔子里,念不出总持门。’学者必先明得本心,方有主脑。明得主脑,则总在是矣!故理学之书,无非讲明心性两字,而为入德之门。《大学》一书,开口就说‘在明明德’,明其明德,则学有主脑矣!”
赞曰:在明明德,为学绳墨。德本我有,明之宜力。终日干干,乃造其极,明无可明,一得永得。
若曰:“明德二字,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此言人之心乎?性乎?”
洞然曰:“心之与性,原不可分。以主宰而言,谓之心,以其具生生之理而言,谓之性。心必能明而后可见性,须悟而后可以复言心,而性在其中。明得心而后见得性,悟其性而后知其心,尽其心而后知其性也。然必先知存心养性。存养之久得其理,省察之要明其旨。由是而学焉,则庶几其不差矣!”
赞曰:存心养性,研理之精。省察克治,物我忘情。寂如湛如,自觉灵明。明无可得,乃为至诚。
若曰:“儒家四子六经,以及先儒语录,无非性理。释氏内典亦无非性宗,何以道家谓之性命双修?吕祖有云:‘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若修孤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又有云:‘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存。’可见性命不能分开。何故释氏只言性宗,儒家祗谈性理乎?”
洞然曰:“性命原拆不开。释氏所言之性,谓之本来真性。真即性命之本源也,是父母未生前面目,即《太极图说》所谓无极之真。若今人所言之性,乃气质之性,是既生以后禀气成质之性。故木有木性,金有金性,水火土亦然。人为万物之灵,所禀亦不出乎五行。朱子所谓‘气以成形’者也。吕祖所云‘万劫阴灵’者,乃气质之性,知识之神也。儒家言性理,此理具性中,无物不有,无时不然,为生生化化之机,万物当然之理。理即性也,性即理也。理一而气二,气有阴阳,理惟一致。理明则性在焉!盖天赋之一点○降衷而能自具生生之机,以为健顺五常之德者,谓之性,人各得其所赋至一而无二者,谓之理。曰本来真性者,本乎无极之真而来也。故能穷究其天理,以尽吾之性,则命在其中。修性即修命,古人云:‘修得一分性,保得一分命。’而命功之说乃道家之妙言耳!”
赞曰:性具伦常,命参造化。以性修命,何忧代谢?战兢自持,休索御驾。命不可知,性无借假。
若曰:“凡人之生,皆是禀气成质,所谓‘气以成形’者也。形中所具之性,均属气质之性,而本来真性如何可以明辨?况父母未生前面目,不过如是○。此未有形体之时,方是如是。若有生以后,已禀气成形,何能复得如是○之性乎?除非将此形体谢灭之后,归于一无所有,方可复得如是○也。”
洞然曰:“凡人之生,是秉五常之性,各得其一而为人,是以有强、弱、刚、柔、智、愚、贤与不肖。而水火木金土之五性,皆具在真性之中,而本来真性之体,乃是纯粹之精,虚明寂定者也。若气质之性,是气以成形而得然耳!父母既生之后,其形质本无碍于虚明,所谓‘虚灵不昧’者是也。形质是形质,虚灵是虚灵。盖虚灵者,乃心中神明之灵觉,并无形迹可见,但觉虚无之中灵明而已,《易》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也。若言形质,则有物在焉。故虚灵之体,父母未生前本来如是○,父母既生后仍然如是○,故形质无碍于虚灵。所谓气质者,缘人以气成形,动静云为,酬酢万变,无一不是知识用事。一落知识,则性体光明掩蔽,若明镜之被尘,澄源之泥浑。将机就机,无非是识神用事,是真性之混而为气质也。故谓之气质之性。若人能心中无物,一念不生,则性体湛然,寂而常明,感而常寂。这个性体,道家谓之‘圆明’,释家谓之‘圆觉’,儒家谓之‘明德’,又谓之‘至善’。若身形谢灭之后,身死而心则未尝死,形亡而神则未尝亡。所云‘归于一无所有’者,乃形质也。至于心性,本来无物。若心有所住,有所着,何能复得虚明寂定之本体?所谓‘修持’者,无论静止动作,时时使其常觉圆明贞静而已。故能头头合道,左右逢源,而后可复命以归根者也。故本来真性原是无方所,无形象,无色相,无去来,无动静,无生灭,以虚无为体,神明为用。天地亦真性中之发现耳!人为心不明,故昧。若明得心,则见得性,心明性坚,方知此性本无所来,亦无所去,本来如在也。是学者必须有个悟入处,然后可以躬行实践。如若徒向纸上寻文,口中摘句,吾知其终不可得欤!”
