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忠谱
清 李玉
●谱概
【满江红】珰焰烧天，正亘古忠良灰劫。看几许骄骢嘶断，杜鹃啼血。一点忠魂天日惨，五人义气风雷掣。溯从前词曲少全篇，歌声咽。思往事，心欲裂；挑残史，神为越。写孤忠纸上，唾壶敲缺。一传词坛标赤帜。千秋大节歌白雪。更锄奸律吕作阳秋，锋如铁。
【满庭芳】〔副末上场〕吴郡周公，丹心介性，十年清宦空囊。缔姻骂像，奸党中奇殃。假旨横行缇骑，不平事，震动金阊。声公愤，五人仗义，含笑赴云阳。忠臣遭锻炼，囹圄囊首，惨死堪伤。羡登闻血疏，孝子名彰。珰败群奸正法，旌庐墓，宠锡幽光。清忠谱，词场正史，千载口碑香。
●第一折 傲雪
【黄钟引子 传言玉女】〔生，三髯、方巾、色服上〕劲骨钢坚，天赋冰霜颜面。守齑盐，穷通不变。微官敝屣，只留得清风如剪。忧怀千缕，忠肝一片。〔菩萨蛮〕生来不具封侯相，揭天富贵非吾望。忠孝自根心，君亲魂梦钦。一身轻似叶，所重全名节。莫笑老常山，奸邪闻胆寒。下官周顺昌，字景文，别号蓼洲，苏郡人也。忝中万历癸丑科进士，初任福州理刑，历迁吏部员外。荆妻吴氏，有子四丁。琐琐家门，何须齿及。下官内凛四知，外严一介。冰心独抱，挺然傲雪孤松；介性不和，矻尔颓波一砥。读圣贤书，凛凛纲常昭日月；负须眉气，冲冲忠义满乾坤。司李破税珰之胆，闽海冰条；秉铨却暮夜之金，吴门铁面。菜根咬尽，依然寒士家风；茅屋萧条，抹杀豪门故态。疾恶如仇，梦里叫阍思痛哭；怀忠莫展，家居拍案恨头颅。目今圣主当阳，权奸蔽日。魏贼肆虎狼之物，客妖逞狐鼠之奸；收崔、许为腹心，纵田、杨为牙爪。群小横行，正人短气。下官选事甫毕，给假归家。不意倪文焕疏逐东林，致下官株连削夺。咳！我周顺昌一官何惜，三黜奚辞！只是闻得迩来国事日非，朝政渐去。杨大洪、左浮丘诸君子，纷纷逮系。万元白廷杖杀身。必欲一网忠良，尽诛善类。更可异者，魏贼练兵禁内，置帅九边，定然大肆逆谋，指日潜移国祚。咦！若我周顺昌在京，誓当碎首殿廷，力请尚方，诛此逆贼。怎奈君门万里，空流血泪千行；一点孤忠，徒付数声长叹。如何是好？今日寒雪飘空，朔风入室，萧然环堵，神骨俱清。不免请夫人出来，与他一谈心事。茂兰孩儿那里？请母亲出来。〔旦上〕
【前腔】〔旦〕清吏名传，清彻女中原宪。老荆钗，萧萧宦眷。〔贴上〕女红日习，更娴却椒花诵献。〔小生上〕鲤庭双训，萤窗千卷。〔见介〕〔旦〕相公，如此风寒雪冷，你开着窗儿，自言自语，说些什么来？〔生〕夫人，我白雪肝肠，坚冰骨格，生平不肯附势趋炎。对此冰花玉树，转觉兴志爽然。〔旦〕相公，你居官多载，如洗空囊。〔指小生、贴介〕儿女辈姻亲未就。更兼他们衣无重絮，食止菜羹。值此寒天大雪，有何意味？〔生〕夫人，古人说得好：六花飞降，锦帐醍醐，浅斟低唱，不如陶家风味，扫雪烹茶，更自有致。
【黄钟过曲 啄木儿】〔生〕我清霜操，白雪篇，坐此彻骨冰壶聊自遣。〔旦〕那雪有何好处？〔生〕助高人闭户安眠，济忠臣餐毡饥喘。〔合〕怕只怕弥漫白占江山遍。何日里雪消见日冰山变？少不得有脚阳春遍九天。〔付，青衣、小帽持帖上〕县主饿成干瘪鲞，农民冻似落汤鸡。此间已是周吏部门首，不免径入。有人么？〔外扮老仆顾选上〕门清似水，人冷如冰。是那个？〔付〕吴县陈老爷，来拜周老爷。望大叔禀知。〔递帖介〕〔外〕少待。〔作入介〕吴县陈老爷到门拜谒。〔生看帖介〕道有请。〔外〕晓得。〔生〕夫人、孩儿，回避。〔二旦、小生下〕〔外作出介〕请陈老爷相见。〔付急下〕〔末，短胡、冠带、素服上〕〔生着行衣介〕
【黄钟引子 西地锦】〔末〕冒雪特敲门扇，非关访戴猷舡。六花堆满河阳县，相看共庆丰年。〔生出迎进介〕〔末〕老师请上，门生有一拜。〔生〕治生也有一拜。〔共拜介〕〔末〕北斗泰山，儿童尽钦君实。〔生〕秋风明月，盗贼俱畏彦方。老父母，如此雪天，何事光降？〔末〕昨奉府文，有李公到苏，特来迎迓。因行旌未至，故此泊舟叩谒老师。〔生〕什么李公？〔末〕是内监李公。〔生〕既是内监，为甚接他？古来曹节、王甫，倾危汉祚。程元振、鱼朝恩，几复唐宗。童贯、梁师成，凌夷宋室。就是我朝王振、汪直、刘瑾辈，流毒三朝，诛戮善类。阉宦之祸，今古皆然。我辈读孔圣之书，正宜绝此匪类。岂可纳交迎迓？〔末〕他职掌税务，奉旨驻扎苏州。宪檄频催，不得不出廓迎接。〔生怒介〕这又是魏贼所遣矣。咦！魏忠贤！魏忠贤！
【黄钟过曲 啄木儿】〔生〕嗟元恶，毒焰燃，蔽日矇天，忠直剪。他踞宫闱，肆恶京畿，又纵刀余，飞殃茂苑。〔末〕今日里呼雷吸电妖氛炫。〔向生拱手介〕少不得补天浴日奇功建。〔生叹气介〕咳！可怜我草莽孤臣徒泪涟。〔末〕如此大雪，老师何不向火，少敌寒威？〔生〕薪桂堪嗟，突烟常冷，何暇作围炉迂事。况我一介寒儒，十年清宦，这几根穷骨头是冻惯的，何藉炎威熏灼。〔末〕门生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儿，特恳老师。〔生〕有何见教？〔末〕门生舟中，为风雪所苦，乞赐卮酒，聊以暖寒。〔生〕只恐贫家粗物，不堪供奉上宾。〔末〕师生犹父子也，老师幸勿费心。〔生〕苍头那里？〔外上〕老爷有何分付？〔生〕你沽白酒一壶，生腐一方，我与陈老爷共享。〔外〕晓得。〔下〕〔生〕正所谓百年粗粝腐儒餐也。〔外持腐摆桌介〕〔外斟酒介〕〔末、生饮介〕
【三段子】〔生、末〕村醪味腆，饮三杯如封酒泉。太羹味玄，未盐梅天真自全。嚼时齿颊冰霜溅，吞来肺腑清芬遍，洗涤炎氛体欲仙。〔末〕门生待罪贵地，词讼繁剧。老师若有见谕，定当竭力以佐郇厨。〔生正色介〕老父母差矣！我周顺昌自为诸生以至铨部，何曾轻受人一钱，轻与人一事？
【归朝欢】〔生〕我贫穷命，贫穷命，囊无半钱。断不肯轻污一钱。迂痴性，迂痴性，闭门寡言。那世缘怎代向公庭剖辨？〔末起揖介〕是门生得罪。高风盖世真堪羡，清名亘古称独擅。佩服师言弗敢谖。〔付上〕禀上老爷，李老爷舡已顶关。太爷和长洲县张老爷都行到下津桥了。请老爷快下舡，前去迎接。〔末〕既如此，门生告别了。〔生〕改日再会。〔末〕与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别下〕〔外上〕老爷在上。外边人沸沸扬扬，说文老爷在京劾了魏太监一本，圣旨削籍，即日归家了。〔生作惊介〕有这等事？你速到文老爷家中问个明白，快来回复我。〔外应下〕
一柱擎天独望公，又遭斥逐作冥鸿。
无限心中不平事，肯教分付与东风。〔下〕
●第二折 书闹
【字字双】〔丑扮老男上〕阊门好汉我为头，名旧。飞鸿六顺好拳头，传授。赌场到处惯拈头，打就。人人认得老扒头，年幼。自家姑苏城外有名的周老男周文元便是。少年无赖，独霸一方。城中玄妙观前，有一个李海泉，说得好岳传，被我请他在此间李王庙前开设书场，每日倒有一二千钱拉下。除了他吃饭书钱，其余剩下的，尽够我买酒吃、赌场玩耍。昨日说过金兀术破鄜延州了，他说今日要说童贯起兵，甚是热闹。此时日已过午，不免催促他来，撑起布篷，聚人开说则个。正是：要知千古兴亡事，须听当场评话来。〔下〕〔净，衣、帽上〕年年花酒阖闾城，不爱身躯不爱名。说到人间无义事，捶胸裂眦骂荆卿。自家颜佩韦的便是。生平任侠，意气粗豪。闪烁目光，不受尘埃半点；淋漓血性，颇知忠义三分。闻得李王庙前日日在那里说岳传，我想岳爷是个忠孝的人，他的书儿，必定好听，因此与老母说知，前去听他一回。你看那边有几个朋友踱将来了，想是也去听书的。〔末、旦、贴俱衣、帽上〕相逢何必曾相识？都是蟠桃会里人。〔向净拱手介〕朋友可是去听书的么？〔净〕正是。〔末〕既如此，就此同行。〔共走介〕〔合〕行过施茶亭，就是李王庙。〔作到介〕〔丑拿布篷上场撑介〕〔丑向内介〕听书的人齐了，快些搬椅、桌、木凳出来。