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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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相公说:“是。”
三劝你风云在念。要平步直上青天。读书思想中状元,不中还是功夫欠。前拥后护,坐轿为官,那样峥嵘,不过是个秀才变。小相公说:“是。”
口劝你休学浮荡。马儿好不在鞍装。腹中无有好文章,三四等上不的秀才帐。短袍窄袖,件件在行,街头摇摆,也不成个人模样。小相公又答应说:“娘说的极是。”
五劝你把父在念。千里外何日回还?你能发愤做高官,就是仇人也不敢怨。福来祸解,父子团圆。若以如此,才是个男子汉。
小相公说:“为儿知道了,娘说的极是。”娘子说:“罢了!我儿起来,去把书拿来这房中,我一间里刺绣,你一间里读书。”小相公起来说:“是。”
小孩儿小小侥幸,进了学如到天庭。东西尽去放风筝,哄着我由他的性。家有丈夫,教子成名;难道没达,就把书本子衡?
不一时,小相公拿了书来。娘子说:“我儿听我道来。”
既读书登科有分,你二舅方才是人。绝顶文章志不伸,方才怨那时合运。书本搁起,说我命贫,这样心肠,天生不长进!
小相公说:“娘说的是。”果然到了西间里,拂了拂桌子,放下书,高声诵读。
方娘子手拿针线,寻思泪雨潸潸。娇儿一个最孤单,未从打他手先战。条子一落,心如刀剜。要他成人,须索把脸变。
娘子放下针线,便说:“保儿,我不知你念了几遍了?我绣线已是三条了。天色已晚,这光阴好快呀。你给我点起灯来。”不一时灯到,娘子说:“我儿,你听我道来。”
你看这光阴似箭,转回头日落西山。错错眼睛又一年,光阴不能着千金换。少不努力,老大堪怜,那时懊悔,难把白头变。
“我儿,坐下读吧。”
我那儿书声嘹亮,听着他字字铿锵。纤手拈来绣线长,此时才把眉头放。日日如此,不负时光。今科不中,还有那来科望。
娘子出的房来,听了听,天交三鼓,便回房来,炖了一壶茶,盛了一碗棋子,送来说道:“我儿略歇歇再念。”
方娘子把针线暂抛,怕娇儿肚里饥乏,一碗棋子一壶茶,亲身送到灯儿下。专功诵读,歇歇何差?早晚用心,省的娘牵挂。
小相公起来接去,吃了又念。
剔银灯把花窗明照,看了看月上柳条。绣线重添十五条,梅花已插的枝头闹。绣工已毕,书声转高。叫声娇儿,不觉的微微笑。
娘子说:“我儿,你听听几更了?”小相公说:“三更了。”娘子说:“不读书罢。这里还有一壶茶,你拿去吃了好睡。以后就把今日做个样子。”小相公说:“是。”这一回有分教:寒烛烧残开月殿,宫花插处见烟楼。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再会重逃
按下方娘子教子不提。且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又是四五年了。那十五年的夫妻,倒离别了十年有余;十五年的父子,并不识面:如何不想!
[呀呀油]我那妻,我那妻,娶了四载就别离。又过了十一年,在灯下才一聚。我那儿,我那儿,并不识模样瘦合肥。那一夜我到家,并莫敢惊他睡。
白日到还好过,黑夜实是难捱。好长宵,好长宵,倚在床头睡不着。想我那儿没长成,叹我那妻儿正年少。好难熬,好难熬,一身千里故邻遥。愁黑夜不成眠,千条路儿思量到。
想了想,“这五六年了,那官司或者也松了,我悄悄的到家走走,有何不可?”
怪想家,怪想家,终朝每日在天涯。忽动了故乡心,死活的放不下。去到家,去到家,认认我那娇儿,看看他妈。我纵然难久留,也诉诉衷肠话。
“我那儿今年已是十五六了,也未必能供给读书。连年来积下了三百银子,捎了家去,好叫我那妻子费用。”
家里难,家里难,虽然还有几亩田,一妇人何处来?料想也不能便。打油称盐,打油称盐,纳草封粮都要钱。我那儿虽长成,也未必把书念。
昼夜打算起身。徐员外听说e,摆下酒席,徒弟们三两的,二两的,都来送行,也是恋恋不舍。
泪眼双双,泪眼双双,薄仪相送返故乡。到家中二三年,还望你把山西上。五载一趟,五载一趟,指教门人增舍光。千嘱咐早早来,休辜负门人望。
徐员外给张鸿渐雇了一个长骡,师徒们洒泪而别。
路途遥远,路途遥远,快骡顿辔又加鞭。一步步近家乡,屈指把路程盼。打了打尖,打了打尖,翻身上马又加飞颠。只到日头西,走了勾一百半。
一日到了北直境界宿下,夜间忽听的邻房唱曲子,居然是故乡的腔调,心里着实感叹。听了听,唱的是个五更。
[楚江秋]一更里苦难言,日落怕孤单。他那里手托香腮盼。拳着他那金莲,斜倚着牙床绣枕边。四更也未眠,五更也未眠;五更也未眠,还合那孤灯作伴。
二更里苦难熬,明月上柳梢。他那里必定泪珠吊。听那更鼓儿敲,长夜还愁睡不着。上床也是焦,就枕也是焦;就枕也是焦,还愁着银灯照。
三更里鼓乱催,想你泪双垂。你那里独展红绫被。此时孤孤凄凄,吹灭灯儿更难为。翻来也是悲,复去也是悲;复去也是悲,必定不能睡。
四更里鼓冬冬,想你绣房中,乏困不觉枕边空。此时合眼嚎咙,必定合我正相逢。梦里也是空,醒来也是空;醒来也是空,劳你南柯梦。
五更里夜儿残,枕上梦初还。绣房想把行人盼。此时孤孤单单,临明偏觉绣衾寒。左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右也是难安,已是鸡鸣乱。
隔着家近了,那心里越发想家。那鸡才叫,就起来上路了。
[呀呀油]家近了,家近了,两程路儿更难熬。上了骡又加鞭,恨不能一时到。心又焦,心又焦,百里如同万里遥。俨然在绣房中,已把我娇儿叫。
走了半日,那天下起雨来了。冒雨又走了一程。便说:“掌鞭的,我虽是大名人,我却不往大名;去那永平府,有一个姐姐家,我要打他那里过去,一来看看,二来歇两天。”
往大名,往大名,我却不上大名上永平。说大名雨水多,看路上忒也浓。上卢龙,上卢龙,有个姐姐住乡中。往那里住两天,可叫他把我送。
那赶脚的果然就合他上了永平府,到了王店桥,隔着家有一程路,心里胆虚,带上眼罩儿遮了面。
近故园,近故园,马上踌躇左右难。怕撞着认识的人,眼罩儿遮了面。闷恹恹,闷恹恹,每朝夹马又加鞭。家越发在眼前,程程儿走的‘陵。
只走的隔着自己的庄,还有十数里路,便寻思个叔伯哥哥,是张子明,在这邻庄居住,暂且往他家里住下,夜间深了着,再走不迟。
到邻村,到邻村,岔下路儿去投亲。千年多不来家,那大娘也该问一问。等到黄昏,等到黄昏,更深夜静少行人。那时可回家,慢慢的把门进。
且是到他那里,先打听打听,看那官事紧慢如何,才好归家。不多时,来到庄里,到了门口。
竟登堂,竟登堂,顶头撞着他大娘。忽看见侄儿归,好像是从天降。叫声大郎,叫声大郎,你大兄弟返故乡。你流水跑出去,快把门关上。
张子明把门关上。张鸿渐写了回徐员外书信,打发掌鞭的走了,回来才问那官事如何。张子明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鸭子他妈,鸭子他妈,听的说你藏在家,拽着把切菜刀,上门子着实骂。张春怒发,张春怒发,撕了个罄净着实的咋。惹的那仇越深,对着人常发话。
“李家现如今常察访你,你也该背着些。”打发吃了饭,天就黑了。张鸿渐说:“这一来是没有信的。”张子明才送他走了。
你今出门,你今出门,送你不敢叫别人。不知到人心腹,恐怕再走了信。你到家门,你到家门,三朝两日该起身。那行子知道了,是非难合他论。
张鸿渐背着行李,走丁七八里路,才到了家。看了看,墙高屋整,不似前番那等破烂。不免把门敲了敲,有觅汉金三,出来问是谁。
是何人,是何人,半夜三更来叫门?伸出头来细端详,仆合主不能认。官人进身,官人进身,背着行李往后奔。那觅汉不自然,还跟着只管问。
金三说:“你是谁呀,棱棱挣挣的往里跑?”官人也不理他。又把宅门一敲,方娘子来问。官人说:“是我。”娘子听过声来了,才开了门。官人进去,又恐邻人知觉。
故意声高,故意声高,骂声奴才好蹊跷。既差你送盘缠,怎么不早些到?好杂毛,好杂毛!今日晚了有来朝。你看是多咱晚,才把门来叫?
