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没有到过的地方,只有四川中部、贵州中部与云南南部而已。只惜车水马龙四处游走,皆是做人家的随从,山水怡情,云烟过眼,只能领略其大概轮廓,并不能随心随性地探寻和欣赏。我凡事喜独出已见,不屑于人云亦云,即使论诗品画,也是本着“人珍我弃、人弃我取”的风格,故而名胜风景的美妙,贵在于心有所得,有的名胜并不觉得其好,有的无名景色却自认为妙不可言。且将我平生游历一一记之。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稼夫公就幕于山阴赵知府官衙中。有一位赵省斋先生,名传,乃是杭州名儒,赵知府聘请他来教习幼子,我父亲便命我也拜他为师。闲暇的日子我们出去游玩,去到离城十余里的吼山,不通陆路。山旁看见一石洞,上面有巨石,中间裂开好像要掉下来一样,我们便从石头下荡舟而入。石洞内豁然空阔,四面峭壁,民间称之为“水园”。
临水建有五座石阁,对面石壁刻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可测,传闻水中有大鱼潜伏,我试着投些饵食,仅看见长不盈尺的小鱼来争食。亭子后有通向旱园的道路,乱石堆积,有平阔如手掌的石头,有石柱上凿平堆叠大石的,凿痕清晰,没什么可看的。游赏完后,在水阁开宴,叫随从燃放炮竹,只听得轰然一响,万山一齐呼应,好像打雷一般。这是我幼年快游的一个开始。可惜兰亭、大禹陵未能前去,至今仍然引以为憾。
到山阴的第二年,省斋先生顾念双亲年迈不再远游,在家中授教弟子,我便跟随先生回杭州,因此得以畅游西湖之胜景。若取结构之妙,当以龙井为首,天园次之。石之妙,当以天竺山的飞来峰,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水之妙,当以玉泉为首,水清多鱼,有活泼泼的趣味。大约最不堪的,要数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一一叙述,然而皆有人工雕凿的痕迹,反而不如小静室的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侧。听闻当地人讲,起初仅是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年(1780年),圣驾南巡,曾经问起此墓,待到甲辰春(1784年),再次举行圣驾南巡盛典,苏小小墓已由石块精心构筑,八角形状,上立一碑,大书:“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凭吊的人们就无须四处徘徊探访了。我寻思着,古往今来烈魄忠魂湮没无闻的,不计其数,即便有传名而不久远的也不在少数,苏小小不过一名妓,自南齐至今,人人得知,或许是她灵气所钟,为西湖山水所点缀吧?
桥北有崇文书院,我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当时正值长夏,起个大早,出得钱塘门,过了昭庆寺,走上断桥,坐在石栏上。旭日将要升起,朝霞映于柳外,姿态极是鲜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筋骨清逸。步行到书院,试题还没出来。午后交卷。
和缉之纳凉于紫云洞,洞内可容数十人,透过石缝有隐隐日光射入。有人摆下短几矮凳,洞内卖酒。解衣小酌两杯,得尝鹿脯的滋味甚是美妙,再佐以鲜菱雪藕,酒至微酣方出洞来。缉之说:“顶上有朝阳台,颇为高旷,何不一游?”我亦兴致勃发,奋勇登上山巅,展望西湖如镜,杭州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四野可达数百里。此为我平生看到的第一大景观。坐赏良久,太阳将落时,方相携下山,远远听见南屏晚钟敲响。
韬光寺、云栖寺因为路远没有走到,其他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不过如此。紫阳洞我以为必有可观的,几经寻访找到,洞口仅容一指,一股涓涓流水而已,相传里面别有洞天,恨不能凿开一门而进去一观。
清明时节,先生踏春扫墓拜祭祖先,带我一同前往。墓在东岳,山乡多竹,守坟人挖掘未出土的竹笋,形状像梨子而尖尖,煮作笋羹招待我们。我甘之如饴,一口气喝下两碗。先生说:“唉,竹笋虽美味而克心血,要多吃些肉食来化解。”我平素就不怎么爱食荤腥,今日饭量又因喝了笋羹而大减,也就没食多少肉食。归途中就觉得胸中烦燥,且唇干舌裂。路过石屋洞,无甚可看的。水乐洞峭壁爬满藤萝,洞内窄小如斗室,有一股清泉急流,水声琅琅,下面水池仅宽三尺,深约五寸许,不满溢亦不枯竭。我俯下身子喝了许多泉水,胸中烦燥顿时消解。洞外有两座小亭,坐在里面听泉声琅琅,妙不可言。有和尚请我们去参观万年缸。万年缸在香积厨,非常巨大,以竹筒引来泉水灌入缸内,任其满溢流淌,年深日久大缸四壁结下厚厚的青苔,厚约尺许,故而冬日不会结冰,也不会损坏。
辛丑秋八月(1781年),我父亲因患上疟疾返回苏州养病。病中的父亲冷了就要火,热了就要冰,我的劝告也不听,疟疾竟转成伤寒,日益病重。我守在病榻前侍奉汤药,日夜不眠不休将近一个月。这时期我媳妇芸娘也大病,精神恹然困顿卧床不起。那段时日我心境恶劣,无以言说。有一日,父亲唤我到病榻前说:“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你守着几本书,终究不是糊口的长久法子。我将你托付给我的盟弟蒋思斋,你仍继承父业吧。”过了一天,蒋思斋来了,我于父亲的病榻前拜他为师。过了些时候,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冶,父亲的病体渐渐痊愈,芸娘亦能慢慢起床了,而我从此以后就开始了习幕生涯。这决非快意之事,为何记录在此呢?答:此乃我放下书本浪游生涯的开始,故须一记。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一年冬,我便相随他习幕于奉贤官舍。遇到一位同在学习幕僚的同仁顾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乃是苏州同乡。他为人慷慨刚毅,刚正不阿。因他年长我一岁,我称呼他为兄长。鸿干毫不犹豫唤我为弟弟,我们倾心相交。鸿干是我平生第一个知己,叹惜他二十二岁就过早辞世了,我从此落落不和知交难遇。时至今日我已经四十六岁了,沧海茫茫,不知此生还会再遇到像鸿干那样的知己吗?
