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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生来桀骜不驯,他们汪洋恣肆又不拘一格的才华,连老天都嫉妒。某一时刻,我们也会在平淡如昨的生活里,对他们的故事轻轻讶异一下:哦?!
就像王家卫,这个时刻戴着墨镜扮酷的大叔,在垃圾片泛滥”巨作”迭出的大环境里,总是不温不火,小鸡炖蘑菇般咕嘟咕嘟好几年,才出来一部作品。
他拍的片子,一般人看不懂。并且你越是看不懂,却越是想要去看。
都说文艺片的市场行情不好,他偏偏就要拍出个《重庆森林》;都说武侠片在没落,他偏偏打磨8年,用《一代宗师》震到你虎口发麻。
但并非每个恃才傲物的人,都会像王家卫一样幸运,比如今天要说的李商隐。
常常想,要是李商隐生活在今天,他会是什么呢?
文坛巨擘?微博大V?还是电商奇才?但绝对不会再是一个落魄文人。
—壹—
同样生活在动荡混乱的晚唐,李商隐的境遇可远远不如白居易:
虽然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但白居易年少中举,并且官运一直不差,而李商隐要么是做幕僚,要么是八九品的镇长之类的闲职。
并且白居易晚年闲适多金,是典型的钻石王老五,但可怜的李商隐到死都是饥寒交迫。
谁会想到,最会写朦胧诗的李商隐,他的生活竟然也是一片朦胧,而且这种悲惨的朦胧,从始至终笼罩着他。
3岁左右,李商隐跟随老爸李嗣从河南老家搬到江浙一带,在老爸的辅导下,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堪称神童;
但不到10岁,老爸李嗣溘然去世,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坍塌,李商隐不得不跟随母亲返回河南老家,从此过上艰苦清贫的生活。
而作为家中长子,少年李商隐又必须承担起顶立门户的责任,不得不“佣书贩舂”,替人抄写文书挣钱补贴家用。
清贫的环境此时并没有打倒李商隐,他跟随一位精通古文写作的堂叔看书学习,并且很快在骈体四六文中独擅一枝——
16岁时就凭借《才论》《圣论》两篇雄文(可惜这两篇已经遗失),而备受当时的文人士大夫推崇。
并且也由于此项神技能,使得他有幸结识了生命中两个贵人:令狐楚、白居易。
当时在朝廷颇有权势的令狐楚,对李商隐的文才很是看重,亲自辅导李商隐学习骈体文写作(这个令狐楚不仅仅身居高位,而且有真才实学,他的骈文与韩愈的古文、杜甫的诗歌,在当时并称“三绝”),并让李商隐和自己的儿子令狐绚一起交游,后来又招纳商隐进入自己的幕僚团队,并“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鼓他进京赶考。
所以在这段时间,李商隐虽然屡次赶考失败,但对于令狐楚的知遇之恩,还是深深感激的。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
在这首17岁时草就的《谢书》一诗中,李商隐表达的不仅仅是对令狐楚的感激,还有他满腹才华的踌躇大志。
—贰—
但造化弄人,24岁好不容易中举,恩师令狐楚却病逝。
迫于生计,李商隐拜别令狐家族,受聘于一位叫王茂元的节度使。
颇有喜剧性的是,因为商隐大哥才华太盛,导致王茂元对他也是相见恨晚,在得知他仍旧单身后,很快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但这个乘龙快婿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做。也正是因为这桩婚姻,让李商隐稀里糊涂卷入了晚唐著名的“牛李党争”漩涡中,从而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注: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属“李党”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由于这桩婚姻,李商隐既是李党的女婿,又是牛党的爱徒,处境尴尬至极。
之后长达20年的宦途生涯,不管是牛党还是李党得势,李商隐都是毫无意外地被排斥和边缘化。
