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张次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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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扉,宝炬凝红,香醪倾碧,闻车声辚辚,有妙人搴帘一笑,姗姗来迟者。斯时斯境,香溪岂无意乎?书不尽言,伏维纳福。

覆护花尉
香溪渔隐
护花尉吟席:别来年余,渴尘奚止万斛,所以久稽裁候者,一则居易斋主邮筒常递,两地均可深悉;一则阁下知我之深,当可谅我也。昨同无睡生酒肆小饮,薄醉而归。见案头一书,取而视之,乃尊札也。初阅一过,心甚疑焉;再阅数遍,不觉面有喜色;及反复至数十遍之多,乃不知手之舞而足之蹈。何意数千里外,尚有念我如姚郎者,真不可多得。仆何人斯,敢邀青盼?自知书生福薄,数年来已消受殆尽,一自南旋,但冀诸韵友不致骂我寒酸,已大幸事。所以明年北上,且图忏悔风流罪过,不谓藕丝未断,旧恨重牵。苍苍者天,究竟欲我何为?卽今岁已告晏,断难就道。但等涛华潭主一到,卽便启行。大约杏花春雨时节,当可约梅同醉耳。拙著叙事言情,谫陋万分,殊不足当大雅一噱。窃恐遗落人间,作覆瓿资也。《菊部羣英》务求购一本,卽须寄下。此仆所郑重视之者,幸勿度外置之也。万祷万祷,泐此复请着安。

秦凤寳小传
无睡生
秦凤寳,原名鼒寳,字艶仙,直沽人。少侠而慧,好读平阳《三国志》,能辨别当世人贤否。既隶乐籍,其师绮春主人时小福教之习昆曲,节奏调和,遂精音律。挂名四喜、三庆两部。耻为女子装。所演《吟脱》《见娘》诸剧,青莲、梅溪神情毕肖。时岁在辛未,仅十二龄也。丰姿清隽,与寳香相伯仲。尝被酒慷慨言曰:『吾生不幸,以歌曲娱人,贱同隶卒,尚何言哉?虽然,朝入永安之宫,暮登铜雀之台,伺人意旨,狐媚以乞取金玉锦绣。视朴素不华之儒,纵伏龙凤雏,其人白眼加之不少假。是固若辈所沾沾自为得计者,吾虽死不出此也。幸得如三国时周郎者事之,吾之至愿焉。』香溪渔隐闻之,叹赏不置,绳之赋艳词人。词人者,当世之贤士也。其南也,南邦之英豪俊杰争与交游。青兕词客尤敬爱之,谓其英敏沈毅,非己所及。傺侘无聊,辄与之饮于市。临觞促膝,纵谈今古相乐焉。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癸酉夏,词人北行。闻渔隐语笑应之。令之来前,惊其轩爽絶伦。叩以汉魏之战争,孙刘之得失,能凿凿言之,色飞眉舞,絶无婀娜态。词人乃重其人,时引而近之,不以梨园相目。凤寳出语人曰:『向之欲得如周郎者事之,今遇之矣,吾无憾已。』人皆掩口笑,凤寳夷然不顾。又语寳香诸人曰:『吾侪遭际,悉非轻薄子、硕腹贾流,我与若宜善事之,毋二三其德,以贻俗辈口实。』寳香曰:『微子言,余岂终始易其情哉?虽然,子之言实获我心也。』乃相喻于无语。凤寳固善书画。至是度曲余暇,益从事翰墨,笑傲羣俦。摹兰亭帖,圆匀秀雅,深得右军法。绘人物花卉,跃跃有生气,并皆佳妙。词人曾倩其成折箑一枋寄赠青兕。见之者,佥以此多凤寳,啧啧称羡。青兕曰:『不然。凤寳之所以足多者,在彼不在此。』

姚寳香小传
无睡生
姚寳香,字妙珊,小名锁儿,燕人。幼聪慧,粗解韵语。父母贫不能自存,鬻诸瑞春堂。隶四喜、春台部。庚午,年十三登场演剧。曲眉丰颊,秀外慧中。发清商之音,泠然善也,见者靡不倾倒。京师风尚,延宾会友往往进雏伶备酒。一时耳寳香名者,争欲罗致之。顾寳香虽入乐籍,而清介絶俗,羞与骄贫谄富者伍。厚币招之,辄托故不往。有亲之者,不移时已为所薄,悻悻而去,无一人成耐久交。以是人皆艳其貌而畏其人。寳香顾严以接人,而独尊礼名下士。酒酣耳热,清谈娓娓,相依不忍他适。且从未以诗自炫【艺兰生按:此乃夸词】,恂恂如目不识丁。然香溪渔隐,诚厚君子也。家素不丰,辛未秋,敝囊败箧作冀北游。性嗜酒,尤好选声征歌,所识多人,而金尽床头,究未能博一人欢心。鄙之且自悔。居久之,遇寳香于酒家。神静气清,一洗梨园习。异之,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有定识,不为势利侵乱者,益异之。因与往来。寳香知渔隐之为诚厚君子也。而耗于财,敬之有加礼,不琐琐于缠头之赠。癸酉春,寳香病肺,嗽不止。渔隐有忧色。无计疗之,或戏之曰:『非岭南新会橙不可。顾都中无其物也,奈何?』适旧友某至自粤东,渔隐驰见之。问无恙外,不暇出一语,卽索其橙。某廉得其情曰:『橙固有之,子何用焉?橙医嗽药也。今无嗽,子何用焉?』渔隐固求不已,其乃笑而与之。渔隐得橙大喜,不遑言别,疾趋至寳香处。亲煮而饮之,乃始归。归而不知橙之能治否也,终夕不成寐。昧爽卽披衣起,门甫启又疾趋至寳香处。而寳香果豁然愈已。于是渔隐大喜,于是寳香亦愈德之,愈亲之,视眼中之人莫渔隐若者。于是渔隐亦专意于寳香,昕夕相见无间。渔隐豪于饮,沈醉非所恤。寳香虑其婴疾,每酌,必正色裁止之。乃不受困于欢伯,寳香之力也。渔隐素淡于科名,寳香以京兆试逼,诫之曰:『士君子舍此无出身地。矧双亲在南,期望必切,岂高隐时耶?』渔隐感其言,课举子业无辍。寳香每饭必私祝,以期其捷。数奇,卒被放,愧不欲见寳香。寳香又多方慰藉之。渔隐既放,父母命之还。甲戌孟春,爰以诗留别寳香。将行,寳香集同人饯于其居,酒半,含泪执笺而前曰:『向之不敢以诗鸣者,以寳香之句不足名诗也。今君行矣,敢不徇子之请。』遂拂笺书七言二絶,并泰西所照小景一纸以赠。诗曰:『吟风赏月已经年,何事刀环梦骤牵。离别更深摇落感,燕台从此有谁怜?』『形影相依不染尘,伴君书剑出天津。云山万迭人千里,樽酒何当话旧因。』渔隐南旋,语其友青兕词客。词客愀然曰:『寳香洵解人哉。倾心于子者深矣。子盍思所以报寳香乎?』相与欷歔者弥日。渔隐曰:『寳香有至性,其母与人争口角,不胜,自经死。故对客恒惨然不乐。其同学者曰:「枕函之畔,时有泪痕焉。」同学名寳云者,谢姓;名寳玉者,刘姓,皆婉好,貌称其技,时人谓之「瑞春三寳」云。』
《宣南杂爼》终

●跋
右《宣南杂俎》一卷,吴兴艺兰生辑其友风怀篇什,録而存之者也。艺兰生富于年,湛于学,性豪迈,鄙章句。闱期近矣,余访诸胸罗二十八宿馆,见其方録此帙,吮毫伸纸,意得甚。戏曰:『是亦抱佛脚耶?』笑答曰:『聊备宣南掌故耳。』因就其手读之,如食五侯鲭,各有俊味。其命名『杂爼』者,义亦类此。搜罗惜尚俭,满幅琳琅,愿以俟诸异日。
光绪纪元秋孟平阳酒徒读竟偶题。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撷华小録》
(清)沅浦痴渔(余嵩庆) 撰

●目录
《撷华小録》序
《撷华小録》自序
撷华小録
 逸品
嘉颕主人李德华
锦雯主人刘润
熙春主人钱青
佩华主人张棻
麟春主人诸桂枝
遇顺陈喜凤
 丽品
乐安主人孙釆珠
韵秀主人尉迟喜
绚春主人姜双喜
近信孟金喜
咏秀王喜云
保安刘小喜
 能品
胜春主人余紫云
绚华主人张芷荃
遇顺桑连奎
景龢朱霭云
杏春许燕香
咏秀茹福儿
春馥蒋双喜
文安田双庆
杏春白五儿
杏春吴六儿
安义春喜
丹林李玉福
景龢陈啸云

●《撷华小録》序
粤自歙州感遇,合録斯成。邗上搜奇,羣英毕纪。展昙波之几帙,佳傅居多;留艳澥之一尘,胜游如昨。阅兹数种,自成香国新书;蔽以一言,胥本法婴秘笈。然皆情天广覆,色界穷探。扇暖衫轻,祗快游仙之梦;花骄柳宠,未开选佛之缘。裙屐翩翩,果谁心赏。笑言晏晏,几许目迷。夫珉玉同缫,拱璧因之而失贵;薋兰合畹,国香由是以不珍。体例无闻,空入成均之讽。搜罗虽富,徒增艳异之编。谁似是书成于吾友尔。其居邻湘水,工美人香草之思;客到蓟门,入大酒肥鱼之社。三年编阅,无分夕秀朝华;一字定评,略寓王前卢后。数苗条之玉树,丽容合列璧人。聆宛转之珠喉,能事兼推车子。抑兹韵友,别具逸情。或纸擘硬黄,规橅章句。或琴调寒碧,轸惜爨桐。弹棋则黑白分奁,兼精象戏。作画则丹青尺幅,雅似龙眠。都从夹袋收来,尽付柔毫写出。仿国风之篇次,识来芳草名多。比明月之团栾,闻得木樨香遍。间有药名独活,虫是可怜。对月凝愁,悼闲花之迟暮。临风写怨,伤弱草之飘零。亦为点缀成文,靡不淋漓尽致。陆子小名之録,笺姓字以都香。孟家本事之诗,绘声情而逼肖。尤服其品题特慎,界画从严。未踰舞象之年,弗登斯选。纵擅惊鸿之誉,任轶其名。穉燕娇莺,亦靳西园之翰墨。纷桃郁李,讵参南部之烟花。辱示鄙人,属营赘语。君真作者,卽斯觇董史之才。仆有请焉,盍为补陆郎之传。
光绪丙子冬孟下澣,古茂苑好丽殷勤客,缀于都门乡馆之羣玉山房

