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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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乎?此节非论小说,因与上节穷愁不平诸义相莫逆,附书于此,为发愤著书及世传发愤著书者道也。凡有发愤而着小说者,盍兴乎来,作如是观。
  小说始于史迁
  史迁写留侯事,颇多怪迹:仓海、黄石、赤松、四皓,后之论者,均断定都无此人。不过迁性好奇,特点缀神异,以为行文之别派。按此实为后世小说滥觞。唐人《虬髯》、《红拂》盖本此义,以为无中生有者。又程婴、杵臼存赵氏孤儿事,《史记》以前古书今有存者,皆无传焉。或意当时汉臣世家中,必有阴谋隠事,类此所记者,迁不便明言,因托晋卿以影射之,特留一重公案,动异时感吊耳。菽园按:此段更奇,果如或之意拟,千古小说祖庭,应归司马,以中国历来文网之密,道难容,彼伤心人凡有所著,大抵依托古名,发挥今事为多也。不知者目眩空华,误执幻有,元人《琵琶记》实讽王四,而蔡中郞遂横被不顾父母之养之名矣,噫!
  琵琶记*31
  桓、灵以后之人才,蔡邕、郑玄堪称双绝。彼其二人相同之点甚多,姑舍精神而谈形式,亦一最佳比较之小说料也。郑仪观俊伟,蔡亦儒雅风流。郑擅海量,飮三百杯不醉;蔡尤沉湎,至横街倒卧,人称酒龙。郑家婢子咸解《毛诗》,对答灵妙;蔡复有女文姬,辨琴审音,能别为塞外新声流传中国。郑令闻所播,早慑黄巾,羣向郑公卿罗拜而去;蔡以时望为董卓所重,偶有僭制之事,得其一言立撤。乃没世而后,虽同流播,遗墨所留亦均不朽,而郑则身名俱泰,久更论定,从祀尼山,享圣庑特豚之奉,极儒学之至荣;蔡旣无福修史,生伏欧刀,身后之名,徒供玩谑,为传奇家借作资料,甚且代人受过焉,何天渊之相去耶!说者每归咎于高则诚借演《琵琶记》一书,致蔡横被诬蔑,极口代蔡辨诬呼寃。辨之诚是已,然高祗是元人,其先有陆游者,在南宋时曾为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沿邨听唱蔡中郞。」可知中郞之名,前此已被盲翁嚼烂,不自《琵琶》作俑,亦犹宋江三十六人,其姓名绰号,已先于宋人《癸辛杂识》中胪列靡遗,元人施耐庵后起,幸假借之以成《水浒传》也。或问:「宋时流传蔡邕,是好是歹」?若据放翁原作「身后是非谁管得」之句,言下有焉,必是传蔡短处为多。平心论之,蔡之行事自有可议,惟不如俗说弃妻重婚,不顾父母诸节之甚耳。玩王船山《读通鉴论》之论蔡邕者观之,靡恕词焉。菽园以其非论小说范围所应有,故不述。
  或问:「《琵琶记》刺王四,最显处何在?」则以《琵琶》两文中实嵌有四「王」字也。又问:「刺王四何必借名蔡邕?」则以王四少贱,尝为卖菜佣之故。蔡邕谐声作菜佣,原不自高则诚始开轻薄。《唐代丛书》一小说曾载一俗吏供应上官,求工陈设,无微不至,妄谓前人旣有于茶灶祀陆羽为茶神,酒室祀杜康为酒神,因别牵连蔡邕供位于行厨之次,祀之为菜神。上官见之,鄙其不学,传作笑柄。可知菜谐段,唐时俗语已然耳。小说家例喜假托,无中生有,尙且不妨自我作古,况此天然替身,从古叫惯,高则诚安得不急攫之以为铁板注脚乎?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其志盖以微而显云。
  小说存三代之
  拿翁云:「有一家报馆反对,胜过三千枝快枪」。此眞阅历有得,办过大事者之言也。近日报馆记者每喜述之。以为自豪。亦惟反对得勍子,方配此言;否则掉转枪头,不能伤人,祗见害己,视李斯所讥为賷寇资盗者,尤有甚矣。吾华报纸出世虽早,发逹却迟,近世以前,乌覩有批评时事,主持淸议之日札,所赖以月旦人伦者,惟在二三私家著述,然尙不有明哲保身,投鼠忌器诸长虑。独小说众卑视之,不足以得大名,不足以称盛业,凡小说家每发于不容己而后作,故称心以谈,犹存三代之。报纸未通行时,先不可无此种矣。试为比例,《琵琶记》一书,方称王四之反对快枪,他若魏泰梅圣俞撰《碧云騢》以讥欧阳修,不但无损欧实,且反增益欧名,魏泰之伪,终不可揜,快枪伤自己者也,呵呵。
  金圣叹与西厢水浒*32
  伪小说亦有甚深微妙者,唐李德裕门客伪牛僧孺撰《周秦行记》,明杨愼伪汉人残本《杂事秘辛》,宜其传诵至今。奇文共赏也。《杂事秘辛》尤文情秾郁,色泽醇茂,良由杨升庵多读古书,熟精《选》理,选词雅丽,精心结譔而成。近代金人瑞师其故智,变通用之,每有点窜《西厢》、《水浒》,必托之别见古本,旣投时人崇古之心,且欲一世被其瞒过,文人狡狯,亦善游戏三味者也。
  圣叹改《西厢》,算是改文,并非改曲。若以曲律绳之,则圣叹错改之处甚多,另有世传校本以发其覆,非此范围,故不赘录。圣叹旣自改而复自批之,其批也,亦是侧归批文一边,圣叹之意若云:「经我手眼批过,便是圣叹之《西厢》,而非王实父之《西厢》;阅者善喩此义,便是阅者之《西厢》,非复圣叹之《西厢》。」斯言眞正老实,并非欺人,以阅者但阅其文章之窍妙耳。苟识其妙,原是借书于手,何妨得意忘言。言之且忘,又何理会到谁之窠臼哉!
  水浒传得自由意境
  《水浒传》得自由意境,《西厢记》脱果报范围,此书在中国集部,可谓别开生面,不徒占小说界优胜地位也。西欧学说,尝称小说家文字实倾于美的方面,有同符焉。龚定庵诗云:「诸师自有眞,未肯附儒术。」可以移赠此两书之秉笔者。
  右邱炜萲《客云庐小说话》五卷,第一卷自《菽园赘谈》(1897)辑出,第二卷自《五百洞天挥尘》(1899)辑出,第三卷自《挥尘拾遗》(1901)辑出,第四卷《新小说品》原载《新小说丛》第一期(1907),第五卷《客云庐小说话》载《新小说丛》第二、三期。
  *1 东门女士作
  *2 黛玉
  *3 寳钗
  *4 晴雯
  *5 莺儿
  *6 七则
  *7 十则
  *8 二十二则
  *9 二则
  *10 二则
  *11 恩翔七絶三首,
  *12 宗海七絶三首,
  *13 道隆七绝四首,
  *14 以字行,七绝两首,
  *15 兆七古一首,附《红楼梦歌》七古一首,
  *16 筠五律一首,
  *17 汉秋七絶两首,
  *18 乃裳七绝一首,
  *19 日光七绝一首,
  *20 芾棠五絶二首,
  *21 潄芳七绝两首,
  *22 鸿荪七绝四首,
  *23 肇嵩七绝四首,
  *24 锡勲七绝四首,
  *25 馥集句七绝六首。
  *26 宗藻
  *27 士陵
  *28 芬
  *29 鸿保
  *30 二则
  *31 二则
  *32 二则
  ○铁瓮烬余
  铁
  吾国戏剧,除一二新闻时事外,余均以小说为蓝本。举其大略言之,演为戏剧者,如《三国演义》、《水浒》、《包公案》、《彭公案》、《今古奇观》、《岳传》、《济顚传》、《笑中缘》、《双珠凤》、《征东》、《征西》、《绿牡丹》、《西游记》、《白蛇传》等,不下数十种。一经排演,万目共覩,千载可为一时,异乡可为一室,使人如躬逢其时,亲履其地,无智无愚,无老无幼,眼帘所乐,目的所注,皆趋于一焉。区区舞台,眞为世界之雏形耳。故小说为戏剧之本,而戏剧足增小说之光。泰西小说家仲马、嚣俄皆以善着悲剧称,小说与戏剧相表里,于此益信。近有以新小说编为戏剧者,为《黑奴吁天》、《血手印》等,内容且未必完全,演唱亦未能中节,一朝开幕,争以先睹为快,其价値可想。方今编译各小说,月异日新,于风俗社会有关系者,如《万里寻亲记》、《大小报仇录》、《苏格兰独立记》、《无名之英雄》、《新舞台》、《十字军英雄记》、《卖国奴》,佳本甚多,请娴于音律者编演之,当于舞台上放一异彩也。
  别士曰:「看画最乐,看小说次之。」吾谓画者有色而无声者也,弹唱者有声而无色者也;小说则有声有色而实无声无色,无声无色而实有声有色者也;惟戏剧斯有声有色矣。
  戏剧之效力,影响于社会较小说尤大。吾国敎育未普及,彼蚩蚩者,目不识之无,安能各手一卷;若戏剧则有色有声,无不乐观之,且善演者淋漓尽致,可泣可歌,最足动人感情。昔有皮匠杀秦桧故事,此其明证。故戏剧者,一有声有色之小说也。
  改良之名词嚣国中矣,无论一事一物,罔不冠以「改良」二字。有所谓改良戏剧者,有所谓改良滩簧者,而独于弹唱小说者则无闻焉。其下焉者,则迷信、淫秽、伤风败俗,莫此为甚,无足论矣。然个中不乏聪俊之流,诙谐讽谕,具有辩才,若经改良,则于世道人心不无小补。
  就金钱主义论,若改良戏剧、改良滩簧者,孰不利巿三倍?一般弹唱小说之会场,列坐者竟寥若晨星矣。如三家村学究,日抱高头讲章,一肚皮状元鼎甲思想,丁此时代,试问能偿其所愿否乎?诚不得不学几句新名词以为噉饭地步耳。自小说风行,新出者无虑百余种,国民、历史、社会、侦探,或纪欧、美事实,或言中外风俗,何患无弹讲之资料耶?有识者当及时兴起也。
  印刷物与演说二者于社会影响最大,小说亦印刷物之一也。吾谓弹唱小说者,亦演说一道耳。谆谆之诲,不若循循之诱,人情然也。苟于国民小说中多择佳本,散布城巿乡间,广为演讲,醒睡狮,唤国魂,厥功伟矣。在弹唱者号为改良,人必趋之,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读小说则费脑力,观演剧则费金钱,游山玩水又费时日。人当烦闷之时或休息之余,欲求一快心乐意事相与排遣,则莫如听弹唱小说也。人讲之,我听之,不费脑力;片席地,一杯茗,取赀无多。而人情世故,山川风景,娓娓然如在目前,是眞极好一排遣之地。
  南海吴趼人先生恒曰:「作小说者,下笔时常存道德思想,则不至入淫秽一流。」斯言也,小说家当奉为准绳。世风日漓,言情最合时尙,每见巿上号为「新小说」,或传一歌妓,或扬人帷薄,人竞购之,自好者且资为谈助,下焉者将目为敎科书矣。微论不足以改良社会,适足以败坏道德耳。呜呼!吾为此惧!