赞曰:既无来去,何有生死?渊渊若水,湛湛常明。无始之始,太清之清。发无量光,元亨利贞。
若曰:“性既闻有气质,本来之别明矣!而心不识,亦有别耶?何能令其明乎?”
洞然曰:“《书》云:人心、道心,阳明先生以‘杂于人为,未杂于人为’分释之,甚为明晰。夫心者,非身中肉团之心,乃虚灵不昧之心也。为一身之主宰,故天君泰然,则百体从令矣!人之一心为最灵最活之物,为善为恶皆此心也,乃至成圣、成贤、成仙、成佛,亦此心也。古云:‘三点如星布,横钩似月斜。披毛从此出,作佛也由他。’此言其心之常变不测也。若忽起、忽灭、忽善、忽恶,一刻之间,无数念虑,杂乱纷纷,此妄念乃人心也。人心即人欲,是轮回之种子。若起灭之时,能察其善恶,审其是非,而有把握在动静事物之间,辨其义利。在义者,即为天理,在利者,是为人欲,此天理乃道心也。常存天理而去人欲,即是圣贤克己复礼之功。更得心中空空洞洞,一尘不染,一丝不挂,常觉而常照;但灭动心,不灭照心;惺惺常存而清明在躬,得志气如神者,方是修道之实际,可以为圣、为贤、成仙、成佛。然不于事物之间,审其义利,辨其是非,而一味空其心,寂其性,则流入于空寂,仙儒之所不取也。又有所谓天心者,乃天地之心,人心、道心之根本耳!夫心,一心也,何有天、人、道之别那?盖庶人心中所发,无非利欲之私,是以谓之人心。贤人君子所发,尽是正理道义,故谓之道心。若能心无其心,发无所发,但觉天理流行,惺惺寂寂,与天地之心浑为一体,以天地万物之心为心,所以谓之天心。但天心不可见,因人而见。人无私欲障蔽,则虚灵不昧,随时随处所发,无非天地之心,故《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修道之士将声色货利,一切障碍,扫除廓清,养得此中空空洞洞如明镜然,至一阳来复之际,而生机发动。盖所动者,即天心之发见也。惟人以有心造物,故生死;天地以无心运化,故常存。人苟无心,亦能知天地焉尔!”
赞曰:天人合家,瀛海无涯。池中菡萏,天外奇葩。无中运化,有妙剖瓜。三更月下,数点梅花。
若曰:“性理之学如是,而释氏之坐禅、参话头,其意何居?昔云栖莲池大师又广开莲社,独教人念佛。此二者何以为要?”
慧澈曰:“禅者,定也。参话头,慧也。凡为人者,无论修行不修行,以智慧为第一,知识其次也。盖知识是识神之用事,但知识而无智慧,若萤火之光,非光天化日不能成大器。有智慧然后可以参禅学道,一切经义,一览便知;万事之来,万物之应,自然真性中流露,无不中理,所谓另具只眼者也。话头者,是初学入道之门,以一棒、一喝、一言、一顿,令学者当机顿悟,言下豁然,谓之禅机。机者,发动之所由也。欲使学者以此而内勘,静观其发动之所由,而印契心源,为入道之阶梯,则堂堂大道,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矣!此是禅宗悟性之顿法。即如问念佛的是谁?谁是你本来面目?此等言语,教学者抱住此一句细参,所参者何?无非使其参破自己本来面目,识我之真性而已。学者将此一句话头静参默究,思到无可想之时,念头不动矣!想亦不想矣!此时一念不生之际,湛如寂如,自亦不知其为湛寂。真机一动,忽然而觉。于此一觉时,体认所觉者何物?谁为觉者?如是体认,方见我未生前面目,本来如是○。所谓谁者,即吾之真觉也。若透得此机,当下顿悟,谓之破本。参能破本,参方明得性体,明得性体,修行始有路头。至坐而参者,自使其定心之法耳!定则自然慧生,忽然而觉。觉而能明,明澈我之本来真性矣!此觉此明,然非智慧不能得也,此是定慧双修之法。定而能慧,慧而自定,久久行之,自然大定大慧,顿契无生,终始不离,如是此为最要。至如一棒一喝,学者虽特然而悟,不思而得,亦必静坐行功,久久纯熟,方得大定大寂。一念万年,古今能有几人哉?今之坐香者,一味兀然静坐,执以禅定为学,着一定字以绝其念,是谓拜死机。古真云:‘饶经千万劫,终是落空亡’。故南岳马祖有‘磨砖作镜’之讥。”
赞曰:悟得是谁,方可云觉。一丝不挂,其宅冥邈。如是如是,守之太朴。太朴非朴,钧天奏乐。
若曰:“然则念佛之理又当如何?且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抑有妙意乎?”