●《撷华小録》自序
日下春多,酒边花笑。旧雨今雨,寻绮梦于青门。柳枝柘枝,记香痕于红豆。有怀欲诉,辄唤奈何!
盖自初涉燕台,旁征花事。金尊檀板,晓风残月之时;翡翠兰苕,人影衣香之地。酒浮大白,尘蹋软红。啸侣飞觞,半是雏莺乳燕。推襟送抱,靡非夕秀朝华。信四美之能兼,问百年其有几?离离芳草,袅袅秋风。杜少陵同谷作歌,空怅三年皮骨。刘司马元都访旧,试寻千树桃花。则见惨緑成阴,落红如海。碧梧枝老,栖幺凤以翩翩。玉笋林高,簇新篁之个个。几许轻尘朝雨,酿来无限春痕。曩时冶叶柔条,都复出人头地。何戡犹在,莫尽低徊。孟野闻歌,弥多枨触。爰以瀹茗焚香之暇,抒滋兰艺蕙之情。合琼花玉树以成林,想见当年张绪。幸蝶粉蜂黄之未褪,漫云天壤王郎。秾艳如新,容华不减。或神光离合,姿替月以俱圆。或情韵缠绵,思停云而共远。或听珠喉之历落,炙暖鹅笙。或洒墨汁以淋漓,摹残茧纸。凡兹韵事,孰匪名流。抚岁月之婆娑,历烟云之变幻。铅华易洗,陈迹难寻。能无倦眼重揩,秃毫独染,绘羣玉山头之粲者,结三生石上之良缘乎!或谓梅根兰畹,尽多老干丛苗。水佩云裳,不少繁花嫩蕊。数真灵之位业,月三五而犹盈。撷香国之菁英,风廿番而未暮。谁云妙选,祗在中年。不知乔木阴森,早入羣芳之谱。琼芽质弱,待分膏露之华。未了缘多,不辞杜举。它年论定,讵乏江毫。唯兹清友之重逢,所幸韶光之我假。用摹逸致,以写幽怀。敢云滴粉搓酥,貌出风光旎旖。窃愿鸾飘凤泊,都成仙佛团栾。
光绪二年乞巧前二夕,沅浦痴渔

●撷华小録
沅浦痴渔撰 清凉旧衲书

○逸品
若有人兮,翛然尘表。或惠或夷,庶几近道。纷纷裙屐,搔头弄姿。鹓雏黄鹄,孰为得之。

嘉颕主人李德华
砚农清标玉映,神情藴藉,襟带闲殊,有晋人风概。善鼓琴抚弦,动操得世外远致。近复雅意学绘事,俛焉孽孽甚,欲不后于人。植品清峻,亦不鄙夷流俗。圆神方智,亦介亦和。士大夫能操斯术,以往诡随激烈之讥,吾知免矣。

锦雯主人刘润
眉卿美风仪,秀外慧中,吐属驯雅。少卽善谈名理,近更练习世故。清言娓娓,能使听者意移。赋性尤笃实,一二旧雨别去,经年念之,辄怆然不乐。自脱籍后,鋭意学书。晨兴卽搦管临摹,笔力秀劲肖率。更嗜说部书,研析字义,探讨原委,不肯草草过眼,有经生家所不逮者。曩令生长清门,以早慧之姿。得所禀承,岂非芝兰玉树?飘茵堕溷,孰寔为之。为眉卿惜,不能不为化工感也。

熙春主人钱青
秋菱作行草,秀拔流利,扇头小草尤工。体洁神清,宛然经生风范。其得名也早,兼之善书,纳交者更踵相接。而襟抱潇洒,纨褐一视靡不服其高致。时俗凉薄,愿以此君医之。

佩华主人张棻
菱仙气度闲雅,静穆自好。不屑俯仰侧媚取贵人欢,坐是屡困,不为动。唯凭几作草书,日数百字,至篝灯未休。字亦娟秀如其人。以此苦心精进不已,吾乌能测其所至也

麟春主人诸桂枝
秋芬磊落自喜,善饮,能手谈,拇战尤豪。然爽迈之中,仍不失绳墨尺寸。豪而不纵,质而不俚,众香国中别调也。

遇顺陈喜凤
桐仙温醇有书生气象,善弦索,琵琶尤工。捻拢挑抹,曲尽其妙。近又学鼓琴,甫娴数操,亦能得琴中趣。花骄柳宠之中,错以斯人,大堪坐镇雅俗。

○丽品
燕子帘栊,梧桐庭院。中有璧人,不钗而弁。神骏可爱,高谈转清。珠玉在侧,此焉移情。

乐安主人孙釆珠
绚华早饮盛名,今兹重见之,齿踰三十矣。姿色犹娟洁,靓妆登场,光艳夺目,转喉亦清婉入听。演《黄鹤楼》《羣英会》诸剧,为公瑾后身。衣服丽都,神釆飞动。嫣然一笑,倾阳城、迷下蔡,不足多也。少时貌尤艳絶。坐事,讼系徙塞上,遇赦得还。自是不应贵人召。不蓄弟子,唯精治衣饰。日奏一剧,其识解殆超流辈矣。

韵秀主人尉迟喜
韵卿细骨丰肌,眉目娟好,姿色之姣,固是可儿。穉齿时负名誉,不易与人欵洽。近乃折节自贬损,语笑婉约,谐噱间作,非复曩时顾元叹之风。以是轩车过从,门复如市。

绚春主人姜双喜
丽云少最姸晳,佐以憨柔,为一时翘楚。比年加长,体加丰,然天性钝诚,中无城府,语多直抒胸臆,嬉戏如丱角时。诈谖诪张,世所恒有。丽云独纯以天游,亦林樊之逸翰也。

近信孟金喜
如秋姿首秾粹,肌理细腻。神光离合,朗朗如玉山照人。第多病工愁,伊郁善感,见者或以冷艳少之。有时含睇宜笑,启齿粲然,非不别具风神,细心人当自领之耳。

咏秀王喜云
霨卿色泽莹净,顾盼生姿。曩癸酉甲戌间,年甫舞勺,扮生末登场,眉目如画,音响清彻,度薛访车子不是过也。今兹酒肆重逢,犹是翩翩美少,而声沈响寂,不复能唱渭城,岂造物妒才,予之啖者去其齿欤!谁识其咎,能无喟然。

保安刘小喜
稚芗广颡丰颐,总角时卽敏给可喜。比年阅历世故,所遭不偶。顣颔侘傺,于酒边烛底时一发之。第茫茫人海,肝胆向谁。押衙何人,安得于吾生数遇之也。噫!

○能品
红尘软处,檀板催时。谁能遣此,时复中之。呖呖飞花,声声入破。陶写覊怀,唾壶在座。

胜春主人余紫云
研芬性情和易,音调谐润,清脆如新炙簧。演《祭江》《教子》《战蒲关》诸剧,声情激越,节奏哀婉,抑扬抗坠,曲尽其妙。同时唯琴香如骖之靳,余子弗逮也。
琴香齿较长,为鞠部中先辈。且《明僮合録》已详之,释彼登此,初非意存轩轾。

绚华主人张芷荃
湘航貌甚臞,举止纡徐,退然不与时流竞。初娴昆曲,近改习二簧,吐词清析,音和而调稳,不以伉厉为工,固愈于有声无词者。

遇顺桑连奎
蕙仙貌仅中人。登场现宰官身,则容止俨然,无郊岛气。演《牧羊传》《黄金台》诸剧,悲欢变幻,神情毕肖。发声中节,足遏行云,当为后来之秀。忆庚午辛未之际,童子以艺著者,鸿福、蕙芳皆与今之蕙仙埒。鸿福貌尤姸秀,音尤清越负盛名。不数年,鸿福游止漠北,重返春明,非复当年张绪。蕙芳声华阒寂,亦已堕下乘禅,逸响难追,几同鹖旦,何戡犹在,可胜怃然。或谓成童时发音高迈,亟应善为摄持。若曹骤履名场,喜自矜炫。主之者又挟以徼利,竟夕驰驱,外强中干,恶能持久?蕙仙而有鉴于是,其善自寳哉!
右十五人,就余丙子岁所见甄録之。年皆踰十五外者,其有容色而齿太稚者不録。时乎不再,荣悴难期,奚必强已披之华,与孕秀含苞者比烈也。

痴渔自识
《撷华小録》既成,客有谓是録仅登名流,而继起之英苕颕竖,不可无述,以谂同人。爰采数人附録于后。信手编列,都无甲乙,缘品流未判,岁月方新,不敢以一人之私,据为论定。时俗好立鼎甲,前列名目,以鄙俗所艳羡加诸彬雅之林,拟不于伦,未遑从众。

景龢朱霭云
霞芬亭亭玉立,秋水为神。年甫成童,而气度舂容,絶无疾言遽色,殆有夙根者欤。

杏春许燕香
燕香弱不胜衣,其清在骨。习昆曲《冥勘》《回猎》《断桥》《游园》诸折,音调清越,周折中规矩,同队鲜出其右者。

咏秀茹福儿
莱卿圆颊丰肌,语言敏给,习技刺拳勇,跳荡轻捷,有倜傥不羣之概。

春馥蒋双喜
扶云纤媚有态,灼若芙蕖。颕敏之中,再能出以谨厚,未始非一时之隽。

文安田双庆
云卿方瞳丰下,类富家子,举止矜重,不染纤佻习气,得之稚齿良难。

杏春白五儿
燕芬容止纤俏,目微瞬,应对颇警捷。

杏春吴六儿
燕芳机警解人意,貌亦姸晳。

安义春喜
春喜冠带登场,庄谐中度,发声亦清朗可听。

丹林李玉福
芙秋姿洁而心慧,能画兰,雨叶风枝,颇具婀娜之致。学二簧能为高调,亦佣中佼佼也。

景龢陈啸云
琴芳貌微寝,然气宇矜庄,不失大家风范。早岁孤露,登场奏《扫雪》一剧,澘然堕泪,足觇其挚性矣。
《撷华小録》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燕台花事録》
(清)蜀西樵也 撰

