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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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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乃之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里的那场枪决,一直在追随着他,一直等到一九七O年二月十五日才把他置于死地。

在“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又特别为城里的机关干部们,指出一条金光闪闪的“五七”道路。于是李乃之夹在潮涌的人流中,从北京来到江西的“五七”干校。按照军代表的指示,李乃之和另外几名副部长一起,被特别关押在一排房子里。

坐在汽车上走出南昌城的时候,看着那些锈红色的田野和丘陵,李乃之忽然陷入一阵难熬的乡愁之中。这儿的一切和银城太像了:这些像涸了血一样的红土地,这条翻着泥浆的红色的土路,公路旁边这条逶迤曲折紧随不舍的小河,远处在潮湿和阴冷中瑟缩着的村落,山冈上寒涛阵阵的马尾松,都几乎是银城的翻版,李乃之觉得它们太熟悉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曾经背着一只书包一寸一寸地走过这片风景,然后,在背后的夕阳和一条幽远的大道的尽头,看见了两个和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那两个女人举起手来,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捏了一块手帕,晃动的手帕在夕阳里飘飞着,像一只纤细怜人的白鹭在黄昏中犹豫彷徨。李乃之抬起眼睛下意识地朝天上打量,想看看太阳,可是没有找到。阴霾的天压得很低,四下里一派含混低暗的冷光。裹在军大衣里的专案组长面无表情地挤在身边,直盯盯地看着前面的汽车屁股。车队前面不远处的荒地里。孤零零地出现了几排灰色的砖房,看见砖房有人说:“到了。”于是,晃晃悠悠的车队停在房子中间。冻了一路的“五七”战士们跺脚搓手的和行李一起挤在院子里,等着分配房间。

“五七”干校的前身是个劳改农场,现在犯人们迁走了,留下几排空房子,一圈高高的围墙,一群黄牛,和几个花钱雇来看房子的农民。李乃之所在的一连二排三班全都是副部长以上的清理对象,用军代表的话说,全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和揪叛徒斗争中捞住的大鱼。大鱼们都是老头,老头们更不耐冻,全都坐在行李卷上缩着。李乃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一股泸州大曲的酒香味立即在院子里悄悄飘开来,酒是临上火车前儿子悄悄塞给他的。专案组长闻见酒味立刻沉下脸来:

“李乃之,这儿是‘五七’干校,不是你花天酒地的地方!”

所有的眼睛都朝李乃之转过去,李乃之漠然的脸上泛着青光,关进“牛棚”一年多以来,这种呵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专案组长走上去一把夺过酒瓶朝对面的砖墙上摔过去,随着清脆的破碎声,浓烈的酒香味充满了院子。李乃之不动声色地看看发怒的专案组长,然后朝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玻璃惋惜地转过脸去。背后另一个大鱼低低地劝了一句:“老李,算了。”可是等到人们各就各位的搬进房间后,趁着同屋监视的人被召去开会的空档,李乃之像变魔术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酒瓶来,拧开盖子咕咕地喝下两大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刚才劝过他的那个大鱼:“老陈。来一点!”老陈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从进入“五七”干校的第一天起,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之中,“大叛徒李乃之专案组”和军代表就不得不因为酒的问题和李乃之进行反复的斗争。他们严禁李乃之喝酒,买酒,甚至经常搜查他的行李,还专门为此召开过一个批判会。可是他们至死也没能让李乃之停止了喝酒。李乃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一次又一次的买到酒,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军代表和专案组的禁酒令,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游戏,一种乐趣。李乃之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顽固地坚持着这个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游戏,一直到在这游戏中格格不入的死去。

