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庹政
序 琴挑
满树的桃花开得正艳，春日的阳光烂漫，这少年悠然摇着头，随着那琴曲低低咏唱，纤细洁白的手指上套着一只硕大的玉石扳指，时不时在桌上轻轻拍着，每一下都碰在那青花细瓷的茶碗边。细微清悠的轻响仿佛本是这琴音的配乐，相得益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蜀琴鲁琶，青楼双玉“。玉如娇的琴技传自梨园中大名鼎鼎的清和班班主五陵遗少杜青衫，据说当时玉如娇不仅恭奉千金，而且还托了这成都知府余慕陶、威胜镖局总镖头廖南威、碧华轩主人华玉人这一干城里的头面人物说项，自己也沐斋三日，才使得杜青衫倾囊相授，三月而成，当即名动蜀中，艺盖青楼。
这弹琴的美貌女子便是成都府春熙院中的红姑娘玉如娇，不仅在这成都府是青楼中的花魁、红粉中的状元，便是放眼蜀中，也只怕无人能抢去她的风头。玉如娇与山东济南府留香院的红姑娘如玉合称”青楼双玉“，这二人不仅美名远扬，艳帜高张，琴、棋、书、画无不一通，咏诗联句、围棋双陆诸般玩耍无一不晓，尤其是玉如娇的琴音与如玉的琵琶，冠绝一时，不知倾倒了多少士子才俊、大贾富翁。这些年来二人名满天下，风头正盛，虽在青楼，身份却已与那庸脂俗粉不可同日而语，等闲之人，便纵有千金之资，也难见一面，更遑论聆其仙音了！这少年也是倾慕已久，只是无缘，想不到在这春日荒郊的小店里，竟然一偿夙愿，心中自是欣喜不已。琴音已歇，余音袅袅不绝，犹自绕梁，这少年眯着眼摇头晃脑，一副沉醉痴迷模样。
这小店当中一张桌子站起一人，峨冠博带，方正端谨，赫然便是成都知府余慕陶，微微冲玉如娇点点头，道：”多劳玉姑娘大驾，下官谢过了。“
玉如娇急忙起身一福，道：”能为余大人和卿老先生抚琴助兴，那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恐音粗曲俗，有扰清听。“
余慕陶那桌，他自己坐了宾位相陪，上首却是一位皓首鹤颜的清癯老人，此时捋着颌下一缕疏须淡淡道：”勾栏瓦舍之中，能有你这样的技艺，已是难得。只不过琴为心音，你平素眼界有限，胸中丘壑不广，技法纵是再如何圆转如意，这琴中境界低了，终是凡品。看来那滔滔赞美之辞，或者是谬誉了，或者世人本就太多庸俗，如此而已。“
玉如娇脸一红，又福了一福，嘤嘤道：”小女子受教了。“
她本是这风月场中的领袖，平素待人接客，向来是对着一张张赤着眼睛流着涎水的登徒子脸面，由着她嬉笑怒骂，打趣调侃，可是在这沉静端坐的老人面前，竟不敢有丝毫放诞张扬。那是因为这位卿老先生不仅年轻时就文名满天下，入仕后官至方面大员，放过几任学政，主持天下大考，各州各府的大小员官出其门下不在少数，连现今朝中几位权臣，也是他学生，相较之下，这成都知府余慕陶只不过是其中平平一位。这位卿老先生几年前退隐，爱这蜀中山水，在成都城外买下一处庄园，遍种桑菊，日子倒也过得悠然自得。这一日余慕陶前来拜会，师生二人一时兴起，踏青访春，在这荒村小店小酌，余慕陶与老师偶尔谈及音律，派人将玉如娇接来抚琴助兴，心中还存了若是老师中意，不妨令她好好服侍之意，这时见卿老先生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心知不洽，急忙转过身，看着那还在摇头晃脑的少年道：”廖贤侄，若无要事在身，有烦相送玉姑娘回去如何？“
这少年便是城中镇威镖局总镖头廖南威的独生儿子，单名一个卓，这天本在锦江边听涛舫中观人对弈，小厮来报玉如娇给知府大人请到郊外抚琴，他倾慕玉如娇琴技已久，仗着他父亲廖南威与余慕陶交好，装作偶然踏青相遇，厚着脸做了个不速之客，适才进得店来，见到那名满川中的玉如娇面若桃花，肤似凝脂，果然好一个绝色尤物！却又仿佛觉得面熟，只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转念再想，自是天下美丽女子大多一般娱人眼目，便觉熟悉。这玉如娇身在青楼，自己自然不会识得，若是在别处见过，这般出色的人物自然不会忘记！他既是为那琴音而来，当即入座赏音，听得那琴声绵密处如串珠缀玉，清越处如雁咴鹤鸣，幽咽处如花底莺声，激昂处如长风浩荡，暗叹果然名不虚传，却听得那卿老先生十分不屑，心中正自嘀咕：”这老儿说这琴音低俗，难道老子喜欢这琴音也是低俗了？“这时听得余慕陶相唤，急忙站起身来答应道：”余伯父吩咐，小侄自当从命。“
余慕陶看着这廖卓恭谨的样子，心中好笑，他当然知道这少年这副样子是装给他看的。这成都城里谁不知道”廖少镖头“这四字大名？仗着镇威镖局川中第一大镖局的威风，有时只怕这少年的派头比他这一城父母官还大，一天到晚呼朋唤友花天酒地，虽还不算是恶迹累累的浪荡子弟，却也并非什么”贤侄“，听说江湖上好事之辈还将他排在什么”川中四少“之首，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愿廖南威那份家业不要败在他手里！心中叹息，脸上却笑道：”那就有劳贤侄了。“这两个俗物走了最好，免得扰了他师生雅兴。
哪知那廖卓却甚不知趣，忽然冲那卿老先生一揖，道：”晚生听那玉姑娘琴音，只怕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却给老先生大加针砭，心中不解，还请老先生多多指点一二。“
那余慕陶见这楞头青忽然冒出来，竟是想在这当口来演一出”英雄救美“，又气又笑，正要出言喝斥，已听得那卿老先生淡淡道：”玉姑娘适才所奏那首《春日》，便是川中才子李调元所作，李调元一声坎坷，却胸襟开阔，磊落豪迈，这曲中意象也是洒脱豪迈，自有睛空万里、一碧无云之高爽，玉姑娘演来，听在老夫耳中只不过皆是些’桃之夭夭‘的靡靡之音、儿女之情，实在糟踏了这曲；更有甚者，那尾音忽然跳出几声’变徵‘之音，春日洋洋中忽然杂进杀伐之声，更是不合于律，是以老夫以为谬也。想来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经历尚浅，便若那不堪承风受雨的桃李，喜这曲调，那也自然。“
廖卓见这卿老先生滔滔而言，反遭一翻抢白，正待搜肠刮肚，措词相驳，却听得那余慕陶一声低喝：”还不快走！“一扫眼见这位成都知府脸寒如冰，猛然醒悟过来：这卿老儿不是常人，招惹不得。赶紧离开。
济困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川西平原煦阳洋洋，万里无云，正是一派艳阳天气。
廖卓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当先而行，刚才的不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跟在他后面是两个威风镖局里的趟子手，再后是玉如娇的马车。廖卓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气宇轩昂，骑在马上身子挺得笔直，两个趟子手也身材魁梧，威风凛凛，胯下坐骑是廖南威当年走镖时从关外换回来的骏马，远比寻常川马高大，配着银鞍锦辔，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玉如娇的马车也是金丝朱漆，珠帘华顶装饰得绚丽光彩，在成都府那是无人不知的玉人香车，这一行人迎着春日，懒懒地行在这郊外的原野上，说不出的引人注目。看着四野踏青游人诧异艳羡的目光，廖卓心中就像喝下了一大杯醇酒，暖洋洋的十分受用，过几天跟李大少、谢大少他们吹吹牛，那不让这两个小子眼红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玉如娇不能在旁边扬鞭跃马，不然便有些江湖侠侣的味道了。廖卓自得地笑笑。今天不仅能够听到玉如娇抚琴，而且能够一路招摇地这样行走，虽然不能一亲芳泽，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以前倒也不是没有银子去捧这川中名妓的场，只是他知道他父亲是春熙院的常客，十九还是这位红姑娘的入幕之宾，他若是冒大不韪，他父亲定然大怒倒也罢了，成为满城笑柄却不值得。那李大少的父亲是川中数一数二的粮商，谢大少家世代经营珠宝玉器，三人的父亲俱常在那里应酬，三位大少哪里还敢造次？吃饭可以同用一个碗，喝酒可以同用一个杯，这找乐子嘛，哼哼……，耳边忽然有人轻轻唤道：”少镖头。“
廖卓一惊，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却是那玉如娇不知何时从车厢中掀帘探头出来，一双妙目正凝注着他，嘤嘤道：”闻得少镖头诗、剑、棋俱是造诣甚深，人称’三绝公子‘，名列’川中四少‘之首，是川中少年弟子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好一副风流模样。“
廖卓没想到这玉如娇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头，而且还这般当面奉迎，脑门登时一热，正待说几句玩笑话，却蓦然面色一整，装出一副君子模样，道：”玉姑娘取笑了。“停一停又道，”玉姑娘称在下诗、剑、棋三绝，那是以前小可狂妄，自从小可去年华山一游，在长安城里与关中大豪朱成朱大哥相遇，这剑之一道，便再也不敢妄自称绝了。“
玉如娇露出好奇的样子，道：”公子此话怎讲？“
廖卓道：”我与朱大哥在那长安城中长安居酒楼相遇，斗酒论剑，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朱大哥剑法胜我十倍，更难得豪气干云，令人一见心折，所以在下虽然败在他的剑下，却是败得心服口服，承蒙朱大哥不弃，我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只是从此以后’三绝公子‘中那’剑‘之一绝，却也不配再提了。“他摇头晃脑地说出这一番话，说不出的得意洋洋，也不知是为他自己得意，还是为他那朱大哥得意。
玉如娇道：”那公子现在岂不是由’三绝公子‘变成’两绝公子‘了？这’两绝公子‘，嘻嘻……“她仿佛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掩嘴轻笑了起来。
廖卓见到她那如花娇靥，忍不住心中一荡，随即正色道：”玉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这’三绝公子‘还是’三绝公子‘，虽然少了’剑‘这一字，却换了’友‘这一字补上，我有朱大哥这等天下无双的肝胆朋友，自然也算得一绝的。“
