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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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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此时以吕白楼为首,静莲山庄的众位弟子都围坐在大厅内,苦等颜思归的消息。

朱方镇忽然长叹一声:“早知道大师兄是那样的人,我们何至于有今天!”沙铁衣讥道:“我记得当年,你可是头一个不怕死的,说什么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怎么活了一大把年纪,倒把骨头都活酥了?”朱方镇怒道:“他偷窥人家的秘宝,被人所杀,又有什么可说的!”偷窥别派秘笈、秘器乃是江湖禁忌。只不过人家的秘密总显得格外诱人,总有人会忍不住伸手一试。

史展眉忽然冷笑一声:“死无对证之事谁又说得清楚,你就这么相信小师妹的话?”吕白楼却道:“颜师妹为人虽然古怪,却不至于信口胡说。”史展眉一肚子气恼:“她要说也不趁早,现在说出,又有何用!”

刘舍突然道:“我不明白,师父早已名满天下,又有镇山之宝雨蜘蛛,为何还要刺探温氏?”“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何止师父,我看江湖上没人不想弄清那百目瘟神是怎么回事吧!”沙铁衣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哑口无言。

确实,在温家面前,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就算再清白的人,私底下也总有几桩难以启齿之事,何况江湖上的这些刀口舔血之辈?哪怕没做过亏心事,可是往上一数,或者往下一推,谁家没几个败家子?那些丑事若被公然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多少人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有温家在,就如同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悬了一把利剑,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个温家绝对是江湖公敌,不可不除!

朱方镇越发牢骚满腹:“就算探得了温家的秘密,师父也不会让我们知道,总不过是姓唐的占尽便宜。只可笑我们这些人,当年都不顾生死地去替大师兄报仇,到头来还得搭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沙铁衣两道浓眉一皱,怒道:“事到如今还发什么牢骚。当年师父可没逼着谁去,都是咱们争着要去的,简直像过年分红包一样,谁都怕给漏下了!”

众人一时陷于沉默。确实,当年这些年轻弟子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为大师兄报仇。现在想来,那股傻傻的冲劲实在是荒唐幼稚得要命。

刘舍打破沉寂,又发问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当年大师兄同我们的关系都不错,为何没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透露半字,反是对刚刚入门的小师妹道了实情?”朱方镇又是一声长叹:“这个恐怕就只有等我们死后,自己去问他了。只可惜一个小丫头终是靠不住,他若是早对我们说了——”沙铁衣接口道:“他若是早对你说了,又能怎样?你敢当着师父的面,说他觊觎温家的秘密不成?颜师妹至少还敢现在站出来道出实情,换了是你,早就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朱方镇一时大怒,红着眼就要向沙铁衣扑过。吕白楼一剑隔开二人,厉声道:“好了!你俩当真要自相残杀不成?一切等颜师妹回来再说!”

史展眉忽然扑哧一笑:“这话倒提醒了我。各位师兄就慢慢等你们的小师妹吧,恕我不奉陪了。展眉力怯,自问不是各位师兄的对手,还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要紧。”刘舍吃了一惊,伸手抓住妻子:“阿眉,这种时候不可落单,我同你一起去!”

史展眉一个闪身,手中早多出一对蛾眉刺,只听哧的一声,刘舍的衣袖已被划开一道大口:“不敢劳夫君费心,我要躲的头一个,便是你呢!”她又抬眼冷笑着看看众人,“各位师兄也小心了,展眉眼里认得师兄,手中的家伙可不认得。今时非比往日,瓜田李下,你们还是离我远些为好。”说罢脚一点地,人早已飘出厅堂之外。刘舍呆呆地看着妻子消失的地方,颓然道:“颜师妹那边,到底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此时,颜思归正在怔怔地听骆清衍给她算命。