  译本小说每述兄弟姊妹结婚之事,其足以败壤道德、紊乱伦常也尤甚。愚以为译者宜参以己见,当笔则笔,当削则削耳。
  小说之风行与否,可以觇国民之程度。东海先生言,如《新舞台》类,于日本风行最盛。其俗尙武,殆武士道之遗传性,无惑乎蕞尔三岛,雄飞于二十世纪之大舞台矣。
  吾国旧小说中,人所最爱读者,莫如《红楼梦》。或喜其讽喩,或喜其恋情,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在读者各具眼光耳。然吾国之世界,固俨然一红楼之梦也,奈何梦于红楼而终不觉也,悲夫!
  《辽天一劫记》,吾国之绝大哀史也。昭文徐念先生于昔年发起调查参考,经营数年,赉志而殁,未着一字。尝闻古人著作,每不轻于下笔,萃毕生之精华,始成一巨制,以视当世之率尔操觚者为何如耶!是书之未成,职是故耳。惜天不假年,《广陵》绝响,否则小说中多一巨制,亦稗乘中多一野史矣。
  《小说林》第十二期(1908)
  ○觚庵漫笔
  觚庵
  觚庵曰:人无不喜读小说者,然善读者实鲜。余最佩圣叹先生所论读法中,有急读、缓读之二法。急读者,卽自始至终,穷日夜之力,而一气读毕之,如行军然,必合其前锋、后应、左右翼、中坚及侦探队、工程队、辎重队、卫生队,若何支配,若何调遣,若何变化,一一综核之,所以必待战事吿终,始击节叹赏曰:「此良将也。」行文亦然,必合其前引、后结、中段、开合起伏及人物、事实、境地、时间,若何铺叙,若何省略,若何配置,一一罗列之,所以必待全卷吿终,始击节叹赏曰:「此良书也。」使支支节节读之,鲜有能领悟及此者矣。是小说之所以宜急读也。缓读者,就其一章、一节、一句、一字,低徊吟讽,细心领味,使作者当日之精神脉络贯注经营,无不若烛照数计,心领神会,卽此一章、一节,一句、一字,亦且击节叹赏曰:「此妙笔也。」使卤莽灭裂读之,鲜有能体会入微者矣。是小说之所以宜缓读也。作小说难,读小说亦不易。率尔操觚者,固不足入著作林;而还珠买椟,亦为作者所深痛也。
  人无不喜读《红楼梦》,然自《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以下,无有忍读之者。人无不喜读《三国志》,然自《陨大星汉丞相归天》以下,无有愿读之者。解者曰:「人情喜合恶离,喜顺恶逆,所以悲惨之历史,每难卒读是已。何以寻常小说,每至篇末,读其结合处,亦昏昏欲睡也?」故余谓读《红楼梦》、《三国志》而遗其后半者,不可谓喜读小说。
  《水浒传》、《儒林外史》,我国尽人皆知之良小说也。其佳处卽写社会中殆无一完全人物,非阅历世情,冷眼旁观,不易得此眞相。视寻常小说写其主人公必若天人者,实有圣凡之别,不仅上下床也。
  侦探小说,东洋人所谓舶来品也,已出版者,不下数十种,而羣推《福尔摩斯探案》为最佳。余谓其佳处全在「华生笔记」四字。一案之破,动经时日,虽著名侦探家,必有疑所不当疑,为所不当为,令人阅之索然寡欢者。作者乃从华生一边写来,祗须福终日外出,已足了之,是谓善于趋避。且探案全恃理想规划,如何发纵,如何指示,一一明写于前,则虽犯人弋获,亦觉索然意尽。福案每于获犯后,详述其理想规画,则前此无益之理想,无益之规画,均可不叙,遂觉福尔摩斯若先知,若神圣矣。是谓善于铺叙。因华生本局外人,一切福之秘密,可不早宣示,绝非勉强,而华生旣茫然不知,忽然罪人斯得,惊奇自出意外。截树寻根,前事必需说明,是皆由其布局之巧,有以致之,遂令读者亦为惊奇不置。余故曰:「其佳处全在『华生笔记』四字」也。
  或谓余:「如子言,则仍其布局,而易其事实,必可多得佳文。」余答曰:「必仍作《福尔摩斯探案》然后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否则,是咬人干屎橛,不是好狗矣。」或又问:「《福尔摩斯案》,不妨伪作乎?」余笑曰:「福尔摩斯并无其人,何一非伪作者?旣有十案、八案,何不可有数十案、数百案?虽然,珠玉在前,若不自量其力而为之,则画虎不成耳,不且令读者笑煞。」
  军事小说,以林琴南先生所译《战血余腥记》为最早,亦最负盛名。因其写战争事实,殆非亲临战场者,难得写到如此淋漓尽致也。余甚惜其出现于今世。吾国军人素以吃粮(俗名隶军籍者为吃粮)为义务,卽赴疆场,不过盲从旅进,有大半畏缩不前者。前书所述,何与吾人程度不差累黍哉。前岁日俄战争,旅顺之袭,广濑中佐之死事,激烈壮往,令闻者为之起舞,庶足以激励众心,乐殉国难。若利俾瑟之战,滑铁卢之战,颓丧摧败,适足启战者畏死之念耳,余故恐其有影响于吾国军人也。
  余尝选历史事实拟着一军事小说,远者为《美国独立记》,近者为《日俄战纪》,而以日俄之战,尤有裨益:一、战具精;二、战法备,且易调查;三、两强相犄扼,非有程度之悬绝;四、我政府处于中立之地位,而人民实受切肤之祸。从此编辑,必有裨益于社会,但心有余而才不足,又无余晷以限之,奈何!
