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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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攸赖于一二优伶之身,以系人吊思,则优伶亦何负于家国哉?
  原载《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
  光绪三十四年(1908)
  天僇生
  茫茫宇宙,哀哀众生,其生也乌,其死也貉。于此世界中,无端而有皇王帝覇,兴亡成败之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迹,智愚贤否,忠佞邪正之殊,为存为殁,刹那刹那,忧苦畏怖,陷顶投踵,于此五浊世界之苦海中。呜呼!生至促也,化至速也,当乎此时,其思想有能高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厥惟小说家。是以天僇生生平虽好读书,然不若读小说,读小说数十百种,有好有不好,其好而能至者,厥惟施耐庵、王弇州、曹雪芹三氏所著之小说。
  特达之士,喆嶷之才,知人命之至速也,束身砥行,思树功伐,垂令名,劳思焦虑以赴之。其卒也,则或求之而得,则或求之而不得。至于求之而不得,见夫邪曲之害公也,顽嚣之蔽明也,忧谗畏讥,惧终其身无可表襮,乃不得已遁而为小说。吾国数千年来,为小说者,不下数百,求其与斯旨合者,时则有若施氏之《水浒传》。施氏少负异才,自少迄老,未获一伸其志。痛社会之黑暗,而政府之专横也,乃以一己之理想,构成此书。设言壮武慷之士,与俗有所迕,愤而为盗。其人类皆有非常之材,敢于复大仇,犯大难,独行其志无所于悔,生民以来,未有以百八人组织政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浒传》。使耐庵而生于欧美也,则其人之著作,当与拍拉图、巴枯宁、托尔斯泰、迭盖司诸氏相抗衡。观其平等级,均财产,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其复仇怨,贼污吏,则虚无党之小说也;其一切组织,无不完备,则政治小说也。阮小五之言曰:「若有人俄得俺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又曰:「英雄尽有,只是俺不曾遇着。」观乎此,则知耐庵者,不惟千古之思想家,亦千古之伤心人也。时则若王氏之《金甁梅》,元美生长华阀,抱奇才,不可一世,乃因与杨仲芳结纳之故,致为严嵩所忌,戮及其亲,深极哀痛,无所发其愤。彼以为中国之人物、之社会,皆至污极贱,贪鄙淫秽、靡所不至其极,于是而作是书。盖其心目中,固无一人能少有价値者。彼其记西门庆,则言富人之淫恶也;记潘金莲,则伤女界之秽乱也;记花子虚,李甁儿,则悲友道之衰微也;记宋蕙莲,则哀谗佞之为祸也;记蔡太师,则痛仕途黑暗,贿赂公行也。嗟乎!嗟乎!天下有过人之才人,遭际浊世,把弥天之怨,不得不流而为厌世主义,又从而摹绘之,使并世者之恶德,不能少自讳匿者,是则王氏著书之苦心也。轻薄小儿,以其善写淫媟也宝之,而此书遂为老师宿儒所诟病,亦不察之甚矣。时则有若曹氏之《红楼梦》。曹氏向居明相国珠邸中,时本朝甫定鼎,其不肖者,往往凭籍贵族因缘以奸利,贪侈之端,乃不可偻指数。曹氏心伤之,有所不敢言,不屑言,而又不忍不一言者。则姑诡谲游戏以言之,若有意,若无意。闻满洲某巨公,当嘉庆间其为江西学政也。尝严禁贾人不得售是书,犯者罚无赦。又语人曰:《红楼梦》一书,讥刺吾满人至于极地,吾恨之刺骨。则此书之宗旨可知。海宁王生,常言此书为悲剧中之悲剧,于欧西而有作者,则有如仲马父子、谢来、雨苟诸人,皆以善为悲剧,声闻当世。至于头绪之繁,篇幅之富,文章之美,恐尙有未迨此书者。盖此书非苟焉所能读也,必富于厌世观者始能读此书,必深通一切学问者始能读此书,必富于哲理思想、种族思想者始能读此书。世人读之而不解,解矣,而不能尽作者之意,则亦犹之乎不读也。由是以观小说,至此三书,眞有观止之叹矣。吾国小说,非无脍炙人口,在此三书外者,然如《三国演义》,非不竭力联贯也,而文词鄙陋不足称;如《野叟曝言》,如《西游记》,其篇幅非不富,其思想非不高也,然《野叟曝言》事事在人意外,而此三书则语语在人意中;至《西游记》之记事,更如于轮舟中观山水,顷刻卽逝,更无复来之时。余子自郐,更不足道。
  今冬病居无偶,颇悉心力,加之硏求。旣撰编吿天下,并缀述为赞,将以扬向贤之心,昭示来许。词曰:
  茫茫坤舆,上黪下黩,狞飙崩馗,妖眚蔽谷。天诞魁彦,以惠亚陆,夺帜而舞,顿豁眯目。谲谏主文,砭顽订惑。缀为赞辞,更世留瞩。昔在腐迁,传彼《游侠》。黆。黆施公,厥绍往伐。维元之季,政以贿成。贤豪蔽时,甘污厥身。呜乎我公,古之伤心。宋郞材高,戴氏行速。武杨坒袂,摧狡维独。人式崆峒,风高代北。双眼泪尽,九阍梦悬,古有同情,洛阳少年。沛国沦驭,官与盗同。峨峨相臣,靑词蔽聪。维彼元美,身遻厥殃。书以吿哀,目击心伤。刻偻回奸,摹绘淫媟。物无匿形,笔可代舌。绵历千禩,炯鉴永昭。昊穹靡私,罔有遁逃。珞珞雪芹,载一抱素。八斗奇才,千秋名著。维黛之慧,维宝之痴。天乎!人乎!而至于斯。儿女情多,郞君笔媚。薛工春愁,林渍秋泪,兰露心抽,梨云梦碎。子建而还,罔可与俪。于古有作,伊惟《春秋》。实惟三公,乃承厥旒,于何藏之?配以玉牒。于何哭之?洒以泪血。维山可崩,维水可竭,吾词与书,奕禩尟灭。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红楼梦》评论
  光绪三十年(1904)
  王国维
  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槪观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敎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羣,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以敎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眞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旣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伯,一欲旣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卽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卽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逾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人生之所欲旣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旣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卽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分而已。及人知渐进,于是始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硏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硏究逾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西洋几何学Geometry之本义系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体之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旣知一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卽与苦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旣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观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尙书之曲,其人固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1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