慧澈曰:“念佛之理,是我佛慈悲,特开方便法门,普摄三根之妙谛也。上智之士,可讲以性理。中根之人,授以经典,使之口诵心维,寻文解义,由解悟而入,谓之渐法。顿法可度上根人,中根以下不能也。渐法是度中等之人。若至下愚,又当如何而可?故开此方便法门,且畏难苟安者多,故独教人念佛。只要执持此佛号,一心不乱,临命终时,即得往生西方极乐国土。盖人之最难制 者,心也。今将此一句佛号,念住这个念头,只剩念佛的一念,其余种种杂念无隙可乘,自然得神光独湛,真机透露。久而久之,到一念不生,则灵明独透,自觉无我无人,并无天地万物,日月山川,只知有觉,不知有我。如是方可谓之念佛。而得念佛三昧,自然佛光降照,易于成就。昔吕祖与石天基念佛,偈曰:‘念佛虔诚便是丹,念珠百八转循环。念开窍妙通灵慧,念结菩提了圣凡。念意不随流水去,念心常伴白云间。念成念利超生死,念偈于今留汝参。’体此行持,方是念佛真谛。若徒口内唠唠而心无定止,佛念与妄念相参,不能纯静,夹杂纷纭,终成无益。虽终日执持佛号,与不念等。念而不念,不若不念也。盖此法门不讲心性,不究神气,不问性命,自然打成一片,凝结虚灵,过化存神,捷登莲界,极容易,极简便,得寸积寸,不患不成,但患不恒耳!恒而能诚,诚而能专,自得念佛之三昧矣!盖佛者,觉也。念者,存思之谓,非专是口内吟咏。念佛法门又谓之‘修净土’。净者,真净也。土者,土也,土位在中,言人之中宫也。大凡思虑念头,无不从中宫所发。一有念虑,此中即不净矣!故念佛者,念净其心。净土者,真净其中。心无一点之尘翳,则大觉现前,佛我同体焉!至于六字之义,亦不出乎本来真性之妙喻。所谓南无者,南是南方,五行属火,在人为心。心中只有神识,故南中无佛,此指心之非佛也。阿者,无量之谓。弥即弥漫之意。陀乃圆陀陀,光烁烁,此指本来真性之形象光明,即我之妙明灵觉。念乃思念不忘之义,是要人推明妄念之非佛我之灵觉,方是无量无边,弥满六合之真性,其象圆陀陀,其明光烁烁,大包天地、体入虚无。佛即我也,我即佛也。生也如是○,死也如是○;生不增,死不减;生不曾带来,死不曾带去;以至无生死、无来去为极致。故《心经》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只在觉与不觉,迷悟两字之辨耳!常存此大觉,即上智者之念佛也。若维以执持名号而不悟以大本,则愚者之所为矣!乌可同日语哉?其坐香参禅是顿教,乃一悟百澈之法门。此启自达摩,乃因中土后学不明心性,不悟佛旨,泥文着义,终无彻悟之期。故设此法门,不立文字,使其立地见性,亦不得已之权法。古德有云:‘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阴境若现前,忽尔随他去。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现世为人师,当来作佛祖。’学者依此行持,何患道之不成耶?”
