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hakespace
世上有一种武功,要是用心来施展,它的名字叫做——古迦拉缇!
二月初五,申时一刻。
一群灰色的鸽子在天空中翱翔。它们背对苍天,飞越浮云,高高盘旋。假如其中某一只朝下看一眼,它就会看到这世上最壮丽辉煌的皇宫。从碧蓝的天空中看下去,那点缀在一片金色琉璃瓦之海中的园林,如同一座座精致的盆景。
在皇宫的东北角,数百人排成的长龙正缓缓通过一道宫门。队伍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衣服都显得破旧不堪。
排在队伍中的一个少年收回一直追随鸽群的目光,阴郁地叹了口气。
二月初五,申时二刻。
皇宫的九道门,各有司职。天子出入的是承天门,朝官出入的是拱辰门,而眼前这群人,只能和杂役一起走这道顺贞门。禁卫营副统领李仝一言不发地看着手下人仔仔细细地挨个儿搜查。在他背后,顺贞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大张着口,将通过检查的人逐一吞入。
他已经学会了和这头巨兽一样沉默。靠这个,还有混元功和十八路铁浮屠,他终于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可李仝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是他永远也学不会、看不懂的。在这皇宫明亮耀眼的屋顶下面,谁知道掩藏着多少肮脏的东西呢?
"混元功其实和世上所有的武功一样……"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师父的声音透过虚虚实实的淡紫色烟雾传来,"假如心不能再保持纯净,就会失去它的威力……"他还能清楚记得师父的教诲,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还不是正统领的原因吧?
恍惚的回忆被背后的马蹄声惊醒。剽悍的花喇子模骏马列队从宫中缓步而来。骏马们强自按捺天性中对奔腾的渴望,规规矩矩地迈着小碎步。马上当先一人身着朱砂红绣纹锦袍,在一群侍卫的陪衬下显得气度威严,那便是肃王。
只有一个理由会让肃王来到顺贞门。李仝连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王爷。王爷大驾光临,想必是来巡视百戏的准备。属下正在安排检查。"肃王略一点头,把注意力移到那条人龙上——这真是稀奇古怪的一群。整个京城有名的杂戏班都在这儿了,还有不少是特地从外省找来的。他们带着各种古怪的行当道具:肌肉虬结的大汉推着装石锁的独轮车,美貌的少妇扛着斗大缨花的火尖枪,老人和小孩提着装戏服的箱笼,还有几只不安分的猴子,也装模作样地拎着藤圈和小锣鼓。
肃王看了一阵,嘱咐着:"李大人,这些江湖上的人鱼龙混杂,你可要小心着点儿。每次皇上的寿辰都要杂陈百戏,皇上命我监办这次寿典,我可不想后天有什么差错。"李仝赶紧满口答应:"王爷吩咐下来的,我们一定尽力。" "倘若办得好,本王当然少不了会在秋大人那里替你美言几句。李大人,你这统领官衔前面那个’副’ 字,可也有些年头了呢。"李仝唯唯诺诺地道谢,回头朝手下一挥手:"都听见了么?大伙儿还不给王爷卖力点儿干?"
二月初五,申时三刻。
王爷吩咐要细细地搜,禁卫们便查得慢了。迤逦的人龙缓缓地不断缩短,仿佛被一截截地吞入宫门。李仝忽然觉得这吞噬众人的宫门正狰狞地笑,眼光一回间,却见一抹笑容在肃王的脸上闪过。
"不!我要回家──"队伍中忽然起了骚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冲出队伍,朝宫门外跑去。一个中年汉子跺着脚大叫:"春花!回来!"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着,可是转眼就被一条鞭子抽到。灰色的旧夹袄在一声尖叫中绽放出片片飞絮。"跑什么跑,小兔崽子?"鞭子的一端拽在一名禁卫的手里,他骂了一句,又猛挥出一鞭。
可这次,他忽然感到一股大力从鞭子上传来,几乎让他拿捏不稳。禁卫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鞭子的另一端不知何时缠在了一个少年的臂上。禁卫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少年的眼神,阴郁得就像天空中那抹最浓的乌云。
"小子!找死么?"禁卫用力一扯,鞭子却像生了根,仍旧牢牢盘在少年臂上。周围几个禁卫看情形不对,纷纷吆喝着围上来。那个叫做春花的小女孩被堵住去路,一双大眼里满是惊惧。她瞧瞧四周,下意识地靠到少年身边。
"住手!"李仝喝止住手下,少年愣了愣,就势松手放开鞭尾。那禁卫平时威风惯了,今天丢了面子,哪里搁得下脸,"刷"地又是一鞭,朝少年劈头盖脸抽去,小女孩吓得厉声尖叫起来。
就在这一刻,站在顺贞门外的两百多人仿佛突然被施了定身咒,人人仰首望天,在大自然的神迹面前目瞪口呆。只见漫天阴冷的乌云在一瞬间仿佛化作一大块生铁,重重地带着冰晶从高空坠下。十一匹西域进贡的骏马一齐嘶叫着人立而起。肃王紧紧夹住胯下白马,眉头一皱。只觉得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空气中弥漫着灰暗的烟雾,连近在咫尺的人都无法辨清面目。
一声惨叫撕裂了天空,惊醒了众人。方才还飞扬跋扈的禁卫突然哀号起来,双手捂着脑袋,没跑两步便在地上打起滚来。
少年漠然注视着声嘶力竭的禁卫,地下那条钢鞭不知何时已经碎成几段。春花惊恐万状地探出埋在少年衣襟中的脸,望向场中——阳光似乎在一瞬间就恢复了温煦,只是那条排得整整齐齐的人龙却散得不成样了。
那一会儿工夫,李仝只觉眼前一晕。他拼命提气,苦练三十多年的先天混元真气发挥威力,让他比众人提前清醒过来。饶是如此,除了看到那禁卫在地下翻滚哀号,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定定神,向少年招手:"你过来。"少年拍拍春花的肩,大步朝禁卫营副统领走去。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手臂上被鞭子缠出的青紫色伤痕分外显眼,身上除了一件不知是蓝是灰的夹袄,就数背上一个硕大无比的竹篓子最为显眼了。
"叫什么?" 李仝问。
"……罗翔。"李仝一指竹篓:"打开,检查。"少年顺从地卸下背篓。
李仝用脚尖点开盖子,似乎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旁边一个手下大叫起来:"蛇!蛇!""什么蛇!别大惊小怪的!"李仝朝手下喝了一声,探手从竹篓里提出一截麻绳来。"这是你的家伙?"罗翔点了点头。原来是个表演绳技的,李仝心道。
所谓绳技,就是将一根麻绳系在高处绷直,表演者在绳上行走,并施展诸如翻筋斗、掷丸等种种技巧的一门杂戏。对表演者的平衡性、敏捷性和柔韧性都有相当大的要求。
"难怪他能一把就抓住鞭子。"李仝心道。但转眼又觉不对:这么大一个竹篓,只装了一条绳子?他提起沉重的竹篓往下倒,果然只有一条麻绳。但这条酒盅粗细的麻绳却怕不止一百多丈!