忆及当年与鸿干相交,襟怀高旷,两人时常兴起隐居山间的念想。九九重阳日,我和鸿干都在姑苏,前辈王小侠和我父亲稼夫公叫来女伶演戏,在我家宴客,我嫌家里闹扰,提前一日就约鸿干共赴寒山登高,趁机寻访有朝一日结庐隐居之地。芸娘为我们打理了一只酒食盒。
第二日,天刚破晓,鸿干已经登门相邀。于是我们携酒食盒出得胥门,进入一家面馆,各自吃得饱饱的。渡过胥江,步行至横塘枣市桥,雇来一叶小舟,抵达寒山时还没到正午。船夫颇为忠厚善良,便叫他买米煮饭。我们两人上岸,先到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面,顺着山道拾阶而上,林木幽深掩映着古寺,山门寂静,幽僻之地少有人来僧人皆闲闲散散,见我们衣衫穿戴很随意,就没有接待的热情,而我和鸿干志不在此,便没有深入游赏。归来小舟上,饭已香熟。食毕,船夫叮嘱他的儿子守船,携带酒食盒一路相随,由寒山行至高义园的白云精舍。白云精舍紧临悬崖峭壁,下面开凿一方小水池,围有石栏,池内一泓秋水,峭壁上爬满薜荔藤萝,墙上积满青苔。坐在小轩里,只听得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子,叮嘱船夫坐此等候。我们两人从石缝进入,其名为“一线天”,顺着台阶盘旋而上,直登山巅,书有“上白云”,有一庵堂已坍塌,仅存一段破落的栈道,还可远眺。小憩片刻,我们便相扶而下,船夫看见我们说:“登山忘记把酒食盒带上了。”鸿干道:“我们此次出游,是想寻觅归隐栖居之地,并非专门登高的。”船夫便说:“此地向南行二三里,有一上沙村,人家很多,有空地。我有姓范的表亲就住在这个村里,何不前往一游?”我大喜道:“这村子原是明末徐俟斋先生的隐居之处,听说园林极其幽雅,还从没有去过。”于是船夫便带我们前往。
上沙村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中。园林依山而无石,很多老树呈盘曲纡回之势,亭台窗榭栏杆一派素朴,竹篱茅舍,真不愧为隐士的居所。园中有一皂荚亭,树大得可尽两人相抱。我平生所历园亭,此园排在第一位。园子左边有山,民间称为鸡笼山,山峰挺直,顶上叠加巨石,犹如杭州城之瑞石古洞,只是不及瑞石古洞的玲珑。山旁有一床榻形状的大青石,鸿干躺在上面说:“此地仰可观峰岭,俯可视园亭,既高旷且幽静,可以一醉方休了。”邀上船夫与我们共饮,三人或唱歌或长啸,畅饮开怀。当地人得知我们是来寻地的,误以为是相地看风水,便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说:“只求合意,不讲风水。”(岂知竟一语成谶!)酒水饮尽,我们各自采来野菊花插满双鬓。
归途乘舟,太阳将要落山。我在打更时分抵家,宾客还没有散去。芸娘悄悄对我说:“女伶中有一兰官,端庄可爱。”我便假传母亲的意思唤她过来,握着她的手腕细细打量,果然丰满白晳。我对芸娘说:“美倒是美,终归名不副实。”芸娘说:“白胖的人有福相。”我说:“马嵬坡之祸,杨玉环的福气何在?”芸娘便找个托辞打发了她,然后问我:“今天夫君又喝得大醉?”我便将一日游历细细讲来,芸娘听了亦神往许久。
癸卯年春天(1783年),我跟随思斋先生到扬州就聘,初见到金山、焦山的真面目。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看,只惜我往来其间从没有登山临眺过。渡江向北,王渔洋所写“绿杨城郭是扬州”的美景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了!
平山堂离扬州城约三四里,走完全程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造景,然而奇思妙想,点缀天然,即使天上的瑶池阆苑、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吧。其绝妙之处在于十多家园林亭台天然合一,左右联络到山边,气势融合贯通。其最难布置的地方是,出城进入景观,有一里左右园亭是紧挨着城郭而建的。按常理来说,城郭须点缀在旷远的重山之间,方有入画的意境,如果园林也按此修建,那就愚蠢到极点了。而从任何角度观赏平山堂的亭台、山墙、石头,竹林或碧树,都在半隐半露之间,使游人不觉得唐突直白,此等设计定是胸中有丘壑者的大手笔。城的尽头,以虹园为首转弯向北方,有石拱桥名“虹桥”,不知是虹园以桥命名,还是虹桥以园命名呢?
荡一叶轻舟,驶过“长堤春柳”,此处景致不点缀在城郭脚下而安放于此,更见布置的匠心独具。再折向西,垒土建立庙宇,称其“小金山”,有此小金山一挡便觉气势紧凑,更非寻常设计。听闻此地本是沙土,屡次构筑都不能成功,后用许多木排打桩,层层叠叠堆积土方,花费数万黄金方告成,若不是大商家,绝不会这样做。经过此地有胜概楼,人们年年在此观看竞渡。河面较宽阔,南北横跨一座莲花桥,桥门通向八面,桥面设有五亭,扬州人称其为“四盘一暖锅”,这是才思穷尽的生硬作为,并不怎么可取。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高耸云宵,大殿一角有红墙松柏掩映,时听钟鼓声声,这是天下园林都不曾有的景观。
过桥见三层高高的楼阁,飞檐画栋,五彩绚丽,太湖石堆叠,白石栏相围,名为“五云多处”,犹如作文之中承前启后的大结构。过了此处是“蜀冈朝旭”的地方,平淡无奇,不过牵强附会罢了。渐近山下时,河面一下子被束起来,堆土植下竹林树木,河水形成四五道弯曲。眼看着山穷水尽,忽然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迎现眼前了。“平山堂”为欧阳修先生所书。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洞中,不过一口井罢了,水味与雨水一样;荷亭中被井栏围着的六孔水井,是假的水井,水根本不能喝。九峰园处在南门一幽静之地,饶有天机和趣味,我以为当居诸园之首。康山没有去,不知道如何。
我在此只能描述平山堂的大概,它的匠工之精巧、华美,不能一一尽述,大约适宜作个艳妆的美人远远打量,不能作为浣纱溪上的女子来观赏。我有幸恰逢皇上南巡的盛典,各地工程都以竣告完成,演练接驾时的各种点缀,因此可以游览各项盛观,这也是人生中很难遇到的。
甲辰年的春天(1784年),我跟随父亲就幕于吴江何知县府中,与山阴的章蘋江、杭州的章映牧、苕溪的顾蔼泉等人同事,差办南斗圩行宫,得有机会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黑时,忽然很想回家。搭乘一只办差的小快船,双橹双桨,在太湖中飞身疾驰,吴地民间称为“出水辔头”,转瞬之间已经抵达吴门桥。即使跨鹤腾飞,也无如此神爽吧。我到家时,晚饭还没煮好。我的家乡姑苏素来崇尚繁华,这时节的争奇斗艳,比往常更加奢华。古城处处张灯结彩,笙歌入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干”、“锦步障”,也不止如此吧。这期间我被友人争相邀约着,帮手打理插花结彩的事宜,得闲时则呼朋唤友,要么畅饮狂歌,要么畅怀游览,乘着少年的豪情兴致,从没有疲倦的时候。若生于太平盛世却偏安于穷乡僻壤,怎会得此游观呢?