洞雷闻之而笑曰:“若所言可谓大彻大悟矣!然极乐国所乐何事?不劳弹指到西方,西方却在何处?曰‘生则决定生,往则实不往’,能为我下一转语乎?即如是所言皆属这边事,尚知有那边事乎?所谓彼岸者,又何谓耶?袈裟底下事固明,而裙钗底下事却还未了也?可知‘匝地红轮透,海底不开花’乎?”慧澈默然而瞠视。
洞雷曰:“昔毗陵和尚已悟桔槔,犹说无生话,何故又出外访道,而师石杏林真人幅巾藜杖乎?六祖慧能既‘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矣,其三更时所传何道耶?岂不观《坛经》云‘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乎?汝家言无生,我家云长生,无而长者其谁耶?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亦造物中一大块尔!位天地,育万物,乃造化之大德也。大造大化,无刻不生,非造化之生万物,乃万物之自造自化也。其中必有主宰造化者存焉!汝家之无生,非专主夫寂定之谓。常无而方能常生,我家之长生,正言其常生也。能证到无常,则可与造化主宰并驾矣!如汝所言,未可谓之极则也。释家虽不言命,而命在其中,然亦连此性字亦不可说,盖有超出乎性命者在耳!生也无生,死也无死,极乐莲台,悟之者谁?”
赞曰:生则决生,往实不往。无佛方生,有上谁往?无无既无,其妙恒长。乐无所乐,有大慈航。
若曰:“性宗既闻命矣!而命学之说可得闻乎?其所谓金丹者,又何谓耶?”
洞雷曰:“稽之上古,并无龙虎铅汞金丹之说,自魏伯阳作《参同契》,张平叔着《悟真篇》,而龙虎铅汞金丹之名,始盛行于世。自此金丹养命之书汗牛充栋,而真伪莫辨,邪说流行矣!夫所谓命者,气之宗也。凡人之生,须藉乎气;有气则生,无气则死,故人死曰断气,气断则命绝。然人之命根,乃先天之祖炁,赋形而后,即生后天之呼吸。此祖炁者,乃父母媾精时得天赋之一点 ,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凝结以成人。若无此一点 ,不能成胎,以其二五未合而未凝也。此一点者,即人生所得于天之理,周子所谓‘太极’是也。得此一点而胚胎自立太极,太极又判为阴阳,阴阳化生五行,为胎胞中自生自长,自运自化,又变为后天之气。是时,在母腹中藉母之呼吸而为呼吸,其气在脐中出入。及至十月满足,落地之后,剪断脐带,此气无从出入,不得不从口鼻往来,所谓后天之气者是也。先天之祖炁,乃隐于祖宫,日生而化后天,故有先天‘炁’后天‘气’之别。先天之炁,隐于祖宫不可见,后天之气,有口鼻出入,故可以见。然其祖宫却在何处?乃在心之下肾之上,脊前脐后,中间虚悬一穴,此即世人生生受命之处,又名曰祖窍。此先天之炁,即所谓命也。有此祖窍则有命,无此祖窍则无命矣!盖此祖窍虽自立太极,在人身中,而气仍与天地相通。若闭其七窍,则与天地隔,而人死矣!故修命者,修此祖窍也。命学之说如是。夫所谓金丹者,金是金,丹是丹,两者合成之谓。成了金丹,则复还太极矣!盖人受生时,得天赋之一点以降生,而自立太极。此大太极分出之小太极,所谓‘物物一太极’者是也。修成了金丹,则复还此太太极也。故金丹大道,非泛泛之所能言。”
赞曰:一阴一阳,参天两地。五行非金,还丹如是。三二而一,太极无始,无始云何?叩我李耳。
慧澈闻之矍然而起,默然而悟。稽首再拜而言曰:“衲虽不敏,请事斯语可乎?”
洞雷曰:“太上度生,天道好生,此事人人皆可,况于汝乎?虽愚夫愚妇行之,亦可立跻圣域,但观其立志之如何尔!