玉如娇沉呤着又问道：”公子尚未婚配？“ 廖卓道：”尚未。“玉如娇又道：”那公子可曾有意中人否？“廖卓道：”古人云：匈奴未破，何以成家！在下虽不敢跟那古时大英雄大豪杰相比，却也常告诫自己：大丈夫若能成一番事业，何患无妻。“
玉如娇眼波流转，道：”原来公子胸怀大志，小女子失敬！只不知公子要成一番什么事业，可否告知？“廖卓一怔，他不过假装老成，信口胡吹，心中哪有什么大志？这时听得玉如娇相诘，不由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玉如娇仿佛也知道他的为难，马上又问道：”虽然公子心高志远，然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这些年就未曾见到过一个动心的人？“
廖卓摇头道：”当然未曾！“玉如娇仿佛很失望的样了，幽幽叹了口气，轻轻道：”墙里秋千墙外笑，多情总被无情恼，唉，如此打扰公子了。“放下车帘，坐回车中。
廖卓好一时回不过神来，不明白这玉如娇为何要这样问，仿佛竟很关心自己似的，又为何咏那两句词，正自怔忡间，又有一人在耳边轻道：”少镖头！“抬眼一看，却是两个趟子手已赶了上来，其中一人向前一指，廖卓定眼一瞧，不由一凛：只见那大道中一人双目尽赤，恶狠狠地站在那里，挡住了去路！
眼见这人相貌还算清秀，却衣衫褴褛得像个乞丐，模样虽然凶恶，身材纤瘦却一点也不像会家子。廖卓一凛之后又是一愣，他不识得这人，自然也不知这人为何要挡在这里，打量这人潦倒样子，难道是看他这干人富贵张扬不顺眼，要找找他的茬儿？他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暗自冷笑：这成都府只有廖大少找别人麻烦的，没有人敢来老虎头上挠痒的！正要开口，只听那人嘶声道：”贱人，你出来！“原来却是来找玉如娇麻烦的！
玉如娇闻声掀帘探头，见这人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由一愣，道：”你是……“那人眼中露出又是甜蜜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又是无奈的神色，全身仿佛也因忽然看见玉如娇而颤抖起来，悲声道：”你，你竟不识得我了？你这……“悲愤不已，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玉如娇眼见他形容不整，眼中已有厌恶之色，皱起眉道：”你是？“ 这人上前两步，戟指怒道：”你装得好！你这贱人，竟装作不识得我了！想我苏少陵为你误了功名，断了亲情，而今床头金尽，却被你扫地出门，连面也不朝，几次想寻你问个明白，却给你门下恶奴折辱，你，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你这……“说到后来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廖卓心中一紧，素闻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只道这等事向来是戏文说书中的，哪料今日竟然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震惊之下，不由呆了。
玉如娇眉头皱得更紧，道：”这位公子，你找错人了吧？我几时见过你？“那苏少陵摇摇头，喃喃道：”假的，假的！原来都是假的！原来都是骗我的！想当初枕前发尽千般誓愿，你非我不嫁，我非你不娶，而今幡然变脸却……“玉如娇见这人似癫如醉，哪里还耐得住，截口道：”哪来的疯子！少镖头，替我赶开他吧。谢翰林还在等我游湖，没这工夫与他无聊。“将帘子一放，坐回车中。
那苏少陵狂笑三声，仰天悲嘶道：”想我苏少陵一生自负才俊，竟然栽在这样一个无耻下贱的女人手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忽然一低头，猛然望那车轴撞去！
廖卓本是一直呆看，眼见得变起仓猝，竟要上演一出血溅当场的惨剧，哪里还稳得住？手中长鞭挥出，宛若灵蛇一样轻轻卷住那人放在道旁，两个趟子手虽怜那苏少陵可怜，见廖卓露了这一手功夫，还是忍不住拍手喝彩道：”少镖头好俊功夫！“
廖卓脸上得色一闪即没，眼见那苏少陵死人一样躺在道上，”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忽然掠过心头，心中不禁恻然，低声道：”尚二哥先将这人带回局子好生看着，我送玉姑娘回去。“
棋僧
那苏少陵给救回镇威镖局，便死人一般，饭来便吃，吃了便睡，终日不是闷坐发呆，便是蒙头沉睡，竟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局子里众人都暗笑少爷竟然救了一位”大爷“回来伺候，这苏少陵好像赖上了镇威镖局一般。好在廖南威对这事并不在意，在他看来，救人总比整天跟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好，反正镇威镖局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廖南威最恨的就是他这唯一的儿子虽然从小聪明过人，却从没将心思花在他认为的正道上，整天爱的是咏诗弈棋，就算你诗作得比这城里的名士苏友白更好，棋下得比当今国手施龙士更高，可是对于像他们这种靠走镖为生、刀头舔血的人来说，那又有何用？廖卓的拳剑功夫在他的严管下虽然还算练得不错，在川中新一辈年轻人中，也算佼佼者了，可是在廖南威心中，那还差得远了，以后要想靠他那点功夫接掌这川中第一大镖局，如何镇压得住？廖南威常常在廖卓面前念的一句话便是：”你看看你吴世伯的老二。“这廖南威口中的”吴世伯“却是城中另一镖局胜远镖局的总镖头吴东树，吴东树江湖上有个外号叫”黑妖狐“，为人足智多谋，他功夫虽远不及廖南威，靠着巧妙运筹，胜远镖局这些年声势虽不说能与镇威镖局一较短长，但”川中第二大镖局“这几个字还是能够稳稳占住的。吴东树膝下一子一女，长女远嫁江南，儿子吴世杰跟他老子一样，足智多谋，这些年帮忙打理镖局业务，自己也曾单独走过几次大镖，在镖行中已被视为了不起的人才，常给廖南威挂在口中来教训廖卓。廖卓懒得听父亲唠叨，想同那苏少陵说说话，打算劝劝他，资助他一些银两，无论他回乡也好，上京赴秋闱也好，哪知这苏少陵终日呆呆冷冷，神思恍惚，竟如死人一般，他少年心性，也懒得理他，逃也似的离家，自去寻乐。
这一日正在百花潭的”秋秋“酒家与诗友孙秀才品那”东坡鱼“，谈诗论句，正在兴浓之时，忽然一人撞进来叫道：”哎啊，卓少爷，可找着你了！“却是知府衙门中一位杂仆。
原来前几日那宝光寺中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挂单的游方僧人，在寺门中挑出一布帘写上几字：空门棋客过川，奉饶最高一先。那宝光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当下便有人上前挑战，却是连换数人，连战皆北，竟是棋不过中局尽皆投子认输，这两日各自回家请高手前去对弈，也是去多少败多少，这下满城棋道中人个个轰动，今日已请得知府衙门刘师爷前去对阵，刘师爷昨晚已将前几日那前去挑战之人棋谱细细推敲，心中忐忑，竟是丝毫没有把握，便派人来找廖卓，请他前去助战。
廖卓少年聪颖，拳剑功夫传自他父亲，这围棋一道却曾师从当今国手施龙士，施龙士于这棋之一道独步天下，号称”棋圣“，廖卓六岁习棋，九岁已略有小成，十一岁已杀得成都府无人能敌，十三岁已能与师父分先相抗。但廖卓这些年来，棋艺一高，对手便少，自己也索然无味，更何况他也无心在棋之一道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便有些荒疏了，虽则如此，却还是常常自傲。众人送他一个外号叫”小国手“，他也坦然受之。这刘师爷便是城里唯一能够与之相抗之人，廖卓这时听得有这等奇事，哪还按捺得住！那孙秀才也是素好此道，当下二人连鱼也不吃了，疾奔宝光寺而来。
进得寺门，问过小沙弥，转到偏殿后，只见天井中已围了二三十人，中间一张石桌上布着一局棋，稀稀落落，正至中盘，却不见那对弈之人，廖卓自然知道这棋局是由棋童传出的，对弈之人必在禅房中。排开众人直奔禅房，那观棋众人见是廖卓前来，神情俱是一振。那守在禅房门外充当棋童传棋之人却是刘师爷带来的人，自然识得这位廖大少，冲他一躬身，替他推开门，待他与孙秀才进去，又轻轻掩上。
那禅房中虽然幽静，光线却甚昏暗，廖卓略一定神才看清正在对弈的两人，那手拈一枚黑子，皱着眉苦着脸正在举棋不定的清癯老头自然是刘师爷了，坐在刘师爷对面之人却是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和尚，双眼微眯，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面色从容平静，仿佛入定一般，廖卓不禁一笑：”光是看这两人迥异神态便知棋势如何了。“果然那刘师爷正要落子，一转头看见廖卓，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笑道：”少镖头来了，正好，老夫不是这位师父对手，甘败下风，这川中弈林，只怕也只有少镖头方可一战。“将那枚黑子丢在棋盘上，伸手将棋子拂乱，算是认输了。
那中年和尚睁开眼，扫视一下棋盘，缓缓道：”施主棋势虽然略处劣势，却也不是全无胜算，纠缠下去，鹿死谁手尚未可言。只是施主这般看得破，相较而言，小僧棋虽胜了，于佛法却落了下乘了。善哉，善哉！“
廖卓见这中年和尚得胜不骄，举止从容，俨然一派宗师风范，他师父施龙士曾对他说过棋之九品，那是什么”守拙“、”斗力“、”用智“、”通幽“之类，看来这位中年和尚棋艺不弱，悟性也高，就算不到”入神“之品，至少也是”坐照“、”具体“境界，心中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虚，刘师爷虽不及自己，却也是相差有限，这中年和尚果然是来者不善，自己”小国手“的名头只怕要折在这里，只是这当口却不愿失了锐气，吸一口气，沉声道：”大师棋艺果然高明，在下廖卓，不知大师尚能战否？“