方娘子怕人听见叫门,故意的扬了扬声,又嘱咐金三道:“这是你大叔,出去休说。”
吩咐觅汉,吩咐觅汉,转身才把内门关。两口子进了房,好像是梦里见。泪珠潸潸,泪珠潸潸,千辛万苦也难言。足待了五年多,又合你见一面。
夫妻相抱,痛哭一场,才细说那逃走的缘故。
自从解了,自从解了,千辛万苦实难学。张官人说一声,方娘子泪珠吊。说到走逃,说到走逃,遇着员外把书教。听说得安身,方娘子微微笑。
官人说完,娘子尚未及言,只见一个小媳妇,进来行礼问安;又拿上一张小桌,酒饭齐到。官人便问这是谁。
娘子开言,娘子开言:保儿媳妇孟娟娟。我家里没有人,娶他来好作伴。排行第三,排行第三,比小保儿大一年。今夏里过了门,这才有两月半。
官人听说娶了媳妇,落下泪来,说道:“儿已成了人家,不知你怎么费心来!咱小保儿呢?”娘子说:“他去考的了。”
槐花黄,槐花黄,他上京中进大场。去年时进了学,看他去瞎胡撞。成了身量,成了身量,他二舅说他好文章。且着他学规矩,也不敢实指望。
官人听说儿去进大场的了,便放下饭碗,那泪点儿直流,说:“咳!我就想不到,你能着孩儿继续书香。可使碎了你的心了!”
我那贤妻,我那贤妻,一个寡妇守孤儿。只想是还无上学,谁想已是把书香继。泪儿双垂,泪儿双垂,叫人心里好伤悲。我年年在他乡,可把你心使碎!
一行拭着泪,便向搭子里取出那银子来,说:“这不是我愁你家里过不的,又愁着读不起书,我连年趱了这几两银子,捎来给你费用。”
娘子推却,娘子推却,家里庄田虽不多,俭省着吃合穿,可到也够俺过。我有一着,我有一着,想想终来该如何?你年年在他乡,到几时得安乐?
“你每日躲着,可也不是长法。既有这宗银子,极好,你就不用动他,便在这里头想出一条团圆路来。”官人说:“甚么路呢?”
上北京,上北京,就把银子纳监生。你若能中京举,也可以扬名姓。此一行,此一行,三年望你就成名。你往前做将来,可听咱夫妻的命。
娘子着他北京纳监,官人大喜,说:“我向来糊糊突突的,就无想到这里。娘子说的极是。”仍旧把银子包起,听了听,已是四更。二人才收拾上床睡了。
话儿长,话儿长,好似织女会牛郎。泪滴了够一瓢,话说够一藏。吹灭灯光,吹灭灯光,十二年来又成双。夜夜的念念着,今日方消消账。
不说张鸿渐夫妻欢喜,且说李鸭子的丈人赵鬼子,是人家的马夫,奉着他主人的差,从河间府回来,合着张官人宿在一座店里。他认得官人,官人却不认得他。
运不高,运不高,一日远归万里遥,合冤家在一堆,自己还不知道。到明朝,到明朝,那个行子开了交,见了他主人家,就把信来报。赵鬼子回家,回了他主人的话,就告了假,到第二日,就来报于老破军。却说这李家虽有十数个族人,可惜不在一处。
老破军,老破军,飞风各处报族人。怕张逵族人多,一半个上不的阵。东跑西奔,东跑西奔,人还无齐日已昏。车子不动铃先响,那里还有走不了的信?
李家齐人,张春就听的说了。他合张鸿渐是邻墙,便上梯子跳过墙来叫了一声:“真个大弟来了家了么?”张鸿渐正在吃晚饭,听的问了一声,吃了一惊。听过声来,遂即出来。
酒落台盘,酒落台盘,叫声大哥我回还。到底是兄弟情,过墙来见一面。跑在庭前,跑在庭前,说我这是头一天。我家里没有人,多亏了你把侄儿看。
张春迭不的问候,便说:“李家齐人来拿你,你快走罢!”张官人这一惊不小!
娘子也慌,娘子也慌,银子给他填在囊。所用的嘎东西,都给他掖搭上。捆起行装,捆起行装,叫人送你过后墙。到大路雇上脚,你往前自家撞。
张春说:“不必叫别人。”便漫墙叫过他大儿张成来:“给你大叔背着行李。”登上梯子,看着他去了,才嘱咐方娘子说:
将灯灭了,将灯灭了,婆媳同床这一宵。若有人爬后墙,打铜盆为信号。铜盆一敲,铜盆一敲,大家过墙动枪刀。一个个绑起来,给他点不公道。
张春嘱咐已毕,又叫那觅汉金三、王五过来在一处里睡,每人一杆枪。又吩咐他说:
心要齐,心要齐,只在墙边莫要离。若有人过墙来,一枪儿放在地。我去墙西,我去墙西,对你叔们哥们知。大家要齐上前,弄他个不精致。
张春吩咐停当,又从墙上跳过去,齐人去了。却说李家纠合丁十数个人,来把宅子围了。
把墙围了,把墙围了,老破军来把门敲。里边人推睡浓,济着他怎么叫。来人心焦,来人心焦,说这墙头也不高。但半夜三更的,怎么敢望里跳?
众人叫不开门,又不敢爬墙,大费踌躇。赵鬼子说:“拿不着人,漫怕他;明明的张鸿渐来了家,怕他怎的!待我跳进去,先捉住金三,开了门再讲。”真个两三个人,撮上他去了。
上墙头,上墙头,揽着株桑树往下溜。才溜到半腰里,一枪儿攮着肉。手足难收,手足难收,扑通跌在树下头。拿绳子拴起来,结了个五丝扣。
墙外头听见赵鬼子一声儿啕叫,就知道吃了亏了。又撮了一个上去。被王五一石头侮下来,把头跌破了。金三一声吆喝:“有了贼了!”
好张春,好张春,领着族人一大群,却推个似不知,闹嚷嚷一声子问:甚么人,甚么人,半夜三更来叫门?乱纷纷,一个说砍一刀,一个说打一顿。
张家一些人上前要动枪刀,慌的李大说:“俺是来拿张鸿渐的。保正也来看着哩。”保正便说:“他来拿张鸿渐,你也把他当不的他。”张春说:“既然如此,我便替他叫门。”
叫金三,叫金三,里边休要把门关。他说不是贼,是要拿张鸿渐。人够一千,人够一千,围了宅子也没处颠。你大叔若在家,到不如把他献。
金三开了门。张春说:“保正既说拿人,你就领着进去拿罢。”李大见拴着赵鬼子,便发话道:“怎么拴着俺的人?”张春说:“不要慌,你发嗄哩?”
