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闻人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伴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垧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
现在是《黄帝》这一篇里另一个故事,说明一个哲勞的道理,故事都是连贯的,不同的事情,同一个原理。
“范氏有子曰子华”,有一个范家的人,名叫范子华,“善养私名”,这四个字很严重,是说此人很有办法,很会培养自己的声望,这是历史上所谓的闻人。譬如孔子杀少正卯,少正卯就是鲁国的闻人。闻人也就是《列子》这里形'容的四个字“善养私名”,名气非常大,是社会上的领袖,也就是帮会的头子,也可能是政党的党魁。《庄子》里也提到过这类人,后来中国的文化习惯称为闻人。像过去上海的杜月笙等等,报纸上写的某某闻人,名闻天下。闻人到底是个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四不像。但是“善养私名”这句话,里头有个骨头,意思是他的办法很多,都是培养自己的名气,现在讲是为了知名度。如果报纸、电视都上不了的人,到街上打个警察,被抓去,明天报纸也登出来,这个不算是“善养私名”。
“举国服之”,更严重的是,全国的人都佩服他,名气很大。这八个字已经很厉害了,子华的厉害还不止于此,“有宠于晋君”,连晋国的国君对他都非常宠信。这个宠啊,比如说言听计从,现在讲选举,这类人都是属于选举之流的,会选举。但他自己也不会去选举,他不过是支持别人选举而已,选出来的人都要听他的,他就是这样一种人。
“不仕而居三卿之右”,君王前面地位最高的是三卿,也称为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文官分三等,在右手边文官是最大的。可是这个人并不做官,“而居三卿之右”,你问他的头衔是什么,既不是学士,也不是硕士,更不是博士,那叫做“不是”,比博士高多了。国家有大事商量时,他就坐右边这个位子,坐首席,最高,可是他没有头衔。“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年轻人碰到他就好了,他如果喜欢你这个年轻人,常常看你一眼,留意你这个人,政府就会注意你了,因为他很欣赏你,明天就发表给你爵位了。“口所偏肥,晋国黜之”,他嘴巴如果讲某人做太久了吧,这人明天就被贬了,他就有那么大的权威。“游其庭者侔于朝”,在他家里走动的宾客,与朝廷中的人一样多。
有个同学问“偏肥”的意思,就是太多了,事情做得过分了。譬如说虽然他官是做得很好,但听说银行里存有好几亿吧!这种话就叫做“偏肥”。有时这个偏肥也不是批评你,只是给你加一点,你就吃不消了。在政治圈中,如果讲这个人好是很好,不过太好了一点吧!这一句话说出来,这人就完了。所以这个社会上整人、害人的办法,你以为都是笨笨的吗?他假使要你下台的话,也会讲你好呢,不过太好了一点,好像不大对吧!这就叫“偏肥”,肥料多给你加一点的意思。
“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这个人下面养的打手啊、杀手啊,什么跆拳道啊、空手道啊,乱七八糟的道,多的是。常常开什么同乐晚会啊,大家比赛,看哪个智慧高,哪个笨一点。“强弱相凌”,天天这样打斗,强的欺负弱的,“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打伤了、打死了,没有关系,也不犯法,警察局、警备部也不敢问他。“终日夜以此为戏乐”,所以白天夜里家里聚会经常做的都是犯法的事。“国殆成俗”,因此整个的晋国,社会风气都被他影响,变得很奢侈,又吃得好,用的也阔气。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有两个范家的上客禾生和子伯。古人养士如“孟尝门下三千客”,有许多名字知道,人认不得;人认得的,名字不知道。除非天天跟他一起吃饭的重要上客,其次是中等的,再其次是下等的。这两个范子华的上客,“出行,经垧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有一天他们两个外出,在郊外商丘开家里过夜。“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二人到了半夜闲谈,“子华之名势”,谈到子华这个名气权势之大——势并不一定要官大,有时候官大钱多并没有力量,还很小气。有些人一毛钱没有,也没有地位,可是有名气。名气是个势,所谓权势,权是权,势是势,这两样都有的人很少。