〔杂应，搬桌，摆介〕〔众〕这时候怎么先生还不来？〔丑〕就来了。〔付，衣帽、短胡，执扇摇摆上〕兴来舌战词坛上，赢得腰缠作酒钱。〔与众拱手介〕列位请了。〔丑〕请坐了。开讲。〔外、小生扮客人急闯上〕逢场来作戏，闹里去夺争。〔向付拱手介〕李海老，我们是淮安人，在这里枫桥卖豆。久慕你的大名，我们众朋友请你到寒山寺开讲一日，书钱从厚相谢。去去！〔丑〕我们还讲不多几日，怎么到你们那里去？〔付〕且待此间讲完了岳传，小子就来请教。〔外、小生〕等不得，等不得！〔净、末〕凡事自然有个先后，也要有个终始的。〔付〕三位且在这里听了今日的书，明日再议。〔众〕有理，有理。〔各坐介〕〔丑将茶壶、茶锺放付桌上介〕〔付拉钱介〕〔众各银钱交付，争论少介〕〔付〕且听了半回再找。〔众闲话介〕〔丑〕列位朋友，知趣些便好。不可闲话喧嚷。帮衬，帮衬。〔外、小生〕讲话的加倍罚他。〔众〕有理，有理。〔付将醒木拍桌介〕〔众作听书，随意点头低语介〕〔净作逐段恼怒，渐作不平状介〕〔付开讲介〕徽宗无道坐龙亭，宋室乾坤不太平。蔡京、王黼真奸相，杨戬、高俅两贼臣。朱靦弄权花石运，童贯称王掌大兵。金邦百万雄师至，万里江山一旦倾。话说宋朝太祖，兵变陈桥，得了周家天下。以后七代皇爷，都四海升平，黎民乐业。传至第八代徽宗皇帝，却不理朝政，信任奸臣，宠用内监童贯。他舞弄威权，滥封了广阳王之位。满朝文武，尽出其门。又挑动边衅，惹得金人时常攻打边关。那边上极要紧的所在，叫做雄州关，却得一位足智多谋、勇力善战的招讨大元帅镇守。那元帅姓韩，双名世忠。其时秋高马肥，金人统领百万人马，杀进了贺兰山，冲过了宁夏卫，大胜了离虎山，攻破了鄜延州，看看直到雄州了。夜不收飞报韩元帅，连夜奏闻朝廷，候旨发兵征战。隔了几天，却沸沸扬扬，传说朝廷差了一位孙总兵，领十万人马，来退金人了。报入中军，韩元帅道：“我在此镇守，怎么又差别人？况且朝中大将，并没有一个姓孙的，如今他奉旨到我地方，礼无不接。”急急差四员将官，去接孙总兵。去了一日，那四员将官一齐奔到堂前跪下，禀道：“奉爷将令，小将们去接那孙总兵，就是本营向日的孙高。他犯了军令，老爷将他捆打四十，赶出营中。他到京投在童贯麾下，今日领兵到此。小将们到彼营中，他却喝道：‘本府奉万岁爷圣旨，广阳王令旨，统兵到此。你主将多大的官儿，不来迎接？本该把你们一捆四十，且待我破了金人，与你主将计较。’喝叫军士乱棒打出。”韩元帅道：“有这等事！小人得志，一至于此。”话声未了，只听得轰雷炮响、鼓角齐鸣。拨儿马报入中军道：“孙总兵大队人马，已从飞龙岭出门去了。”韩元帅道：“且住！那孙高有甚本事退得金人？此去必然大败。关隘难保，却怎么处？速传前营韩彦直上堂。”元来韩彦直是韩元帅的公子，年方一十四岁，有万夫不当之勇，惯用两柄金锤，重一百二十斤，现为前营先锋大将。传不多时，只见韩公子头戴金冠，身穿铠甲，腰悬宝剑，手执金锤，当阶跪下道：“爹爹有何差遣？”韩元帅道：“金兵入寇，朝廷差孙总兵领兵出关交战，你可领五千铁骑，悄悄护送孙总兵。倘孙兵有失，你可杀入金营，救取孙高。不容金兵一人一骑，进我关内。”把令箭付与公子。公子飞身往外，起兵去了。且说孙高才出关前，只听得大队金兵一齐杀到。但见征尘滚滚，杀气腾腾。征尘滚滚，卷起四野乌云；杀气腾腾，冲满一天黑雾。拐子马，奔突咆哮；铁浮图，周围密匝。儿郎凶狠，一个个罗刹夜叉；将帅雄强，一人人金刚揭帝。雁翎刀、偃月刀、泼风刀，光耀日月；飞龙旗、绣虎旗、豹纛旗，招飐云霄。漫天盖地杀将来，海涌山崩拦不住。孙总兵吓得手足无措，同着众将官正待抵敌，霎时间，金兵杀到：第一队，红袍、红铠、红缨、红甲，兀术四太子手执仙花月斧，匹马当先。孙总兵待要阻挡，早被兀术劈头一斧，翻身落马。可怜得势行凶将，做了南柯一梦人。孙营各队，见帅字旗一倒，各自逃生。金兵围裹将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染成渠。那个韩公子在后边，望见孙高兵败，喝叫军士：“一齐随我上前厮杀。”公子就把紫金冠按一按，狮蛮带紧一紧，手执金锤，直望金营杀去。霹面撞着兀术，两马相交，兵器并举，大战三百回合。金营中三十六员大将，一齐来战公子。公子毫不惧怯，越斗越狠。锤起处，流星赶月；锤落时，弹打流莺。锤往锤来，似两轮红日；锤上锤下，如万点寒星。左一锤，苍龙献爪；右一锤，猛虎翻身。探马锤，大鹏展翅；撒花锤，彩凤腾云。锤着人，半天霹雳；锤着马，一命归阴。锤风刮处鬼神惊，锤响声闻天地震。公子斗了半日，杀翻了数员金将。粘罕闻知韩家兵马接应，急急鸣金收军。众将不敢恋战，各归营寨。韩公子三番杀入金营，砍了无数金兵，寻取孙高不见，金家人马，退了三十里之地。韩公子入关固守，即差飞骑，将捷音报知元帅去了。不隔数日，只见提塘飞报说：“皇帝差了广阳王童贯，领二十万禁兵，到雄州来了。”韩元帅闻言叹息道：“如此用人，怎成的大功？”话声未绝，只见镇守三山口汛地将官，差飞骑来报：“广阳王前站已到三山口了。”韩元帅分付：“将牛、羊、酒、米等项，快送广阳王军前供应。”自己领着随身兵将，前往迎接。行了一会，望见广阳王大营已经扎定。韩元帅到了寨前，中军报进。只见里面走出十来个顶盔贯甲将官，说奉千岁爷令旨，传韩元帅一人进见。韩元帅走进中军，只见整千将佐簇拥着广阳王，头戴七曲缨冠，身穿大红蟒袍，腰系蓝田玉带，高高的坐在银交椅上。韩元帅站在帐前，广阳王走出座外，问道：“这就是韩招讨么？”韩元帅打躬道：“是！”广阳王分付请圣旨过来。十来个将官抬出龙亭，里面又走出一位将官，捧着圣旨，立在中间。韩元帅躬身下跪。那官儿开着圣旨读道：“韩世忠按兵不举，丧师辱国，失守封疆，囚解来京。”读诏才完，众将官推着一辆囚车到帐。广阳王道：“奉圣旨，速将韩世忠跣剥，上了刑具，钉入囚车。”众军士就将韩元帅剥下盔甲，上了镣杻，推入囚车，四面把铁钉钉了。韩元帅那时真个是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了。〔净拍桌怒嚷介〕讲这样歪书！讲这样歪书！〔众共惊介〕却是为何，这般乱嚷？〔净〕可恼！可恼！童贯这敦狗，作恶异常，教我那里按捺得定！〔付〕从来说书，有好有歹，何须动得肝经。〔净〕这等恶人，说他怎么？〔付〕既是恶人，你不要听他便了。〔净踢翻书桌介〕〔付〕这是那里说起？〔净〕我就打你这狗弟子。〔众拦劝介〕他是说书的先生，为何打他？〔付〕可笑，可笑。〔外、小生扯付介〕去！去！去！我们自到寒山寺开讲去。〔丑扯介〕〔付〕我自去了，省得在这里淘气。〔外、小生〕此处不留人。〔付〕自有留人处。〔外、小生同付下〕〔丑怒指净介〕好好一个书场，被你这狗头撒野火，赶散了我们的生意。我就打死你这狗头。〔赶上打净介〕〔净〕来！来！来！你敢和我放对么？〔末、众两边劝介〕〔净、丑各脱衣介〕〔两边扯架子介〕
【锁南枝】〔净〕我冲冲气，贯斗牛，老拳奋时神鬼愁。〔丑摆势介〕饶伊勇力千斤，怎入区区手？〔净踢飞脚，丑做身法赶进，拿住净脚介〕〔末、众劝介〕二位不可认真。逢场戏，无怨尤，又何须强争斗。〔净〕你要拿我么？买干鱼放生，好不知死活哩！〔丑〕不但拿你，还要打你落花流水哩！那边家打少林，打太祖长拳，江湖上有名的十八家打法，我那一家不熟的么！〔又各摆势介〕
【前腔】〔丑〕拳师我为首。你班门莫浪搊。〔净〕凭你那一家打法，我只是沙家老实打。拿出沙家手段，一拳黑虎偷心，打得你翻筋斗。〔净一拳打倒丑介〕〔脚踏丑胸膛介〕〔丑在地喊介〕〔净提拳作打丑介〕〔末、众劝介〕朋友，不可如此。看我众人面上，放手，放手。公言劝，须罢丢，愿赔情，望宽宥。〔老旦急奔上〕