那中年和尚起身合什道：”原来是施棋圣的弟子到了，恕在下有失远迎。弄斧正要到班门，廖公子不怪罪小僧来得鲁莽，愿意指教，那是再好没有了。“
廖卓见对方竟然知晓自己来历，更是不敢怠慢，正要解衣入座，那中年和尚忽然道：”廖公子且慢，小僧有一事相求。“廖卓一愣，道：”大师但说不妨。“那中年和尚低首垂眉道：”实不相瞒，我昔年曾与你师父有缘相见，承蒙不弃，指教了小僧三盘棋，感激非凡，所以小僧有个不情之请，公子与小僧这一局棋请另择一僻静之地，无论胜负如何，只你我二人知晓便是。“廖卓眉头皱起，略一沉吟道：”原来当年你曾与我师父三番较量，只不知谁胜谁负？又是几胜几负？“
那中年和尚幽幽道：”施棋圣天下无敌，小僧法号不痴，哪里敢痴心妄想与他争胜负？说来惭愧，三战皆是不及中局小僧便投子认输。“
廖卓道：”那为何又要另择地方，更要不让旁人知晓呢？“
那中年和尚淡淡道：”小僧这些年游历四方，略觉有些收获，常常期盼与施棋圣相遇，再求他指点一二，今日既逢公子，那是小僧之幸，只不愿给别人道一声：堪不破。所以……“廖卓哈哈一笑道：”原来你是怕胜了我之后，不仅我丢了面子，你也要让人说你以大欺小，念念不忘旧仇啊？“他也是绝顶聪明之人，片言便知对方话中之意。
那不痴和尚淡淡道：”公子所言正是，只是还有一节，你我二人声名倒也罢了，令师于我有恩，小僧不敢冒犯。“廖卓心中大怒，这和尚倒像必胜无疑的样子，正待说话，却蓦然吸了口气，凝思半晌，道：”好，就依你，你说在哪里？“那不痴和尚道：”小僧远来是客，这成都城里并无半分可择之地，公子若是不嫌冒昧，便请在府上择一间静室便已足够。“
廖卓冷笑道：”好，大师既然占了天时，要将这地利送与在下，那在下只好领受了。我这就回去布置，明日午后派人来请。“
机心
第二日午后，廖卓依约派人去宝光寺请那中年和尚不痴，棋局便设在他所住的小院中，不痴年长，又曾与他师父施龙士平辈相交，廖卓只好执黑先行。
昨晚他与刘师爷拆解那不痴和尚的棋谱至半夜，只觉得对方棋力甚强，尤其是杀力厉害，一旦对手露出破绽，立刻为其抓住，步步紧逼，再无还手之力，便打定主意且不先与他急战，先稳住阵脚，以柔克刚，以期在官子上与他一较高下，哪知这时双方才落下十几子，那不痴和尚便四处挑衅，着着紧逼，完全是一副上手欺负下手的姿态，廖卓开始尚能控制自己，不与对手接战，可是那不痴招法越来越是无理，棋也越走越薄，几枚白子摆出便欲在中腹围成腹空的架势，仿佛在说：”这里便是我的地盘了。“廖卓心中大怒，终于忍耐不住，将那包围的白子强硬冲断，突入中腹，双方贴身肉搏，登时进入短兵相接的激战。酣斗中那不痴和尚突施”鬼手“，将黑棋突入中腹的一块孤棋从中挖断，廖卓不料对方有此奇兵，登时陷入困境，眼见敌人棋筋逃脱，自己两块白棋俱陷重围，只怕难以两全，忍不住将身子探入棋盘中反复计算，仔细推敲，竟无妥善之策。他虽是少年气盛，却终究不是无赖之辈，眼见不敌，便不欲多做纠缠，在心中叹了口气，正待推枰认输，忽听一人道：”便在这里着一子如何？“转过头一看，却是那苏少陵以手指局，似乎已在两人身边站了好半晌了。
廖卓道：”苏公子也好这围棋之道？“苏少陵傲然一笑，道：”略知一二。古人虽有言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只不过我苏少陵时至今日，哪里还有资格奢谈什么君子小人，少镖头救我一命，苏某已是二世为人，岂能眼见少镖头今日有困而不援之以手？少镖头下这一着，虽不说能占上风，只怕至少可以暂解眼前之困。“
廖卓闻言在那苏少陵指点之处详加思虑，不由心中大赞一声：”妙手！“这一着虽不能吃掉白棋分断黑棋的棋筋，却可以趁着围攻白棋的棋筋先手做出一块棋的两只眼来，这样只处理一块棋，自然就轻松简单多了，这一妙手便是跟那古谱上所载的”一子解双征“相较也不多让，那不痴和尚已起身合十道：”果然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三人之行，必有我师焉。想不到这位公子也是此中高手，佩服，佩服！。“
苏少陵一哂道：”弈者，小道耳，和尚舍大道而就小道，恶清修而好输赢，误也！“那不痴和尚双目一睁，精光四射，道：”施主教训得是！只不过施主口舌锋利，不知这棋上功夫是否也是如此？若不嫌弃，小僧倒要领教施主手段。“
那苏少陵淡然一笑，悠悠叹道：”世间最过锋利的不是在下的口舌，那是女人的心，岂不闻俗语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俱下品，最毒妇人心‘？只不过你这寄入空门的和尚是领教不了的了。少镖头，便让学生跟这位大师手谈一局如何？“
廖卓见这活死人一般的书生忽然神采飞扬起来，已是一奇，居然是围棋高手，又是一奇，这时居然毫不客气要越俎代庖，更是大奇，只不过一怔之间，已为这苏少陵放诞不拘的谈吐气度所慑，不由自主起身让他道：”也好。“
那苏少陵施施然入座，分开棋子，摆好座子，道：”请。“竟是要自己执白让那不痴和尚先行。不痴略一迟疑，道一声：”有僭了。“也不客气，执黑先行。两人这一交手，俱是落子如飞，黑白两方棋子从一开始便绞杀在一起，强冲硬断，你追我杀，围堵封包，着着强硬，招招凌厉，当真是手筋叠出，妙着连连，把廖卓看得目瞪口呆：”这世间居然有如此棋力高强之人！便是师父施龙士在此，也不过如此罢了！却也比不上这二人这般落子如飞，从容洒脱。“眼见两人渐渐进入中盘，几经转换，竟是大杀小输赢的局面，廖卓刚刚松得一口气，只听得那苏少陵忽然一拱手道：”大师，承让了。“廖卓不由一惊：”这痴书生竟胜了不痴和尚？“这盘尚有好几处未定型之处，他实在看不出这苏少陵凭什么说胜了。正疑惑间，那不痴和尚对着棋盘呆了半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施主果然好手段，恰恰胜了小僧半子之数。“廖卓正待开口，那不痴和尚摇了摇头，叹道：”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僧受教了。告辞。“对着二人一合十，大步而去。
待到那不痴和尚去了，廖卓才问道：”这棋如何胜了那和尚半子？“
苏少陵也不说话，走到棋盘边，略一沉吟，一子一子地便往棋盘上填着黑子白子，待到堪堪填满，淡淡道：”这以后他与我着法大抵如此，自然是他输了半子。“廖卓心中充满疑团，要他详加解说，那苏少陵哈哈一笑，道：”这下过的棋便若经过的女人一般，哪堪回味？“别过了脸，哈哈大笑着出院去了。
廖卓见他亦狂亦痴，仿佛任何事物都会令他想到那伤心旧事，倒也不好相强，只好自己记了谱去同那刘师爷详加参详，二人反复拆解之下，果然那苏少陵所摆的着法俱是双方最强着法，果然也是那不痴和尚输了半子，两人惊骇叹息之下，不由面面相觑，刘师爷最后叹道：”这不痴和尚身在空门，能够全心在这棋上，几十年下来棋力如此高明倒也罢了，难得这姓苏的书生年纪轻轻，不仅棋力高强，而且从棋中着法看来，步法严谨，堂堂正正而又有锐思卓见，真想不到以他这等高才，也会在那瓦舍勾栏中受那等挫折，到底是年少慕艾，戒不掉这’色‘字啊。“那廖卓心中蓦然一动，想起师父常说的”棋品便是人品“，从一个人下棋中十有八九可以看出一个人行事品性来，这苏少陵既有如此棋才，自然品性端正，倒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若能收揽这苏少陵为自己所用，倒是一个好帮手，心中便已有了计议。
过了几日，他在那纱帽街”芙蓉国“酒家请一干诗友咏诗联句，顺便也请了那苏少陵。苏少陵自那日对弈之后精神略有改变，不似以前那般终日恍恍惚惚，这时也不推辞，随了廖卓一同赴席，在那酒席之上逸兴大发，捷才纵横，无论是赋诗作对，俱是出口成章，才压群儒，满桌人的风头都给他抢了去，廖卓正是要他高兴，趁着空隙，忽然问道：”苏兄高才，不知以后有何打算？“
苏少陵仿佛不虞他有此一问，双眼一翻，道：”廖兄难道是烦我这半月来打扰府上，要赶苏某人走路了？“廖卓知他狂士脾气，也不生气，笑道：”岂有此意！只是见苏兄如此才华，不可埋没于蓬蒿之间，苏兄若要上京赴考，那便趁早准备，在下已备好几百两程仪相送，或者苏兄另有打算，小弟也尽力相助。“
苏少陵将一双冷眼在廖卓脸上转了几转，忽然一声长叹，悠悠道：”苏某心若死灰，早已无意于功名仕途，难得廖兄对小弟恩重如山，又是如此盛情厚意，若不嫌弃，请廖兄在镖局为我谋一生计，便是看门扫地也行，苏某这一生便无所求了。“
廖卓心中大喜，他等的就是苏少陵这句话，当下却不动声色，只是好言抚慰，二人回到镖局中，廖卓自去跟他父亲商议，那廖南威对这苏少陵也甚看重，知他虽不晓武功，却满腹经纶，举止堂皇，不似奸邪之人，尽可托付事情，更何况廖卓甚不老成，正要有这等人才相辅，便让他暂帮账房吴师爷做事，几个月下来，那苏少陵尽心尽职，将分内事务打理得条条有理，清清楚楚，已深得镖局上下信任，廖南威常在背地里笑骂廖卓道：”你就救苏公子这件事做得还不错。“廖卓更是平日里有空便与苏少陵咏诗纵酒，把臂而游，引为莫逆。只是，那围棋一道，却从没有再手谈过，廖卓每次提及，苏少陵都轻轻地带过，廖卓寻思只怕这棋上也有他过去的伤心往事，便不好多说。只是听说那玉如娇虽然通晓诸般杂耍，却仿佛并不喜好围棋，这又是为何？
镖劫
暑去寒来，转眼便是白露，川中的秋雨，时断时续，满地泥泞。空气中没下雨时，也终日带着一种湿意和寒意，如是接连几日烟雨连绵，人也疲了似的没有了兴致。这一日，午后雨下得大了，廖卓与苏少陵坐在那镖局后院的假山亭中，吩咐佣人温了一壶清酒，泛泛地说着话，苏少陵沉吟半晌，忽道：”少镖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他现在跟初来镖局时那亦狂亦癫的样子大不相同，说话从容，行事沉稳，连称呼也早改了。
廖卓一笑，道：”苏兄不必如此客气，你我二人便如兄弟一般，有话尽说不妨。“苏少陵瞳仁闪烁，缓缓道：”好，那我就直说了。我看今年镖局的收成并不好，照这样下去，一年下来只怕还要亏上一些吧？“