赞曰:村村花香,树树垂杨。何有明月,萼绿道场。之死靡佗,乃游帝乡。太乙下窥,九炼成刚。
慧澈曰:“愿闻其详。”
洞雷曰:“金丹之义,亦喻言也。紫阳真人曰:‘本来真性是金丹,四大为炉假作团。’金也者,喻万劫不坏之义。丹也者,取圆满无欠之谓。此金非五行中地四之金,乃生天一之水者也,前于五行而为先天。若地四之金,则落在五行中,而为后天者矣!此先天之金,纯是一股虚无元炁,在无极之中,即太极之流行也。太极一判,即生天一之水,次生地二之火,再生天三之木,后生地四之金,末生天五之土。此天地者,即阴阳也。天一之水,位居北,其数一,于人为精。地二之火,位居南,其数二,于人为神。天三之木,位居东,其数三,于人为魂。地四之金,位居西,其数四,于人为魄。天五之土,位在中央,其数五,于人为意。此《河图》之生数也。五行中土为最贵,是以春夏秋冬四季,各有土王十八日。盖水得土则克,火得土则息,金得土则生,木得土则植,而水火金木之中皆有土在。是以天一生水得五而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得五而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得五而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得五而天九成之,天五生木得五而地十成之,此《河图》之成数。故一二三四五为生数,六七八九十为成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天地之数,共得五十有五。而一六居北,二七居南,三八居东,四九居西,五十居中,所以《河图》为五行生成之数。其象圆,其体虚而无实,而为先天。自太极判后,分为阴阳,阴阳化生五行。阴阳者,天地也。天地一生一成,互为其根,而得《河图》之象。欲炼金丹,必须采取先天一炁,以为金丹之母。此先天一炁,谓之金也。然无极太极,物物一太极,虽有诸名,实为一极。盖一本而分万殊,万殊而具一本。人身一天地也,天地如是,人身亦如是。人之受生,从太极中一点而来,今则仍从太极中一点而去。逆而修之,即所谓返还之道,又谓之九还七返大金丹。此是太上心传,无上上乘之秘旨。性命不分而为双修者也。盖天赋之一点,性在是,而命亦在是,所以修性即修命,实为尽性致命之实学。其余上中下三乘各有其法,而性命分为两截,皆所谓旁蹊曲径也。”
赞曰:尽性致命,为学之宗。惟我尼山,见喻犹龙。纸帐无人,夜吼黄钟。披以霞绢,采采芙蓉。
若曰:“丹书中所云:‘修道莫贵乎精气神。’《心印经》云:‘上药三品,神与气精。’今闻是说,精气神竟可无用乎?况本来真性,上士可以悟之,而中下之士岂易明彻哉?天赋之命,既有生以后即隐寓祖宫,日化后天,以资人用,今一旦欲求,乌可得耶?”
洞雷曰:“性命者,人之根本也。精气神,人之大用也。人身三宝,惟此为贵,然亦有先后之别。先天之精,即天一所生之水,有理而无形,具于炁中,融贯一身,每至亥子之交,一阳来复而生,谓之元精。苟一动念,立化为后天有形之物。其先天之炁,即中宫之祖炁,谓之元炁。日化后天,营卫于百脉,非秖呼吸之气也。先天之神,即心中之灵明,谓之元神,一涉知识,即变而为后天思虑之识神。故修道藉后天而复先天,贵先天而不贵后天也。世人不知此旨,妄以后天精气为至宝,且日孜孜于名利之场,七情六欲煽于内,声色货利诱于外,心无一刻之宁静。后天且难久固,又何论先天那耶?昔紫阳真人云:‘饶君聪慧过颜闵,不遇真师莫强猜。’所以学者必求真师口诀,然后可行。第患旁门外道眩惑于世,而学者未具只眼,焉识师之正邪哉!”
赞曰:何思何虑,任顺自然。不以形象,乃识先天。宵中心虚,时无五弦。冷然玉壶,撑以铁肩。
若曰:“然则必如何而后可师之?邪正何以辨耶?”
洞雷曰:“辨师之道,第一先观其行,行者,事之实也。次听其言,言者,心之迹也。往往言过其行,而行不顾言者居多。必密察其言行相顾而诚笃者,始可师之。子曰:‘听其言而观其行。’又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昔王昆阳先生云:‘弟子无出世的真心,障闭慧性,虽遇真师,鬼神不使他见,掩他慧性,就见亦不能识其为真。若果真心苦切,留心访师,则天不负人,师真自至也。’”
赞曰:心真见真,心尘见尘。喻彼张弓,犹绿于春。往昔苇简,造化维亲。不求之求,其求乃神。
若曰:“予闻炼丹有三要,请问何为三要?”
洞雷曰:“三要者,炉鼎、药物、火候也。炉者,行火之器。鼎者,贮药之物。药物者,我之先天真一之炁,加以精、神、魂、魄、意是也。先天一炁,以为金丹之母,使其冲透三关,以通遍身血脉。日日采取此炁以为药物,将精神魂魄意攒簇于中宫,归于炉鼎之中而封固之。日采而日炼,以此而使先天之精不化为后天有形之精,而并使其化气;神中之气使其化神;心中之神,使其化虚;此之谓烹炼。其中有火候寓焉!火者,行火也。候者,时候也。譬之炊饭,行火而无候,非炊之不熟,即成焦炭,故必有候,候其恰好也。如此三者,炼丹中之至要,故谓之三要。”
赞曰:后天先天,行采左旋。妙不自寻,终日干干。毋过不及,既固且专。如日之升,如月长圆。
若曰:“又有所谓三宝者,何也?”