●目录
《燕台花事録》序
燕台花事録上
 品花
燕台花事録中
 咏花
燕台花事録下
 嘲花

●《燕台花事録》序
《燕台花事録》何为而作也?明人有言,穷措大抱床头黄面婆子,自云好色,岂不羞死。此言固也,而义未尽。人间真色,要不当于巾帼中求之。不则历遍青楼,亦只得赝物耳。京师女闾,视临淄奚啻十倍。瞢腾过眼,尤觉无花。而选笑征歌,必推菊部。其间不无粉饰,亦判媸姸。所谓天然美好者,岁要得一二人焉。岂西山多白樱桃花,秀气所锺,故生尤物耶。良由人间真色,固在此不在彼也。灯窗无俚,冥想前游,一夕成此。盖惧美人迟暮,藉以稍留颜色。虽然,人情无正色,悦目卽为姝,香山早经道破。遗珠之憾,仆也先羣芳而雪涕矣!长安道上,大半看花。各举所知,是望诸寓公之好事者。
蜀西樵也识

●燕台花事録【上】
蜀西樵也撰 东莞张次溪辑

○品花
朱霭云字霞芬,京师人。年十五,丙子花榜状头,为梅主人高弟。姿首如碧桃红杏,亭亭玉立,秀削可怜。性敏慧而藴藉,士夫多自视弗如。吐词尤隽,每发一语,輙倾座人。花晨月夕,景龢门外车马喧阗,大都为郎来。而酬应纷纭,入夏病几殆。今幸愈。天生此才,所当珍惜护持者。
孟金喜字如秋,直隶故城人。年十七,甲戌花榜第二人,近信弟子。貌白晳而丰润,性温婉,对客殊落落。而与交久,輙有飞鸟依人态。其销魂荡魄,尤在星眸斜转时。花天酒地,久噪芳名。去岁病几殆,近渐愈。而体多倦,深夜招之来,每倚肩作枕,阖眼蒙眬。同人怜之,无怪其不工酬应者。
贾主人桂喜,字露香,京师人。年十七,出联星。予识之在癸酉夏。年甫十四,其秀在骨,其媚在神。刚健婀娜,兼擅其胜。所演《打灶》诸剧,有独步燕台之誉。乙亥重晤,则非复张绪当年矣!性不谐俗,于同辈亦少许可。时人比之梅花,故门前车马稍稀云。
绚春姜主人双喜,字丽云,直隶河间人。年十七,出春馥,亦于癸酉识之。眉目疎秀,雅善修饰。性憨,喜谐笑,不与人忤,故人多招之。春馥近有弟子蒋双凤,字扶云,年十四,回波流媚,貌亦白晳。是为后起之秀。
锦雯刘主人双寿,字眉卿,京师人。年二十,出文安,予癸酉入都首识之。姿首娟秀,过于所识诸郎。性温和,不见喜愠之色。顾不能饮,甫举杯则红潮晕颊矣。近喜阅《聊斋》《红楼》诸说部,学书饶有力。文安现有弟子田双庆,字云卿,年十四,颜色如桃花,能演《挡谅》诸剧。
乔蕙兰字纫仙,江苏人。年二十,佩春弟子。知书习史鉴,喜与文士清谈。闻其先本宦族,沈沦若此,亦可悲矣!
姚主人寳香,字妙珊,京师人。年十九,出瑞春。结束登场,俨然庄妇。而歌喉清婉,尤有绕梁韵。其得名在癸酉前,见人殊落落。近则阅历世故,每与谈,辄如听柘枝儿,声声打入心坎中。
谢寳云字月珊,年十六;刘寳玉字碧珊,年相若,俱京师人,瑞春弟子。当癸酉时,谢生刘净,与姚妙珊合演《进宫》诸剧,令人耳目一快。近则姚、谢已不能登场。而刘音益清健,且其躯复伟岸,乍见之,如贵介中人。至所绘兰,亦有誉之者。
王喜云字霨卿,京师人。年十七,甲戌花榜第三人,咏秀弟子。颜色如朝霞和雪,是具子房之貌而兼有魏征妩媚者。故演《挡谅》诸剧,不掩其姿。其弟茹福儿,字莱卿,年十三,丙子花榜第二人。面如满月,酬应如成人。以武剧名。
李玉福字芙秋,京师人。年十六,丹林弟子。貌白晳,尤善修饰。性聪颕,解作书画。善演《思凡》诸剧。灯红酒緑,尤喜唱大江东去,其亦巾帼中有须眉气者耶!
陈喜凤字桐仙,京师人。年十六,本绮春弟子,今归遇顺。貌不逾中人,兼有期艾之病。顾妆束登场,则歌喉清婉。且善琵琶,工琴。与人交落落大方,无狐媚态。
陈啸云字琴芬,京师人。年十五,景龢弟子。音清越以长,对面楼头人声腾沸中能闻其语。童牙孤露,每演《扫雪》诸剧,泪随声下。性尤诚实不欺,人以此多之。
艾顺儿字丽琴,京师人。年十五,嘉颕弟子。英爽不羣,音复清越。演《干元山》诸剧,令观者眉飞色舞。近易丈夫为巾帼,岂砚师欲束其不覊之态耶。
张翠喜字桐仙,京师人。年十五,声振弟子。初颇静默,近稍狡狯。石顽道人谓其姿首足驾如秋而上之,予则感其有爱我之言。
白喜林字燕芬,直隶人。吴爱林字燕芳,京师人。年均十三,杏春弟子。眼波含媚语,呖呖如新莺。初不与人洽,偶抚之辄欲啼。近则颇工酬应矣!吴俊快解人意,而貌差逊。又其弟燕香,齿尤稚,演《冥勘》诸剧,名过两兄,以昆弋腔较胜也,其秀亦在目。
梁亦琴字倩侬,涿州人。年十四,馥荃弟子。额秀腰纤,语音清脆。歌场一见,殆移我情。中以小隙,往还遂疎。然知予所在,必径来佐酒,亦复楚楚可怜。且予青衫落拓,感喟良深,其言间有如吾意者,故至今犹为耿耿也。
梁双喜字兰君,京师人。年十四,景福弟子。灯红酒緑间,星眼迷离,微露玉粳。于当年露香,盖十得四五焉。无怪鹔鹴君之颠倒,而予亦对新人如觌旧好也。
陆春燕字蕊仙,京师人。年十四,安义弟子。妆束上场,宛如好女。腰肢袅娜,体态轻盈,只合以香扇坠目之。音尤清脆,隔帘娇语,殆如去年之霞芬。天地生才,初不稍吝。明岁花榜状头,舍此奚属耶。其同怀兄春兰,年十六,貌仅中人,歌喉浏亮,独出冠时。
都门小住阅人德,好色其如好德何。暂把彩毫留丽质,落花一任去来波。
蜀西樵也丙子仲冬临川寓所书
范主人芷湘,字亦秋,江苏人,年十七。名优小金子,出春华,癸酉时正负盛名。予初入歌场,见其作《出塞》小鬟,手捧紫檀琵琶,侍王嫱侧,脂香粉腻,俏眼含波,不禁心醉。迨凤阳公子招来佐酒,细视双眸,略具雌雄,而妖冶之态,荡妇弗啻也。工弦索,能度《湖船》诸曲。乙亥重晤,尚询公子客死况,殆亦若辈中之有情者。
雷金福字蓉仙,京师人。年十八,金树弟子。癸酉时隶瑞和成部。日日演剧,予往观最多。貌白晳,而笑靥微涡,天然美好。或感微疾,剪银叶膏较含桃大,贴两眉角,尤增丰致。甲戍花榜,定作第七人,盖亦以色选也。亥子屡宴其所,待人殊拳拳,顾不免徐娘之感。近已脱藉还家,舞衫歌扇,往事如尘,无复登场献技矣。
王主人桂官,字楞仙,京师人。年十八,出闻德。善演武生,剧名久噪。盖其结束登场,羣以『香孩儿』目之。近病重听。其同堂兄桂林,貌白晳,尝演《断桥》诸剧亦有名,近沦落不可问。又寳善陈茘衫亦以武剧名,近病殁。
刘喜儿字穉芗,京师人。年十七,保安弟子。貌丰润,双瞳剪水,一顾撩人,几与孟如秋相伯仲。设粉黛登场,必有狂惑失志者。善演《醉写》诸剧。又绮春弟子秦凤寳,字艳仙,貌最丰。时以『小和尚』呼之。工度曲,亦演生,剧名出刘上。乙亥秋病殁。张菊秋字忆仙,本名椿。广西人,年十七,藴华弟子。少喜憨跳,近善歌。其弟贾蕙秋姿首过之,演《卖艺》诸剧,其武技有足多者。
张敬福字紫仙。郭敬喜字韵梅。俱京师人,年十七,敬善弟子。张歌喉较胜,与人言温婉可听。郭工琵琶,为近时陈桐仙之亚。有真性情,每语及同辈沦落者,辄泫然泣下。
余钱张顾有时名,底用区区月旦评。为惜凡葩易摇落,拾将残渖续羣英。
十二月立春后二刻,蜀西樵也志于浒湾榷局
《燕台花事録》卷上终