  军事小说与言情小说适成一反比例:一使人气旺,一使人气短;一使人具丈夫态度,一使人深儿女心肠;一使人易怒,一使人易戚;一合于北方性质,北人固刚毅,一合于南人形状,南人本柔弱。此为二种书分优劣处。然今日读小说者,喜军事小说远不如喜言情小说,社会趋向,于此可见。
  我国小说虽列专家,然其门类太形狭隘,卽如滑稽一种,除《太平广记》、《笑林广记》、《一夕话》等杂载琐事笑话外,殊少洋洋成巨册者,且其道仅以讽刺语妙,博人解颐而止,其影响所及,亦祗造就鹦鹉名士一流人耳。近今所刊有《哑旅行》、《大除夕》、《滑稽旅行》、《女学生旅行记》、《新法螺》五种。然《新法螺》属于理想的科学,《大除夕》描写欧洲政界腐败,各有趋意,惟《哑旅行》一书,实可为滑稽小说中之泰斗,隐先生之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处处令人喷饭,处处可补游历日记之不足,不必言其所以然,而自能镂人心版,此眞得小说之三味之神髓者。近日又有《滑稽外史》之刊,共六册,为译本中成帙最巨者,穷形尽相,恶人、善人、伪人、贫人、富人一一为之铸鼎象物,使魑魅罔两,不复有遁形。欧西此等小说,风行一世,有裨于社会处不少,如《孤星泪、《旅行述异》皆同一宗旨者,但不可指为滑稽小说耳。
  余谓小说可分两大派:一为记述派,综其事实而记之,开合起伏,映带点缀,使人目不暇给,凡历史、军事、侦探、科学等小说皆归此派。我国以《三国志》为独绝,而《秘密使者》、《无名之英雄》诸书,亦会得此旨者。一为描写派,本其性情,而记其居处行止谈笑态度,使人生可敬、可爱、可怜、可憎、可恶诸感情,凡言情、社会、家庭、敎育等小说皆入此派。我国以《红楼梦》、《儒林外史》为最,而《小公子》之写儿童心理,亦一特别者也。
  文章有用于此则是,用于彼则非者。侦探小说本以布局曲折见长,观于今世之欢迎《福尔摩斯侦探案》,可见一斑。林琴南先生所译各本,类皆有特色擅长处,独于《神枢鬼藏录》一书,不独《因马丁休脱侦探案》迻译在前,因而减色,卽统阅全文,亦殊未足鼓舞读者兴趣,祗觉黯淡无华耳。余谓先生之文词,与此种小说为最不相宜者。
  吾闻西洋各国文化之盛,每年小说之出版多者以千计,少者以数百计。吾国近年之学风,以余所见,殊觉有异。敎科书—政法、实业、科学专门各书,新译者岁有增加,而购书者之总数日益见绌,一异也。常购者不论何种购而庋之,究之未曾一寓目,遑论其内容美恶,二异也。小说书岁亦出百余种,而译者居十之九,著者居十之一,抑似国中社会无有供其资料者,三异也。译者彼此重复,甚有此处出版已累月,而彼处又发行者,名称各异,黑白混淆,是眞书之必须重译,而后来者果居上乘乎?实则操笔政者卖稿以金钱为主义,买稿以得赀为尽义务,握财权者,类皆大腹贾人,更不问其中源委,曾无一有心者顾及销行之有窒碍否,四异也。彼此以巿道相衡,而乃揭其假面具,日号于众曰:「改良小说,改良社会。」呜呼!余欲无言!
  观于今日小说界,普通之流行,吾敢谓操觚家实鲜足取者,是何故?因艰于结构经营,运思布局。则以译书为便,大着数十万言,巨且逾百万,动经岁月。而成书后又恐无资本家仿鸡林贾人之豪举,则以三四万言、二三万言为便,不假思索,下笔成文,十日呈功,半月成册,货之书肆,囊金而归。从此醉眠巿上,歌舞花丛,不须解金貂,不患乏缠头矣。谁谓措大生计窘迫者?此所以岁出有百数也,是亦一大可异者也。
  余向持一论,谓男子而鳏,不妨再娶,女子而寡,何妨重嫁,胡以妇人守节若为天经地义,不能越此范围者然?及阅西国小说,则结婚自由,妇人再嫁,绝无社会习惯之裁判,为之一快。且亦不乏为夫守节,立志不二者,更为之一快。
  余向又持一论,谓父母之于子女,本无二致,胡以生女不生男谓之绝嗣?及阅西国小说,则绝无此等风俗,若与余意不谋而合,为之一快。
  西国社会中,窃怪律师、医生,胡所握之权,几为吾人所不可思议?所以为善者少,作恶者多,卽小说中亦鲜不涉于此等人者。余每阅小说,至医生、律师,輙为之懔懔,其出于余之意外者,亦卒尟焉,殆亦立法之弊也。
  侦探小说,余甚佩《夺嫡奇寃》一书,卽一名《枯寡妇奇案》者,不仅案之反复曲折处见长,卽搭司官之裁判时,其审度宽严,折衷至当,实足令人五体投地,且有裨于临机断事处不浅。今摘录其原文如下,第十二回云:
  搭司官意谓彼尔卑尔德今巳身犯大罪,此案卽归我办理,我按我之执事,用我之权力,假公济私,可乘间报复(前搭眷一女子库理野亚,此时已辞搭,而与尔卑尔德订婚,故云然),诚一绝好机会。(中略)复憬然自悟,谓我苟存此怨憎之私意于其间,而加人以罪,实为不可,微特无以对天下人,卽自己亦无以对自己。复自筹度,我于此案,无宁不办,而诿诸同僚,乃为得计。且我于往时固尝欲枪毙彼尔卑尔德者,今乃乘其危而加之罪,于我心亦滋惭愧。(中略)忽复念及前时,伊尝与库理野亚相约,后此当为彼一好友,今若不能援救尔卑德尔之性命,未有负前约;如能竭己之力以救尔卑尔德,而还诸库理野亚,磊磊落落,乃不愧丈夫之所为,何必遽将此事诿诸他人?然其心计,虽若已定,而未能定也。诚以违背法国之法律而徇私,以救有罪之人,实非司官所应为者。于是踌躇莫决,反复不定者久之。忽拍案启目而自勉曰:『似此昏迷妄想,我胆量何其怯也!我今旣任司官之职,卽当依官行事。我目中无所谓仇,无所谓友,无所谓恩,无所谓怨,惟以公平之心,办理罪人,亦复何顾忌?彼尔卑德尔而有罪,卽当加之以罚;或无罪,卽当释之使归。我虽为搭卜銮,然我此身非我有,实不啻按法律而行之一机器而巳。至是而若有私心存夫其间,或为惮,或为怒,斯无异于自轻其职务者。我惟知有法律而已,不知其它;我惟知有罪人而已,遑问其为尔卑尔德?』伊心中如此一想,其计遂决。
  侦探小说,自译籍风行后,于是有拟中国事实为《中国侦探案》者。然书虽架空,着之殊非易事。吾友摩西尝于论侠义小说时纵谈及之,以为如欧阳春、展昭、智化、蒋平等,实出侦探名家之上。盖一切法律交通之不完全,仅恃其脑力、腕力之敏捷以摘奸发伏,难易劳逸,迥乎不同也。余谓着此等书,于西国侦探反对方面着笔,最足发人深省。何谓反对方面?如电报邮政之不能克期,租界裁判权之丧失,纳贿舞弊之差役,颟顸因循之官吏,皆足偾事于垂成,亏功于九仞。若不写其事之奏续,而记其事之失败,失败理由,卽原因于以上种种,如是则必有痛恨此积习而思整顿挽回之者矣。其影响不将及于今之社会哉。
  今世言情小说多矣,而诠解「情」字,多未得当。余读南海吴趼人先生所著《恨海》一卷,篇首言情一段,实获我心。其言曰:「人之有情,系与生俱来,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那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是其见地何等公平正大,说得「情」字何等磊落光明,正足一翻言情之案。但于「情」字外添一「痴」字、「魔」字,亦正不必。要知「情」字、「痴」字、「魔」字本无甚分别,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痴者魔者无一不自以为多情,而有情者亦无一不绝痴入魔者也。
  《恨海》中论《红楼梦》一段谓「宝玉用情不过是个非礼越分罢了。若要施得其当,只除非施之于妻妾之间。幸而世人不善学宝玉,不过用情不当,变了痴魔;若是善学宝玉,那非礼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后人每每指称《红楼梦》是诲淫导淫之书,其实一个『淫』字何足以尽《红楼梦》之罪?」是言亦不尽然。夫宝玉用情,何曾不挚?用之于妻妾之间,彼与林黛玉情深谊切,虽薛宝犹不能夺其初意,其情之专若是。至如兄妹亲戚间,处处熨贴周旋,谓为多情可也,谓以情痴情魔,则固宝玉之所不肯认,而况加以一「淫」字乎?《红楼梦》自是绝世妙文,谓为诲淫导淫,眞冬烘学究耳。夫冬烘学究,何能读绝世妙文者?
  书中写陈伯和前后竟是两人,而其过渡处只在说谎得了八口大皮箱。拾遗金于道者,尙不得为佳士,况以言诳得者乎?要之其前半之循规蹈矩,全是未出书房门之佳子弟,纯然天性;后半之举动气息,全是不知自爱之少年无赖,纯然人欲。嗟呼!习俗移人,至成第二天性。余年仅卅,而见人之陷此途者,已不知凡几,深佩作者竟能以沉痛之笔,为之一一绘声绘影也。此种好小说,殊为不可多得。
  近年小说各书,译着竞出,其中不乏名著作,所异者于广吿中恒见大书特书,为某某大小说家、某某大文学家。其互相标榜,冀其书风行以博蝇头之利者,吾无罪焉;不谓竟有自称为大小说家一若居之不疑,名之无愧者,岂非咄咄怪事!