在所有被捞住的大鱼当中,李乃之原本是排名最末一位的副部长,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才刚刚从局长的位置上提升的。那一年长期患有慢性肝炎的李乃之积劳成疾,在办公室里吐血昏倒,经过住院抢救,又经过半年的疗养之后,在李乃之一再的请求之下,他又恢复了工作,不久便有了这个提升的任命,这个排在最末一位的副部长,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具体负责的闲职。但是“五七”干校不是疗养院,由于李乃之在运动中出名的顽固态度,军代表不允许李乃之接近任何人。分配给他的工作是放牛和打扫厕所。出乎人们预料的是,李乃之竟然出奇的喜欢放牛的工作。在经过一个冬天之后,那群黄牛竟然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驯服整齐得像一支军队。在这一群牛里李乃之最喜欢那头尖角高昂的头牛,他为它起了一个很亲切的名字叫老黄,常常从食堂里买了馒头优待它。老黄干活弄脏了身子,李乃之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它刷洗。渐渐的,聪明的老黄认准了这个耐心的主人。只要李乃之往牛圈的门口一站,老黄就会昂起双角走过来站在对面,两只大眼懂事地张望着。李乃之从那双大眼睛里看见许多无邪的信任。就常常会被老黄感动。李乃之就会走上去拍拍老黄的脖子说:“老黄,没有事情,我就是来看看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李乃之总要找点事来做,或是给牛们添点草,或者是往牛圈里撒些干土。如果这些活都做过了,他就用一把棕刷把老黄周身上下细细地刷一遍。刷着刷着,老黄就会扭过头来,脖子上的牛铃就叮叮当当响起来,然后就叫,叫得很慢,很低,有很多很多的依恋。李乃之就又会拍拍它的脖子:“算了,老黄,你不用客气了。”

渐渐的,“五七”干校的人们发现,李乃之放牛手里不再拿鞭子,只拿一枝竹笛。那枝笛子是李乃之自己用一根竹子做成的。李乃之把当年在抗日歌咏团学来的本事派上了用场,他吹着笛子带牛群上山,又吹着笛子带牛群回家。渐渐的,人们又发现上山时的曲子是《东方红》,回家时的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笛声一响,头牛老黄便会听话地带着牛群从牛圈里走出来。一头接一头地跟在李乃之的后边。晨昏交替之中,背后挂了一顶草帽,手中横了一枝竹笛的李乃之,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个老牧童。有一天,李乃之在山坡上独自一人

守着老黄,看着山脚下潺潺而去的溪水,听着山坡上叮咚悠远的牛铃,猛然就想起几十年前在报纸上看到一份下野通电,打烂仗的刘司令说:“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间,田园之乐久矣……”

李乃之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涌上血色的夕阳,看见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黄昏,在一九六九年的傍晚中朝自己走过巷,走进自己纷乱如麻而又平静如水的心中。李乃之慢慢地扭过头去问:

“老黄,吃饱了没有?我们回家吧?”

接着,李乃之吹响了短笛。听见笛声,老黄立即从草丛里抬起头来,沉稳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时候,它扭回身子威严庄重地召唤伙伴们下山来。李乃之笑起来,接着又吹响了那支大家都能听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黄高昂着双角再一次发出哞哞的吼叫。

李乃之带着牛群在“五七”干校走来走去的时候,常常会碰见一个粗笨的黑脸农民,大家都叫他幺佬。幺佬原来是被劳改农场雇来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现在又被“五七”干校留下来,还干原来的活计。李乃之每天傍晚把牛群赶回圈里的时候,都要把牛们交给幺佬。然后,两个人一起往牛槽里添些草料。然后,就看着幺佬用一根粗粗的木杠把门顶死。李乃之几乎不记得幺佬说过话,只听见他粗壮有力的喘息声。有一次,李乃之用平车把铡碎的艾蒿拉去垫圈,不慎把车轮陷在路边的泥洼里,正在拼力的僵持着,忽然车子松快起来,李乃之回过头去看见了闷头推车的幺佬。走进牛圈撒完艾蒿的时候幺佬突然说话了:

“老孕,你到底是不是坏分子?”

李乃之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这黑脸的农民,更正道:“他们不叫我坏分子,叫我叛徒。”

“你真的是叛徒?”

“你看我像不像?”

“不像。”

“为什么?”