【前腔】〔老旦〕听传报，急奔投。〔作见净指介〕果然与人争未休。还不放手，打死了人，不要偿命的么？〔净放丑立起介〕〔丑作叫痛喘介〕〔老旦扯净介〕还不跪下。〔净跪介〕〔老旦〕时常劝戒叮咛，不把良言守。下次再不可如此。〔净〕再不敢了。〔老旦〕起来。〔净立起介〕〔末、众〕我们起先还道他是个好汉，却元来是怕老婆的都头。这样人采他怎么？〔净〕不是我母亲分付，我怎肯饶他。〔末〕这等说来，是令堂了。〔老旦〕适才小儿冒犯，老身特来请罪。〔末向众介〕众兄弟，方才他听见不平，忿忿大怒，道他是个义士。如今他尊奉母亲，又是个孝子了。〔末、众向净拱手介〕你怀公愤，是忠义俦。又奉亲言，真孝友。〔老旦〕小儿是个粗鲁之人，岂敢过承谬赞。〔末向净介〕请问尊姓大号？〔净〕在下颜佩韦。〔末、众〕元来就是颜大哥，失敬，失敬。〔净向末介〕请问尊姓贵表？〔末〕小弟杨念如。〔净〕元来就是杨大哥，久仰，久仰。〔末指丑、旦、贴介〕这三位就是周文元、马杰、沈扬，都是近边有兴的小朋友。〔净拱手介〕哈哈！相逢一笑皆知己，岂是区区陌路人！〔末〕颜大哥在上，今日小弟辈幸遇大哥这等孝义，众心钦服，欲屈大哥和弟辈四人，共订一盟，结为兄弟。未知老伯母允否？〔老旦〕小儿得蒙众位提挈，是极妙的了。〔净〕这叫做不打不成相识也。〔末〕请问大哥尊庚多少？〔净〕小弟平头三十。〔末〕小弟二十五岁。〔指丑、众介〕这三个兄弟，都是二十三四的人，是颜大哥居长，小弟次之。〔丑〕我周文元第三。〔旦〕我马杰第四。〔贴〕我沈扬第五。〔末〕幸得伯母在此主盟。我们众兄弟，就此对天一拜。〔共拜介〕
【前腔】〔五人合〕盟言向天剖，精诚金石侔，不用乌牛、白马，依然义结桃园，骨肉恩偏厚。〔转拜老旦介〕〔老旦合〕金兰谊，生死周，弟兄情，地天久。〔老旦〕我儿请四位同归草舍，杯酒谈心。〔末、众〕小侄等正要登堂奉拜，就此奉送伯母回家便了。
〔合〕种树种松柏，结交结君子。
松柏耐岁寒，君子有终始。〔同下〕
●第三回 述珰
〔生巾服上〕忆自春明别故人，燕云遥望动星文。今朝长啸归山坞，共向西风泣楚均。我周顺昌削籍家居，自恨不能叩阍，剪除魏贼。犹幸好友文文起兄在京，他是信国子孙，传家忠孝；文章气节，绝代无双。前岁大魁天下，黄童、白叟，尽识他为国家栋梁。我想他近侍讲筵，必能一语回天，扫除逆贼。不意他封章甫上，严旨疾传，罢出南归。他也不入城市，竟自入山，到竹坞别墅去了。我一闻此信，愤懑填胸，一口气步出西郊，急往竹坞，面晤文兄。一来问问朝政；二来会会好友；三来大家吐吐胸中不平之气。迤逦行来，已过西津桥了。你看四面青山，一溪绿水，好光景也。〔行介〕
【仙吕入双调过曲 园林好】盼长空，待呼天痛悲；睹层峦，似填胸块磊。望不见东来紫气。幽人室，白云西；衡门隐，碧梧栖。〔净、付扮轿夫上〕上磨肩头，下磨脚底；一百低钱，奔得臭死。〔看介〕元来是周老爷。嗄！周老爷是去望文老爷了。〔生〕你这两个人，怎么晓得我去拜文爷？〔净、付〕昨日文老爷北京回来，到竹坞去了，今日周老爷自然去的。〔生〕倒亏你们猜得着。〔净、付〕我两个人有肩轿子在此，抬了周老爷去。〔生〕不消抬得，我自走去。〔净、付〕这里到竹坞，要过贺九岭、谢晏岭，许多山头，怎么走得？还是抬去好。〔生〕我自走惯的。〔净、付〕各位老爷游山，就是大叔们，也是坐轿的。怎么周老爷要走？〔生〕不要混帐！你们自去。东山游屐惯，何必问篮舆。〔下〕〔净〕好笑，好笑。一个吏部，不抬轿子，只管乱奔，岂不坏了官体？〔付〕也不要怪他，教他那里去设处这几分轿钱。〔净〕正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付〕无钱落得脚奔波。〔俱下〕〔生行上〕
【嘉庆子】万山深处松影蔽，只听得涧水潺鸟乱啼，看翠竹交加檐际。这里已是文兄别墅了。过万竹，款柴扉；穿三径，踏苔莓。〔外，苍髯、巾服上〕
【尹令】〔外〕远城市山居清秘，少剥啄花间闲憩。〔生〕有人么？〔外〕何事草堂声沸？〔见生介〕呀！元来是蓼洲兄。〔生〕阿呀！文兄啊！〔外〕阿呀！周兄阿！〔各抱哭介〕〔合〕知己睽违，惊喜还悲，各泪垂。〔共揖坐介〕〔外〕小弟削籍南归，竟自入山，尚未叩谒，何意反承光降。〔生〕小弟一闻吾兄归山之信，百愤骈增。故尔急急到此，欲求把臂剧谈。请问吾兄，朝中光景一向如何？〔外，攒眉介〕自吾兄别后，那魏贼行事一发不可言矣！〔生〕都要一一细谈。〔外〕那王安虽是内监，他公忠勤慎，护持先帝于青宫，又佐今上受命。魏贼恨安正直，矫旨将安掩杀。他又杀光宗选侍赵氏，再杀今上贵人胡氏。那裕妃张氏有宠，矫旨勒令自经。皇后张氏方娠，已经成男，密谋堕胎，母子俱殒。〔生〕有这等事！
【品令】〔外〕内庭血染，屠戮遍嫔妃；堂堂天子不得庇王姬。凶谋偃月，蔽日思狂噬。〔生〕祖宗先帝，炯炯精灵不昧。霆击雷轰，少不得糜烂头颅骨肉飞。〔外〕内庭弄兵，祖训所禁。那魏贼私设内操，挑选心腹宫标万人，裹甲出入，日夜操练。金鼓之声，彻于殿陛。皇子方生，炮声震死。近御铳炸，圣躬几危。魏贼走马上前，飞矢险中龙体。〔生〕阿呀！一发罢了！
【豆叶黄】〔生〕他无君无国，伏莽宫闱。恐一旦祸起萧墙、祸起萧墙，召不及勤王义旅。〔外〕徙薪曲突，天高听迷，真个是悬丝国祚，悬丝国祚。怕只怕烂额焦头，翘首燕山惨凄。〔生〕闻他如今心腹比前愈加广布了。〔外〕崔呈秀首握兵柄，魏良卿冒滥封侯，要害俱置重兵，大帅尽其爪牙。各处建祠，雕龙镂凤。坟茔僭拟皇陵，进香如同驾幸。配享已同孔圣，庙祀将入明堂。越分僭拟，止隔一间了。
【玉交枝】〔外〕貂珰作祟，亘千秋今朝祸奇。薇垣失曜冲长彗，卜不得帝座安危。〔生〕金瓯完固大邦畿，妖氛震撼翻天地。恨奸邪空将手挥，望君门空将颡稽。〔外〕吾兄如此愤懑不平，小弟若说他极恶去处，定然要裂眦冲冠了。〔生〕他更有怎样恶处？〔外〕那魏贼不奉圣谕，不由阁票，假传圣旨，扫荡忠良。削夺未已，即行逮系；逮系方至，即加杀戮。用干儿许显纯、杨寰为锦衣卫。造下铁脑箍、阎王闩、红绣鞋、锡汤笼几种酷刑，掠杀正人殆尽。又捏称熊廷弼、杨镐因失守封疆，将银三十万两，托汪文言贿嘱杨涟、左光斗等十七人，先将汪文言锻炼两月，逼勒成招。株连蔓引，纷纷逮系，必欲一网打尽。如今缇骑四出，只恐你我不能安枕也。〔外握生手介〕蓼洲兄阿！如此世界，岂不天翻地覆了！〔生捶胸岸帻骂介〕咦！魏贼，魏贼！就把你食肉寝皮，尚有余辜也！
【江儿水】〔生〕览节凶愈甚，超衡恶尚微。剐鱼鳞，快不得清流意；点脐灯，消不得黎民气；裂牛车，正不得朝廷罪。文兄阿！何日里诛尽无须党类，肘腑奸除，留几个幼弱黄衣！〔小生扮僧上〕溪声常在耳，山色不离门。〔作入介〕文老爷拜揖。贫僧闻知文老爷回来，特来拜谒。〔作见生介〕元来周老爷也在此！〔生向外介〕此僧是何人？〔外〕是龙树庵西崖师。〔小生〕周老爷到过庵中的，怎么忘了？贫僧正欲到府，欲求周老爷题一匾额，以作山门之镇。
【川拨棹】存萧寺，盼千金一字题。〔生〕长老远来，本应即时捉笔，奈我两人此际呵！刚是不平之气，带焰而飞，带焰而飞，弄柔翰，恐非所宜。〔小生〕如此，贫僧改日来领就是。别过了。〔揖别介〕白云深，归路迷，任青山笑我痴。〔下〕〔外〕西崖忽至，一时未得罄谈，请到里面，蔬酒同叙。今夜抵足论心，亦是快事。〔生〕领命了。〔合〕
【尾】畅哉！彻夜论肝膈，洗牢骚，满浮大白。魏忠贤，魏忠贤！须知我骂贼方将逞酒威。
〔生〕松月当窗绝点尘，〔外〕莫提蝴蝶是前身。
〔合〕犹恐竹声惊好梦，
急怀短疏奏枫宸。〔同下〕
●第四折 创祠
【双劝酒】〔末，胡髯、罗帽、大摆、皂靴上〕官差奔忙，身充堂长。钱粮几桩，经收支放。免不得一番劳攘，只为着敕建祠堂。自家堂长陆万龄的便是。本衙门内监李老爷，与军门毛老爷，在半塘建造东厂魏爷生祠，供养长生神像，着我管工。今日二位老爷亲临破土，已曾搭盖蓬厂，一应的结彩亭头、猪羊祭礼、吹手礼生，都已停当。只是那风水先生还不见来。万一官府到了，等他不来，怎么处？不免着人去催他一番。正是：我自心头急，他人不着忙。〔下〕