●燕台花事録【中】
蜀西樵也撰 东莞张次溪辑

○咏花
诸堂联帖,佳者殊鲜。必大雅而稳切,斯足尚耳。録惬心作如左,鄙作亦附焉。
香云:『素心何如天上月,香意不减春前花。』
福云云:『神仙家世传梅福,京雒才名愧陆云。』【云为梅主人弟子】
露香云:『前身曾饮百花露,小坐能留三日香。』【莲溪生赠】
予重入都赠之云:『南国惯生红豆子,西山多种白樱桃。』
如秋云、『如花解语、秋水为神。』
予云:『如是我闻聊复尔,秋来客感甚于乡。』
遇顺桐仙云:『焦桐入听,有仙则名。』
声振桐仙云:『桐云拂翠迎幺凤,仙露溥花护晓莺。』【蜀青山人赠】
余将出都赠之云:『桐院月明秋擫笛,仙人风结客回帆。』
美秋云:『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
芙名玉福,予云:『难得玉容如处子,可分福命到书生。』
福儿云:『清福谁堪风月主,是儿生有雪霜姿。』【陇西君赠】
云卿云:『云和雅奏原空俗,卿子英姿合冠军』【湘丹撰,宴丞赠】
蓉仙,予云:『蕊榜新开,芙蓉镜下及第;云璈迭奏,神仙队里逢君。』
倩侬,予云:『曼倩诙谐词絶妙,吴侬烟水气都消。』
蕊仙,予云:『蕊榜会看新及第,仙人闻说旧吹笙。』
诸郎壁上、扇头,诗词颇有可观。惜未多为钞记。如霞芬扇头之『未应小坐香三日,真觉无言动四筵。』露香扇头之『容易蹉跎联袂后,最难消遣送钩时』。均忘全首,兹録其尚堪追忆者。
梅主人处有长沙李君【寿容】《墨兰》并题句云:『兰梦低徊感夙因,为君援笔写丰神。春风山下蘼芜路,一笑相逢是旧人。』
澄江渔子《为眉卿题画六絶句》,録四云:『层岚泼翠水拕蓝,春影蓬蓬晓润含。桥上赤阑花上雾,天涯三月梦江南。』『好山如髻柳如眉,绛树双声酒一巵。天也奈何应补石,花虽顷刻莫沾泥。』『花潭千尺去来波,烟雨江干落絮多。双浆渡将根叶去,爱河流尽是香河。』『西陵松下旧同车,袅袅风前小树花。彷佛樱桃斜畔路,重沼春水觅胡麻。』
高阳酒徒出都后《怀诸郎絶句》,録十一云:『俗世而今无赏音,几人真个解琴心。青衫赢得多情泪,翻觉琵琶怨恨深。』【遇顺桐仙】『盈盈十四妙年华,一缕春烟隔绛纱。如此娇憨谁得似,前身合是女儿花。』【霞芬】『个侬生小解温存,曾为将离劝玉尊。别样风流天付与,眉梢眼角总销魂。』【如秋】『流莺清脆啭珠喉,若个娇憨未解愁。赢得尊前一凝注,盈盈秋水剪双眸。』【丽琴】『衣香新爇麝兰膏,酒緑灯红兴自豪。纵为东风开口笑,也应珍重白樱桃。』【俪云】『一笑嫣然劝玉觞,须臾举座客如狂。销魂岂竟能真个,不信温柔别有乡。』【朶仙】『人生能得几良俦,别后相思未肯休。欲把梅花描小影,一般傲骨有风流。』【露香】『底事怜卿转负卿,夙缘岂竟有三生。樱桃馆里花多少,一样春风忒薄情。』【芙秋】『呢喃小语隔窗纱,掌上轻盈未足夸。可惜画堂双燕子,祗飞只影入王家。』【燕芬燕芳】『多情如此太缠绵,泪湿青衫我亦怜。却羡周郎时顾曲,醇醪一醉卽神仙。』【声振桐仙】『挥手天涯感不禁,如卿傲骨少知音。祗缘一曲离亭宴,牵惹相思直到今。』【荔衫】
『征骖将发且勾留,手拂丝桐四座秋。漫向桂堂调彩凤,有人背烛替花愁。』此遯园花隐《送曹邱生出都四絶句》之一,盖有所指。
锺子安《寄都门诸友》之一云:『回首欢场乐事违,翻疑昨是叹今非。酒痕泻碧留花醉,波影流黄带月归。秋老孤鸿嗟独去,春来双燕傍谁飞。为言沈约多情甚,瘦减腰肢尺二围。』春来句指杏春、燕芬、燕香也。
高阳酒徒《题露郎淡墨风兰》云:『夜月沉沉更漏永,仙人醉卧蓬莱境。扑鼻忽闻空谷香,富头望见姮娥影。姮娥旧住广寒宫,天上何年谪软红。手拍紫云歌一曲,满衣香惹桂花风。风流旖旎真无两,记得前身金粟相。芸管传来秋水神,花名书上春明榜。春明榜出长安城,走马看花剧有情。闻说旗亭曾画壁,相传缑岭爱吹笙。吹笙骑鹤趁清景,天涯聚首飘萍梗。情天未证维摩禅,仙风敢诩旌阳井。翻怜曲罢顾周郎,一笑相逢酒緑场。曾惠好风留画扇,恰怜清露被微香。香国琼姿谁第一,天挺芳兰夸秀质。豪量吞残李白杯,彩笺艳过徐陵笔。兰兮兰兮谢繁华,梨园无此好奇花。白昔诗标君子格,祗今春在美人家。美人迟暮寻常耳,难得余芳常竟体。隋苑能争秋菊名,楚词合共申椒美,吁嗟乎,秾艳夭姿斗靓妆,国香如此合称王。樱桃馆里花千树,输与秋风桂子芳。』
遯园花隐前题云:『燕草凄凄冷碧丝,素心从古赏心迟。临风写就离披态,愁絶香郎运腕时。如此幽姿未出尘,国香无主叹沈沦。劝渠改画桃枝艳,应许飞花上锦茵。明僮墨迹寓公留,天壤王郎惯种愁。漫向芳魂歌楚些,护花不力此生休。纫芳我亦怅前因,楚泽迢遥莫问津。欲与同心契兰臭。展图何处觅佳人。』
梦余倦客前题云:『旖旎临风逞淡妆,自将清梦托潇湘。笑他桃李夸秾艳,谁向花丛号国香。漫将空谷叹沈沦,荆棘丛中远俗尘。领取孤芳惟自赏,多应写照自传神。』
且闲生前题,调寄《两同心》:『自然幽雅淡,絶丰神。写照中销魂真个,无言处竟体清芬。不争似、锦帐韶华,紫陌香尘。
 况是画里真真,别有人人。抱素心谁怜蕙质,傍空谷夙证兰因。平分取、一寸相思,一缕啼痕。』
滋葊前题,调寄《满江红》,用《聊园词钞》首阕韵云:『道种灵芽,又几蒨、临风茁也。各抱幽香衿品格,难分高下。独与素心人共对,铅华净洗真潇洒。想冰壶濯魄几多时,挥毫者。
 香国里,春归社。花丛外,风连野。把丰标万种,一齐倾泻。寂寞软红尘里客,茜纱窻下杯同把。为他年开卷便相思,殷勤写。』
馥森东壁有《金缕曲》四阕云:
『如梦春云晓。遍天涯、东风院宇,燕莺啼觉。草长红心江南路,留得王孙未老。正緑鬓、杨枝俱袅。忽堕明珠金尊侧,有车轮乍向肠中绕。休浪说,被花恼。
 青袍踏遍长安道。最难忘、分花拂柳,乌衣年少。细雨残红飞难定,祗有闲愁待扫。浑不似、当年怀抱。鹦鹉前头三生话。便相逢不分今生早。无一语,玉山倒。』
『落絮翩翩影。任天风、参差吹断,都无凭凖。翠翦铢衣神仙侣,玉袖徘徊自整。便珍重、千言难尽。愿得化为尘与土,且因风吹上卿斜领。劳拂拭,一临镜。
 歌笙草草人初定。剩无多、银屏画烛,泪花红凝。题徧人间芳华怨,弹到瑶琴弦冷。算宛转、留渠应肯。门外香车须早去,怕夜深风露还凄紧。嘶骑远,酒纔醒。』
『芳草知时节。忒匆匆、流莺啼后,珍丛消歇。多少花前惊心事,曾与断红细说。已廿载伤春伤别。碧海青天迢递梦,照楼台无恙今宵月。斜汉畔,几圆缺。
 人间寳镜红绵拂。尽留渠、团栾样子,影儿离觅。红豆江乡相思种,无处寻消问息。又付与柔肠千结。帘外轻红阶下雨,早花花叶叶无颜色。春正好,未须折。』
『没个销魂处。最迷离、空庭晚照,无人来去。昨日棠梨今日柳,留得春痕几许。恁客子光阴非故。沈水香残还对镜,问菱花可解闲言语。双鬓乱,甚心绪。
 芳尘婉娈雕鞍路。不分明、脂憔粉悴,凤城烟雨。十二阑干添几曲,试把回肠细数。者一片、新愁谁诉。萍絮因缘还自笑,我知君不问君知否:聊擫笛,唱金缕。』
按:此乃麋月楼主为素芳周郎作。郎卽甲戌花榜第一人,见为馥云主人者也。
沅浦痴渔《翟家庄旅壁题〈望江南〉》词云:
『情脉脉,劳燕各西东。芳草涉江何处碧,樱桃隔巷可怜红。无计效秦宫。』
『冰雪意,卿我两心同。吹笛梦飞湘上月,散花人醉小寒风。春到又匆匆。』
风韵颇不对。缘细注有『癸酉十月出都,眉卿来送』云云。眉卿时居樱桃斜街,予入都首识之,未免薄幸,故赠联云:『眉心似绾连环结,卿我应修福慧缘。』读此殆难为怀。丙子询诸眉卿,则作者已登两榜矣。
朱西斋为月珊作牡丹并题《浪淘沙》云:『锦幄护琼英,过了清明。姚黄魏紫斗倾城。误信胭脂容易买,却费调亭。旧约记三生。试订香盟。娲皇炼后倍珑玲。几度欲描描不得,五日纔成。』
且闲生将出都门赋《长亭怨慢 本意》云:『看多少凤城春色。一醉醒来,又成分折。酒里猜枚,镜中窥影,更何日、断肠无那?生怕听宵来笛。笛纵有情时,也只解、声声凄恻。
 安得,买金铃十万,省却落花狼藉。樱桃树下,别离后、问谁怜惜。算此去、一缕相思,亘千里、长空寒碧。叹同是天涯,衫上啼痕红湿。』其兄高阳酒徒途中赋寄《百字令》云:『碧天空阔,似一行飞雁,无端分折。握手临歧纔数语,偏又征车催发。卷地惊沙,参天枯树,红透霜林叶。君应输我,万山看遍残雪。
 最是小鸟依人,雏莺解语,也惜尊前别。偿尽相思无限债,更向阿谁分说。酒緑猜枚,灯红度曲,风味全消歇。者般离恨,都从情字流出。』《看花曲 本意》云:『一瞬,把歌场往事,都成离恨。断肠几时了得,索红友相邀,青天重问。思量此乐,除却五千年不分。今夜里无限相思泪,和蜡烛,总灰烬。
 凄絶,梦魂难寄顿,半只为旧家轻俊。惆怅黏花系月,渺渺关山,东风无信。燕台那边,历乱愁丝没理论。算王昌便为情死,也合和花殉。』
桃源客赠蓉仙联帖云:『乡梦惹蓉城,趁帽影鞭丝,万里壮怀来日下;秋心托仙子,看花团锦簇,一年游兴寄天涯。』酒间援笔立成,不愧才人吐属。客寓都门日久,屡散千金。癸酉晤于青城主所,人极温雅,惟花天酒地中,不免次公狂耳。某郎呼为『醉刘』。予作歌赠之云:『伯伦一去二千载,醉乡之春今尚在。攫金莫笑刘又愚,几回酒渴思吞海。君家岂其苗裔耶,十年看遍长安花。有时乘兴忽大叫,青天白日餐流霞。醉来每被青楼笑,得遇王郎作同调。燕台杨柳无新枝,惟有樱桃花絶妙。劝君更尽酒一尊,随我闯入羣芳园。金铃万个护不得,芙蓉一朶风中翻。置酒中庭为花惜,祗恐秋容变成白。叆叇春云出岫来,清歌便布瑶台席。夷甫有癖不言钱,次公之狂毋乃颠。佳人亲口赠名字,「醉刘」乃以先生传。吁嗟乎!男儿三十不称意,久住都门甚疲惫。床头散尽千黄金,到口只期谋一醉。醉中又踏天台山,桃花洞紧拂衣还。我亦青袍苦尘渍,天香枉向蟾宫攀。曲生风味聊复尔,孝廉船上香盈底。破瓮知谁作主人,饮糟也合称名士。人生何者能无愁,呼奴为我营糟邱。君不见:满天风月正无价,如此清凉有「醉刘」。』
旧为露郎赞云:『身材秀削,语音清脆。落落大方,一笑生媚。更可人怜,盈盈欲泪。微嫌不足,任性负气。』南昌君见之笑曰:『其不足处正佳。』予首肯者再。
朱眉君舍人诗云:『庆郎娇小太憨生,花里樱桃换女贞。授色尚能存古意,赏音谁与赋闲情。客愁黯淡期同调,卿辈流连莫殉名。大愿有船应共载,笑凭佛钵保良婴。』与予情事差合。《癸酉出都赋别某郎》云:『为底情深为底痴,樱桃花下立多时。明知不是春风主,偏学流莺占一枝。』『杜牧休辞薄幸名,酒和泪点滴盈盈。朱衣不管青衫湿,断送西州太瘦生。』『扑朔迷离太不堪,爱他情性最娇憨。学书教仿平原格,特地撩人共手谈。』『清脆歌喉一串珠,亭亭瘦影怯人扶。下场粉黛浑抛却,赢得双眉别様麤。』『怕人烦恼爱人怜,一笑回身恰并肩。亲把碧璃杯赠取,醉舒纤腕叫张拳。』『画梁吹过少男风,乳燕含娇语最工。情急偏生无一语,祗将清泪点双瞳。』『任是无情未忍休,本来生小不知愁。太湖烟水牂柯月,别有离人一段秋。』【谓籛如树勋】『敝车羸马别东华,从此天涯更有涯。欲折断肠花忏悔,慈云一笑手拈花。』《追感前事》云:『见时欢笑语喁喁,忍再当筵唱恼侬。生受玉缸纤手递,芳醪留不住萍纵。』『记占重阳一日先,偶乘风雨话缠绵。怕听失意将离别,泪点罗襟絶可怜。』『两约天街发榜时,过听帖报莫来迟。明知好事无凭凖,耳语相商苦太痴。』『陶然亭子祀文昌,签兆都含桂蕊香。虔炷栴檀祈一纸,可堪天壤有王郎。』『教书名字趁宵分,真假从人问转殷。一落孙山动凡想,仙才都让沈休文。』『愁里闻歌没奈何,非关尘海有风波。些时欢笑些时恼,累煞纤眉锁处多。』『分将蜀锦作缠头,砚箧楹联取次留。祇是科名听不得,怪他偏索状元筹。』『道我多时见太非,何曾相爱便相违。生生软语难禁受,酒尽天寒怕典衣。』『柔情密意已全谙,难作空花镜里含。怪得前宵分橄榄,尝将苦味好回甘。』仲冬六日置酒某堂,话别后二日夜,青城主复饯于此。《车中感赋》云:『双趺踏遍玉尘沙,除却樱桃不是花。日暮寒天江水远,断无游子尚天涯。』『劝我迟留意最长,会逢恩诏出明光。蟾宫不织登科记,柱说城西制锦坊。』『丹砂无术点黄金,剩有萧郎一片心。置酒要烦歌折柳,无端鸩鸟集前林。』『教裁蜀锦换缠头,教觅西江碧玉瓯。教制蛮韡护纤体,笑渠原不是莲钩。』『约我闲房话别离,送行应有断肠时。四牌楼里新居远,只是摇头不遣知。』『才离一日胜三秋,赖有良朋举酒筹。情到极时翻淡漠,更无余意强遮留。』『硬说相抛各一天,自家情事自家怜。师门何计能离却,翻向黄姑乞聘钱。』『埋怨多般未肯言,知从何地解烦寃。痴心苦把离愁说,才得双瞳惹泪痕。』『一面缘成百面缘,记渠私语倍愁牵。京华强别休回首,车马何时赋北旋。』《再忆》云:『帖报惊传第一声,喜闻同姓急闻名。怪来说是阳平客,乡里空烦记得清。』『艳福从知酿祸胎,非关奴辈利吾财。偶因小隙真成恼,亲受牵裙屈膝来。』『静爱蛄蛄宛转鸣,花壶纤手笑相擎。教藏怀袖休轻放,候暖时闻一两声。』『阿芙蓉染指头香,火热轻挑半段枪。清瘦合教怜阮瑀,怪人多事口先尝。』『也知时命偶香遭,文字何曾若个豪。生怕酒阑愁思起,几回低劝别牢骚。』『四更人倦梦无聊,清脆唤声声也樵。一出都门三十里,宵来才算可怜宵。』又见江郎扇头诗云:『官到广文原太冷,客非骑省却悲秋。』多情人固同此浩叹也!翁覃溪先生有言:『夫痴不过招厌,狂则必招忌。若予殆痴而不狂者欤!』后见赋别八絶句,为惜春生登诸《申报》,并跋云:『仆小住燕台,兴躭风月。樱桃花好,买醉难辞。偶于某某堂上见也道人留别某郎之作,觉情文之斐亹,更感慨而戏欷,作者其有忧患乎?至作者姓氏,询诸某郎,笑而不答,殆深于情欤!』数千里外竟获赏音,附书志感。
《丙子岀都志感》三律云:『蝶浪蜂狂负好春,秋花合伴苦吟身。偶然忍泪谈遗墨,纔信深心出美人。文岂能工偏誉我,情如此重转伤神。怜渠赠别难为语,含笑从知未是真。』『别后真成一见难,怪渠生小话无端。差池燕羽惊初见,溜滴琴心却再弹。已隔天涯犹想象,重来人海定盘桓。明知情尽愁难尽,忍与空花比例看。』『桐阴拂翠月空明,见我时萦惜别情。娇小何曾识文字,缠绵端不羡科名。竟将遗墨收藏好,却惹归人感慨生。十四言中无限事,宵深乘醉手挥成。』
偶与所善某郎忤,既而悔之。填《簿幸词》,制绣帕遗之云:『一声长叹,谁分遣柔肠寸断。便断也教人怜惜,忍把负情侬唤。奈罡风吹下梳翎,天涯认作将归雁。纵酒满金尊,花飞玉笛,赢得泪珠偷咽。
 端怕煞凄凉境,浑不耐些时不见。怪来迟片晌,佯嗔忍笑,寒更数尽重开宴。者般留恋,算鲰生薄幸,樱桃错打黄金弹。从今过犯,折却相思一半。』
忆昨《蝶恋花》六阕云:
『天半朱霞惊乍见。旖旎风流,眼角含娇盼。问姓便将侬姓唤,争禁得者般温婉。
 小坐余芬都不散,霭霭春云,惯逐东风转。只惜芳名生小擅,宵深忍病陪欢宴。』
『雅俗怜渠都得半。拨尽檀槽,又把丝桐按。弹到仙翁肠欲断,临风肯逐霓裳伴。
 艾艾期期听总惯。喜遇知音,一凤当筵唤。莫道登场歌婉转,青衫湿透红颜涴。』
『喜是杏林春日燕。个甚憨痴,解捧云郎砚。袖底芬芳浑不辨,偎肩故故防人看。
 一笑登场妆束换。酒后茶余,却又清谈惯。别様聪明流到眼,十三年纪今刚满。』
『记得歌场刚一见。秀入眉峰,更瘦腰轻倩。侬为情痴应趁愿,宵深强便持笺唤。
 亦有闷怀难自遣。谁分琴徽,中道鹍弦断。无限花飞春不管,重欢已是离亭宴。』
『生怕秋深花事短。漏泄春光,幻作红衿燕。削额发垂刚不掩,朱唇小结樱桃半。
 道是蕊珠仙被谴。絮语呢喃,妬煞新莺啭。袅娜妆成偏汝惯,尽呼醋醋将谁怨。』
『玉笛悠扬声不断。顺口歌成,爱个儿清婉。窄袖短衣妆束惯,登楼忽露红妆面。
 一体灵狸谁解辨。绮丽丛中,且把胡琴乱。只是从人邀拇战,当筵依旧豪情见。』
《燕台花事録》卷中终