  圣叹之批《西厢记》也,以为此为圣叹之《西厢记》矣。近人所著,不少自作之而自批之者,是殆虑世不乏圣叹其人,或从而攘之乎?否则,胡为是汲汲也?一笑!
  文家下笔,于绘声、绘色二事,颇不容易。欧阳修《秋声赋》最脍炙人口,而其描写声字,不过「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及「鏦鏦铮铮,金铁皆鸣」数语耳。余谓不若柳柳州《小石城山记》「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之激越,良久乃已。」眼前情景,最为隽永有味。至若小说,尤难着笔。忆《红楼梦》《月夜警幽魂》一段云:「只听嘁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只是树枝上叶和那落下的叶二项,已写得有声有色。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洵非虚语。
  历史小说最难作,过于翔实,无以异于正史。读《东周列国志》,觉索然无味者,正以全书随事随时,摘录排比,绝无匠心经营于其间,遂不足刺激读者精神,鼓舞读者兴趣。若《三国演义》,则起伏开合,萦拂映带,虽无一事不本史乘,实无一语未经陶冶,宜其风行数百年,而妇孺皆耳熟能详也。
  《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余谓得力于毛氏之批评,能使读者不致如猪八戒之吃人参果,囫囵吞下,绝未注意于篇法、章法、句法,一也。得力于梨园子弟,如《凤仪亭》、《空城计》、《定军山》《火烧连营》、《七擒孟获》等著名之剧何止数十,袍笏登场,粉墨杂演,描写忠奸,足使当场数百十人同时感触而增记忆,二也。得力于评话家柳敬亭一流人,善揣摩社会心理,就书中记载,为之穷形极相,描头添足,令听者眉色飞舞,不肯间断,三也。有是三者,宜乎妇孺皆耳熟能详矣。
  戏剧与评话二者之有功小说,各有所长。有声有色,衣冠面目,排场节拍,皆能辅助正文,动人感情,则戏剧有特色;而嘻笑怒骂,语语松快,异于曲文声调之未尽会解,费时费钱均极短少,茶余酒罢,偷此一刻空闲,已能自乐其乐,则评话有特色也。
  《红楼梦》,小说中之最佳本也,人人无不喜读之,且无不喜考订之,批评之。乃今日坊间通行之本,都是东洞庭护花主人评,蛟川大某山民加评,其评语之恶劣陈腐,几无一是处。余恒拟重排一精本,用我国丛书板口,天地头加长,行间加阔,全文用单圈,每回之末,夹入空白纸三、四页,任凭读者加圈点,加批评。吾知此书发行后,必有多少奇思异想,钓心斗角之佳著作出现矣。
  《红楼梦》中人物怜悧卽溜,以贾芸为最。其初见凤姐一段,两个聪明人说话,语语针锋相对。卽此一席话,实令人五体投地。其文云:「至次日,来到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纔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纔吿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休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様,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日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旣知道了,我倒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捡远路儿走,叫我也难。早吿诉俺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儿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様,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响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件办得好,再派我那件。』凤姐笑道:『你到会拉长线儿。罢了,若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随手写来,何一非至理妙文!正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不足喩其宛转,「数声淸磬出云间」不足?其轻脆,实令人百读不厌。
  余不解音律,又拙于词藻,故于传奇乐府,除普通之《西厢记》、《琵琶》、《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诸名著外,未尝博览广收。八、九年前,馆明瑟山庄,曾假得笠翁十六种曲读之,今亦全数忘却,茫昧如隔世。去腊适山庄主人东亚病夫在海上旧书肆购得《吟风阁》六册,余卽携归,借读一过。其寄托遥深,别辟溪径,似非寻常随腔按谱,塡曲编白可比。余尤爱者,卷一之《穷阮籍醉骂财神》出《天下乐》云:「说不尽巿道纷争,也那为你开,尽安排,圈套来。则见你换人心,都变成虎与豺。为刀锥把道义衰,竞锱铢将骨肉猜。更有甚恩仇深似海?」炎凉世态,数语骂尽。《那咤令》云:「为甚的贤似颜回敎他操瓢似丐?为甚的廉如原思敎他捉襟没带?为甚的节似黔娄敎他嗟来受馁?你把普天下怯书生、穷措大一个个卧雪空斋。」财神闻之当百口莫解,而为寒士吐一口恶气。《么篇》云:「(前略)那个活观音离得了善财?你把蠢金钱休乱筛。上至公台,下至舆儓,普人间一语兼赅。七盗八娼,并九儒十丐,都总来热赶生涯。只为你财神呵,弄虚头聚散无常态。(下略)」骂尽世人,不留余地。卷二之《贺兰山谪仙赠带》出《柳叶儿》云:「叹屋上瞻乌谁在!笑堂闲处燕无猜!眼见得铜驼荆棘时将改,则那将倾厦没个不凡材。怎救得漏乾坤东倒西歪!」怆怀时世,言下黯然。又《汲长孺矫诏发仓》出《南江儿水》云:「看满目蜚鸿起,愁云压虎牢,果然四野无靑草。那官家闭锁着敖仓耗,这生灵险做了沟渠料,兀自把丰登入吿。(下略)」将朝野隔阂,国富民贫,重重积弊,生生道破。
  《小说林》第一卷(1907—8)
  ○忏?室随笔
  石庵
  《西游记》人人称为好书,人人称为道书。其实问其所以好,所以有道之故,则人人比比不知,不过大家以耳为目,转相称许耳。予在都中时,有某道士自称于《西游记》中觅得眞诠。予往访之,叩以书中之妙,则历历为言,指五圣为五脏,指诸妖洞为身中各穴。问其何圣何脏何妖何穴,何法可解,何处有其眞诠,则枝枝节节,东涂西抹。自始至终,其所言者,仍不过悟一孑批中语也。余常谓《西游记》之妙,其妙卽在有一悟一孑之批,否亦与《封神传》等其价値耳。
  余尝尽十日之力,取《西游》过细考求,复取各经上语录与之相证,千方百计,终不若全书画一。谓其皆本于道家,意此书亦不过一小说家言耳。否则,余钝拙之性根,不能见前人之眞秘。但前人旣理有眞诠,则当有一人发之,何以千百年来终寂然绝响,徒令一悟一孑苦苦设法,东指西画,而名之曰道书哉?
  《西游记》虽不足谓为道书,然为一种寓言小说,余敢断言。惜时代相去已远,不知其寓言所在,且所寓者或一事,或数事,皆不可知,殊可叹也。
  《聊斋》一书,其笔墨之佳,自不待余之哓哓也。顾美则美矣,燕瘦环肥,终有高下之殊。余尝与补堂、钝根共论之。补堂谓《聊斋》中文章,最妙者当推《靑凤》、《连琐》、《婴宁》、《莲香》诸篇,陆离光怪,香艳秀丽,兼而有之,眞绝代之文章也。余谓不然,《聊斋》中当以《靑梅》、《仇大娘》、《曾友于》诸篇为绝唱。盖此数篇皆实人实事,非如《靑凤》诸作,空中楼阁,可以文章就成事迹。此数篇必须本事迹而成文章,则下笔较难。而留仙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靑凤》诸篇不能及也。钝又进一层,谓《聊斋》中当推《跳神》、《口技》、《金和尙》诸作为最,盖此数作,仅些子之事迹,较《靑凤》、《靑梅》诸作更难下笔,而留仙亦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眞堪令人拜倒也。三说也,未知孰是,请质之大雅诸君子。
  朱影生尝语余:「留仙性放浪,好借笔墨骂人,纸本墨盒,常携袖内。每峨冠博带,日游于田野间,遇乡人则扯之谈鬼为乐。乡人谈甫终,而先生已下笔如风,记载一悉矣。」
  影又云:「王渔洋未达时,尝与留仙同学读书,甚相习也。后渔洋显贵,彼此仍音问不绝有年。渔洋致仕归,留仙走访之,服靑布长袍,执旱烟袋,长五尺许,昂然扣关,呼渔洋小名相见。阍者拒之,答以大人尙睡未起,先生拂然竟去。迨后渔洋起,门者入吿,渔洋问其状,大惊,疾令二仆骑怒马尽力狂追。行二十余里,达一小村店,先生正独坐其上,执壶酒,以麦面饼一枚代菜蔬,浩然高酌,甚自得也。二仆疾拜呈主人意,先生笑不理。二仆苦恳之,至泣下,先生始同之返。渔洋已亲迎门外,肃之入,未一言,卽亲向先生遍身搜索,得纸一策,展视之,则已洋洋洒洒数千言,皆痛诋渔洋也。渔洋大笑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先生亦笑曰:「老奴,汝诚黠矣!」乃相与尽欢而散。
  《七侠五义》一书,其笔墨纯从《水浒传》脱化而出,稍精心于小说者一见卽知也。但其妙者,虽脱化于《水浒》,而绝不落《水浒》之科臼,且能借势翻新,故寻一与《水浒》相同之事,以弄其巧妙,而书亦另具一种体裁格调,实开近日一切侠义小说之门。其描写之法,亦独擅长技,就中诸人,如北、南侠,五义、三雄,皆能各具神态,最妙者则为艾虎、蒋平、白玉堂三人,深按其描写之法,艾虎之忽而粗豪,忽而精警,似从《水浒传》中武松、石秀二人镕化而出;白玉堂之纵意径行,恃能傲物,似从《水浒传》中卢俊义、鲁智深二人镕化而出;蒋平之处处精细,举动神速,似从《水浒传》中之吴用、时迁、阮小七诸人镕化而出。艾虎自首一段文字,为书中最出色之作,实则脱胎《水浒》中吴用弄卢俊义之故智耳。再如蒋平之遇水寇,白玉堂之逢北侠,则与《水浒》中宋江遇李衮、李逵逢张顺,同一趣致。惟作者善于变通,不稍为《水浒》所囿;且有时故意相犯,忽别翻花様,令阅者拍案呼绝。吾不能不服作者思想之绝人也。
  《七侠五义》中,余最爱其盗冠吿发一段文字。写智化以智化拙,写艾虎以伪为眞。写包孝肃深察其情复加原谅,皆用白描法,各得其妙,各不相失,口吻形状,皆勃勃然跃动纸上,较之《水浒传》中花石纲一段文字,实无逊色,惟笔墨不及《水浒》之老练简洁耳,然亦小说中少有之作也。
  《七侠五义》余曾观其原本,笔墨甚冗琐,远不及近日所印行者。盖近日所刊,实经俞曲园先生编次删改也。余曾取二书相较视之,其删改之处,每行中不到十数字,而其笔墨遂大改变,文章之道,眞不可以言传哉!
