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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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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洛

青青原上草

暮霭悄悄降落,平野空旷,零星烟痕从几所茅舍上袅袅升起。他们的厨房里,正烹制着什么食物?十七岁的舒怀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捕了一只野兔,剥皮生火,烧烤起来。

不一会儿,兔子表面便焦黑如炭,但里面仍是生的,而他自己也被烟熏得两眼流泪。忽然“啪嗒”一声,兔子掉进了火堆,他哇哇大叫,右手一捞,硬是从火堆里抓出了兔子,然而兔身实在太烫,他抓捏不住,兔子脱手跳了出去。他眼光追向焦兔的同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怪叫。火在烧,顺着东南风,毕毕剥剥烧起了一大片!

起初他还想灭火,呼呼两掌击去,掌风劲猛之极,火却反受催动,烧得更加热烈。他倏然明白,自己修习的是家传“九九艳阳”的纯阳内功,真气出手,反助火势。他忙又扯起一抱柴草去火里乱抽乱打,然而火头已经燃开,非个人之力所能扑救。无奈他只得弃了柴草,跃上一方高石观望。

火势蔓延得很快,不多久就四面八方烧起来,暮色渐浓,天地却被这场大火映得红光耀目、壮丽非凡。舒怀正瞧得高兴,忽然听到隐隐的惊呼声,这才想起荒野中还住着几户人家!他“嗷”的一声,猛拍一记脑门,两腿飞腾,冒烟突火,冲向最近的一户人家。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背着黑压压一座人山从火海里冲了出来。自东而西一条细长小河沟将荒原隔断,舒怀跃到对岸,累得一屁股坐倒,两手一松,背上给长绳绕成一捆的十几口人跌散开来,各自哭骂叫嚷着爬起,尽皆痛骂这场无名大火毁了家园。哭骂一阵,人人又来感谢舒怀的救命之恩。舒怀的脸红了又红,两只手抓完了头,又抓脖子、耳朵,边抓边道:“各位,这场火……其实……是我烤兔子引出来的!”

五家人离开时,脸上都含着喜色,因为他们每家都从舒怀那里分得了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舒怀离家时,父亲舒适只给了他十两银子作盘缠,母亲崔烟烟却怕儿子吃苦受窘,悄悄给了他一千两巨银。那十张面值百两的银票放在舒怀的贴身衣袋中,他抱愧在心,尽数取出分给了众人。

白天不绝奔行,晚来又扑火救人,虽然舒怀年轻,内力浑厚,也是身心俱疲,伸开四肢,躺在河边呼呼睡去。不料到下半夜,竟飘起雨来,野草之火本不持久,给雨一浇,渐次熄灭。夜雨之中,舒怀仰躺酣睡,手足摊开,湿了的单衣裤将他修长结实的躯体勾画出来。因为放松,他唇角还挂着一抹安恬的微笑。

忽然,如一滴雨的轻柔,一根纤细、温凉的手指轻轻触上了额头!那指尖未露恶意,悠然滑过额际,爬上鼻梁,掠过双唇,在下巴稍作停留,旋即一只完整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腰际,手心的温暖穿透了湿衣,丝丝缕缕游进他的腰眼,向体内漫流开去。馨香幽幽,指掌温柔,舒怀料想这必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正有些心神荡漾,那些温暖细柔的热气忽然变得硬直,仿佛无限长的钢针,粗鲁贯穿着他周身的经脉关节。顷刻间,他的身体自左至右变得石头一般僵硬,说不了话,也张不开眼。那双手将他树干似的腿并拢,又将他双臂贴住身体,再慢慢推到头部两侧,跟着抓住他腰际一抛,他顿时飞向河的上空,落下时脸孔朝下,刚好架在两岸之间。一双轻巧的脚步从他身上踏过,一个娇柔的声音低笑道:“这桥果然结实!”他这才明白,那双手把他变成了一座独木桥!

丁零零……“桥头”铃声响起,低幽清细,带着一种奇特韵律,在雨润焦香的空气里,颤悠悠地波荡。细碎的脚步声自对岸鱼贯而来,踏“桥”而过。舒怀默数,共有十二双脚。她们的步间距很小,生硬而机械,好像迈开一点点都会跌倒,难道,这就是那双手造桥的原因?

铃声杳然,雨也止歇了,焚烧过后的荒原没了鸟虫,安静无比。舒怀早就怒气全消,想睡又怕万一掉下河去,迷迷糊糊间,后腰又被踩了一脚。这一脚力道不轻,他怒“呸”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能出声了。风声飒然,那疾掠而去之人又疾驰而回,抓住两腕将他拖到岸边翻转过来。这人上半张脸戴着一方薄如蝉翼、贴合轮廓的纯银面具,一对乌眸给银光衬得如两湾深潭,隐约闪动着潋潋寒波,下半张脸上,口艳如花,肤细如玉,舒怀虽然未经人世,也知这必是个美貌少女。

“我说这桥怎么有些古怪,原来是个黄毛小子。”少女打量着他,目光微露好笑,忽然伸手揪住他头发,喝道,“是那个摇铃铛的妖女搭你在这儿的,是不是?看没看到她们往哪去了?”她嗓音清脆,语气却如审讯囚犯,动作粗暴,揪得舒怀头皮生疼。

舒怀老大不快,瞪眼道:“你这丫头藏头露尾,八成才是妖女!”

少女目中寒光迸射,立起身,俯视舒怀,冷冷一笑。她穿着深色胡服,舒怀仰望上去,越发觉得她猿臂蜂腰,体态俊俏,正暗自赞叹,脸上吃痛,鼻间闻到焦草之气,竟被她穿着薄软皮靴的右脚踩住了半边头脸。他“啊”了一声,少女足下使劲,鼻孔中顿时热血长流。

他又惊又怒,骂道:“死丫头,趁早将我杀了,否则定要你屁股开花!”“屁股开花”一语乃是自小从母亲那里听来,听得多了,说来十分顺口,哪想会犯姑娘家忌讳?那少女胸膛起伏不休,看那眼光分明想一脚将他踩死,但只是在他胸口猛踹几脚,扭过身,朝那铃声消失的方向飞马般去了。

舒怀仰天躺着,鼻血流过唇角,斜掠过腮帮子滑入颈中,胸腹上被踩处痛得他眼前金星乱闪。他咬牙切齿,恨恨咒骂,恼恨之间,贯穿他全身经络关节的“钢筋”慢慢软化,继而悄然消失。他鲤鱼打挺高高跃起,顾不上活动一下僵麻的手脚,便朝少女的去向飞驰而去。

舒怀一腔怒气,掠过缓坡,穿过乱石滩,在被石滩隔离了先前大火的一片茂草中,听到了那少女的喝叫声:“妖女休走!”他急扭过头望去,一颗心顿时给一只无形的手捏住,险些不能跳动。

夜色堆积在茂草中,浓重得像要不断往黑暗里沉落。草叶尖上,凝着一层轻薄雾气,雾气与天空之间,却清明无边。一个人影正在这通透空灵的清明里逆风而飞,长发飘拂在身后,像大海深处的水草,轻衣长裙如滴进清水的一滴墨,曼妙绮丽、变幻无端地舞着,那给风清晰勾勒出的曼妙修长的体态,每根线条都闪耀着银灰的光泽。

就在那人影像盛放的焰火震撼了舒怀的同时,胡服少女继续吆喝着从浓黑里高跃而起,双臂箕张,十指钩动,恶狠狠斜扑那人影。舒怀不禁失笑:“这凶丫头,连武功也是凶形恶状。”一念未已,他便僵住了,少女武功虽然凶恶,却并不好笑,她的身法迅猛如电,凌空盘旋之际,神气潇洒,如遨游四海之龙。长草在她脚下分披、倒伏,舞动的双手之间,仿佛有透明的云烟气雾在盘绕。

轻衣长裙的女子脑后,一绺长发忽然向后拉直,却是被紧追身后的胡服少女凭空抓起,舒怀脱口大叫:“当心!”长裙女子身形瞬息加速,倏地拉远数尺。她姿态优雅地微微转侧,向着舒怀御风而来,那快速接近而倏然清晰的面庞,因过分美丽而让他眼前发花。

“大侠救我!”她半认真半调笑,分明就是那将他变作独木桥的女子。她的年纪应该有二十几岁了,但“大侠救我”四字,无疑令舒怀这样的少年热血涌动。他想也没想,抢步上前,一手护她于身后,一手冲着凌空扑至的少女拍出。这一记雷火掌蕴含了八成劲力,阳刚威赫,声势绝伦,隐隐然有朝阳般的红光闪射出来。

长裙女子双眼骇然张大,胡服少女则嗖地倒飞出丈许,落足竟然不稳,压倒了大片长草。她跃起身来,樱唇失色,喉间如吞火炭,片刻后她喘息初定,凝视那女子厉声道:“妖女,总有一日,本捕要将你捉拿归案!”眼光射到舒怀脸上,冷笑道,“小子,学人做大侠,先把眼睛擦亮了来!”她深知二人是劲敌,决不恋战,撂下话后,便向茂草深处冲去,瞬间跑得没影。

“多谢大侠救了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女子嫣然笑着。

舒怀头脑一麻,脸红道:“我叫舒怀。”他突又为自己的脸红而失笑,道,“那凶丫头干什么跟你为难?”

女子含笑道:“你凶丫头长凶丫头短的,可知她是什么来头?那是天下总捕头马千行的幼女马菀。马家乃名捕世家,子弟众多,朝廷极是倚重,其中最为出色者,钦赐‘马家军’封号,江湖人则呼为‘马家一窝蜂’。这马菀十四岁出道,三两年间就跻身‘马家军’之列,江湖绰号‘玉蜂’。她出门常戴面具,外间少有人见过她真面目,据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跟你真是年貌相当呢。”她说到这里,瞅着舒怀微微而笑,颇有调侃之意。

舒怀脱口道:“我就不信她能美过你去!”

女子神色莞尔,道:“年轻就是美,我怎么及得上十几岁的小姑娘呀。今日玉蜂在你手下吃了亏,来日必会讨还,你可当心了。”

舒怀瘪了瘪嘴,道:“玉蜂又怎么了?我拔了她的刺,瞧她拿什么蜇人。”

女子笑道:“我虽也不怕她,却不想为这只玉蜂捅了马蜂窝。她追了我几百里,若非大火阻道,我便不用跟她照面,不过,也多半遇不到你了。你不怪姐姐先前对你无礼吧?”

她笑盈盈的目光瞧得舒怀又欢喜又羞愧,实在不好意思自认,那场阻她赶路的大火就是因他而起。窘迫之间,他忽然找到了话题,说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女子笑而不答,双袖一展,在原地婆娑舞动起来。她体态窈窕,身姿优美,近处看来,真有惊心动魄之媚。很快她收了舞姿,眉梢微挑,眼波盈盈,含笑道:“猜出我的名字了么?”

舒怀抓着头皮,道:“蝶舞?燕舞?凤舞?总有一个对吧。”

女子道:“我叫婆娑,看你一脸聪明,怎没想到‘婆娑起舞’四字?”她若笑若嗔地伸出一根玉指在他额头一点,落下来时,他忽然张口噙住了她的指尖。他满脸通红,全身僵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多年轻,多漂亮啊。” 婆娑叹息着,微侧着头看他,那只柔媚的手指从他唇间出来,在他下巴中间的小小凹陷处划动。他心慌头晕、无法动弹,只感到一股热辣辣的力量横冲直撞。忽然,他双手抓住那只撩乱人心的手,勉强镇定地笑道:“我娘说,等我做了名震天下的侠客再成亲,你愿意等我几年么?”

这求婚突如其来、莽撞无比,婆娑扑哧一笑,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不再考虑考虑?”

她眼睛深处含着逗弄,他只不见,深吸口气正色道:“倘若你愿意,咱们就一言为定,三年以后,我一定娶你!”

“我要年轻十岁,一定等你。”婆娑笑了,拨开他的手退开几步。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婆娑?”他直呼她的名字,那样他们就仿佛是平等的。

婆娑笑道:“天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说不定一个转身,又会再见。我走了,小怀,闭上眼睛,不要跟着我。”她像母亲那样叫他“小怀”,他有些不快,又觉得亲切。他当真闭上双眼,听她低笑着离去。风吹草浪的声音里,幽幽地响起了那神秘的铃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那十二双奇怪的脚步。那些被铃声驱赶而行的是什么人?马菀追她,莫非就是为了她们?

清明后的第三天,舒怀到了洛阳。这十多天他东游西逛,一心要行侠仗义,可惜当时国有明君,天下太平,处处都是富足安宁之象,倒叫他一身本事,难有用武之地。其时长安为京城,洛阳为东都,繁华富丽,更非别城可比。

他走进城去,总有一抹异香幽幽沉沉地融入呼吸,只见楼阁上、院子里、街道边,红绿掩映成阴,人们头上簪的、手上捧的、口里谈的,莫不是一种叫做“牡丹”的花。舒怀也陶醉在这香味和艳色里,他向卖花的花农打听牡丹的品种、价钱,扎进人堆听人谈论牡丹的雅闻轶事,直到肚子咕咕叫起,他才想起该吃饭了。

“喂,吃饭了,吃过饭帮我们把花儿搬回去。”碰碰他手臂说这话的是个十多岁的少女,穿着素色碎花的衣裤,头上簪着一朵茶杯大的粉红色牡丹花。

她叫戚巧儿,同父亲戚群种花、卖花为生。她俏立花畔顾盼嫣然的模样,一开始就勾住舒怀的眼睛,吸引他笔直走到她面前。她同舒怀已经聊过一阵牡丹了,细心的女孩子发觉了他的窘境,拿出亲切随意的态度,使他没有感到半分尴尬,立刻同他们父女蹲在花下,就着小杌子上的牛肉汤吃起饭来。刚刚吃完,便天阴起风了。他们一起动手,将花搬上推车,竖起围幕。舒怀又要戚家父女坐到推车上,告诫二人千万坐稳,然后抓住推车把手,箭一样连人带车飞射出去。当他们到达城边上的家时,雨下起来了。气温在这场雨后骤降,戚巧儿甚至翻出了薄棉袄裹在身上。

第二天,没有下雨,天气却阴冷得厉害,戚群望着冻住了的花骨朵,喃喃道:“这场春寒可把花期耽误了,王爷该不会又要我去催花吧?”三日后的黄昏,洛阳王府里果然来了一个女使,说王爷想看花王花后了,特宣戚群前去想法,若能催得花开,必定重重有赏。戚群拗不过女儿,带上两个少年,去了洛阳王的天香苑。

天香苑位于洛城以西,临着涧河而建,河畔高筑天香楼,登楼东望,涧河滔滔,西眺则是无边无际的花海,乃是洛阳规模最大、最有名气的园林。“花王”姚黄、“花后”魏花的花圃正在天香楼前,为了保暖防寒,两个花圃并连着搭了花棚。