●燕台花事録【下】
蜀西樵也撰 东莞张次溪辑

○嘲花
金溪朱春舫戏赠秋芙联语云:『九串空花,春舫依然漆黑;三拳潦草,秋芙到处装红。』谐语殊堪喷饭。
尝携诸郎游天寗禅院,指佛出句云:『者和尚长伸手只想要钱。』某郎略解对而不对,为润色之云:『那相公瞎淘神不会寃斗。』闻者大噱。
十三旦者,秦伶。有盛名,京师妇孺皆知之。同乡某水部子甫数龄,善属对。人举此命对,卽应声曰:『六一翁。』庐陵有知,得无干笑。
京师旧传一律,中四语云:『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资格深时钞渐短,年光逼处兴偏浓。』写事最入妙。
又五言律云:『万古寒碜气,都归黑相公。打围宵寂寂,下馆【戏馆也】昼匆匆。飞眼无专斗,翻身卽软篷。陡然条子至,开发又成空。』孽海中尚有如此苦恼。
《都门杂记》有云:『捐班新到快嬉游,戏旦连宵闹不休。博得黄金买歌舞,终归潜夜度芦沟。』语虽粗率,而予目击此等事,殆非一次矣!
『思思复思思,走走重走走。问女何所思,问女何处走。女亦无所思,女亦无处走。昨夜见纸条,樵也大摆酒。同行六七人,独不与我耦。往岁客京华,同年多且有。亦作狭斜游,舞袖大垂手。开筵孰主宾,雄辨倾左右。行乐未及央,弃予如敝帚。独自冒雨归,茫茫丧家狗。』此青城主调予作也。予戏寄孑周云:『为我殷勤问某郎,年时玉体较前长。楼边有眼飞新斗,灶下何心怨老王。《打扛》【去】莫宽红结束,《上坟》应着素衣裳。更饶一出《查关》好,十四娇娃旗下妆。』
某溺于珠郎,约偕遁,格于郎傅不果。计无所出,遂就缢。时人悲之,挽以四字云:『珠斗高悬』。可谓雅切。
京师照相馆近有数家,当以寓且园者为最。有一纸,桐仙危坐鼓琴,莱卿佩洋表、执雕扇听之。予笑谓人曰:『此当名「雅俗共赏图」。』
中书君语予曰:『蔚卿热中有冷,如秋冷中有热。』予笑曰:『此何必言冷热,直谓之炎凉可耳。』有自谓与某郎交厚者,刺刺不休,或厌之。予私为之解曰:『此君不让古人。』怪诘其故?则应曰:『子不读明人文乎?所谓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者也!』彼此不禁捧腹。
观小郎与客作象棋戏,郎局将败,予戏曰:『象过河可免。』郎疑不可。因吿之曰:『他人不可,若则可。』客讶问故?曰:『佛有云:「象、马、兔三兽渡河」,卽此注脚也。』相与轩渠不己,而郎面有嗔色。诸郎间有诨号,如霞芬之『小表嫂』,可对筝秋【郑丽芳】之『老同年。』最奇者,人呼朶仙【杨桂云】为『山查糕』。诘其故?则笑曰:『所谓又红又甜也。』为之絶倒。
小郎问予曰:『状元几年一个?』吿以故。则迟疑曰:『设无其人奈何?』因言方今人才极盛,岁取之不尽,不似若辈花榜状头之每艰其选也。郎甫首肯,一醉汉大笑曰:『你莫信他,哄小孩子话。』或于灯红酒緑间,导予以谒当道之利。笑谢曰:『仆诚愚贱,窃谓向达官低首,不如向相公屈膝。』
《燕台花事録》卷下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凤城品花记》
(清)香溪渔隐 撰

●目录
《凤城品花记》序
凤城品花记

●《凤城品花记》序
香溪渔隐于余为总角交,又同时被辟北上。公退之暇,常与戴折角巾,冲风雪,觅醉长安市上。声伎满前,觥筹交错。酒后抵掌谈时事,歌呼呜呜,泣数行下,旁若无人。尝欲濡笔纪其事,会图南未果也。
迨重入都,而渔隐方省亲勾吴。其友赋艳词人岀《凤城品花记》一册示余曰:此渔隐于客冬之夜,烧三条烛立成者。余受而卒业,其记事文而不缛,质而不俚。乃叹曰:『向欲濡笔纪之而未果者,渔隐已实获我心矣!』词人既以此册见示,复与余戏缀评注其下,各録副本,缄之行箧久矣。今奉檄来沪,僦居榷署之絜园。于时冬也,冻云不飞,密雪荡影。客有饷乌程酿者,苦无下酒物,忽忆此帙,启缄出之,相与翻一叶酌一螺,似不减读《汉书》已!
光绪二年丙子小除夕艺兰生书