洞雷曰:“三宝有内外之两名。内三宝,精炁神也。外三宝,耳目口也。凡人之有生,无不藉此精炁神。有精则能化气,有气方能化神。神旺则气旺,气旺则精足,精足则神更足矣!人有精神则健康长寿,而疾病难侵。精神衰弱则易染风寒。苟不谨慎保养疾病即至,故谓之内三宝。吕祖云:‘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三者之中保精第一。《黄庭经》云:‘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以成真。’故精耗神气亦耗。人在少年时精虽漏而神气正旺,不觉其虚弱。若老年人或本元亏者,至四五十以外,稍有走泄,明日即觉神疲气怯,此即验也。然玄功所用之三宝,乃三元,非后天之精气神也。虽然,欲求先天,即在后天中寻讨。若舍后天而觅先天,从何得耶?其耳目口之外三宝,乃以神从眼漏,精从耳漏,气从口漏。眼不视而魂在肺,鼻不嗅而魄在肝,耳不听而精在肾,四大不动而意在脾,谓之和合四象。昔九天灵飞玉女梦授吾友云:‘外三宝宜乎内藏,内三宝宜乎俭啬,此是入门之至要。’《参同契》云:‘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故此三宝为修道之至要也。”
赞曰:内外三宝,妙宜探讨。守以规中,和以养浩。以后返先,是为至道。琼浆一碗,无霜兔捣。
若曰:“炉鼎之义既经详示,而精妙处更祈剖晰。”
洞雷曰:“炉鼎者,即中宫黄庭气穴也。黄者,中央之正色。庭者,室之中庭,在人身中位,在心之下肾之上。气穴在脐轮之内,故以黄庭为鼎,气穴为炉。施肩吾云:‘前对脐门后对肾,中间有个真金鼎。’究其妙义,黄庭即在气穴之中,非心下黄庭穴之位也。盖人之泥丸直通涌泉,中空一条是为黄道。以上下为炉鼎,亦无不可。然此中皆是有名无实,并非实有其位,无非假此名象以立言耳!炉即鼎,鼎即炉,黄庭即气穴,气穴即黄庭。总在一处,无非是此处。始可纳受先天之炁,行之以火候,使后天而化为先天,返其本而还其源也。《中和集》以身心为炉鼎,紫阳《悟真篇》以乾坤为炉鼎,皆无穷之妙喻,亦当深体之,始知古人立言之不谬也。”
赞曰:聚生之所,固有其方。内外黄庭,一卷升堂。而无形体,其名本强。一得其奥,长毋相忘。
若曰,“然则药物之理以及采取之法,又当何如?”