将骆清衍领到下元镇,也算送佛送到西了,可是又因撞见叶吟风,颜思归犹疑之下,反倒没了主意,想问什么又难以启齿,只好站在骆清衍的卦摊旁白耗时间。

一阵尴尬后,骆清衍干脆道:“反正现在也没有生意,不如我替姑娘起一卦,就算作谢礼。”颜思归一愣,推脱道:“我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公子又要如何算呢?”骆清衍笑道:“那就不批八字,算卦的法门有许多,姑娘可愿让我看看手相?”他一个瞎子,说看手相,其实还得靠摸。颜思归素来不信命运,且又不好意思当面挑明自己还是未嫁之身,如何能让男人摸手,一时竟然僵在了当场。

骆清衍笑了笑:“其实我还有一套秘法,听音辨相。姑娘可愿听我一说,若说错了,也别见怪。”说完,他也不等颜思归同意,便伸出右手,拇指在另外几截关节上掐算一阵,慢慢道:“姑娘眼下正遇上一桩天大的难事,对吗?”颜思归一呆,不由得轻轻“嗯”了一声,心道一定是自己一路思虑重重,被心思敏锐的骆清衍觉察了出来。

骆清衍又道:“其实这件事原本与你无关,姑娘无非自寻烦恼罢了。”“不对!”颜思归断然道,“这事跟我有着莫大的关系!”

“且莫打岔,听我慢慢道来。”骆清衍似乎有些不悦,“姑娘非要认为这事跟自己有关,其实全是因为在七岁上遇见了一个男人。”颜思归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可不是随口一猜便能说中的事。

只听骆清衍继续道:“这男人早有妻室,姑娘却对他念念不忘,最近更有走火入魔之嫌。我劝姑娘回头是岸,不然必成笑柄。”颜思归羞得满脸通红。骆清衍的话,她无法否认,可是事情却并非他所说的那样!

在一旁瞧了半天的叶吟风忽然插口问道:“他说中了?”颜思归又羞又恼,偏又无法否认。骆清衍却微笑道:“如若不中,姑娘只管掀了我的卦摊。”

叶吟风一见这情形,早明白是说中了,也不再纠缠颜思归,只是扭头对骆清衍道:“神了!那你能不能帮我也算一卦?我也不知自己的生辰八字,你就听音辨相吧。”“你?”骆清衍未料到竟会横生枝节,皱眉道,“我这一卦是用来答谢颜姑娘的,你若要算命,身上可带了钱?”

钱全被方野管得死死的,叶吟风身上就连一个大子都没有。他碰了个大钉子,只好死心,一脸沮丧。骆清衍听他没出声,似有不忍:“那我就再做点好事,替你也算上一卦吧。你身上除了一把剑,一无所有;你除了杀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就是你的命,想逃也逃不掉。”

叶吟风一脸灰败,颜思归更是如遭雷殛——要找的杀手,可不就在眼前!她对叶吟风急道:“你难道真的相信自己命该如此么?”叶吟风一脸愕然地看着颜思归。

“收手吧,杀人终不是解决之道,只能令你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你还这么年轻,何必自毁前程!”

叶吟风虽有些莫明奇妙,仍顶撞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谁又是该杀之人?谁能判定?”

叶吟风寸步不让:“我的剑能判定!”颜思归倒吸一口凉气,无奈地摇摇头:“你活了一场,满心若只有复仇,岂不可悲?”

骆清衍突然插嘴道:“复仇有错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颜思归无心同他纠缠,只伸手抓住叶吟风:“趁现在手上还未沾血,收手吧!相信我,杀人的滋味决不好受!”叶吟风像被蜂蛰一般猛地缩回自己的手,失声叫道:“你弄错了吧,我早就杀过不知多少人了,没什么不好受的。”

颜思归有些心惊,却仍苦口婆心道:“当年我师父虽然得以手刃仇人,可归来之后却隐退避世,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满足,而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哈,”叶吟风干笑一声,“照你这么说,有冤不能申有仇不能报,你师父便心满意足了?”颜思归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骆清衍一直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人打嘴仗,嘴角边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忽然插话道:“颜姑娘,这事并非你能拆解得开的,又何必非要置身其中?”颜思归好容易压下性子,眼圈一红:“我有负师兄托付,终至酿成大错,如今又岂能置身事外!”骆清衍又掐指一算,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小时候遇上的那个师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见你年幼骗你一回,可笑你还不自知,过去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颜思归见这算命先生一再将她与大师兄之事说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从何反驳,不禁又气又羞;又见叶吟风仍是一脸死硬,一时半会也劝不动他,顿时没了主意。