“坏人哪里会和牛这样亲近。”

李乃之笑起来:“你这看法不符合阶级斗争观点。’’

幺佬被李乃之笑得窘迫起来,一黑黑的脸涨得紫红。

在这次的交谈之后,幺佬见了李乃之又不说话了。可李乃之却发现幺佬常常会把牛圈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繁重的活幺佬全都抢着做好做完。李乃之专门为此向他道谢。李乃之在牛圈门前对他说: “幺佬,谢谢你。”幺佬不回答,也不抬头,等到走过去了才闷闷地说:“我有力气,我做得动。”然后又说:‘‘老李,酒还是少喝。医生说喝酒是伤肝脾的。”说完话幺佬担心地朝四周打量着,并不等对方回答调头便走。李乃之怔怔地站在暮色中看着那个粗笨的背影走了很远,而后,他取下那根顶在门上的杠子走到老黄的跟前,拍拍老黄的脑门:

“老黄,幺佬是好人。”

接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瓶来,又说:“可他不懂得吗?”

随着两大口白酒灌下去,热辣辣的酒力在心里猛烈地烧起来,李乃之习惯而舒适地感觉到那种微微的眩晕,暗影幢幢的牛圈里回响着一片香甜酣畅的咀嚼声。

打开那个信封的时候,李乃之有些诧异,因为信封上不是惯常所见的妻子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小孩子写来的,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上只写了一行:

爸爸:

妈妈昨天死了,哥哥姐姐都不在家,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小若

信尾没有日期,李乃之赶忙看了一下邮戳,漆黑的字迹在眼前忽暗忽明的……一九六九.十一.十六……小若是李乃之最小的儿子,“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刚刚升入小学二年级,今年只有十岁。李乃之不能相信这一行字,把它们看过一遍,又看过一遍,耳朵里响起小儿子的声音:爸爸我害怕,爸爸你快点回来吧……

从北京临出发的时候,部里的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发出通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走上“五七”道路,为此禁止家属到车站去送行。至于像李乃之这一类被隔离审查实行群众专政的牛鬼蛇神,不但不许家属送行,而且严禁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就在李乃之站在院子里等着去火车站的时候,儿子小若从人群里钻出来,把一条毛围巾塞到李乃之手上,那瓶泸州大曲就是裹在围巾里交给他的。儿子说,爸爸这是妈妈给你的,妈妈在那儿。李乃之顺着儿子的手隔着杂乱的人群隔着马路,看见了妻子。白秋云穿了一件灰黑的棉大衣,围了一条也是灰黑的围巾,站在一面灰黑的墙壁下边,冬日的阳光下,一张苍白的脸在灰黑之中显眼的亮着。李乃之低下头拍拍儿子乱蓬蓬的头发说,小若,去吧,告诉妈妈放心。儿子立刻又灵活地钻过人群,很快,那面灰黑的墙壁下边亮起两张白色的面孔,一个高,一个矮。白秋云为李乃之生了五个孩子,可现在四个孩子都已纷纷离开北京,或是去插队,或是去工作,只留下小若母子两人在北京,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眼见着星散四方。小若举起手来摆了两下,李乃之努力地对着他们笑起来,只是他不知道妻子和儿子是否能看清自己的笑容。正笑着,李乃之忽然觉得妻子似乎是哭了起来,他看见妻子脸上亮晶晶的闪光。就在这个时候队伍走动起来,密集的人头隔断了视线……李乃之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此生此世最后的一眼,儿子在信上歪歪扭扭的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可当初他们坐在那条乌篷船上沿着银溪漂泊而去的时候,本以为是可以生死与共厮守终身的。

李乃之拿了儿子的信去找军代表请假,军代表没等李乃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这个消息我们三天前就知道了,也正准备找你谈话,白秋云的死是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考虑到她的出身,像她这种资产阶级小姐做出这种事情,充分说明了她对待文化大革命,对待党和人民的根本态度。我们希望你回去办理家属的丧事,能正确对待这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们希望你不会走这条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路。”

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李乃之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把妻子的死讯压住不说,他一语不发地坐在军代表的对面,看着雪亮的牙齿从他鲜红的嘴唇后边一次次地闪出来。李乃之忽然发现屋子里的三四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于是,他告诉军代表:

“我不会死的。我相信党会把我的问题搞清楚。我的问题搞不清楚我就不死!”