不要慌,不要慌,半夜三更爬过墙,必定来做贼,杀了也没妨账。难辨善良,难辨善良,借着拿人来赐光。张鸿渐果在家,再从容把他放。
一伙人到了内门口,叫了几声。金三媳妇一声子里问:“是甚么人?待做嗄?”张春说:“是李家待来拿张鸿渐,速开门。”金三媳妇开了门。
李大不言,李大不言,开了内门往里钻。李家合张家,一霎时满了院。娘子装憨,娘子装憨,外头何人闹喧喧?金媳妇喘吁吁,学说来拿张鸿渐。
方娘子听说拿人,忙叫孟三姐起来。不听的答应。又叫娟娟:
“有人拿你爹哩。”
李大思量,李大思量,媳妇婆婆在一床,就觉着这一来,像有些太孟浪。忽见灯光,忽见灯光,娘子说李大在何方?你若是翻不出,咱可就算算帐。
娘子点起灯来,便说:“李大进来翻。我这卧房里,可不是轻易进来的。拿着人,万事皆休;翻不出来,可休想出去!”李大骇然,李大骇然,不敢轻易进画帘。娘子说你既来,不翻翻怎么算?侄儿张全,侄儿张全,拉进他来翻一翻。揭开这柜合箱,着他都看一看。
那张全是条壮汉,见他婶子吩咐,一把扭住李大,进了房门,端着灯,箱里、床底下,都教他看了。
李大无言,李大无言,深深跪在地平川。,娘子说拴起来,咱从容合他算。都待颠,都待颠,张春说咱各处翻。把李家厢起来,点着火搜一遍。
各处又搜了一遍,回来回复了方娘子的话。娘子气的柳眉直立,粉面焦黄,遂大骂说:
好贼奸,好贼奸!分明做贼爱银钱。见了大些人,就推说来拿张鸿渐。都要拴,都要拴,打他一顿再送官。休叫他一个逃,就完了这一案。
“拴起那别人来,哥们去处治的。李大既进我房,留着我合他讲。给我牵过他来!”李大即忙跪下,磕头告饶。方娘子便骂:
奴才听,奴才听;俺合你那小畜生,不惟说没冤仇,并不识名合姓。夜三更,夜三更,爬墙忽到我家中,若不是太欺心,怎么就送了命。
李大只是磕头。旁里有张家两个侄子,一边一个,打了顿耳根子。娘子说:“且不必打他。”
你那达,你那达,听的你大叔来了家,要拿人还不妨,又说那欺心话。央及他,央及他,话儿把人活气杀!就是他达那老乌龟,心头火也按不下。
李大又磕头说:“我再不敢了!饶了我罢!”旁里那个小伙子,劈脸带腮又一顿拳,鼻子都打破了。娘子说:“且休打他。”
你那达,你那达,曾在俺家当客家。才买了两间屋,就估着天那大。做贼做发,做贼做发,还进房来把人拿。去找那铁槌来,把乜腿砸下!
娘子说:“给我砸下他乜腿来!”众人听说,找铁槌去了。李大急的磕响头,只叫饶命。娘子说:“我家里虽为了事,也还可朝住李大了。找不着铁槌,就使石头罢。”
忘八羔,忘八羔!就使石头把腿敲。掐着脖子往下拉,打笃磨子苦哀告,死声子嚎,死声子嚎?。娘子说到也罢了,论起来你欺心,就该把腿砸掉!
娘子说:“也罢,就且饶了他乜腿,剁下他个脚指头来罢。”说了—声,呵叱把个大拇脚指头剁下来了。李大一声子里啕叫,才吩咐牵出去了。
老匹夫,老匹夫!斜眉瞪眼来欺负。就该卸下乜下半截,也解解我心头怒!老囚徒,老囚徒!仅只一个指头无。虽然是暂时间疼,便宜他还走的路。却说:李家在墙外头那些人,都唬的跑了,仅虏了五六个人。好打呀,每人打了有二百。
把人拿,把人拿,外头跑了十二三。抓住了五六个,打了够二百下。好大开发,好大开发,还要拴去送官衙。那保正也讨嚣,说不的一点嘎。
别人都打了,惟有赵鬼子那胁*(左月右差)里中了一枪,还血淋淋的,就没打他。众人又说;“保正,你既说他是拿人,俺当不的他。如今又翻不出人来,是该怎么着呢?”那保正闭口无言。众人愿承着,立了一张火状。
立火状,立火状,因着黑夜去爬墙。央保正作中人,再失事上他的帐。放他愿枪,放他愿枪,都怨李大无主张。傻着脖子跟了来,几乎把这残生丧!
大家做刚的,做柔的,把李家的人放了,一个个瘤呀点呀的才去了。这回有分教:壑谷神龙能破壁,阶庭小桂更生香。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娇子秋捷
李家人个个少皮无毛,七损五伤,各逃性命而去,不在话下。却说张鸿渐黑夜出门,亏了侄儿张成,背着行李,天明了走了七十里。
[刮地风]黑夜茫茫道路迷,两人直向故城西。生平不解奔波苦,天明走了六七十,人哪哎哟六七十!
张鸿渐乏极了,叔侄两个歇在店里,吃了早饭,适遇山西的骡夫待回家,就雇了他的。
雇下长骡要起行,门前洒泪别张成。前行料想别无事,到家说与你婶婶听,人哪哎哟婶婶听。
叔侄临别,又嘱咐了几句。
我家是非一大些,一个孩子没有爹。得个着急人看望,多多拜上你爹爹,人哪哎哟你爹爹。
看着张成走了,才自己上了骡子,起了身。
上骡回头泪双垂,在家三日又别离。老天造下这逃亡命,未知还家到几时?人哪哎哟到几时?
头一日走了八十,乏极了,就又宿下了。
一夜奔波手脚酸,途中盹睡在雕鞍。安排一夜酣酣睡,及到睡时又不眠,人哪哎哟又不眠。
第二日晌午,才到了王店,就想起那一夜听的唱曲子,一夜没曾睡着。朝朝日日想家乡,到了家乡祸一场。当日凄凉不曾睡,凄凉到比此时强,人哪哎哟此时强。
在骡上愁闷,便合那骡夫闲谈,说:“我来时宿在此处,夜间听的人唱了个五更曲子,甚好听,这又来到此处了。”骡夫说:“我有四季曲儿,唱与相公听听解闷罢。”
[虾蟆歌]一年的好景第一是春天,惟有这离人无有一时欢。冤家呀,你在那里孤,奴在这里单,好不叫人心酸!不知几时才得团圆?百花儿只在枝头上,开开儿卸卸,开开儿卸卸,叫奴两难。一年的光景夏日最天长,惟奴的香汗合泪都成行。冤家呀,你也不成双,奴也不成双,怎不叫人心伤,怎不叫人痛伤!翻来覆去辗转牙床,蚊子儿又来耳边厢,吱吱儿嘤嘤,吱吱儿嘤嘤,叫奴怎当!一年的凄凉秋梦最难成,忽见那梧桐飘飘一叶零。冤家呀,你也睡不安,奴也睡不宁,怎不叫人伤情,怎不叫人痛情!绣房独自捱到三更,秋雨儿又在纱窗外,滴滴儿点点,滴滴儿点点,叫奴怎听!一年的苦景冬日最可哀,但见那梅花独向雪中开。冤家呀,奴又不能去,你又不能来,怎不叫人伤怀,怎不叫人痛怀!长夜不眠月儿渐歪,更点儿只在那谯楼上,叮叮儿当当,叮叮儿当当,叫奴怎捱!唱完了,张鸿渐说:“唱的极好!这是甚么曲子呢?”骡夫笑说:“我却不知是甚么名儿哩,这就合那一更里寒蛩吱吱嘤嘤,啾啾唧唧,是一样的腔调。”
[刮地风]忽闻游子唱歌声,哀切不堪愁里听。便在家乡犹落泪,孤身况在客中行?人哪哎哟客中行。
说不尽途中风霜,客里月露,走了十来多日,才到了牛梦里。系马门前到旧斋,东西相见笑颜开。问声此去来何早?不觉双双泪下来,人哪哎哟泪下来。
却说东家、徒弟,都不料他就回来,相见极惊喜。员外便问:“先生没到家么?来的怎么这样速呢?”相处的久了,张鸿渐也就不背他了。
员外开言问一声,鸿渐从实说分明。家中祸患从头说,坐下门人尽不平,人哪哎哟尽不平。
张鸿渐说了一回,大家嗟叹不一。鸿渐又把那监生的话,说了一遍。员外击掌称赞,连声说:“好极好极!”
忽听鸿渐诉衷情,员外夸好不住声。若是自己觉力薄,我还相助老先生,人哪哎哟老先生。
当下就托员外,上京纳监不提。却说张鸿渐的儿名是张得聚,他娘着他去科举,原不是指望他中,谁想高高中了十四名举人。你说文昌爷爷不坐轿,这就是骑了牛来了。
[罗江怨]方娘子在房中,忽见着报条红,当是一个糊突中梦。我那儿小小顽童,怎能折桂到蟾宫?还疑错把报条送。他二舅说他文章通,大约着还得两三冬,今科谁敢望他中。问了问府县相同,这个信的确非空,娘子不觉心酸痛。
娘子闻报,一阵心酸,忽然泪下。
一是为月患年灾,二是为苦教婴孩,三来鸿渐在天涯外。一霎时乱叫奶奶,一霎时乱叫太太,亲友塞门来相拜。赏报马又要钱财,送盘缠还得安排,倒叫娘俩忙成块。我那儿平步天街,他爹爹万里归来,如今不望他把老来卖。
待了会子,小举人来了家,给他娘磕了头,便哭了,说:“为儿侥幸了,还不见我爹爹,怎不叫儿感伤!”太太说:“我儿呀!”