  此之谓也。此卽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愼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旣述人生与美术之槪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highly,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lofty wiso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旣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
  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划、所勤动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巳?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于开卷卽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靑埂峯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卽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眞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尙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尙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尙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闻和尙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还玉之言。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此岂独宝玉一人然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说生活之于苦痛,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后者之苦痛。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眞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优为者也。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眞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敎的也;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卽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卽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夫欧洲近世之文学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为第一者,以其描写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脱之途径最为精切故也。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尙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尙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尙有未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侪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沈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然则予之为此论,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三章《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
  如上章之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着之一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之浅陋也。有《水浒传》矣,曷为而又有《荡寇志》?有《桃花扇》矣,曷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红楼梦》矣,彼《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者,曷为而作也?又曷为而有反对《红楼梦》之《儿女英雄传》?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眞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纔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卽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者也。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之所述,读者旣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夫此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旣不及写其生活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赵姨、凤姐之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红楼梦》十四曲中固已明说之曰: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韶华去之何迅,再休题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隲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诗歌的正义,而旣有世界人生以上,无非永远的正义之所统辖也,故曰《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由此之故,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作者于开卷卽申明之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
  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
  兹举其壮美者之一例,卽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昧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有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向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已瞧着宝玉笑,两个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眞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値相联络也。