"怎么这么长?" "那是因为……我的表演比较特别。"罗翔冷冷地说。
李仝仔细摸索那条麻绳,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叫过一旁的手下:"搜一下他的身。"少年眼里射出森寒的光。那手下一哆嗦,退了两步。
一直旁观的肃王忽然开口了:"小子,我看你是不想进御花园表演了!"罗翔沉默着,似乎不情愿地张开双臂。李仝朝手下一努嘴,那手下这才敢上去用颤抖的手触摸少年的身体。
"就像摸到了一块冰!隔着夹袄,他的身体冷得像冰!那时候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冻僵了。"多年以后,那名禁卫还时常向人描述起那一刻的感受。
搜了半晌没什么异常。这样一个古怪人物,还是让他早点进去算了。李仝想着,便挥手将少年放行了。
少年回头朝春花笑了笑,然后背起竹篓,走进顺贞门。
二月初五,酉时正。
一个名叫罗翔的少年,进入了皇宫。
二月初五,戌时二刻。
罗翔安静地蛰伏在角落的阴影中。这是皇宫西北角的一个旧库房,大部分杂戏班的演员都在这里住下,还有一些住不下的,只能在外头火场上搭的简易棚屋里凑合。
伙房的杂役过来,将已经空了的菜桶、饭桶装车运回去。有几个年轻的汉子开始大声比较皇宫的伙食和平时在天桥吃的有何不同。毕竟皇宫不是人人能进的,今后他们可有新鲜事说给那些没来的师兄弟们听了。人们围坐在火场边,心满意足地相互戏谑,棚屋中灯光摇曳。皇宫中何时也有了这样温馨的场面?
罗翔静静地坐着,让阴影肆无忌惮地盖满全身。总有一天……所有的阴影都会被我踩在脚下……他的眼睛闪光着。
二月初五,戌时三刻。
"你……你好……"春花怯生生地走进库房。
罗翔回过头,看到小女孩轻手轻脚,像暗夜中的精灵。她的身子纤薄而轻巧,使得他想起一句诗,"随风潜入夜……"很多年前,他也曾读过书的。那些回忆现如今都只是些愈合的伤疤罢了。
"谢谢你……"小春花想使自己尽量表现得自在些,但这个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是那样令人难以接近。那样寒冷,仿佛来自云层之上的最高空。奇怪的是,下午的那一刻,自己怎么会和他靠得那么近?她的脸开始红了,好在是隐没在阴影里。
"我们林家班有很好的伤药……你手臂上的伤……擦一下吧?" 罗翔默默接过伤药,象征性地涂了点。春花闪动着大眼,分明是竭力想找点儿话头,可是却被他身上的寒气所慑,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是练走大绳的呀。" 好半天,她才挤出这么一句。"不是。我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自己将承受的命运吧。一时间,罗翔的心里充满了无端的烦恼和狂乱的意气。他想大叫,他想奔跑,他想跳,他想飞……
女孩有些惊讶:"不是?""明天你就能看见了。"罗翔不愿再想这个问题。他强迫自己用比较舒缓的语气问,"你呢?你是耍什么的?"女孩的声音带着悲哀:"我给师父当下手,他是练飞刀的。"罗翔一下子没明白过来:"练飞刀也要下手么?""你不知道吗?林家班林贵师傅的飞刀可是一绝呢……"春花仿佛是在笑,"五把飞刀,擦着人的身子和脸就这么过去了。好险!"她开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就这样,刷……刷……"少年一惊:"他拿你当靶子?""好惊险的。"春花苦涩地笑起来。"好险啊……"罗翔开始后悔自己的提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他想逃避自己的痛苦,却无意中提起了春花的。
沉默了一会儿。"回去吧。"他听见外面几个喝醉了的汉子朝库房走来,似乎是自己班里的。为了让女孩放心离去,罗翔拍拍手臂:"瞧,你的药好灵,全好了。"女孩笑起来,浅浅的酒窝在脸上漾开。"我就说我们的伤药好吧。明天是彩排,你来看我吗?……有你看着,说不定我就不怕了。" "好。一定。" "拉钩?" "拉钩。"黑暗中,两只小手指牵在了一起。
二月初六,辰时正。
肃王端坐在御花园内敷设的明黄色锦缎帷幕中。明天,这里将是当今天子观看杂戏的宝座。他的面前是一片碧湖。在宫殿林立的紫禁城,竟然也有这样大的湖泊,在红黄建筑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意境辽远。
肃王一挥手:"彩排开始!"两旁侍立的太监将命令高声传扬下去。
两艘装饰着各色牡丹的花船驶近。前一艘上,七名披甲健儿手持大鼓,一个盛装少女匍匐在船头。后一艘上,六名少女手持诸班乐器端坐。
司仪太监扯着嗓子喊:"京城顾家班献’鼓上春色’!" 语毕,后船上乐声齐作,曲尽婉妙,前船上的女子如被音乐从梦中唤醒,一跃而起!