伤感的真正不差,您爹爹岁岁天涯,没见长的这么大。我儿还该愤发,这举人座压不住仇家,仅能不着上门骂。你若能插了宫花,你若能带上乌纱,那时才压的仇人家下。你爹爹听的你发达,他自然打算还家,我儿不必心牵挂。
小举人说:“儿的意思要上山西。”太太说:“且不必,一来没盘缠,二来你忒也年幼。待你明年下了会试场,中与不中,那时可再打算不迟。”
您爹爹出了门,那东家相爱相亲,他也不是没投奔。他从小是个才人,他还要发愤青云,不知将来的时合运。我的儿等到明春,考试到了皇都门,从容再把你爹问。他不似往日无音,你得个进士出身,那时再给他个平安信。
小举人说:“俺爹爹知道我的名字么?”太太说:“我就忘了对他说呢。”小举人说:“俺爹爹就没说,改了名没改?”太太说:“我也没问他。”
小举人泪恓恓,这个事儿甚跷蹊,父子不知道名合字。儿的名爹不知,爹的名儿不晓的,中状元也不知谁及第。方太太懊悔无及,恨当初没说底实,在如今也是无法治。你只管直上天梯,若中了直到山西,到了那时再商议。
当下祭祖竖旗,日日忙乱。
新举人去上坟,骑红马采色新,比着从前越发俊。方太太是个佳人,三十多还正青春,做着太大忒也俊。乡党中人人来亲,逐日里贺客盈门,比不得坐监时无人问。都说他受了艰辛,心儿里又有乾坤,将来定有个夫人分。
那坐监的时候,人都说方娘子俊的忒也皮儿嫩,没有厚福;到了此时,人都说方太太又齐整,又有福相。好不可笑!
[劈破玉]有人说方娘子生来福大,说他那模样儿就不是个贫家;有人说那本领就不在人之下。人人都讲论,尽是些瞎胡吧,都无说着他教子读书这一桩,天下找来没有俩。
张得聚十五登科,这都是方娘子苦心教子的效验。正是:若无孟子三迁教,那得燕山五桂芳?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凶信讹传
却说小举人上京会试,太太嘱咐道:“若会了便捎个信去,着你爹爹来家;不会,便亲自去看。”
[跌落金钱]嘱咐娇儿记在心,到京遇着太原人,我儿呀,你可细把你爹爹问。若能会了休起身,细写府县合庄村,我儿呀,我就托人捎个信。不会不必返家门,就上山西见父亲,我儿呀,见了也着他心不闷。你到场中好作文,不是望你耀乡邻,我儿呀,实指望你把家声振。
小举人受了母亲嘱咐,不一日到了京都,逢人便问,才知道山西大乱,断了路行人。待了几日,没有中进士,来了家,回了太太的话。
为儿二月在场中,觉着文章也算通,母亲呀,不知怎么就没中!你怎么没上山西去呢?山西谷价黄金同,白日断人路不通,母亲呀,谁敢兴心往里蹭!你就没问问么?山西没多举人公,太原平阳两府空,他说道:出门必得镖枪送。这可怎么处呢?那里方且乱烘烘,打听消息且从容,到明年,待我自己上午梦。
每日打听山西的乱信。一日上庆云,看他老师,遇着一个落第的王举人,是山西的人,便问山西的乱信。王举人说:
最乱山西与平阳,小弟来时雇镖枪,年兄呀,方才敢把京城上。贵府是那一府呢?太原城北是荒庄,落第不能返故乡,只得是暂且在外闲游撞。贵府有一个徐员外认的么?员外姓徐号北岗,舍妹夫就是他令郎,年兄呀,他到壮实全无恙。他家有个张先生你知道么?有个先生他姓张,不知家住在何方,那先生去年遭贼把命丧。
小举人听说,扑簌两眼落泪,大哭起来。王举人惊问道:“这是年兄什么亲呢?”小举人说:“那是家父。”王举人拱手出门说:“小弟失言了。我连年不在家,这也是传言。”王举人去了,小举人放声大哭。
爹爹远游在太原,再往太原才二年,爹爹呀,怎么就遇着土匪乱?待上太原去问安,听的山西乱信传,爹爹呀,合该咱父子不相见。为儿侥幸中春元,一日不能聚首欢,爹爹呀,谁想终身不得见!儿命生来最可怜,三岁即别大人前,爹爹呀,如今可叫我没的盼!小举人哭的实实哀恸,众人们都劝道:“这信也未必真,天下那姓张的也太多,那里必定就是太爷呢。”小举人才拭了拭泪走了。张老爷上马泪如麻,反复思量难杀咱,到家里怎么去回娘亲话?这个信儿老大差,是真是假不知他,说一声陡然倒便着娘亲怕。朝朝挂虑在天涯,听说这话愁越加,那一时唬着娘倒值的大。叫声跟随众管家,太太知道能唬杀,对您说,到家昧起这宗话。
小举人嘱咐管家休提,果然隐瞒起来了。太太端相着公子不大欢喜,便问说:“您老师待你不好么?”小举人说:
儿到门前即刻传,登门想见各欣然,母亲呀,还送了几匹真贡缎。他说你啥来么?饮酒如同父子欢,世兄陪着又猜拳,母亲呀,还嘱咐得空常常见。你病来么?庆云一往又一还,照常吃饭又平安,母亲呀,不必常将儿挂牵。你怎么不大欢喜呢?一自归来下雕鞍,入门笑说在娘前,母亲呀,不必常把儿挂牵。你怎么不大欢喜呢?并不曾觉着容颜变。
小举人虽然在他娘跟前,强为欢笑,到底那模样带出悲相来。太从此方太太逐日泪眼不干。孟奶奶在旁里劝着,才些须吃点饭。
[哭皇天]喇溜子喇,喇溜子唎,看看到新年齐;新年齐,正月里正惨凄,千里存亡未可知。人家都把元宵闹,俺家闭户泪恓恓。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二月里柳树青,百草萌芽向日生。蛰虫都有还魂日,不知何日再回程?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三月里上坟莹,家家户户麦饭过清明。谁家寡妇坟头哭?惟有愁人不忍听。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四月里日初长,大麦青青小麦黄。闭着绣房门内坐,不如燕子却成双。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五月里端阳来,榴花如火向人开。空将艾虎门前挂,谁共菖蒲酒一杯?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六月里荷始华,行人远去不归家。昔日花开同他看,今日他亡只见花。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七月里是秋天,牛郎织女会河边。人人都有悲愁恨,况是天涯人未还!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八月里月正圆,过了十五少半边。奴家好比天边月,夜来孤影到窗前。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九月里树叶黄,人人沽酒闹重阳。菊花开放人何在?惟见南飞雁一行。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十月里好伤怀,人人祭扫哭哀哀。魂儿虽在天涯外,望向南柯梦里来。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十一月里夜正长,滴水成冰在他乡。又想又愁又是恨,又逢长夜难苦捱。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十二月里办年忙,处处行人返故乡。但得他乡人儿在,纵然离别也无妨。咳!我的哥哥哟!咳咳!我的皇天哥哥哟!