舒怀此时已知,所谓催花之法,不外乎灯照、烟熏以升高气温,花得暖气,便可开放。然而,方法虽然简单,却难掌握好分寸,用得轻了花不开,用得过了则伤花枝。其时姚黄、魏花品种最为珍贵,分一枝移栽,市价也超过了五千钱,若有损伤,便是倾家荡产之祸。

眼见戚群皱眉烦难,舒怀心念一动,想到一个法子,也不说破,悄悄点了父女二人的睡穴,灭了烟绳、灯笼,盘膝坐在土垄上,慢慢运起功来。纯阳内息丝丝缕缕从他双掌劳宫穴发散出来,温暖而柔和,密闭的花棚内,气温渐渐升高,睡梦中的戚巧儿似也感到了身沐阳光般的暖意,发出两声模糊而甜蜜的呓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幽暗里隐约响起“叭”的一声低响,轻微得就像小鱼咬破了水泡。一个水泡破裂了,不一会又是一个,渐渐的,声音由稀疏而繁密,汇聚起来,宛如细喁。舒怀双目暗中也能视物,早看见那些较大的花蕾在黑暗里次第开放,那些动人的微响就是花儿开放时的歌唱。

天色初明,舒怀收功睡去。蒙眬中,听得戚群大叫“天啦”,戚巧儿跟麻雀似的叫嚷不休。他被她推“醒”,一齐拍手跳脚欢呼大叫。花棚撤去了,姚黄、魏花在清冷晨色里,华贵雍容中平添了幽艳冷丽之气。天寒之前开放的牡丹大多尚未凋谢,极目望去,红紫十色,间以深浅,向背万态,随风低昂,其美艳绝,其势壮哉。

很快,洛阳王李溟就得到禀报赶来了,来时披发靸鞋,未及梳洗。他缓缓穿行在花间土垄上,深红色的丝质长衣拂垂及地,腰上系着同色丝绦,无任何缀饰。他的额很宽,薄唇柔美,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全身都是慵懒,连那边走边拂过花枝的手也颇见妩媚,只有那细窄而挺削的鼻梁,散发出一抹利剑般的锋芒。他观行一阵,招手叫过戚群,道:“难得你有如此本事,一夜之间催得花发,今日你再接再厉,西边儿那两亩二乔,你都叫它们开了吧。”

他说话的神情优雅淡漠、语气漫不经心,与人仿佛隔着云端。戚群却在这样的仪容风度面前,紧张得两腿酸软,心口微寒。洛阳暗里关于洛阳王的传说极多,此次前来,他早就打定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微微迟疑后,毕恭毕敬说道:“回王爷,小民三人实在该死,昨晚夜半,小民三人不知为何全都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天明,花王花后自行开放,实非小民之功。”

李溟一怔,道:“此话当真?”

戚群双膝跪地,道:“小民不敢谎言。”“这是真的,王爷,一定是花神作法,花王花后才一起开的!”戚巧儿兴奋地大声插话,舒怀只低头忍笑。

晨风清凉,万花摇动,李溟负手低头立于花间,沉吟片刻,忽地昂起头来,连声叫道:“天必佑我!天必佑我!哈哈!”大笑声中,他双臂舒张,旋身而起,单足落处,正是一朵盛开的姚黄。这株牡丹花龄已久,本有一人多高,花大盈盘,李溟踏花而立,顾盼自若,夭夭矫矫直如仙人临风。众人正自惊艳,李溟红衣闪动,花瓣般轻飘飘坠落下来,宽袖中素手倏张,扣住了戚群咽喉,“咔嚓”轻响,随着那手的收回,戚群须发花白的头颅一下跌挂在胸前。

“怨不得本王,谁让你们与闻天机来的?”李溟杀人的左手优雅一抖,正欲扑向那吓呆的少女,一声惊雷般的怒斥震得地动花摇:“你个狗王!”醒过神来的舒怀怒发冲冠,大骂声中,挺拔矫健的身形如过江猛龙,披花折枝疾冲几步,跃身半空,雷火掌重力击下,“九九艳阳”真气脱掌而出,凝如火球,既狠且速,向李溟当头砸下。

李溟的面目被这一掌的光华照得一片亮白,一双淡淡眸子骇然张大,他万没想到对方身怀武功,而且高得离谱!李溟无暇转念,旋身卸力,挥掌急迎,迫出掌的,几乎是他的十成内力。

舒怀掌势一阻,好像撞上了一堵冰墙,重压如冰川巨澜,一分分欲将那火球迫向舒怀自身。他心下了然,这“狗王”阴柔内功非比寻常,不拿出全部气力应付不下。他扬眉大喝,将真气提至极限,挟带着巨潮冲堤的气势,全部真气浩荡奔出。劲道激增之下,冰墙碎裂,火球直落。双掌一交,李溟惨叫,无神大张的眼里,只看到漫天飞舞、红黄相间的花瓣。

“小怀,小怀。”两声呼唤适时响起,急迫中透着温柔,动听而又亲切。舒怀本要向那“狗王”狠狠踏上一脚,闻声一震,身不由主瞧向声音来处。“婆娑”,他愕然低呼。

花雨之间,婆娑疾步而来,云髻高挽,短襦长裙,双臂间披帛当风,绣满雪白牡丹的绿罗裙随步飘举,宛如蝶翼。她双目晶莹,凝视舒怀,柔声道:“小怀,姐姐常常想起你,小怀,你放过王爷吧。”

舒怀一咬牙,粗声道:“杀人偿命,为什么要饶他?”

婆娑轻轻叹息,瞧了瞧地上的李溟,幽幽道:“小怀若是杀了王爷,姐姐也只好去死。虽然王爷姬妾无数,但他终归是我唯一的丈夫。”

舒怀吃了一惊,随即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本来对她怀着一种秘密的想望,谁知再见时,竟然是这样的情形。剧痛,突然潮水般袭来。原来他奋尽潜能重伤李溟的同时,全身经脉也被这种不顾一切的爆发所伤,伤势甚至超过了李溟。他脖子一挺,鲜血大口喷出,身体晃了几晃,像匹折足的骏马,一头栽倒。

婆娑松了口气,轻轻抱起李溟上半身,叹道:“这少年无法无天,居然伤了王爷。”李溟被舒怀一掌震得五内俱伤,一时真气四散,全身如绵,既拖延了这片刻,丹田中已聚集了部分真气,伸手按住婆娑肩头,冷冷然站起身来。婆娑的手微微一僵,垂下去时,指尖拂过了舒怀腕际,这瞬间不动声色的接触之下,指尖感到了一下轻微的搏动,一缕宽慰在心头泛起。

李溟忽然笑道:“你可知道,这花农自承半夜睡着,花王花后无人催发,自行开放。”

婆娑目光一亮,脱口道:“天降祥瑞,莫非王爷运数有变?”

李溟目光深沉,缓缓道:“想当年,父皇子嗣众多,唯有李瀚与我乃是嫡出,李瀚虽为太子,但父皇宠我爱我之心,举世皆知,父皇暗里许给我太子之位,可惜未及易储便猝然驾崩,我敢肯定,一定是李瀚预知不妙,抢先下了毒手。他抢去了本属于我的皇位,将我软禁于此,去年又派右鹰扬卫将军孟弦屯兵一万于城畿,其意不言自明。哼,从前我失去了机会,这一回我一定要成功!”他绷紧嘴巴,在脸上拉出两道深深的纹路,杀气亦随之若隐若现。

一阵战栗掠过婆娑心里。数年前的春天,她泛舟涧河之上,那时她不到二十岁,青春年少的心在江风吹拂里,春水般清澈。她远远看到江畔高石上,立着一个轻袍缓带的男子,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一个远望所见的身姿,便让她失去了宁静。她泊船于岸,向那个身影走近,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眼来瞧她。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高贵男子为何而忧伤,只知道,那两道忧郁的眼光箭一样射中了她的心。就在那块高石上,她失去理智,做了他的女人,从那一天起,她便默默陪在他的身侧。慢慢地,她获得了他的信任,他不再怀疑她是皇兄派来的奸细,把他内心深藏的痛苦都说给她听。那一次倾诉中他滴下的泪水,落在她手上,烫着她心灵。自此,她把他的梦想当作了自己的责任,开始为他训练一支姽婳之师。

这些年来,洛阳王广置姬妾,好色之名播于天下,然而,那些姬妾中的大多数,在婆娑训练下,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娇女,变成了足可纵横沙场的武功高手。以纳姬为名收进王府的女子毕竟有限,婆娑便秘密出府,到民间搜求有资质的少女,对于那些她看上而又买不来的,她便暗施手段让其“暴亡”,待家人将其安葬后,掘出救转,用药物迷其心神,以招魂铃音驱赶而行。她作案本来多是在近处,自从右鹰扬卫将军孟弦屯军城畿后,为免引人生疑,她歇了手,可是,五百人的桃花大阵尚缺十二,她不得不到远处去下手。这一次,她虽然行事隐秘,还是被玉蜂马菀盯上,若非舒怀将其一掌震走,她虽不虞全身而退,那十二个少女却势必放弃。这批少女个个资质过人,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脱胎换骨,大阵若成,横在通往京城要道处的孟弦大军,将会被冲荡得落花流水!这个时候,花王花后凌寒而开,的确是个完美的祥瑞。那个戚巧儿么,她可以给她喝下洗尘汤,让她像那些少女一样,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舒怀这个少年呢,他那沐在雨中酣睡的模样,如春日青草般鲜活,令她怦然心动、意存怜惜……

“我不想过问你如何结识了这个少年,”李溟盯着婆娑微微出神的双眼开口,“我只想看你亲手将他杀死。”

他的目光和语气里都隐藏着寒芒,刺得她心神一震。她微微一笑,静静道:“我本以为与这少年不过是浮萍偶遇,一面之缘,是以未曾向你禀告。今日情势,杀他是举手之劳,不过,王爷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是绝顶高手,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若是收归其心,为王爷所用,岂不更好?”

李溟垂目凝视昏厥不醒的舒怀,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有理,或许这少年就是老天赠我的宝剑。只是你确定他不是李瀚派来的奸细?”

婆娑点了点头,道:“我认得他的武功,掌力发出时那种光华,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八岁那年,我见到有人用这种武功跟我家主人交手,这少年武功与当年那人如出一辙,相貌也有几分相似,我敢肯定,他就是当年那人的儿子。唉,‘中原第一侠’舒适的儿子,绝对不会是任何人的奸细。”

“好,我相信你的判断。不过,这柄剑现下还不称手,我要先按我的方式来打磨它。”他的眼光投向舒怀,如在把玩,如在衡量。

婆娑微微一寒,她发觉,那两道目光中隐含着某种邪恶的快意。

漠漠剑底寒

数日以来,舒怀都在昏睡之中,蒙眬间感觉有人轮番给他喂下或冰凉辛辣、或灼热苦涩的液体,间或有人给他翻身擦体……他醒来时,鼻端有淡淡的睡莲香气,一张莲花般清雅的少女脸庞距他仅半尺之遥。他惊得一下脸红过耳,身体往后一缩,颈中一凉,却是喂入他口中的冰凉液体洒了出来。少女道:“你忍着些,这续脉冰髓不太好喝,却很对你的症。”舒怀讪讪,只得将剩余汁液吸吮干净。

少女捧壶而去。舒怀环顾左右,居室幽洁,纱帷后隐约可见枝影横斜。忽然,窗外次第行过一串人影,进门揭帷,乃是八个美丽少女,先前那女孩儿也在其中。舒怀从没面对过这许多美貌少女,表情犹能强作镇定,脸色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来。

她们抬他去到园里,而后吹笛抚琴,翩翩起舞。舒怀四肢绵软,欲逃无力,只得摇头晃脑,听乐观舞。歌舞一阵,少女们摆上酒肴,殷勤夹菜劝饮。酒足饭饱睡去,半夜醒来,回思日间生活,真如做梦。第二日,依旧如前日般宴乐。他伤势大愈,不再服用续脉冰髓、补元金津两味药汁,但觉真气充沛,却被一道如丝如网的屏障封结在丹田中,根本无法行诸经脉,行动只如寻常之人。他身处此境,有时问及自己身在何处,诸女也是含笑不答。

这日睡前,八女齐至屋中,一女手捧托盘行至舒怀面前,盘中一字排开八根竹签。“这八根竹筹,你随便取一根吧。”捧盘少女含羞道。

舒怀笑道:“又是什么新玩意儿?”手上点兵点将,点了一阵,点中了左起第三根竹签。他拿起竹签,少女细声道:“你翻过来瞧瞧。”他翻转一看,见签上写着“幽莲”二字,正是这捧盘的莲花似的少女的名字。其余七女个个笑道:“恭喜莲儿!”嬉笑片刻,跑上来抢过托盘,一个个掩嘴而去,最后一个少女拉上了门,自外上了锁。

烛光蒙眬,幽莲满脸红晕,深深低下头去,双手捏弄衣带,模样十分娇羞。舒怀渐渐有些明白过来,一时紧张得大气不敢透一口,一颗心跳得如要蹦出腔子一般。二人相对僵立良久,幽莲先开了口:“休息了吧。”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舒怀却惊得险些站立不稳。她走到他面前,抬手,去解他的衣扣,他像触电一般踉跄倒退,脸比她的还红。

她不禁莞尔,细声道:“你这般讨厌我么?”

他勉强笑道:“怎么会?你这么好看……”

他的羞窘慌乱使她的勇气大了起来,含羞说道:“其实,我们姐妹八个都是王爷赏给你的,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王爷”二字入耳,舒怀恢复镇定,冷冷地笑了:“我还以为自己入了仙境,原来你们都是洛阳王的人。难道,那狗王想收买我?”