站在帷幕外的李仝猛然觉得眼前一亮:那女子身穿五色斑斓的长裙,在空中婀娜盘旋,恍如无数鲜花绽放。在众人屏住呼吸时,她已飘然落到一个健儿手中的鼓上,随着音乐翩然起舞。手托皮鼓的七人变换队形,那女子便在七面鼓上起舞。
李仝忽然认出这名女子。昨天她在宫门接受盘查的时候,荆钗布袍,风尘满脸。而现在,她却华贵如春之女神。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李仝摇摇头。他不该去想这些问题。或许他该想想怎么才能让肃王替自己说点好话……
司仪太监的声音长长拖在湖面:"下一个──宝福会,献’三环套月’……"
二月初六,辰时一刻。
罗翔痴望着湖心的一个彩筏。筏上,一名素衣的女子正扭动纤细的腰肢。无数金环在她全身上下流连滚动,绕着她雪白的颈项和修长的四肢。她旁若无人地起舞,金环兴奋地承载着舞者的意志,化作一片令人目眩的金光。
罗翔不认识这女子,但她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着迷。那是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狂喜神情。自己在表演的时候,一定也有这样的神情吧?
"帮个忙好吗?"春花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帮我打个结,我够不着。"罗翔瞧了瞧林家班的彩船,船上众人都忙碌地做着准备活动。小女孩本来可以叫自己班里的同伴帮忙,可现在却跑到这儿来了。
他笑了起来,蹲下,认真地为她系上背后的彩带,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女子在金环中忘我舞蹈着,丝竹声在御花园的湖面萦绕。这一刻似乎特别漫长。
结打好了,春花转了一圈,身上的彩带飘起。"好不好看?我可是难得才能穿上这样漂亮的衣服呢!"小女孩无邪地笑着。
二月初六,辰时二刻。
"薛家班,敬献’步步高升’!"罗翔平静地坐在彩船上,膝前是那个从不离身的竹篓。两个船夫将彩船划至湖心,班主安坐舵边,双足夹一大鼓。
终于要轮到自己出场了么?罗翔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但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便稳定下来。船在湖心飘荡。他面对着帷幕,忽然发现那儿又多了几个华服的妇人。是皇后和皇妃么?
"咚!咚!咚……"鼓声响起。罗翔澄静心神,调匀呼吸,缓缓将手伸入竹篓。"咚!咚!咚……"猛然间他大喝一声,将手中的绳头奋力向高空掷去。麻绳如灵蛇般急速蹿向空中,他手下不停,一把把地不断交替,将绳子从竹篓里引出。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声有节奏地一下接一下敲着。罗翔站了起来,踏着鼓点绕行于竹篓边,手中动作应和着鼓声的节奏,将麻绳一节节朝天空掷去。那麻绳,竟仿佛有生命似的,昂首笔直冲向云霄!
李仝大张着嘴,吃惊地仰首望天。这怎么可能?昨天自己检查过那绳子,即使当年以内力雄厚、冠绝天下的青石上人,也无法靠一口真气使一根一百多丈长的麻绳笔直竖起。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办到了!
鼓点骤停,罗翔的动作也随之静止。他喘着气,右手开始颤抖起来。
麻绳仍然竖立着,一端留在竹篓中,一端高耸入云。仿佛在天上有个看不见的钩子吊住了麻绳似的。是武功?是神迹?众人在深深的震撼中,仰望苍穹。
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爬上肃王的脸。他抬头仰视,只见阳光耀眼。
"好高啊……"人们纷纷慨叹。"为什么……人总是想要往高的地方走呢?"李仝痴痴地望着云端,仿佛也被勾起了心事。
"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在所有人都抬起头的时候,第二通鼓声响起。罗翔喘了口气,额头上有汗珠将坠未坠,可他不敢去抹。因为任何一个计划外的动作都将破坏他的演出。他甚至不敢去想擦汗这个动作,因为任何不相干的念头也都将导致失败!和着鼓声,他双手紧握麻绳。
所有的人在这一刻都忍不住要张口低呼!他,竟然爬上了这根麻绳!爬上了这根孤零零矗立在湖心彩船上的麻绳!
众人寂然无声,呆呆地瞧着他一点点朝上爬去。李仝忽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积累的武学观念统统崩溃了。这算什么功夫?可以凭空跑到天上去?假如天下有这样的一种本事,那大家还辛辛苦苦地学轻功干什么?