方太太日日啼哭,儿合媳妇常守着解劝,再不能欢喜。公子叫了先生来,唱的给他娘听。那先生唱了个少哭老笑的“山坡羊”,是个年小的秃妮于,嫁了个一只眼的老汉子。
[山坡羊]少哭乍离了爹娘,这心里像劈破的青梅,酸酸的一片。老笑俺光棍打了十年,一般的抢牌摸页,可捞了个八万。少哭一行扎着包头,那泪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个一个的乱滚。老笑坐着丈人的席上,那旧板凳做了脚打罗,到这里才成了踢面。少哭坐在轿里好似软扛子举重,一行哭着呼扇。老笑骑大马,走长街,小大姐笑吊了裤子,喜起来顾不的难看。少哭人都说他大风里刮了下额,连嘴也是难赶。老笑俺虽然穷极了叫化子,啕瞎话,不拘那里就捞一个黄边。少哭下轿来一看,可是那砘骨碌吊在井里,真是一个眼子到底!老笑俺摸了摸,可是皮猴子吊在火里,一根毛也不见。少哭伤惨,任拘你怎么端相,那木匠提溜着墨斗,也只是看一眼。老笑你就忒的伤惨,肉头老撞着显道神,你也说不的我长,我也道不的你短。
唱完了,太太才笑了笑。一日,小举人上庆云,得了二百银子,就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叫玉兰,一个叫瑞香,都会歌舞。早晚见方太太带忧容,即叫他来解解。
[跌落金钱]清晨对镜巧梳妆,独坐潸潸泪两行。没心情,任拘什么回头忘。公子孝顺不寻常,愁了老子又疼娘,为娘亲思寻思了千般样。买了玉兰合瑞香,歌舞便是解愁方,方太太才略把眉头放。娟娟茶饭奉高堂,锣鼓终日闹嚷嚷,日头西,一直闹到东方亮。两个丫头,每日闹烘半宿。小举人见方太太略略的开怀,到了正月尽,才上京去了。正是:闺阁忽开愁眉鬓,芙蓉已破满山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春闱认父
却说张得聚自从中了举,才有了个号,叫张合庵。到了京中,已是临场,疾忙打点进场。
[叠断桥]日头不高,日头不高,果饼丁锤都挎着,披毡衣又带上安军帽。一去千里遥,一去千里遥,下马前行闹吵吵,不多时就把名字叫。
先点北直,不多时就叫张得聚,答应一声就进去了”。
进去大场门,进去大场门,堂前接卷乱纷纷,下堂来才把号儿认。往里飞奔,往里飞奔,放下包裹扫扫尘,挂卷帘出去混一混。到了外边,安心要找着山西的举人问个信儿,方才点山西的,那天就黑了。
急急跑回还,急急跑回还,掀起门帘放下毡,安排着待把周公见。邻号那一间,邻号那一间,也有个人,在里边,伸出头就把年兄唤。张合庵见那邻号有人,便问了一声:“年兄是那一省的?”那人说是山西的。
合庵才得问,合庵才得问,出号慌忙立起身,到眼前又把府来问。那人答曰:弟是太原府。听说太原人,听说太原人,合庵钦敬又钦尊,烦年兄寄个平安信。
又问:“贵姓呢?”那人说:“姓宫。”合庵说:“你认的徐北岗么?”那人说:“极熟的。”
北岗舍盟兄,北岗舍盟兄,东西遥隔千里程,问年兄如何知他的名合姓?他家有个张先生么?说那张先生,说那张先生,去年掳去到贼营,可怜他送了残生命。
合庵听说,便哭起来了,说:“小弟不进场了!”那人惊问:“怎么说?”
那就是家君,那就是家君,道路传说他命不存,那讹言竟成了真实信。贵省是那一省人?小弟北直人,小弟北直人,家父投在北岗门,到而今三载无音信。
那人说:“年兄差矣!那个张先生是河南人,与尊公何干?”合庵听说大喜,说:“怎么的?”
带泪开笑颜,带泪开笑颜,胜如九锡下云天,这等说有个佳音盼。那人说道:令尊老太公什么名号?永平府城南,永平府城南,家住乡村田舍间,父名逵字是张鸿渐。
那人大惊说:“呀!你是我家保儿么?”他也就哭了。
到家那一年,到家那一年,你进大场尚未还,住一宿可又重遭难。我今在那边,我今在那边,改名宫升字子迁,科京举中在了国子监。合庵抱住大哭,说:“这等说,真正是我家爹爹了!”
自从儿举了,自从儿举了,要往山西走一遭,又听说那里有贼盗。凶信好蹊跷,凶信好蹊跷,老母每日哭嚎啕,出了场先往家中报。父子哭罢,可又喜极。太公说:“我儿,咱今遭际遇极好。”
大谢天公,大谢天公,着咱父子得相逢,若不然那里去问名合姓?坐号相同,坐号相同,新交好运喜重重,咱爷俩今科必定一齐中。公子才细说,处治的李家极痛快。太公说:“如今怎么样呢?”
自从儿中了,自从儿中了,合庄贺喜闹吵吵,惟有李家没把喜来道。不是儿自高,不是儿自高,事情若是在今朝,那行子必不敢登门闹。太公笑了笑,说:“虽然么,必须咱爷俩有一个翰林才好。”公子也就笑了说:
翰林虽是佳,翰林虽是佳,中一个进士也不差,声势微尽可朝李大。咱不怕他,咱不怕他,石头生把指头砸,到如今料想还梦里怕。爷俩说话说了半宿。太公说:“我儿,这天已交四鼓了,你去闭闭眼,明日好做文章。”
爷俩倒头眠,爷俩倒头眠,心中欢喜睡不安,略合眼已是鸡鸣乱。一声里哄传,一声里哄传,题纸下来闹喧喧,老太公急把孩儿唤。太公说:“保儿,你出去看看,是题纸下来了。”
公子出来瞧,公子出来瞧,传说首题是大学,略停停果然题纸到。一霎时散了,一霎时散了,太公拿来仔细瞧,向孩儿细说题中窍。合庵极其聪明,听他父亲讲了一遍,说:“我晓的了。”便归了号。展卷挥毫,展卷挥毫,完了一篇日未高,忙拿着即时出了号。叫爹瞧,叫爹瞧,能济着会了就罢了,会不的还得另改造。
公子做了一篇,就送给他爹看。太公说:“我才做了半篇,你到快。待我看来。”
从头仔细观,从头仔细观,这也捞的瞎试官,运气低怕撞着那明眼看。你仔细钻研,又略略改改这头半篇,后半截可到也极好看。
“会不会,全在头一篇,像这文章,可以会在三十名上。那六篇等着完全了着看罢。”
公子回来,公子回来,展开卷子细安排,没晌午又完了两三块。把筐篮解开,把筐篮解开,咬着果饼细徘徊,第五篇又有个架儿在。公子钻出号来:“爹爹做了几篇了?”太公说:“这七篇将完了。”公子说:“这第七个题,我不大盹的呢。”
孩儿且闲,孩儿且闲,我这七篇就做完,做完了给你看一看。这天还有天,这天还有天,少着一篇就不难,在旁里且略站一站。不一时太公做完了,交于公子看了一看,说:“爹爹这文章定是会元!”
说好连连,说好连连,便着指头细细圈,念到头已是圈一遍。我这第二篇,从头俱是瞎胡编,这才知错把题来看。
太公说:“你取来我看看。”公子递于太公。
接来仔细观,接来仔细观,看来看去甚喜欢,一行一行的往下念。你这第二篇,你这第二篇,略改几句便可观,差不多不甚足为患。“大凡做房官的,不瞎眼的有几个?但只是好看便罢了。你这文章有指望。那一篇你若做不来,待我替你做罢。”公子说:“不用,我看了爹爹的,已是有了。”
回了号房,回了号房,顿饭时节便成章,这一篇更在前篇上。吟哦铿锵,吟哦铿锵,顺口读来字字强,好文章必定有榜样。
又拿出来说:“爹爹,我完了。”太公接过来一看,说:“也亏了你,比着葫芦画上瓢来了。”
我儿你听着,我儿你听着:题目细写休错了,下一画要把题纸照。号板必要牢,号板必要牢,常把卷子盖的交,剪烛头也防灯花爆。
一更鼓里敲,一更鼓里敲,场里行人静悄悄,处处挂青帘,都使银灯照。卷子开包,卷子开包,磨墨声闻百里遥,个个都吟哦,好似蛐蟮叫。
二更鼓里轻,二更鼓里轻,场里灯光一片明,个个喔哼哼,不知什么病。号里少人行,号里少人行,虽是无声却有声,酷像一集人隔着千里听。
三更鼓里挝,三更鼓里挝,头眼昏沉渐渐乏,时听见问点话,声儿却不大。手儿紧紧抓,手儿紧紧抓,低头忽如身在家,好像是坐房中,别房里人说话。
太公这边就问:“保儿呀,写了几篇了?”公子答应说:“将完了。”太公说:“怎么这般快?小心哪!”
四更鼓儿真,四更鼓儿真,此时笔管重千斤,才写了四五篇,觉着那手酸困。恨那打更人,恨那打更人,打的更点未必真,分明更交四鼓,多大霎,又早是五更尽!