  第四章《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値
  自上章观之,《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値卽存乎此。然使无伦理学上之价値以继之,则其于美术上之价値尙未可知也。今使为宝玉者,于黛玉旣死之后,或感愤而自杀,或放废以终其身,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値可也。何则?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値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黄仲则《绮怀》诗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结束铅华归少作,屛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其一例也。《红楼梦》则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脱,如前二章所说,兹固不俟喋喋也。
  然则解脱者,果足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观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宝玉者,固世俗所谓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虚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类,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为人类之法则,顺之者安,逆之者危,顺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类中,吾固不能不认普通之道德之价値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谓之绝对的道德可也。然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诗人之所悲歌,哲学者之所瞑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红楼梦》第一回之神话的解释,亦于无意识中暗示此理,较之《创世记》所述人类犯罪之历史尤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旣为鼻祖之误谬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误谬,反复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之,则彼固可谓干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误谬,而不忍反复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乎!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而已。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眞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眞无者乎?卽眞无矣,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然则吾人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己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片白茫茫大地眞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难者又曰:「人苟无生,则宇宙间最可宝贵之美术不亦废欤?」曰:「美术之价値,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値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値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罣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値。何则?美术之价値,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旣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敎,如印度之婆罗门敎及佛敎,希伯来之基督敎,皆以解脱为唯一之宗旨,哲学家如古代希腊之拍拉图,近世德意志之叔本华,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脱。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敎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之论法,其眞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敎及哲学说,徒属想象而已。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故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第四编之末力护其说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发现也为最着,故完全之贞操乃拒绝意志,卽解脱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则,固自最确实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则人类之灭绝,自可立而待。至人类以降之动物,其解脱与堕落亦当视人类)(以为准。吠陁之经典曰:「一切众生之待圣人;如饥儿之望慈父母也。」基督敎中亦有此思想。列休斯于其「人持一切物归于上帝」之小诗中曰:「嗟汝万物灵,有生皆爱汝,总总环汝旁,如儿索母乳,?之适天国,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秘学者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约翰福音》云:『余之离世界也,将引万物而与我俱,基督岂欺我哉!』夫善人固将持万物而归之于上帝,卽其所从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为人而造,又各自相为用,牛羊之于水草,鱼之于水,鸟之于空气,野兽之于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携之以归上帝。」彼意盖谓人之所以有用动物之权利者,实以能救济之之故也。于佛敎之经典中亦说明此眞理。方佛之尙为菩提萨埵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兮,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九二页)
  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尙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事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尙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尙乌号。人间地狱眞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祗合老尘嚣。