●凤城品花记
香溪渔隐撰 【赋艳词人、艺兰生】戏注
辛未秋九月,余偕诸君子被辟入都。从公之余,尚多暇日。都门素尚梨园,韵事颇多。艺兰生为余言之津津。余耳熟已久。窃疑秦宫鄂渚,未必真有神仙。断袖分桃,亦姑妄听之耳。然亦不可不一领略。因与披沙子同往观三庆班,遍阅诸伶,无一妙人。惟一貂冠艶服者,演《秋胡子戏妻》一剧,作丈夫装,意态似佳,亦未甚惬怀也。归述诸艺兰生,并斥其言之妄。生笑置之。后复与同人至四喜部,见佳丽满前,似较三庆胜。中有雏伶,年可十二三。服饰不华,而顾盼生姿,娟好如美女。心窃爱之。【渐入彀矣】而亦不知其为谁何也。越翌日,复同艺兰生听三庆,遇长白山人、泛月客两人携一伶在焉。睨之颇端好。询其名,知为丽云,隶四喜部者,因与俱座。须臾,复有一童来就坐,卽前日貂冠而艶服者也。私叩泛月客,悉其姓夏名鸿福字雪舫,以演剧雄于时,人无不知者。戏散后,长白山人力邀入酒肆小饮,且招丽云辈数人侑酒。余及艺兰生未折柬也,因恐不及入城,且在席诸伶,一无当意,遂与艺兰生逃席归。【观此,知香溪君非滥于用情者。】时正阳门方阖,仅容一身逡巡而入,窃笑诸君之嗜痂焉!【且休笑,窃恐笑人者笑于人。】
一日偕艺兰生出城,复遇山人、泛月客于途,拉往垆头小饮。未几,诸伶毕至,艺兰生为丽云怂恿,遂招梅卿,复强余。余以未识庐山真面为辞。山人固荐鸿福,余未首肯。而朱笺数行,已作青鸟使矣。无何,雪舫来,【雪舫是宾】言论诙谐,飒爽不羣,差强人意。嗣后遂屡屡招之。每值公退,辄造饮其庐。余非雪舫不醉,而坐客亦非雪舫不欢也。【浃洽乃尔,何意后日。】值冬至日,同人均听四喜。见二童演《双湖船》,颇极夭冶之致。一齿稍长,一卽日前所见者。或告余曰:『长者名芷荪,少者名芷湘,皆属春华堂。』时诱春子方与芷荃善,荪湘皆其师弟也,余始恍然。是日诱春子卽招饮春华,至则窗明几净,壁上皆名人书画,案头设緑蕚梅一盆,清芬扑人,无纤毫尘俗气。【初次入门,故叙述甚详。】谈次适芷湘归,遇于屏间,因招之来,一见如故。【凡一见如故者,往往鲜克有终。易合必易离,理所固然。此君子之交所以淡如水也。】湘字亦仙,年十三,柔情艶骨,尽得风流。第年太穉,罕有知之者,时余方与雪舫密,虽甚怜爱,而形迹颇疏。次年,以其有箫宏之癖,诛求无厌,不甚器之。【雪舫之见弃,实自为之。】因专意于亦仙一人。【雪舫絶矣,亦仙亦是宾。】亦仙情致缠绵,宛转可人,意甚相得,自是尊酒联欢,殆无虚夕。卽荃、荪辈亦以亦仙故,数招致之。不数月,都人士颇闻亦仙名,长者车辙,时盈门外。【亦仙声价,香溪君增之也。是时都人士亦颇闻香溪君名。】顾亦仙天性孤僻,目无下尘。苟有不合,辄作白眼忤座客。羣焉置喙,谮言盈耳,强余割爱。余诚不能忘情于亦仙,第重违友人请,稍稍疏之。而亦仙误会余意,颇有怼言,甚至路遇若秦越然。【因误会而生怨,亦是常情,何至路遇若秦越人之不相识。深于情者,顾如是耶?】余亦不便以我本怜卿,卿其谅我之说告亦仙也,徒付诸一叹而已!自是与亦仙絶。【亦仙絶矣】万虑俱消,杜门枯坐,而都门积习,文宴往来,往往不能无此辈,未能免俗,聊复尔尔。然从此用情不能专矣!【激而为此,势所固然。】每预宴集,随意擘笺,姸媸不计,长安春色领略殆遍。艶仙、如秋、蓉秋、楞仙、纫仙、秋芬、梅卿等皆名重一时,咸经予品题焉。【楞仙以下数人,更是宾中之宾。】其中为余所最赏识者,惟艶仙、如秋、蓉秋三人而己。【三人是宾中主,主中宾。】艶仙隶三庆部,天真烂缦,秀外慧中,耽书史,喜读《三国志》,与论蜀魏吴事,辄凿凿道之。能书楷,工整有法,画写意人物,跃跃有生气,同辈中罕有其匹。如秋柳眉香颊,玉质仙姿,为羣芳之冠耳。吐属清朗,絶无浮嚣习,故时誉咸归之。若蓉秋则风流秀逸,雅俗共赏,性善饮,用情尤挚,不以贫富区厚薄,轩冕韦布,款接如一。【赏识者三,而一以才胜,一以韵胜,一以度胜,是香国真管领,方不负品花二字。】三人皆与余最善,而余亦乐与之游,故半年来相偕良多。
于斯时也,花天月地,酒緑灯红。门巷认樱桃,楼台恋杨柳。有人皆玉,无地不春。红烧桦烛,筵开树玉之庭;緑泛瑶尊,香满金莲之地。当夫日暖风和,秋高气爽,清歌乍罢,逸兴遄飞。向菊部以倦游,指杏帘之在望。惊鸿下影,尽教蝶使传来。挝羯催花,又听莺声啭起。迨夫楼头残照,酒家晚烟,人影已归,衣香渐散。既耳语之匆匆,犹情怀之眷眷。乃命高轩驾,或携夜光珠,醉眼迷离,几误吴娃之径;香风飘拂,遽登艶史之庭。于是弄笛敲棋,各寻韵事。高吟清话,悉惬素心。宿酲未醒,华宴再开。羣芳重集,狂兴又迥。纤纤玉笋,喜看钩弋张拳;脉脉绮怀,敢负杯行到手。值斯良会,谢太傅自足怡情;对此芳辰,杜牧之亦应乐死。窃谓人生适意事,至此已臻其极,颇有观止之叹。只恨花宫月窟,亦销宋玉之悲;酒国诗坛,愧乏江郎之句耳。
讵知珊瑚铁网,尚遗沧海之明珠;桃李春山,犹有芝兰空谷。至年余,而又识妙珊其人。【何珊珊其来迟也?】妙珊【妙珊是主。以起作结,絶似司马迁合传意境。】姚姓,寳香名,小字锁儿,十五龄童子也。父母皆燕人,操贱业,贫无依。鬻诸瑞春堂,隶四喜、春台籍。初习花旦,以性非所近,改青衫。时都下不尚昆曲,故所演多杂剧。歌裙舞袖,名动一时。其神静,其音清。艺兰生品为瑶天笙鹤,不具尘俗气者。性简默,若不屑角逐歌场,尤为町畦独辟【至此方是作记正主,是通篇一大关键。故作者极意摹写,而句亦华贵絶伦。】先是泛月客与之游,不甚浃洽。余一见卽奇之,而妙珊亦颇属意于余。【有缘无缘,分毫勉强不得。】会其父姚叟向瑞春主人索负不遂,复遭诟谇,且送官重笞焉!归而述诸姚媪,媪痛夫之受刑也,遽于昏夜潜缢于瑞春之门。【此姥亦太痴】主人觉,大窘,阴啖姚叟及邻右重金,得罢讼。妙珊自母死后,娇啼宛转,痛不欲生,幸乃父力挽始止。然身隶乐籍,虽抱戴天之痛,亦惟吞声饮泣,无可奈何。从此玉容惨淡,笑涡顿收。每侍客饮,辄复向隅。虽艳如姚李,而冷如冰雪。【桃李而冰雪,乃想见其为人。】余弥怜其情,益敬爱之。或笑余痴,余亦不复置辨焉。【如何,笑人者果笑于人矣!】
时披沙子已南下,忽贻余书曰:『闻足下与湘君忽尔参商,心窃怪焉。然以足下雅度,何遽薄幸若此,岂其中有故耶?刻下必当别选名花,以供清赏。梨园物色,定有知音。第酣红醉緑之场,非独具只眼,不能得其人。我辈素有雅癖,苟于若辈中得一知己,亦可以无憾。不当执流俗见,徒以粉桃郁李杂投也。愚意鞠部中,惟妙珊颇具清骨,似不食人间烟火者。然非足下与仆,鲜能识之深。若得与此君交,必能气味相投。未知足下已先得我心否?』余得书【香溪君自得此书,而招妙珊之意始定,则披沙子可图画于瑞春堂中。】大喜曰:披沙子知我。而招致之念遂决。【始而奇之,继而敬爱之,至是而招致之念遂决。何等纾曲,何等郑重,与遇于屏间,一见如故者固自有别。】翌日,卽邀同人出城,至肆头,呼笔疾书一柬,付酒佣去。窃喜半载神交,至此始偿宿愿。然犹恨相见晚矣!比妙珊来,相视无言,一笑而已。【无言一笑,若有情、若无情,是为至情。】由此三五日辄与妙珊叙,顾于艶仙、如秋、蓉秋辈未敢冷落。每饮除妙珊外必更致一以副之。深以寒士品评,黄金无色,未能兼顾为虑。一日,偶会云间古香居士于友人处,谈论甚欢。居士富于学,且深于情。闻其与如秋最相善,久而弥笃。我知如秋之遇居士,他日得有所托,固其幸也。而余亦从此可以息肩矣。【如秋息肩矣。】适同时,蓉秋名噪甚,骚人墨客,日接于门。余度其阅人既多,不难得一知音,因并从割爱。【蓉秋割爱矣。】而厥后所常偕者,惟妙珊艶仙二人焉。自余得双璧,意愿良足。而妙珊与余用情尤渥,盖以神不以迹者。【神字、迹字,须细细咀嚼之。非个中人不能领会也。】其为人也,庄重不佻,或入以游词,则面赪不置一语。每与谈论,辄肃然相对,不自知其所以然。【妙妙,可谓相对忘形。】余尝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于妙珊庶几近之。余豪于饮,每饮必醉,醉后辄病。妙珊恒劝余勿与曲生近,余不忍拂其意,故友人招饮,虽未能力戒酒,而自是总不作醉乡游矣。【幸亏如此,否则醉眼模糊,恐坐对名花而不能领略耳。】
犹记壬申之十一月十一日,始与妙珊欵洽,【招致之时,未详日月。方疑作者疏忽,至此大书特书,眉目一醒,益服文笔之善于用曲也。】至除夕迄未一过其庐。新正四日,乃与同人往访于樱桃斜街。时妙珊方患嗽,扶病而出。春山带蹙,秋波欲流。一种娇怯之态,令人可爱可怜。【宛如一幅《病美人图》】不数语,珍重而别。归后思念颇切,或告余【或者何?香溪君之氤氲使,亦妙珊之天医星也。】曰:『海南新会橙可治嗽,惜都中少此物耳。』余百计求之不得。适闻人生自南粤来,携有佳果数种,橙亦与焉。亟往乞分惠。生故作难色,余笑揖之,【故作难色,趣。笑揖之,更趣。】且告之故,遂见赠。疾驰啖妙珊,嗽果渐瘳。【嗽之瘳非橙为之,香溪君至诚为之也。】于今思之,良可哂也。