幽莲一惊,向着门窗处张望两眼,低声道:“别说这样话,倘若你不肯垂怜,我们姐妹都会没命,求公子开恩。”说罢便跪了下去。他心中一软,扶她起来,在她耳边低语。她红着脸微微点头,吹熄了烛火。黑暗里,娇喘隐约,春夜的花香,变得格外醉人。此后每晚,舒怀都让幽莲陪伴,然而一天晚上,八名少女变成了七个,幽莲不在其中。她们又捧来了放着竹筹的托盘,要他再行选取,舒怀生气地打翻托盘,将少女们全都赶了出去。

下一个晚上,少女们脸若霜雪,将他塞入一乘轿子,出了小院,行过两条僻静街道,从侧门进了一家华丽的院子。他在一间屋子的窗外,看到了幽莲,那个清秀温婉的女子脸颊红肿,泪水横流,身体在一个裸身男子的粗鲁重压下无助挣扎。

一道怒火直冲脑门,舒怀猛地推开身边少女,抢到门外合身撞了进去。他握拳如铁,狠狠捶击在那男子后心,一声惨叫,那人喷血如雨,合扑在幽莲身上。幽莲惊恐万状,一边尖叫,一边去推身上男子,男子仰面跌到床下,脸色煞白,已是死尸。

舒怀完全懵了,举着那只打死了人的右手,耳朵里嗡嗡直响,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功力被封,那一拳虽因愤怒而力大,并不含内力,没料到竟会杀了人。迷糊间,他没注意到幽莲摸到跌落的发钗,狠狠刺入胸口,等他听到那声临死的痛哼,看到女孩子那双悲哀的眼睛,仿佛有片巨大的阴霾当头罩下,眼前瞬间蒙眬。

他处身之地其实是一所妓院,很快就被蜂拥而来的妓院打手捆住,他不住分辩,但口中的证人们早没了影踪。他被扭送往衙门,打手沿途向人述说他如何在妓院争风吃醋打死嫖客、逼死妓女,那些粗鲁污秽的言辞让他心似油煎火焚,狂暴得几乎失去理智,激烈的挣扎换来雨点般的拳脚。案情简单明了,官府很快判了斩立决,三日后行刑。

行刑这天的中午,阳光灿烂。街两边夹满了老百姓,他们跟着囚车行进,不断把烂菜帮子、石块泥巴掷到他头上、脸上。但舒怀不再生气了。他在牢中醒来时,便知道是落入圈套。此刻,他最怕的不是唾骂和死刑,而是万一父亲听到讯息赶来——让父母蒙羞,这是他宁死也不愿面对的事情。好在菜市口已到,刽子手的大刀高高举起了。雪亮的刀锋一闪落下,他低声叫道:“娘……”眼泪涌了出来。

“嗖——”瞬时便要斩上他后颈的大刀突然呼啸着飞去,被一条绳索拽着飞向人群,与此同时,一条黑影电光般掠过人群,跃在半空,伸手扣住了疾飞而来的大刀刀把。黑影凌空前冲,身形下落时单足踏人头顶借力,同时挥动长绳卷住刑台木柱,黑旋风一般掠上刑台,刀锋挥掠,那铁塔似的刽子手拦腰而断,血如骤雨,洒得舒怀遍身湿热。

舒怀跪倒着,眼睛被那条黑影、那道刀光、那些不断冲上又不断倒下的兵卒晃得视线模糊。肺里是浓到让人昏晕的血腥气,临死者的惨叫撕人耳鼓。混乱当中,他被黑影负在背上飞纵而去。直到他们一起跃入河中,黑影又把他拖上岸来,他的神志这才清醒。

荒凉的河边高石下,野草丰茂,春光温暖。黑影脱去黑衣黑裤,露出里面的一身淡紫衫子,窄窄的罗衫湿贴在身,身上线条玲珑妩媚。她取下蒙头黑巾,乌发委垂,玉容苍白,却是婆娑。“小怀,你好些没有?”俯望他呆滞的脸孔,她柔声轻喃。他呆呆不语,仿佛还没有从生死一线的突变里醒来。她心里一痛,伸出手,轻轻抚摸他脸庞轮廓,指端温热,却是被他流出的眼泪所湿。

舒怀却猛地推开她,斜睨她冷笑道:“既然设下圈套置我于死地,何必又来救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效忠那狗王?你们太小看人了。”

婆娑一怔。整个圈套是按洛阳王的意思安排的,起初想用美色乱其心志,然而多日之后检查幽莲,却还是处子之身,原来那些黑夜里的娇喘腻笑只是他们合演的戏。洛阳王遂决心彻底挫败这少年,果然,在妓院里,年少热血的舒怀冲了上去,一拳将自己打落进人生的深渊。

看到他憔悴年轻的脸孔泛出的刚毅高傲,婆娑心里忽有暖流涌动。她曾眼看着舒怀一步步走上绝路,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什么悄悄郁积,在她依计划劫法场时达到顶峰。她本来不需要杀那么多人,可是当她看到舒怀涌出眼睛的泪水,听到那一声“娘”,整个人就被一股飓风似的恨意袭卷,就忍不住要杀……但是,她必须将他收服,为了她对洛阳王的承诺,也为了避免舒怀继续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她叹息一声,道:“王爷的确是想要你效忠,若非如此,你这条性命早在天香苑中就丢掉了。那时你全身经脉受损,若非王爷拿出续脉冰髓和补元金津,你便不死,一身武功也剩不了多少。大丈夫恩怨分明,你不要忘了。”

舒怀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烦乱,突然咬牙道:“我最不能原谅的,是你们害死了幽莲!为什么你会这样狠心?我当真看错了你!”

婆娑低声道:“幽莲自尽,谁都没有想到,如果我有先见之明,我会尽力劝阻王爷,虽然他未必会听我的……”忽然眼眶一红,凄然笑道,“原来,你喜欢幽莲,的确她又年轻又美丽,原是值得人喜欢。”

听见她微露幽怨,舒怀一下子乱了方寸,怒声道:“我跟幽莲清清白白,要不是怕她被那狗王所害,我决不会留她在身边!”

婆娑幽幽道:“我就不信,你没有对她动心。”

那些晚上,舒怀和幽莲同床共枕,未尝没有心猿意马,但他只在心里默想婆娑,决不允许自己做出有负于她的事情,此时遭她误解,又急又怒,大叫一声:“我没有!”随即冷笑道,“你凭什么管我动心不动心?你们毁了我的一切,我宁可死,也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

婆娑眼眶一热。旁人若是落到这境地,多半便要随波逐流,这少年骨子里却是越挫折,越不屈服。她心念转动,走上前叹息道:“小怀,姐姐对不起你。”矮下身去,右手拇指按住他小腹丹田,指端旋动之际,封结舒怀真气的无形屏障化为丝丝缕缕的凉气,慢慢弥散开去。

屏障一去,舒怀多日来困于丹田的真气顿得自由。他长吸一口气,运起内功心法,催送真气在周身经脉中畅行一遍,精神顿感大旺。他睁开眼来,看向婆娑,只见那双含泪美目中若怜若爱,不由得心神大震,呆对无语。

婆娑微微一笑,道:“你的真气是被王爷施展‘缠丝手’封住的,那是王爷的绝学,幸好他教过我。小怀,你走吧,日后你成了名震天下的侠客,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有空之时,想一想姐姐。”她伸手摸摸他脸,手上一紧,被他的手牢牢握住。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摇头制止道:“小怀,王爷对我有大恩,我是死也不会离开他的。”

她温柔而坚决,慢慢拨开他紧握住她的手。他眼看着手指被逐个松开,掌心一空,那只纤柔的手离他而去。他突然满心难受,深吸口气忍下眼泪,道:“你放我走,那洛阳王会不会对你不利?”

婆娑泪水潸然而下,犹豫片刻,叹息道:“那日天香苑你受伤昏迷,王爷本要当场取你性命,是我向王爷以命担保,你会效忠于他,他才救你于先,挫折于后。王爷他言出必践,不会因为我跟了他几年而手软……唉,小怀,你不用再管这些了,离得远远的,只要你能重新去过你的人生,姐姐死也无憾了。”

她抽身而去,临去时回望一眼,眼光凄凉悲哀。她数着自己的脚步,刚数到第十步时,身后传来舒怀痛苦纠结的声音:“婆娑,我,答应你……”她暗暗舒了口气,知道这回终于用对了方法。

三月二十,洛阳第一大赌坊流水堂内,舒怀以性命作赌本,跟流水堂老板鱼惊涛开赌,赌的就是流水堂。流水堂不仅是赌坊,还是河南道七大帮派的首脑,李溟交给他的第一桩任务,便是将流水堂赢过来,作为他崛起于洛阳的根基。

李溟没有告诉舒怀有关夺位称帝的秘密,但他已然明了舒怀对婆娑的感情。虽然婆娑曾正色表示,如果王爷允许,她会永不再见舒怀的面。李溟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仅要你继续见他,我还要向他暗示,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把你赏赐给他。”看到她微愕的表情,他柔声道,“当然你知道,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我以后所得到的一切,都要和你共享才有意义。只不过舒怀那小子太过年轻,平常手段无法使之屈服,亏得有你,才使我得到这一臂助。”

婆娑勉强一笑,淡淡道:“一个人总会慢慢长大,也许有一天,他会把一切都看穿,到那时,我未必还能对他有所影响。”

李溟缓缓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借其手把我该得的拿回来,何况,真到了他不听我命之时,我们还有食脑蛊。” 李溟阴森的表情和语调令婆娑打了个冷战。当日舒怀重伤昏迷后,李溟命婆娑在他体内种入了食脑蛊,只要施蛊的婆娑依她的秘法催动蛊虫,哪怕舒怀是铁铸的意志,也会跪地屈服。

三月二十这天,她送舒怀秘密出府,临别之际,舒怀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她明白,舒怀已经接到了王爷的那个暗示。

面对他真挚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恰当呢?她本来想温柔而含情地笑上一笑,可是泪水却意外地落了下来。为了掩饰,她叮嘱道:“据说鱼惊涛剑下无人活命,你一定要小心了。”

他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等到你属于我的那一天,我们还要在一起活上一百年。”一个人只有在不更事的年纪,才会有这样真诚炽热的感情吗?如果她也是在这个年纪遇到这时的他,他们会怎样不顾一切地疯狂一场?她冲动得几乎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忘情地拥抱一回、哭笑一回,但是她只能目送他离开。

舒怀信心满满地踏入流水堂,鱼惊涛当场接受了这场豪赌。他喝退大厅所有人等,从腰间布囊中抽出了一柄怪剑,剑身长不过一尺五,宽却有五寸,剑头圆而无锋,剑身淡青且透明,看起来仿佛一枚青玉笏,也不知是何金属铸就。他双手握剑当胸,凝视剑身,神色肃穆,道:“此剑号‘青溟’,剑性通灵,久渴欲饮人血,剑身必有一线殷红自内透出,今日正是青溟剑欲饮之时。”那剑映着鱼惊涛青衫之色,居中果有一线殷红,盈盈然如在流动。

舒怀明白对方言下之意,正色道:“鱼老板,今日你若失手,我必断此剑相殉。”

鱼惊涛神色一变,蓦然大喝一声“看剑”,双手持剑高跃,凌空下斩。只见短短青溟剑蓦地里青光暴涨,如一只青色巨桨,自天外嘶嘶厉啸着破空而来,一瞬间,寒气如雾如霭,茫茫苍苍扬满厅堂。

舒怀与他相距不过七八尺,全身尽在剑芒寒气笼罩之下,凌厉无比的杀气凝为一线冰凉,倏忽贴近头顶。“叮”,他的束发玉簪被剖为两段,万缕黑发向两边激扬。剑芒势如破竹落下,“锵”的一声,三指厚的地砖被撕开了丈余长隙。一剑斩空,鱼惊涛足未沾地,剑又疾扬,青芒如长虹,恰与舒怀涛奔浪涌而来的掌风相撞。霎时间,相接的一线光波扭颤嘶鸣,紧紧缠咬,俄而红光疾吐,青芒迫得回缩半尺!

一层冷汗布上心头,鱼惊涛叱喝,腾身,挥剑,剑芒如青蟒,如碧波,如冥火,纵横,咆哮,倾洒。剑身中那一线殷红被真气所催,忽盈忽缩,妖异如活物。空间渐渐被青溟剑的魔力凝滞,舒怀仿佛被罩进了一个无形的囚笼,这囚笼还在慢慢缩小,一点点限制着他腾挪的距离、身法的变幻甚至呼吸的自由。他竭尽全力抵抗,但那冰凉的剑气浸入肌肤,深入经脉,内息运转已不如初时自如。

“嘶——”,小小一溜血珠从舒怀左肩飞起,像扑火的飞蛾,追向那掠过的青芒。这是舒怀的第七道伤口,虽然都不大,但既然见血,青溟剑迟早会把它吸光。舒怀感觉到了那股可怕的魔力,一股死意泛涌上心头。他还有逃走的能力,但,他不能逃,也不想逃。他愤怒地狂吼,运力,出掌,披头散发,血花飞溅。

“接兵刃!”一声清喝来自厅门外,光影一闪,尺许长一物投了进来。舒怀腾身顺势操在手中,却是一支刚刚燃起的松油火把。他心念一动,内力疾吐,火苗猛地向前窜出。他以火把使出母亲所传剑法,阳刚劲力与火焰相辅,刹那之间逼得青芒锋芒大敛,渐战渐缩。火花飞扬乱坠,偶然沾上青溟剑剑身,那线殷红便急速扭动,如知疼痛。相斗一阵,青溟剑剑芒仅余二三尺,且吞吞吐吐,大见畏怯。

舒怀战到酣处,口中清啸,火龙直捣,其势煌煌然、汹汹然,好像天地间的热与力都汇聚于这一击之间!鱼惊涛横剑相隔,突然“当啷”声响,青溟剑脱手坠地!他的左侧颈部随即被火把洞穿,筋络骨骼尽被粉碎,断头飞出,须发皆燃,焦臭与血腥扑鼻而来。

舒怀松手,火把陷在鱼惊涛断了头的腔子上。尸体砰然倒地,血涌出,淹灭火把,流到青溟剑上,剑身中那线殷红跳跃舞动,像在畅饮欢呼。他不明白鱼惊涛为何如此。没有人能了解那一刻鱼惊涛内心的惊骇,他横剑欲隔舒怀那火山喷发似的一击时,握剑的掌心突然如遭噬咬般剧痛,剑灵为求自保反噬主人!

在克制了血腥和死亡引起的恶心反胃后,舒怀弯身拾起了血泊中的青溟剑。鲜血嗒嗒滴落,微青透明的剑身不沾一丝血迹,中心那条殷红较先前粗了几分,微微晃荡。寒气袭面,他忍不住伸手轻拭剑身,指上的触感冰凉光滑,感觉得触摸的是一种有生命的质地。这的确是一柄奇剑,他想着,手上突然发力,“锵”的一声,青溟剑折为两段。

他正要将两截断剑抛到尸身上,突然看见,剑身两边断口上,各沁出一粒红若玛瑙的血珠,又浓又稠,缓缓滑下,滴在他双手上,很快完全浸入皮肤,不留痕迹。他吃了一惊,几疑错觉,扔下断剑,双手互擦血珠浸入处,虽然表面并无异样,皮肤底下却隐隐有两点青色氤氲散开,沿臂上行,所行之处如遭冰剑剖割,奇寒奇痛。

此事过分诡异,舒怀大感惊惧,忙运内力,欲将血珠逼出,真气与青色冰线在他上臂经脉中一触,忍不住大声惨叫。原来真气一逼,冰线如冰山爆裂,化为无穷冰水泛滥开去,全身经脉之中,阴寒之气与本身的纯阳真气疯狂冲撞扭绞,痛得他蜷缩于地,一时汗落如雨,一时浑身寒战,脸色也是忽红忽青、变幻无定,外加经脉震荡连带得皮肤波纹般荡漾,模样看来十分古怪。

他此番孤身来夺流水堂,虽然杀了鱼惊涛,按约定算是新的流水堂之主,然而,这番变故始料未及,旁人若要杀他夺位也是无法可想。果然,鱼惊涛几名心腹手下抢进门来,咬牙切齿,各举兵刃围将拢来。舒怀欲要运气,除了疼痛加剧,连动动手指头也很艰难,眼见几件兵刃在头顶上空寒光耀眼便要落下,暗叹一声,闭上了眼。

“住手!”一声清叱适时响起,舒怀虽然痛得死去活来,还是听出,这声音正是先前掷给他火把之人所发,鱼惊涛的性命可说有一半丧在此人手上,此时现身出来,只怕立刻便要招来流水堂中人一场血拼。岂料,兵刃当头劈下的寒气倏止,几人应声收手,齐道:“卫大人。”

这卫大人年不足四十,一身浅灰便服,身材修长匀称,相貌极其俊美。他鼻梁高耸,双眸色作澄蓝,一看便知有胡人血统。他轻挥折扇,微笑道:“既是江湖中事,当依江湖规矩而行,这少年胜了鱼老板,已是流水堂之主,各位怎可作乱犯上?”