  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湼盘之说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夫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今使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人生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逹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逹于何时,则尙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卽,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第五章余论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卽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卽纳兰性德,其说要非无所本。案性德《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又《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云:「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莫敎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徧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如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为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此论本为绘画及雕刻发,然可通之于诗歌小说)。其言曰:
  人类之美之产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释之。卽意志于其客观化之最高级(人类)中,由自己之力与种种之情况而打胜下级(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领其物质。且意志之发现于高等之阶级也,其形式必复杂,卽以一树言之,乃无数之细胞合而成一系统者也。其阶级愈高,其结合愈复。人类之身体乃最复杂之系统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别之生活,其对全体也,则为隶属,其互相对也,则为同僚,互相调和以为其全体之说明,不能增也,不能减也,能如此者则谓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见者也。顾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术中则何如?或有以美术家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无美之预想存于经验之前,则安从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与不完全者相区别哉?且自然亦安得时时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无缺哉?或又谓美术家必先于人之肢体中,观美丽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构成美丽之全体,此又大愚不灵之说也。卽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丽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卽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卽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吾人于观人类之美后始认其美,但在眞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胜乎自然之为此,由吾人之自身卽意志,而于此所判断及发见者,乃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预想,而在眞正之天才,于美之预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别之物中,认全体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语而代言之,卽以自然所百计而不能产出之美,现之于绘画及雕刻中,而若语自然曰:「此卽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断之能力者,必将应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腊之天才能发现人类之美之形式,而永为万世雕刻家之模范,唯如是,故吾人对自然于特别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认其美,此美之预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卽理想的也。比其现于美术也,则为实际的,何则?此与后天中所与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而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之,此由美术家及批评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观化者也。哀姆攀独克尔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则美术家有自然之美之预想,固自不足怪也。芝诺芬述苏格拉底之言曰:「希腊人之发见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卽集合种种美丽之部分而于此发见一膝,于彼发见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不幸而此说又蔓延于诗歌中,卽以狭斯丕尔言之,谓其戏曲中所描写之种种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经验中所观察者,而极其全力以模写之者也。然诗人由人性之预想而作戏曲小说,与美术家之由美之预想而作绘画及雕刻无以异。唯两者于其创造之途中,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唤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识,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二八五—二八九页。)
  由此观之,则谓《红楼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与非,不待知者而决矣。读者苟玩前数章之说,而知《红楼梦》之精神,与其美学、伦理学上之价値,则此种议论自可不生。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
  原载《敎育丛书》(1904)及《静庵文集》(1905)
  ○《新评水浒传》三题
  光绪三十四年(1908)
  燕南尙生羊
  一叙