这一年,何知县因事被弹劾,我父亲就接受了海宁王知县的幕聘。嘉兴有一刘蕙阶,长年吃斋信佛,来拜见我父亲。他的家在烟雨楼旁,有一轩临水,称为“水月居”,是其诵经的地方,洁净如同僧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可惜少了竹子。在烟雨楼的平台上远眺,渔舟星罗棋布,湖水漠漠平波,似乎更适宜月夜观赏。僧人准备的素斋甚好。
在海宁时,与金陵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同事。心月有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我成为莫逆之友,这是我平生第二个知己。可惜我们萍水相逢,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我们游览了陈氏安澜园,园子占地上百亩,重重楼阁,夹道回廊;阔大的水池,六曲的桥;石头上爬满藤萝,连凿痕都掩住了;古木森森,都生成了参天大树;耳畔鸟啼花落,如同步入深山。这就是人工归于天然的胜景。我平生所见到的假山园林,此园应排在第一。我们曾于桂花楼中设宴,食物的百味尽为花香所袭,惟有酱姜的味道不变。姜桂之性情,在乎越老越辣,以此比喻忠节之臣,诚然不虚啊。
出南门,就是大海,一日两次涨潮,如万丈银波破海而过。有迎潮的船只,大潮至,船桨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形状似长柄大刀,木招捺下去,大潮即从中分开,船只就随着木招进入潮头。倾刻间,再浮起,调转船头随潮而去,倾刻之间百里之远。堤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父亲在此观潮。顺着堤塘向东行走约三十里,有一尖山,一座山峰拔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上有阁,匾书“海阔天空”,一望无垠,惟有怒海涛涛归入天际。
我二十五岁那年,接受了徽州绩溪克知县的幕聘,由杭州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钓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面十余丈。难道汉广时水面竟然与山峰齐平吗?月夜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景,宛然呈现。黄山仅得见山脚,可惜没有一睹风采。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城,民风淳朴。城郊有石镜山,沿着弯曲的山道曲曲折折行走一里之许,就有悬崖激流,鲜翠欲滴;渐行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头亭子,四面陡壁;亭左右方如削出的一方石屏,青色光润,可照出人形,民间传言能照出前世今生的模样。黄巢到此地,石屏照出一幅猿猴的嘴脸,他一怒之下放火焚烧,石屏显形的传说再不复现。
离城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岩石凹凸,有元代山水画家王蒙的笔意,只是略显杂乱无章,洞中石头皆是绛红色的。洞旁有一幽静庵堂,盐商程虚谷曾在此设宴招待我们游玩。记得宴席中有肉馒头,小和尚眼巴巴地看那馒头,便给了他四个,宴席结束后以两块银元作为酬谢金,山僧不识银元,推迟不要。告知他一块银元可换铜钱七百多文,山僧推说附近没有兑换之所,仍然不接受。只得七拼八凑攒了六百文钱给他,山僧才欣然感谢着接受。过了些时候,我邀请同仁带着酒食盒再次前往,老僧叮嘱我们说:“上次小徒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而腹泻,今日千万不要再给。”由此可知,食惯了粗茶淡饭的胃腹已经受不了晕腥肉味,实在可叹呀。我对同仁说:“要当和尚,须得到此偏僻之地,终身不见不闻,许能修身养性。若是在我的家乡姑苏虎丘山,终日所见皆是妖童艳妓,耳畔所听皆是笙歌弦乐,鼻子所闻皆是佳肴美酒,又怎能做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再离城三十里,有个名仁里的地方,有花果会,每十二年举行一届,每届以各种盆花分胜负。我在绩溪时恰逢花果会的举行,欣欣然想去一观,苦于没有轿子车马可乘,就有人指点截断竹子作杠,绑上椅子作为轿子,雇人抬着前去。同游的惟有同事许策廷,一路上看见我们的游人无不讶然失笑。到了地方,见着一座庙,不知供奉何方神明。庙前空旷地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峨绚烂,近观原是纸扎彩画,涂抹了油漆而已。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声,四人抬着一对粗壮如柱的烛台,八人抬着一头巨大如牯牛般的肥猪,这是专以养了十二年才宰杀祭献神明的。策廷笑说:“猪固然寿长,神明亦有利齿。若我是神明,怎能享受得了它。”我说:“由此可见人们的憨厚朴诚。”
进入庙里观看,大殿回廊与轩院里所陈设的花果盆玩,并不剪枝修节,尽以苍老古怪的风貌为佳,多半是黄山松。紧接着开场演戏,人潮哄涌而至,我与策廷就避开离去了。在绩溪不到两年,我与同事产生不合,拂衣而去归返故里。
我自绩溪之游,得见官场中卑鄙龌龊之状不堪入目,因而生出易儒为商的念头。我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作酿酒生涯,我与施心耕凑资入伙。袁万九的酒路靠的是海上贩运,不到一年,赶上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遇阻,货源积压本钱都赔光了,不得已,只得重操旧业。在江北幕馆四年,无任何快游可记。
等到我们寓居萧爽楼,正过着烟火神仙的日子,有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归来,见我赋闲在家,感慨说:“你这样待露而炊,笔耕而饮,终非不是长久之计,何不与我同去岭南游商?不应当只赚点小钱吧。”芸娘亦劝我说:“趁现在父母健在,孩子尚强壮,与其柴米油盐上精打细算,不如一劳永逸。”我于是将游商的想法与友人们相商,筹集资金作本钱。芸娘也亲手准备了一批绣货以及苏酒醉蟹等岭南所没有的物品。禀告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随秀峰由东坝坐船,出芜湖口而去。