他微笑侃言,并无锋芒,几人屏息静听,神态十分恭敬。为首一人名叫胡豹,是流水堂三大管事之一,忙道:“卫大人此言甚是,我等莽撞了。”

卫大人笑道:“你们这位舒老板年纪虽轻,却武功卓绝,有胆有识,流水堂易主,或许正是兴盛之始。现下他体内阴阳二气不调,我认识一位名医,经其妙手,必会还你们一个生龙活虎的舒老板。”

这卫大人姓卫名孤云,七年前先皇金銮殿钦点为状元。据说他曾当殿自承出身江湖,但先帝爱他风采绝世、文章冠绝,不以为怪,按其所请,授以太子詹事之职。同年先皇龙驭宾天,在他大力辅佐之下,太子李瀚登基为帝,任他为宰相,荣宠已极。鱼惊涛曾明示胡豹等心腹,可以不听他鱼惊涛的话,却不可不听卫大人的话。胡豹等猜测,卫大人一定是流水堂真正的老板,因身为朝廷命官而有所避讳罢了。此刻卫大人既发明训,胡豹等人自然遵命。

卫孤云又让胡豹暂时代理堂中事务,携了舒怀,上车离去。车驾出院后驶出巷子,向北出了定鼎门大街,逶迤行过洛水大桥,自端门进入皇城。皇城修建在洛城西北隅高地之上,卫孤云官高位尊,自然畅通无阻。但他的车驾却向西出了宜辉门,越过上阳宫,顺水往西北方向越行越深,渐至荒僻,山横崖峙,荆棘丛生,已无道路。

他下了马车,乱坟荒冢间穿行一阵,停在一座石碑歪倒的坟前,双手扶起石碑立好,左右转动数下,坟壁一侧滑开,露出窄窄一条石头小道。他弯身而入,行出七步后,摸到石壁隐蔽处一枚小铜锤,往头顶上方抑扬顿挫地连敲七记。他敲击的是嵌在壁顶的铜磬,磬后埋有管道,把击声送了出去。不多久,便有两名使女提着一张躺椅自内出来,将舒怀抬入椅中,行入坟内。狭窄地道中越行越高,出来时,前方一带女墙,围出一个花团锦簇的山谷来。

春阴花寂寂

舒怀被阴阳二气折磨得奄奄一息,根本弄不清身在何处,昏昏沉沉中闻得异香扑鼻,勉强张眼,眼前五色灿烂,满是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花间小径上穿行一阵,躺椅停放在一座凉亭之中,抬椅使女自行退去,卫孤云走近身来轻声道:“咱们来求治的这位大夫有些特异,等闲不见外人,更不会管人闲事,你须自称为雪惊人的弟子,因修炼师传内功‘伤心大法’,阴阳二气相冲而走火入魔,听明白了?”言罢负手踱出凉亭,向来时路上缓步行去,不一刻便隐没在花丛中。

舒怀独候凉亭,苦挨一阵,终于抗不住昏晕过去。便在此时,花径上行来一个手挽竹篮的少女,望见亭中有人,微皱起眉头,行到舒怀身边,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往他腕间一搭,甫一接触,便被震得弹了开去。她从竹篮花草中翻拣出一枚生满红色小果的枝丫,捏碎几粒小果,把浆汁滴到他人中上。一股辛辣猛烈的气息冲入鼻腔,舒怀忽然清醒过来,张开双眼,待看清眼前那张脸庞,不禁呆了。

少女肌肤若雪,下巴尖尖,口鼻玲珑,一双大眼宛如纯黑的水晶,似清可见底,又似深不可测,净洁剔透得不沾半星凡尘烟火。她神情单纯,面相稚嫩,蹙起眉尖斜睨过来,那情态冷淡而又生动,让人顿觉一股空山晓雨、清溪夜月般的灵气扑面而来。

舒怀一时忘却身上痛苦,直到少女淡淡问他“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他才确定眼中人乃是活生生的真人。他提一口气,竭尽全力发出连贯的话声:“我叫舒怀,因修习师父所授‘伤心大法’,阴阳二气相冲,走火入魔。”

少女身子一颤,左手纤纤指尖抵在齿间,显得极度惊异,好一会儿,她才移开手指,问道:“你师父是谁?”声音已是不住发颤。

“家师雪惊人。”他依照卫孤云嘱咐说出谎言,脸上微现羞红。

少女哪能看出他心虚之色,“雪惊人”三字甫入耳,便低呼一声,身子软软欲倒,忙伸手抓住面前石桌边沿。舒怀经脉中二气厮杀之剧已达巅峰,再也撑持不住,口中鲜血泉涌,昏死过去。

少女本擅针灸之道,此时针匣却在花谷居室中,眼见舒怀略加耽搁便会经脉爆裂再也无救,急切间见亭外角落里植着一丛仙人掌,其上密布尖刺,与银针仿佛。她竹篮里正有一柄小镰刀,立刻过去割下一块。她拔刺灸穴,双手快如翼翅翻飞,落针处尽为经脉交汇处的穴位,片刻间,便施针完毕。舒怀经脉交汇处的穴位被尖刺所阻,阴阳二气节节寸断,经脉震荡很快平缓下来,一时昏睡过去。

少女自去居室取来寒石针,再次给舒怀施针,将对应阳脉中的阴气吸了过来。她所用寒石针取材自远古寒石,其性至寒,果然奇经八脉中的阴寒之气如子遇母,尽数汇入任脉之中。

舒怀一觉醒来,已是日影西斜。少女倦坐石凳,以手托腮,倚桌小憩,雪白无瑕的肌肤映着夕光,宛如玉质。他心中微动,想起了婆娑。婆娑像牡丹一样媚艳雍容,这少女却像是深涧幽兰。

少女恰在此时张开眼睛,说道:“我将你体内阴寒之气导入阴脉之中,但阴阳二气并未相融,若是动用真气,又会相冲相撞。”舒怀身上安泰,本道疾患已消,闻言大感沮丧。

少女又道:“令师当年也深受这阴阳相冲之苦,所以我才又特地准备了这套寒石针,没想到先给你用上了,不过,经过了这些年,料来他必已练到阴阳混一之境了。”舒怀含糊道:“姑娘说得是。”

少女眉目间忽含羞色,道:“我与令师平辈论交,你以‘姑娘’相称,未免大不妥当。”

舒怀打量她道:“看你年纪,似比我还年轻些,难道还让我叫你‘前辈’不成?”

少女脸上一红,道:“你这般说话,我可要恼了。虽然我比你只大几岁,到底高着一辈,难道他……从来没有提到过花雨奴?”

她目中泪光隐约,舒怀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奈何对她和那个凭空而来的师父一无所知,只得支吾道:“是啊,师父很少说自己的事。”

花雨奴凄然一笑,道:“他说过,要一生一世陪我看花开花落,分别多年,这句话我无时或忘……”忽然哽咽不语,低了头收拾石桌上的寒石针。(花雨奴、雪惊人的故事详见绝艳系列之《碧血花》)

她收拾完后,挽篮而去,舒怀凝视她消失处的花径,怔了好一阵,这才起身寻去。不多时便在一道飞瀑流泉的山崖下找到了一所屋子,屋宇不大,院子三合,将一方洁净平整的石砖庭院围在当中,院前一株大梧桐树,将整个院子笼住,树枝间几只白鸽起起落落,忽又飞入西边屋顶上的鸽舍内。东首一道屋门半敞着,隐隐传出声息。

舒怀走到门边,见花雨奴临窗而立,微微颤抖,显是极为伤心。此时,他已明白花雨奴对雪惊人情根深种,见她这样,心下恻然。便故作不见,邀她出屋,拣自己同父亲的各样事情,以师徒的名义讲出来。花雨奴听着一时微笑,一时嗔怪,全无怀疑。

若依辈分,舒怀乃是花雨奴晚辈,相对说话,又不能没了称呼,他为难一阵,说道:“我叫你姐姐吧,你只比我大几岁,看起来比我还小,‘前辈’这两个字,我实在是难以出口。”

花雨奴道:“随你去吧,姐姐就姐姐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起来偏小?十六岁那年,我养的驻颜花终于开了,本来配以其他花草可以青春永驻,可是我想,倘若六十岁了还是十六岁的样子,岂不把人羞死?我单是吃下了驻颜花,大约四十余岁后,驻颜之效逐渐减退,相貌就能慢慢跟上年龄了。”

舒怀大感惊奇,失声道:“还有这样奇花?”

花雨奴点了点头,指点着近处看得见的花草,一一细细说来。舒怀如聆天书,惊奇之余央告道:“姐姐,你能给我一朵驻颜花么?”

花雨奴笑道:“你一个少年家要驻颜花干什么,是送给你娘么?”舒怀脸上一红,并不吭声,原来他想送的不是娘亲,而是婆娑。

花雨奴也不深问,微微一笑,道:“驻颜花难得开花,我那次之后,最近才又打了个骨朵。你先别高兴,这一朵早有安排,断不能给你,不过,下一次再开,一定给你留着。”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月上树梢,花雨奴日间连番施针,又骤得情人消息,大喜大悲,不禁困倦,便伏在石阶上睡去,舒怀却无困意,起身沿石径行去。

这百花谷在荆棘林高处洼地中辟地而建,隐秘之极。依着山谷原有地势,各种花卉草木处处可见,风姿各异。为方便浇灌,屋后下来的泉水河道经过人工凿引,蜿蜒环曲,几乎绕过了整个百花谷,舒怀顺水而行,看遍谷中风光。他对驻颜花最是好奇,可惜却无法辨识。

花径在东面山岭下的一带荆棘林前到了尽头,那些荆棘生长得极其茂盛,绵延无际,人兽难越,恰是百花谷的天然屏障。舒怀负手观景,万籁俱寂里,竟觉得有些可怖,心里也躁动不安。便在此时,他头顶上空风声飒然,一只黑色巨鸟快速掠过百花谷上空,向荆棘林西北方向飞去。舒怀抬头看时,只余一个黑影。它双爪间好像抓着什么,只是速度太快,未能看得真切。

不大会儿,花雨奴便一路焦急呼唤,分花拂影而来。舒怀忙高声应答,迎了上去。二人一路返回,花雨奴依言指给他看驻颜花,见那花生长在一处水边的陂地上,花株高约二尺许,叶片细长,中间花茎结着一枚骨朵,尚自青涩幼小。舒怀曾经行过此花畔,却未想到,这令世人梦寐以求的奇花,看来竟是如此平常。

花雨奴瞧着那花,神色温柔,道:“驻颜花生长极慢,这骨朵再过两个月左右,才能开放,开后十二个时辰内必须采食,过时花朵便会化为雾气,消散无形。想来会主也是记挂这花,才会早早到来。”

舒怀道:“会主,就是卫大人吧?”花雨奴道:“是啊。你不知道么?”舒怀怕多说多错,不再开腔。

次日一早,花雨奴以寒石针将舒怀体内阴脉中的阴寒之气引入任脉之中,在玉堂、中庭二穴上各施针法,欲将阴气全部封存在二穴之间的膻中大穴内,哪知一旦集中,反因气息过盛而剧烈震荡,舒怀胸口如有冰山载起载落,难受得脸青唇白,浑身打战,话也说不出。

她忙又将寒气散诸阴脉,一时愁眉深锁,道:“你身上阴气之盛之纯,仿佛阿雪当年,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灵气、邪气,实是难以辖制。我已尽力,目下阴阳虽各暂安,我却担心,只怕你不使用内力真气,二气也会厮拼缠斗,这可如何是好?”

她深深烦难,舒怀反觉不安,当此之时,卫孤云施施然而至,花雨奴起身见礼,极是恭敬。卫孤云道:“照料花草们去吧,我有话跟舒怀讲。”花雨奴依言退出,携了水壶、花锄和剪子行入花间。

卫孤云指点椅子让舒怀坐下,自己也在上首坐了,微笑道:“我曾是江湖中人,花雨奴、雪惊人是我风云会的花雪二仙,雪惊人的伤心大法本系我所传授,你虽未修习此项内功,却也是身具阴阳二气相激,致有此患,这调理二气、融合阴阳的道理却是一样的。若非七年前我被对头废去武功,当可凭自身修为替你分流二气,现下小花令你阴阳暂安,我再把融合之法教给你,日后造诣如何,全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舒怀欣喜之余,忽道:“卫大人,你如此待我,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我效劳?趁早说明了,免得我回报不起。”

卫孤云失笑道:“若说我本无所图,大约你难以相信,倘若你定要回报于我方才安心,那么,我本来要鱼惊涛帮我办的事就由你代劳吧。”

舒怀道:“什么事?”卫孤云笑道:“现下时候未到,等你阴阳二气平安了,我再告诉你。”叹息一声,又道,“鱼惊涛曾是我会中八大使者之一,他所持青溟剑也是我所赠。我并不后悔救你,对他却不免抱愧于心。”

那鱼惊涛武艺高强,隐有宗师之风,却只是卫孤云的手下,可见昔日卫孤云武艺又是何等高妙,又有何人伤得了他?一念至此,舒怀便问道:“当日毁了大人武功的是谁?”

卫孤云微笑道:“你想替我报仇?不必了,那人毁我武功,焉知他没有武功尽失之时?何况我因此而考取功名,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尊荣俱可说是拜其所赐,我并无所憾,亦无所恨。”

舒怀又道:“那么,我到哪里才能找到雪惊人前辈?”