  小说为输入文眀利器之一,此五洲万国所公认,无庸喋喋者也。乃自译本小说行,而人之蔑视祖国小说也益甚。甲曰:「中国无好小说。」乙曰:「中国无好小说。」曰:「如《红楼梦》之诲淫,《水浒传》之诲盗,吠影吠声,千篇一律。」呜呼!何其蔑视祖国之甚耶?近数年来,已有为《红楼梦》讼寃者,蔑视《水浒》如昨也。*1噫!《水浒传》果无可取乎?平权、自由,非欧洲方绽之花,世界竞相采取者乎?鲁索、孟德斯鸠、拿破仑、华盛顿、克林威尔、西乡隆盛、黄宗羲、查嗣庭,非海内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乎?而施耐庵者,无师承、无依赖,独能发绝妙政治学于诸贤圣豪杰之先。*2恐人之不易知也,撰为通俗之小说,而谓果无可取乎?若以《水浒传》之杀人放火为诲盗,抗官拒捕为无君,吾恐鲁索、孟德斯鸠、华盛顿、黄梨洲诸大名鼎鼎者,皆应死有余辜矣。吾故曰:《水浒传》者,祖国之第一小说也。施耐庵者,世界小说家之鼻祖也。不观其所叙之事乎?述政界之贪酷,差役之恶横,人心之叵测,世途之险阻,则社会小说也。平等而不失泛滥,自由而各守范围,则政治小说也。石碣村之水战,淸风山之陆战,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则军事小说也。黄泥冈之金银,江州城之法场,出入飘忽,吐嘱毕肖,则侦探小说也。王进、李逵之于母,宋江之于父,鲁达、柴进之于友,武松之于兄,推之一百八人之于兄、于弟、于父、于母、于师、于友,无一不合至德要道,则伦理小说也。一切人于一切事,勇往前,绝无畏首畏尾气象,则冒险小说也。要之,讲公德之权舆也,谈宪政之滥觞也,虽宣圣、亚圣、墨翟、耶稣、释迦、边沁、亚里士多德诸学说,亦谁有过于此者乎?惜乎继起乏人,有言而不见于行,而又横遭金人瑞小儿之厉劫,任意以文法之起承转合、理弊功效批评之,致文人学士守唐宋八家之文,而不屑分心,贩子村人,惧不通文章,恐或误解,而不敢寓目,遂使纯重民权,发挥公理,而且表扬最早,极易动人之学说,湮没不彰,若存若亡,甘让欧西诸国,莳花而食果,金人瑞能辞其咎欤?嗟乎!施耐庵一何不幸,我全国之国民一何不幸耶?仆自初知人事,卽喜观《水浒传》之戏剧,取其雄武也。八九龄时,喜观《水浒传》,取其公正也。迨成童稍知文理,知阅金批,遂以金为施之功臣,而不知已中金毒矣。年至弱冠,稍阅译本新书,而知一国家也,有专制君主国、立宪君主国、立宪民主国之分。又稍知有天赋人权、物竞天择等学说,恍然曰:《水浒》得毋非文章乎?本此以摸索之,革故鼎新,数年以来,积成批评若干条,不揣冒昧,拟以质诸同好。格于金融者又数年,今乃借同志之宏力以刷印之。适値预备立宪硏究自治之时,卽以贡献于新机甫动之中国。诸君阅之,以愚为施之功臣乎?以愚为施之罪人乎?则愚不敢过问矣。书成,谨记数语如此云。光绪三十四年七月之吉。燕南尙生识。
  二新或问
  或问:《水浒传》一百八人果有之乎?抑凭空结撰乎?答曰:不知。又问:旣不知其人之有无,凭何以批评之乎?曰:一百八人之或有或无,实难悬揣。借曰有之,则死将千年,骨已腐化,遑论其它?纵有其人,又安知果有其事乎?纵有其事,彼自作事而已,岂倩施耐庵作彼等之书记生耶?余又安肯为施耐庵作无代价之奴隶乎?著述云者,或借前人往事,或假海市蜃楼,叙述一己之胸襟学问而已。批评云者,借现存之书,叙述一己之胸襟学问而已。若有若无,谁复问之。
  问:《水浒传》何为而作乎?曰:施耐庵生于专制政府之下,痛世界之惨无人理,欲平反之,手无寸权,于是本其思想发为著述,以待后之阅是书者,以待后之阅是书而传播是书者,以待后之阅是书而应用是书实行是书之学说者。又问曰:人言此为消闲遣兴而作,发为文章而已,然乎否乎?曰:余非文人,余不知之,无已,则请问金人瑞。
  问:凡此皆不须辨。卽子卓见而言,一百八人中,以何人为第一流人物乎?曰:宋江。又问:先哲金圣叹,屡有不满于宋江之处,子何言宋江为第一流人物乎?曰:子知金人瑞之人格乎?金人瑞者,奴隶根性太深之人也。而又小有才焉。负一时之人望,且好弄文墨,阅书籍。彼旣批《三国演义》矣,旣批《西游记》矣,旣批《金甁梅》矣,旣批《西厢记》矣,《水浒》为卓荦不羣之作,使不批之,恐贻笑大方,于是乎批《水浒传》。虽然,《水浒传》者,专制政体下所谓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者也,于是乎以文法批之。然犹恐专制政府,大兴文字狱,罪其赞成宋江也,于是乎痛诋宋江,以粉饰专制政府之耳目,批评《水浒》,以钓赞成《水浒》之美名,其计亦良得,其心亦良苦矣。试思操纵予夺之权,耐庵之秃笔操之者也。使非第一流人物,何故安之于大统领之地位乎?明明曰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也,而金人瑞则曰「权术」。宋江与卢俊义让位,雍容大雅,昭昭在人耳目,而金人瑞则曰「夺」曰「弑」。假使晁而果怨宋也,梦中显圣之时,何不杀宋,乃为之指授计谋介绍医士乎?若不顾事实,妄自悬揣,则尧舜可目为奸慝,而赵高、曹操辈,亦不妨以神圣事之矣。果足以服人心焉否耶?若据金人瑞之言为言,则吾不敢置喙矣。
  问:鲁逹是何等人?曰:鲁达是才大心细之人。试观其救金老父女也,恐有阻之者,则亲发遣之,恐有追之者,坐于板櫈,切肉臊子,以俄延时间,使之泰然出脱耳。其于村酒店也,恐店小二不容,则曰我是游方僧人。其于桃花村也,恐刘太公不容,则曰我是五台山来的。其于林冲刺配也,见人做手做脚,则秘密保护之;野猪林则示公人以威,迨近沧州,无僻净处,然后示公人以恩,又再三叮嘱而后行,何一非才大心细乎?问:人有言鲁达卤莽者,盖以其杀人放火,不避艰险也,此说然否?曰:鲁何尝不避艰险乎?试观其于瓦官寺也,力不敌则避之,于宝珠寺也亦然,何尝不避艰险乎?至于以平天下之不平为己任,专一舍身救人,则仁也而非卤莽也。神禹于一夫饥犹己饥之,一夫溺犹己溺之,孔则席不暇暖,墨则突不及黔。耶敎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释敎言众生未度,誓不成佛,皆此义也。卤莽云乎哉?若以舍身救人为卤莽,则自命不卤莽者,其存心处世,可以知其梗槪矣。
  问:一百八人中,不少凶顽恶劣之人,何故一见宋江,卽敛而就范,仁信智勇,而无一毫私意乎?宋江操何术以驭之乎?曰:公(◎)明(◎)而已矣。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患施治者不公不明耳。况诸人皆特具美质者也,无人以陶铸之,则流于一偏而已。如武松之沉酗于酒,持厌世主义者也,彼见夫社会上、政治上之阴沉惨酷,毫无公理,滔滔者天下皆是,以为世不可为也,于是以醉谢之。陶征君潜其先例也。迨一遇公明,乃知社会虽敝,仍存光明公道,遂振起其改革社会之心,孝悌仁勇,为其素具,一振起其作事之心,斯无不孝悌仁勇矣。李立、张横诸人,见夫一切官吏,养尊处优而利己也,羡之。考其致此之由,则行盗贼强劫之行,而加以谄媚倾轧而已。欲谋官吏,苦无媚骨,遂流为接之盗贼,以图利己。及见公明之名震全国,人人欣仰,始知所谓利己者,在以爱他为利己,而非以利己为利己。于是亦公明矣,亦以爱他为利己之手段矣。土豪若二穆,亦仿行大官之专横者也。感于公明,斯公明矣。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患施治者不公不明耳,夫复何疑?
  问:高俅为何如人?曰:才智之士也。试观其通于赌博书画琴棋,以及枪棒、踢球等类,无才无智,乌能有此乎?特未受正当之敎育,故流于阴贼险狠,岂止高俅乎?黄文炳、西门庆,乃至于李固、阎婆、王婆诸人,皆才智之人也。专制政体之下,作之君者,祇知深居简出,置小民于不顾,而小民祗知我之为我,而不知他人亦大我,祗知目前快乐,而不知有永世之快乐,遂陷于恶而不自知,非罔民而何?是以谋国家者重德育。
  问:祝朝奉父子为何如人?曰:亦有道德之士,特知保守而不知进取耳。社会进化之例,由游牧而酋长,由酋长而专制,由专制而立宪,定理也。祝氏父子,生于专制政体之下,溺于天皇不可侵犯之说,贼人者谓之贼,虐我则仇,彼则不知也,放出死力以抗拒新军。今当过渡时代,此等人物甚多,遑?祝氏乎?又问:所谓此等甚多者有例乎?曰:有。请君观《粤匪纪略》,从而玩索焉可已。
  问:书中每言交战,皆官军不战自溃,得毋偏欤?曰:不偏。是盖痛募兵之兵制不善也。兵而出于募,则应募者只为粮饷耳。于何故募兵,何故交战,彼全不知。粮饷足则安,不足则不安,定理也。军官之克扣粮饷,暗吃空名,兵之心,无一日安也。一旦交战,使之冲锋破阵,不溃何待乎?溃则无粮饷而立成饿殍,则抢劫良民,非亦势所必至乎?若梁山泊之兵也,安则同安,危则同危,犹今之民兵也。交战之胜败,于己身有绝大之密切关系,能无効命乎?人人效命,又安得不胜乎?问:梁山泊于交战之后,无论如何大胜,必继以添造军械、房屋、马匹,粮草等事,绝无骄人气象,此是安不忘危,治不忘乱之义乎?曰:然。
  问:此书所载,无一人不爱使枪棒,古中国固如此乎?曰:非必果能如此也。作者知立国之道,在于强兵。欲强兵非有尙武精神不可。故言人人爱使枪棒,以提倡军国民主义,非必尔时果能如此也?