廖卓脸色一黯，道：”是啊，世道太平，镖局里不仅生意少了，抽佣也降了几分，可是那些镖头都是当年跟着父亲闯出来的，再怎么着月例也不能少啊。“苏少陵这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他年少意气，不说把镇威镖局这块牌子再打拼得响亮几分，至少也不能让这川中第一大镖局几个字掉份儿。这半年来，有苏少陵相助，他父亲也放心地把大部分生意交给他去打理，除了非常重要的镖他要亲自过问外，其他任何事情都放手让他去安排，虽然镖没有走失过一次，就连一点小差错也没有，可是这些年也许是镇威镖局的招牌太响，在川中声势迫人，压得那干黑道中的劫匪纷纷远走他乡，竟不敢在川中犯案，世道太平，却反过来让镖局这行受了影响，首当其冲的便是这镇威镖局。这太平日子一久，那商旅便松懈起来，很多可托可不托的镖便图省那几两镖银，竟不上镖局的门，便是那非要请镖局押送的镖，也讨价还价，更有甚者，这生意一萧条，那镖局之间常常为了一支镖互相压价，暗自里坏了行规私自杀价，把那一成的底价压成七分八分的都有，还有仗着世道太平，那一干小镖局也敢押那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重镖了，镇威镖局的生意这几年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收成竟连去年的六成也不到，廖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嘴上虽不说，却暗地里想过无数的法子，只不过别人不上门托镖，你总不能逼着别人来请，竟无计可施。
苏少陵道：”少镖头可与老镖头商议过解救之法？“
廖卓摇摇头：”算了，这些事不要去烦父亲了，免得他又要责我无能。咱们自己想法子解救。过几天我去约约绸行米行药行各行的东家，年前各行结算，还有一大笔生意，看看今年能不能敷衍过去。“苏少陵淡淡道：”少镖头此法自然不错，只不过你既然会这样做，别的镖局也会这样想，我听说其他镖局早已跟那各行东家把价压到八分了，这八分的佣金他们拿得，咱们却拿不得，咱们养着好几百号人，又是川中第一大镖局，众眼盯着的，更不敢坏了这镖局规矩。“
廖卓皱起了眉，道：”有很多东家是父亲的朋友，镖也向来是托咱们走，应该没有问题吧？“苏少陵一哂，转过头去看那亭外淅淅沥沥的雨，闷声道：”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了。更何况白花花的银子绿花花的眼，咱们按老规矩抽一成，他们压到八分，你说那一干财主大爷是认咱们还是认银子？只认银子不认人，向来便是这道理。“
廖卓叹了口气，他想到玉如娇，倒也理解苏少陵心情，也承认他说得有理，叹道：”那苏兄可有什么法子？“苏少陵站起身，在那凉亭中走了几个来回，站住身，双眼盯着廖卓，幽幽闪着光，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道：”少镖头，你对我恩重如山，所以苏某以知已报你，这一条法子使得也好，使不得也好，全凭少镖头定夺，少镖头若是觉得有何唐突之处，便当今日在下没说此话如何？“
廖卓见他说得郑重，也不由微微紧张起来，强自一笑道：”苏兄尽说无妨。“苏少陵坐回座位，凝注着廖卓道：”少镖头，你说那一干托镖的人，放着咱们川中第一大镖局招牌响、功夫好不请，却将镖让那些没名没气的小镖局走，道是为何？“
廖卓微一沉吟，道：”只怕是因为那些镖局抽的佣金比咱们低。“
苏少陵道：”那么前几年同样也有小镖局的佣金低，咱们的生意却红红火火，这又为何？“ 廖卓道：”前几年世道不如现在太平，劫镖失镖之事常有，咱们镖局镖师的功夫好，自然生意红火了。“苏少陵轻轻一拍手，道：”这就对了！这佣金不是原因，原因却在这世道太平，没有强盗来劫镖，咱们这川中第一大镖局便不会被人放在眼里了。“
廖卓心中一震，道：”那苏兄你的意思是……“
苏少陵轻轻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悠然道：”若是有人劫镖，咱们哪里用得着考虑佣金多少，那托镖之人自会挤着来找咱们。“
蓦地一声闷雷响过，两人都不由心中一跳，廖卓哈哈笑道：”他奶奶的，看来倒要怪这干绿林劫匪、黑道强盗太过没用了。“他虽然强作轻松，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从苏少陵嘴中说出，苏少陵轻轻淡淡的笑容看在眼中竟有些阴森森的意味。
苏少陵没有笑，他的眼睛眯起，冷冷道：”没有劫镖的，咱们难道就不可以自己给他找些劫镖的吗？“廖卓一愣，好半晌才涩声道：”苏兄说笑了，咱们哪里去找那劫镖的，哈哈，哈哈。“他干笑两声，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少陵站起身，冷冷道：”咱们也不用找，咱们自己便可以去劫！“
廖卓浑身一个激灵，登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苏少陵却不理他，语气依然是从从容容，表情依然是平平静静，冷冷道：”我是说咱们自己动手劫劫镖来玩玩。只不过保镖的却来劫镖，这事本就匪夷所思，可是非常人行非常事，少镖头若想给镇威镖局的招牌添上些光彩，只怕非得行那非常之举不成！少镖头多多斟酌，先告辞了。“他几句说完，竟是不再看廖卓表情，丢下那呆愣痴迷的川中第一大镖局的少镖头，一转身已出了亭子，不多时便隐入那蒙蒙的雾雨之中，再看不清。
苏少陵走后，廖卓一个人在那凉亭中发了好半天的呆，明知苏少陵所说的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事败，后果只怕比天塌地裂还要严重，只是偏他所说却又极有诱惑，一旦真的劫他一两支镖，风声传出，行道不安，商旅唯危，不愁那干财主富商不找上门来求镇威镖局护镖，到那时又何愁生意不好，何愁父亲责骂自己无能？这般前思后想了好几日，见这镖局生意萧条一日胜过一日，终于抗不过少年气盛，寻思自己一身武功冠绝川中，只要做得干净，那是谁也料不到自己身上来的，终于与那苏少陵商定动手劫镖。
既然下了决心，廖卓反而轻松起来，将诸事置之脑后，全力筹划这件事来。选定下手的目标便是同城的胜远镖局，胜远镖局在川中虽不及镇威，却也勉强算得上第二大镖局，劫胜远的镖一则可依计而行，二则也可以略略折辱一下对手，暗合围棋上”一子解双征“之妙，两人议定一旦劫镖得手，那一众镖局中人只怕要来找廖南威出头追回失镖，然后再由廖卓找个机会亲自将镖追回，或者看当时情形把这功劳让给别人也行，二人商议已定，便按计而行，这等大事自是不便让第三者知晓，便由廖卓亲自蒙面出手，轻轻松松地在三天之内将胜远镖局的两支小镖劫了过来，不过是几百两金子和一箱珠宝，好好地放在廖卓房中。
惨变
这一日苏少陵出去办事，廖卓正在房中无聊，忽然仆人来请，言道他父亲在大堂上等他，廖卓急忙赶去，只见大堂之上已端坐了好几位镖局的总镖头，那胜远镖局的总镖头吴东树赫然也在其中，不由心中一惊，随即定下神来，暗道：”果然找上门来了。“这几天他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却见胜远镖局竟似没有动静一般，心中正在着急，这时见一干省城里的镖局头面人物俱聚在这大堂上来，自然是为了胜远镖局失镖的事而来，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冲着父亲躬身作了一揖，又冲着这几位叔伯人物团团一揖，正要说话，却见父亲脸色铁青，阴森森渗着寒光，那几位叔伯也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不禁一呆，突听得他父亲廖南威一声怒喝：”畜生！做的好事！“廖卓一愣道：”父亲……“
廖南威伸手重重一拍，将那紫檀木椅扶手拍得粉碎，喝道：”这当口你还要狡辩。“廖卓心中蓦然腾起一股凉意，”东窗事发“这四个字如电光石火一般闪过心头，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脸色也变得惨白，两腿发软，猛吸一口气，强自收摄心神不让自己倒下，哪还说得出一个字来。正在这时，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口袋走了进来，道：”不出所料，果在廖世兄房中搜得此物。“
廖卓心中一寒一紧，这年轻人便是吴东树的儿子吴世杰，也是胜远镖局的少镖头，那口袋中装的自然便是那劫来的镖，”中了别人暗算！“这当口他脑中突然又变得异常清晰，失声道：”是苏少陵那厮！“
廖南威见吴世杰进来，人赃俱获，早已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又是一声怒喝：”那苏少陵手无缚鸡之力，你还想往他身上推！“廖卓张大了嘴，欲待辩解，可是他又从何说起！
那吴东树站起身，缓缓道：”早知道廖世侄英雄了得，只是镇威镖局早已是公认的川中第一大镖局，难道廖世侄竟容不得我等分一杯羹？要将我等赶尽杀绝，一人独占了这川中镖行？要说廖世侄是贪图那区区镖货，那是打死也不会让人相信的。“他也不责廖卓劫镖，却将此事往镖局之争上引，其心昭然。
廖卓一咬牙，满眼都是悲愤与无奈，却不肯低头，亢声道：”我误中奸计，也是自己立身不正，这事全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我一人认了！这事跟父亲没有关系，也跟镇威镖局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主张。“
吴世杰笑道：”廖世兄果然英雄，只不过这时只怕由不得廖世兄说了算吧？你镇威镖局少镖头劫我胜远镖局的镖，传到江湖中去，只怕是天大的笑话吧？哈哈，保镖的劫镖，自古以来廖世兄是第一人，好生令人佩服。“
吴东树转过身看着廖南威，沉声道：”廖兄，川中镖行向来唯你马首是瞻，现在真相大白，如何处置但凭廖兄吩咐。“横眼一扫跟来的几位镖业同行。这一次他父子谋定而后动，那是准备大闹一场，无论如何，只要消息传到江湖中去，镇威镖局这块牌子就已是毁了。
廖南威额前早已阴云密布，这时愈聚愈重，鬓边肌肉抽动，眼见便要发作，却硬生生忍住，默然半晌，站起身静静地从众人脸上扫过，那眼光也还是淡淡的，可是看在众人眼中，不由得心中发毛，只听得他缓缓道：”承蒙各位看得起兄弟，给在下这分薄面，这件事便由在下来处置，若有不公之处，各位但说不妨。“
那几位总镖头互相望望，吴东树道：”廖兄请说。“
廖南威道：”此事既已发生，传出江湖于我镖业声名有污，各位同行皆无好处，愚兄之意，此事便在今日而止，如何？至于卓儿如何处置，此事镇威镖局如何给大家一个交待，我自有后话。“
吴东树轻咳一声，道：”廖兄先说如何给大家交待。“
廖南威轻轻一声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虽是卓儿所为，也是我平素管教无方，常言道：’父债子还‘，那子孽自然是父偿了，我这就给大家一个交待。“伸手从吴东树腰间拔出刀来，走向廖卓。廖卓一惊，脸上却是忽显坚毅之色，伏身跪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道：”孩儿不孝，先去了！父亲保重！“静待他父亲动手。