【前腔】〔丑，长方巾、青衣上〕区区走方，江湖游荡。堪舆本行，全凭瞎闯。那知道来龙方向，看不出风水阴阳。在下本姓姓赵，小峰是我贱号。祖居世代兰溪，一向江湖走跳。起先算命嚼蛆，近习堪舆之教。本事自觉低微，说起教人好笑。地理看得弗精，历本也不熟套。正月初一，才知新岁年朝；腊月三十，方晓年夜节到。人家请我相相坟地如何，先问他可有坑缸井灶。还有劳我看看阳宅兴衰，便说他道少了来龙跌炮。不晓得白虎、青龙，几曾识黄道、黑道。不知什么叫做天干、地支，什么叫做时辰、生肖。拣日子也不论搬场、做亲，看通书那管他安葬、修造。取亲拣那天哭孤鸾，迁移还你五虚六耗。出殡必用日犯重丧，修造定取岁君吊照。依着我作难生灾，弄得人七颠八倒。莫怪我混帐糊涂，其实弗知凶星吉曜。日日假忙，说道某乡绅叫管家来邀，时时捣岛，说道某官府着农民相召。止不过油嘴花唇，无非要骗人钱钞。闲话少说，今日毛军门、李太监为造魏公生祠，请我破土，不免到半塘踱他一遭。〔走介〕走出阊门外，来到半塘桥。你看人烟凑集，好不热闹。这里已是。那陆相公在厂内忙忙碌碌，不免叫他一声。陆相公，陆相公！〔末上〕那个叫我？〔见介〕元来是赵先生！你好没正经，怎么此时才来？〔丑〕破土自有时辰，何消着忙。〔末〕只怕官府到快，我和你先要伺候。〔丑〕自然。〔末坐介〕铺兵锣响，官府来了。〔内扮铺兵，执事、喝道、腰锣、皂隶、刽子，外、贴小生、旦扮。净扮礼生，逐队上下。付净吉服，老旦扮太监，二厢撑黄伞上〕
【望吾乡】〔合〕迤逦山塘，行行拥碧幢。花间喝道人惊仰。但看指顾风雷动，不减天神降。威风显，气概昂，看万姓尊卿相。〔小生〕执事起去。〔内卸执事介〕〔末〕管工堂长磕头。〔丑〕风水术士见。〔付〕起来。方向可曾有定？〔丑〕禀老爷，前后左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俱经格定。如今请老爷一面昭告后土，待术士一面分金细看，另当细陈。〔老旦〕这是关系厂爷后来许多大事，你要仔细。〔丑〕晓得。〔末〕请二位老爷拈香。〔内吹打。净喝拜。付、老行礼献酒介〕〔丑拿格盘，东西量看介〕〔付、老旦奠酒化纸介〕〔付〕礼生候赏。〔净应，暂下〕〔末〕请二位老爷进厂内坐。〔付向老旦笑介〕老公公也做厂公了。〔老〕咱家做了厂公，毛爷你有王爵之尊了。〔各坐介〕〔丑看完方向介〕术士禀上二位老爷。八门定位，都已细细看过，丝毫没有错处。〔付〕是什么向？〔丑〕是乾山巽向。〔老〕大门高多少？〔丑〕八丈七尺。〔付〕仪门两廊呢？〔丑〕俱高九丈。〔老〕正殿还要高些才好。〔丑〕高有九丈五尺，取位登九五之意。〔付〕谶语来得好！如今匠作从那方起手，上梁定在几时？〔丑〕【西江月】起向西南极利，紫薇吉曜偏多。论来半月疾如梭，此日上梁休错。〔末〕只恐来不及。〔老〕可再宽得几日。〔丑〕算定阴阳有准；那一日，诸般祥瑞匡扶。若还时刻一蹉跎，定有杀身之祸。〔付〕秃！胡说。〔丑〕这是据理而言。术士尚有画就祠堂图样，求二位老爷龙自观看。〔出图送看介〕〔逐一指点介〕这是照墙、牌坊，大门、仪门，两廊、甬道，正殿九间，殿后楼房、厢屋、花园、池沼，一一都有。〔付〕看来这图样比杭州的倒齐整。〔老〕就是南京的也赛他不过。〔丑〕术士费了无数心机，才画得此图。〔付〕自有重赏。且在外厢伺候。〔丑应下〕〔付〕陆万龄过来。如今鼎造此祠，非比盖造别样衙门，可以草草。你可照此图式造去。监督有功，厂爷定有顶纱帽赏你。〔末〕全靠老爷抬举。〔付〕你听我道来，那祠堂呵，
【北耍孩儿】门楼高耸须弘敞，正殿巍峨左右廊，都要重檐滴水规模壮。四围曜日悬帘幕，五彩妆金画栋梁。〔末〕承钧旨，传各匠，比得过王宫禁苑，帝室椒房。〔付喜介〕把厂爷的祠堂比做朝廷的宫殿，却也说得好。〔老〕一应殿宇，毛老爷已分付过了。中间厂爷的神像，用沉香雕塑，也不必说了。但是厂爷的身材面貌，你们那里晓得？咱家对你说个明白，须要塑得象便好。〔末〕求老爷分付。〔老〕厂爷呵：
【前腔】好容颜，满月庞。美丰神，晓日光。腰圆背厚身肥胖。〔末〕身上蟒龙是几爪？〔付〕厂爷曾赐五爪，竟是五爪罢了。〔老旦〕蟒衣五爪围玉带，七曲缨冠百宝装。〔副末〕既蒙分付，小的呵，急塑就，沉香像，胜似那当今天子，历代君王。〔老旦〕又把厂爷比做帝王，一发说得好。〔付净〕祠工紧急，限你一月完成。〔副末〕日夜催攒，指日可成。只是各项钱粮，求爷速速齐付，方好攒工。〔付净〕这个不消说得。
【前腔】这工程，岂泛常。你急催银，莫待商。〔末〕共有几项关文？〔付〕各官捐俸应非强。乡绅乐助须倾橐，富户抽丰要罄囊。〔老〕这项钱粮叫做“祠饷”了。〔末〕晓得。蒙严督，征祠饷，恰便似皇朝赋税，国库钱粮。〔老〕还有一桩要紧事，不曾分付。〔末〕却是什么？〔老〕厂爷神像前的供奉摆设，一一也少不得。你且听咱道来：
【前腔】绣龙帷，白玉床，紫金猊，宝篆香，高烧绛蜡银台亮。〔付〕每日还要设宴哩！〔老〕晨昏进膳须珍错，水陆罗陈赛上方。〔末〕遵严谕，俱依样，胜似那御前供奉，太庙蒸尝。〔老〕各处生祠，都有题名。如今此祠，定什么名儿便好？〔付〕厂爷恩遍天下，这祠就题个“普惠”两字如何？〔老〕妙阿！竟是普惠祠便了。〔付〕分付摆齐执事，回衙门去。〔末众应介〕
【煞尾】〔付〕祠名普惠扬。〔老〕福地金阊旺。〔合〕就是普天下的生祠无两。我和你两人呵！少不得裂土分茅膺上赏。〔末跪送介〕〔付、老下〕〔净扮礼生，丑〕两位老爷已去，赏封一定有的，即求见赐。〔末出银向丑介〕这一封三两，是赵先生的。〔丑接介〕〔末〕这一封三钱。〔向净介〕是吾兄的。〔内〕陆相公，这边来讲话。〔末〕来了。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净接银，作不悦介〕怎么兄有三金，学生只得三钱？〔丑〕我看了许多风水，又画了图样，自然该多的。〔净背介〕我有道理在此。〔转介〕赵兄尊寓在那里？〔丑〕阊门内。〔净〕学生回去，也是顺路，同步如何？〔丑〕妙极的了！就当奉陪。〔同走介〕〔作一路随走随说介〕〔净〕今日乍会，不曾请教得尊号？〔丑〕贱字小峰。〔净〕峰老贵处，是浙江么？〔丑〕正是兰溪。〔净〕出外几年了？〔丑〕十七八年了。〔净〕宅上还有何人？〔丑〕只有家父与贱内两个。〔净〕近日新闻贵处天雷打杀了几个扒灰老，这也确的么？〔丑顿足介〕不好了，不好了！家父一定不免了。〔净〕言重，言重！峰老走过几处马头，必知敝处用银子低潮，还要七里八折。只怕峰老方才的赏封，一定是不足数的。如今还该拿出来看看，若是少一缺二，也好转去与他找帐。〔丑〕兄的如何？〔净〕学生有限。〔丑〕不差，不差。〔出银介〕待我拆开来看。〔净〕拆了原封，他不肯认帐了，拿与学生手内捏一捏，就知分两了。〔丑〕请拿去捏。〔净接银入袖介〕只怕轻些。〔作急向前走介〕〔丑拖住介〕那袖了银子只管捏了去，拿出来还我罢。〔净〕且住！学生老实对你说，今日大家效劳，赏封就该大家均得。为何你三两起来？其实有些不平。故此要拿你银子来八刀。〔丑〕又是奇了。且问你怎么样分法？〔净〕也不要三七、四六，竟是连学生的三钱头平半分，大家一两六钱半。〔丑〕呸！我们江湖上人的银子，你要分，想是做梦了。〔净〕你要撒野么？〔丑〕你要抢夺么？〔净欲走，丑拦住介〕〔净〕我不还便怎么？〔丑怒嚷介〕
【扑灯蛾】伊心太不良，伊心太不良！赛过白日撞。财与命相连，怎肯轻轻丢放也。〔净作急态介〕不消无状。总有话，好好商量。〔丑〕什么商量！〔打介〕打教你如同肉酱。且做个斯文出丑在当场。〔作打倒净，搜出银子介〕银子在这里了，且饶你这娘稀的。〔指骂下〕〔净扒起〕打坏了，打杀了。蓝衫都扯破，儒巾尽踏匾。〔摸袖介〕不好了，不好了！连三钱头，倒被这贼精拿去了。咳！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如今打得遍身疼痛，只得倒要唱清江引了。