先是艺兰生曾着《评花新谱》一卷,略加品题,未定甲乙。盖以花之中,秾艶如桃李,幽雅如兰蕙,富丽如牡丹,灼洁如芙蕖,芬芳如桂,清高如梅,要皆争奇竞秀,各擅胜场,有未可轩此而轻彼者。【具此藻鉴,方得品花真际。】至是,艺兰生坚欲定一花榜,【艺兰生多事】余不以为然。而生卽与泛月客逐一编次,以如秋弁冕,楞仙次之,丽云、妙珊、梅卿又次之。强余序名,拉出城,卽席召如秋辈,岀榜示之。羣艶咸屈一膝道谢,独妙珊默不发声,似有悲戚意。余疑其屈居第四故,因慰解之。妙珊蹙然曰:『余讵以是为荣辱哉!独念我辈沦落风尘,已属人生不幸事,卽使声价顿增,亦犹是梨园子弟耳,何计名次之高下为?』【有如此志气,必非久困风尘者。】余闻之愀然动容,窃叹其志向之高。遂不欢而散。嗟乎!蹭蹬名场,头颅渐老。天涯落落,知己难逢。【无限凄凉】于我且然,独妙珊也乎哉!特是妙珊抱出世之姿,孤芳自赏,宜其门庭寂寞,问津者尟矣。【读至此,当为怀才不遇者同声一哭。】然士大夫往往争欲见之,车马之迹日益喧阗,盖其色艺之足以动人,【世所取者,以色艺耳!可叹、可叹!】而皮相者流,未必知余取妙珊之旨也。【取意殊旨,雅俗判然。妙珊之言曰:与我善者,或数曰而交絶矣!或数月而爱替矣!久者亦不过半年耳。求如香溪君之用情弥深,始终如一者,我见亦罕。】妙珊不解酬应,多脱略,以是不甚得人欢。盖自丧母后,无心于此也久矣!
时惟仲夏,炎暑逼人。寻芳韵事,极觉阑珊。会居易斋主、赋艶词人奉檄入都,披沙子亦来京谒选,同乡赴北闱者,又复络绎萃集。胜友如云,又添一番雅兴。披沙子知余与妙珊游,促作东道主,遂与诸君会饮于瑞春堂,并招艶仙焉。居易斋主素迂谨,一见妙珊,卽啧啧称羡,许为羣芳领袖。【正法眼藏】赋艶词人则别垂青眼,独赏艶仙。【词人独赏艳仙,自是怜才,自是巨眼。凡他人推毂而得者,与亲眼物色得者,其赏心必有差。君相取士,何尝不然。】初,词人于燕,桌间意有所属。时如秋有状头之目,因佥以如秋先容,且代擘笺焉。经数四招致,而不甚惬意。【所谓有缘无缘,分毫勉强不得。】至此,颇许艶仙可爱,不欲夺余所好。余会其意,因笑曰:『实不相欺,昔余一睹其丰姿,甚惜其磊落聪明,而遭逢不偶,故特罗而致之,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况仆既得陇,又安敢望蜀。』因力举之。甫数日,闻词人已招艶仙,两人情好,一如余与妙珊然。【艳仙又让美矣。】余心慰甚,窃喜我辈胸襟,可谓不谋而合。自是用情益专于妙珊焉。【看他一一出脱干浄,前如新月,出未高,众星尚争光。至此如扫却浮云障雾,一轮明月皎然当空。】
七月中旬,偶与艺兰生访妙珊。言谈之间,妙珊牵余袂至静处,移坐近前,悄谓其师性贪,日责缠头不满欲壑,辄以指搯腕肤,不堪凌虐,因示之臂,爪痕宛然。且曰:『局促辕下,火坑不可以久居。而所交多纨袴,难与吐肺肝。感君诚笃,能以千金脱籍否?』余曰:『寒素之士,惟有一缕情丝堪献知己。年来所费,已竭棉薄。睹子荏弱,扼腕良深,其如力不逮心何!』【有力者心不副,有心者力不逮。真情种每出于寒素之士,为之三叹。】妙珊闻之凄然不乐,相对欷歔。时闱期已近,余因慰之曰:『仆何吝千金之赠,只以世情炎凉,无从呼将伯耳。无已,倘今科得捷,必能措置数百金,竭力报子何如?』妙珊曰:『诚然,则余且旦夕焚香,祝朱衣神暗点君头耳。』【惟有此焚香暗祝之人,故不可不售。亦惟有此焚香暗祝之人,故不必遽售。】相与一笑而罢。入闱后,三艺颇极经营,二三场亦不草草。録示同人,皆许以可售。心窃自幸,冀有以对妙珊也。揭晓日,中心彷徨,肠如辘轳。日暮,泛月客仓皇入曰:『香溪君下第矣!』【文章既可售,又有焚香祷祝者,而朱衣卒靳一点头,殆妙珊所谓命耶。噫!】时方蒙被卧,闻言惊起,泫然流涕。【下第已不可堪,因下第而无以报妙珊,则愈难以为情。所以不以功名为念之香溪君,至是不觉泫然流涕也。】同人多方慰藉,始稍解。由是嗒焉若丧,愧不欲见妙珊,盖不出户庭者月余。或述诸妙珊,妙珊寄意劝慰,托友人【解愠风耶?撮合山耶?奇已。】强余出城,见之对坐默然,殊不可堪。妙珊解之曰:【他人于此,必作绮语曰:『甚好风吹得到此。』】『功名自有前定,君文不得售,余志亦莫能遂,命也。【我未成名君未嫁,伤心者不独罗江东也。】且君既有此心,徐徐待之又奚害。』【解语花不当尔耶!】遂各释然。
妙珊有师弟二。一名寳云,字月珊。一名寳玉,字碧珊。各擅妙技,登场合演,名盛一时,人呼为『瑞春三寳。』【与『春华三芷』遥遥相映】余每登其堂,咸出欵客,三五日辄止。宿其庐,欢然相接如家人。【此境殊不易到】妙珊喜观剧,余时携往听他班。玉树亭亭,人皆称羡。尤嗜围棋,常与闻人生角胜负,旗鼓相当,而生故下之。【闻人生得韵字三昧矣。】余雅不善手谈,楸枰之间,但为之数黑论白而已。余与妙珊相处三年,其中韵事颇多,笔不胜述,惟择其可録者録之焉。
嗟呼!游子天涯,情人遥夜。方谓客途岑寂,无计浇愁;不图香国繁华,引人入胜。抛江南之鹤梦恋冀北之莺花。纵彼美可慕,未许真个销魂。而余情信芳,但喜别开生面。是盖三生灵石,旧是因缘;遂使十丈情波,都成魔障。惜乎!琅环地方夸艶福,离恨天又惹新愁。【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行将远别,知何年再踏软红?何以为情,聊此日共浮大白。盖余明春将着归鞭矣。而仆于是重有感焉!【下段如神龙入海,百川朝宗,足令读者神飞目眩。】
夫秋月春风,韶华易度。吴云燕树,芳信难通。我不知他年翱翔云路,以高车驷马上玉京游乎?抑青灯黄卷老牖下乎?而如妙珊辈,欢笑年年,幸而惜花有人,舞衫卸、歌扇捐矣!不幸而落花无主,朱颜改、青鬓摧矣!【情生文,文生情,使若辈读此,当为之泣数行下。】运会升沈,各有难定。兴言及此,忧从中来。转忆年来金屋寻娇,玉壶买醉。逸情雅兴,似醉如痴。其间乍离乍合,忽断忽续,与夫爱憎之异用,盛衰之迭乘,曾岁月之几何,而恍惚已如梦境矣。噫!其梦耶?其真耶?其真而以为梦,抑梦而以为真耶?【余为下一语曰:『以是为梦,卽便是梦。以是为真,卽便是真。以为非真,卽真亦梦。以为非梦,卽梦亦真。本无取真,本无取梦。何者为梦,何者为真。何者非梦,何者非真。何者非非梦,何者非非真。』】此其故,问诸造物,造物不言。问诸花,花不能解语。卽问诸品花者,亦不自名其妙也。【有此一段回抱,以作总束,于文机则圆,于文势则紧,于文情则斐,于文境则高,令满纸都化为云烟,其妙殆不可思议。】虽然,仆本恨人,尘缘未净。有难为太上之忘情,因叙其颠末如右。敢诩彩笔生花,聊作绀珠记事云尔。
赋艶词人曰:香溪君,洵多情者。其与雪舫也,则尝谓非舫不醉矣。与亦仙也,则樽酒联欢,殆无虚夕矣。与艶仙、如秋、蓉秋也,则有观止之叹矣。及其与妙珊也,则且爱之极而敬之畏之矣。向使舫也无萧宏之癖,则无有亦仙,何有于三人者。卽舫絶矣,而亦仙不以白眼相加,则我本怜卿,虽至于今可也。至激而为不计姸媸,长安看遍,虽赏识者三要亦无心得之耳。然非邂逅妙珊,则香溪君之情不足动,而三人之爱亦不分。无何,明珠获于沧海,芝兰出于空谷,而未敢冷落之心,犹有勉力兼顾之意。无如寒士品评,黄金无色。息肩有所,用爱始专。此时之香溪君,阅历渐深,前车可鉴,故虽脱略不能得人欢,而其情亦固而不摇矣!虽然,妙珊之于香溪君,非有夙缘不及此。
又曰:此作有三难。大凡纪述之书,事多傅会,易于求工;而此则所以纪实,一难也。寻常纪述,凡写一人一物,作者置身题外,不难设色描摹;而此则不啻自传,二难也。两年中,芳情韵事,头绪纷烦,而欲其详略得中,宾主分明,三难也。此作亦有三胜:叙事则用疏宕高古之笔,写景则用风华渲染之笔,描情则用飘逸藴藉之笔。笔笔换,笔笔转,写来分外出色,一胜也。雪舫之合,人作之;而其散也,则舫自致之。亦仙之合,自作之;而其散也,则人致之。艶仙辈三人之合,于泛泛中自得之;其散也,则渐渐自遣之。至于妙珊之合,自主之而又人作之,则亦遂永好之。离奇变化,妙造自然,二胜也。他传必有结局,而此则溯洄既往,推思将来,不结而结,结而不结,令入引兴无穷,三胜也。非妙人不能有此妙事,非妙手不能有此妙文。
艺兰生曰:香溪君曷然而作《品花记》也?曰『为妙珊也』。则记中之妙珊,譬则珠也。作《品花记》之笔,譬诸龙也。乘风破雾,嘘云吸雨,而龙睛龙爪,总不离乎珠。作者有此巨手,观者安得不用巨眼。
《凤城品花记》终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 怀芳记》
(清)萝摩庵老人 撰