卫孤云笑了笑,道:“小花儿与雪惊人相互有情,后来雪惊人因故身亡,小花儿伤心殉情,得昆仑山上善真人相救。她醒后失去部分记忆,我也不敢告诉她真相。你也留心,别在她面前露出声色。”

舒怀喃喃道:“原来雪惊人早就死了。”他本来感于花雨奴一腔痴情,想要帮她找到意中人,不料真相如此,一时心中如悬铅石,沉甸甸的极不舒服。

谈说间,卫孤云便将如何调运真气、互化阴阳之法一一道来。其法精深微奥,舒怀性本聪明,自身修为也深,容易领会,有几处不甚明白的,卫孤云也详细讲解。自此,舒怀独居一室,勤加修习,闲时便跟着花雨奴伺弄花草,日子本来甚是清静自在,只是婆娑的音容常会潜入梦来。修炼五十余日,虽还不能阴阳相融,却能分别调运二气而不致相互冲撞了。

这日练罢功,刚从床上跳下,便见卫孤云进门来。寒暄几句后,卫孤云道:“今日我来,有一事求助于你。”

舒怀断然道:“大人对我恩重如山,舒怀刀山火海也去得,大人尽管吩咐。”

卫孤云道:“此番我为驻颜花而来,只是这花并非自用,而是为了当今皇上。皇上自幼身体欠安,操劳国事,年未三十,已白发萧然,身边一无所出。驻颜花营荣气血、百邪不侵,能长葆青春。此花不日将开,皇上数日内便会驾临洛阳,他身系江山社稷,万不可有丝毫闪失。那日我去流水堂,已经请动鱼惊涛扮作我的亲随,暗中护卫皇上,既然他折于你手,只好请你代领其劳了。你放心,皇上回京之日,便是你职责尽到之时,必不强留。”

舒怀正色道:“我听说当今皇上勤勉爱民,若他服下驻颜花,从此贵体康健,天下百姓也能多过几十年好日子,舒怀能为此效力,也算是一件幸事。卫大人放心,舒怀必竭尽全力,保皇上平安。”

卫孤云欣然颔首,微笑道:“卫某这一生从不服人,对皇上却是心服口服,一个病人能将天下治理得如此繁荣昌盛,唉……”他突发一声叹息,意味深长,目光中隐约有复杂难明的情感。

此时雷声乍起,震得人心神动荡。二人齐至窗前,只见云暗天低,花树乱摇,雷电交加,不一刻,雨刷刷暴下起来,尘土和花木的气息激扬开去,清浊混杂,郁烈得呛人。卫孤云两眼闪亮,面现潮红,喃喃道:“我喜欢这种天气,充满力量,狂暴肆虐,令我激动。你知道吗,舒怀,我不愿被寂寞和厌倦打倒,我是为轰轰烈烈而生的……”

他突然冲出门,冲到雨地里。大雨如注,他仰起脸张开双臂去迎接。这优雅风度下迸发出的不羁热情,电一般击中了舒怀年少的心。他感到对方躯体内藏着一股火热凶猛的力量,几乎没有犹豫,他也冲进了大雨中。(卫孤云事迹参见《绝艳》系列之《金玉盟》、《碧血花》)

风急雨潺潺

马千行骑在他的大宛名驹“赤兔”背上,缓步行走在一辆青色油壁马车旁。这赤兔通身枣红,四蹄雪白,日行千里,乃是十一年前先皇御赐。这次为避人耳目,马千行在它身上涂了些赭黄色的颜料。油壁车里传来几声清咳,紧接着便是一阵爆发似的剧咳。他向车窗探近上半身,低声道:“您觉得怎样?”

过得一会儿,咳喘渐缓,一个虚弱的男子声音道:“喝了两口枇杷露,略好些了。”窗帷掀开一半,露出一张青白瘦弱的脸孔,正是当今皇帝李瀚,“快到洛阳了么?”

马千行道:“还有二十几里就到了。”此行洛阳,马千行挑了“马家军”中七名精锐,护着托病罢朝的李瀚秘密离京。这一路上,以马车为中心,前后两里之内共有四名马家军,另有一名扮作车把式,两名伏于车中,马千行骑马傍车而行。八人武功超卓,老于江湖,前后呼应,任何风吹草动均难逃法眼。

大雨瓢浇,赤兔马身上赭黄为特殊材料所制,遇水不变,马千行戴着斗笠,只遮得头脸,一身青布衫却早给雨水淋黑。李瀚看在眼里,忽道:“这些天来,洛河沿岸连日连夜大雨不止,是近十年少有的大涝天气,洛河水位必定暴涨,你跟我分路走河边,我要看看汛情,当年父皇在世时建的拦洪水闸,我也想看看。”

马千行一惊,道:“雨太大,您抱恙在身,还是先到洛阳再说吧。”

李瀚道:“十年前,洛河也曾发过大水,洛阳两岸里坊尽被水淹,百姓死逾千人,这一回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马千行恳求道:“您心系百姓,小人本不该多嘴,只是小人肩上担子太重,求您体谅,再说,天大的事,您也得先保重身体啊。”

李瀚道:“我这身体横竖就这样了,有这九和枇杷露,料来支撑得住。前面就有路口,咱们就从那儿下去。”皇帝心意既决,马千行无奈,只得听令。

车马照旧走官道,李瀚披蓑戴笠骑上赤兔马,马千行执辔步行,顶风冒雨沿洛河行去。洛河自西而东横穿洛城,距城二十里处建有拦洪水闸,向有官兵驻守。李瀚不看水闸还罢,一见之下,气便不打一处来,只见水闸闸室明显倾斜,闸后翻沙冒水,几至倒塌。李瀚一路黑着脸自责疏忽,马千行唯唯诺诺,不敢多言。本来水道上也有进城的渡船,连日暴雨之下,河道升高变宽,河水汹涌,直走到第三个渡口,才见到渡头泊着一艘大渡船。

大雨正急,也无人敢渡,二人匆匆近前,马千行刚叫得一声“船家”,便见舱门里抢出两个人来,一人在前张着双手,大步直迎到马前,正是宰相卫孤云,一人在后举着大伞,便是扮作亲随的舒怀。他将伞遮向李瀚,卫孤云则扶皇帝下马,一边含笑道:“可把您盼来了。”李瀚眼含惊奇,实不意自己临时改道,竟也让卫孤云接了个正着。

马千行道:“云兄怎知我们会走水路?”

卫孤云叹道:“只要明白咱们老爷心里真正想着什么,自然就能知道。何况,陆路有孟老弟候着,横竖不会落空。”

船是向船家雇下的,摆渡的便是船主一家,为避耳目,几人含糊相称,更不用参见行礼。刚刚上船,李瀚便是一阵剧咳。马卫二人一个忙着给皇帝捶背抚胸、喂服枇杷露,一个忙着取出携带来的便服给皇帝换上。舒怀旁观这乱哄哄的场景,不免对这病歪歪的皇帝感到惊奇,如此羸弱的躯体,竟能坐拥天下、驭使群贤!

忙乱一阵,李瀚渐渐平静下来。待到入城,河堤到处溃损,几乎平堤的河水从溃损处涌出,沿岸民居中地势较低处已积了半人高的水,被水泡着的人家忙碌着冒雨搬家。李瀚无神的眼睛像被什么点亮,虚弱的面部忽也有了生气,叫来船家,问道:“这般大水,怎不见官府派人修缮水闸、筑堤防洪?”

船家答道:“刘大人说,洛河的水自打十年前那回过后,再没有涨出来过,这一回也不打紧。说实话,小人一辈子在这洛河上来往,看着这水邪门,本来今日是万万不会摆渡的,贪图先来那客人出手大方,才敢冒这大险。”

李瀚又问:“十年前那场大水之后,朝廷不是把两岸里坊百姓迁往别处了么,何以又住满了人家?”

船家笑道:“咱们洛阳寸土寸金,白放着这些地皮,刘大人心头该多难受啊?这两年他把房地卖给外来洛阳之人,听说光这项买卖就挣了好几十万。”

李瀚疏淡的眉毛皱了起来,恹恹无神的眸子如有电光迸射出来,一股强大的压力迫得人不敢对视。他挥退船家,命马千行取出纸笔印玺,分写了两道手谕,一道给马千行,让他传谕右鹰扬卫将军孟弦,即刻调派八千禁卫筑堤防洪,修固水闸,疏散百姓;一道给卫孤云,传谕刘光祖亲领全家老幼参加筑堤,家产尽数充作防洪资费。

马卫二人对视一眼,卫孤云犹自沉吟,马千行压低了嗓子决然道:“自出长安,小人就决心寸步不离左右,这两道手谕就请卫大人一并传达。”

李瀚道:“这雨只消再下半天,洛河决堤势不可免,情势紧急,你二人分头行事,不可片刻耽搁。”

马千行道:“小人留下,让这少年前去传谕也就是了。”他伸手指了指舒怀,后者正站在前舱门口看着船家靠岸。

李瀚叹道:“十二禁卫将军的派头你也不是不知,这少年若去传谕,孟弦必不肯轻信,定会将他细细盘问,再来参见,又得耽搁多少时候?”

马千行道:“无论如何,您的安危重于泰山,小人愿担这抗旨之罪!”

他这两句话说得掷地铿锵,李瀚微微一愕,青白的脸上涌起两团红晕,双目湛然凝视他缓缓道:“马大人硬要抗旨,朕也无可奈何,朕今日就投身洛河,替洛阳百姓打个先锋!”

几人说到激动,各自忘了掩藏身份,所幸雨声既响,几人话声放得又低,船家并未听闻。李瀚既以性命相胁,马千行再难坚持己见,鹰隼似的双目中怆然含泪,哽咽道:“臣遵旨。”

卫孤云招手叫过舒怀,郑重道:“舒怀,今日情势特殊,你护送皇上速去百花谷,那驻颜花今日必开,万万不可错过。”

马千行瞧住卫孤云,道:“卫大人,那驻颜花果有奇效?”

卫孤云微微一笑,道:“自当年入殿为臣,卫某便有两个心愿,一是助皇上登基,一是让皇上龙体康强,前一个是达成了,这后一个么,马大人明日可以亲见。”

马千行点了点头,转眼打量舒怀,目光如两道电光在他身上滚过,向他伸出手掌。舒怀知道他是要考较自己功力,便也伸掌与之相握。双掌一交,马千行立刻施出七成内力。他运力较缓,以防伤及对方,哪知那力的锋芒寸寸探入对方体内,舒怀却是不动声色。他微感惊讶,催力加速,内息汇集如球,自舒怀掌心劳宫穴强势突入。刹那间,舒怀手掌有种充气般暴涨的感觉,气流如龙似蛇,循脉上蹿,震荡得他袖中手臂皮耸肉颤。他少年气盛,对方既然节节进逼,他便一心要扬眉吐气,马千行进袭的是他的手厥阴心包络之脉,他便运足青溟剑灵所化的纯阴真气,由该脉自上而下,倾倒冰澜般狂泻下来。

旁人但见舒怀脸上青气一闪,马千行便惊咦一声,右掌急切回缩,整只手掌白气缭绕,竟似结了一层薄霜。马千行吃了小亏,只怪自己轻敌,左掌疾探,扣住了舒怀左手,气分三股,同时自舒怀左手关冲、液门、中渚三穴突入,三穴上下相连,三股气流便如三个巨浪,一浪接一浪地涌入,前后推送,势更凶猛,正是他的“浪打浪”绝技。舒怀运起卫孤云所授心法,一边收回手厥阴心包络之脉中的剑灵之气,一边调运纯阳真气急迎那连环三浪。马千行万没料到这回遇上的竟是纯阳真气,吃惊之下,也顾不得趁隙伤人了。他一时大起爱才之意,内力疾收,三浪回卷,反震得他撒手倒退三步。

这一来人人都道马千行力不如人,舒怀却知对方是有意退让,抱拳道:“多谢马大人手下留情。”

他神情真诚,马千行大感欣慰,笑道:“真不知卫大人从哪里寻得这般奇才,阴阳双修,深不可测,马某放心了。”牵了赤兔,策马奔去。

卫孤云瞧向李瀚,说道:“皇上,那驻颜花乃绝世奇葩,微臣命人养育数年,方才结出一枚,这两月微臣托病告假,亲自照看,确知此花今日之内必开,请皇上无论如何,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微臣与皇上一场君臣,蒙皇上不弃,倚为股肱,谨以此花相报,不负相遇。”

这番话他说来恬淡,神情间隐含深厚感情。李瀚目光柔和,点了点头,道:“卫大人之心,朕都知道了。”卫孤云向他脸上凝望一眼,将上谕纳入怀中,踏了跳板下船,取了在岸上高处酒馆里寄放的马车,往刘光祖官宅而去。

天色阴沉,水汽厚重,雨未见小,刷刷刷下得地惨天愁。搬家百姓扶老携幼,乱哄哄相互挤撞,大雨中狼狈不堪。李瀚缓缓扫视,目光忧郁,喃喃道:“我久欲令天下百姓暖衣饱食、无忧无患,岂知近在洛阳,便见百姓举家仓皇之状,李瀚啊李瀚,可笑你夜不安枕、数载辛劳,却也不过尔尔……”他自嘲自讽,一边出舱下船。跳板上风雨正疾,吹得他一个病弱佝偻的躯体如要跌坠下去。

舒怀心潮涌动,箭步追上,落足轻盈,自后撑伞遮住李瀚头顶。他见李翰为了察看汛情,骑着马从风雨中行来,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慨。而相见以来的所见所闻,让他既感怜悯,更感崇敬。卫孤云备下的马车原是两乘,舒怀扶李瀚上车,道:“百花谷就在邙山之中,舒怀送您尽快赶去,决不会误事。您身体康健,不仅是卫大人、也是舒怀和天下百姓的心愿。”

他的真诚仰慕和关切之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李瀚心头一暖,微笑道:“舒怀是吧,你送我去洛阳王府。”

这句话若叫洛阳王李溟听知,必定会高兴得若惊若狂,可惜此刻说者轻描淡写,听者亦是半分不知其中凶险,只微微犹豫道:“卫大人再三交代,驻颜花开放在即,皇上莫要耽搁了。”

李瀚咳了几声,微笑道:“若非为了会洛阳王一面,我何必兼程赶来?卫大人一片好心,只是我命在旦夕,再神奇的花,恐怕也救不了我的命。”

“命在旦夕?”舒怀一凛,道,“您言重了。”

李瀚目光望向雨幕深处,出神片刻,微叹道:“一眨眼,李溟出居洛阳已有七年了,我知道他天天都在想着我,我也早想来见他一面,有些话我要对他说。”

舒怀点了点头,跨上驾座,驱车向西北方向驶去。行了不久,忽听车厢里传出努力压抑而仍难克制的呻吟声,他忙将车就地停下,推开车门,只见李瀚双手死死按住腹部,全身蜷缩,颤抖得极其剧烈,失惊道:“您哪里不好了?”