洞雷曰:“药物者,先天真一之炁及精神魂魄意是也。其先天真一之炁,自人受生时,得无极之至真,由太极一判而来。天赋之一点落入母之子宫,凝合父母之阴阳而成人。此天赋一点之命根,即先天真一之炁,又谓太乙含真之炁。凝结胎元之后,此一点在胎中自立太极,太极又化而为阴阳,阴阳化生五行。其阴阳五行之精粹,凝集而为精气神,故此先天即隐寓于后天之中。然其立根处总在脐中气穴之内,是以脐中命蒂之处,谓之祖窍,犹花之根,果之蒂也。及至十五六岁时,后天气足,情窦自开,见色述心,触根神荡,而真元遂破,自此先天之炁日渐亏损。然每日至亥子之交,身中阴阳二气必然交合,一交则真一之炁自生生而化为后天之精气神,以资人用。故阴阳交合、真阳自生之时谓之活子时,所生之真阳即所谓先天一炁是也。即于斯时采取此炁,行之以火候,烹之炼之,不使其化后天,并可将身中之气以及精神魂魄意混合而为一家,俱化为先天,即补还从前之亏损。日采而日补,补至充足,与未破身时无二,是谓之还丹,乃还我本来之真元也。其夜半阳生时,在天地为正子时,在人曰活子时。是时外肾必举,此则正子时到也。然人欲念一动,其阳必兴,兴而难遏,必致耗脱而后己。即或不至出外窍,然其身中君民相三火一烘,先天立化为后天,已属无用。所以紫阳真人云:‘见之不可用,用之不可见。’伍冲虚云:‘要辨水源之清浊。清者可用,浊者不可用。’何谓之清?乃不动念时,而真阳自生是也。若一念动,而后阳生,即谓之浊。故清之与浊,在念之动不动也。 然初学行动时,念头却不动。忽然而真阳自生,是时外肾必举。及至一举,念头亦勃然而动,其所生之真阳立即化为后天。故修行人收拾念头为第一要着。是以惩忿窒欲四个字,乃性命之大关键也。人在少壮时修补还易,若五十左右已觉繁难,而老年人更费力矣!钟离祖师云:‘莫待老年铅汞少。’至哉言也!然少年人有少年时易处,少年时不易处;老年人有老年时易处,老年时不易处。少年之易者,精神强壮,功夫易进;不易者,欲火炽盛,保精难也。老年人之易者,欲念已少,欲火已除;不易者,精力已衰,功夫难进也。有志于斯者,宜熟思之。然所谓采取者,乃不采而采,不取而取。古真云:‘采药物于不动之中,行火候于无为之内。’只要一心清静,凝然静定。其阴阳之理,静极则动,动极则静。坐至静极之际,真阳必然自生,我以静而镇之。俟其既生,我则仍然凝守,心不着于方所,致虚致寂而后己。日日如是,自然日生日积,日积日充。气满丹田,则下极火热,是时,则以微意向后推,摄归尾间,真气若足,自然直透三关,然亦有渐次而通者。伺三关通后,方可以行火候也。”
赞曰:无中生有,静极而动。乃生之初,凝然自董。推过三车,元元方洞。以行火候,无为其总。
若曰:“丹书中有谓‘水中金’,又有曰‘水乡铅’者,何谓耶?”
洞雷曰:“水中金即水乡铅,铅亦金属也。盖人之心属火,肾属水;心中有神,神属火;肾中有精,精属水。然肾虽为藏精之府,而实未有精,乃因一念之动,欲火一生,君民相三火一烘,遍身火热,熏蒸之气化而为水,汇聚于肾府,夺阳关而出外窍,化为淫液之精。苟能念头不动,欲火不生,则时至而所生之真炁,乃即先天真一之炁,即所谓水中之金也。是时,谓之天机。非自肾生,乃由虚无中来,由肾而出。以其出是肾中,故谓之水中金,又名曰水乡铅。大凡人心外实而内虚,又属火,喻之为离,离 外阳而内阴也。肾外虚而内实,属水,喻之为坎,坎 外阴而内阳也。盖坎离即乾坤之破体。干 三阳,坤 三阴。干之中爻一动,走入坤中;坤之中爻土入于干内。干变为离,坤变为坎矣!故丹家采肾中之一炁,上而入于心中,犹之取坎中之一画上填,入于离宫,谓之取坎填离。干卦属金,坎卦属水,坎之中爻即干之中爻,谓之水中金。”
赞曰:念本无念,生处方生。洋洋不竭,天一之精。坎离易位,无嗅无声。澹然寂然,以朝玉京。
若曰:“既采取此先天一炁为药物矣!而所行之火候,如何行法?”
洞雷曰:“火候者,亦自然之火候,不过略加作用耳!古人云:‘真火本无候,大药不计斤。’然古之陈法,用干之策三十六,坤之策二十四,假以呼吸而数之,谓之烹炼。”
赞曰:火候伊何,自然而过。候无所候,药不计多。乾坤有策,或行之科。然虽古法,未若冲和。
若曰:“何为用策?呼吸如何用法?”