【清江引】偶然要把良心丧，谁料遭瘟帐。一顿老拳头，几个凶巴掌，打得我好一似落汤鸡，弗敢强。〔叫痛下〕
●第五折 缔姻
【一江风】〔生上〕〔付扮舡家摇上〕〔生〕恨难平，大地风波横，南国忠良罄。我周顺昌，自从竹坞得晤文兄，始知近日权珰之恶，正以缇骑四出，同抱杞忧。不想浙中魏廓园兄，竟尔独先被逮。那校尉前往李，此际定过吴门。我想魏兄生平狷介，视死如归。既无世俗牵情，必定片帆长往。我因此唤一小舟，每日胥江守候。只等他拘提过此，便好诀别一番。后难凭，只此一刻相逢，紧守定一刻相厮并。舡家，看有南来的舡，可再问一声。〔付〕咄！前面大哥，借问一声，你们一路来，可曾听得嘉兴魏爷的舡，到也未到？〔内〕可是校尉提解上京去的？〔付〕正是。〔内〕今早同在吴江开舡的，想必此时就到胥门了。〔付〕有劳了！〔生〕舡家，既魏爷就到了，你快些摇到胥门，留心探望，不要错过了他的舡儿！〔付〕晓得。〔生〕你看滔滔怒浪，生生是英英伍相灵，敢素车白马来乘兴。〔付〕前面来的舡，可是嘉兴魏爷在内？〔净、丑扮校尉上〕我们正是提解魏宦上京去的，你问他怎的？〔生〕这等说来，果是魏兄到了。快须泊住了舡，说我周顺昌要见。〔净〕圣旨紧急，谁敢逗留！〔生〕魏贼矫诏，说什么圣旨！我竟自上舡相见便了。〔上舡叫介〕廓园兄，廓园兄！〔丑〕闻得苏州有个周顺昌，不是好惹的主顾，既已上舡，且容他见见，且容他见见。或者送些盘缠使用也不可知。咄！分付水手泊住了舡。〔内应介〕〔付〕我也在那边泊舡伺候去。〔下〕〔生〕廓园兄！小弟在此，小弟周顺昌在此。〔末，苍髯、巾服、锁肘上〕
【三台令】已看西北天倾，谁望东南地宁。〔生〕廓园兄，故人在苏，怎就扬帆不顾了？〔末〕蓼洲兄，小弟有罪了。怕执手费叮咛，挂征帆，尽教心硬。〔丑〕你们有话快说，即刻就要开舡的！〔净〕哥，你在舡头坐着，听他说些什么来。我在岸上去走走。〔丑〕晓得。〔净下〕〔丑坐前场角介〕〔生〕廓园兄，你今日一身就逮，四海知名。敬羡，敬羡！〔末〕小弟为劾权珰，放归田里，满拟杜门谢客，训子课孙，不意诬受熊、杨赃私，复遭罗织。此去粉身碎骨，恐不复与仁兄再会矣！
【集贤宾】擎天有志力未胜，竟一事无成。最可恨者，小弟生平不直熊、杨，今日反为熊、杨受屈！污蔑忠贞驱陷阱，莫须有罪案招承。〔生〕据弟所闻，那汪文言也不该妄扳。〔末〕兄还不知，许显纯逼打文言，身无完肤，文言翘首大叱，誓死不从。及至逼坐小弟赃银二万，他又极口叫冤，当不起又夹一夹棍，加上二百穿梭。交加白梃，那里管直言辩诤！小弟一死罢了，只是有负吾兄。怜孑影，再休想气求声应。〔生〕阿呀！廓园兄。
【莺啼序】斯文天丧忍独生，转顾影兢兢。〔末〕多少同年好友，见弟被逮，无不畏祸深藏。今日不以生死介意者，惟吾兄一人耳。〔生〕兄说那里话！前日一闻吾兄被逮，醢鸾凤，万众称冤。哭麒麟，我独自心疼。今日里呵，虽不是楚囚对泣，也还似新亭指佞。仁兄，只是一件，做小弟的一贫如洗，何所赠，便洒鲛珠，也不堪多迸！〔丑〕听他们如此说，不像有什么相送的了。快些下来，拈他去罢。〔生〕廓园兄，今日事势如此，小弟既不能为刺侠累之聂政，又不能为藏张俭之孔融，负愧古人多矣！倘或仁兄有甚未了心事，弟当一力任之。〔末〕小弟也没甚心事，只是前日被逮之时，举家惊惶无措，弟以大义晓之，尽皆掩泪听命。独有小孙允柟，牵衣痛哭，昼夜不已，因此两日登程以来，还觉耳畔呵，
【黄莺儿】隐隐作啼声，几回头，错唤名。呸！对兄说这样话，一发不是了！情牵儿女非骨鲠。〔生〕令孙几岁了？〔末〕小孙年方十三。〔生〕曾卜姻否？〔末摇手介〕咳！那里还作此想。覆巢已成，破卵可矜，小弟死后呵，哀哀谁把红丝订！〔生〕小弟恰有一女，年纪却也相当，今日即以奉配。一来文章声气，重新百世婚姻；二来患难死生，依旧一家骨肉。小弟主意已决，吾兄也不必见拒了。这姻亲，不烦柯斧，何必卜年庚。〔末〕阿呀，蓼洲兄哪，
【簇玉林】蒙尊命，恐累卿。小弟身在难途，乏荆钗，当鹊屏。〔生〕小弟方才说过的了，只须“道义”二字，便为聘仪，何待蹇修，何烦礼物！丈夫一语如九鼎，堪作氤氲证。〔末〕如此说，义不容辞了。亲翁请上，小弟有一拜！〔生〕小弟也有一拜！〔合〕绾同心，中流砥柱，须不是泛泛缔姻盟。〔净〕走，走，走！好大胆，唠唠叨叨，只管讲了去。〔丑〕好笑得紧，他是个钦犯，怎么与他联姻结党？〔净〕厂爷知道，不是当耍的。〔生〕走！狗头，谁要你多管！你回去，就说与那阉狗知道，我周顺昌，不是怕死的人。
【滴溜啄木】生平的，生平的，常拚躯命。今日个，今日个，猛张血性，狠骂声声响应。〔丑〕我们也是好话，周爷只管寻死。担阁已久，大家请稳便吧。〔生〕什么大家稳便！我就送魏爷到京，你取奈何我么？咦！碎剁你这般狗头便好。〔末〕这是驾上差来的人，与他什么相干？小弟既奉圣旨，理合慷慨就道。相送千里，终须一别，亲翁，小弟言尽于此了。风波大狱吾承领，纲常大事君兼秉，生死同留千古名。〔生〕亲翁去后，小弟知亦不免。相见在即，小弟就此拜别了。〔同拜介〕
【猫儿坠】〔生〕行行相送，犹有一周生。他日逮及周生谁送行！〔末〕与君分手即幽明。〔合〕消停，无限牵肠，再一凝睛。〔净、丑〕小舡上舡家，快把舡摇上来！〔付上〕来了，来了！
【尾声】〔末〕生还何意图侥幸，也不望上方剑请。〔生〕但博个李、杜齐名，我志始成。〔别介〕〔付同生摇舡先下〕〔净〕好一个铁铮铮的狗头，回去对俺厂爷说了，看你活得成，活不成！明知岩穴虎方嗔。〔丑〕故作深山樵采人。〔末〕自古忠臣不怕死，由来怕死不忠臣。〔净、丑〕分付水手们，快些开舡赶路去！〔内应介〕〔俱下〕〔外扮中军赶上〕为奉恩台命，来寻钦使舟。〔望介〕舡儿不知往那里去了？〔向内叫介〕浙江魏爷上京的舡，可在前面么？〔内应介〕〔外〕请转来，有要紧言语要会哩！〔内应介〕〔外〕请舡上北京下来的两位爷，上岸讲话。〔净、丑内应介〕来了，来了！〔作跳岸上见外介〕〔外揖介〕二位爷是提解魏乡宦的么？〔净、丑〕正是。〔外〕本军门毛老爷，多多拜上。方才驿中来报二位爷在此经过，毛老爷晓得圣旨紧急，不敢相留，特差小官将银二百两，送二位爷路上买果儿吃。〔出银送介〕〔净、丑〕多谢，多谢！多多上复毛老爷，你们苏州有个周顺昌，方才上舡，与犯官唠唠叨叨讲了半日的话，无非辱骂厂爷。两下又将儿女结了姻亲，你家老爷，也要留心了这个姓周的。〔外〕晓得。〔净、丑〕咱们开舡要紧，竟自去了。有劳，有劳！〔外〕多慢。〔净、丑〕难得毛老爷这样好人。舡家，打扶手！〔内应介〕〔净、丑作上舡介〕开舡！开舡！〔下〕〔外〕就将方才的言语，急急去回复老爷便了。正是：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奔下〕
●第六折 骂像