廖南威看着跪伏在地的儿子，虎目含泪，悲声道：”卓儿，你好自为之。“忽然回身一划，鲜血飞溅，竟然自刎当场。
众人只道廖南威抬手便是一刀，无论是砍在廖卓身上哪里，俱不惊异，哪知他竟横刀自刎，一时目瞪口呆，惊愣无言，廖卓伏地等死，却不觉刀落，忽感不对，抬头一看时，廖南威那魁梧的身躯正轰然倒在他身前，他跪行两步，抢到父亲身边，悲嘶道：”父亲……“便在廖卓的痛哭声中，那一干总镖头互相望望，互相摇摇头，默然离去。
阴谋
今晚是”头七“的最后一天，七天来廖卓粒米未进，滴水未进，就一直痴痴呆呆地守在廖南威的灵前，偌大的灵堂空旷冷清，偶尔一两个仆人进来添上一炷香，更衬得整个灵堂的萧条，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川中第一大镖局总镖头的灵堂了，在这几天里，川中几乎所有武林中人都知道镇威镖局的少镖头做了些什么事，所有的武林中人都知道镇威镖局的总镖头自刎谢罪，镖师走的走，散的散，镇威镖局已经算是完全垮了，所有的武林中人都知道现在川中第一大镖局应该是胜远镖局了。只是，这一切廖卓不知道，他甚至连镖局里的仆人几乎已经走光，财物已经哄抢一空，这灵堂还是几位年老忠心的仆人凑合着搭起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呆呆守在那里，就仿佛他自己也死了一般。
天井中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行人已缓慢地走进了灵堂，领头的便是胜远镖局的少镖头吴世杰，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几天不见踪影的苏少陵，廖卓转过头看着这一行人，还是面无表情。吴世杰挥挥手，那一干随从登时散在四周黑暗之中，自己却与苏少陵走上灵堂。
吴世杰抱拳笑道：”廖世兄，节哀顺变，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
苏少陵却径直走到廖南威灵前，深深一揖，上了炷香，又是深深一揖，道：”廖公，罪人苏少陵向你请罪来了。“
廖卓道：”果然是你。“这是他七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苏少陵点头道：”是我。“廖卓静静地看着他，却忽然摇了摇头，道：”不是你。“那吴世杰忽然哈哈大笑，道：”廖世兄果然了不起，不是他，是我！这一切都是我吴某人一手策划的。“
廖卓冷冷地看着吴世杰，等到他的笑声平息了，才淡淡道：”我这几天想过了，早已想到是你，只是想不到苏公子这样的人也会为你所用，想不到苏公子这样的人会参与这样卑劣的阴谋。“
吴世杰道：”你自然想不到，因为你常挂在嘴边的便是’棋品如人品‘，你以为棋下得如同苏公子那般高妙的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欺骗你的，哈哈，你想不到，我却想到了。我早把你这个人反反复复研究过了，才会从你最喜好的地方入手，人道是’善泳者溺于水，善骑者坠于马‘，此话果然不假。你既痴于棋，我便投你所好，引君入瓮。“
廖卓道：”原来宝光寺那不痴和尚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苏少陵叹了口气道：”是的，我虽粗通围棋，却并非高手，为了换得少镖头信任，才故意请来不痴和尚演那一出戏的，你与不痴对局我指出的那一手棋，是不痴趁你专注局中，悄悄传音指与我的，后面与不痴那一局棋，只不过将以前你师父施龙士与不痴那三局棋中的一局借来，我跟他照谱而行，至于棋未终局便已判定胜了半子，那是你师父施龙士当年所为，我不过原话照搬而已。“
廖卓道：”就算那围棋是作戏，你这人却绝非歹人，为何如此助纣为虐，算计于我？“苏少陵又叹了口气，幽幽道：”多谢少镖头看重，只不过，人世间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那是谁也避免不了的。“
吴世杰插口道：”好叫廖世兄知道，苏公子当年欠我一点情，这只不过是他还我的罢了。那不痴和尚也是当年欠另外一个人一点情，所以才串通好来诱你上勾的。“
苏少陵道：”当年我一家人行经饿虎山鲤鱼嘴，遭遇饿虎山强人，幸蒙吴少镖头援手，追出四十里，不仅救得了我父母性命，还保得了我两个姐姐的清白，所以我答应要为他做一件事。“
吴世杰哈哈一笑，道：”苏公子不用给吴某脸上贴金，那时我是救人在后，要你承诺在先，你许下了毒誓我才去救你家人的，况且只怕苏公子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如此地步吧？如果早知道会让廖兄弟家破人亡，以苏公子的仁慈心肠，只怕你宁死也不会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苏少陵黯然道：”正是如此。“吴世杰道：”苏公子不仅仁慈，也真够朋友，本来他帮我做了这件事，收了我谢他的三百两银子，就该远走高飞，回归故里了，却偏偏还要来跟你说个明白，我也只好陪着前来把这前因后果都告诉廖世兄，唉，廖世兄身在丧中，我二人此举实在是唐突了些。“
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解开心中疑团，原来自己早在别人算计之中，就算自己不异想天开去劫镖，对方自然更有别的阴谋对付自己，此时内疚略消，仇恨顿生，廖卓心中便在这一瞬间转了千百个心思，口角吊着一丝冷笑，却咬着牙不吱声。
苏少陵道：”我自然要来对少镖头有个交代！吴少镖头，我欠你的还清了，可是我又欠了廖少镖头的，一个人，总要弄得清清爽爽地才好上路。“
廖卓道：”你要给我什么交待？“苏少陵慢慢走到廖南威灵前，看着廖南威的遗像，轻轻一笑，缓缓道：”杀人还命，血债血偿，这是江湖中千古不易的道理。我虽不是江湖中人，却还知道礼义廉耻，廖公因我而死，我这条命还他便是。“一语言罢，竟一头碰向那供案上，”砰“的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廖卓本是一直冷眼看着两人说话，没想到这苏少陵一介文弱书生竟然烈性如此，欲待相救已来不及，那吴世杰却根本没有相救的意思，眼见得苏少陵撞死当场，叹了口气，道：”何苦，何必！“
廖卓脸寒了下来，冷冷道：”何谓何苦？何谓何必？“
吴世杰道：”这件事非由他起，也非由他这一死而终，他何苦以这一条命来填，又何必以这一条命来填！“
廖卓眼中精光闪烁，一脸冷笑在灵堂阴惨惨的烛光下看去十分狰狞，切声道：”不错，这件事并非由他而起，也决非因他这一死而终！他也并非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吴世杰一哂道：”罪魁祸首自然是我了，现在我把这件事都已对廖世兄言明，冤有头，债有主，廖世兄要替你父亲报仇，自然冲我来便是了，便是这姓苏的一条命，也算在我身上不妨。“冷眼瞥着廖卓，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廖卓狠狠咬着牙关，双拳捏紧，一扫眼瞥见那黑暗中人影幢幢，心中一凛：姓吴的只怕便是想斩草除根，所以才故意前来挑衅！今日他有备而来，自己势孤力单，父仇在身，怎可轻举妄动？一转念之间，深吸一口气，额上青筋条条绽起，却强自压抑着满腔怒火，淡淡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父亲临去前告我’好自为之‘，我也把这四个字转送给吴世兄。“
吴世杰见廖卓已是要动手的样子，却又硬生生忍住，心中略有诧异，哈哈一笑，讥道：”廖世兄人称’川中四少‘之首，又称’三绝公子‘，’诗、棋、剑‘三绝，尤其是一手剑法，只怕在川中少年一辈英雄中无双无对，可是眼见杀父仇人便在眼前，却龟缩不出，那是为何？“说罢便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廖卓，眼中尽是不屑之色。
廖卓听他提到”三绝“，心中更有了计较，他早已将”三绝“中的”剑“换成他在长安的好友朱成，一想到朱成，他心中更是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冲动，要报大仇，眼下必得忍耐，冷冷一笑，道：”不敢叫吴世兄失望，在下改日定要领教吴世兄高招，只是父亲重孝在身，尚未出七，只待父亲入土，姓廖的便来拜访！七日后咱们便在望江楼前一较高下，如何？“
吴世杰冷眼看着他，凝注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大笑道：”好，你果然沉得住气！我也给你这个机会，七日午时，咱们便在望江楼前一决生死！但盼廖世兄不要爽约才好！“
哈哈大笑声中，已带着一干随从扬长而去。
绝杀
七日后廖卓早已不在成都府了。
他名列川中四少，本是位极爱面子、信守承诺的飞扬少年，也是位万事不萦于心，只爱诗酒风流、棋琴声乐的纨绔子弟，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惨祸，把一切都改变了。就像一切钝铁，突然在铁锤的重击下被淬打成一把利刃，家破父丧，使他突然变得成熟而冷酷，他一向认为逍遥快活的江湖突然露出了狰狞的一面，也许，这阴险诡谲、步步荆棘的江湖，才是真实的江湖，也从这时开始，廖卓才真正变成了一个江湖中人。
他明白了这一点，自然就不会笨到以一己之力去作困兽之斗，不明不白死在吴世杰的刀下，他在明白真相那一瞬间，便已在思量复仇的计划了。他故意约吴世杰七日之期只不过要先处理好他父亲的丧事，然后好趁机逃离成都，他想杀吴世杰报仇，吴世杰也自然在想办法杀他以绝后患。
他悄悄地买舟东下，当七日后吴世杰到望江楼等候他的时候，他已经行过了三峡中最长的巫峡了。他到江南完成了他复仇计划中的第一步，然后又悄悄地在江湖寻查，终于完成了第二步，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这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他也曾为这复仇的计划犹豫过，可是一想到父亲临死时那伤心欲绝的面容和吴世杰得意的笑脸，他终于迈出这计划中最后的一步！
他在逃出成都近两个月后，来到了关中长安。