春花满脸仰慕地瞧着罗翔的身影。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令人吃惊的杂技!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那个高高在上、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就是昨天救了自己的人!多想也能伴着他,一起爬上去啊。
二月初六,辰时三刻。
罗翔还在向上爬。
每到表演的时候,就是他最接近天空的时候。那样湛蓝的天空,纯净得不带一点儿渣滓。皇宫在他的脚下,飞鸟在他的脚下,浮云在他的脚下。向下看去,他的两胁仿佛凌虚生风。金黄色琉璃瓦铺就出整个皇宫的辉煌,绿树夹杂其间,御花园中的湖泊如一颗明珠。多么辉煌、灿烂的宫殿啊!曾经,在其中最大的那个屋顶下,他的父母和全家的命运都被那样残忍地决定了。 虽然如此,从上面看下去,这个地方还是那么的美丽……
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朝上看去。麻绳似乎一直伸进天空里面去了。那就接着爬吧。
爬。现在脚下的房屋显得更小了。他看不清御花园里的人,看不清帷幕中的宝座,看不清换下了破旧衣服的小春花。这样也好,心无旁鹜。
爬。现在整个京城都浓缩在他脚下。俯视大地,大地的四周向后退却,像要包拢成一个圆球。海洋像巨大的粥碗,陆地像漂浮的稀粥。他开始感到有点儿寒冷,幸好还能控制住手不发抖。
爬。圆形大地似乎被奇妙的蓝色光晕所包围,他的四周则是一片黑暗。黑丝绒的天幕上,繁星似尘。
爬……
二月初六,辰时三刻。
罗翔安静地躲在黑暗中。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这个竹篓的狭小空间里如潮汐般回响。从竹篓的缝隙中望出去,似乎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他的表演。他松了口气,放下心来,顿时感到体力透支。一下子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演出,还真是件累人的差事。但他深深热爱着这门技巧,他知道自己也像那个女舞者,已经完全沉醉其中。
假如,以后就这么一直表演下去好不好呢?假如,从此就一辈子做个杂耍艺人好不好呢?少年在竹篓中抱膝苦笑。自己真的能做到吗?他的目光穿过竹篓,望向帷幕里的肃王。
肃王也许是众人中唯一一个还保持清醒的人。他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忽然用力握拳。手中尖锐的铁蒺藜顿时刺破他掌心的皮肤。这突如其来的刺痛使他心神一清。他缓缓转头四顾,只见众人个个抬头仰望,如痴如狂。连坐在帷幕中的芩妃和芮妃,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中的那一点。只有他看得分明,湖心的彩船上,百丈麻绳散落在竹篓周围。罗翔已不见身影。
好厉害的古迦拉缇!肃王的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寒意。这个少年是多么强大的工具啊……强大到连使用者也有受到伤害的可能……他摸了摸掌心阵阵生痛的伤口,暗暗心惊!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只使用一次……
肃王从沉思中醒来,将扣在指间的铁蒺藜轻轻射出。铁蒺藜"扑"地打在司仪太监的后背,然后无力地弹到一旁。司仪太监慌慌张张地跳起,这才惊觉已经到了下一个节目上场的时刻。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麻绳仍高高伸向天空深处。极目望去,不见尽头。
"下一个,林家班,’五福临门’!"林家班的班主林贵赶忙命船夫起桨。彩船在一阵匆匆的鼓乐中驶了出去。他瞟一眼前面薛家班彩船上那根通天及地的绳索,不禁暗暗来气!这叫什么?这样精彩的表演居然不早不晚偏在自己之前出场,可不成心想把林家班的风头都盖过了么?
林贵气冲冲地一撩衣摆,故意将动作做得分外飘逸潇洒。崭新的宽襟大红袍迎风展开,露出腿上扎着的齐刷刷一排五柄雪花钢飞刀。五寸长、三寸宽的飞刀,乌木配小牛皮的刀柄,刀身阴刻倒挂蝙蝠,大红绸子刀衣在湖风中飘起。要搁外头,这一亮相便是满堂的彩声。可现在──林贵在一片沉默中愤愤然走到船尾,拔出一枚飞刀在手。三丈开外的船头,春花被大字形绑在一个圆盘上,面无表情。
林贵引刀过肩,将肌肉绷紧,蓄满气势,猛然一声大喝:"哈!"刀气如虹,带着蛇般扭动的红绸,"夺"的一声钉在春花两膝之间的木板上。
二月初六,巳时正。
竹篓中的罗翔忽然颤抖了一下。他迅速摁住自己的右手,心中一片迷惘。为什么会颤抖?当隔着缝隙望出去,看见飞刀射在小春花双腿中间的圆盘上时,为什么自己会颤抖?是因为她的目光在那一瞬也颤抖了吗?
林贵双手一翻,各以拇食中三指捏住一枚飞刀,缓缓在胸前十字交叉:"哈!"双刀同时射入春花胁下木板,距离身体只有三寸。
竹篓中的罗翔痛苦地攥紧自己的手掌。与此同时,天空中的罗翔浑身一震,缓缓向地面望去。他的心灵穿过浮云和鸟群,穿过宫殿和树林,降落到一艘彩船上。他慢慢让自己的心融进船上那个小女孩的感觉。感觉她的害怕,感觉她的顽强,感觉她的痛苦,感觉她的寂寞……
忽然,小女孩的心又是一阵颤抖。罗翔清楚地感觉到那个圆盘开始转动。
"别怕……"他的心在安慰她。小女孩回答:"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第四枚飞刀划破空气钉入她右颊边不到两寸的木板。一瞬间,罗翔仿佛被这道闪电所击中,眼泪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太悲哀了……他的右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绳索了。
林贵挥手示意助手将一块黑布蒙上自己的眼睛。观众可瞧不透这内行人的花活儿:透过黑布上一条细小的缝隙,他能看见船头那个不停旋转的圆盘。
第五柄飞刀甩手而出,钉在春花左颊附近。
便在这时,众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天空中传来爆炸的巨响。在目力难及的绳索彼端,突然绽放出一大朵烟花。薛家班的班主放下皮鼓,疑惑地站了起来。那姓罗的小子怎么啦?平时这个不多话的小子有着阴郁而高不可攀的气质,这气质令他在表演中无比的沉着冷静。可现在他为什么提前发动了信号?