李瀚已不能说话,面色灰败,双眼半闭,宛若死人。舒怀心中狂跳,钻入车厢,一手稳住他身体,一手伸掌贴在他背心,将纯阳真气缓慢输入他体内。过得一阵,李瀚苏醒过来,惨淡一笑,道:“我的咳喘仅是毛皮小病,这个把月来,我腹部不时剧痛,如厕之时血流如注,痛不欲生。我早已不许御医为我诊治,即使是马大人卫大人,也不知我真正的病情……”他因虚弱而显得涣散的目光令舒怀胸中酸楚,他重上驾座,抖缰催马,风雨扑面,将他情不自禁流下的热泪掩去。

“五月二十,御驾洛阳”,这八个字刻画在一片深紫色的牡丹花叶上,是昨天早上由一只白鸽带来的。那时它停在李溟书房的窗格上,他以为是一只因风雨而迷路的信鸽,等他捉住鸽子看到它腹部紫叶上的八字,一颗心顿时咚咚狂跳起来。他从没想过,会有这般大好机会。这个机会完全打乱了他的想法和步骤,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也许,这世上希望皇帝去死的人并不止他一个?他想。

他的五百女军每十人一小队,每五小队为一中队,每二中队为一大队,五名大队长称为“桃花五绝”,武功最高,容貌最美,最得婆娑信任。阿瓣,蕊儿,小萼,叶子,香香——当李溟召来这五个少女时,忽然觉得,空阔寂寥的殿堂变窄了。

婆娑瞧着她们时,眼光充满怜惜和爱慕。当年她幸运地得到了主人收录着天下奇功的《天外集》,把其中的五项武功:“碧落黄泉剑”、“乱神咒”、“九幽慑魄手”、“天罗舞”、“迷迭香”,分授给她们。此次,她们将埋伏于城外十里处,不惜一切代价,刺杀皇帝!她们前脚离开,婆娑便带上“七仙女”和四十名身手最好的女亲兵后脚跟出,她不想任务有失,也想确保五绝的安全。“七仙女”的称谓与事实相反,她们都是李溟小时候的奶娘,李溟学武,她们在旁凑兴,二十余年练下来,身手并不逊于江湖高手。她们对他忠心耿耿,一心指望他登上皇位,为此她们可以豁上七条老命。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回来。李溟表面上还沉得住气,内心却开始后悔。或者,他应该听从婆娑的劝告——等到桃花大阵练成,再明刀明枪跟李瀚一争天下!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紫色叶片,突然揉碎了扔到屋外。他在婆娑所居细月轩的游廊上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大雨交错的天空。他的心情越来越烦乱,如果这次是个圈套,他损失的将是精锐力量!他捏住双手,内心巨大的压力逼得他手上青筋暴起。“过来!”他突然大喝一声,将廊柱后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吓得浑身打战。

那是个服侍婆娑梳头的婢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慌慌张张过来,颤巍巍叫一声“王爷”。李溟认得她,那个花农的女儿戚巧儿,她被婆娑收为婢女,因她目睹过父亲之死,婆娑还是让人给她服下了洗尘汤。她本来活泼伶俐,自此变得沉默忧郁,仿佛对什么都怀着惧意。

她低着头,李溟只看到她尖俏的鼻尖和饱满玲珑的下唇,心里突然一动。他伸手托起她脸庞,发现这个胆怯的少女长得极其娇艳:“好好说,有什么事?”他尽量把声气放得柔和。

戚巧儿垂着长而弯翘的睫毛,挡住漆黑如水的眼波,结结巴巴地说道:“闵婆婆进来传话说,有人求见王爷,现在缤纷堂里候着。”

缤纷堂是王府正厅,他闻言一愕,慢慢放开了她。七年了,洛阳王府没有人来访过,皇帝一纸诏书,天下人便将他视作毒蛇猛兽远远相避。是谁在这节骨眼上前来求见?谁敢公然违抗当今皇帝的禁令?

他匆匆赶往缤纷堂,还隔着一进院子,就听到了不歇气的咳嗽声。他从里侧的门走进厅堂,一眼看到了舒怀,一股怒火顿时腾起,流水堂一战之后,他就失踪了,现如今这小子公然带人上门,行事颠倒狂悖之至……忽然他认出那个蜷缩在宽大椅子中剧烈咳嗽的人来,惊讶得张大了嘴。他派出全部精英去刺杀李瀚,而对方竟会自动送上门来!

异样的静默之中,李瀚的咳嗽声显得格外辛苦,竟然咳出一口血来,然后咳嗽声停止,他拭着嘴边的血迹,正视不远处的李溟,微微一笑,道:“李溟,你还是这般俊。”

李溟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很欢畅,很痛快,又好像很辛酸,很愤怒。李瀚安静地看着失态的兄弟,等他声音渐低,才道:“这些年,当真委屈你了。”李溟不语,又开始怪声冷笑,李瀚叹息道:“我知道你恨我,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李溟忽又石像般定住,脸上表情快速变幻,片刻后,他归于冷淡,微微欠身,道:“七年,你借了我七年皇位,现下该还给我了。”

李瀚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又开始咳嗽,咳了一会儿,黯然说道:“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话对皇兄说了么?”

李溟蓦然沉下脸来,神情狰狞,厉叫道:“你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今时今日,却还来称兄道弟,可耻呀!”他突然把风度抛个精光,一个箭步冲上来,青筋暴突的双手揪住李瀚胸口,大叫道,“你拿什么跟我争?你这个病葫芦、药罐子!我熬也要把你熬死!”他使劲摇晃着皇帝,摇得后者几乎散架。这激烈的一幕是舒怀完全没有想到的,惊怒之下,抢上一步怒喝道:“放开皇上!”

李溟脸上青气一闪,转头瞧着他,怪笑道:“臭小子有本事,这么快就攀上了高枝。你敢背叛我,当真不怕死么?”

他威胁的是舒怀的命,舒怀想到的却是婆娑,不禁气沮,心道:“狗王,暂且由得你,若敢当真伤害皇上,姓舒的叛了你、宰了你又如何?狗王想当皇帝,姓舒的第一个不答应!”他当初答应投靠洛阳王,仅仅是顾虑到婆娑的安危,内心对他深怀憎恶,没想到此王竟还觊觎皇位,若是除之,既可解婆娑性命之胁,亦可扶明主圣躬之困,正是一举两得。他打定主意,表面安静,暗里蓄势待发。

李溟放脱李瀚,冷冷道:“走,到书房,写诏书让位给我。”

李瀚扶着椅靠站定,忽然露出一个悲惨苍凉的笑来:“七弟”,他这样低唤了一声。李溟鼻孔里重重一哼,挖苦道:“你叫得出这两个字,可见你的脸皮远比我厚。”

“七弟,”李瀚神情坦然,声气低弱而平稳地说道,“虽然我体弱不武,终究是嫡长,父皇偏心于你我没有怨言,可我怎能忍受自己的命运就此改变?你不甘居于我下,我又何甘一生心愿随之沉埋?说来也许你会嘲笑,自我懂得身为太子、将会掌有天下起,我就决心做个贤明之主,让我的百姓衣食无忧,为此我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没有过过一天安生享乐的日子。七弟,如果你做皇帝,自信能胜得过我吗?”

李溟嘲弄地道:“我早看出来了,无论你多么努力,不过是个守成平庸之君,待我登上皇位,我要荡平突厥于阿尔泰山之下,扫灭回纥于鄂尔浑河之滨,平吐蕃南诏,收天山南北,纵马西进,混一宇内,建不世奇勋!吓着了吧?脸色真苍白,光是听一听,皇兄就发抖了。”

李瀚的脸色确然逾加苍白,双眸含着深深的失望,亦隐隐露出欣慰:“不来见你一面,我终是不能完全死心,果然,你的心里没有百姓,只有天下——你一个人的天下,我从来没有看错你!”

李溟勃然怒叫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收起你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你敢说当年父皇驾崩与你无关吗?父皇本来好端端的,驾崩之前两天,还亲口许给我太子之位,为什么他会突然驾崩?还留下诏书传位给你?高可攀说遗诏是皇上的亲笔,我不相信,决不相信!父皇爱的是我,他恨不能将所有一切都给我,决不会对我出尔反尔!李瀚,我反你,不只因为恨你,也要给父皇讨一个公道!”

李瀚脸色如死过去般灰败,双目紧闭,唇齿紧咬,汗水嘀嘀嗒嗒,从枯白的两鬓间滚下。直到李溟喊完了,他才徐徐睁眼,低声道:“我背负着罪孽,从不敢懈怠,但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溟叫道:“什么罪孽?你给我说清楚!”

李瀚凄凉一笑,道:“现在说清楚又有什么用?这些年,我不把自己当人,活得很苦很累,好在老天终于要结束我的痛苦了。”

李溟“啊”地大叫,双手箍住李瀚,厉声道:“是你害死了父皇,果然是你!你是怎么下的手?不说清楚,我立刻结果你!”他青筋毕露,狂怒得几乎失控,李瀚在他手中,衰弱如玩偶,性命十分堪忧。舒怀已被二人所说之事震住而忘了救护,他内心已对李瀚深深拥戴,视之为完美,不敢想象,这样仁爱英明之人会谋害生父!

李瀚惨笑道:“父皇不是我杀的,但却是为我而死的,其实我也恨这个皇位,它让父皇不得善终,让我们手足相残……”

一边舒怀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这才放下,耳听得李瀚续道:“李溟,不要用你的手杀我,反正我活不久了,何况杀我也没用,离京之前我已写下密诏,交托在我所信任的大臣手中,五月二十一,也就是明天,他便会当着群臣拆看密诏——我传位给十一弟李涯的诏书。”

“五月二十一,李涯,明天?”李溟喃喃道,两手从李瀚颈边断折般坠落。

李瀚伸出手去,握住了李溟一只不断发颤的手,道:“七年过去,李涯已经长大了,他比我多了刚毅,比你多了仁慈,一定会是个好皇帝。早在月前,我就替李涯登基做好了种种布置,你根本没有机会影响大局。这些年,你在洛阳的所作所为我当真不知么?其实,你的桃花大阵根本就是一场梦,‘桃花五绝’全是李涯亲自挑选的人……”

一瞬间,李溟的血被突然抽空了,全身没有了一丁点儿温度,连眼珠都似被无形的钢针钉住,脸色比李瀚还要苍白,还更枯萎。

李瀚用力握紧兄弟的手,叹息道:“认输吧,李溟,远走高飞,做个自由自在人……”

“不!”李溟像一头猛醒的狂兽嘶声怪叫,狠狠甩开李瀚的手,“我不会认输的,决不,死也不!”他青筋暴起,满面通红,眼神疯狂,突然双手一振,将李瀚掀了出去。李瀚的病弱之身犹如一只纸鸢,飘飘荡荡,往后飞去,砰地撞上一根圆柱,弹落在地,口中血如泉涌,一时连呻吟呼痛之力也无。李溟犹自不舍,嘶叫声中,拔步冲向李瀚,双手箕张,满脸狰狞,势欲将之生吞活剥。

李氏兄弟相隔太近,李溟突然发难,舒怀虽有防备,也救援不及。“狗王!”他咬牙切齿,脚下跃动,双掌齐出,左阴右阳,以难以想象的力道、速度,截向疯狂的李溟。李溟心神狂乱之下防护不周,慢了一分,怪叫声中身体后掠,“咔嚓”声响,余势竟将他撞上的殿柱震裂,梁尘随之簌簌而下。舒怀正要跟进动手,“慢着,舒怀……”李瀚微弱而急切的声音制止了他,“你,放他走……”

舒怀一怔,咬牙道:“这厮处心积虑篡夺皇位,伤害皇上,放了他岂不是放虎归山?”他原不懂什么君臣礼仪,既不情愿,便出言反驳,只怕李溟乘机出手或逃走,目光炯炯,盯住对方一眼不眨。

他背对着皇帝的方位,没察觉身后有什么异样,李溟却看见,李瀚近处的侧门里,无声进来一个少女,伸出双手,轻盈扑近李瀚。李溟心中大跳,那是婆娑的侍女戚巧儿,若她拿住那半死不活的李瀚,局面又将在自己控制之中!

他怕舒怀惊觉阻挠,不再强抑受伤后涌上喉头的热血,哇地一声喷将出来,喘息片刻,又喷出一口,这一下,却是急怒之下恶血攻心所致。原来,戚巧儿将李瀚扶起坐定,一手扶持他身体,一手贴在他后心,看李瀚勉力露出的亲切微笑,二人明明是相识,看戚巧儿的神情动作,显是在为皇帝运功疗伤。

李溟只感到血液沸腾,只听到自己狂暴怨愤的心跳,原来,这个花农的女儿也是皇帝的耳目!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甚至婆娑——戚巧儿不是她留下的么?舒怀不也是她救下的么?他突然冲了出去,冲到大雨之中,雨水冰凉,他仍然觉得世界在燃烧。他明明处处优越于李瀚,为什么总是败在这个病人手上?一时间,他心痛如割,仰天大叫之际,一只右手蜷曲如钩,狠狠插入了自己胸膛。伴着一声痛彻心肺的厉啸,血从五根手指下冒出,雨水一冲,衣襟尽染。剧痛令他满脸扭曲,他抽出手来,感到天旋地转,摇晃着跪倒在地。

零落红满地

李溟冲出缤纷堂时,舒怀没有追击,叫住他的是戚巧儿。他曾经问过婆娑,知道她将戚巧儿收为婢女。此时他回身看到她救持皇帝的情景,脑中一乱,吃吃道:“你,你怎会……你是什么人?莫非,你……”

李瀚经她疗治片刻,缓过一口气来,含笑道:“想必你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位姑娘年纪虽轻,却是名震朝野的大内密探,先前你见过的天下总捕头马千行,这便是他最聪明能干的女儿马菀。”

李瀚介绍得隆重,舒怀果然惊住,想起初相遇时被那胡服银面的少女踏于足底的情形,鼻间仿又闻到了她鞋底的焦草之气,一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女孩子心思细密,见了他神情动作,便知他想起了旧事,哼道:“你还记仇!别忘了你曾打我一掌、放跑我追捕的要犯,我还没向你清算呢。”她的确是“玉蜂”马菀,“戚巧儿”是她众多假身份之一,花农戚群并不知道,他三年前就收为义女的姑娘乃是大内密探。

那夜荒原上,她在舒怀手下一掌败走,却并未放弃追踪婆娑,循迹追到洛阳,确定婆娑进了洛阳王府。她一时不敢擅动,转身进了义父家门等待机会——正因当年戚群进过王府催花,她才选择了他。那天在街头卖花遇到舒怀,纯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他武功超卓,人品单纯,结交此人,定会有用,所以她以灿烂的微笑吸引了他,以她亲善的态度将他拉到了身边。

进入王府后,舒怀运功催开牡丹,戚群惨死李溟之手,舒怀打伤李溟亦且重伤……马菀在那一片混乱当中决定:借机留下来。她悄悄吐出喝下的洗尘汤,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侍女。她一心伺机查探王府的秘密,陆续发现了一些可疑,组合起来虽还不完整,但洛阳王蓄势欲反之态推断可得。就在五月二十这天,她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心跳得异样的快。闵婆婆来叫她通报王爷有人来访时,她就直觉到将有大事发生。她一直隐身在缤纷堂后,直到李溟歇斯底里震伤李瀚与舒怀僵持时,她便现身出来相救皇帝。

缤纷堂中所见所闻,她已明白舒怀的立场,嘴上却不肯放过,冷笑道:“当初我怎么说的?‘学人做大侠,先把眼睛擦亮了来’,你所救之人跟这洛阳王干的是些什么勾当?依我看,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舒怀心头老大不快,道:“想诬陷我,没那么容易。皇上,舒怀虽曾迫不得已投靠洛阳王,但与他的阴谋诡计毫无关系,你信是不信?”