  问:《水浒传》之外,尙有所谓《水浒后传》、《结水浒传》者,子盍取而并评点之?曰:《水浒》岂容有后?《水浒》又乌得而结乎?《水浒传》者,痛政府之恶横腐败,欲组成一民主共和政体,于是撰为此书。迨至梁山泊无人敢犯,分班执事,则已成完全无缺之独立国矣。后以何者为后,以何者结之乎?彼罗贯中者,见有待朝廷招安之说,乃撰出《后水浒》平四寇之呓语。然则耐庵所惨淡经营甘犯不韪而著述者,仅跳出奴隶范围,以登自由之界,而复欲出自由之境界,再入奴隶范围耶?其叙事之疏放恶劣,犹其疵之小焉者尔,俞?更不足道矣。彼生于专制政府之下,受压制已久,如久荷死囚重枷者,偶一脱之,则上挡而步履不宁,于是欣然重戴之。且见人之脱枷,而必欲劝人重戴之。其言曰:《水浒》打家劫舍,戕官拒捕,何可不诛之?遂奋笔诛之而不疑。抑知所谓打家劫舍、戕官拒捕者,以独夫之言为断乎?以舆论为断乎?如高俅纵子淫恶,奸人妻女,当诛乎不当诛乎?梁中书剥民脂膏,献媚于有势力之丈人,当劫乎不当劫乎?殷天锡强霸有主之产,弁髦太祖遗诏,当讨乎不当讨乎?他如鎭关西、张都监、刘高、黄文炳等等,果可容于天地之间乎?而俞灥者,必欲陷人于黑暗地狱,其心始安,则媚上之心奴隶根性使然也。吾子必欲吾评之乎?则《后水浒》曰:「溷」,《结水浒》曰:「谄」。曰「溷」,则或有澄淸之一日;曰「谄」,则一去其「谄」,中无所有矣。将以何者药之乎?
  问:《水浒传》亦有缺点乎?曰:有。如意不在于招安,而屡言招安是也。尔时共和立宪之说尙未畅行,施耐庵独抒卓见,创为是书,于此等处,未知有妥贴之名辞,于是以招安代之,究其实终欠恰当也。又如于功成之后,分拨执事,固井井有条,然未定自治之章程,自由之界说,是其短处。若能仿今日《新中国未来记》、《狮子吼》诸书,明订各项章程,作为国民之标本,则善之善者也。虽然,世界上之学问技艺,莫不由疏放而集约,又安可以今绳古耶?
  问:闻日本有译本《水浒传》,其视此书居于何等乎?曰:此最易了了者也。吾国说部之书,奚止汗牛,奚止充栋,日本志士不译吾之《金甁梅》、不译吾之《西游记》,而独译《水浒》,其待《水浒》,不已见耶?况又有最简单之批焉,曰:「《水浒》之有益于初学者三,起勇侠斯尙气槪矣,解小说斯资俗文矣,鼓武道斯振信义矣。」此非明证乎?又彼邦之卖卫生长寿丹者,题其袋曰:神医安道全秘方灵剂,其为假托固也,然何不题曰岐黄乎?何不题曰和缓乎?可见彼邦之文人学士,孺子妇人,有不知岐黄和缓者,未有不知安道全者也。其器重《水浒》者何如哉?宜乎以吾国之一书,而经日人曲亭马琴、高井兰山、冈岛冠山诸君之争译也。
  问:子之评点是书,亦有目的乎?曰:有。曰:何在?曰:吾亦不自知其何在也?请抽数日之暇,以观吾书。
  问:金人瑞讲文法,子旣深恶而痛绝之,是著书立说,只求实事而已,更无所谓文也。进观子之所言,亦似有起承转合理弊功效之文法者,子何以亦讲文法乎?曰:恶,是何言?文也者,自然之天籁也。日月星辰,非天之文乎?山川丘陵,非地之文乎?四肢百骸,语言动作,非人之文乎?他如飞潜动植,平原山岳之文也;枝叶花实,植物之文也;羽毛齿革,动物之文也。推之一亿万年,一刹那间,一世界,一粟米,无一非事,卽无一非文。文固自然之天籁也,安得谓为无哉?特不须人之讲之耳。语曰:「文以载道。」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文亦安可轻乎?若执文言文,定非知文者。亦犹欲求专门名家者,必普通学各各硏究之,然后得择一门以尽力。若开始卽硏究专门,而谓一门果克精通乎?文法亦犹是也。见事办事,办事之时,自有条理节奏。所谓条理节奏者,文也,虽不讲之,安能无之乎?或曰:然。
  三命名释义*3
  一水浒
  二史进
  三鲁达
  四宋江
  五柴进
  六李逵
  七关胜
  八卢俊义
  九高俅
  一〇殷天锡
  此篇曾在白话报载过一段,假为译文,名曰《五才命名考》,避文字狱也。今全书旣成,又当预备立宪之时,避无可避,故全录之。想阅者诸君,或不疑为抄袭也。尙生识。
  一水浒
  水合谁(◎)是相仿的声音(谐声),浒合许(◎)是相仿的様子(像形)。施耐庵先生,生在专制国里,俯仰社会情状,抱一肚子不平之气,想着发明公理,主张宪政,使全国统有施治权,统居于被治的一方面,平等自由,成一个永治无乱的国家,于是作了这一大部书。然而在专制国里,可就算大逆不道了。他那命名的意思,说这部书是我的头颅,这部书是我的心血,这部书是我的木铎,我的警钟,你们官威赫赫,民性蚩蚩,谁许我这学说,实行在世事上啊。祗这一个书名,就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俟圣人而不惑的意思。外人统说支那人有奴隶根性,这话能以算对吗?