突然,骆清衍眉头一皱,伸出手来掐算一回,笑道:“姑娘这里忙着,那一头好像出事了。人若是该死时,根本等不及别人去杀呢。”

颜恩归大惊失色,这一刻她竟然完全忘记去怀疑算命的准确性。早上离开时吕白楼再三向她保证,一定会照看好众人,自己也悄悄嘱咐沙铁衣,千万要阻止大家自相残杀,可是一听这话,她却再也沉不住气,冲叶吟风恨恨道:“现在你满意了?我的师兄师姐若是有什么事,我必——”突然眼圈一红,狠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一个转身飞身离去。

望着颜思归的背影,叶吟风一头雾水对骆清衍道:“她在说什么?她的师兄师姐又怎么了?”

“那些人曾经杀过人,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把他们通通杀了。”

“可是她为什么说全是她一人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不成?”

骆清衍摇摇头轻笑一声,刻薄道:“其实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是她自己硬要往上靠。嫁不出去的老女人都爱犯这毛病。”

“是么?”叶吟风点点头,“你怎么知道她嫁不出去?”骆清衍愣了一下,答道:“自然是算出来的。”

“那她为何跟我纠缠不清——”叶吟风突然一跺脚,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她把我当成、当成——”

骆清衍高深莫测地笑起来:“一点小事别往心里去。说起来,我帮你算了一卦,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

“去瓷器行替我买一只扑满。”

叶吟风迟疑道:“我不太会买东西。”

“这个容易,我教你。”

颜思归急匆匆赶回静莲庄,到得大厅之上,却只见沙铁衣一人。一问之下,才知自史展眉第一个离开后,其余众人便各自找了不同的借口,也纷纷离去。

“别管他们,”见颜思归一脸焦急,沙铁衣劝道,“这帮人一个个比兔子还精,说不定正躲在什么地方杀得起劲呢,算了。”颜思归急得差点掉下眼泪:“沙师兄怎么也这么说!”

沙铁衣哈哈一乐:“老沙这回定是难逃一死,本以为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没人哭一声,可现在知道,至少还有师妹替我伤心,便知足了。小师妹,听师哥一句劝。走吧,有你在,静莲山庄便不至于断了根……”

正说到动情处,却听门外一声长啸,那温氏杀手高声叫道:“都别躲了,先出来,我给你们派利是大红包了,先来先得啊——”

沙铁衣同颜思归两人奔出屋外,只见那蒙面人正得意洋洋地坐在树杈上,手里提着一人。那人头颈低垂、四肢无力,似乎已没了气,定睛一看,竟是朱方镇!

颜思归失声叫起来:“朱师兄!”那蒙面人嘻嘻一笑:“人都到齐了吗?”回头一看,其余三人不知何时也凑到他身后。

蒙面人见人已到齐,便指着颜思归道:“我好像说过,除了她谁都不许离开这庄子吧?可还真有不信邪的!虽然七日之内我不会杀人,可也不能白便宜了犯规的。”说完,他自袖中取出一根金丝,又扯开朱方镇颈后衣领,右手三指拈住金丝,猛一发力,那金丝便如细针一样狠狠刺入朱方镇颈后大椎穴。接着那人手掌对准线尾一吸一拍,金丝顿时整个儿没入朱方镇的颈中,朱方镇连声惨叫不绝。

那人伸手拧过朱方镇的脖子,又拍拍他的脸:“别害怕,你死不了的,只是七日内不能运气走动。七日后你若还有命在,我自然会替你解开禁制。”他笑了一声,“不过我不相信你能活过七日,你的好同门可都在等着你呢!”说完,他将手一松,朱方镇便重重砸到地上,跟一团面口袋一样,伏着一动不动。

颜思归同沙铁衣抢上去扶起他,却见朱方镇满脸惊惶,身子筛糠似的不住发抖,嘴里叫嚷着:“别过来,别过来!”