  自《七侠五义》一书出现后,世之效颦学步者不下百十种,《小五义》也,《续小五义》也,《再续、三续、四续小五义》也。更有《施公案》、《彭公案》、《济公》、《海公案》,亦再续、重续、三续、四续之不止。此外复有所谓《七剑十三侠》、《永庆升平》、《铁仙外史》,皆属一鼻子出气。尤可恶者,诸书以外,有一《续儿女英雄传》,亦满纸贼盗捕快,你偷我拿,闹嚷喧天,每阅一卷,必令人作呕吐三日。余初窃不解世何忽来此许多笔墨也,后友人吿余,凡此等书,由海上书伧觅蝇头之利,特倩稍识之无者编成此等书籍,以广销路。盖以此等书籍最易取悦于下等社会,稍改名字,卽又成为一书,故千卷万卷,同一乡下妇人脚,又长又臭,堆街塞路,到处俱是也。在彼书伧,不过为些子利益,乃出此行径。不知此等书籍,其遗害于社会者,实有无穷魔力。盖下等社会之人类,知识薄弱,焉知此等书籍为空中楼阁?一朝入目,遂认作眞有其事,叱咤杀人,借口仗义,诡秘盗物,强曰行侠。加以名利之心,人人所有,狡诈之徒旣不能以正道取功名,致利禄,陡见书中所言黄天霸、金眼雕诸辈,今日强盗,明日官爵,则借犯上作乱之行,为射取功位之具,其害将有不堪言者。夫以《五才子》之书,其用意本非深许宋江,特因笔墨稍曲,犹惹瑶变;矧此等书籍满口满纸皆以作盗作捕为最上人格,浸染社会,日传日深(按近日社会已多以此等书上人名为口头白,吾湖北政界中某某等,竟有「赛施公」、「赛徐良」之浑号矣),区区小册,造为沧海横流之大祸,皆意中事也。为民上者,奈何不一加之意乎?(石按近日所最可怪者,上等社会中巍巍执政诸公,亦若深受此书之魔力,常若黄天霸、徐良之徒不多见。噫!使世而尽为黄天霸、徐良也,吾民有孑遗耶!念及此,掷笔长叹。)
  《扬子江小说报》第一期(1909)
  ○小说杂评
  眷秋
  余自幼嗜阅小说,徒取其足怡情而已。及渐长,知社会之情状非一端,变幻百出,莫可究诘。而各方面皆有特殊之点,非躬入其羣,不得而悉。而种类繁复,卽欲事事躬亲,亦不可得,惟小说为能穷形尽相。盖著者所处之地位不同,各就其习见之事述之,则一种社会之内容具见,故益肆力于此。浏览旣久,颇有所感触,随兴所至,拉杂记录,得若干条。
  古之小说,记风俗历史及遗事往行者多,可以补子史之所不详,故能成一家。自唐人始好为幽幻怪异之谈,资为谈助。然其文辞淡雅,犹足以沾漑后学。后此所谓小说,则用章回体裁,行文率以俗语,昔之评话而已。至近数年所译他国之小说,虽属文言,而体裁迥异,亦不能与古之小说并论也。
  吾国近代小说(指评话类),自以《石头记》、《水浒》二书为最佳。两书皆社会小说,《水浒》写英雄,《石头记》写儿女,均能描摹尽致,工力悉敌。然互相持较,亦各有优劣可言。以文章论,《水浒》结构严整,用字精警;《石头记》则似冗长,不脱沓散涣之病。《水浒》于每一人出现,必先就其一身叙述历史,似列传体,故线索穿插,易于寻讨;《石头记》于一人出现,惟略叙其履历,不追述以前经过之事。书中所述事体,首尾一贯,毫无间断。其线索穿插,皆伏于文字中,非细心钩稽不可知,卽作者自己亦难检点。往往前后矛盾,令读者茫无头绪,似涉于太晦。然亦篇幅过长,且有不得已之苦衷,遂至如此,不足为大诟病也。《水浒》写人物,各有面目,绝不相混;《石头记》写诸人,亦各有不同处。然《水浒》所述一百八人,不外乎奇杰之士,虽其人之赋性或有特殊,善恶刚柔,姸娸文野不同,然其大致,皆怀抱愤恨不平之气,思得一逞,遂不惜流为盗贼,故虽谓为一流人可也。如地煞七十二人中,则有特长者更少,益无从分别。《石头记》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名士闺媛,以至卜巫仆媪之流,数百余人,莫不有其特长,一人之事,断不能易为他人所作,此眞千古小说中之大观,迥非《水浒》之囿于一部分者所可及矣。
  故以结构论,《水浒》较《石头记》严整有法;以描摹人情及社会状态论,则《水浒》逊《石头记》远甚。《水浒》仅以一事见长,《石头记》则如百川汇海,人间万事莫不具备,自宫闺阀阅至闾阎蓬荜,以及医巫星相,花木农佃,博徒蔑片之流,皆跃然纸上。作者生平所观察之社会,多能言之有故,非可勉强为之。后之学《红楼》者,往往竞述琐屑之事,自矜博雅,而按之事实,相差殊远,眞可谓不量力矣。
  世之读《水浒》者,多喜其痛快淋漓,为能尽豪放之致。《水浒》之叙事雄快,令人读之块磊俱消,自是其长处。然《水浒》之能冠古今诸作者,正不在此,实以其思想之伟大,见地之超远,为古今人所不能及也。吾国数千年来,行专制之政,压抑民志,视为故常。小说之寓言讽社会,率皆陈陈相因,以忠君爱国为宗旨。卽叙述乱君贼臣之事,其结局亦不能为完满之诛伐。自非有应运之君代兴,则绝不敢一言斥及天子。若贼臣之诛,则除假手于君主之外,无他策。至于蚩蚩小民,遭逢乱世,备受千灾五毒,虽未尝不为之太息咏叹,而归罪于君相之言,实不多觏。施耐庵乃独能破除千古习俗,甘冒不韪,以庙廷为非,而崇拜草野之英杰,此其魄力思想,眞足令小儒咋舌。民权发达之思想,在吾国今日,独未能普及,耐庵于千百年前,独能具此卓识,为吾国文学界放此异彩,岂仅以一时文字之长,见重于后世哉!