李商隐一度苦闷彷徨,以至于常常触景生情,听见夏日蝉鸣,他嫌聒噪: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将屡次考不中的愤懑,与朝廷的冷漠和制度的腐败归结在一起,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个独自哀鸣的蝉。说到这里似乎还不解气,又补充到: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对外求不得,对内不得求,人生的苦闷与彷徨,让曾经的踌躇大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叁—
给他致命一击的是在他38岁那年(公元851年),一度陪伴他体谅他的妻子王氏,在夏初因为过度劳累病逝。
这个曾经为他放弃富贵荣华换上荆钗布裙的妻子,这个一心操持家庭照料他的贤惠爱人,就这么在饥寒交加的困顿中离他而去。由于仕途不得志,一度聚少离多的愧疚和无奈,让李商隐更是自责悔恨不已。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这个一度被误以为是歌颂教师的金句,却是当时李商隐心中思念亡妻的苦楚写照,同时也一语成谶,印证了他后半生的艰辛生活。
物什依旧,只是佳人不在。遥忆音容笑貌,只剩残灯孤影作伴,凄凄长夜,今后相见唯在梦里。
妻子王氏的病逝,让李商隐对此生的仕途不再报取希望,但对妻子的追忆和缅怀,却如涓涓细流般延绵不绝。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春心莫共花争花,一寸相思一寸灰。
相思就像毒药,蚀骨入髓;时间恰似流沙,指尖成灰。李商隐后期的诗作里大多充盈着对亡妻的忠贞怀念,读来怆然感伤,多有不忍(在这一点上,约800年后另一位横空出世的率性才子纳兰性德,和李商隐到有几分相似)。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类似于这样的无题诗作,完全打破“诗以言志“的原有准则,朦胧的意境难以捉摸,让后人又爱又恨,“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其实在当时的处境下,李商隐又何尝不是有苦难言呢?满腹才华得不到施展,为了生计终年奔波,家徒四壁爱妻病亡,仕途无望日渐终老……没有一件事能够让他欣慰愉悦的。
—肆—
李商隐此生最荣耀的事情,莫过于帮白居易撰写了墓志铭,这在当时是引得朝野上下轰动的爆炸性事件。
公元829年,白居易在洛阳任河南省长,与令狐楚因诗文结交,并经常聚会游玩,甚至几天不见还还肉麻地思念:
唯是相君忘未得,时思汉水梦巴山。
在这期间,作为令狐楚的得意爱徒,李商隐自然也被引荐给白居易认识。
前面有提过,李商隐早起因为《才论》《圣论》两篇雄文早已闻名于文化圈,所以老白对李商隐也是相见恨晚:哦,原来你就是李商隐啊。
一方面作为落魄才子,李商隐诚惶诚恐自卑不已,但另一方面白居易对李商隐的诗文推崇备至,甚至说:
可惜我今生没有时间和你多切磋诗文了,但愿我死后投胎做你的儿子吧。
有人说,这可能是老白的官场戏言。但是,老白也是有真性情的。而且在他死后,就真的委托李商隐为他撰写了墓志铭。
公元846年,75岁的白居易在洛阳去世,皇帝唐宣宗不但追赠尚书右仆射,圣赐谥号“文”,甚至还写诗悼念: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这样一个连皇帝都重视丧葬仪式上,能够启用官职卑微的李商隐来撰写墓志铭,实在是让当时朝野上下着实震惊了一把。
而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天有巧合,公元846年,也就是白居易去世那一年,李商隐的大儿子出生。
出于敬意,李商隐还真把自己儿子唤作白老。
遗憾的是,这个大儿子却生性愚钝,丝毫没有继承李商隐的敏捷才思。直到聪明伶俐的小儿子出生,大家才开玩笑说:原来白居易老先生投在这一胎啊。
拿现在的标准来看,李商隐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少女杀手,用他走心的诗。并且,绝对比什么“18岁给我一个姑娘”之类的文字要高出好几个逼格。
可惜的是,义山大哥虽然写的一首好诗,但他毕生追求的仕途和爱情,统统远遁而去。他也始终没能走出自己的诗里,也或者,他更喜欢活在自己的情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