随着烟花爆开,天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下掉,像是急速俯冲的飞鸟。众人的目光一致被那东西所吸引。
"砰!"也不知在空中坠了多久,那东西落到薛家班的彩船上,摔成数块。眼尖的人立刻惊叫起来——那竟是罗翔摔碎的肢体!凭空竖立的麻绳在刹那间仿佛失去依靠,跟着颓然倾倒。
纵然在禁律森严的皇家园林,仍是有不少人惊呼出声。薛班主见已达到预定的演出效果,不禁暗自得意。他顺手拣起船上的碎肢,扔进竹篓。原先在外头演出的时候,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一抱拳,对观众们说:"各位乡亲,俺父子一路卖艺来到贵宝地,不幸孩子学艺不精,以致失足。俺唯有将孩子的尸骨运回老家安葬。还请各位帮衬几个铜钱,送我儿上路啊……"观众瞧见了这一幕,多半心中恻隐,慷慨解囊。但如今既是在天子寿诞上表演,这一套便用不上了。
他盖上竹篓,比了几个手势。观众情知有异,哗声便渐渐小了。 薛班主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容,一把揭开盖子。竹篓里的罗翔腾地站了起来。
观众大哗,继而报以热烈的彩声。肃王轻轻点头,两位皇妃不动声色。林贵张着嘴,连嫉妒和气愤的意气都没了。
在一片彩声中,罗翔掉头看了一眼春花。小女孩灿烂的笑容下,两颗泪珠璀璨夺目。
二月初六,戌时二刻。
"好棒!"春花艳羡地拉着罗翔的手,兀自有点儿不相信似的。"你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罗翔笑了笑:"其实很简单。再难的事只要有信心想着能做好,就能做好。" 小女孩的神色渐暗:"我就不行。表演的时候,我老是害怕……"少年的心中忽然响起小女孩的声音:"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听我说。"他认真地看着春花,"昨天在皇宫的门口,你为什么要逃走?" "是害怕吧……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好紧张……要是在天桥还好些。" "可你有逃走的勇气!" "……我下次不会了……" "不!你可以选择的!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到一个平安快乐的地方去。你可以不用再忍受这种紧张和痛苦。假如你愿意,我有这个力量!"黑暗中,小女孩的身躯颤抖起来:"不……我……"罗翔看见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一滴滴落在地铺上。她哭了一会儿,渐渐收声。"我不要……"罗翔的声音温柔了下来:"你还是喜欢表演的吧。" 小女孩默不作声。
"那就不要害怕它,勇敢面对,把它当作一件快乐的事。我一直在看你的表演,你做得很好。只要你有信心和勇气,表演就是你最快乐的事。" 女孩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使劲点头。她觉得很害臊:为什么明明在笑,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她垂着头,脸不好意思地红透了。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替她拂去最后一颗泪珠。
二月初六,亥时正。
林贵忐忑不安地跟着满头大汗的李仝走到偏僻的角落,不知眼前的统领大人有什么吩咐。
"林贵?林家班的班主?" "是,是。" "今儿个彩排,你觉得自己的表现怎样?"林贵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是这码子事:"小人尽心尽力,还好没出什么漏子。这都是托副统领大人的福。"李仝突然觉得这个"副"字格外难听,他板起脸:"没出漏子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上头是怎么看的么?"上头?林贵心中一凉:"还望大人明言。" "说出来吓死你。芩妃娘娘看过彩排后,点名说你的节目不行。娘娘说了,这种飞刀,只能哄哄孩子,怎能在万岁的寿诞上拿出来现眼?"林贵哆哆嗦嗦摸出一块早准备好的纹银,趁黑塞到李仝手里:"大人……您就高抬贵手……""怎么着?你还以为我捏造了言语来骗你的银子?"李仝掂一掂分量,顺手掖进鱼袋,"我跟你说,当时幸亏芮妃娘娘在一旁说:这人的飞刀功夫也算北京城里不错的,只差了’惊险’二字。若那刀贴着头皮飞过去,这才好看。"林贵冷汗沥沥而下:"多谢大人指点……多谢大人指点……赶明儿我一定谨记大人的话。"李仝点点头:"去吧。我话传到了。这可是娘娘们降的旨,明儿个你可小心着点儿。"林贵点头哈腰,颤巍巍地去了。李仝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这一边发抖、一边递过银子的手,真的能拿稳飞刀么?他伸手入袋摸了摸银子。银子安静地被一团夹着细缝的黑布包裹着。李仝的手指细细捻着这黑布,觉得心里好不安。
"别怪我,这是娘娘吩咐的……也别怪娘娘,其实她也是好人……要怪,就怪娘娘和肃王之间的仇恨吧……"在这黑暗的夜色中,禁卫营副统领李仝独自站在火场边一个偏僻的角落,喃喃自语。他并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只觉得这样说出来,就会好过一点儿。他竭力把心里的不安倾倒出来,希望一颗倒空的心能使他具有成为正统领的资格。他的声音融化消散在茫茫夜色中,没有一个人听见,只有那皇宫屋顶所幻化的巨大怪兽,仿佛无声地大笑起来。
二月初七,辰时正。
天子寿诞。于中和殿受百官朝贺完毕,皇帝褪罢朝服冠冕,便起驾幸临御花园,观民间百戏。