  小说中之《水浒》、《石头记》,于词中可比周、辛。《石头记》之境界惝怳,措语幽咽,颇类淸眞。其叙黛玉之满怀幽怨,抑郁缠绵,便不减美成《兰陵王》、《瑞鹤仙》诸作。《水浒》之雄畅沉厚,逼稼轩;读《北固亭怀古》及《别茂嘉十二弟》之词,乃令人忆及林武师、武都头。文字之感人如此,会心人当不以为讆言。
  词以能造曲咽之境者为正宗,故淸眞集千古之大成。若稼轩词境,自非有幼安之才力,实未易学。虽以迦陵之学辛,犹未能尽得其神,下此何足论数。小说之趣味与词颇近,故《石头记》可作千古模范。《水浒》则非有耐庵之才,冒冒然为之,必失于粗犷,不可读矣。后世之学《红楼》者,如《花月痕》等书,虽蹊径不高,尙不失为怡情小品;若《粉妆楼》、《绿牡丹》之类,则庸劣不可寓目。后之作者,当知所取法也。
  《水浒》与《石头记》,其取境绝不同。《水浒》简朴,《石头记》繁丽;《水浒》刚健,《石头》旖旎;《水浒》雄快,《石头》缥渺。《水浒》写山野英夫,《石头》写深闺儿女;《水浒》忿贫民之失所,故为豪杰吐气;《石头》痛风俗之奢靡,故为豪戚贵族箴规。其相反如此。然两书如华岳对峙,并绝千古。故小说必自辟特别境界,始足以动人。后世作者,輙以蹈袭前人门径为能,自谓善于摹仿,宜其平庸无味,不値一顾。
  好书不厌百回读,小说之佳者,尤令人久读不倦。余于《石头记》,几每岁必读一过,而偶一开卷,輙有新感触。自觉趣味无穷,他书乃无此乐。若近日之译本小说,舍《茶花女轶事》外,大都千篇一律,一览之后,束之高阁,永不复忆及矣。
  余常谓著书至于小说,最为难事。必先十年读书,继之以徧游通都大邑、名山胜水,以扩展胸襟,观察风俗,然后闭户潜心,酌定宗旨,从事撰述,不责程功之期,随兴所至,偶然下笔,虽至数岁始得杀靑,亦无不可,然后其书成,乃有可观。若今之作者,率尔操觚,十日五日,便已成篇,天机旣已汨没,安有佳制。文字遗漏,错简百出,自夸其神速,而不知全属糟粕。小说本为怡情之物,旣非人间所日用之需,堆砌成作,徒祸枣梨,果何取乎!
  《水浒》发挥作者之理想,故凭虚构造,虽假前人之事迹演成,其举动一切,悉由自主。且所托系前代,故处处书,毫无讳饰,以所发之感全系无形中一种不平之气,无可顾忌也。《石头记》纪当时之秘史,事迹人物,全有着落,不敢显指时代,则幻为无稽之言,然隐语阳秋,亦足触忌,故深文曲笔,务求其晦。粗心读之,几不知所谓,故书中所指之人,至今不能断定,而措语离奇者,亦永无明解之一日矣。
  《读《石头记》者当分数派,有喜其言情者,有谓其能明空幻之旨者,有谓其善写社会状态者,有据以讨究淸初之秘史者,此皆有得之言。更有熏心富贵者,则徒好书中所纪衣饰、饮馔、园亭、陈设,则俗目耳。《石头记》于人情风俗及男女情爱与色空诸旨,自不能谓非书中要议,然据篇首所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则作者之伤心怀抱,具见言外。则书中暗指当时秘事,实无可疑,惜无人能一一证明之耳。
  《石头记》楔子后,开篇第一句卽用「当日地陷东南」六字。试问欲纪姑苏,与地陷有何关系?非指明末南都之陷而何?以此推之,则所纪皆福王被虏以后诸事。故甄士隐出家时,曲中又有「从此后眞方唱罢假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等语,叹颜事仇者之无耻也。呜呼!异族之辱,黍离之痛,所感深矣!
  《雅言》第一期(1912)
  ○小说杂考
  林纾
  《三国演义》为元人王实甫撰。《七修稿》又以为明罗本贯中所编。金圣叹评为第一才子书。其书组织陈志、裴注及唐、宋小说而成。前淸入关时,曾翻译为满文,用作兵书。袁崇焕之死,卽用蒋干偷书之谬说;而督师竟死于奄奴之手。然诸葛忠武之忠,非是书不彰;而曹阿瞒之奸,亦非是书不着。
  《封神传》为小说中之最奇诡者。《归田琐记》曰:「林樾亭言:昔有士人罄家所有嫁其长女者,次女有怨色。士人慰之曰:『无忧贫也』。乃因《尙书》《武成》篇『惟尔有神,尙克相予』语,演为《封神传》,以稿授女。后其壻梓之,乃大获利。」考《周书》《克殷》篇「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国九十有九,馘魔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魔与人分别言之,虽不知所谓魔者何谓,然亦足证小说之依托。广成子见《庄子》,赤精子见《汉书》《李寻传》,托塔天王见《元史》《舆服志》,哪咤见《夷坚志》,灌口二郞卽杨戬。其说皆不为无据。
  《西游记》,咸传出元邱眞人处机之手。然《冷庐杂志》曰:「《西游记》推五行之旨,视他演义为胜,相传出元邱眞人处机之手。山阳丁俭卿舍人晏,据淮安府康熙初旧志《艺文志》目,谓是其乡明嘉靖中岁贡官长兴县丞吴承恩所作。」
  余儿时从诸兄观剧,见李元霸运双椎,神勇无匹,而李存孝用铁挝,忠义之槪凛然。童子无识,以为元霸果勇,而存孝且勇而忠,居恒怏怏,惜其惨死。迨长能读《唐书》,至《高祖诸子》传,高祖凡二十二子,窦皇后生建成、太宗、元吉、元霸。元霸字大德,幼辨慧,隋大业十年薨,年十六,初无武功,心为爽然。又读《五代史》,存孝为代州飞狐人,本姓安,名敬思,克用养子,赐姓名,猨臂善射,舞铁挝,捷疾如飞,剧中演其勇槪,信矣。后乃附梁,克用围之。食尽,泥首请罪,车裂以殉。然则所云忠义者诬矣。故家庭敎育,当举人人所知之事,语以眞际,一染小说及梨园之谬说,适足以病童子之脑筋,是不可不知。
  一日天暑,余家居苦热,偶出乘凉,见村店上有人燃灯作宣讲状,其下围听数十人。余知为讲演义也,亦就听之。方言姜太公射死赵公明,用七箭书,行法曰十九日,而公明死。窃谓其设想甚奇。后观《小浮梅闲话》,中载《封神传》所称太公射死赵公明事。考《太公金匮》云:「武王伐纣,丁侯不朝,尙父乃画丁侯于策,三旬射之。丁侯病,大剧,问卜,占曰:『祟在周』。丁侯恐惧,乃遣使者诣武王,请举国为臣虏。尙父乃以甲乙日拔其头箭,丙丁日拔其目箭,戊己日拔其腹箭,庚辛日拔其股箭,壬癸日拔其足箭。丁侯病愈。」赵公明事或卽脱胎于此。今乃知文字一道,万不能仓卒将人抹煞,演义且然,何况人之专集?
  说部中有不可解者,如称人之美必曰潘安,将「仁」字斥去;称潘美必曰潘仁美,却增一「仁」字,余前已论过矣。至于岳云,《宋史》列传为飞养子,从张宪战,多得其力,军中呼曰羸官人。每战,以手握两铁椎,重八十斤。而说部偏以为忠武所生子。关兴者,壮缪子也,而演义复以为养子。何所见而然,殊不可解。
  《飞龙传》为述宋太祖龙兴时事,叙世宗登极及陈桥兵变,似是而非。至云太祖有鸾带一条,伸之卽为巨棒,此与孙悟空耳中金箍棒事相埓。余家居时,门临池上,毗舍卽为社公之庙,戏台高出池上,阴凉四合。有陈华者,日讲演义,雅有声色,余亦时就听之。乡有老人年八十二矣,忽谓予曰:「赵匡胤能使棒耶?」余前数月适观《铁围山丛谈》,卽应之曰:「宋徽宗讲汉武帝期门故事,出时,宦者必携从二物,一为玉拳,一则铁棒。铁棒者,乃艺祖仄微时,以至受命后所持铁杆棒也。」据此以观,则使棒事或有之。小说家用孙悟空事,称为鸾带所化,谬矣。
  《宋史》载刘豫降金,杀其骁将关胜,胜不从逆故也。按《水浒》有关胜。《癸辛杂志》,龚圣与作《关胜赞》云:「大刀关胜,岂云长孙?云长义勇,汝其后昆?」以其时考之,宋江作乱,正在宋末,然则刘豫所杀之关胜,卽《水浒》之关胜耶?世之图关胜者,赤面大刀,其状似壮缪,于是凡关姓者,匪不赤面,匪不大刀,而《施公案》之关太出矣。太号小西,盖自命为山西人,似卽壮缪之后。小说家无识盗袭,可笑。
  淸高宗数下江南,颇伤烦费,松筠力谏,几死,遂无敢言者。厉太鸥方无聊,谱《迎鸾新曲》以贡媚,旣不敢将乘舆代以优伶,入剧场演唱,无可着笔,则请出许迈、葛洪诸仙,约会迎鸾,是强使神仙势利矣。又不已,则引及西王母;又不已,则引及水仙王;至于乌介虫亦来迎驾,无数仙眞水族羣集于行宫门外,喧天之闹,而乘舆不见不闻,眞可谓善说鬼话。诗人无聊,何所不至,樊榭且然,况其它乎!