  二史进
  史是史(◎)记(◎)的意思,进是进(◎)化(◎)的意思。中国人伸张民权,摧拉君威的,祗有孟子一个。孟子以后,专制盛行,甚么独夫民贼,个对个为所欲为,变本加厉。更有一般逐臭小儿,祇知自利,不识公理,于是乎助桀为虐,长君之恶,逢君之恶,百姓们那儿还敢张嘴?后来司马迁先生犯了罪啦,皇上把他割了老宫。哈哈!谁想这一割就割出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来。甚么是菩萨呢?就是他那部《史记》了。司马迁先生觉着小脑袋已经丢了,任凭怎么着奴颜婢膝摇尾乞怜,大脑袋也不准保住。他就放开胆子,主了笔政,说人们不敢说的话,无上无下,公是公非,游侠刺客,也为他们列传,于是民气为之一吐,君威为之一剉,眞是褒贬予夺,同孔夫子的《春秋》一样,专制君主,那儿还敢任意胡来呢?到了以后,有极诡诈的皇上,知道百姓们愿意看这一类的书,又恐怕看了这书,民权膨胀,不利于自己的行为,想着禁止,又恐怕显背人情,逼出乱来,就想了个珷玞混玉、鱼目混珠的法子,假装着尊敬他这书,并且派人仿造他这书,于是乎一朝一史,一史一朝,一史一史,堆的有粪堆那么大。起初还是任史臣自行择选,后来愈出愈奇,竟有皇上喜欢那一个大臣,那一个亲贵,就用强迫手段,敎那些无耻的史官,第一排第二排的表表他的功勋,拟一句圣旨纶音呢……就是「宣(◎)付(◎)国(◎)史(◎)馆(◎)立(◎)传(◎)」了。应名是信史,其实成了独夫民贼的喜怒录、百官的溜餂工拙成迹表,臭屎不如,那儿还去找史呢?施耐庵说,谁许我这说儿实行,力持公是公非的主义,不准用压制的手段,大行改革,铸成一个宪政国家,中国的历史,自然就进于文明了。所以一大部书,挑帘子的就是史进。
  三鲁达
  鲁是鲁(◎)国(◎)的鲁,达是达(◎)人(◎)的达。鲁国的达人,不是孔夫子是谁呢?孔夫子拿一个百姓,居然提起笔来,评论君主的是非,伸诉百姓的苦楚,还是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一点私心没有。各位想:一部《春秋》怎么様的操纵自如呢?时过二千年,君威越盛,文字狱屡兴,若再就实事论事,不等话说完,刀刃已经搁在子上了。耐庵先生说,我这胡造谣言,揑出一百八人来,并不是为的我自已,也想着仿行《春秋》的褒贬。但只是用专制的用专制,善逢迎的善逢迎,百姓们越待越愚,越愚越受人愚弄,久而久之,竟是认贼为父,谁许我说的是理呢?咳呀!祗有鲁国的孔夫子了,于是乎揑上一个鲁达。
  四宋江
  宋是宋(◎)朝(◎)的宋,江是江(◎)山(◎)的江。公是私(◎)的对头,明是暗(◎)的反面。纪宋朝的事,偏要拿宋江作主人翁,可见耐庵不是急进派一流人物。不过要破除私见,发明公理,从黑暗地狱里救出百姓来,敎人们在文眀世界上,立一个立宪君主国,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说两个字的文话:「不然。」他就要拿柴进作主了。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知道耐庵是力主和平的。
  五柴进
  柴是吾(◎)侪(◎)的侪,进是进(◎)取(◎)的进。柴进揑成周世宗的后代,犹言吾侪沿着这个阶级进取,才不愧是黄帝的儿孙。若一味溜餂奉承敬,还不是汉奸么?进取的方法是甚么呢?就是救困扶危招贤纳士了。
  六李逵
  李是道(◎)理(◎)的理,逵是揆(◎)度(◎)的揆。书里叙李逵的事,统是出入,勇往前,绝无退缩气象。如大统领的他位,惟只是于社会上有功投票得多数的,可以当之。固不许争,又何须让呢?宋江偏要客气,想让于卢。李逵发作起来,说:「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揆之于理,不当像这个様儿么?戴宗说李逵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但不奈何罪人。揆之于理,不当像这个様儿么?