所有工作都已就绪,只等主角上场了。皇帝谈笑风生,在明黄色锦缎帷幕正中宝座上坐定。众妃嫔与亲王、王妃陪坐。
肃王挥手命开场。司礼太监唱名。乐起。花船驶出。
一切都是早已准备好的。皇帝悄悄打了个呵欠,装出饶有兴味的样子。毕竟民间春色还是有可观之处的。
一切就都看今天的表现了。林贵一遍遍抚摸刀柄上的红绸,心中翻来覆去都是李仝昨晚那几句警告。要对得起自己前前后后付出的几十两银子!林贵惴惴不安地想。只要熬过今天,以后林家班的名头就更响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芮妃的目光从未在肃王身上停留,他的存在始终是压在她心中的一块巨石。现在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今天在寿诞上发生的任何意外都将成为百戏组织者——肃王的罪名。想起一早李仝呈上来的那块有细缝的黑布,她的脸上便不由地浮起微笑。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养兵三年,用兵一时。肃王恭敬地坐在下首锦凳上,沉着气,等待罗翔上场。他等候着演出的高潮。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高空中的焰火吸引时,躲藏在竹篓中的罗翔将破茧而出,用手中的利刃贯穿皇帝的胸膛!
一切就都靠他了。薛班主郑重地来到罗翔身边,拍拍他的肩。打从这少年第一天来到薛家班,薛班主就确定他将成为薛家班的台柱。希望今天的表演一切顺利。
二月初七,辰时一刻。
罗翔独自坐在船上,开始例行演出前的冥想。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他的思绪竟久久不能平静。也许自己的命运将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对,假如有命运这回事的话,那命运也不过是一场安排好了的演出罢了。回想起来,早在三年前,似乎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小时候夏天念诗的书房,想起了父亲板着脸教自己《大学》章句,想起了母亲趁两父子休息的间隙端来的冰冻桂花汤……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然后他想起了春花的脸,想起她对自己说的话:"这……就是我的命运吗?"他用力握紧拳头,再度催促自己进入冥想。静……心要静……
李仝满怀愧疚地侍立在帷幕边,心总也静不下来。"那是娘娘的吩咐,不关我的事。"他反复告诫自己,但似乎每说一遍,就越发地惴惴不安。"其实世上所有的武功都一样……假如心不能再保持纯净,就会失去它的威力…… "师父的话再次流入他的脑海。时光飞逝,往昔的话语渐渐蒙尘,但常常在不经意间重又回响。李仝呆呆站着,任由二十年前的少年和老人在心中问答。
"师父,武功不是靠力量和技巧的吗?" "力量和技巧只是武功的一部分。光靠它们,你是永远无法达到巅峰的。" "师父,我不懂。" "你能跑多快?" "半炷香的工夫我可以从这儿一直跑到天马山。" "可你的腿再快,也比不上你的眼。眼睛看到哪儿,就到了哪儿!比眼睛更快的是心,心想到哪儿,就到了哪儿!" "可是师父,哪有什么武功是用眼睛和心的啊?" "你知道移魂术吗?它便是用眼睛的力量使对方丧失神智的一种神功。" "……那么用心的武功呢?……" "大移魂术。相对于移魂术每次催眠一个人,大移魂术可以一次对所有人的心灵施术。这就是心的力量!这本是南天竺的不传之秘,只在一个村庄中父子口口相传。这个村庄的男子便世代使用这心的武功,卖艺为生……因此在天竺的语言中,大移魂术便以这村子的名字来命名……它的名字叫做……"仿佛是受了大移魂术的魅惑,在念出那个名字时,老人的脸上闪烁着梦呓般的光芒:"古迦拉缇!" "……他们有这样厉害的武功,却还要卖艺为生,岂不是太傻么?"一时间,老人锐利的目光穿越时空,射进李仝内心最深的地方。"傻?你管那叫傻?难道凭借武功到江湖上闯荡就是聪明?卷入血雨腥风的恩怨仇杀就是聪明?到黑暗的官场中去混个光宗耀祖就是聪明?"二十年前的李仝和二十年后的李仝同样流下了满脸满身的冷汗。
二月初七,辰时二刻。
"薛家班,敬献’步步高升’!"罗翔平静地坐在彩船上,膝前还是那个竹篓。船夫们将彩船划至湖心,班主双足夹鼓而坐,脸上带着全副的信赖。
终于要轮到自己出场了么?罗翔的右手又在颤抖了,他开始深深地吸气。船在湖心飘荡。他面对着帷幕,皇帝就高高坐在宝座上。罗翔凝视着宝座上的人,将距离和方位统统记在心中。
这时鼓声响起了,"咚!咚!咚……"皇帝微笑着含着芮妃递上的紫葡萄,忽然感到一阵寒冷。这不是冰镇葡萄在嘴里化开的凉意,而简直像是面前的湖泊整个儿化作了一块万载玄冰。他疑惑地把心思拉回到进行中的百戏上来,立刻被少年的表演吸引住了。
"咚!咚!咚……"少年沿着一条神奇竖立的麻绳朝天空爬去,逐渐在云层里消失了身影……
皇帝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连嘴里的葡萄都忘了咽下。
二月初七,辰时三刻。
罗翔孤独地站在世界的顶端。他的四周是寒冷和黑暗,他的心中怀着无可言说的荒寂。他的身边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宇宙虚空,除了那条绳索。那绳索像脐带将他与大地相连。假如没有这条绳索,在这个万事万物都对他不再具有吸引力的空间,他又会漂流到何方?在绳索的彼端,或许还有一些东西在冥冥中牵系着他,那里有他的命运。
一个念头开始不断纠缠着他。他深吸了口气,朝下看去。从这里看,美丽的皇宫并不像恐怖的怪兽。但他清楚地知道,它已经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包括他的父母。为了报仇,甚至自己也即将被吞噬了。当大移魂术造成的尸体幻象由高空坠落皇宫时,一切都将结束了吧?