〔末，胡髯、罗帽、员领上〕威势炎炎天地昏，人人孝敬效儿孙。未识祠堂崇奉后，更将何事报亲恩。自家堂长陆万龄的便是，蒙本衙门老爷，与毛军门老爷，委造魏千岁爷祠堂，已经完工。今日各位老爷亲往虎丘，迎接新塑的神像入祠。我这里挂红结彩，上膳进香，各项俱已完备，特特在此伺候。若说起祠堂的好处，真个世间少有，天上无双。金银钱钞，输将万万，一似尘土泥沙；木石砖类，堆积千千，恰像峰峦山谷。日则鸣锣，锣响处，千工动手，一个个鬼运神输；夜则敲梆，梆打时，万桩齐下，一声声天摇地动。做匠的如狼如虎，好似罗刹临空；督工的喝雨呼风，赛过似哪吒降世。观看的闭口无言，还怕死临头上；过路的低头疾走，尚愁祸到当身。费尽了百万钱粮，才得个一朝齐整。雕龙插汉，镂凤飞云。画栋流霞，碧甍耀日。城墙坚固，赛过石头城、紫金城，万年基业；殿宇巍峨，一似皇极殿、凌霄殿，千丈辉煌。头门上，高题着：三朝捧日，一柱擎天；两坊中，明写的：力保封疆，功留社稷。威仪雄壮，浑似五凤楼前，行走的谁不钦钦敬敬；气象尊严，出入的如在建章宫里，那敢嚷嚷喧喧！少顷的沉香像迎入祠堂，队队行行，尽拥着一人有庆；今日里普惠祠均瞻圣貌，挨挨挤挤，堪比着万国来朝。真是千载齐心来仰圣，百官何必去朝天。道犹未已，你听鼓乐声喧，想是神像迎将来了，不免进去整备登座则个。正是：平日但知天子贵，今朝才识厂公尊。〔下〕〔外、小生、旦、贴扮执事、吹手，丑扮小监，付纱帽、红员领，老旦监帽、蟒服前行。三杂抬轿、抬魏像盘龙、监帽、蟒玉，一杂撑黄伞行上〕
【正宫过曲 玉芙蓉】〔合〕勋名贯斗杓，功业凌苍昊。洵千秋间气，天挺人豪。今朝德望逾周、召，他日经纶翊舜、尧。神容肖，胜龙姿凤表。遍街衢，万人瞻仰拥如潮。〔作到介〕〔末暗上，扶像上座介〕〔付〕厂爷登殿，礼应加冠。〔老〕有御赐的七曲缨冠在此，进上千岁爷。〔丑递冠与老介〕〔老捧冠同付跪介〕〔老高声介〕奉旨进上千岁爷七曲缨冠！〔丑立台上，除像监帽，作戴冠不上介〕〔丑〕头大冠小戴不得。〔老、付立起介〕唤陆万龄！怎么爷的头塑大了？〔末跪介〕遵爷钧旨，头塑九寸九，这是宫中赐来冠小了，与小的何干？〔付〕如今怎么处？〔老〕这冠儿是上位赐的，又不好动他。〔末〕不难。塑像的在此，分付他将爷的头儿，收一收便了。〔老〕有理。〔末向净介〕你把爷的头儿，收这一分儿。〔净〕晓得。〔作上台取像头，安膝上铲小介〕〔付、老跪介〕〔老哭介〕咱的爷爷啊，头疼啊，了不得！了不得！〔净作铲小加冠介〕〔付〕好得紧，好得紧！〔老〕如今俨然是一位太庙中神像了。〔末〕请爷上香进爵。〔付〕如今我们都行五拜三叩头的礼了。〔老〕不消，不消，别的要行这大礼，如今咱们两个都是爷的亲生骨肉一般，不须行这大礼。也不用礼生虚文，竟自多磕几个头儿就是了。〔付〕有理。〔杂众奏乐介，老、付进香、进酒介〕〔磕头跪介〕
【前腔】〔合〕金樽玉液浇，宝鼎沉烟袅。着食前方丈，山海珍瑶。筵前祷祝祈三岛，云际嵩呼彻九霄。〔老、付又叩头介〕〔合〕儿纯孝，舞斑衣拜祷。望亲恩，天聪昭鉴孝思遥。〔作拜献完介〕〔末〕请二位老爷偏殿进宴。〔老〕爷赐咱们的宴么？〔末〕正是。〔老〕毛哥，咱们去吃爷的赐宴，再来上午膳罢。〔付〕有理。〔老〕歌乐奏来三殿合。〔付〕酒杯连进万年欢。〔老〕分付孩子们，用心看守外边栅门，不许闲人闯入！千岁见了，要恼哩。〔外〕晓得。〔共下〕〔生，方巾、白衣上〕
【北正宫 端正好】首阳巅，常山峤，{艹马}生来正气昭昭。俺只是冷清清坚守着冰霜操，要砥柱狂澜倒。俺周顺昌，孤介性成，忠贞夙秉。血淋淋一点赤心，只是忠君为国；铁铮铮千寻劲节，不肯贪位求荣。如今阉贼专权，群奸附势，俺自削籍家居，恨不奋身杀贼。近来趋承谄附之辈，各处遍造逆祠，吾郡亦创祠于半塘。那些党羽，输金恐后。昨有传帖到来，说今日塑像入祠，公往叩贺。俺一时怒发冲冠，毁帖大骂。如今不免步到半塘，看他们恁般样光景！〔行介〕
【滚绣球】恨奸邪，善类诛。逞凶图，国祚摇。数不尽拜门墙，一群狼豹；蓦忽地，耸生祠虎阜东郊。那一个贡沉香塑着头，那一个献玉带束着腰，那一个进珍珠缨冠光耀，那一个奉金炉降速香烧。纷纷的输金馈饷晨昏纳，挤挤的稽首投诚早晚朝，总是儿曹。来此已是半塘了。果然是地侵阡陌，祠插云霄，直恁奢侈僭拟也！
【叨叨令】见参差楼儿和殿儿，直恁的巍巍峨峨的造。看多少门儿和栅儿，直个是重重叠叠的奥。遥望着灯儿和炬儿，闪的人辉辉煌煌的耀。猛望着身儿和首儿，活现出狰狰狞狞的貌。〔指介〕咦，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恨杀人也么哥！〔外、小生扮家丁持红棍赶上〕什么人在这里窥探？〔生〕又只见牙儿和爪儿，向咱们喧喧阗阗的闹。〔外、小生见生立住介〕〔老、付、末同丑众上〕千年桃进呈仙品，三祝声传效华封。〔老〕此时该上午膳了。〔付〕承应的乐人梨园，队舞撮弄的，都齐备在这里么？〔末〕都伺候久了。〔老、付望介〕什么人在外边窥望？孩子们快些打啊！〔二杂低禀介〕是吏部周老爷。〔老〕什么周老爷？〔付〕一定是周顺昌了。〔生直入介〕老公祖奉揖了！〔与付揖介〕〔老〕先拜了厂爷，然后作揖。〔生〕要俺周顺昌拜么？〔冷笑介〕
【脱布衫】〔生〕俺生平劲节清操，怎肯向貂珰屈膝低腰！〔老〕叩拜的也颇多，你怎地独自崛强？〔生〕一任那吠村庄趋承权要，俺只是守孤忠，心存廊庙。〔付〕厂公功德巍巍，也是合当钦敬的。〔生怒介〕咳！那魏忠贤么？
【小梁州】〔生〕他逞着产禄凶残胜赵高，比璜瑗倍肆贪饕。〔老怒介〕嗄，这等放肆！〔生〕他待学守澄全诲恣咆哮，凶谋狡，件件犯科条。〔老〕厂爷有什么不好处来？〔生〕他的罪案多得紧哩！
【么篇】〔换头〕〔生〕他诛夷妃后把皇储剿。杀忠良，擅置宫操。结干儿，通奸媪，兀乱把公侯冒滥。他待要神器一身叨。〔老〕走走，一派多是胡言！〔付〕想多饮了几杯酒儿，敢是醉了么？〔生〕俺几曾醉来！
【中吕 快活三】〔生〕俺待学阳球伏阙号，效张钧请剑枭。恨不把奸皮冒鼓任人敲，倩祢衡挝出渔阳调。〔老怒介〕孩子们，把棍儿乱打这厮！〔众应介〕〔生〕谁敢！谁敢！〔付劝介〕不要动手。且慢，且慢！〔向生介〕老先生请回罢，不要招灾惹祸了。〔生大笑介〕
【朝天子】〔生〕任奸祠郁，任奸容桀骜。枉费了万民脂，千官钞。羞题着一柱擎天，封疆力保。少不得倒冰山，阳光照，逆像烟销，奸祠火燎，旧郊原兀自的生荒草。怪豺狼满朝，恨鸱满巢，只贻着臭名儿千秋笑。〔作拂衣下〕〔老〕可恼，可恼！今日是神像进祠吉日，撞着这狗弟子孩儿，闹薅这一场。咱家方才叫孩子们毒打这厮一顿，又被毛哥劝止，胸中恼不过，怎么处？〔付〕凡事不可性急，方才就打他一顿，也干不得正经。如今连夜写成一疏，送到厂爷处，差着校尉拿他上去，了他的性命便了。〔老〕就把辱骂神像为题么？〔付〕不中用。他前日与魏大中结姻，我已具一密揭，报知厂爷了。如今就在周起元背违明旨，扌勒减袍价疏内，说与东林周顺昌等，干请说事，婪赃剖分，一网打尽便了。〔老〕有理，有理。就写，就写。多谢毛哥指教！〔付〕俺们事关一体，自该同心合胆，画出恶策的。何须谢得！〔老〕周顺昌，周顺昌，我此本一上，教你浑身是口不能言，遍体排牙说不得了！陆万龄过来！咱老爷心上恼，也等不得上膳了，你们掩了神厨，好好在此看守。咱老爷和毛老爷，明日来候千岁爷的安罢。〔末〕晓得。〔付〕外厢去上轿了。〔老〕自然。〔付〕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老〕纵使人如铁，难当法似炉。〔俱下〕
●第七折 闺训
【番卜算】〔旦上〕儒素守家传，不步豪华径。萧萧四壁伴清风，剩有凄凉媵。妾身吴氏，自适周门，身厌绮罗，口茹淡泊。织纟任伴藜辉，堪云克相夫子；苹蘩寄中馈，怡然乐守齑盐。我相公宦途耿直，放逐家居。半世穷官，一生清吏。囊橐萧条，门庭冷落。前有浙中魏廓园，因忤权监，被逮进京，舟泊胥关。我相公到舟握手谈心，不意竟将女儿许配其孙。我想此事虽属慷慨，只是魏公系权监仇人，今朝与结丝萝，恐他日祸延林木，怎生是好？但我相公片言九鼎，既已定盟，料难中变，今早出外未回，不免唤女孩儿出来训诲他一番。女孩儿那里？〔小旦上〕
【前腔】膝下侍晨昏，秉性恒贞静。铅华不解释春风，懒去临妆镜。〔见介〕〔旦〕我儿，你虽生长宦门，从未珠妆翠裹。今已年将及笄，许多豪门富室，欲来纳聘，你爹爹尽皆谢绝。不料前日，将你许配嘉善魏吏科之孙。我想彼此宦室，门楣也自相当，只是魏公缘事赴京，自顾不暇，焉能恋及其孙！况且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总然保全性命，家园定尔荡费。你日后于归，恐难度日。如之奈何？〔小旦〕母亲在上，自古婚姻天定，况有爹爹做主，孩儿又在龆年，正好久侍膝下，母亲且请宽怀。〔旦〕想你目前虽未成婚，日后少不得再到他家去做媳妇，那些妇道也须一一晓得。