  当日京师三庆班中,有丑脚赶三者,能谲谏,孝钦在时,颇悦其人。癸未年,余初入都,见赶三演《变羊计》。赶三为女巫,牵羊至一人家。其妻妬悍,以绳缚夫之足,系于门次。巫入,易之以羊,纵夫令去。妻出,失夫而得羊,则大哭。巫伪过门外,妻延巫入问。巫为其祖先附体,大肆谯詈。同社王小沂以为构思甚奇,林希村曰:「此见宋文玘《开颜录》。」余知《开颜录》在《说郛》中,乃髣髴不能记。后此检得原书,果如希村言。末载士人旣归,妇问曰:「多日作羊,不乃辛苦耶?」夫曰:「犹忆噉草不美,肚中痛耳。」妇愈悲,自此不复妬忌矣。因叹希村之健记。
  《铁笛亭笔记》
  ○小说丛话
  侗生
  英人哈葛德所著小说,不外言情,其书之结构,非二女争一男,卽两男争一女,千篇一例,不避雷同,然细省其书,各有特色,无一相袭者。吾国施耐庵所著《水浒》,相类处亦伙。卽以武松论,性质似鲁智深,杀嫂似石秀,打虎似李逵,被诬似林冲,然诸人自诸人,武松自武松,未尝相犯。曹雪芹所著《石头记》,所记事不出一家,书中人又半为闺秀,闺秀之结果,又非死卽苦,无一美满。设他手为此,不至十回,必致重复,曹氏竟纡徐不迫,成此大文。其布局如常山率然,首尾互应;如天衣无缝,无隙可寻。尤妙者,写黛玉一身,用无数小影,黛玉与小影,固是二人;卽小影与小影,亦不少复。可见中西小说家,每能于同处求异。同处能异,自是名家。盖不深思,则不异;不苦撰,又不得异。深思而苦撰,其不为名家者几希?
  近代小说家,无过林琴南、李伯元、吴趼人三君。李君不幸蚤世,成书未多。吴君成书数种后,所著多雷同,颇有江郞才尽之诮。惟林先生再接再厉,成书数十部,益进不衰,堪称是中泰斗矣。总先生所译诸书,其笔墨可分三类:《黑奴吁天录》为一类,《技击余闻》为一类,余书都为一类。一以淸淡胜,一以老练胜,一以浓丽胜。一手成三种文字,皆臻极点,谓之小说界泰斗,谁曰不宜?
  林先生所译名家小说,皆能不失原意,尤以欧文氏所著者,最合先生笔墨。《大食宫故余载》一书,译笔固属绝唱,《拊掌录》之《李迫入梦》一节,尤非先生莫办也。
  西人所著小说虽多,巨构甚少,惟迭更司所著,多宏篇大文。余近见《块肉余生述》一书,原著固佳,译笔亦妙。书中大卫求婚一节,译者能曲传原文神味,毫厘不失。余于新小说中,叹观止矣。
  《孤星泪》一书,叙一巨盗改行,结构之佳,状物之妙,有目共赏。嚣俄氏善作悲哀文字,是书尤沈痛不忍读。余读是书,三舍三读,未终篇也。书末未署译者姓氏,余颇以为歉。
  林先生所译《神枢鬼藏录》出版,某报讥之。实则该书虽非先生杰作,详状案情,形容尽致,有足多者。惟近译《贝克侦探谭二编》,事实译笔均无可取。转思某报所言,似对是书而发者,贝克、贝克,误林先生不浅也。
  余不通日文,不知日本小说何若。以译就者论,《一捻红》、《银行之贼》、《母夜叉》诸书,均非上驷。前年购得小说多种,中有《不如归》一书,余因为日人原著,意未必佳,最后始阅及之。及阅终,觉是书之佳,为诸书冠(指同购者言),恨开卷晚也。友人言:「是书在日本无人不读,书中之浪子确有其人,武男片冈至今尙在。」又曰:「林先生译是书,译自英文,故无日文习气,视原书尤佳。」
  《天囚忏悔录》一书,亦林先生所译,事实奇幻不测,布局亦各得其当。惟关节过多,以载诸日报为宜,今印为单行本,似嫌刺目,且书中四十章及四十五章间有小错,再版时能少改订,方成完璧。
  《雌蝶影》时报馆出版,前年悬赏所得者也。书中所叙事物虽似迻译,然合全书省之,是书必为吾国人杜撰无疑。书中有一二处颇碍于理,且结果过于美满,不书生识见,惟末章收束处,能于水尽山穷之时,异峯忽现,新小说结局之佳无过此者。友人言此书为李涵秋作,署包某名,另有他故。
  《新蝶梦》前半颇可观,惟结处过远事理。冷血所著小说,多有蛇尾之讥,此书尤甚。
  《双泪碑》,亦时报馆出版,篇幅甚短,寓意却深。时报馆诸小说,此为第一。《双罥丝》与此书为一人所著,远逊此书。前人谓文字有一日之短长,观此二书而益信。
  《新法螺》一书,以滑稽家言,为众生说法,用意善良苦,文笔亦足达其意,滑稽小说中上乘也。末附《法螺先生》谭,亦有可取。
  《埃及金塔剖尸记》一书,半言鬼神,有吴道子绘地狱之妙,其叙儿女私情处,亦能曲绘入微。
  英人哈葛德工于言情,尽人皆晓,然守钱虏之丑态,武夫之慷慨,一经哈氏笔墨追摹,亦能惟妙惟肖。《玉雪留痕》中之书贾,《玑司刺虎记》中之大尉,形容如生,可歌可泣。《洪罕女郞传》,兼武夫钱虏而有之,宜见特长,然其中着墨处,反逊二书。似哈氏状物最工,今遇其善状之人,不应如是。再三思之,中有一理:哈氏身为小说家,书贾之性质,哈氏所最晓;《玑司剌虎记》中之大尉,身在兵间,其事足为国人范,想亦哈氏所乐述。一切于身,一关于国,言之较详,理也。《洪罕女郞传》之大尉,固属赋闲,且于本书无绝大之关系,故不能偏重。书中之小人,为哈氏所唾骂者,又不仅一钱虏,势不能少分墨渖以状余人,以是故不能如二书之详尽。
  侦探小说最受欢迎,近年出版最多,不乏佳作,如《夺嫡奇寃》、《福尔摩斯侦探案》、《降妖记》等书,其最著者也。
  《孽海花》为中国近着小说,友人谓此书与《文明小史》、《老残游记》、《恨海》四大杰作。顾《孽海花》能包罗数十年中外事实为一书,其线络有非三书所及者。为其笔之诙谐,词之瓌丽,又能力敌三书而有余。惜印行未半,忽然中止。天笑生承其意,为《碧血幕》一书,文笔优美,与《孽海花》伯仲,未数回亦止。神龙一现,全豹难窥,见者当有同也。
  《新茶花》一书,旣多袭《茶花女》原意,且袭其辞,毫无足取。余尝谓中国能有东方亚猛,复有东方茶花,独无东方小仲马。于是东方茶花之外史,不能不转乞于西方。尤幸《茶花女》一书先出于七八年前,更省迻译之苦,于是《新茶花》竟出现于今日。
  《小说月报》第二年第三期(1911)
  ○说小说
  恨海
  新厂
  予友南海吴君趼人,性好滑稽,雅善词令,议论风生,滔滔不倦,每一发声,輙惊四座,往往以片辞只义,令人忍俊不禁,盖今之东方曼倩也。尤善文章,下笔千言,不假思索。君与予为莫逆交,倏忽将十年矣,予非敢阿其所好也,盖从未见君作文尝先用一纸草稿云。君性喜小说,于古今人所著译之篇,殆无所不读,而尤喜自作小说,与予有同嗜焉。君所著小说,无体不备,纸贵一时,海内君子莫不知之,予亦不必赘陈矣。尔日广智书局复出版一新书—写情小说,题曰《恨海》,亦吴君所撰也。书分十回,都四万言,洋洋洒洒,淋漓尽致,情文兼至,蕴藉风流,笔墨之妙,无以复加。惟书中情节,哀艳非常,予尝尽半夜之力,循诵再过,而于心有戚戚焉。盖写情小说,大抵总不出「悲欢离合」四字,今是篇所述,为庚子拳乱中迁徙逃亡,散失遭难之事,荡析流离,疮痍满目,所以有悲无欢,有离无合。用情之深,所以足多者在此;写情之难,所以足多者亦在此。盖欢场之情,不特易用易见,而写之亦殊易,然如是等情,总不近于轻薄淫邪,故写情小说,人每目之为诲淫之书者,良有以也。是书独出心裁,不落窠臼,一往情深,皆于乱离中得之。夫乱离之情,不特难有少见,而写之亦綦难。故其为情也,如松风明月,如淸泉白玉,皎洁淸华,温和朗润,诚为天地男女之至情哉!夫以写情之作,而以《恨海》名之,则其所解于此情字者可以见矣。故自有写情小说以来,令予读之,匪特不能欣欣以喜,转为悁悁以悲者,此其第一本矣。虽然,予之所以读此篇而感不绝于予心者,岂伤心人别有怀抱耶?毋亦悲吾中国风俗之不良耳。综观此事始末,皆早婚不良之结果而已。士宦温厚之家,每喜为弱小女子早订婚媾之约,而卒乃演此悲惨之剧,不其傎欤!予愿善读书者,其各以早婚为戒,而毋再蹈此覆辙焉。然则此文也,岂得仅以写情小说目之哉!