初次游历长江,襟怀大畅。每晚停泊后,必在船头小酌。看见捕鱼者撒下的鱼网不到三尺,而孔却大到四寸,用铁箍箍着四角,目的似乎为了让鱼网更快沉下去。我笑着说:“先贤教导,虽然说‘渔网不要太密’,但像这样大的网孔,怎能捕到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为捕到鯾鱼特制的鱼网。”只见网用长绳系着,忽起忽落,似在试探有没有鱼。没多久,迅疾拉网出水,已经有鱼夹在孔里被捞起了。我这才感叹道:“由此可知单纯的一已之见,不能体会万事万物的奥妙啊。”
一日,望见江心有一山峰突起,四周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了。”霜林秋色中,殿堂楼阁参差可见。我们的船乘风而过,可惜未能登山一游。到了腾王阁,就如同姑苏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勃《腾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足信。我们就在阁下换乘昂首高尾的大船,名叫“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方登陆上岸,这天,正是我三十岁生辰,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我庆祝。第二日,过大庾岭,山顶上有亭子,匾书“举头日近”,形容山高的。山头一分为二,两边为峭壁,中间的通道如一条石巷子。山口立着两块碑,一块刻着“急流勇退”,一块刻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幢梅将军祠,没有考证是何许人。传说中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株梅树,难道是以梅将军祠而得名的梅岭吗?我所带打算送礼的盆栽梅花,至此将近腊月天里,已然花落而叶黄了。
过了梅岭出山口,山川风物顿觉大不一样。岭西有座山,石窍玲珑,记不得山名了,只记得轿夫说:“山中有仙人床榻。”匆匆赶路间,没能登山一游心里很是怅然。抵达南雄后,雇乘老龙船,驶过佛山镇,望见人家墙头多摆有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原来是山茶花。
腊月里,刚抵达省城广州,寓居靖海门外,租赁王姓人家的临街楼房三间。秀峰的货物都卖给当地权贵,我亦跟随他开单子拜访客商,随即有送礼的人家络绎不绝前来取货,不到半月我的货品就销售一空。
除夕夜晚,蚊声阵阵如雷。新年贺岁时,有人身着棉袍有人身着纱套。不但气候差别,就连本土人,相同的五官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神情。
正月十五,署中园的三个同乡友人拉我去游河观妓,称其为“打水围”,妓名为“老举”。于是一同出了靖海门,下小艇(艇如剖开的蛋面而加了篷子),先到沙面这个地方。妓船名“花艇”,皆是对头并列排开,中间留水巷以供小艇往来。每帮妓船约一二十号,由横木绑定,以防海风吹散。两船之间钉以木桩,以藤圈套牢,以随潮水起落。老鸨称呼为“梳头婆”,头上戴着银丝架子,高约四寸许,中间空着而把头发盘向外面,用长耳挖插一朵花在鬓边,上身穿元青色短袄,身着元青色长裤,裤管拖脚背上,腰间束一条或红或绿的汗巾,赤着脚趿着鞋,扮相有点像梨园行里唱旦角的。见有客人登上花艇,梳头婆就躬身笑脸相迎,撩起帏帐让我们进入船舱。舱内两边放有椅子,中间铺一大炕,有一小门通船尾。妇人高声呼一声“有客”,马上听到杂乱的趿鞋声拖沓而出,有挽着发鬓的,有盘着发辫的,面傅白粉如粉墙,抹搽胭脂如红石榴,要么红袄绿裤,要么绿袄红裤,有的穿着短袜而趿着绣花蝴蝶履,有的赤着脚而套了银脚镯的,她们有的蹲在炕前,有的倚在门前,双目闪闪,一言不发。我看看秀峰问:“这是做什么呢?”秀峰回道:“看到中意的,向她招手就成了。”我试着招了一个,那妓果然高兴地走过来,取出袖中槟榔敬我。我把槟榔放入口中大嚼,苦涩得难以忍受,急急吐出,用纸擦擦嘴唇,吐出的东西像血一样。整个花艇的人们都哄堂大笑。我们又到军工厂的花艇,妆容打扮亦相同,惟有年长年幼的妓女皆会弹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对方答“咪”,“咪”是什么意思呀。我说:“人都讲‘少不入广’,因其可以让人销魂,若这样野俗的妆扮再加上难懂的蛮语,谁会为之心动呢?”一友人说:“潮帮妆容如仙子,可前往一游。”
到了潮帮,花艇排列亦如沙面。有一著名的老鸨叫素娘,妆扮得像花鼓戏里的妇人。帮里女子的衣裙皆有长长的领子,脖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间挽一发鬏像小丫环,裹足的就穿着长裙,不裹足的就穿短袜,也趿着蝴蝶履,拖着长长的裤管,言语依稀可以听懂。然而我终归嫌弃那些奇妆异服,提不起兴趣。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渡口的扬帮,还保留着吴地妆容,你过去,肯定有喜欢的。”另一友人说:“所谓的扬帮,仅一老鸨名‘邵寡妇’,带一妇人名‘大姑’的,是来自扬州,其余人皆来自湖广江西之地。”因此我们来到了扬帮。扬帮的花艇仅有对面两排十余艇,艇中女子皆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讲话语音清楚,那个叫邵寡妇的老鸨殷勤接待了我们。随即就有一位友人唤来酒船,大酒船叫“恒 ”,小酒船叫“沙姑艇”,以东道主的身份作邀请,请我招妓。我选了一个雏妓,身材样貌有些像媳妇芸娘,而且一双秀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招一妓名翠姑。其余的友人各有相熟的欢好。小艇在河面上荡游开去,我们开怀畅饮。打更时分,我担心不能把持自己,坚决想要回寓所,而城门已经落锁了。