但是,当李乃之这样激烈地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爆炸着难以控制的厌烦。他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那次秘密枪决,竟会这样穷追不舍地纠缠着自己,从银城追到延安,从延安追到北京,现在它又死灰复燃地追上来把自己置于绝境之中。李乃之终生不会忘记,自己

面对冰冷阴森的枪口举起手臂高呼口号的那一刻,如果那一次真的牺牲了,自己将倒在纯粹而崇高的理想之中。但是自己却偏偏没有死,偏偏被固执的姐姐救了出来。可固执的姐姐不会想到,九死一生当中逃出来的弟弟终其一生也没能逃出那次秘密枪决的追踪,没能逃出自己家族对于叛逆者的报复。除了自己的口述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李乃之的清白。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舍生忘死一生追求的理想,到头来变成了一件自己永远无法证明的事情。现在,儿子写来一封信,儿子在信上说:爸爸,妈妈昨天死了……肝肠寸断之际,李乃之的心中陡然爆满了泰山压顶般的厌烦,这厌烦甚至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丧妻之痛,忘记了对儿子小若连心牵肉的爱怜。

鉴于白秋云“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行,试验农场革命委员会决定尸体立即火化,并且召开全场职工大会对白秋云做了最后一次的批判。等到李乃之回到家来的时候,白秋云已经装在一只白色的瓷罐里,被孩子们摆在客厅临时搭起来的祭台上。骨灰罐的旁边是妻子许多年前的一张照片。李乃之把照片拿起来,又很快地放回到桌子上,他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实在难以相信相依为命一辈子的妻子,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生活全都化为乌有,全都变成这么一张僵死虚假的照片。李乃之双手抱起了那只雪白的骨灰罐,冰凉透骨的寒气从手心里传到恍惚空白的意识中来,李乃之再一次感到难以接受的虚假,这透骨的寒气和这个冰凉的瓷罐就是妻子和妻子的一切么?李乃之从恍惚当中努力地挣扎出来,对孩子们说:

“还是把妈妈放在卧室吧,我来陪妈妈几天……”

一语未了,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顿时哭成一片。哭声中儿子小若对李乃之说:“爸爸,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早晨起来妈妈没有做饭……我不知道妈妈吃了安眠药……”

李乃之再一次从恍惚中挣扎出来:“小若,爸爸不怪你,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你发生的,妈妈是因为爸爸而死的……孩子们,让爸爸一个人和妈妈呆一会儿,等会儿我还有话和你们讲……”

李乃之突然停了下来,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这样没有意义,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妻子的死,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填补那一片无底的空白。几十年的岁月,一辈子的情感,转眼变成这只冰冷的瓷罐,变成瓷罐里装着的那些灰白色的灰烬。李乃之分明觉得自己正无可奈何地被拉进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故事里去,他骤然之间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感到心枯千古的凄凉。死亡不仅仅从这间屋子里掠走了妻子,似乎也同时掠走了自己,掠走了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一只书包去追寻理想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沿着一条锈红色的古道只身前行的时候,曾经在悠远的道路的尽头,在晕红的夕阳下看见过两个女人,其中的一个手里捏了一块白色的手帕,对自己不停地摇摆着,深情动人犹如一只飘零的白鹭……

李乃之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关上了卧室的门。李乃之关上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李乃之在一九六九年寒冷的十一月老泪纵横地对一只瓷罐说:

“秋云,秋云,我回来了……”

李乃之是从医院的病床上被强行押送回江西“五·七”干校的。丧妻之痛让他的慢性肝炎迅速恶化了,李乃之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但是专案组的干部和主治大夫谈过话以后,李乃之立即接到了办理出院手续的通知。所有的孩子都赶到火车站去为父亲送行,但却没有三女儿延安的踪影。整个丧事期间李乃之几乎是望眼欲穿地等着这个女儿,他一心以为丧母之痛或许可以让女儿回到自己身边来。可女儿到底还是让他的渴望落空了。“坚决和大叛徒划清界线”的女儿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自始至终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没有。女儿如今是心如铁志如钢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站在陕北的老革命根据地的土地上,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怨恨和愤怒。女儿延安先把一张“坚决和大叛徒李乃之划清界线”的大字报贴到部机关的走廊里,随后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去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又过了不久,延安从陕北米脂写信告诉母亲说,为了一辈子扎根农村,为了一辈子与工农相结合,她已经和村里的一个羊倌结了婚。李乃之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一切都是出于女儿对自己的怨恨和愤怒。李乃之看着车厢下边哭红了眼睛的孩子们,看着站台上纷纷攘攘攒聚的人群,忽然觉得似乎和女儿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千年万年,忽然觉得此生此世也许再也看不见女儿延安了。