”长安居，大不易“，长安为历代名都，更是关中数一数二的大城，热闹繁华犹胜川中，这”长安居“酒楼更是长安城中最富丽豪奢的酒楼了，装饰用具，无一不名贵非凡，更难得的是虽处闹市之中，却环境幽雅。那酒楼前，虽在这暮秋时节，却竟然有数排关中少见的青青垂柳，廖卓满面风尘之色，站在酒楼前，忍不住轻轻咏道：”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今在否……“是啊，当年他与朱成在这长安居酒楼斗酒论剑，八拜定交，那是何等快意，这垂柳依旧，那兄弟之情可是还在？当年他来长安游玩时，还是川中第一大镖局的少镖头，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江湖中万人唾骂的败家子，他那正直豪侠的兄长朱成，还认他这个兄弟吗？他又能够助他报仇雪耻吗？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便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劲装大汉”蹬蹬蹬“地走上楼来，略略一扫楼上酒客，直走到廖卓身前三步停下，一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是川中来的廖卓廖公子？“廖卓抱拳还礼道：”正是在下，请问……“他约了朱成在这里相见，只道这大汉便是朱成派来的，正待相问，可他刚说出这几个字，奇变陡起！
那大汉一躬身，背上已射出几道乌光，直奔廖卓面门，竟是江湖中有名的”紧背低头花装弩“！廖卓大惊之下，竟是来不及闪避，身子便似折断般往后便倒，一招”铁板桥“堪堪避过这快若闪电的暗器，那大汉双手一扬，两只袖箭已疾射而出，钉向躺在地上的廖卓，廖卓双脚一蹬，身子竟似线牵的木偶向后滑出两丈，只听得”噼啪“、”咣当“之声，那酒桌凳椅已不知被撞烂了多少，那大汉见这连环两招居然都杀不了廖卓，一声怒喝，身子腾空而起，手中已多了一剑一刀，左手短刀，右手长剑，半空中舞出漫天的刀光剑影，居高临下，天罗地网般罩向廖卓，廖卓躺在地上，已无从借力，刚才那一退又给撞得头昏脑胀，眼见已不能避开这一剑一刀的绝杀，便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喝：”休得伤我兄弟！“
一只拳头横空击出，满天的刀光剑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刀一剑竟给这一拳打成四截！一个人已拦在那大汉身前，随手制住了那大汉身上几处穴道。
那大汉身材本已算魁梧了，可这时站在这人身边就像雄鹰身边的草鸡，不仅矮了足足一头，身宽也不到这人的一半，气势更是远远不如，眼见这人一拳便破了自己威震江湖的”刀剑合璧“的绝杀，这时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天神怒目俯视，心中一寒，嘎声道：”你是……“便在这时，已听得廖卓道：”大哥，你终于来了！“
这人自然便是朱成——关中大豪朱成，也是廖卓的结义兄弟朱成。
只听得朱成哈哈大笑道：”老子便是朱成！无论我兄弟做了什么，你要杀他，我就要杀你！“
兄弟！一听见这两个字，廖卓只觉得心中一暖，几乎就要流出泪来，可是他却装作很平静的样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淡淡道：”背弩，袖箭，刀剑，你是孙三杀？“那大汉脸色一变，惨笑道：”好眼力，只不过你还是错了！“廖卓道：”你不是孙三杀？那你是？“那大汉道：”我是李四杀！“
朱成伸手拉住廖卓的手，笑道：”兄弟你了不起，连大名鼎鼎的’夺命十杀‘都找上了你，看来这一阵江湖中的风云人物，非你莫属了！“
这”夺命十杀“却是江湖中崛起不久的一个杀手组织，虽然出道不过几年，却已做下了十几起轰动江湖的命案，竟无一失手，前不久更是连武当俗家弟子第一高手楚倌歌都折在他们手中，江湖中已将这”夺命十杀“与老牌的杀手组织”快活林“、”山流“并排在一起，鼎足而立，称为江湖中的三大杀手组织，江湖有言道：”山流快活齐夺命，没有杀不了的人！“想不到今日竟然找上了廖卓。又据说那”夺命十杀“一共十位杀手，身份姓名从来没有人能够知道，江湖中只知道这”夺命十杀“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百家姓排列为名，排在第几就姓第几姓，排在第几也就有几招杀人绝活，杀人时就算所杀的目标已死，那派去的杀手也要献宝似的把剩下没用上的杀招全部使出，端的诡异莫名，所以廖卓一见今日这大汉使出了三招杀手，便猜他是孙三杀，哪知这大汉却是李四杀。
廖卓道：”你既是李四杀，那你还有一记杀招在哪里？“
那李四杀傲然道：”我既杀不了你，还可以杀得了别人，我这最后一记杀招便是留来杀我自己的！“他说了这句话，牙一咬，嘴角渗出一丝黑血，身子已软软地倒了下去。
朱成与廖卓面面相觑，这午后艳阳高照，两人竟觉有些寒意。朱成吐了一口气，大声道：”晦气！兄弟，看来你惹的麻烦不小，这李四杀杀不了你，只怕跟着那赵一杀钱二杀便会赶着来了，它’夺命十杀‘的招牌当然不能砸在你手。“
”夺命十杀“中最厉害的并不是有十记杀招的陈十杀，而是只有一记杀招的赵一杀。真正杀人的高手往往只用一招，”夺命十杀“里也是杀招越少的越难对付，这道理他们自然懂得。
廖卓淡淡一笑道：”这麻烦自然不小，只不过却并非我去惹它，而是它自已找上门来的。“ 朱成也叹了口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叫你是川中第一大镖局的少镖头！“
廖卓目光闪烁，道：”那大哥你也听说我的事了？“
朱成摇了摇头，道：”镇威镖局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这等震动江湖的大事只要不是聋子都应该知道，只不过其中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人云亦云，我自己不清楚。你是我兄弟，我自然相信你，我本想亲自走一趟川中看看你，你却来了，这不正好。“
廖卓道：”好！能交上你这样的大哥，是小弟的福气，我这就跟你说！“朱成将手一摆，哈哈一笑道：”说是自然要说的，只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回我家中再说不迟。“
廖卓一愣道：”这里不可说？“朱成道：”你我兄弟二人说话，哪里不可？只是这里不太清静，还是回我家中去吧？“
廖卓双眉一挑，道：”我知道大哥是为了小弟好，到了大哥府中，那是谁也伤害不了小弟了，只是小弟大仇在身，哪里会在意这一己微躯？难道大哥也怕了那’夺命十杀‘？“朱成大笑，道：”大哥我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怕过谁来？只是我虽不怕那’夺命十杀‘，却怕麻烦！何况这李四杀死在这里，也实在败我兄弟二人的酒兴。“
廖卓也笑了，道：”好，那就打扰大哥了！“
”梆梆梆“更鼓打过四更了，朱成却还是未能入睡。这位威震中原的大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为难的事，今晚他与廖卓酣饮畅谈至夜深，知道了镇威镖局毁灭的缘由，廖卓虽然只字未提，可是朱成自然知道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自己，自然是想借他的力量为其报仇，凭着他所领导的”关中铁剑门“麾下数百名弟子，与胜远镖局一战至少能够占到八成赢面。只是，这件事虽然胜远镖局吴世杰阴险卑鄙，却实实在在是廖卓不该出手劫镖，江湖中抬不过一个”理“字，他想为他兄弟报仇，多多少少有些师出无名，或者是不义之师的味道，可是廖卓与他一见投缘，引为莫逆，如今家毁人亡来投奔于他，他若是袖手不理，这”道义“上如何说得过去？
他身边睡着他最宠爱的小妾嫣红，刚才一番云雨缠绵只不过略略解去一点心中焦虑，嫣红已沉沉睡去多时了，他却还是不能静心找出一个万全之策，叹一口气正要起身，忽听得房上”啪“的一声轻响，他心中一惊一怒：”好贼子，竟然摸到我家里来了！“无声无息地下了床，胡乱抓了件衣裳套上，摸到窗前正要开窗，忽然闻到一阵硫璜气味，心中蓦地一惊：”不好！“这当口竟不及思索，猛然一撞，将那扇窗撞得粉碎，随势翻出房去，刚刚在天井中一个翻滚站起身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一股气浪掀来，又是一个翻滚，便在这时，四周传来数声巨响，朱成眼见家中火光四起，跟着便似炸开了锅，人声沸腾，心中一紧，几个纵跃赶到廖卓歇息的那个院落，只见火光耀眼，那几间屋已化为一片瓦砾，不禁又惊又怒，又是悲愤，呆立当场。
等到天明扑灭大火，在那瓦砾间找到一具已烧得焦糊的尸体，自然便是廖卓的，这场大火将”关中铁剑门“烧个干干净净，死了十几位兄弟，连朱成最宠爱的小妾嫣红也炸个粉碎，朱成青郁郁的脸上满是怒容，每一位”铁剑门“的兄弟都感到了他凌厉的杀气，这位纵横中原的关中大豪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最知已的兄弟，还有十几位忠心耿耿的部下和十数年苦心经营的基业，哪里还压得住满腔的怒火！江南”霹雳堂“雷烈与胜远镖局的总镖头吴东树是八拜之交，想不到胜远镖局为了追杀廖卓，不仅请来了”夺命十杀“，而且居然还用上了”霹雳堂“的招牌暗器，朱成仰天长啸：”拼却朱成声名，拼却铁剑门数百弟子的性命，不灭胜远镖局誓不为人！“
伏击
从成都经栈道，出剑门，十数日紧走慢赶下来，便距目地的已是不远，算算已是冬日将至，这一日，胜远镖局的总镖头吴东树与少镖头吴世杰保镖来到大散关前。