原来海边的城市,日落就关闭城门,我不知道罢了。玩到后来,有人躺在铺上吞吐鸦片烟,有人怀里拥着妓女调情,侍女给每人送来枕被,就要连床开铺了。我悄悄问喜儿:“你们艇中有房间可以歇息吗?”喜儿答:“有一寮房可住,还不知是否有客人。”(寮房,是船顶上的小阁楼。)我说:“不如去看一看。”招来小艇渡我们到邵寡妇的花艇,只见整个扬帮的花艇亮灯相对,灯火通明犹如一条长廊,寮房正好无客。老鸨笑脸相迎:“我就知道今日有贵客到来,故而专留着寮房相待呢。”我笑说:“你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有侍女举着烛火引路,我们由舱后梯阶登上寮房。寮房宛如斗室,侧旁一长榻,几案俱全。揭开帘子再往里进,就是头舱之顶的位置,旁边安放有床,中间的方窗镶嵌玻璃,不张烛火而灯光满室,原是对面船头的灯火映过来。枕席被帐镜奁都非常华美。喜儿说:“从天台可以望月。”推开梯门上面的一扇小窗,我和喜儿匍匐着身子爬出去,就到了船尾之顶的位置。矮矮的栏杆三面相围,一轮明月,水阔天空。那水面之上,纵横如飘浮的落叶,是酒船;闪烁如天上的繁星,是酒船之灯;更有小艇来来往往,弦乐笙歌的妙音夹杂着潮水起落的沸腾,令人心驰神荡。我说:“‘少不入广’,当是此时此地此境啊!”可惜我媳妇芸娘不能同游,回头顾盼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而挽了她下天台,息烛火而安卧了。天微亮时,秀峰等人哄然而至,我披上衣衫起身相迎,他们都怪我昨晚为何逃跑了。我说:“没什么,不过是担心你们来掀被子揭帐子罢了!”便和他们一起回寓所。
过了些日子,和秀峰同游海幢寺。寺在水中,围墙如同城墙环绕四壁。离水五尺高的地方有洞口,安放大炮以提防海寇,潮起潮落之间,大炮随潮水浮沉,并不觉炮门有忽高忽低变化,这亦是大自然的不可思议之处。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上的一样。对面渡口名为花地,花木繁荣,是广州的卖花之所在。我自以为无花不识,到花地才发现仅识得六七成,问那些花的名字,是连《群芳谱》都没有记载的,难道是本土方言发音不同造成的吗?海幢寺规模极大,山门内种植榕树,树粗大可由十多人环抱,浓荫如盖,秋冬不凋。柱子门槛、窗户栏杆都是铁梨木做成的。寺内有菩提树,叶子像柿树的叶片,浸水剥去叶肉,叶筋细腻如蝉翼纱,可以装裱成小册子,抄写经文。
归途去花艇看望喜儿,正巧翠姑、喜儿都没有客人。饮茶后准备离开,她们再三挽留。我中意的寮房,而大姑已经有酒客在里面,因而对邵寡妇说:“若是能带回寓所,就不妨叙一叙。”邵回:“可以。”秀峰先回,吩咐随从准备酒菜,我随后带着翠姑、喜儿回到寓所。正谈笑着,逢郡署的王懋老不期而来,就留他一同喝酒。刚端起酒杯,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吵杂,好像要上楼来的势头,原来是房东一侄子本是无赖小人,得知我招妓,就故意带人来敲诈勒索。
秀峰埋怨我:“都怪三白一时高兴,我不该也应从了此事。”我说:“事已至此,应该快快想出一条退兵之计,当下可不是斗嘴的时候。”懋老说:“我试着先下去劝阻。”
我当即唤来仆人命他快去雇来两顶小轿,先送两妓脱身,再商议出城的法子。听闻懋老无法劝退,那些人也不上楼。两顶小轿备好,我的仆人身手敏捷,便令他走在前面开路,秀峰挽着翠姑跟着,我挽着喜儿跟在后面,一哄而下。秀峰、翠姑借助于仆人之力已经冲出门去,喜儿被一人劈手抓住,我情急之中抬起腿,踢中那人胳膊,那人手一松而喜儿逃脱,我连忙趁势脱身冲到外面。我命仆人依然守住大门,以防止来人追抢。急忙问仆人:“见喜儿了吗?”仆人答:“翠姑已经乘轿离去,喜娘只看见她出来,没见她乘轿。”
我急忙燃起烛火,看见空轿仍停在路旁。急忙追至靖海门,见秀峰站在翠姑的轿子旁边,又问了一次,秀峰答:“或许应该向东走,而奔向西了。”急忙返回,过了寓所十余家,听到暗处有人唤我,照一照,是喜儿,遂让她上轿抬起就走。秀峰跑过来说:“幽兰门有水洞可以出去,已经托人贿赂开锁人,翠姑去了,喜儿快点过去!”我说:“你速回寓所退兵,翠姑、喜儿交给我吧!”至水洞边,果然已经开锁,翠姑已在那里。我左边挽着喜儿,右边挽着翠姑,弯着腰踮着脚,踉跄着出了水洞。天有微雨,路面湿滑如油,走到河岸沙面,笙歌正热闹。小艇中认识翠姑的人,招呼我们登舟。此时方看见喜儿的头发乱如蓬草,发钗耳环全没了。我问:“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答:“听说这些首饰是金子做的,都是妈妈的东西,我刚下楼时就摘下藏在囊中。若被人抢去,会连累你赔偿的。”我听了喜儿的话,心里十分感激,让她重新整理好鬓发,不要告诉妈妈,只说寓所人杂,才仍旧回来的。翠姑如言告诉了老鸨,并说:“酒菜已经吃饱,备些清粥就可。”
这时寮房内酒客已走,邵鸨儿叫翠姑亦陪着我去寮房。只见两对绣鞋浸满了泥巴。三人一起吃粥,聊以充饥。剪烛絮絮闲聊,方知悉翠姑籍贯湖南,喜儿出生在河南,本姓欧阳,父亲亡故母亲改嫁,喜儿为恶叔卖到妓院。翠姑诉说着迎新送旧之苦楚,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不胜酒力也要强行陪酒,身子不适也要陪客人,嗓子不好也要唱歌。更有性情乖张的人,稍不合意,就掀桌子摔杯子,高声辱骂,妈妈不体察实情,反而责怪自己接待不周,还有遇到恶客彻夜蹂躏,令人不堪忍受。喜儿年轻初到,妈妈还有点怜惜她。说着说着,翠姑眼泪就落下来。喜儿亦默默流泪。我把喜儿挽在怀里,安慰她。叫翠姑睡在外间长榻上,因她是秀峰的欢好。
自此以后,每隔十日或五日,喜儿就派人来邀我,有时喜儿会乘着小艇,亲自到河岸迎接。我每次去一定邀上秀峰,不邀请别人,不去另外花艇。一夕之欢,四块银元。秀峰今日翠姑明日红姑,俗称为跳槽,甚至一次招两妓相陪;我则独要喜儿一人,偶尔独自前往,或天台上小饮,或寮房内清谈,不令她唱歌,不强求她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别的妓女都很羡慕。有空闲无客的妓女,得知我在寮房,就会来相访。整个扬帮的妓女没有不认识我的,每每登上她们的花艇,招呼我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是挥霍万金都不能够得到的待遇吧。