沙铁衣目眦欲裂,狂叫一声:“你这混蛋!”放开朱方镇便朝树下扑去。那蒙面人一个腾身,早一缕轻烟似的飘进大厅,从衣襟内又翻出一只花花绿绿的肥猪扑满,拿在手里端详半天,摇摇头不满道:“全然没有原先那只的风采和神韵,那小傻子眼光真差,凑合用吧。”说完便将扑满放在香案之上,转身对颜思归警告道,“还请大姐这回脚下留情,我说过的话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若巴不得他们早死,便只管踢。”之后又高声对众人道,“若有谁敢将猪儿藏起不让别人塞字条儿,朱方镇便是榜样,而且我还会杀光他全家,不管猪肚子里有没有他家人的名字!还有,都别惹这位大姐不高兴,你们几个的性命,可全在她脚尖上呢!”

颜思归追上去想拦他,厉声道:“你这样玩弄人命,天理难容。有什么事,只管冲着我来!”蒙面人一面轻轻闪开,一面笑道:“你这么想死,难道是急着到九泉之下去会那大师兄不成?”

颜思归气得手足发颤,一把抓起那只扑满,高高扬起,一见众人惊吓莫名的神色,又只得轻轻放下。

那蒙面人走出厅外,对着瘫在地上的朱方镇轻踢一脚,又对面无人色的吕白楼、刘舍、史展眉道:“你们杀了他便可以救一名家人的性命,算是我派的利是大红包。这可是天上掉下的,就看谁能抢到了。”说完脚一点地,又一溜烟似的不见了。

沙铁衣回到朱方镇身边,尚未靠近,却听朱方镇又嚷起来:“别过来!”沙铁衣呸地吐了口唾沫,一把揪过朱方镇的衣领骂道:“放心,老子就算杀了你,也没什么人可以写到那只猪肚子里去!”

朱方镇颤声道:“可是你还可以救你自己!”“那倒是!”沙铁衣露出雪白的牙齿,凶猛地一笑,“所以你最好别惹老子心烦!”说完又看着吕白楼几个道,“这回可真的是瓜田李下了,为避嫌疑,除了我跟小师妹,有哪个敢靠近朱方镇,别怪我刀剑无眼!”

颜思归为难地看着众人,对沙铁衣的话却提不出一字反驳,只得默不作声地帮着沙铁衣将朱方镇扶到大厅之内。

史展眉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记得小时候师父讲过一个故事,一群狼本来齐心协力地追赶猎物,途中一狼受伤流血,其他狼便一道舍弃了猎物,一拥而上先把受伤之狼分吃了。”她又笑了两声,“原来我们这些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狼呢,现在就看谁先亮出牙齿了。”

颜思归大声道:“师姐,这里没有谁是狼!”“是么?”史展眉还在笑,“那你们防着我们做什么?我若敢进去一步,沙师弟可是要杀我呢。”沙铁衣一阵尴尬,却也无话可说。

史展眉又笑道:“难隆小师妹一直不肯嫁人,原来是七岁便恋上了大师兄,倒是个痴情女子,只可惜现在殉情,已晚了二十年。”此言一出,吕白楼和刘舍脸上都露出古怪之色。

沙铁衣再也顾不得怜惜史师妹,暴喝一声:“你这贱人,乱说什么!”

颜思归却从容道:“师姐当年是何等人物,现在怎也学得了市井之气,难道为难一个女人,便非要拿男女之情说事么?我虽不成才,却凭心做事,俯仰不愧天地,旁人爱怎么说便说去吧。”

这一番话远比沙铁衣的一声暴喝来得更具气势,史展眉的气焰登时矮了,强撑着回敬了一句:“好啊,你冰清玉洁,你干净,你尽管唱高调,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却只知道我的老母亲还有小海,却都要跟着我一起死了!”史展眉说着眼圈一红,偏又性子倔强,不愿当众掉泪,转身拂袖而去。一听到“小海”二字,刘舍的脸色一变,尾随妻子追了上去。吕白楼叹了口气,也跟着离开。