罗翔的手颤抖着,死命握住绳子。"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二月初七,辰时三刻。
"林家班,献’五福临门’!"林贵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手上的汗早就把红袍的衣襟弄湿了。惊险……要惊险……春花比往日更平静地躺在圆盘上,仿佛温驯的羔羊。贴着头皮过去……娘娘降的旨……林贵举起如有几百斤重的飞刀,心中一片茫然。
船后纷纷扰扰的鼓乐分外刺耳。林贵把心一横,飞刀脱手而出:"哈!" 带着翻飞的红绸,银色的飞刀深深刺入春花两股间的木板,将她崭新表演服上的彩带钉在圆盘上。
女孩分明感觉到这一刀与往日的不同。她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那就不要害怕它,勇敢地面对,把它当作一件快乐的事吧……"她默念着少年的话。
然后又是两刀扎入她左右腰畔的木板,这两刀离她的身体几乎只有一寸。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瘦些,再瘦些,这样可能会更安全吧。 在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中,圆盘开始旋转了。
还好么。林贵松了口气,从这几刀的准头来看,自己的功夫还没撂下呢。
竹篓中的少年勉力施术以维持天空中的幻象,在心灵的空寂中,春花的颤抖像湖面上的涟漪一样传来。他痛苦地握紧颤抖的右手。他的心仿佛分成了三处:一个罗翔在孤寒高绝的天空中遗世独立,一个罗翔躲在竹篓中准备突如其来地给观戏的皇帝以致命一击,还有一个罗翔则与小春花一起被绑在旋转的靶子上,战栗地等待危如累卵的命运。不行……这样下去,会支持不住了……他握紧手中的短剑,感觉虚弱无力。右手上的血管急速跳动,像快要爆炸了。
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涌上春花的心头,她忍不住睁开眼睛。便在这一瞬间,她本能地一偏头。呼啸而来的飞刀"锵"的一声钉在耳边。距离她的耳朵是这么近,以至于飞刀射入木板的声音在她听来如同天崩地裂。冷汗湿透了她背后的蝴蝶结。从昨夜起建立起来的所有勇气在这一刻轰然坍塌。假如没有绳子绑着,她一定会逃!
林贵注意到了春花的小动作。下手的逃避无疑是对表演者的不信任。要在平时,他早就出声呵斥了。可现在……还是算了吧。这孩子也不容易……他挥手发出示意,站在身后的助手将黑布蒙上他的双眼。
二月初七,巳时正。
林贵觉得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千年。在遭受了这个重大打击之后,他的心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为什么黑布上那条隐密的缝隙没有了?他闻不到布料上熟悉的气味。这是另一块布!他呆呆地站着,助手察觉到高台上尊贵的看官们已经开始有些不耐了,连忙小声地在他身后催促。
林贵感觉到自己在发抖。看不见目标,他还能射出这一刀吗?他试图根据圆盘旋转的速度计算出春花的位置,但他根本无法忆起圆盘已经旋转了多久!
"……只差了惊险二字……" "……班主,我们要进皇宫表演了吗?好棒!……" "……若那刀贴着头皮飞过去,这才好看……" "……我们林家班这下可要越来越有名了!……" "……这可是娘娘们降的旨,明儿个你可小心着点……"林贵木然地举起飞刀。他看不见黑布外的世界,他看不见自己的将来:"孩子……原谅我吧……我把你交给命运……"刀光闪耀,恰似虚空中闪耀的星光。
罗翔猛然睁开眼。刹那之间,他的手不再颤抖。在所有的观众还没弄清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薛家班彩船上的冲天长绳忽然奇怪地旋转,然后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扭曲的空间中。船上的竹篓在巨响中炸成片片碎屑。一个人影如利箭、如闪电,从竹篓中冲出,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横掠到林家班的船上。
当人影静止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那是罗翔! 他的手挡在圆盘上的小女孩之前,右手手心插着林贵的最后一把飞刀。刀刃穿掌而过,刀尖刺入春花的右眼,只是因为刀柄被罗翔的手心挡住,才没有穿透女孩的头颅。鲜血沿着血红的刀衣一滴滴落到船板上。
不知为什么,女孩没有尖叫。血从她的右眼流出,她明亮的左眼仍然直直凝视着少年,仿佛恐惧已经远远离开了她。
在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中,林贵疯了一样扯下脸上的黑布:"失败了!"他的心中升起无限的绝望。"演砸了!林家班的前途完了!" "失败了。"芮妃无动于衷地端坐着。当然即使失败,这件事也决不会牵连到自己。想要扳倒肃王当然不是一件随便就能成功的事。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
"失败了吗?"肃王端坐原地、不动声色,但他知道此刻若是脸上没有表情,或许会更加被人怀疑。于是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同时脑中飞快地思索:"那小子……为什么放弃了预定的复仇计划?就仅仅为了救一个女孩?" "我……成功了……"罗翔喘了口气,这才有工夫去想别的,"可我不是还要行刺皇帝的么?似乎暴露了呢……"他对着春花微微一笑,然后将掌心的刀用力拔出。
刀光又起,这一次带着一串血珠,奔向帷幕中的皇帝!