【桂枝香】砧敲月映，梭抛灯莹。须将井臼亲操，好把苹蘩自省。论寒门仪，论寒门仪，汲泉厮称，佐舂相敬。语叮咛，四德称闺秀，三从识女英。〔小旦〕念孩儿呵！
【前腔】膝前温清，闺中欢庆。只识得针指当勤，从不惯娇痴成性。愧工容未娴，愧工容未娴。娘亲严命，儿心虔听。〔微悲介〕倍牵情无意桃夭咏，专祈萱草馨。〔小生上〕
【赚】听说心惊，急急奔驰返户庭。已到家中了，且喜母亲妹子俱在堂上。〔旦〕寒门静。〔小旦合〕为甚的形容急遽，气难平？〔小生〕事堪憎，严亲蓦尔言词硬，传说愁将祸害撄。〔二旦〕爹行性，一生鲠直招灾眚，与谁争竞？与谁争竞？〔小生〕魏太监各处建造生祠。……〔二旦〕又为魏太监而起？〔小生〕苏州人也在半塘盖造一祠，又在虎丘塑一魏太监的浑身。今日是毛抚台与李太监作主，迎接这浑身送入祠堂。〔二旦〕毛抚台与李太监是魏太监的干儿子，他们是应该的。〔小生〕昨日阖城乡绅，有传帖约爹爹同去送像入祠，爹爹回了他不去。〔二旦〕不去也罢了。〔小生〕不想爹爹今早又亲到祠堂。〔二旦〕到祠堂中去便怎么？〔小生〕爹爹呵，
【长拍】直入奸祠，直入奸祠，亲观生像，怒气冲冲俄顷。〔二旦〕那时便怎么？〔小生〕掀髯大骂，闹轰轰，势若雷霆。〔二旦〕骂些什么来？〔小生〕骂他个逆贼逞威灵，恨不得奋利刃，屠肠断颈。〔二旦〕那毛抚台与李太监可曾听见么？〔小生〕怎么不听见！又骂他翼党群奸天必讨。那毛、李二人呵，免不得笑里藏刀荆棘生。〔旦〕你也恐系传闻，未必的确。〔小生〕母亲在上，方才有几个人与孩儿说，亲眼见爹爹在那里。骂的尽目睹，言词侃侃锄奸佞。把几声痛骂，赛却三尺青萍。〔旦〕咳，相公呵，
【短拍】你草莽身潜，草莽身潜，朝端梦冷，又何苦舌底铮铮！〔小旦合〕虎口焰方腾，何似保身明哲，免得堕奸人机阱。〔合〕怕只怕祸到临头难免，痛杀我巢倾卵覆泪盈盈。〔旦〕如今爹爹在那里？〔小生〕尚未归家。〔旦〕且待他回来，我再苦谏他一番。〔小生、贴〕母亲之言有理。
【尾声】〔旦〕中涓横如枭獍，谩说是危言危行。〔小生、贴〕须信道达者三缄口似瓶。
〔旦〕逆耳忠言且三思，〔小生〕只今谁与辨雄雌？
〔旦〕谩将冷眼观螃蟹，〔合〕看彼横行到几时。〔同下〕
●第八折 忠梦
【金菊对芙蓉前】〔生巾服上〕异愤难舒，孤忠独抱，抚膺倍觉心焦。我周顺昌杀贼心坚，锄奸念切。今日偶至逆祠，因见逆像，不觉怒气填胸，被我大骂一场。咳！我周顺昌若身在都门，定当连上几疏，劾奏逆贼，就是粉骨碎身，也说不得。必须感悟君心，把魏贼碎尸万段，一则保全善类；二则肃整朝纲；三则扫清宫禁；四则奠安社稷。岂不快心！只为被劾家居，不能一展壮志，思之甚觉闷人！〔拍案介〕
【驻马听】籍削蓬茅，盼断君门万里遥。闷得我叩阍无路，折槛空怀，草疏徒劳。我若有日得仍到朝班呵！万言长策献皇朝，谢恩诣阙诛奸狡。〔脱巾放桌上介〕那时我周顺昌死也瞑目，一死鸿毛。〔作倦态介〕就是九泉之下，也自添欢笑。〔倚桌睡介〕〔内打一更介〕〔生魂出走介〕一点丹心射斗牛，肯因家食漫淹留。今日得展擎天手，不斩权奸死不休。我周顺昌向欲锄击魏贼，只为削职在家，不能遂志。且喜皇上将我起复原官，仍居京邸。咳！我一官何足喜，所喜者有此一官，得以面君杀贼耳。我此时不去哭奏皇上，更待何时！不免穿戴冠服，急急执笏入朝则个。〔作取冠服穿戴执笏介〕呀！且住。本还未写，怎么好去见驾。咳，我想魏贼罪恶多端，那里写得尽！就是杨大洪所奏他二十四大罪，也说他不尽。我只是口疏便了。〔作行介〕
【粉孩儿】冲冲的恨填胸添懊恼。喜皇恩浩荡，弹冠天表，余生久矣甘自抛，望天王日月光昭。〔立介〕这里已是午门了，为何静悄悄？不免径入。〔走介〕我此一去呵，若得个斩奸邪，碎首彤庭，煞强似牖下空老。〔立介〕呀！这里已是殿廷了，为何不见一人？〔末扮内监上〕九重青琐闼，百尺碧云楼。什么人在此窥探？〔生〕下官有重大事情，要面奏皇上的。〔末〕万岁爷不在宫中，驾幸海子去了。你速速出去！车驾东风外，星辰北斗边。〔下〕〔生〕圣上既在海子内，只素趱行，到彼号控便了。〔行介〕
【福马郎】叫彻彤庭龙驭杳，一霎里热血难倾倒，肠寸搅。急急向行宫走，路迢迢。〔望介〕那边想是海子了。天际五云高，遥瞻望，郁。〔下〕〔外、末扮将士执旗，净、付扮内监执瓜槌，丑、老扮女侍执画桨，旦、贴扮宫女执羽扇，一杂撑黄盖拥小生，冲天冠、蟒玉，同行上〕
【红芍药】〔合〕翻滚滚海浪江涛，花簇簇桂楫兰桡。看万道旗旌水天渺，响笙箫龙舟飞绕。君王受尽宵旰劳，离深宫暂时行乐，享承平四海无虞，亿万年天下永保。〔生急奔上，跪喊介〕臣吏部员外周顺昌，有事奏闻陛下。〔连喊介〕〔小生、众作登陆排门，小生中坐介〕〔小生〕是何官员，到此号控！〔众传介〕〔生膝行入叩首介〕臣吏部员外周顺昌，叩见陛下。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生〕你何事到此？
【耍孩儿】〔生〕臣有荩忠沥血告，咫尺天颜觐。〔又叩首介〕谨拜舞，细悉丝毫。〔小生〕你奏的是何人？〔生〕臣劾的是逆贼魏忠贤。〔小生惊介〕你怎么劾他？〔生〕那魏忠贤呵，权珰毒狠狠，凶恶如三豹。恨杀他擅把威权盗，数罪恶，弥穹昊。〔小生〕他历事两朝，功留社稷，有何罪恶来？〔生号哭介〕圣上呵，魏忠贤罪恶多端，普天痛恨，若一字有虚，臣甘寸斩。
【会河阳】〔生〕他杀害忠良，干儿遍招，内庭屠戮血痕漂。弄兵，祖制偏违，擅开内操。摇国本，图倾挠。炎威，胜恭显，施残暴；凶谋，比刘、韩危宗庙。〔小生〕魏忠贤既如此极恶穷凶，寡人即当明正典刑。卿家忠直敢言，指日不次超擢。〔生拜介〕万岁，万岁，万万岁！〔起立介〕〔小生〕分付内侍们，就此回朝！〔众〕领旨。〔小生〕龙虎旗幡残照里，凤凰楼阁暮云中。〔同众下〕〔生作喜介〕圣上面谕，将魏贼正法，真圣祖神宗之万幸，天下臣民之万幸也！且回到寓所静候好音便了。〔作行介〕〔净蟒玉扮太监急奔上〕
【缕缕金】〔净〕闻奸党，逞狂飙，激起冲天怒，奔咆哮。鼠辈难容忍，擒来立剿。〔见生指介〕元来是你，把我诳奏皇爷！东林魁首又妆乔，除根定斩草，除根定斩草。〔生指怒介〕走！魏贼来得好，魏贼来得好，我正来寻着你！
【越恁好】〔生〕相逢狭路，相逢狭路，斧钺怎轻饶！〔净〕畜生，畜生，这等无礼！〔生〕我哭陈帝座，少不得枭伊首，正天条。〔净大怒介〕阿呀，阿呀！罢了，罢了！你要砍我么？只怕我先砍了你！〔生〕我就把朝笏击死你这奸贼！〔将笏打净介〕聊将笏击当宝刀，奸邪荡扫。〔净被打，奔避介〕〔生赶打介〕〔生〕打碎你惯吞噬馋眼脑，打杀你被刀锯残躯老。〔净喊介〕了不得，了不得！打死了，打死了！左右的救我一救！〔付、老扮小监奔上〕
【红绣鞋】〔付、老〕忽闻千岁呼号，呼号！奔驰两脚飞跑，飞跑！〔净指生介〕拿奸贼，速擒牢。除乌纱，剥红袍。紧绑缚，把头枭。〔付、老捉生剥冠服介〕〔外扮官，旦、贴扮刽子拿绳索刀上〕〔外〕奉圣旨，魏忠贤罪犯多端，着即绑赴市曹斩首。〔旦、贴绑净介〕〔净〕从前作过事，今日尽还来。〔旦、贴押净同官下〕〔付、老逃下〕〔生〕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好圣上，好圣上！魏贼，魏贼！杀得好，杀得好！快活！快活！〔大笑介〕哈哈……〔作跌在旧处坐介〕〔作睡去介〕〔内打三更介〕〔作醒介〕〔拍桌喊介〕魏贼，杀得好！杀得好！〔作开眼看介〕阿呀！仍旧是家里。呸！元来是一场大梦。我想昼之所思，夜之所梦，只因我一心要杀魏贼，故此梦中幻出许多光景。〔戴巾介〕