见三人走了,沙铁衣在背后狠啐一口,转头便要扯朱方镇的衣领,看他的伤处。朱方镇吓得直往后缩,一手死拽着颜思归的衣袖:“小师妹,我只信你!”颜思归无奈之下只得接手,看他颈后大椎穴处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伸手一按,那金丝顺着经脉,早已游走不见了。

颜思归叹了口气,有些责怪地问:“朱师兄,你为何会被他抓住,难道真的逃出去了?”朱方镇懊悔地直拍脑袋,咳了一声道:“我原本就不想来,后来被他硬逼过来,却又后了悔。反正难逃一死,我宁愿跟全家死在一处,我是想要回家……”

沙铁衣狠狠哼了一声,正欲讥讽几句,颜思归却又追问道:“这事你向谁说过?”“没有!绝对没有!”朱方镇失声叫道。

原来史展眉第一个说要离开众人,独自躲起,刘舍和吕白楼也跟着散了,朱方镇一见机会大好,便从一处失修的院墙处越墙而出。

他一路小心,不敢走大路,只挑偏僻的小路,走了快两个时辰,到了一处闲亭,就见亭内散坐一人,走近一看,不是那温氏杀手又是哪个?他一见朱方镇便连声埋怨,说怎么到得这么迟,等得他嗓子都冒烟了。

沙铁衣骂道:“你这蠢货,这温氏族人是开了天眼的,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颜思归则暗自心惊。沙铁衣这些人都亲身尝过温氏杀手的厉害,她却只是听说而已,这次在朱方镇身上发生的事,是她最为直接的体验。虽然她自问除了隐瞒大师兄嘱托一事,再无不可对人言的,可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另一人眼里,却令她不寒而栗。对开天眼之说,她始终似信非信,只是如若并非天眼的奇效,那温氏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颜思归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当年师父、师兄会觊觎温氏的秘密,或许并非完全出于野心,人对于自己不能理解和掌控的东西,总是心怀畏惧,想要一探究竟的吧。

朱方镇试着提了一口气,体内却是一片空荡,想要挣扎着站起,双脚却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不由急切道:“小师妹,到底有无办法取出金丝?哪怕要拿刀子划开皮肉,我也不在意的!”

颜思归又仔细看了一遍,无奈地摇摇头:“金丝细滑,已看不见了。”

朱方镇颓然绝望,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师妹救我啊!我一个废人,最容易被杀,他们杀了我,便可以往扑满里塞一张字条,救一个家人!可是我呢?我的家人,又有谁来救呢?”说到后来,竟是号啕大哭。

颜思归想起那只笑得眯了眼的肥猪,在憨傻的面目背后竟是要吃人的,不由打了个寒战。沙铁衣却啐道:“放心,只要我不杀你,别人便杀不了你。你再哭哭啼啼,惹得老子心烦,那你的小命可就悬了!”

颜思归嗔怪一声,转身取来两只馒头,伸手便用一个堵住沙铁衣的嘴,又将另一个递给朱方镇,安慰道:“朱师兄请放心,我不相信师兄师姐会做出那样的事。再说我和沙师兄都会陪着你的。”朱方镇抓着颜思归的手,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一再说:“小师妹,我只信你,我只信你!”

沙铁衣捧着颜思归塞给他的馒头,一时竟呆住了,恨不得囫囵吞下去,又觉得一口都舍不得吃,毕竟这是多少年来又一次吃到小师妹亲手递来的东西。再看朱方镇死死抓着颜思归的手,便又像噎着一般,两眼翻白,若不是碍着颜思归的面子,真恨不得一巴掌将朱方镇拍飞出去。

或许是因为并不真算局中之人,颜思归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头一晚,史展眉和颜思归两人替师兄妹六人准备了地铺,大家聚在一处,倒也不党尴尬,这一晚却只剩沙铁衣、朱方镇和她三人留宿在此。她一个单身女子已然不便,朱方镇又死活信不过沙铁衣。最后她只能靠着朱方镇地铺旁边的一根柱子打盹。大概是白天累极了的缘故,虽然只是坐着,她却无可救药地睡熟了。