从南昌火车站回到“五七”干校,专案组的监管人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查李乃之随身携带的物品,果然被他们搜出两瓶白酒。但是到了晚上熄灯睡觉以后,李乃之的被子里还是飘出了浓烈的酒气。监管人员再次搜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一直以为李乃之用来暖床用的那只橡胶的热水袋里,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六十度的二锅头。于是第二天,这只热水袋和那两瓶酒一起被拿到了李乃之的批判会上。军代表和革命群众声色俱厉地谴责李乃之这种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狡猾态度,并且上纲上线地指出李乃之这样大肆喝酒,是一种明知故犯的慢性自杀的反革命行为。李乃之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召开自己的批判大会了,但为了喝酒而遭到批判这却是第一次。李乃之漠然地站在一九七。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偶尔向台下的人群看上两眼。他看见会场最后边的角落里蹲着幺佬,当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幺佬慌乱地低下头去,李乃之的脸上忍不住的掠过一丝微笑。他发现不少人的眼睛都在笑,笑他居然用热水袋藏酒,笑这个批判会开得有点荒唐。

经过这次的枇判和搜查之后,李乃之很难再弄到酒了,因为军代表把禁止李乃之喝酒的“勒令”,贴到所有的商店门口,并要求所有的人不许以任何方式为李乃之弄酒喝。没有酒喝的李乃之仍然重操旧业。每天带着老黄和牛群走来走去,人们都觉得他似乎是老了许多,

有些人私下里还宽慰他:“老李,不喝酒其实对你自己的身体有好处。”李乃之也同意地点头笑笑,只是笑得十分索然。没有酒喝的李乃之只好带着牛群,十分索然地在一九七。年的一月走来走去。在山坡草滩之间和牛群默然相对的时候,那种对妻子的思念便常常会痛彻心脾的没顶而来,李乃之就会在这没顶的狂潮中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就会如饥似渴地想起杯中之物,就会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一杯入口之后,那种猛烈燃烧的快感。他就会忍不住对自己的伙伴诉苦:

“老黄,一日无酒如度三秋呀。”

听到他的话,老黄就把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信任依恋地转过来,定定地望着。受了伙伴的感动,李乃之有时就会念几句酒仙李太白的句子,那些句子就在一九七零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碰撞出许多古老而又落套的意境来:

五花马,干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念过了这些古老的句子,李乃之常常就自嘲地笑起来,拍拍伙伴的脖子:“算了,老黄,那个人说的话你不懂。”这样说过之后,李乃之的鼻眼之间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酸辣。他就又很不好意思地对伙伴道歉:“对不起,老黄,其实你还是不懂更好些。”

但是李乃之没有想到,劝自己戒酒的幺佬竟会想出那样巧妙的办法为自己弄来酒。这一天李乃之把牛群赶到山坡上的时候,幺佬匆匆赶来领走了老黄,说是要用它拉碾子。没过多久,老黄独自一个又走回来。李乃之发现老黄的脖子下边吊了一只书包,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装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李乃之四下搜寻,看见山路上正远远地晃着幺佬粗笨的背影。当天下午,两人又在牛圈门前相遇的时候,李乃之笑着问:

“幺佬。你这瓶酒不伤肝脾么?”