公子完了,出号来说:“爹爹誊了几篇了?”太公说;“六篇了。且去号里坐坐。”
五更鼓里天,五更鼓里天,满面皆薰蜡烛烟,试试这眼角眵,只是觉灯花暗。手腕痛又酸,手腕痛又酸,剩了够十行越发难,只听的号儿吹,一声里快交卷。
天无明,太公也写完了,先对了对。叫一声保儿,公子疾忙跑来,把卷子摸过来,对了一对。太公说:“呀!你这头一个题里,不错了一个字么?”
忒也莽撞,忒也莽撞,我说从容不要慌,若不是看出采,就完了今科的账。仔细端详,仔细端详,错的点了添在旁,大规矩不要差,就是有些胡指望。
公子说:“不用看,没吊了嗄。”太公说:“你那雨单呢?”公子说:“呀!搁在号房上忘了拿来。”
伸手取下来,伸手取下来,才把行囊另解开,捆了个极结实,拴上了一条带。直上堂阶,直上堂阶,交了卷子领出牌,爷儿俩喜孜孜,跳出了场门外。
出场来,太爷的家人接着,才见了小主人。
喜地欢天,喜地欢天,说有个少爷在那边,却不过十四五,已成了小乡宦。俺在太原,俺在太原,叫了老爷够一年,仓猝间改了口,太爷还叫不惯。
少爷的家人接着,问了问,才知道是太爷。
公子出场门,公子出场门,吩咐接场的众家人,大家笑嘻嘻,都把太爷认。议论纷纷,议论纷纷,谁知太爷正青春,怪不的咱太大,模样还着实俊。
公子说:“爹爹的下处宽阔么?”太公说:“只是两间房子。”公子说:“还是爹爹往儿那里去罢。”吩咐人去搬行李,爷俩就同来了。吩咐张千,吩咐张千,去把太爷行李搬,孩儿那下处,就住在药王殿。爷俩上雕鞍,爷俩上雕鞍,接场的家人头里颠,过巷又穿街,走了够千里半。
到了门首,父子下的马来。看家的管家是老家人王孝,一看见是太爷,磕下头去,眼里就落下泪来,说:“太爷呀,你从那里来?”家人惊猜,家人惊猜,太爷忽从何处来?太奶奶每日愁,听谣言心惊怪。小的无才,小的无才,奉了山西这一差,因小的还老成,跟少爷好出外。
太爷也落下泪来,说:“几年没见你,你也老了。我合你少爷在场里遇着的。”王孝大喜,说:“这等说,太爷也是中过了?”
家人泪涟涟,家人泪涟涟,咱家大祸有十年。少爷中了举,恨太爷未得见。谁知在外边,谁知在外边,已向螗宫折桂还,从此一家人,都得重相见。
“少爷,你就写信,小的即刻回家,报于太太得知。”行说着,饭到了。公子说:“爹爹先吃饭,孩儿就写信罢。”
磨墨挥毫,磨墨挥毫,大喜先报娘知道,孩儿在场中,合爹紧邻号。桂榜也非遥,桂榜也非遥,父子登科这一遭,等报子到门前,不久的俺爷儿俩也到了。
公于写完信封好,王孝立刻走了。有分教:上院花开春富贵,蕊宫香发月团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衣锦归里
不说张太爷父子候榜,且说张太太在家,日日愁闷,亏了两个丫头,每夜歌舞伴宿,解解闷怀。
[劈破玉]方太太在香闺日日纳闷,到是那公子会不会放不在心,只望他早上山西打听个实信。酒合饭全不想,没人的时节泪纷纷。着两个丫头,一闹一个三更尽,才歇下还骨轮嗓子,才打了一个盹。这一日正在房中纳闷,丫头进来说:“京里王孝回来了。”太太说:“他回来有什么事呢?”丫头说:“不知道。”
[房四娘]方太太自惊讶,京里盘缠不缺乏,他不等上山西去,山西去,又待来家做什么,做什么?
“快快着他进来。”不一时,王孝进来,磕下头去,说:“太太千岁之喜!”
方太太又惊猜,如今天榜不曾开,你又无上山西去,山西去,问你喜从何处来,何处来?
王孝说:“太爷现在京里,合少爷在一堆哩。”太太说:“怎么着?你起来说。”王孝起来,遂取出书来,递于太太观看。
[银纽丝]方太太把书仔细也么观,微绽樱桃开笑颜;孟娟娟,娘俩喜地又欢天。名姓是宫升,字是宫子迁,那里去问张鸿渐?难得他乡姓名全,不必宫花插帽檐,我的天哟,献猪羊,就把猪羊献。叫人来赏王孝红一疋、酒一瓶、银子一两。王孝磕头去了。
我着冤家唬碎也么心,不想你依然性命存。有鬼神,指望引爷俩号紧邻,父子在一堆,场中论论文。我那儿进士也有分。道路讹言认不真,骂那山西行路人,我的天哟,凶信传,怎么就传凶信?且不说方太太在家欢喜,却说张太公父子在京,到了放榜之日,爷俩领着家人去看。
[倒扳桨]父子骑马上天街,都看天门放榜来。父子到时榜即挂,人山人海闹垓垓,挤不开,多有挤跺了袜子鞋。
太爷说:“着一个家人挤进去看看罢。”少爷说:“李才识字,你进去罢。看见名字,就吆喝出来。”
李才挤进到榜棚,爷俩在外用心听,等的榜儿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一声;报一声,心内惊,必定咱爷俩都无有名。
少爷见榜将放尽不见李才报,便说:“咱爷俩想是都无有。”太爷说:“不然,这榜是从后放的,你那文章还在三十名以里。”略不停时,李才吆喝一声,说:“少爷会了!”
太爷听说笑哈哈,有了一个就不差。纵然我就落了第,也就可以还的家;还的家,抱娃娃,功名从此不做他。
不一时放完了榜,李才出来,少爷问道:“太爷无有么?”李才答应说:“没有见呢。”
虽然一个就喜欢,到底心中不自然。公子上马容颜变,低头无语在雕鞍;要回还,臭骂瞎眼考试官。
少爷暗暗的寻思道:“我那文章还会了,怎么爹爹的文章倒还会不了?岂不是瞎了眼么?”又问李才:“你看真了么?”李才说:“前半截就无曾看见有姓张的呢。”少爷大怒,把李才打了两鞭子,勒马自己要去看。
[劈破玉]好公子拨转马要亲自去看,一马夫头里跑一溜飞颠。到那里只见那看榜的渐渐星散,公子夹夹马往里只一钻。到了棚前,抬头一观,先看了会元,次看了亚元,往下又看呀,见了第三以下,第四宫升就是太原。那公子飞跑回来,才站下,挣挣的瞧了好几眼。
公子见太爷会了第四,回见太爷还勒马道旁,便说:“爹爹会了第四名进士!”太爷笑了笑,父子回了下处。
[呀呀油]喜重重,喜重重,公子写成书一封,说爹爹合孩儿都把进士中。父子相逢,父子相逢,又得一日科甲同,现如今门下人,都做着吉祥梦。
不说公子差人家中报喜,却说孟奶奶每日合方太太在家中商议。叫声娘,叫声娘,如今咱家胜似常。俺爹爹就来家,料想也无妨账。婆婆惨伤,婆婆惨伤,但得中个进士郎,您爹爹往家来,可方才胆儿壮。
婆媳正然盼望,有个人来报:“少爷会了进士了,报马现在前门首哩。”
报马到门前,报马到门前,忽听一派闹喧喧,传进来到闺中,要喜钱一百贯。太太喜欢,太大喜欢,带着泪痕开笑颜,不是喜富贵来,喜的是夫妻重相见。
太太说:“想是您爹爹无会;也罢了,孩儿会了就好。”孩儿登科,孩儿登科,就是他爹待怎么?虽不如会一双,还强似没一个。儿子登科,儿子登科,就是仇人无奈何,得点个新翰林,方才可稳稳坐。
丫头来说:“京里差人下来了。”太太说:“叫他进来。”不一时,家人进来,磕头道喜。
太爷会了,太爷会了,五魁以里把名标,怕报子不知名姓,着小人来家报。太太听了,太太听了,满斗焚香天地上烧,一行说足了心,不觉的连声笑。
婆媳欢喜的没颠没倒的,外人才知道,山西那姓宫的就是张鸿渐。闹嚷嚷了,道喜之人,比前更胜。且不说娘俩欢喜,再说父子二人,到了殿试日期,又同去殿试。
[皂罗袍]宫子迁把万言书上,会写字会做文章,御笔钦赐探花郎。忽然一举人头上,乌纱辉耀,玉佩丁铛。此日方才不负闺中望。
太爷殿了探花,少爷殿丁二甲,亏了他年少,人物齐整,又拉了个翰林。
张老爷少年英妙,个九岁绝好丰标,齿白唇红模样娇,玉堂金马忽然到。翰林院里,尊贵逍遥,此日方才不负娘亲教。
爷儿俩心满意足,好不得意的紧!