李瀚不答,微微一笑,道:“想见的人见了,想说的话说了,舒怀,我们去百花谷,那驻颜花,好歹试一试。”

舒怀大喜,向马菀睨了一眼,一边背起皇帝出门,一边冲马菀甩下一句:“你殿后。”

大雨中,李溟像一尊雕塑,舒怀三人经过他身边,他依然一动不动。隔着大门的地方,有块巨大的青石照壁,是一大丛千姿百态的石刻牡丹,舒怀曾经听说,这是李溟亲手凿刻而成。他越走越近,在距照壁十余步时,突然发现,照壁动了!整面照壁原地右转,原本严丝合缝的大石砖向两旁滑开,露出两道三尺见方、并连相通的地道来。

舒怀本能地后退,地道一侧倏然掠出一道身影。那掠出之人目光扫过舒怀三人,停在了李溟身上,一刹那,那两道目光中迸出舒怀永生难忘的光彩,那个人也随即向李溟飞奔过去。舒怀回身看去,内心生出难以言表的绞痛。“婆娑”,他低喃一声,面颊肌肉忽地迸起。

掠出地道之人正是婆娑。她披散的长发凌乱地沾在身上,湿透的紫色衫裤近乎褴褛,破损处多是刺目的伤痕。她刚出来时容颜苍白,神情恐慌,看到李溟时,失血的脸庞因为极度喜慰而蓦地容光焕发。她扑到他脚边,喜极泣道:“谢天谢地,王爷安然无恙!”

李溟抬起头来,淡淡道:“没想到,你会回来。”

婆娑道:“我自然会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王爷身边!”她的眼神中闪烁着狂乱的光芒,突然紧紧抱住李溟,失声痛哭,“死了,我们的人全都死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桃花五绝阵前竟然倒戈相向!我亲手训练的她们,竟然拿我教的功夫来对付我们!王爷,您处罚我吧,是我有眼无珠,误了王爷的大事!”

她哭诉着,甚至不敢去看李溟的表情,本以为他会震惊愤怒得跳起来,他却只惨然笑道:“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她惊讶地瞪大了泪眼,李溟手指李瀚道:“看到舒怀背上之人了么?他就是我的皇兄李瀚,他亲口把桃花五绝的来历告诉了我。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看着我瞎忙活,而我愚蠢无知,一世辛劳,只作了他人笑谈。”

他把手按到受伤的胸口上,神情痛苦。婆娑这才看到那五个犹在渗血的指孔,一声惊咦后随即明白,那是李溟自残所致。她伸手轻触他的伤处,他忽然反手抓住她的手,哑声说道:“五月二十、御驾洛阳,那只信鸽果然是整个陷阱的枢纽,我必须承认,我的皇兄永远棋高一着。我不明白的是,婆娑,”他垂下目光瞧着婆娑,讥诮道,“你为什么会回来?难道我还有什么值得出卖么?”

婆娑一呆,低声道:“我挂念您的安危,拼死冲出重围,您竟然怀疑我?”李溟不答,神情索然,从她僵住的臂抱间站直身体,伸出双手,将披散脸上的湿发捋向两边,垂下手时,指间千丝万缕,尽是一捋而落的头发。他打散发髻,单手伸入头发中向后一捋,又是满手脱落的头发。他嘿嘿笑着,手上不停,捋得十余下,水泊中漾满乌丝,头上已是鬓毛萧疏。他因心里极度煎熬,满头乌发瞬时脱落。

婆娑伸手到水中捞起一把落发,忽地站起回身:“舒怀,放下李瀚!”

舒怀心头一凛,摇了摇头,道:“他已留诏逊位于李涯,你留下他又有何用?婆娑,跟我走,我对你的心意,就如我们初相见时一样。”

婆娑冷然相视,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背叛王爷?难道你不知道,背叛王爷,也就是背叛了我?”

舒怀低声道:“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做。”眼瞅着婆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咬了咬牙,毅然道,“当今皇帝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真心实意想着老百姓,你该当跟我一起保护皇上,而不是帮助洛阳王谋逆篡位!”

婆娑冷笑道:“皇帝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背叛旧主而对他死心塌地?”

此言入耳,舒怀一颗心渐渐下沉。他没有分辩,一瞬不瞬地看着讥讽他的女子,只觉眼前令他魂牵梦萦之人,其实从不曾了解他。

隔着如幕雨雾,他眼光中交织的爱慕与失望突然刺痛了婆娑,她仿佛看见,那颗无比眷恋她的心正步步走远。她突然有些着急,有些不舍,情不自禁走近两步,凝视舒怀道:“那么,即使是为了我,你也不能放弃这个皇帝吗?只要你不再管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今天我就跟你走。”她的手下意识地向他半伸着,纤指柔弱,似在等待他手的相握。

舒怀的目光滑过她热切的眸子,落到她苍白秀美的手上,胸口忽地灼热。和她在一起过上一百年,每一天,眼里都有她的笑容,耳边都有她的软语柔声……即使这样想上一想,他也禁不住心跳加速、头晕脸热。此刻,心慌意动的不只舒怀,也有一边似已崩溃的李溟。众目之下,婆娑甘愿以自身来交换他的前程,虽然让他大失颜面,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期待。舒怀会答应她吗?

“对、不、起。”片刻后,舒怀微微摇头,艰涩而坚决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神色痛苦,又有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轻松。

仿佛被人迎面掴了一掌,婆娑苍白失血的脸上蓦然满是红晕。她死死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冷笑道:“王爷说得对,你这把剑根本不称手,应该继续打磨,狠狠打磨,幸好,我还有一次打磨的机会。小子,摸摸自己左边胁窝。”

舒怀左臂微支,空出右手伸到胁窝里一摸,竟有一粒黄豆大的小圆疱,摸着竟在滑动,只因陷在皮肉里面并不隆起,是以从未察觉。

婆娑盯着他微微变色的脸,冷冷道:“那是我给你种下的食脑蛊,你最好不要惊动它,要不然我不加催动,它也可能自行钻进你脑袋,吃你的脑浆。它一天只吃几口,你不会马上就死,但你会痛不如生。”

一记重锤,敲得舒怀摇摇欲坠。马菀心中一沉,倘若舒怀为保性命放弃皇帝,此时情势,只怕她以死相拼,也没法保护圣驾,一时间心跳得跃上了嗓子眼,一双手暗暗捏出了汗。

李瀚拼力说道:“放我下来,舒怀,你已尽力……”他本想自行挣扎下来,舒怀双臂微紧,他顿时动弹不得。雨水冰凉而激烈地打在舒怀头上、肩上,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便婆娑的无情暗算让他心痛得无法呼吸,即便承受即将到来的蛊虫食脑的悲惨折磨,都不能让他在此时折节投降。他很快稳住身形,将皇帝移送到马菀背上,马菀心中一宽,同时又感酸楚,背负皇帝退到大门附近的游廊下。

“倘若你要看我被食脑虫咬死,我成全你!”在马菀退开的同时,舒怀凝视婆娑沉声说道。他满眼铁了心肠的决绝,婆娑身子一颤,跃身半空,飞扑舒怀。舒怀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那个春夜,长草之上,逆风而飞的绝世丰姿。他视线模糊,倒退半步向右侧身,避过了她犀利一抓,紧接着半身向后仰倒,躲开了她的另一只手。

雨随婆娑的手横飞竖落,呼啸往来,如乱箭穿空,每一滴都能穿衣透帛,损筋折骨。舒怀知道不能再只是闪避了,右手一张,却仍没有出手。这迟疑的瞬间,一条雨箭射穿了他的右手,亮晶晶断落水泊,却是在穿过他的手掌时,被他流转其中的阴寒真气凝为了一缕冰条。他的右手心剧痛,突然后跃,一声怒喝,反手拍在那面牡丹石刻的照壁上。照壁碎为粉末,漫天飞射,每个人都被扑了一身沙灰,庭院水泊上更是漂了一层。婆娑忽然顿住,这声势骇人的一掌把她的疯狂劲头连带拍碎。

“为什么,你不催动食脑蛊?”舒怀盯着她,沉声质问。

婆娑惨然失笑道:“那是一只食脑蛊的壳,空壳,没有蛊虫……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心存怜惜,做下这桩欺骗王爷的事,可是,我喜欢的人是王爷,从头到尾,只喜欢他……”她瞧向咯咯失笑的李溟,慢慢地,屈身跪下。

“婆娑……”分不清是宽慰,是嫉妒,还是痛心,舒怀失神低喃,一任泪水肆意汇入到雨水之中。

雨,渐渐稀疏,敞开的地道出口,忽然飘出一道白影,紧接着又是一道,五个白衣女子白鸽般飞出,错落而立,半围住庭中数人。

婆娑的脸倏地有了生气,瞧着李溟,热烈道:“王爷,待婆娑将这五个叛贼拿下,听凭王爷发落!”李溟却脸孔微扬,神色冷淡。她低声一叹,缓缓站起,逐一扫视桃花五绝,淡然道:“很好,你们都来了,五个叛贼精于所学,当真不枉我一番心血,不如婆娑再传你们一门绝技。”

阿瓣为五绝之首,她粉嫩无瑕的脸孔微染红晕,冷冷一笑,道:“你休要‘叛贼’二字不离口,我五人进入洛阳王府之前,就已立誓效忠英王涯,何来‘叛贼’之说?要怪只怪你们蓄意谋反、行刺皇上,如今罪行昭彰,犹要负隅顽抗,我五人便要得罪到底了!”她的目光扫过舒怀,又扫过游廊下的马菀,却没看清伏在她肩头之人的面貌,神色间显是把他们看作了洛阳王一党。舒怀正自诸般情绪煎熬不休,也无暇出言说穿。

婆娑扬声一笑,道:“好一个‘敌我分明’,好厉害的英王涯,使一招‘四两拨千斤’,便险些毁我数载心血。不过你们别忘了,五百女军尚在我手,只要我一声清啸,她们便会闻召而来,将你五个叛贼撕成碎片。”

阿瓣“嘁”地冷笑,道:“那你何妨召唤一下?”婆娑神情微变,暗觉不妙,抬头凝气于声,发出接连三声悠扬清越、含韵带律的短啸。香香笑道:“不用叫唤了,我们来时先去了趟群芳馆,破费了一些迷迭香,五百女军尽数软倒。毕竟数年相处,我们也没下辣手,只是挑断了她们双手手筋,省得她们抡刀动剑,反招祸患。”

婆娑本就苍白的脸孔泛起一层绝望的灰色,看来说不出的难受,蓦地发出一串厉笑。“王爷,”她的神色充满一种绝望的热情,大声道,“不如我们拼个鱼死网破,这五个叛贼交给我,那英王李涯,到天涯海角您也别放过他!”

“不必如此了,婆娑,我明白你的心意。”李溟神情间露出难得的温情,凝视她道,“我忽然厌倦了,事到如今,我应该心平气和接受我的命运,这些年你为我付出已多,可惜李溟最终不能给予你荣耀。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做个……自由自在人。”“做个自由自在人”是李瀚对他说过的话,他说出口时,不自禁地微微苦笑。

婆娑身子一颤,如被电击了一记,一道血箭从口中喷射而出,溅落水泊,漾起团团嫣红。“你做王爷,我陪你,你做叛臣,我陪你,你死了变成鬼,我陪你!”这番话从她染血的口唇间缓慢而坚定地说出来,最震撼的不是李溟,而是舒怀。他本来以为在她内心,至少,他会占有小小一个角落,这时才知,他的感情只是一场虚妄!

此时,雨完全停了,淡灰的天色渐渐明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只有伤病交加的李瀚望着天空露出一抹微笑:大雨一住,孟弦率众抗洪就有了时间,洛河大水就未必能够为患百姓。

婆娑表明心迹后,目光缓缓从李溟脸上离开,微微低头,伸手拈下残留发间的一枚玉钗,幽幽道:“昔年我的主人能将活人炼成无情无欲、威力无匹的死灵,我虽未修得此术,但有‘失魂引’之法,能叫自己无惧生死、不怕疼痛,凭此残损之躯,不灭仇寇决不罢休。”

她双眼微眯,深深看向桃花五绝,眼神里如有一把刀,沉着细致地将她们的形貌镌刻入脑。倏然,她素手扬起,玉钗破空,钗尖刺入了头顶百会穴。她面肌微一痉挛,右手捏诀当胸,左手施力,玉钗慢慢陷落。她的神情起初极为痛楚,仿佛头颅即将爆裂炸开,顷刻间,扭曲的面部舒展开来,而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却在同时渗出鲜血。她浑身浴血,一张美丽的脸庞却十分平静,眉若新月之纤,目似莲华之净,如菩萨宝相庄严,如修罗冷血嗜杀。这情形矛盾、奇异、妖邪之极,便连心情复杂的舒怀也恐惧地张大了双眼。

“嘶——”一声细锐的破空声响,五绝中居中而立的蕊儿应声倒下,刚要念诵“乱神咒”的藕色蜜唇瞬间失血。那是婆娑折断的半截玉钗,静极忽动,射穿了她的心脏。

反应最快的是阿瓣。蕊儿尸身将倒未倒的刹那,她已腾身扬剑,碧落黄泉剑划出巨大的扇状杀气,自上而下电射婆娑。婆娑衣翻发扬,逆势而上,二人身形一错,只见半空里血雾飞起,一个影子摔倒在地,“咔”的一声,那把剑也钉入地中。另一个影子轻飘飘落地,回身过来,横切胸腹的一条伤口血流如注,面上神情依旧平静端庄,却是婆娑。她以不可思议的身法,穿越扇状杀气的间隙,一举掐断了阿瓣的咽喉。

她的面色发青变灰,不似活人颜色,那条巨大的剑创已是致命之伤,她却稳稳当当站立着,全无痛苦之状。她双眼空茫,谁也没看,五绝中余下的叶子、小萼、香香,却都觉那双死神般的眼睛凝定在自己身上。

无风,无雨,只有血滴落的声音。香香忽然尖叫,纤手挥弹,一片火红的粉尘笼向婆娑,刹时消失,尽被婆娑伤口纵横的身体吸附。香香的迷迭香本是无色,但随着她所施真气的程度,迷迭香亦从无色变成粉红,再变到鲜红。火红的迷迭香耗尽了她的全部真气,她的内腑也因此受到伤害,一丝鲜血慢慢溢出唇角。而婆娑竟依然恐怖地凝立着。

小萼突然双手舞动,冲了上来。她一手抓住婆娑肩头,一手插入其上腹部,指端堪堪触到了对方的心跳。她正欲逆挖其心,蓦地里一蓬火红的血雾迷糊了眼睛。她是个爱洁之人,素不愿双手触及旁人肌体,随时佩戴着婆娑送给的冰蚕丝织就的手套。这手套质地薄软,纹理细密得水滴不漏,所以明知婆娑身染迷迭香剧毒,她仍能悍然出手。然而,婆娑口中喷出的毒血是她仓促间的算遗之策,还来不及悔恨,面上雾气大盛,酸臭四散,整个面部眨眼间被毒血蚀成了乌黑的骷髅。

尸身双手插在婆娑体内,犹能站立,婆娑伸手摘下骷髅头,呼地掼向了香香。香香闪身避过,那骷髅砰地嵌入不远处抄手游廊的一根木柱上,面部向外,便如冤魂恶鬼。她悚然一惊,咬牙忍住心里一股翻腾的烦恶。风声凛冽,血腥刺鼻,她再次闪过,却是一条左臂,紧接着是右臂,然后是躯干。最后,她终于被小萼的右腿击中,穿胸而过。

一声尖叫,叶子像道电光,一头抢向那地道入口,刹那间完全隐没。婆娑弹身便追,双腿掠出数步,身子便自横切胸腹的剑创处断裂倒下,她的眼睛还定定看着那地道口。浸泡着她身体的水泊很快发黑变稠,她的人则如掉进水里的两段墨,慢慢融解、消失。

阴晴待明天

这场惨烈、诡异的厮杀不过盏茶时间,人人都觉过了千万年之长。舒怀双膝酸软,跪了下去。黑水流过处,花草尽焦,那艳丽的姿容,温暖的身体,多情的眼波,竟只余这半庭脓腥的黑污!