刚才的突变让皇帝身前的禁卫们有所警觉,他们已经在第一时间冲到了帷幕之外。从湖心的彩船到帷幕,距离超过百步。在飞刀划过这段距离的时候,能发生多少变化?几乎所有懂武功的人,包括罗翔在内都知道,假如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这场偷袭必有极大可能成功;但现在禁卫都有了防备,这刀已经不能再伤到皇帝了!
肃王心念电转。假如行刺终要失败,何妨便利用这个机会增加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今后也更加方便行事?他突然抢上几步,挡在皇帝身前。飞刀带着少年的鲜血,刺进肃王的左肩。
在远远的船上,罗翔叹了口气。这结果……让它去吧。他回过头,微笑着对春花说:"你瞧,我答应过看你的表演。我们拉过钩的,不是吗?"春花再也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晶莹的泪水从左眼流出,右眼流出的却是殷红的鲜血。
二月初七,酉时二刻。
"老四,这次可多亏了你。伤好些了么?" 皇帝站在肃王床边,缓缓道。
"御医已经看过说无大碍。皇上亲临,怎敢当……"肃王想坐起来,但被皇帝轻轻拦住:"好好休息吧。白天要不是你为朕挡了这刀,只怕真要让刺客得手了。你的反应可真快呢。" "那时候臣只想着陛下的安危,不知如何便站到了陛下前面。想来紧要关头,人的反应总是快些。"皇帝点了点头。
门外有人报:"禁卫统领李仝求见!""朕吩咐了,调查一有结果就随时来报。"皇帝对肃王解释道,"老四你先休息。" "无妨。陛下尽管将他召进来,臣也想知道那刺客的实情。"皇帝思索了一下,将李仝召了进来。
"禀告陛下,刺客的情况已经查明。那刺客的真实身份,是三年前因祭酒案被牵连的礼部员外郎罗良玉之子。当年罗良玉一家男丁尽诛,女子全部流放边塞,却不知如何被这小子逃过,还在天竺学到了一身本事。这次想必是要为家人报仇来的。"肃王问道:"那刺客现在人呢?" "回禀王爷,刺客已经当场伏诛了。其余杂戏人等已经全部收押,待问清是否有人同谋后再行处置。"皇帝沉思片刻,说道:"三年前是谁救了他?还有,他要在三年之内从天竺学到这样的本事,背后……似乎有什么强大的后台呢……"肃王沉声道:"不错。"李仝赔笑道:"王爷可能不知,刺客已经当场死在下官的铁浮屠下。"肃王恍然道:"不错,不错……"皇帝赞许地对李仝说:"你也算是忠心的。朕知道这次刺客是有备而来,武功又颇怪异,你在宫门没查到也是情有可原。"他又转头对肃王笑道,"李仝力毙刺客,可是大功一件啊,朕升他做了个正统领。老四你奋不顾身地挡在我前面,更是忠心。可你已经是王爷了,朕再封你做什么好?哈哈,哈哈……" 肃王淡淡道:"这都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罢了。"皇帝点头,朝李仝道:"你对整个过程都清楚,刑部审问那些杂戏人的时候你也在一旁听着。朕瞧大多数百姓都是无辜。你给刑部张大胡子传朕的意思:别用大刑屈打成招,小心冤枉了好人。怎么说今儿个也是朕的生日不是?当积点德吧。"李仝松了口气,眼眶一热:"皇上英明……"皇帝摇头:"若不是三年前的祭酒案株连太广,也不至于今日。"他沉吟着,"只是咱们也不可放过了贼党。那些和刺客一个戏班的还是要好好查办。还有那玩飞刀的班子也很可疑,似乎和刺客之间的关系不浅。假如他们不认罪,那就统统──"李仝惊恐地看着皇帝眼中闪着的光,仿佛巨兽冷酷尖锐的利齿。终于,一个沉重的字眼从皇帝嘴里轻松跌了出来:"──斩。"
二月初十,午时二刻。
关外的小路上还是覆盖着白雪。一匹骏马从远处跑到这里,忽然哀鸣一声倒毙在地。
李仝怀抱着春花,在马未倒之际,已从马背上跃下。两天两夜的亡命,纵使肃王赏赐的花喇子模骏马也支持不住,又何况是人?
怀中的女孩在震荡中醒来,沾着斑斑血迹的绷带覆住了她的右眼。她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叔叔,你休息一会儿吧。" "不,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女孩唯一的眼眶里有闪亮的泪水滚动,但她死死忍住了。这个叔叔就在她面前杀死了罗翔,但她并不怪他:"叔叔你为了救我,一定受了不少苦吧。"还说什么苦呢?李仝苦笑。刚升为皇城禁卫营的正统领,转眼成了劫狱的钦犯。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一时说不明、道不清的冲动么?前程像绳索的幻影化为乌有,但现在他的心中却觉得比当统领时更平静喜乐:"别说了,你好好休息,等到了老龙头,我就给你找大夫。"在被白雪覆盖的小路上,前禁卫营统领抱着小女孩一步步走向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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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