转眼来去扬帮四个月,共花费上百银元,得尝到荔枝鲜果,亦为平生快事一桩。后来老鸨想索要五百银元强求我纳喜儿为妾,我担心她纠缠不休,便想要返程。秀峰对此欲罢不能,就劝他买下一妾,我们仍由原路返回姑苏。第二年,秀峰再次前往,我父亲不准我同去,我随即应了青浦杨知县的幕聘。等到秀峰归来,得知喜儿因为我不去,几乎寻了短见。唉!这真是“半年一觉杨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自从粤东归来,在青浦幕馆两年,没有快意的游历可以描述。稍后,芸娘、憨园相遇,惹来闲言碎语沸沸扬扬,芸娘在激愤之中郁郁大病。我与程墨安在家门旁开了一间书画铺子,以补贴抓药的开支。
中秋过后两天,有吴云客偕同毛忆香、王星澜邀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正赶上手上有画,便叫他们先走一步。吴云客说:“你能出城前来的话,明天上午当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相会。”我应下了。
第二日,留程墨安守铺子,我独自步行出得阊门,到了山前水踏桥,顺着田间小路向西。见有一朝南的庵堂,门前有溪流,就敲门询问,有声音应我:“客人来此何事?”我便告诉他。对方笑着说:“这是“得云庵”,匾额上写着呢,来鹤庵已经走过了!”我道:“从桥边走过来,没看见有庵堂。”对方指着来的方向答:“你可看见土墙中森森多竹的地方,那就是了。”
我返身走到墙下。小门紧闭,从门缝间向里望望,有短篱曲径,绿意修竹,静悄悄的听不见人语声,敲门也无人回应。旁边有一路人经过,对我说:“墙洞中有石块,那才是敲门的工具。”我试着拿石块连连击门,果然有小和尚出来开门。我顺着小路往里走,过小石桥,向西一转弯,方看见山门,高悬黑漆匾额,上书“来鹤”二字,字后落有长跋,没有细看。入山门,经过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确是好静室。忽然看见左边廊下有一小沙弥捧着茶壶出来,我便大声相问,当即就听室内传来星澜的笑声:“怎么样?我就说三白决不会失信的!”马上看见云客出来相迎,问:“等候你用早点,怎么来得这样迟呢?”有一僧人跟着出来,向我叩首问安,一问方知是竹逸和尚。进入室内,仅小屋三间,额上书有“桂轩”,庭中双桂盛开。星澜、忆香一起嚷嚷着:“来迟了罚三杯!”席上荤素小菜皆精美鲜洁,酒水则黄酒白酒都有。我问道:“诸公游览了几个地方?”云客说:“昨日来时天色已晚,今日清晨仅到过得云、河亭两地。”欢饮良久。饭后,仍过得云、河亭一路游了八九个地方,至华山而止。每个地方各有妙处,不能一一描述。华山之顶有莲花峰,抵达时天色已暮,期以后游。桂花的盛花期以华山为最好,在花下饮了一盏清茶,即乘着山间轿子,直接回到来鹤庵。
桂轩东面另有一间临洁小阁,酒菜已经摆好。竹逸和尚静坐少言而好客善饮。酒席开始,先是“折桂催花”的饮酒游戏,折下一枝桂花,击鼓传花,鼓停时花在谁手,即为此人饮酒,紧接着每人行酒令,二更时分方结束。我说:“今夜月色极好,就此酣醉而卧,未免有负于月色清光,何处有高旷之地,大可一玩月色,方不虚度今夜良宵?”竹逸和尚说:“可登放鹤亭。”云客说:“星灿抱琴而来,还未曾聆听妙曲,到那里一弹怎么样?”于是一同登上了放鹤亭。只见木樨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澜弹起一曲《梅花三弄》,飘飘欲仙。忆香亦兴致勃发,从袖中取出铁箫,呜呜而吹起。云客说:“今晚石湖看月的人们,哪个能比得上我们的快乐呢?”原来,姑苏城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月胜会,游船拥挤,彻夜笙歌不息,名为看月,实际上是招妓喝花酒而已。不一会儿,月落霜寒,意兴阑珊中回房安歇。
第二天清晨,云客对我们说:“此地有无隐庵,极其幽僻,你们有谁去过吗?”我们都答:“不仅没有去过,连听都没听说过。”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四面皆山,位置偏僻,僧人都不能久住。旧年间曾去过一次,已经坍塌,自从尺木的彭居士重修后,再没有前往,如今依稀记得。如果阁下想去一游,老僧愿意作向导。”忆香说:“空着肚子去吗?”竹逸笑着答:“已经备好了素面,再请道人带着酒食盒跟随吧。”吃过素面,步行前往。过高义园,云客想去白云精舍,入门刚刚坐下,一僧人慢慢踱出来,向云客拱拱手说:“两月不见,城中可有新闻?抚军还在衙门吗?”忆香忽然起身说:“秃驴!”拂袖走出去了。我和星澜忍着笑跟随出来,云客、竹逸应酬几句,也告辞出门。
高义园就是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边。有一轩临石壁,上面爬满藤萝,下面凿一水潭,约有一丈宽,有金鱼游弋水中,名为“钵盂泉”。竹炉茶灶,清幽之地。小轩隐于万绿丛中,可瞰看范园概貌。只惜僧人太俗,不堪久留。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是昔年我与鸿干登高的地方。风物依然,而鸿干已经逝去,令人不胜今昔何昔,百感交集。
正惆怅间,忽遇流泉阻路无法前进,有三五个村童在草丛中采掘磨菇,探头探脑地笑着,似乎很惊讶会有这么多人到此地。向村童问路,对我们说:“前面水深不可前行,请向回走一段,向南有一小路,翻过岭子就可抵达。”依照他们说的路走。翻过山岭向南行数里路,渐渐觉得竹林树林杂乱丛生,四围大山环绕,小路上长满荒草,杳无人烟。竹逸和尚左右徘徊四下里张望,他说:“好像就在此地,然而道路认不得了,怎么办?”我于是蹲下身子细细打量,发现千竿修竹中隐隐有乱石屋墙,拨开竹林有一条小路,横穿竹林往里寻找,看得一扇小门,上写“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道:“若不是你找到,这里就成了无人问津的桃花源啦!”
山门紧闭,敲门良久,都没有人应门。忽然旁边打开一小门,呀然一声,一身着破衣烂衫的少年走出,面有菜色,鞋子也是破的,问我们:“阁下有什么事吗?”竹逸和尚叩首道:“我们仰慕禅院之幽静,特地来瞻仰的。”少年说:“如此穷山,僧人都散去了并无人接待,请阁下到别处游赏吧。”说罢,就要关门。云客急忙上前,许诺他让我们进去,必有酬谢。少年笑道:“茶叶都没有,恐慢待了客人,岂是奢望酬谢呀?”