他们说子华的名势,“能使存者亡”,可以使活的人死,当然他不会来杀你;“亡者存”,死人都可以使他活,他这个力量多么大!“富者贫”,把有钱的人弄得穷;“贫者富”,使穷人变富。过去在大陆,所谓社会上的头子的一套就是如此。这两个人在招待所就吹啊,吹自己的主人。
投奔闻人
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科之。既而狎侮欺始,挡秘挨枕,亡所不为。
商丘开这个人,大概一辈子不得志,“先窘于饥寒”,生活困难,到处投奔也没得门路,看到这两个阔气的客人,他就偷偷地到窗下面听,听到范子华势力这么大,就想走这个门路,要去投奔这个人。
在那个时候,一个知识分子青年要想找出路,一定要找老板,所谓做人家的门客。到了汉朝也是如此,汉武帝以后才慢慢创立了选举制度。当时的选举不像现代的选举,是选举贤良方正人士,由里长、邻长报到县长,到省主席,每一年都向中央报上来——某某地方有几个青年,孝子,有学问,所以贤良方正是选举的开始。开始时制度非常好,政府集中资料下诏提拔,平民老百姓一下可以上去做大官,这个叫做选举。汉朝的选举久了,就变成门阀把持,成了党派,演变到后来就是东汉党锢之乱。等于大学毕业生都要求政府民主、别人民主,而自己绝不民主。自己的同学才是我的圈圈,东一个圈圈,西一个圈圈,就是这样,东汉因而有党祸,社会就乱了。
后来一直到魏晋南北朝,由于这个流弊,就不大用选举了,大家都是靠推荐。到了唐朝韩愈还给这个人上书、给那个人写信,自己吹自己。所以唐朝以后才把选举的制度改成考试,考试也是由选举来的。
所以,什么叫选举?选举的精神非常难说,真正谈到选举,东西文化之中都是没有答案的。至于现在美国式的民选,不必问了,当然我一定去投票,但是叫我出来竞选,我宁可死掉也不出来竞选。那多丢人啊!拜托,拜托,我能够向你们拜托吗?那么可怜兮兮地求人,那我不要活了,我连人都不能做了。时代虽变了,不过这个制度绝对靠不住的,你看着吧!将来怎么演变,历史是有一个公平法则的;违反法则的做法,偶然玩玩可以,不能够永久下去。
现在回过来,在这个春秋战国的时候,想出头必须找一个团体,等于现在讲民主的时代一定要找一个党派。这个商丘开没有饭吃,“因假粮”,假就是借,路费也没有,粮食也没有,因此向人家借来路费,“荷畚”,把行李一捆,背个畚斗,“之子华之门”,来投奔范子华。他当然想要见到范子华本人,但谈何容易啊!不是范子华故意架子大,事情太多了,他见到的当然是子华下面的这些人。
“子华之门徒”,范子华下面这一些手下,“皆世族也”,他们出身都很好,再不然什么政大啦、台大啦,你大我大,不晓得哪个大,都是些世家公子;要不然硕士、博士、你是、我是,都在内,地位都很高。因此这一批青年,“缟衣乘轩”,穿白色衣服,在当时穿白衣服是礼服,衣冠整齐;而且出来每人一部车子,不坐车子时,“缓步阔视”,走路大步大步地走,好像看不见别人,目中无人,比他差一点的都看不上。所以你们青年出去啊,“人是衣服马是鞍,金钱就是英雄胆”,衣服要穿好一点,你说我名士派,就名士派吧!但是台湾话“卡派”(很凶的意思),那就不行了。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学问,不知道,只要这个人衣冠楚楚的,就觉得蛮好看的嘛!如果你故意留个长头发,穿个夹克,夹克又是街上地摊买来的,不晓得你是清道夫还是干什么的。
“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看看这个来投靠的商丘开,年纪那么大,又没有什么力气,“面目黎黑”,一脸倒霉相,在外面乱吃,算不定还有慢性肝炎。“衣冠不检”,帽子也破了,衣服也不整。这些门人就逗着他玩,拿他来开玩笑,“狎侮欺诒”,狎就是玩弄他、欺负他、骗他、哄他,不把他当人看。“挡祕挨扰”,有时候抓他一把,有时候揍他一下,有时候故意来一个空手道,一脚把他踢倒。“亡所不为”,对这个老头子的侮辱,什么动作都有,把他当活宝在耍。
被戏弄的人
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