  七关胜
  关是官(◎)长(◎)的官,胜是隆(◎)盛(◎)的盛。社会上最有势力的数着官,最难开化的也是官。官在专制国里,上可以蒙蔽君主,下可以欺压平民。绞民膏,刮地皮,简的说,比皇上都进一步,你想有多么阔。若在立宪政体以下呢,办事情,吃俸禄,统有一定的范围,一不称职,就得滚蛋,谗谄面谀,一点效力没有,他们如何受得下去呢?所以变法维新的时候,第一大阻力就是官。待至时机已熟,阻无可阻,官一归顺,以下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梁山草创的时候,没有关胜,势力已成,才有关胜。关胜一反正,那些水将、火将、双枪将、急先锋诸人,个对个投降受命,立宪也就没有拦挡了。所以要看新政的行不行,先看官长认可的盛不盛。但只是还有一说,要看官儿的实心,不能看官儿的表面。若看表面么,他们统戴着随风倒的帽子,张嘴先说着着着,是是是,那又于事何济呢?
  八卢俊义
  卢是儒(◎)家(◎)的儒,俊义就是大(◎)义(◎)。这一部书上,说了些戕官拒捕,杀人放火,猛一看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耐庵说这一部书,不是大逆不道,也不是邪说惑人,辩言乱政,原是儒家学说的大义啊!请看《易经》上说,「亢龙有悔」,「见羣龙无首,吉」,「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书经》上说,「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民为邦本」。又载征讨暴君的事情,极其详细。《诗经》更是美刺之权,操之自民,其言词更指不胜屈了。《春秋》简单的监督君主,不敎他胡来,更不敎以后的胡来。《礼经》上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戸而不闭,是谓大同。」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请看这一部书几十万言,那一句不是拨乱反正,力保民权呢?所以收场的时候,揭明是儒家的大义啊。
  九高俅
  高是高(◎)下的高,俅是(◎)求人的求。在专制政体以下,若是想着做官,必得托门子,剜窗户,卽近来所谓洋荣圜,合「君子忧道不忧贫也」(按道作道路解,就是门子)。一会得谗谄面谀,向高处献媚,无论怎様的破落户,怎样的犯重罪,统可以位至相,作福作威。若是单有才学,不有门子,可就不要想做官了。
  一〇殷天锡
  殷合阴(◎)同音,作暗地解;天是天(◎)子(◎)的天,锡是九(◎)锡(◎)的锡,作与解。凡做官的为非作歹,鱼肉乡民,这都是皇上暗地里给他的特权,所以任凭百姓们叩阍传御状,统是一点效力没有。为甚么皇上给他这个特权呢?你想,每逢放一个缺,先得要被放的这个人,使些个七扣、六扣的官利帐来孝敬嫔妃,孝敬皇后。还有甚么皇太后、老宫、太监。以外甚么随封咧,随封随咧,统要买个水屑不漏,才能望成。这些钱那儿去找呢?祗有向百姓身上刮摸了。不是皇上给他这种特权,是谁给他的呢?然而揆之于理,却是不成,所以说,李逵打死殷天锡。
  按:以上三稿,原载《新评水浒传》卷首。此书系燕南尙生评点,隶官书局及保定大有山房发行,祗见到第一册,称「第二册已付印,全书陆续出版」。封面副题「祖国第一政治小说」。
  *1 ①《新小说》之《小说丛话》,有赞《水浒》者,只论文章,不足言赞《水浒》。《月月小说》有赞《水浒》者,又嫌其太于简略,亦不足言赞《水浒》。
  *2 ②按施耐庵为元人,当西历一千三百年之间,孟德斯鸠生于一千六百八十九年,鲁索生于一千七百十二年,当国朝康、干之时。民约之义,卢氏祖述姚伯兰基,姚氏生于一千五百七十七年,尙晩于施耐庵二百余年。无论交通不便,不能师之,倘交通便利,则彼等皆当祖述施耐庵矣。
  *3 白话体
  ○《水浒传》三题
  一读《水浒传》书后
  光绪三十二年(1906)
  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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