张鸿渐紫袍金带,骑大马直过天街,人人都说探花来,模样不像三十外。翰林公子带牙牌,日日街头去把荣华卖。
不说爷俩京中得意,打点告假还家,却说方太太虽是欢喜,却还盼望那殿试的消息,便说:“娟娟,怎么京里全无有个信来呢?”
[叠断桥]家门衰孤,家门衰孤,小小功名总不似无,还得个新翰林,才压得仇人住。人心无足,人心无足,得了陇来又望蜀,我看那小保儿,耽得个翰林做。
方奶奶说:“媳妇,咱有了两个进士,我这心里又指望个翰林。”娘俩正在房中笑说着,就有人来报:“太爷殿了探花了。”你说他娘俩好喜呀!
太太开笑颜,太大开笑颜,回头想想十年前,只待做奶奶,做太太不情愿。今日却不然,今日却不然,不指望老虎又爬山,这一探花郎,应该合保儿换。
你说房里那些妇女们,都说咱太太欢喜了,乜模样越发俊的娇嫩了,年纪三十四五,只像二十四五呀是的。
太太笑吓吓,太太笑吓吓,人生世上能有几?既然是为个人,却也该尝尝那奶奶味。保?儿两道眉,保儿两道眉,前生像有个造化根,到了做翰林,这么才成对。
正说着,又有个人来报:“少爷拉了翰林了!”你说这一喜,若是不会喜的,可不就是八十的老翁转磨磨,——就晕杀了?
喜气扬扬,喜气扬扬,我说保儿不寻常,我每日看着他,就有个翰林像。满斗焚香,满斗焚香,拜了天地拜家堂,到此时把仇人,放不在心坎上。
此时闹动了合庄,都来磕头,连那李大的老婆,在家里也坐不住了,跟搭着也跑了来,捣了顿头去了。
都来叩头,都来叩头,仇家也不敢记前仇,跟搭着别人来,好像那鸡*(左口右参)豆。闹闹稠稠,闹闹稠稠,摸了个凳楂坐在门后头,出去合人说,俺奶奶合我厚。
此一时,断不了京里有人来往,已是打听着他爷俩告了假,就待来家。家里彀多少人伺候,四面庄里彀多少人迎接!
[玉娥郎]竖大旗,挑长幡,人声喧,刀枪钺斧共勾镰;鼓吹一大攒,锣鼓闹喧喧,好一似排大驾,上太山。财主亲戚,衣帽新鲜,坐雕鞍;穷人借衣难,套上蓝布衫,找一个毛驴儿骑着颠。接了大半天,探马来往窜,这头行已合那执事连。
接了半日,张太爷到了。管家到轿前跪禀:“众乡亲们接太爷咧。”张太爷听说,即忙下轿,都说了几句话。众人恳请,方才上轿。
[罗江怨]众乡亲摆列两边,那管家跪禀轿前,老爷下轿来相见。小人们磕头问安,亲戚们叙叙寒温,老爷从头问一遍。又上轿呼呼扇扇,那探马跑跑颠颠,五十里一派人声乱。不一时来到门前,三声响大炮连天,四乡里多少人来看。
方太太使人探望着,太老爷隔着二十里了。一霎时又来报:“大太爷隔着十里了。”一霎又来报:“来到门前了。”方太太合孟娟娟都穿红官袍等候。不一时,太爷父子下轿,进了宅了。
[耍孩儿]老太爷进宅门,见太太泪纷纷,十余年夫妻又相认。年年我在天涯外,寡妇孤儿过十春,几乎把你心操尽!今日里孩儿富贵,我还该谢谢夫人。
太爷说:“今日我应该谢谢你才是。”太太说:“你说是那里话!”方太太泪涟涟,那几年把我心眼望穿,这几年把我这魂惊断。但只是望你残生在,不敢望你做高官,谁想如今来相见。今日里明明的相会,还像是梦里团圆。
夫妻哭罢,少老爷方铺下毡,给太太磕头。
方太大叫一声,我那儿你是听,一行笑着泪珠进。你做了秀才还打瓦,打你的时节我心疼,不想有个翰林命。还记的朝朝每日,我陪你坐到三更。
太爷听说太太苦心教子,又痛极了,说:“我越发该谢谢夫人了!”割慈爱教儿童,陪读书到三更,说来叫人心酸痛。我就在家常教子,也只是断不了把书攻,那想你把苦心用。我千年出亡在外,倒情着做了太公。
不一时,方二爷来道喜,两个作了揖。太老爷又作揖,下泪说:
[平西调]自离别十年后,不肖人南北漂流,到如今侥幸才把功名就。我家孤儿寡妇,谁敢出来伸头?百般的仗赖,刻骨也是难酬。他娘们去坐监,好不可羞!多亏了你昂昂的志气,报复了冤仇,若不然受磨难到何时彀!
方二爷说:“这都是贤弟的福分,贤甥的造化,带着我中了个进士。”太老爷说:“那严老儿如今坏了,老兄还可以起复。”方二爷说:“那就有个指望了。”
为妹子把奸臣来俯就,到如今梦里还羞,倒是这去了官儿还好受。常恨那科道们,骨突着嘴儿,该把他眼挖!我若是还行取进京,定要撞倒那五凤楼。天下的大害,固是州县不肖,也是那司院贪求。那我定要上几个本章,除除民害,砍几个贼头,就是那徒流秀才还可救。
太爷说:“吾兄就有此志向,小弟也可帮助。咱暂且吃酒罢。”吩咐着酒来。
[跌落金钱]亲戚隔断十余载,今日相逢笑颜开,老兄呀,把杯同饮共一快。快把美酒暖暖筛,美味佳肴端上来,老兄呀,登堂不饮上门怪。二哥尊庚呢?方二爷说:比舍妹大三岁。又叫一声二兄台,得开怀处且开怀,老兄呀,人生有几个三十外?莫学俊来莫学乖,相逢只要吃三杯,老兄呀,明朝自有明朝在。
方二爷说:“我从来不能多饮,已是醉了,别了罢。”遂作别上马而去。太爷说:“看酒来,咱作一个合家之乐。”
妻子得相逢,一家团圆喜重重,夫人呀,或者今朝不是梦。孩儿与我斟一盅,家人难得一樽同,我如今,要吃千咱那床头瓮!想我流落在西东,想你愁闷在房中,夫人呀,要饮杯酒何人供?十九方才认太公,对面还不识颜容,我儿呀,鬼神会把人撮弄。
不一时掌上灯来。太太说:“叫那丫头子们来,歌舞一回。”一霎时,玉兰合瑞香到了。太老爷说:“这是从何处得来的?”太太说:“说起来教人伤感。”
思想起当初凶信闻,房中终日泪纷纷,那时节,孩儿买来解我的闷。房师赠他二百银,倾囊买了两个人。多亏了,他朝朝日日在房中混。一混一个夜儿深,娟娟去后掩房门,他两个跟我就在乜床头困。能学飞燕舞轻尘,能歌十折《锦堂春》,愁时节,教他略解心头闷。老太爷说:“你看他舞艺虽然不多,果然舞的好。再看酒来。”
舞袖翩翩锦带垂,舞来真似燕轻飞。你看他,轻盈赛过霓裳队。两行红烛照深闺,妻子团圆共一堆,这时节,人间快乐真无对。一杯一杯又一杯,喜气重重酒力微。不觉的,明月西转参星坠。痛饮何劳击板催?渐觉昏沉体不随,夫人呀,今宵一个酩酊醉。
太老爷起来,说:“醉了!呵呵呵呵好醉也!”太太说:“玉兰、瑞香,扶持您老太爷房中去罢。”
[清江引]醉的东歪又西倒,妻子同欢笑。千年两次归,只睡了一宿觉,都不如今夜里睡的好。
一夜晚景不题,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八仙庆寿
却说老太爷在朝三十年,做到兵部、吏部二部尚书。少老爷从侍读学士起,做到吏部天官。这三十年里,老太爷又生三子,中了一个进士,中了二个举人。少爷生了五个,两个中了进士,两个点了翰林。别人都是好秀才。大曾孙进的案首,到了十八上,连中三元。向后越发越盛,后事难以毕述。此一时,已是富贵极矣!