夜里,大厅内猛地传来一阵激烈的兵器撞击声,颜思归猛地睁开眼,发现睡前特意留着的油灯已灭,两条黑影在空中交错而过,乍合旋分。

她大叫一声:“朱师兄!”懒朱方镇的方向摸去。却听不远处沙铁衣叫了一声:“师妹,别动!”颜思归闻声一滞,手腕却突然被人扣住,心中不由一骇,紧接着又是一声兵器撞击的猛响,有人闷哼一声,一道黑影飞快地掠了出去。

沙铁衣重新点亮油灯,朱方镇慌忙松开颜思归,撑着坐起,惊慌地发问:“是谁?”沙铁衣阴沉着脸,一步一步迈过来,叉开五指向着朱方镇脸上便是一掌:“畜生,你刚才想干什么?”

朱方镇一手捂着脸,委屈地大叫:“为什么打我?”沙铁衣提住朱方镇的衣领,眼珠暴凸,骂道:“你想害师妹?”朱方镇登时指天划地地大呼冤枉:“我只是心中害怕,才抓住师妹的!”

颜思归心乱如麻,刚要劝沙铁衣,却见沙铁衣甩开朱方镇,掉头气哼哼地向她发作起来:“早叫你走,你偏要搅这个乱局!现在这些人早都不是你的师兄师姐了,而是一群恶狼!连百目瘟神都不及他们可怕!”

颜思归垂下头,半晌才轻声道:“来的不一定是师兄师姐,也许是别人。”“你还要嘴硬!”沙铁衣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轻声道,“你若不肯走也没办法,只是以后万不可离开我身边半步。我护得你一日算一日,等我护不得时,你便自求多福吧。”

大概是偏偏不想让朱方镇的心中有底,沙铁衣始终不肯透露来的人是谁,而颜思归则有些感激他没有指明。就算到了此刻,她仍然无法接受有人会向同门下手这一事实。可是即便如此,她的胸口依然一阵憋闷。

虽然不愿去想,可颜思归的脑中却始终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发问:“是谁?吕白楼?刘舍?史展眉?”是谁都不奇怪,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人人都有舍不掉的牵挂。就连朱方镇,也极可能抓住一切时机,为自己的家人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这样一想,她又对他们恨不起来了。要恨,便只能恨那个把大家变成恶狼的人。或许那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厉鬼!想到这里,颜思归决定,天明之后必须再去找他一次。

一听说颜思归又要出去,朱方镇登时紧张起来——除了颜思归,他信不过任何人。可是被沙铁衣的那对铃铛眼一瞪,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而沙铁衣则大力赞成:“好好好,你早该去的。你找他一找也就尽了心,找到找不到都自己回家去,只是千万别回来了!”

这趟再出门,颜思归没有直接去下元镇,仍是先到了水磨客栈。刚一进去,又听见偏院方向有人说话,原来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厉害姑娘夏儿,和在万福客栈门前撞翻了卦摊的方野两人。

原来这天一早,方野听到院里有人摔倒,探出头一看,竟是夏儿倒在了厨房门外,脚边一只碎碗,黑乎乎的药汁溅了一地。方野一步便蹿出来,一边扶起夏儿,一边训斥厨娘:“她一个病人,你煎好药怎不给她送屋里去,还让她自己来拿!”厨娘满心委屈,辩解道:“我们这儿一共就两个下人,却要伺候这么多客人,哪里忙得过来!”

方野拾起摔碎的碗片,命厨娘再煎一碗。厨娘面有难色:“碗摔了不赔也就罢了,这药钱我如何倒贴得起。”

夏儿挣扎着赌气道:“我会让哥赔你的碗。”方野忙拦住她:“姑娘先回屋去歇着,钱我这儿有呢。”言罢先送夏儿回了房,回头又悄悄塞了些散钱给厨娘,令她好好再煎一剂汤药。

这一次,方野守在厨房门口,等药一煎好,便亲自送了过去。他站在偏院门口等夏儿喝完药,又将空碗接过来。

夏儿正跟方野说着话,脸上刚露出一丝笑意,抬眼看见了颜思归,却突然冷了脸,嘴中一声冷哼:“满天下的好事者怎么全跑这儿来了?我的事以后你少管!”说完返身进了自己的偏院,用力甩上门,将两人一道关在外面。