●目录
《怀芳记》序
怀芳记
 补遗

●《怀芳记》序
京师歌伶甲于天下。人原是璧,室尽如兰,一经品题,声价何止十倍。记咸丰丙辰,吾友余不钓徒展觐入都,招胜侣、萃吟朋,选伎征歌,寻花问柳,曾有《明僮小録》之刊。勤搜珊网,广纂瑶编。盛事一时,贻芳千载。可以按图索骥,执镜招鸾焉。
兹萝摩老人《怀芳记》一记,成于丙子仲秋。相去十年,用情一致。舞衫歌扇,当年之旧雨无多;宠柳骄花,出谷之新驺更贵。想见软红十丈,珠温玉暖之乡;拾翠三春,蝶醉蜂迷之候。清眸皓齿,发其瑶思。玮态瓌姿,镂之银管。盛矣!丽矣!幻耶?真耶?窃恐陈迹之难追,所贵手民之是付。传来日下,何殊千佛之经。唱遍人间,犹是羣芳之谱。
光绪五年岁次已卯闰三月武林云居山人序

●怀芳记
萝摩庵老人撰 麋月楼主附注

张金麟,字倚云,苏州人。其舅为三庆部之阿金,度曲名手也。倚云初入都,隶集秀部,为春泉堂胡法庆弟子。法庆不解度昆曲,倚云乃独工。离师后,题所居曰丽春堂。性情庄雅,举止和婉。体微丰,妆杨太真为最宜。名噪一时,为樱桃第一枝。
△与倚云同坐,忘其为伶人,倚云亦自忘也。法庆者,以琵琶擅名,后以洋烟事遣戍。

张金兰,字倚香,苏州人。少倚云一岁,年十六始入都。为熙春堂弟子,亦工度昆曲。离师后,所居曰留春堂。性孤介,而貌早瘁,不能与倚云比。有弟子妆花旦者,人目之曰狐狸精。艳不免俗,亦倾动一时。【咸丰丁已、戊午间,有八十二者,妖冶动一时,人目之为狐。】
△倚云得近士大夫者殆二十年,倚香不过五六年耳。然爱倚云者无不惜倚香也。

张翠香,字玉仙,苏州人。殷釆芝弟子,所居曰日新堂。慧中秀外,顾盼生姿,登场尤亭亭可爱。
△玉仙不畏暑,当夏不汗,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者。

张三福,字梅生,苏州人。所居曰日新堂。性坦易,貌姣好,而眉黛间常有恨色。演《刺虎》最工,亦以其愁娥双蹙相称也。颇解作字,净几明窗,杂陈古帖,兼之鱼盎花缾,别饶清趣。【予以丁巳入都,此四伶皆不见。忆三福尚于冠带筵前一把晤耳。】

王长桂,字粲仙,扬州人。年十四五,娟丽无匹;二十许,艳冶如故。是?/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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