自镇威镖局星散之后，胜远镖局自然成了川中第一大镖局，生意也比以前好上了不知多少倍，人手不够，吴世杰礼贤下士，竟将原镇威镖局的镖师大半网罗过来，声势更是浩大，这一日来了一位自称做珠宝的客人，要保一镖价值连城的红货去长安与人交易，指名要吴东树父子出马押运。这年关时节，正是忙碌之时，哪有镖局中总镖头与少镖头一齐出马押运一支镖之理？只是这位客人一再坚持，所出的酬金竟加至五倍还多，吴东树无从推辞，只得接了，更何况他是久走江湖的行家，这客人虽然看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他心中却隐隐觉得蹊跷，这支镖若真有什么万一，父子俩也有个照应，镇威镖局刚倒，正是胜远镖局大展鸿图的时候，出不得纰漏，点齐镖局中留着的好手，一行三十余人冒着凛冽寒风，十几日小心谨慎行来，居然一路平安，连素来难缠的栈道连云十二寨都没有出来添麻烦，这大散关雄踞大散岭上，山川交汇，汧水、渭水萦绕其间，向来是秦蜀往来咽喉，也是这支镖路上最后一处值得提防之处，哪知吴东树父子加意警惕，却还是风平浪静地过来了，下得大散岭来，距长安已不过两三日路程，又是一路坦途，想来这支镖应该无事了，众人不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大道前面出现一片低矮的苹果林，绵延数里竟是见不到底，吴东树道：”阿杰，派人前去探探。“吴世杰在马上转过身来，哈哈一笑道：”父亲真是年纪越老，胆子越小了，这种小林子，还能有什么埋伏不成？“
吴东树道：”逢林莫入，江湖中的老话自有它的道理。“
吴世杰应了一声，却不以为然，正要扬鞭示意一位镖师前去探看，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一彪人马已从林中驰出，直冲到镖队前五六丈停下，只见这一彪人俱是黑巾蒙面，杀气腾腾，当中簇拥着一位魁梧大汉，便是坐在马上，也比别人高了一头，冷冷地瞪着吴东树父子。
那镖队中人不待总镖头吩咐早已取了兵刃护在镖车前面，这时吴东树见来者不善，示意吴世杰上前搭话，却听得那一彪人马中一人长声唱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山前过，留下买路财。我等乃是渭水上金龙水寨陆地金龙陆金龙陆寨主手下，快快留下买路钱来！“
吴东树父子互相对望一眼，他父子二人这条道也曾走过数次，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金龙水寨陆金龙的，关中武林中也没有这号人，见这彪人马这般煞有介事，不禁一愣，吴世杰拍马上前，抱拳道：”在下川中胜远镖局吴世杰，此次路经贵处……“那魁梧大汉沉声喝道：”说什么也没有用，拿命来吧！“大手一挥，又从林中奔出两彪人马，一左一右将镖队钳在当中，那大汉长剑举起，领先冲了过来。
吴东树心中大惊，江湖中寻常劫镖，再是自恃武艺高强，那也得交待几句场面话再动手不迟，哪有这般二话不说便要开打？更何况这大汉口中说的是”拿命来吧“，竟不像是劫镖而是报仇一般，心中又惊又疑，只是这当口哪里来得及思虑相询，眼见对方人马杀到，跟着喊杀声四起，双方人马已混在一起，战在一团，只得拔刀加入战斗。
这劫镖的三彪人马加在一起足有两三百人，人数上已是占了绝对优势，武艺也非泛泛之辈，众镖师虽然功夫不弱，可是以寡敌众，哪里抵敌得住，只听得惨呼声声，连连给乱刀砍死，吴东树心中又惊又怒，眼见对方人众，心想擒贼先擒王，见那魁梧大汉立马在圈外掠阵，蓦地一声长啸，从马上纵身而起，一式”龙行四海“，竟在半空中纵出三丈有余，飞过围攻的人，挥刀向那大汉砍去，那大汉眼见吴东树神龙一般凌空而至，脱口赞了声：”好功夫！“却不慌乱，觑准对方大刀，挥剑平平一引，吴东树半空中无从借力，竟给对方这一引一带横飞而出，半空中一个翻身，轻轻落在地上， 那大汉如影随形，也从马上跃下，长剑跟着攻到，二人登时战在一处。
吴东树所练刀法虽是家传，祖上却是有人投在少林门下，走的是少林戒刀的路子，威猛刚强，吴东树臂力甚强，与刀法相得益彰，所以在他手中创出了胜远镖局的偌大名头，这时跟这使剑的大汉对阵，眼见对方长剑横砍直刺，哪有半点”剑走轻灵“的样子？使的分明不是剑法而是刀法！一柄细软长剑跟自己厚背大刀硬碰硬挡，数十招下来自己竟占不了丝毫便宜，心中蓦然一动：”这样使剑的人，武林中向来只有一人，我怎么没早想到！“朗声道，”足下原来是朱门主！“
那大汉一把扯下蒙面黑巾，哈哈大笑道：”今日叫你死得明白，老子便是朱成！“正是关中大豪、关中铁剑门门主朱成。
吴东树横眼一扫，只见随行十余名镖师或死或伤，或是被点倒在地，只剩下吴世杰跟几名镖师给几十名蒙面人围着苦战，不禁惨然一笑，弃刀在地道：”老夫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朱门主大驾光临，早该乖乖地双手把这支镖送上。“
朱成道：”你这支小小的镖，老子还看不上，这支镖本来就是老子安排的，老子要的是你的命！“吴东树一愣，道：”朱门主何出此言？老夫行走江湖，自问与铁剑门并无半分过节，便是年礼、节仪，也从无拉下之处，朱门主何以如此苦心对付老夫？“
朱成道：”你只怕不知道，那镇威镖局少镖头廖卓便是我好兄弟。“吴东树脸色一黯，喃喃道：”原来如此，既种因，便有果。这姓廖的好福气，竟然交到了你这等朋友，居然不顾江湖规矩，不怕身名败裂，用这等手段来替他报仇，真是他的福气啊！“
朱成冷冷一笑道：”你说我这事做得不够光明磊落，做得不合江湖规矩，那是自然！可是若非你先做出那等阴险卑鄙之事，还追到长安来将我那好兄弟赶尽杀绝，伤及无辜，我焉能如此对付你！“
吴东树一怔道：”什么追到长安赶尽杀绝？“朱成道：”我铁剑门数十年经营，给你毁于一旦，十几位兄弟，尽死在霹雳堂火药之下，我就算再用歹毒十倍的法子对付你，也不算坏了江湖规矩！“
吴东树脸色一变，嘶声道：”什么霹雳堂火药？胜远镖局打垮镇威镖局那不过是争名逐利，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长安去称霸争雄，我的人从来就没有到过长安去！“朱成眉头一皱，道：”你是说长安城中用霹雳堂火药毁我铁剑门不是你胜远镖局所为？“
吴东树道：”自然不是，这当口老夫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朱成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一沉，一挥手道：”住手。“示意围攻吴世杰的人罢手，喃喃道：”既不是胜远镖局所为，又是谁呢？“
便在这时，只听得一人轻笑道：”便是我！“
江湖
一个蒙面人已从朱成带来的铁剑门弟子中扑出，剑光一闪，疾若毒蛇吐信般刺向吴东树，吴东树猝不及防，闪避不得，只得伸手来挡，只是他手中兵刃早失，赤手空拳哪抵得住这蓄势狠刺的一剑！已给那一剑刺穿双掌，那蒙面人一招得手，跟着弃剑，右手探出，已拿住吴东树胸前要穴，往地下一丢，一只脚踏在吴东树身上，放声长笑。
场中众人早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得呆愣当场，耳听得这蒙面人长笑完毕，一双凛凛的眸子盯在吴世杰脸上，冷冷道：”吴世兄，我早劝过你好自为之的。“吴世杰又惊又怒，颤声道：”你是廖卓，廖少镖头？“那蒙面人哈哈大笑道：”自然便是我！“揭开脸上面巾，竟然便是那已死去的廖卓！
朱成眼见廖卓忽然出现，制住吴东树，早已呆住，那吴世杰奔过来，奔到廖卓面前，看着他脚下的吴东树，却已在这片刻之间沉住了气，也不惊惶也不愤怒，只是用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盯在廖卓脸上，横刀在手，冷冷道：”你要怎的？“廖卓这时大仇将报，得意万分，笑道：”吴世兄，你逼死我父亲，我自然也要杀了你父亲！血债血偿，江湖中向来便是这道理，难道你竟是不懂么？“用脚从地上挑起一把长刀接住，做势便要劈下。吴世杰急道：”且住！“廖卓停住手，冷冷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说？“吴世杰扫一眼虎视在旁的铁剑门弟子，再看看廖卓脚下的父亲，蓦然吸一口气，脸上恨意一闪而过，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从容，淡淡道：”不错，血债血偿。不过江湖还有一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日在镇威镖局中你也说过，现在我也只好用这句话来求廖少镖头放过我父亲。“廖卓冷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吴世杰道：”所有的事情皆由我一人而起，自然便由我一人来当。“廖卓也是一愣，他仿佛也没有料到，喃喃道：”原来你父亲也是不知此事。“吴世杰扬声道：”不错。我父亲若是知晓此事，他哪会容许我如此行为？我与苏少陵设计陷害于你，那也是我少年意气，不愤你镇威镖局这么多年一直压在我胜远镖局上。哪知廖世叔性子刚烈……今日既然为你所制，在下便把这一条命还给你便是。只不过……“他眼中露出一丝残忍的得意，”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今日虽然得了手，他日自然会有人替我报仇！“一句话说完，回刀一抹，颈上鲜血飞溅，往后便倒。
那朱成与一干铁剑门弟子见廖卓现身，便是一直呆愣观看，这时吴世杰自承阴谋，跟着自刎，那剩下的几名镖师又惊又羞，不想少镖头竟然玩弄这般卑鄙诡计，又不想少镖头竟然如此慨然就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恨他还是敬他，痴痴呆呆地立在那里，便若泥塑石雕一般。
廖卓眼见吴世杰决然而死，也是一阵惊悸，转过头看着朱成，道：”大哥。“朱成涩声道：”兄弟，原来你并没有死。“廖卓对着朱成深深一揖道：”多谢大哥关心，小弟活得好好的。也多谢大哥替兄弟报了这等大仇。“朱成道：”那晚真是你毁了铁剑门？“廖卓道：”是，大哥，那长安居酒楼上李四杀也是我请来杀我自己的。“朱成道：”你为何要如此？“廖卓道：”我怕大哥不替我出头，因为以大哥在江湖中的身份和侠名，自然不能轻易与胜远镖局相斗，就算大哥真要替小弟出头，只怕比起今日这等淋漓快意要差得远了，所以小弟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故意用了江南霹雳堂的炸药，诱骗大哥上当。“
朱成默然，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英俊少年，就是他引为知已、视为兄弟的人，可是他却毁了自己十数年经营的铁剑门，害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十几位部下，又让自己坏了素来珍惜的侠名，自己本该恨他入骨的，可是他也理解这少年身负血仇的苦衷与无奈，这也本是江湖人的痛苦与悲哀，又如何恨得起来？更何况他毕竟还曾是自己把臂相交的兄弟！