山门洞开,即看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着,庭院台阶的石头上青苔厚厚如绣,大殿后面台阶如高墙,有石栏相围。顺着台阶向西,有一块形状似馒头的大石头,高二丈左右,脚下有细竹环绕。再由西转向北,由斜廊登级而上,有客堂三间,紧对着大石头。石头下凿一小月池,一脉清泉,水草荇藻交错。客堂东面即是正殿,正殿的左边向西是僧房厨房,大殿后临峭壁,树荫遮天蔽日,抬头看不见日光。星澜累了,坐在池边小憩,我也坐下休息。正准备打开酒食盒小酌,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梢传来:“三白快快过来,这里有妙境!”抬头看,并不见人影,因而与星澜寻着声音而去。由东厢一小门出来,转向北,有石阶如梯子,攀登数十阶,在竹林中瞥见一楼。又沿着梯子上去,八窗洞然,匾额上书着“飞云阁”。四围群山环抱如城墙,独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是太湖。靠着窗子俯视,风吹动竹梢,如麦浪翻滚。忆香道:“怎么样?”我答:“好个妙境啊。”忽然又听到云客在楼西大呼:“忆香快来,此地更有妙境!”因而又下楼,转向西,登了十余台阶,忽然豁然开朗,平坦如台。打量此处,已经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缺的砖基尚存,原来是昔日的殿基地。四周望远山,较飞云阁更开阔。忆香对着太湖长啸一声,则有群山呼应。于是席地饮酒,进而发愁肚子饿了,少年准备煮焦饭代茶水,便让他煮成粥,邀他同食。向少年询问此地为何冷落到这个地步,他答:“四周无邻居,夜晚多强盗,存粮时来抢夺,就是种点蔬果,也多半为樵夫所有。这无隐禅院为崇宁寺的下院,厨中师傅每月中送来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我为彭姓后人,暂居看守,正准备回去,不久这里就荒无人烟了。”云客以一块银元作酬谢。
返回到来鹤庵,各自乘船回家。不久,我画下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作为此次快意之游的纪念。
这年冬天,我为友人作借债的保人受到连累,家庭失和,寄居于无锡华宅。第二年春,想去扬州而苦于没有银两,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而前去拜访他。身着破落的衣衫鞋袜,不好意思走进官署,投递一封手札约在郡庙园亭中相见。我们见面后,春泉了解到我的愁苦,慷慨救助十两银子。郡庙园亭为洋商捐资而成,极为阔大,可惜其中点缀的景致,杂乱无章,后面堆叠的山石也缺少起伏呼应。归途中忽然想去虞山胜景一游,正巧有顺路的船只便顺道前往。正值仲春,桃红李白,一路上昼夜赶路,苦于没有同伴,于是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走到虞山书院。院墙外观赏,只见丛树鲜花交相辉映,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富有幽趣。可惜不得进门细观,一路边走边打听,途中遇见一煮茶的蓬子,便坐了进去,煮碧罗春一壶,味道极好。向其询问虞山何处最美,一游人道:“从此出西关,靠近剑门,才是虞山最佳之地,阁下若想去,愿意作向导。”我欣然接受了。
出了西门,沿着山脚行来,高高低低行了数里路,渐见山峰屹立,石头有横纹,走近则一山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仞,走得近时需要高高仰视,好像随时要堕落下来的样子。同行的游人说:“相传山顶有洞府,多仙景,可惜没有登山的路。”我兴致勃发,挽起袖子卷起衣角,学猴子的姿势攀援而上,直达山巅。所谓洞府,深仅丈许,上有石缝,天空洞然可见。弯腰向山下望,双腿软得要掉下去。于是用肚腹贴着石壁,抓着山涯上的藤蔓才下来。游人叹服道:“厉害呀!如此好游兴,还没有见过像阁下这样的。”我口渴想小饮,就邀他到山下野店饮了三杯。太阳将要落山,未能一一游遍,拾得十多块绛褐色的小石头,揣在怀里返回,然后背着书箱搭乘夜航船到姑苏,仍然返回锡山华家。此是我在愁苦生活中的一次快意之游。
嘉庆甲子春(1804年),我痛遭父亲病逝而家庭离散之变故,准备弃家到深山修行,友人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府上。秋八月,邀请我同去东海永泰沙收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乘船出刘河口,在海上航行百余里才到。这是块随着涨潮才开辟的新地方,还没有街市形成。茫茫一片芦荻,人烟稀少,仅有夏揖山的同伙丁氏几十间仓库,四面挖了河沟,筑了河堤,栽了杨柳。
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为永泰沙的首户;会计姓王。都是豪爽好客的性情,不拘礼节,与我乍一相见就如同故交。杀猪作菜肴,把所有的酒都搬出来喝。行酒令就会划拳,不会吟诵诗文,唱歌则是号叫,不讲究音律节奏。酒酣耳热时,便指挥工人们挥拳摔跤作乐子。蓄养了百余头牯牛,皆露宿在河堤上。养白鹅为号子,以防海盗。白日里则驱赶着鹰犬狩猎于芦苇与沙滩之间,常能捕获一些禽鸟。我也随着他们四处驱赶追逐,倦了就躺在沙地上休息。
他们带我到一处园田耕作成熟的地块,每一块地都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留有水洞,设置闸门开关,旱季时随着涨潮之水开闸灌溉,水涝时则随着落潮之水开闸泄洪。佃农皆四散各处如星罗棋布,一呼俱应,称业户为“产主”,唯唯听命的样子,很是朴诚可爱。然而,若以非义之事激愤他们,则野蛮粗横胜过于虎狼,如果所言公平公正,就会率然信服。
不管刮风下雨,白天还是黑夜,都好像置身于遥远的古代。躺在床上向外看是海水涛涛,枕畔潮起潮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一个夜晚,忽然望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竹筐,漂浮于海面,又得见红光燃红了半边天,好像失火了一样。实初道:“这里每当出现神灯神火,不久就要涨出沙田了。”揖山素来兴致豪逸,至此越发豪放。我更加肆无忌惮,牛背上狂歌,沙滩上醉舞,兴之所至,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真是平生无拘无束的快意之游啊。事情完成,十月份返程。
家乡姑苏虎丘的胜景,我独爱后山的千顷云,再者是剑池,其余多借用了人力,且被脂粉气所粉饰,已经失去了山林原本的意境。即便是新起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徒有雅名而已。这个地方的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是扎进脂粉堆里,徒有妖冶的形貌罢了。在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世人虽称具有元代画家倪云林的手笔,且石质玲珑,古木参天,然而从大局观看,却如同乱堆的煤渣,累积一些苔藓,蚁穴穿了一些缝隙,全然没有山林的气势。以我视线观察所及,不知妙在何处。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履廊、采香径诸景胜,然而其态势散漫,空旷无收束,比不上天平、支硎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一眼望去如图如画,本地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而得名“香雪海”。山的左边有四树古柏,名为“清、奇、古、怪”:清柏,一株挺直,繁茂如绿色华盖;奇柏,树干卧地呈三曲之状,形“之”字;古柏,树顶秃,树干扁平,半朽的部分形如手掌;怪柏,树干皆似旋转的螺。相传这四树古柏是汉代之前的古物了。