  新盦谐译
  紫英
  泰西事事物物,各有本名,分门别类,不苟假借。卽以小说而论,各种体裁,各有别名,不得仅以形容字别之也。譬如短篇小说,吾国第于小说之上增「短篇」二字以形容之,而西人则各类皆有专名,如romance,novelette,story,tale,fable等皆是也。吾友上海周子桂笙所译之《新盦谐译》第二卷中,则皆能兼而有之。其第一卷中之《一千零一夜》卽《亚拉伯夜谈录》也,原名为“Arabian NightsEntertainment"。此书在西国之价値,犹之吾国人之于《三国》、《水浒》,故男女老少无不读之,宜吾国人翻译者之多也。先是吾友刘志沂通守接办上海釆风报馆,聘南海吴趼人先生总司笔政。至庚子春夏间,创议附送译本小说,刘君乃访得此本,请于周子,周子然以义务自任。盖彼此皆至交密友,时相过从,且报中亦恒有周子译着之稿也。当时风气远不如今,各种小说亦未盛行。周子虽公余之暇时有译述,而书贾无过问者,故然允为刘君迻译此篇。借乎是年炎威肆虐,酷暑逼人,周子乃延凉于姑苏台畔,译事遽废。自是以后,公私麕集,不遑兼顾,遂未卒业,然续译之志,未尝少怠也。亡何,上海《大陆报》小说栏中亦译登此书矣。周子见之,喜曰:「吾未竟之志,今可如愿以偿矣。」然未尽数十页,亦卽中辍。又越数载,商务印书馆之《天方夜话》旣出版,而全书乃始吿成焉。此外如连孟靑所主之《飞报》中,亦尝略译一二,不过片鳞残爪而已。是此书开译之早,允推周子为先,而综观诸作,译笔之佳,亦推周子为首,彰彰不可掩也。苍古沈郁,令人百读不厌,不特为当时译着中所罕有,卽今日译述如林,亦鲜有能胜之者。至第二卷中所载诸篇,大抵为《寓言报》而译者。当时《寓言报》为吴门悦庵主人沈君习之之业,笔政亦吴君趼人所主也。会壬寅春,吴君应《汉口日报》之聘,客居无俚,乃取此书详加编次,且为文以序之,旋付上海淸华书局,遂得公之于世云。
  胡宝玉
  新厂
  《胡宝玉》,一名《三十年上海北里之怪历史》,此书于丙午初冬出版,颇风行一时,大有洛阳纸贵之概,作者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第自署为老上海而已,要亦一有心人也。胡宝玉为中国近代唯一之名校书,香名鼎鼎,负盛誉者四十余年。南北诸名妓中,非无翘然特出,色艺双绝者,然对于宝玉,皆自叹弗如焉。盖宝玉不独以色胜艺胜,而其才实足以横绝一时云。此书之作,卽所以传宝玉者也,故名之曰《胡宝玉》仿《李鸿章》之例,其体裁亦取法于泰西新史。全书节目颇繁,叙述綦详,盖不仅为胡宝玉作行状而已,凡数十年来上海一切可惊可怪之事,靡不收釆其中,旁征博引,具有本原,故虽谓之为《上海之社会史》可也。文笔亦极雄健简炼,一字不苟,而且条理井然,前后一致,到底不懈,诚近今游戏文章中不可多得之大手笔也。大抵小说一道,言之无文,则事迹虽奇,一览之后,无复余蕴矣;文笔佳胜者,则自能耐人寻味,百读不厌。虽然,余反复阅之,而不觉重有感焉。盖中国自古至今,正史所载,但及国家大事而已,故说者以为不啻一姓之家谱,非过言也。至于社会中一切民情风土,与夫日行纤细之事,惟于稗官小说中可以略见一斑。故余谓此书可当上海之社会史者此也。惟是吾国自与东西各邦通商以还,上海一埠首当要冲,骎骎乎为全国繁盛之冠,而近人且拟之为中国文明之中心点焉。顾如此重要之地,而数十年来,其间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之所作所为,可以昭示来兹者,乃不过如是如是。呜呼!往者已矣,来日方长,吾愿居是邦者毋再醉生梦死,使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也。
  雪中梅
  缦卿
  是书为日本广末铁肠所著,译者江西熊梦九君。译笔雅驯,流利条鬯。篇中所述,为明治初年改革时代故事。写几多英雄儿女致身国事,奕奕如生。其国野基于少年英雄楼演说「社会如行旅」一段,议论纵横?滔滔汨汨,诚足鼓动人之政治思想。吾预备立宪国民,尤堪借鉴。至于国野基与春儿,自幼订婚,未经谋面,旣而数遇,两各倾心,乃有人从而觊觎,设计谗间,讵知兹因非偶,徒用心机?谁谓好事多磨,竟成眷属。余尝题七绝二章于其后云:「扶桑岛国逞雄姸,立宪徒强讵偶然?我国祗今龙见首,何如明治卅年前」?「相逢夫壻不相识,但识斯人抱负奇。海内英才谁个是?丈夫国野女春儿。」
  西游记
  阿阁老人
  《西游》者,中国旧小说界中之哲理小说也。细观其自借炼石化身起点,以至远逝异国,学道而归,恢复昔时一切权利,吾人苟能利用其前半段之所为,卽可得今日出洋求学之效果,以精器械,以??强,保种在是,保敎亦在是。古人谓妙诀卽在书中,吾于《西游》亦云。
  又
  微厂
  《西游演义》一书,吾国旧时学者以及普通妇孺咸爱读之。惟原本未列撰者姓氏。毛奇龄据《辍耕录》,以为元代邱长春所著,世多信之。钱辛楣曾正其谬,定为明人之作。按是书本为明吴承恩所撰,吴字汝忠,山阳人,嘉靖中岁贡生,官长兴县丞,见丁俭卿《石亭纪事》。
  恨史
  文癖
  余友陶子报癖,湘中大文豪也。著述等身,尤擅短篇小说。一日往谒,值握管疾书,遂趋而窥之,则知书小楷也;捧而阅之,则知着《恨史》也。又逐次读之,则知《恨史》之原因。秋瑛有约,唐生无缘,有约忽爽,抱节以终,无缘空爱,亦是负心,此秋瑛之恨,而唐生之史也。恨而有史,史之幸也,史而曰恨,恨之不幸也。史幸而有恨,恨不幸而有史,此《恨史》之所以着,此《恨史》之所以传。且恨之为物,一缺月也,一奇数也,虽人力莫能陶其圆,齐其偶者也。缺不圆,乌乎不恨!奇不偶,乌乎不恨!男女不遂,固属可恨,然亦私情,在彼谓之私,在此则不然,故表而传之,以见天地之至情莫如男女,男女之不遂莫如私情,故遂则生,否则死,生者不可恨,死者长已矣,私情之关系大矣哉!余本恨人,其恨有三:一恨天下大事不可为,二恨文字不遇知己,三恨从来沦落不偶的佳人。是知汤卿谋之三哭,与余之三恨,又何异焉。今读报癖是书,而余之恨殆永无澌灭之时期也。噫!
  新石头记
  报癖
  自曹雪芹《石头记》出现后,大受社会之欢迎,纸贵洛阳,名驰东岛。而吾国一般操觚之士,心焉羡之,不虑贻讥,亦腼然续貂而学步,后先迭出,名目渐繁(如《风月梦》、《红楼再梦》、《红楼重梦》、《红楼绮梦》、《红楼圆梦》、《续红楼梦》、《后红楼梦》、《疑红楼梦》、《疑疑红楼梦》之类),试调查其内容,非纪潇湘馆主之返魂,卽称怡红公子之还俗。况言词错杂,事迹荒唐,陈陈相因,毫无特色,较之曹着,不啻天渊,似俚似文,殊乖体例。有如此之好材料,而运用不得其当,良可惜已!前乙巳,《鸠江日报》亦刊有《大红楼题解》一种,然原书未潇一覩,仅于题解中求之,究不审其结构之若何。要之,以上诸作,其失曹本之眞相,固无庸解决者也。南海吴趼人先生,近世小说界之泰斗也,灵心独具,异想天开,撰成《新石头记》,刊诸沪上《南方报》。其目的之正大,文笔之离奇,眼光之深宏,理想之高尙,殆绝无而仅有。全书凡四十回,以宝玉、焙茗、薛蟠三人为主脑,未涉及一薄命儿。且先生亦现身说法,为是书之主人翁(书中之老少年,先生之化身也)。而其所发明之新理,千奇百怪,花样飜新,大都与实际有密切之关系,循天演之公例,愈硏愈进,愈阐愈精,为极文明极进化之二十世纪所未有。其描模社会之状态,则假设名词以隐刺中国之缺点,冷嘲热骂,酣畅淋漓。试取曹本以比较之,而是作自占优胜之位置。盖旧《石头》?/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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