方野尴尬地看着颜思归,忽然记起来,指着她道:“你就是昨日送骆清衍去镇上的好心大姐吧?”颜思归笑笑:“不过是一个好事者罢了。”方野连声道:“哪里哪里,她一个小孩家,又病着,说话冲了点儿,你别往心里去。”

颜思归忽然觉得有趣,这人倒真是一副热心肠。通常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受不得女孩的嫌弃,他却能忍得下这口气,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好感,安慰道:“你才是受委屈了,别往心里去。”

方野无可奈何地一笑:“我总不能跟个小姑娘家治气吧。”颜思归赞许地点点头,发问道:“其实我是有事特来请教。昨日跟你一起的那位公子——”方野飞快道:“骆清衍?他一早又去镇上摆摊算命去了。”

“不是他,是买了一身新衣裳,被当成是你兄弟的那个。”

方野登时变了脸色:“那傻子又惹什么祸了?”他不待颜思归回答,又咬牙恨道,“这个白痴,我一不在就搅事,等我……等我……”等了半天,“去收拾他”四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颜思归见方野变色,早已面色惨白,只觉得希望更加渺茫。

方野忙解释道:“大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傻子,心里没数的,眼睛里面不认得钱,又喜欢随手拿人家东西——真的是拿木是偷。他拿了你什么,我赔——”颜思归听他一通解释,反倒如坠雾海,不解道:“你昨天不是说,他只会杀人么?”

“是,五两银子杀一个。”

“什么?”颜思归失声叫起来。

“你也别紧张,只因五两银子太便宜,根本无人信他的。”

“可是他真的会杀人吧?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方野点点头,佩服道:“这倒不假,若只论杀人,他确是世上一等一的厉害角色。”说罢,他满腹狐疑地望着颜思归,“你急着找他,莫非是想求他杀人?这种事还是别——”

颜思归全身发颤,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我怎会求他杀人?我只想求他放过我师兄师姐!”方野吓一大跳:“此话怎讲?我们刚到两天,他这么快就找到主顾了?”又低了头想想,“难道是因为我把钱管得太紧,他急等银子用……”

颜思归不待方野理清头绪,一把拉住他:“拜托,请帮我一起去劝劝他吧!”方野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为难道:“他若杀起劲来,我可没本事拦得下。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一路杀人长大的。”

颜思归听得遍体透寒,想到昨晚闯进来的黑影,更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最可怕的是,他根本不亲自动手,便挑唆得别人自相残杀!”

“挑唆别人自相残杀?”方野猛地收住脚步,“你是不是弄错了?”

“为什么?”颜思归不解道。

“他这人可没那份聪明!”

匆匆到得镇上,却见在万福客栈的门口,骆清衍和叶吟风两人正一人一边地坐在两个石头狮子的脚上,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

叶吟风果然换了身青杭绢长褂,外面一领银红缎金坎肩,虽没有一身雪白那样晃得人睁不开眼,可是不年不节地穿成这样,也足够招摇的。

“兵五进一!”

“卒五进一!”

“车八进五!”

“士六进五!”

“车八平五!”

方野皱眉道:“这是做什么?”颜思归解释道:“下盲棋。”

骆清衍眼睛虽瞎,耳朵却极灵,刚听见点动静,便向着二人的方向点头致意道:“方兄?颜姑娘也来了?车九平六!”

叶吟风早看见二人,却视若不见,继续道:“马二进三!”

“炮四进五!”

方野心头火起,两人中间若是真有个棋摊子,他早一把掀了,偏偏骆清衍是个瞎子,又是夏儿的哥哥,他不好发作,只得冲叶吟风喝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叶吟风不耐烦道:“什么事?炮二平一!”

方野大怒,一把将他拖起:“平你妈个头!给我过来!”说着扭头冲骆清衍狠狠地挥了一把手,似乎要将两人中间那只看不见的棋盘拨个乱七八糟,“不下了不下了,你赶紧出摊!一大早的也不说照顾妹妹吃药,倒跑到这里来下棋了!”