【尾声】朦胧一梦真奇奥，喜梦里剪除元恶。咳！就是梦景虚无，也把我胸中恨暂消。不免进去说与夫人知道。
正是：蝴蝶梦中身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下〕
●第九折 就逮
〔外扮中军上〕九重地飞严旨，五夜俄然赐赭衣。自家毛老爷一个内中军便是。只为吏部周老爷，忤骂厂爷，又与嘉善魏宦联姻，斥辱校尉。报入东厂，厂爷大怒，就把周爷名字，嵌入周起元一案，坐赃三千，严旨提问。缇骑已到苏州了。俺老爷奉命惟谨，连夜发下文书，着我前往该县投递。一路行来，这里已是吴县衙门了。不免传鼓进去。〔传鼓介〕〔丑扮门子提灯上〕半夜三更，什么人传鼓？〔外〕快通报！抚院中军，有紧急文书投递。〔丑〕这等少待。容禀过老爷，请进私衙相见。〔外〕回复老爷要紧，不便担阁，快快传进！我去也。只消几行字，勾取一员官！〔下〕〔丑〕不知何等文书，这样紧急。且送与老爷开看，自有分晓。老爷有请。〔末上〕子夜闻传鼓，中宵忙整衣。门子，如此深夜，何人传鼓？〔丑〕抚院中军有紧急公文投递。〔末〕快请进来。〔丑〕他说不便担阁，传了文书进来，就回去了。〔末〕取上来我看。〔丑送上介〕〔末作拆看、大惊介〕呀，不好了！元来我周蓼洲老师，触忤魏珰，矫旨提问，缇骑已到。我还该乘此暮夜，飞骑出城，报他知道。好教他豫作处置，料理家中未了之事，少尽师生之谊。门子，快带马来，悄悄随我到周老爷家里去。〔丑提灯应介〕〔末上马介〕
【忆莺儿】月影微，星影稀，着紧加鞭促马蹄。他那里燕雀巢堂知未知？风波恁奇，颠危怎持？羞杀我位卑力薄难周庇。这里已是老师门首，门子，带住了马。路逶迤，衡门陋巷，急急叩双扉。〔下马叩门介〕有人么？〔不应。连叩介〕〔净内〕什么人，夜深了，在此敲门打户？〔末〕有事要见老爷，快些开门。〔净〕为什么？敢是杀将来，这样要紧！〔末〕快些！快些！〔净〕天爷爷，黑地，也等我摸个袄团着了，方好开门。且问你是什么人？〔丑〕吴县陈老爷在此！〔净〕是陈老爷。这等来了！来了！〔反披衣奔上〕阿呀！摸着了一条裤子，认作衣裳，再也穿不上；刚刚披好，又寻蒲鞋弗着，真正要快反迟了。〔丑〕快快开门要紧！〔净〕好作怪，越是要紧，门儿越开弗开了！阿呀！啐！元来失记开了门闩。〔开介〕〔末进介〕管家，快些通报一声，说我急急要见！〔净〕兄弟倒把灯儿照我一照，等我穿好了衣服。〔丑〕快通报去！〔净〕索性把灯儿借我，一发寻着了蒲鞋。〔末〕咦！只管慢腾腾地，不顾误了大事！〔净〕老爷便是大事，难道我赤了双脚，倒是小事？〔末〕闲说！〔净〕不是嗄！怕里边没火，拿进去照着，好等老爷起身。〔末〕这等快取去！〔净〕老爷，请在黑头里坐坐罢！〔丑〕还要罗唆！〔净下〕〔末〕被他故意兜搭，担阁了这会。老师闻下官在此，吃这一惊可也不小。〔净随生上〕陈老爷那里？〔末〕不敢！门生在此。〔生〕
【前腔】短梦回，密语催，倒屣匆匆忙展衣。老父母，为何夜昏至此嗄？我晓得了。早上传说校尉来苏，想必轮着治生了。独抢刀门舍我谁？〔末〕门生适奉宪檄，才知借重老师。恐明早就逮，便不及将家事处分了，因此昏夜飞骑，报知老师。〔生〕治生已料定有这一日的了！权奸焰飞，孤臣命灰，生涯本分原非异。〔末〕宪檄森严，老师速自区处。门生恐有泄漏，就此告辞回县，明早再来奉请。〔生〕请便。〔末〕门生多多有罪了。泪频挥，谈心此刻，何忍顿分离。带马过来！〔上马策行，下〕〔生〕老苍头，且把门儿虚掩着。〔净应下〕〔生进介〕〔旦、小生、贴上〕阿呀，相公，这是那里说起？〔生〕你们为什么来？〔旦〕相公，你一生刚愎，惹是招非。情知珰势难撄，故意虎须独撩。今日祸到临头，我母子们死无葬身之地矣。
【五更转】顶乌纱，千百辈，你一人独抗持，几声快骂全家泪。今日里呵，祸到临头，怎生回避？〔生〕妇人家，说这样没志气的话来！男儿事，有甚悲？无他畏！此身许国应抛弃。夫人，我如此收场，殊不惭愧。〔小生〕阿呀，爹爹嗄！此去身投虎吻，吉少凶多，倘有不测，怎么处？
【江儿水】绕膝心肠碎，牵衣血泪垂。捐躯救父甘长逝。〔生〕朝廷拿我，岂是你代得的？〔小生〕爹爹嗄！子孝臣忠同一例。可不道全爹大节彰儿罪。〔贴〕这个多是孩儿不孝，有累爹爹。〔生〕为何？〔贴〕总为姻联祸起。生女何裨？眼盼盼家门贻累。〔生〕呀！你们也可笑得紧。大丈夫心事，虽非儿女所知，只是你们，既做了周顺昌之妻，周顺昌之子，
【玉交枝】颇知大义，却缘何狂呼惨啼？未能鼓舞须眉气，徒然挠乱人意。〔旦〕生离死别，只在顷刻，有甚末了事，还是分付我们一声。烧残红烛心渐灰，值不得可怜两字将奴慰。〔合〕苦扳留，无非这回；细商量，无非这回。〔生〕夫人，你说什么未了事？是嗄！是嗄！有一桩未了事。案上恰有素纸，孩儿，快与我磨起墨来。〔旦背介〕好了，好了！相公有后语嘱付了。〔小生〕爹爹，有什么未了事，尽着写去。〔生〕我就写，就写。
【五供养】展开素纸，骂贼真卿，书法宗伊。题着什么？好嗄，有了！〔写介〕补完未了事，题作小云栖。〔众〕“小云栖”这三个字什么意思？〔生〕前日龙树庵僧西崖，嘱我题一匾额，连日不曾写得，今夜也完了一桩心事。春秋绝笔，除此项无萦系。〔众〕我们只道有甚嘱付，原来作此不急之事。兀的不痛杀我也！〔合〕纷纭当此际，慷慨践僧期。三字留题，直抵长歌正气。〔净上〕启老爷知道：文老爷步行求见。〔生〕既如此，你们暂退。〔众应下〕〔生〕就请文老爷进来！〔净应下〕〔外上〕
【月上海棠】国士危，撄冠往救浑无计。阿呀，蓼洲兄！不想你也有这日。〔生〕也是必然之事。〔外〕小弟闻此消息，正欲乘夜报兄。途遇县公，才晓得吾兄处先有实信了。天色一明，就要请兄入城开读。事在燃眉，吾兄作何区处？〔生〕小弟有何区处？但闻呼即赴，君命难违。〔外〕蓼洲兄，说那里话！小弟为了吾兄之事，等不到落月啼乌，禁不住刳心裂胃。冤声沸，只恐吴氓，素称尚义。〔生〕住了。吾兄怎么说个吴氓仗义？〔外〕魏贼弄权，忠良屠戮。正类固所痛心，小民莫不切齿。况吾兄清名久著，士庶钦心。一旦罹此奇冤，桑梓必怀义愤。且此处金阊，尤多豪侠。倘然一倡百和，公恳上台，九阍虽遥，焉知不为民心感动？〔生〕咳！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若果有此事，反陷弟于不忠了。
【三学士】我只此一身，值甚的惊天动地何为？〔外〕吾兄虽具刚肠，他人定难坐视。小弟言及于此，也是或然之事，亦未可知。一时公愤民之义，不枉你十载乡评众所推。〔生〕吾兄有此一言，倘他人闻知，反为未便。〔外〕天色将明，当事者必来催促，可作急将家事料理。〔生〕有何料理？〔外〕小弟告别了。俟兄入城，另有商议。患难关头存意气。金兰谊，狐兔悲。〔别下〕〔旦、众出介〕阿呀，相公嗄！天色渐明，就逮在即。难道廿载夫妻，真个竟无一言嘱付么？〔生〕咳！只管多讲。我有什么嘱付来？自今以后，我自做我的事，你们自做你们的事便了。〔旦、贴、小生哭介〕〔生〕休聒絮！〔向旦介〕鸟同林，各自飞。大丈夫视死如归！视死如归！〔向贴、小生介〕怎顾得儿啼女悲。〔内打五更介〕〔众〕响珰珰漏点催，血淋淋泪点飞。〔净上〕阿呀！老爷，不好了！吴县陈老爷，奉候老爷公所开读。说天色黎明，延缓未便；现在外厢堂中，立候老爷起身哩。〔生〕既如此，你们快随我到家庙中，向祖宗英灵拜别去。〔行介〕〔到，拜介〕〔生〕
【侥侥令】百年存血食，一旦失瞻依。我那祖宗嗄！你只愿子孙忠孝，今日此去，烈烈轰轰，可也不负你的家教了。〔笑介〕地下相逢无惭色，你可也踏着香云来帝畿，帝畿。县公候久，理合轻身就?/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