乙丑孟春(1805年),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带着子侄四人,前往幞山家祠春祭,并拜扫袓墓,叫我一同前往。顺道先去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幞山家祠就藏身于香雪海中,这时节梅花正盛,谈吐呼吸之间香气盈盈,我曾为介石画下《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这年9月,我跟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府就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抵达皖城。潜山的山麓之上,有元末忠臣余阙之墓,墓地旁边有三间厅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子在山脊,远眺一派畅然。旁边有深长的廊,北窗洞开,正值霜叶初红,灿烂一如桃李。同游之人有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形有着东西长,南北短的特点,皆因为北面背靠城池,南面临向太湖的缘故。既受限于地形,颇难布置,而观察它的结构,作了重台叠馆的方法。所谓重台,屋子上留月台作庭院,在上面叠石栽花,使游人不觉得脚下有屋。且上面堆叠土石的地方则下面实,上面作为庭院的地方则下面虚,故而花木仍可以得到地气而生长。叠馆的地方,楼上作轩房,轩房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建有小池,水不漏泄,竟然不能猜测哪里为虚哪里为实。其立脚的地方全用砖石建造,承重之处仿照西洋立柱的方法。幸而面对南湖,目之所及一无所阻,任人驰骋胸怀游思如缕,胜于平平无实的亭园。真是人工奇绝之地。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民间俗称蛇山。黄鹤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而屹立,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我与琢堂冒雪登楼,站楼上俯视长空,大雪如琼花飞舞,遥望着一片银山玉树,恍惚身在瑶台仙境。江中小艇来来往往,纵横颠簸,如浪卷残叶,令人到此名利之心一冷。墙壁上有很多题词咏诗,不能一一记忆下来,但记得一幅楹对是这么写的:“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滨,截然如同绝壁。四周石头皆是绛红色,故而得名赤壁。《水经》称其为赤鼻山,苏东坡游此地时作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指此地为吴魏两国交兵之处,其实不然。赤壁下方已成陆地,上面有二赋亭。
这一年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接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信函,留我暂住荆州,就这样与蜀中山水擦肩而过,令我深感怅然。彼时琢堂去四川,而哲嗣敦夫的家眷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大家住在刘氏废园。我记得其厅堂的匾额上书着“紫藤红树山房”。庭前的台阶上围着石栏,开凿方形水池一亩;池中建有一亭,有石桥相通;亭后堆筑土石,草树杂乱丛生;其余多空旷荒地,亭台楼阁都已倾倒荒废了。
客居无事,我们常常吟诵啸歌,或出外游赏,或聚友清谈。岁暮年尾虽然盘缠短缺,而我们上下雍雍一室,典当衣物沽酒来饮,且会敲锣打鼓寻欢作乐。每个夜晚必饮酒,每晚饮酒必行酒令。手头实在困窘时,哪怕只买四两浇刀酒,也要大行酒令。
遇到一个蔡姓同乡,蔡子琴与他叙宗族,乃是同族的子辈,就请他给我们导游名胜风景。去游赏府学前面的曲江楼,唐代张九龄任长史时,曾赋诗楼上,朱熹也写有诗句:“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城上又有雄楚楼,为五代时期高氏所建。规模雄浑峻伟,极目可望数百里远。一水绕城而傍,岸边尽植垂柳,荡一叶小舟往来水间,颇有画意。荆州府衙所在地即当年的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是赤免马的食槽。于城西小湖上,走访罗含的宅第,寻而不遇。又去城北走访宋玉故宅。当年庾信遭遇侯景之乱,隐归江陵,就住在宋玉故宅,后来改为酒家,如今已经辩认不出来了。
这一年除夕,雪后极寒。新春伊始万象更新,客居他乡自然没有贺年的闹扰,每日里以燃放纸炮、放纸鸢、扎灯笼为乐事。既而花信风至,春雨洗濯尘埃。琢堂的诸位夫人带着少女幼子顺长江而下,敦夫于是重整行装,全部人马一起出发。由樊城登陆上岸,直赴潼关。
一行人马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个字,即老子乘青牛经过之地。函谷关由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约行十里就是潼关城,左边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关口在山河之间,扼着咽喉要道拔地而起,重重楼台碉堡石垛,极其雄峻。然而车马寂然,人烟稀少。韩昌黎有诗句:“日照潼关四扇开”,也是言其冷落的意思吗?
城中观察使辖下行辕,仅一“别驾”。道署紧靠着北城,后面有园圃,宽约三亩。东西开凿两方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入,向东流入两池之间时,分出三条支流:一条向南流至大厨房,供日常之用;一条流向东池;一条向北转向西、由石龙口中喷入西池,再绕至西北,设闸口泄水,水由城脚转向北,穿过水洞而出城,直接注入黄河。日里夜里水声环流不息,很是清净耳目。行署内修竹绿树,浓荫蔽日。西池中有亭子,藕花环种四周。东边有朝南的书房三间,庭院种葡萄架,架下设方石桌几,可对弈可对饮,书房外皆艺菊。西边有朝东的轩房三间,坐房中可听流水声。轩房南有小门可通向内室。轩房北窗下另开凿有小池,小池的北方有一小庙,用来祭祀花神。园子中心筑有一座三层的楼宇,紧靠北城,高度与城墙并齐,站在楼上俯视城外就是黄河。黄河之北,群山如画屏,已经属于山西地界。真是洋洋大观啊!
我住在园子南边,屋子形如小舟,庭院有土山,土山上有小亭,登亭可观览园子的概貌,绿荫四合,夏日里都感觉不到暑气。琢堂为我的这间斋室题名“不系之舟”。这应是我幕游生涯中排在第一的好居室呢。我在土山之间,艺菊十多种,可惜还没等到菊花含葩,而琢堂就调任山东左廉访了。眷属都移居潼川书院,我也随着前往书院安身。
琢堂先去赴任,我与子琴、芝堂等人闲来无事,总是出外游赏。有一回骑马到华阴庙,过了华封里,就是“尧时三祝”之处——相传尧游华州时,华州地方官祝他长寿、富有、多男。华阴庙内多有秦时槐树汉朝柏树,大可三四抱,还有槐树中抱柏树而生的,有柏树中抱槐树而生的。殿廷中古碑很多,其中有陈希夷所写的“福”“寿”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就是希夷先生神形脱胎化骨、羽化成仙之处。有一间石洞大小如斗室,石床上塑有希夷先生的卧像。这个地方水净沙明,草多呈绛色,泉流很急,修竹环绕。洞外有一方亭,匾额题有“无忧亭”。旁边有古树三棵,树纹如裂炭,树叶似槐叶而颜色更深,世人不知古树名字,当地人就称其为“无忧树”。太华山不知高有几千仞,可惜未能带着干粮前往攀登。从华阴庙返回时,遇见柿林正黄,就骑在马上摘柿子吃,当地人喊也不听,嚼到口中酸涩难忍,急急吐出,下马找泉水漱口,方能开口说话,当地人哄然大笑。原来柿子须摘下后在沸水中煮一煮,去其苦涩,我哪里知道呀。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专人来接眷属,从此离开潼关,由河南进入山东。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间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名胜。夏月里,挑柳荫浓时,藕花香气袭来,载酒泛舟湖上,极有幽趣。我冬日前往参观,但见一派寒烟衰柳,一水茫茫。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下怒涌突起,有沸腾之势。天下大凡泉水皆从上而下流出,独有此泉从下而上喷出,也是一奇。池上有楼阁,供有吕祖像,游人多在其间品茶小憩。
第二年二月,我就幕馆于莱阳。到了丁卯年秋天(1807年),琢堂被降官为翰林,我也跟随他去了都城北京。传说中登州的海市蜃楼,竟没有机缘亲眼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