洞雷曰:“烹炼之法,谓之火候。古人极其郑重,以其天机极秘也。丹经云:‘圣人传药不传火,从来火候少人知。’盖药生即火生,药生方可用火。若无药而行火候,谓之水火煮空铛。火即药也,药即火也,火生即药生。白祖云:‘以火炼药而成丹,即是以神御气而成道。’若无药生而遽行火候,火非真火,徒劳其口鼻耳!盖一呼一吸谓之一息,身中真气一升一降,亦谓之一息。息之为言,休息也。休息则定,定则无,无则复其生生之本矣!古人向晦入晏息,以养其生机也。邵子曰:‘冬至以后为呼,夏至以后为吸,此一年之呼吸也。而一日之呼吸,则子后为呼,午后为吸。一呼一吸谓之一息。息犹言养也。呼吸不已,则其生生也亦不已,而运化无穷。’故人之一呼一吸关系非细,一吸则天地之气归我,一呼则我之气还天地。《阴符经》曰:‘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乃安。’此三个盗字,互相为盗,其机在乎口鼻。明得其旨,则天地万物皆为我盗;不得其诀,则我被天地万物盗去矣!虽然,行火候者,行身中真气之自然升降,非行口鼻之呼吸,特假此以为机括耳!盖初学三关未通,不得不假此为入门,故必先用以调息。待三关通后,则有自然升降之天机,方始谓之火候。所谓呼吸者,一呼,口鼻之气自内而出,身中真气由胸前下降于脐中;一吸,口鼻之气自外而入,身中真气由尾闾而从脊背上升于顶。要注意于身中,不着意于口鼻,以心寄于息,以耳听其声。司马真人云:‘吐惟细细,纳惟绵绵。’总使其气不粗不急、不疾不徐调之,气之和平,使耳不闻其声。然心静自然息调,息调自然神凝,所谓心息相依,息调心定者也。及其息调至若有若无,则微微凝照于下丹田,自然神凝气聚,遍身和暖。白祖云:‘昔遇圣师真口诀,只要凝神入气穴。’又丹经云:‘调息要调真息息,炼神须炼不神神。’即此之谓也。真积日久,真气日益,待至充足,自然一透三关。三关既通,则真气自然升降,即在此升降之中,而用干之策三十有六,坤之策二十有四。其用策之法,以手轮掐十二时。待至一阳生时,即以手掐子位,数其自然升降之息,一升一降为一息,数三十六息而止;即移掐丑位,亦数三十六息;移至寅位,亦数三十六息;移至卯位,其息不数,将心置以虚寂,其机自停,是时谓之沐浴。少停,其机又动,即掐指至辰位,亦数三十六息;移至巳位,亦数三十六息,谓之进阳火。所谓进者,神则存于坤腹,觉则觉于巅顶。至午位,即数二十四息;移至未位,亦数二十四息;移至申位,亦数二十四息;至酉位,其息不数,仍置心于虚寂,其机自然又停,谓之沐浴。少停,其机又动,即掐至戌位,仍数二十四息;移至亥位,亦数二十四息,再行五息,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数。行二十四息时,谓之退阴符。所谓退者,觉则觉于坤腹,神则卵而守之,此之谓小周天火候。其周天数满,则神专注于气穴之中,寂而守之,致虚致寂,渐放心于无何有之乡,自然造至混穆地位,则气化为神,神化为虚矣!实则无非要凝结我之元神,打成一片,修成鄞鄂,以成法身耳!虽然,此是古人之成言,未可以为定法。盖心着于数,则未免用意。用意则火旺而觉心烦。照此行侍,恐有火旺烁精之弊。莫若只用‘心息相依,寂虚凝照’八个字,自得神凝气聚,遍体冲和之为稳当也。”
赞曰:天地合辟,呼吸如是。顾此多繁,未若静己。心息相依,寂虚妙旨。凝照不已,冲和自使。
若曰:“丹书云:‘月之圆,存乎口诀,时之子,妙在心传。’此何谓耶?”
洞雷曰:“此月之圆,乃言阳气之充,阳光之足也。盖天上之月,自初三而微阳出于庚方,乃一阳生也;至初八东半边阳满,魂中魄半而二阳生,谓之上弦;至十五日,则三阳生,阳光足而月圆矣!十六日,则一阴生而渐缺;至二十三日,剩西半边之阳光,魄中而魂半,二阴生也,谓之下弦;至三十日,三阴生而魂全藏,而月全晦矣!月本体阴而无光,乃借日魂以生明。日,阳神也;月,阴精也。阳则生明,而阴却无光。是以月必假日照之而后有光,谓之上弦金半斤,下弦水八两,此上下两弦之金水,药物在是,而火候亦在是。人身中之真精属阴,喻之为月;真神属阳,喻之为日。精神两字,气以贯之。所以炼精化气者,乃炼去阴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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