可是自己又如何能够再对他亲近得起来？这个人害了自己十数名弟兄的性命，心机如此阴险毒辣，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位少年意气的廖少镖头了。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在这个污浊的江湖中为了自己而不惜牺牲最高贵的人性！也许，这才是真实的江湖，真实的江湖人，朱成痴痴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那夹山沟的朔风吹过来，直往人脖子里钻，寒瘆得不由颤抖着一缩。
廖卓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哥，你也不用多想了，小弟自知这件事做得并不对，小弟自会给铁剑门死去的十几位兄弟一个交待。大哥，我跟你说过苏少陵这人，你若是认为错交了廖卓这个兄弟，我至少不会比苏少陵差，他欠了我，还了我一条命，我现在欠了你，自然也会还你一条命。“他慢慢说完这一番话，仰起头看看天，再看看远处迷茫的山峰原野，他这两个多月来无时不盼着这一刻，盼着仇人倒在自己脚下，可此时不知怎的，心中却没有欢喜与轻松，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他只觉得累，江湖弟子江湖老，难道这江湖弟子的命运注定了便是江湖喋血，刀下殒命吗？他不知道，他看着满目萧瑟的冬景，看着吴世杰的尸体，突然想起那句词来：”而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他以前，只怕真是不识愁滋味了！只可惜，那以前的少年韶光却再也回不来了，这一切也再无法挽回了，他已经不是那意气飞扬、无忧无识的江湖少年了。他吐一口气，转过头冷冷看着朱成，道：”大哥，你兄弟至少还知道恩仇两清，你以后至少不会后悔曾经交过我这么一个兄弟。“他说了这句话，挥剑便往脖子上抹去。
”慢！“朱成忽然高声道，脸上露出一种又悲愤又失望又伤心又无奈的表情，”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这江湖之中，人欠欠人，谁分得清楚，了得分明？我朱成纵横江湖，所作所为从来是一身担当，从来没怨过谁，你以前是我兄弟，我更不会怨你！只不过你对不起我，坏了这兄弟情义，从此之后，咱们便将以前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我也再不管你什么镇威镖局、胜远镖局的闲事，咱们割袍断义，一拍两散！“挥剑在襟前一划，割下一块布来，丢在地下，转身上马便走，那干铁剑门弟子一声呼啸，登时去得干干净净。
尾声 桃花煞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林始盛开“，龙泉山的桃花会在成都府是有名的盛会，只不过这满山桃花开得艳时，也是春之将尽了。那树树缤纷的桃林下，一张石桌旁，一僧一俗两人正在悠然对弈，那玉石的棋子轻轻下在棋盘上，说不出的清脆悦耳，衬得这片桃林说不出的幽雅，忽然之间，”铮铮“几声琴音飘过，那中年僧人抬起头道：”贫僧有客来访了。“
那年青公子哂道：”你这棋势已至绝境，今天便是皇帝老儿，也只怕救不了你的驾了！“
那中年僧人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道：”廖公子今日定要与贫僧分个高下？“
那年青公子冷笑道：”不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只怕要做个了结。“一双锐眼冷冷地盯在这闻名天下的空门棋僧脸上。
这二人自然便是廖卓与不痴和尚，他父亲之死，这不痴和尚也有一份，他自然放他不过，他今日得到线报，这不痴和尚居然没有逃出川去，反而隐在龙泉驿小镇的桃花庵中，立刻赶来，两人相见，廖卓倒也不急，却先与他手谈一局，自然是要玩玩那猫戏老鼠的游戏了。
不痴和尚淡淡一笑，道：”说得好！只不过公子可知我这客人是谁？“
廖卓道：”自然不知。“
那中年僧人缓缓道：”便是玉如娇玉姑娘。公子何不随贫僧一同见见她？“
廖卓诧道：”原来大师竟有这等方外之交，倒是失敬得很。只不过玉姑娘既是大师的红颜知已，在下原该回避了。“
不痴叹了口气道：”贫僧虽号不痴，实则是痴。人生自是有情痴，风月何曾勘得破！贫僧勘不破这’情‘之一物，原是入了魔障了。只不过公子也不用回避，这玉姑娘今日倒是专为公子而来。“
廖卓奇道：”玉姑娘想要见我？“不痴和尚道：”公子见她就知了。“廖卓迟疑道：”大师既说见，那便见吧。何况能见见这等名满川中的美人，也是在下的荣幸。“不痴和尚叹道：”廖公子见棋下棋，闻琴听琴，有仇报仇，遇人便见，已有所悟了。“
廖卓见不痴和尚话中透着古怪，正自疑惑间，那位名倾川中的丽人已娉娉袅袅地从满树桃花中穿行而来，桃花本已艳极，可跟这丽人一比，登时黯然失色。
玉如娇道：”廖少镖头在大散关一战报仇雪耻，名动江湖，正应该趁此机会重振镇威镖局雄风，哪知却躲在这里下棋，当真还是如以前一般玩物丧志？“廖卓不料她开口便如此说道，略一愣道：”他自忙他，我自闲我，世事如棋，棋若人生，各有谋划，本来如此。“
玉如娇道：”好一个’世事如棋，棋若人生‘！只不过少镖头人称’小国手‘，竟然也会下出莫名其妙的败着来，实在遗憾。“廖卓双眉一挑，道：”玉姑娘何所指？“玉如娇淡淡道：”几个月间，川中两大镖局就毁在你手中，再加上两位总镖头的性命，这还不算败着？“
廖卓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低声道：”不错，那局棋我一开始就是错，舍了堂堂之阵，却想借奇兵建功，给人识破，自然损失惨重。“他傲然一笑，”只不过敌人虽然阴险厉害，在下’鬼手‘’苦手‘连施，却还能勉强扳回局面，总算还不至于就此一败涂地。“
玉如娇双眉一挑，道：”是吗？依小女子看来，这局棋虽然你来我往，劫生反复，你还是最终难逃一败，只因为，这败因你最先就已种下了！“ 廖卓道：”我要败？难道吴东树那糟老头也是我的对手？“
玉如娇淡淡道：”胜远镖局也垮了，吴东树自然也不是你的对手，只不过你的对手却并非他一人。“廖卓道：”还有谁？不痴？“
玉如娇轻轻一笑道：”少镖头不会这么笨吧？“
廖卓看着玉如娇的笑靥，心中一寒，道：”你？“
玉如娇媚眼如丝，一扫静立一旁的不痴和尚道：”你以为凭吴世杰那种俗物能够请得动不痴大师合谋算计你？“廖卓转眼看着那不痴和尚，不痴垂头默然，廖卓脸色突变，嘶声道：”毒！你们在哪里下了毒？“他脸上的肌肉条条颤动，眼中已露出控制不住的恐惧之色。
玉如娇淡淡道：”廖公子武功高强，小女子哪敢班门开斧，只有玩玩这些下三滥的玩艺了。你难道忘了那苏少陵说过，这世上最毒的便是妇人心吗？你何必管这毒下在哪里，你只知道这毒是从小女子心中而来，那也够了！“
廖卓只觉得全身发软，一阵寒意从脚下直冷到骨髓里，戟指怒道：”吴世杰算计我是为了镖局生意，你们为何也要对付我？“
玉如娇忽然叹了口气去，眼光从那四周一株株嫣红缤纷的桃林慢慢扫了过去，目光忽然变得迷离起来，曼声咏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少镖头号称’三绝公子‘，诗才敏捷，自然知道这首前朝才子的诗，可是这诗中桃花能笑，林中桃花却早已心碎肠断，憔悴凋谢！少镖头可还记得那去年的桃花，去年的人面？“
廖卓道：”去年？我去年虽也曾踏青游春，却从未赏过桃花。“
玉如娇又道：”那么去年的去年呢？去年去年的去年呢？少镖头总该还记得有那么一个女孩子，曾经在那桃花林中对你说过些什么话了吧？“
廖卓脸色又是大变，失声道：”你，你是？“他眼睛紧紧盯在玉如娇脸上，好半晌才慢慢摇头道，”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她，你虽然有些像，却决不是她！“
玉如娇悲声道：”我自然不是她，可怜我姐姐她，为你一句承诺，痴守一年，而你这负心薄幸之人，始乱终弃，害得她在村子里人人唾骂，终在那日，那桃花灿烂之日，候你不至，投缳上吊而死！“
廖卓身子一颤，却又定住——她竟是她的妹子？怎么会是她啊！这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一样在他脑中翻滚，好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直淋而下，冷彻骨髓，脸色在阳光下白得吓人，却又仿佛给桃花映得红且艳，怔了很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笑得太过，眼泪也出来了，”想不到你竟是她的妹子，原来一直在谋算我的人竟然是你！报应！老天有眼，真是报应啊！哈哈哈。“
他笑完了，痛苦地闭上了眼，无言以对，当时年少青衫薄，放纵一时之快，只以为彼此分手后会各自淡然，但从未想到过那女孩儿会痴情如此！耳听得玉如娇切齿道：”你廖家财雄势大，我立下毒誓要将你搞得家破人亡，为了报仇才投入青楼之中，吴世杰想要算计你，我与他一拍即合，本已将你弄得家破人亡，一败涂地，哪知竟然小看了你，居然还能够绝处反噬，引来铁剑门复仇……“
他眼中忽然有一滴泪，那不是为他自己所流，而是为那不知名的少女流的，他的确对不起她，是他负了她！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也悲。
蒙眬中看着玉如娇伸过来的纤纤细指，他没有想到过闪避，也没有想到过抵挡，他也根本无从闪避与抵挡，这局棋他是从一开始就败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无论他如何挣扎，都逃不过因果循环，报应累累，这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的。江湖之中，冤冤相报，恩怨纠缠，向来如此，便如围棋之中，劫劫相生，永无穷尽，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他脑中忽然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春日，那一低头的温柔，那欲拒还迎的娇羞，那一对少男少女放纵着青春，享受着罪恶的甜蜜，那时落英缤纷，桃花灿烂。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