幺佬抬起头来:“老李,我和你一样,也死了堂客。”他看看有几分惊讶的李乃之又说:“老李,人死了都叫不回转的,你莫太难过。你是大干部,你该比我懂道理。”

这一次轮到李乃之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默默无语的把牛槽里添满干草,又一起把牛圈门前的牛粪铲到粪堆上,然后,用那枝木杠顶好门。然后,李乃之呆呆地看着幺佬粗笨的身影渐渐远去。然后,李乃之想,我要喝一点,为幺佬喝一点。于是他从怀里抽出那个瓶子

来,瓶子里还有他特意省下来的半瓶酒,是准备明天喝的。李乃之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把所有的酒一饮而尽,又把酒瓶摔到牛粪堆上。顿时,胸膛里熊熊燃烧的酒力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快意。在熊熊的燃烧中李乃之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死的临近。他想,自己也许等不到清白得到证明的那一天了,自己已经不需要那个证明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心中的火力荡然而去,清静明澈如一潭幽幽的秋水。

死亡是在那个大雪飘飞的除夕之夜悄悄找上门来的。

那一天,“五七”干校全体干部举行了春节“会餐”,军代表宣布放假五天,并且和大家一起饮酒祝贺。但是这个春节会餐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排除在外,李乃之还是照旧去放牛。把牛赶到山上的时候李乃之想,幺佬今天也许会来的。可是幺佬没有来。幺佬被派到厨房后边去杀猪,在屠案上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到傍晚把牛赶回圈里关好门,李乃之也还是没有见到幺佬。但是等到李乃之铺开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却从被子里滚出一瓶烧酒来,李乃之笑起来,知道这是幺佬留下的。他立刻打开瓶子大大地灌下两口,立刻就有热烘烘的酒力烧起

来。在热烘烘的酒力中李乃之想起了孩子们,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不知他们是怎么过这个春节的。接着,李乃之又大大地喝下两口,他觉得那股热烘烘的力量从心里弥漫出来,他觉得很暖和,很困,觉得那只马灯很温和,很明亮。他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门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其大无比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转眼染出一个银白柔和的世界。

凌晨时分,李乃之被一阵绞痛惊醒了,随着一股血腥的翻滚猛然吐出一口来。因为有过一次吐血的经历,李乃之知道自己吐的是血,打开手电把痰盂拉到床头近前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一片淋漓的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窗台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白色。他想,下雪了。

等到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李乃之已经吐了半盆暗红的血。最近的一座医院离“五七”干校也有四十华里。军代表问,这种天气路上滑不滑。司机说,滑。军代表说既然不安全那就等到天亮吧。李乃之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医院,也不需要天亮了。同屋的老陈问,老李你看你有没有事情要家里人办的。李乃之想了想说,叫三女儿延安来吧,叫她把这些弄脏了的被子和衣服洗干净。老陈又问,老李,你想想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们替你向党组织转达的。李乃之听明白了老陈的意思,他看着老陈的眼睛摇摇头,接着又是一大口暗红的血浆吐了出来。

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上汽车的时候,李乃之觉得有些冰凉的东西融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几排雪白的屋顶,和几个雪白的树冠安安静静地站在洁白的雪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地间溢满了黎明前的柔和与安详,透过这古老而落套的柔和与安详,李乃之看见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正从蓝得发黑的天宇深处纷纷扬扬地扑落下来。李乃之想起来,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被秘密枪决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天气,也是在这样一个高墙四围的院子里。

这一天的下午。梅岭医院内科病房发出一张死亡通知单:

床号:18,病人姓名:李乃之,性别:男,年龄:六十,入院时间,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入院诊断:大呕血,肝硬化,胃底静脉曲张破裂。

病情摘要:死者于今展四时突然大呕血约二干毫升。下午一时许再次呕血一千二百毫升,抢救无效,于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十五分死亡。

死亡原因:大出血,失血性休克。

医师签名:刘书香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年七时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专案组和军代表发现了一张写满了字的《人民日报》,李乃之用一行接一行的字填满了报纸上所有的空白,那些所有的字都只写了一个词: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没有标点,甚至连一点空档也没有,只有那密密麻麻纠缠不清首尾相接的一片。谁也猜不出李乃之这样写的意思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李乃之把这些字倾泻到报纸上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五七”干校的人一直等着李乃之的三女儿延安来为她父亲洗那些血衣。

但是,延安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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