[耍孩儿]张老爷三千年,拖玉带上金銮,子孙都赴过琼林宴。进士还生进士子,千秋万辈做高官,老天爷赐了他一本生铁券。年纪才六十四五,何愁不满屋貂蝉?
大老爷做到吏部尚书,就告老还家。家里歌儿舞女,好不快乐的很!忽然想起不得意的时候来,就想起那舜华来了。
想当初遇艰难,结恩爱四五年,杀了人又救我脱了难。如今富贵三十载,一门老幼都安全,怎么能再见他一面?欲画他仙容妙影,挂在这金屋珠龛。
是日正是三月三,老太爷的华诞,子孙们冠带满堂,都来拜了寿,亲戚族人都来磕了头。老太爷回了内书房,待去歇息。
才进了内书房,摘纱帽脱衣裳,自己静掩纱罗帐。忽听的掀帘挪俏步,扑鼻一阵兰麝香,进门乃是天仙降。看了看是舜华来到,太老爷喜欢非常。
太老爷方才歇下,忽然一阵异香扑鼻,却是舜华到了。太老爷喜极了,遂跳下床来,一把拉住,说道:“咳咳!可教你想杀我了!”舜华说道:
[桂枝香]久不相晤,知君思慕。今遇着寿诞良辰,我约下群仙赐顾。将客舍全铺,十二席围裙坐褥。我带来佳肴美菜,甘脆香酥;一坛仙酒尽堪用,不必尘世酒店沽。
舜华说:“我约下八洞神仙,今日都来与君上寿。”太老爷听说,异常惊喜,便吩咐儿孙们,打扫焚香。舜华又嘱咐道:
虔诚坐侍,焚香斋戒。净洒扫紧闭厅门,都着那俗人靠外。我自有安排,一个人不容还在。随我来一双婢子,茶酒能筛。唯留夫妇儿孙辈,共候群仙下界来。
老爷听说,吩咐家人一切都出去,锁了大门,舜华合太老爷往客房里去看,掀开帘子,已是铺的极其端整。才坐下,太老爷吩咐一家老小都来拜见。
太太进叩,多蒙打救,自然该拜谢恩人;施舜华拉住袍袖。叫儿孙磕头,好端端敛容坐受。四五年祖母,名分还留。每人奉赠一丸药,能开智慧更添寿。
一家人都朝上拜了,舜华每人给了他一丸药,说道:“吃了可以开聪明、添寿数。”大家拜谢着。仙婢来报:“何仙姑到了。”
仙姑微笑,稽首称道:蒙妹妹嘱咐叮咛,已约下群仙俱到。八洞烦劳,我先来登堂相告。添福添寿,世世金貂。你为五载恩情重,我为千秋姊妹交。
老爷要领着一家人朝上参拜。仙姑说:“仙家不行俗礼。”就坐了。舜华便让太老爷夫妇陪坐,少老爷合众少爷侍立两傍。忽然一朵彩云坠落,是洞宾老祖到了。
拱手一笑,大家脱套,久不见何仙姑仙容,前日蒙折柬相召,说舜华相邀,不敢不登堂领教。主人盛义,道侣情高。我先拔剑为君舞,愿君寿数比蟠桃!
洞宾老祖也吩咐不行俗礼,就坐了。舜华才称谢,劳驾动了。一行说着,张果老、曹国舅、韩湘子三仙老祖,一齐到了。
果老、国舅、湘子随后,一时来三位神仙,一个宽袍大袖,高高拱手。花篮儿不离左右,笛声隐隐,渔鼓悠悠。并祝尚书张吏部,同上寒山二十楼。
凡在坐的都打了稽首。张果老说:“我还该逐位奉谢。”都问:“怎么说?”果老说:“这寿主是个宗弟。”吕祖说:“这老儿”又来冒认华宗来。”大家正笑,钟离、采和来了。
钟离赴宴,采和同伴,忽然间瑞气千条,一霎时祥光满院。长须惹香烟,漫舞蕉扇,轻敲玉板,歌绕华筵。共饮杭州千寿酒,愿君福寿比南山!
不一时,铁拐老祖到了。
李仙赴会,彩云飘坠,才到了海外三山,适来迟万望恕罪!急急追随,远迢迢葫芦在背。只恐怕群仙等侯,只脚如飞。丢拐自作商羊舞,愿献麻姑酒一杯。
施舜华向仙姑说:“想是客已全了?斟酒罢。”仙姑说:“还有福、寿二老,只怕将来,也虚着两席罢。”斟上酒,舜华一一亲递。洞宾背剑,钟离摇扇,何仙姑笊篱在手,张果老骑驴进院,湘子花篮,采和云阳五扇,长袖国舅,铁拐李仙,大家共酌一杯酒,同赠主人万万年。
共斟一杯,与老爷上寿,太老爷拜受了。才一巡,忽报福、寿二位星君到了。但听的鹤鹿齐鸣,众仙一齐迎接。
福星高照,禄星同到,忽然鹿鹤齐鸣,满庭中瑞烟笼罩,并落九霄。众仙承迎欢笑,寿山不险,福海无涛,华堂幸见两星会,清浅蓬莱又一遭。
就坐了。舜华参见了,太老爷又领着儿孙们拜见了。舜华先递了酒,太老爷逐位奉酒。
[香柳娘]进一杯坐前,进一杯坐前,扬尘舞蹈,望上朝参,敢拜求众仙,增福增寿,家中平安。
张老爷合孟太太、奶奶,逐位敬酒。
敬拜祷筵前,敬拜祷筵前,仙人下顾,百喜重添,愿保佑椿萱,桑榆无恙,福寿绵绵。
以下又是众位少爷,逐位奉酒。
共稽诚坐前,共稽诚坐前,诚心一片,叩祝天仙,佑祖父百年,四体康庄,牙齿牢坚。
献酒已毕,福星老祖去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儿,勾核桃大小,吩咐童儿给公子、公孙各赐福酒一杯。都看着那器物甚小,未必能有一盅儿;谁想只顾倒,只顾有。每人饮过一杯,觉着异常的精神,都来叩谢。
饮美酒香甜,饮美酒香甜,一杯入肚,直透元关,举拜叩连连,天官赐福,恩重如山。
众位老祖都待起来。太老爷称谢舜华,舜华也要告别。
[侥侥令]今生新爱好,前世旧姻缘,今朝一别何时见?要知道千里在眼前。
大老爷说:“既蒙仙子厚情,怎么就恝然而去?”
[收江南]有恩义不忘了琴瑟欢,又叫我世世福寿双全。不能常作鸳鸯伴,你也稍稍留连,教我也心头略放宽。舜华说:“官人从此福寿永远,相会也自然有日。”
[园林好]俺今日已证金丹,断不能久恋尘寰。但愿你跨黄鹤腰缠十万,不必问再相会是何年。众位老祖都起身告别。
[沽美酒带太平令]罢豪饮,谢芳筵,辞贤主,别众仙;照夕阳,人,影乱,跨鹤凌云上九天,乘鹿凭风升云端,舞凤翔鸾。乱纷纷,酒阑人散;闹词嚷嚷,星流雾灿;薰腾腾,异香一片,白茫茫,祥云数段。俺呵飘然言旋,名山洞天。呀!好像是赴瑶池一会佳宴。众位老祖起在半空,一家人望空拜谢。
[清江引]荣华一路功名全,没有灾合难。八子上玉堂,八婿朝金殿,又是那郭汾阳再一转。
后来张太老爷夫妇寿到一百单五岁,受了十二遍封诰。因知海上神仙窟,只在人间富贵家。
诗曰:蟒玉纷纷照金堂,绣帘一簇麝兰香。
夫妇八十犹康健,牙笏脱来已满床。

磨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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