眼见黑水蜿蜒流近舒怀,他仍是呆若木鸡,马菀忙将李瀚靠柱而坐,冲上前拉他一臂,喝道:“尸水有毒!”一拉之下,手上大沉,竟似舒怀已经失去控制,全身重量都坠在了她手上。随即她感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战栗。她一惊,见他脸上灰漠漠如蒙霜雪,瞬间又白汽蒸腾如水之沸。原来,舒怀体内阴阳二气本来并没融合为一,在连番剧烈运使和心神起伏激荡之后,青溟剑灵忽然疯涨,滔滔滚滚闯入阳脉,寒热甫交,再难分割,又一轮生不如死的内息之战惨烈展开!

马菀一咬牙,俯身抱起舒怀避到廊下。眼下情势紧迫,她一人护不了两人周全,心中大感为难。李瀚虽无武功,见此情形,也知舒怀处于危急当中,勉力说道:“这少年待我一片赤诚,我宁死,决不相负!”

马菀闻言,既喜且伤,心道:“倘若皇上只顾自己,我纵救他,必定大感失望。他能不做负义之君,我也不可做负君之臣,舒怀,马菀今生,必定不惜一切,为你报仇!”

一念刚定未及行动,蓦闻李溟低沉而凌厉的声音一字字说道:“李瀚、李涯,还有你们这些背叛我的东西,我要你们死,通通去死!”

庭院中,李溟面白如纸,一臂抬起,手指剑一般指着石阶上的三人,阴鸷的眼神若淬毒的锋刃,幽光闪烁,杀气蒸腾。阿瓣临死时脱手掉下的碧落黄泉剑斜插在地砖缝隙间,悬空的剑柄恰作了他的立足之所。他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但婆娑施行自毁伤敌的“失魂引”,最终展示出的冷酷血性,却让他灵魂中的火重烧得更加猛烈。

他倏然拔起三尺,右掌虚抓,碧落黄泉剑飞入掌中,身形乍沉,剑尖点地借力,人如疾箭,势如捕鹰,朝着目标呼啸而去。衣袂怒张之际,布帛中的水分凝作无数水珠八方迸飞,最晶莹的一点光亮闪耀在剑尖,倏忽穿越数十步的距离,贴向李瀚眉心。

李瀚背靠着廊柱,头无力地侧偏着,剑尖的光亮在眼前如同烈日,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不动,马菀却不能不动。李溟的气势无可阻挡,她在千钧一发间蹿身挡在李瀚身前,右手迎向那点狰狞的光眼。剑尖穿透掌心,势无稍阻,她的五指合扣剑锋,逆滑七寸,剧烈的摩擦使她手指皮焦肉烂,也终于令碧落黄泉剑势头稍缓。

李溟双足着地,看上去威势大减,但那段凝注着他满腔恨毒的剑锋却已接近马菀尽力后仰的头颅。“你到底是谁?”他忽然开口问道。

马菀全身的力量倾在了右手五指上,剑上无与伦比的压力令她根本没有他顾的能力,但是,如同孔雀珍爱自己的羽毛,她的名号一向令她骄傲。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回答:“马、家、军,马、菀。”

在她开口的同时,李溟色转狠厉,剑锋乘隙加快。她只得奋起左手包握右手,再次缓下剑锋的速度。血从手里淋漓而下,剑上巨力通过双臂,震得她脏腑疼痛欲裂,一道血流悄然爬出嘴角。剑尖距她额头只有三寸了,所对处的皮肉微凹出一个剑尖的形状,也许不必待其及体,剑气就会将她头颅刺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委顿在地的舒怀突然昂头,吐出一口青黑血块,穿透李溟的护体真气,直射入他后背两肋间,深深嵌进了右侧肺叶。疼痛爆发于一点,潮水般袭遍全身,李溟右臂麻木,剑势忽滞。

马菀临敌经验极丰,剑势一滞的瞬间,她已运转真气,左足飞踢李溟右膝弯,右手扣剑斜引,上身侧进,左拳直捣对方小腹气海。李溟右膝中脚一弯,上身被带得斜里一扑,正迎上马菀一记又快又重的马家拳。他闷哼一声,紧接着右颈剧痛,眼前一黑,斜斜跪倒,却是马菀左足踢他右膝后借力旋身,腾起右腿砸在他颈侧,而长剑亦被她绞夺在手。她右手扣剑一阵颤动,剑柄连撞李溟身上三处大穴,左手随即顺过长剑,剑尖抵住李溟左胸,入肉三寸,只要对方有所异动,立刻就能取其性命。她凝剑不动,静等李瀚发落,生死一线的紧张化作大汗淋漓而下。

舒怀爬起身过来扶起李瀚,马菀喜道:“你好了?”

舒怀面色苍白,精神却佳,嘘了一口气,道:“多亏这狗王行凶,要不然,我这回就大糟特糟了。”青溟剑灵远比卫孤云、花雨奴所判断的更为灵异,它在舒怀体内化作纯阴真气,这真气不需修炼,也会自行生长。此番剑灵失控作怪,阴阳相争之际,阴气愈盛,阳气渐衰,马菀危急关头,受他心念感应,剑灵之气不可思议地瞬息剧烈膨胀,将纯阳真气爆竹般炸得破碎四散,一时间,他身体经脉中,阴寒真气汪洋恣肆,十多年苦修的纯阳真气虽然一旦尽毁,倒也彻底解决了阴阳相争之苦。那口黑血原是他伤痛之极时涌于喉中的,他吐出时贯注了剑灵真气,血液竟凝成了冰块。

“菀儿,把剑撤了吧。”李瀚道。马菀虽不情愿,但此时形势逆转,不怕李溟飞上天,依言撤剑,右手受伤颇重流血不止,她便以剑割下一块衣裾包扎起来。

李溟大笑道:“好个大仁大义的伪君子,到现在还不杀我,还想赚取那欺世之名?还想让我一无所有、还感激涕零?”

李瀚叹息道:“七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不知道?除了你没做成皇帝,你在这世上享受的哪样不比我强?拥有的什么不比我多?”

李溟恨道:“我拥有再多有什么用?我最想得到的,却被你生生抢了去!我真恨,为什么你这个病秧子不早点死?”

李瀚脸色本就极苍白,这时更如雪上加霜,身子一颤,险些便要支撑不住。舒怀双臂将他扶稳,怒道:“皇上,这厮狼心狗肺,根本不配做你的兄弟,就算你不追究他大逆不道之罪,他也不会改恶向善,依我看,该当将他关入天牢,让他知道什么才是一无所有!”

李瀚深深吸气,竭力镇定,说道:“舒怀,不要为难他,我二人一母同胞,小时候,他亲亲热热叫我哥,也曾经对我好,我一直记着,何况,他恨我,自己也不快活,想害我,到底也没害成……”

“伪君子,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必杀你,碎尸万段,千刀万剐!我只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早点下手!”李溟的脸完全扭曲,双眼死盯着李瀚,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歇斯底里的怨毒,真让人凛然生畏。李瀚听罢,只挣扎出“我们走”三字,便昏晕过去。舒怀忙摸他脉搏,象虽虚浮,所幸一时无虞。

李溟也没有放过舒怀,毒蛇般的眼睛盯住他吃吃笑道:“乡下小子,喜欢婆娑是吧,可惜啊,她只把你当娃娃来可怜。你以为那女人很圣洁、很高贵?其实脱下衣裳之后,她跟妓女又有什么分别?”他知道刺伤一个热情单纯的少年,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糟践他心目中的女神。

莫大的羞耻、愤怒、痛心像一波又一波的狂潮,扑击着舒怀的心灵。想到婆娑竟然为了这样的男人至死效忠,不禁痛苦得想要发狂。他想一掌击碎李溟那张丑脸,手上发颤,一时竟凝聚不了真气,只觉胸口血气翻涌越来越剧烈,喉间隐然有了腥味。

“你在这里满嘴喷粪,无非是因为妒忌。”马菀忽然满脸轻蔑地冲着李溟说道。

“放屁!”李溟失控地嗔目怒叫,“我妒忌谁?这乡下小子?婆娑为了我不惜去死,难道你眼瞎了没看见?”

马菀悠然道:“不错,婆娑为了你可以去死,她为了舒怀却可以背叛你。如果她当真给舒怀种下食脑蛊,这时候哪还有他命在?连我马菀多半也死在了王爷手上,这皇上么,还不是你想拿他怎样就怎样?可惜啊,你蒙蔽得了婆娑的眼睛,却蒙蔽不了她的良心。”

一席话,让舒怀平静下来,却让李溟猛然直脖痛咳。他被舒怀以血块重伤肺部,凝于血中的冰寒真气使血块并不融化,他始终感到肺里硌着一块冰,刚开始还能忍耐,在这一番激乱狂躁过后,伤势大受牵动,忍不住拼命想把那块冰咳将出来。

眼看李溟咳得如此狼狈痛苦,舒怀难以下手,冷笑道:“狗王,我不杀你,但你这辈子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而皇上将服下驻颜花,从此脱胎换骨,身体康健。他不仅拥有天下百姓的衷心爱戴,到你又老又丑之时,他还拥有永不流逝的青春。”他不再去看李溟那扭曲而疯狂的脸孔,背起李瀚,抬脚踢去,两条粗大门闩立刻震断,两扇半尺厚的实木大门向外弹开,在门柱上一撞,又震了回来。这一开一合快若闪电,舒怀便在这电闪之间冲了出去。马菀微微犹豫,念及皇帝并无处置其人之意,一跺脚,持剑追出。

天已黄昏,数日大雨一旦尽收,天色反比白天还显明亮,天边甚至轻红淡紫,染出些许云霞。涧河之畔,舒怀驻足相候,见马菀奔至,问道:“你伤得重么?”马菀纤手捉剑、力阻洛阳王行凶,早令他抛弃了相识之初的那点不快而深感钦敬,这句话问得甚是关切。

马菀道:“伤倒是不要紧。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

她神色郑重,舒怀一怔,道:“什么事?”

马菀道:“洛阳王曾经说道,皇上飞鸽传信诱他行刺,若果真如此,皇上怎么会去见他?那岂非自投罗网?”

舒怀失声道:“果然奇怪,我怎么没想到?”随即苦笑道,“我这脑子,好像变成了冬瓜,一点不开窍。”

马菀心知他是受了婆娑之死的打击,也不说破,道:“你相信皇上会做这种事吗?”

舒怀断然道:“我不信!皇上这样念情,不会用此手段。”

马菀沉吟道:“会是谁呢?这传信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陷害洛阳王?”

舒怀道:“皇上同你爹改走水路,是临时决定,走漏消息之人应该不会事先知道,莫非,这人想一箭双雕,连皇上也一并了账?”

他不知忌讳地大胆推断,正说中马菀隐忧,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轻声道:“先皇有子十七,除了皇上以嫡长子的身份早就被封为太子,其余皇子中出类拔萃者有四人,以皇七子李溟为最,易立为太子的呼声也最高,众皇子明争暗夺时,我年纪尚幼,听我爹说,当年皇上要不是得了卫孤云大人的扶持,恐怕没有机会登上皇位,后来,李溟、李深、李海三王串谋欲反,也是卫大人及时破除奸谋,李溟软禁于洛阳,李深、李海一于流放途中自刎,一于流放地病故,唯有贤王李湛未曾参与而免罪,且一直在朝中担任要职。皇上秉政以来,天下归心,朝野拥戴,真不敢想象,除了洛阳王,还有谁暗藏着如此深的阴谋。”

舒怀低声道:“你说,皇上意识到这事没有?”

马菀瞧了瞧他背上昏厥的皇帝,叹息道:“以皇上的英明,不可能没意识到,他毫不流露,只怕是伤痛之深,到了不敢触及之境。天下百姓要的是好皇帝,争权夺位者图谋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皇上可悲的是,不管他为国为民付出了多少,永远有觊觎者阴谋加害。”

舒怀咬牙道:“天叫我舒怀遇上此事,我不仅要保皇上平安,还要助他重登皇位,那些阴谋加害者,我一个也不放过!”他斩钉截铁、意气干云,马菀不禁感动,凝视他一时微微出神。

舒怀以纯阳真气催开牡丹的那个夜晚,她假装穴道被封暗中窥看,既惊异于舒怀修为的深厚,亦在那奇异的景象里放松、陶然。那时候,她内心就像那些花骨朵般不为人觉地慢慢绽开,但后来发现舒怀竟然投靠了洛阳王,初初萌动的情思像她果决的做事风格一样不斩而断。如果说上一次的情愫隐秘得连她自己也没发觉,这时候,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在心里轻盈而奇妙地波动。

“马姑娘,驻颜花想必已经开放,我要送皇上赶去百花谷,不可再行耽搁,咱们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舒怀的话声惊醒了马菀。她俏脸一红,刚刚“嗯”了一声,舒怀身形掠起,背负着皇帝越河而去。暮色之中,但见他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顷刻间消失无影。

皇上能够及时服下那驻颜花么?服下后,真的就可以从此脱胎换骨么?那躲在暗中布下杀局的是谁?接下来,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舒怀,舒怀,什么时候会……再见到你?一阵逆风吹过,将马菀头发吹了个满腮,像她翻搅的心思一样纷乱。

她伸手将发丝捋在耳后,抬头瞧向晚霞浸染的天空,自语道:“明儿,或许是个大晴天。”然后,她挥剑砍下近处一株青竹,手挽长长竹竿,腾身飞向涧河对岸。连日大雨后,涧河水势大盛,连原有的浮桥也被淹没,她不能如舒怀般一掠而过,飞逾半程后身形沉落,这时她探出竹竿刺入河流,身形借力飞起,稳稳落到了对岸。

“我明知前途多危多险,怎能让你独自应对?”她喃喃低语,朝着舒怀消失的、那深不可测的前方,毅然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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