叶吟风不情不愿地被拖到颜思归跟前,一听完方野连珠炮似的发问,便恍然大悟,一脸晦气地对颜思归道:“大姐,你就饶了我吧,我不是来杀你们的那个人,你认错人了!”

颜思归想了一路该怎么劝他,不想劈头竟听见这么一句,连续两日的寻找突然之间落了空,心里也不知是一紧还是一松:“不是你?竟然不是你?”她嘴里喃喃念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

方野平生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一见这场面,便向叶吟风凶道:“你把话说清楚,颜姑娘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你吧!”

叶吟风看看方野,又看看颜思归,突然笑出声道:“你们两个凑在一处,倒还真是物以类聚,都是好管闲事的。不过这件事,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得。”方野一听,马上想起刚刚在客栈夏儿讥讽他二人的话,一时语塞。

颜思归却顾不得这些,边拭泪边道:“也不知我出来这会儿,我师兄师姐中是不是已经有人出事了!”叶吟风一脸似笑非笑,悠然道:“我奉劝你们两个,这事没人管得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要怪就怪他们自己欠了命债。自己杀人时爽快,别人杀过:来时却一个劲地喊冤,做人做到这一步就太不要脸了吧!”

方野这时方才明白一点端倪,向颜思归道:“原来是仇家寻仇么?”颜思归无奈点点头:“可是——”

方野摇头叹道:“既是这样还谈什么可是?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回去好生告诉他们,让他们像爷儿们一样堂堂正正地去死就是了。”叶吟风提醒道:“里面还有她师姐呢,也要像个爷儿们?”

颜思归道:“可是那杀手却偏要让他们像畜生一样去死!都是我害了大家!”说着眼圈又红了。

颜思归的担心很不幸地没有落空。在她离开静莲山庄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了第一个牺牲者——刘舍。

刘舍与史展眉的夫妻关系向来紧张。可是就在昨日,当听见史展眉提到儿子的名字,看见倔强的妻子终于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时,他似乎猛然觉醒——那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必须要救的人!

在这些人中,面对吕白楼、沙铁衣,他根本不存丝毫侥幸。原本就连朱方镇的武功也在他之上,可是现在,朱方镇却成为他唯一的机会。

但是一开始,他并未打算向朱方镇下手,对于同门相残,他依然心存芥蒂。他只是追上史展眉,真心实意地对她说,夫人若愿杀了我保全岳母或者小海的性命,现在便可动手。想不到史展眉只是嫌恶地看着他,冷冷道——我只求你离我远些!这句话令刘舍的心瞬间冻结。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妻子恨他,却不知竟恨到如此地步。

缩在角落里呆了大半晚,他终于决定闯进大厅去碰碰运气。可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沙铁衣像受惊的野兽一样警觉,在十招之内便将他的袭击全数封死,最后一击更是重重地伤了他。

好容易从沙铁衣的手下逃脱,迎面却又撞上吕白楼。见刘舍狼狈不堪的样子,吕白楼心中已明白了十之八九。他正欲上前搀扶,刘舍却猛地一声喝止。此时的刘舍已深切体会到朱方镇昨日的心情,在这种时候,受伤之人如同砧上鱼肉。

算起来,吕白楼在这些人中年岁最长,当年仅排在唐颍川之下,众人皆呼之二师兄。唐颍川死后,他随同师父一起向温家寻仇,运气不错,最后活着回来。唐颍川已死,吕白楼认定继任掌门之位非自己莫属,越发卯足了劲。可惜他再有干劲,也架不住师父意气消沉。唐戍旗自己不管事,也不发话让别人管事,吕白楼只好在各位师弟师妹身上下工夫,八面玲珑,处处讨巧,撺掇着众人替他在师父面前说话。因为受了他不少小恩小惠,替他说话的人还当真不少,可惜结果适得其反。唐戍旗震怒,吕白楼在师门中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抢先一步,入赘到了南岳派卢家。

此时见到吕白楼,刘舍自知难以幸免。虽说吕白楼不一定会马上杀他,可他知道自己有伤,又不比朱方镇有沙铁衣、颜思归这对哼哈二将在身边护着,最终依然难逃一死。虽说刘舍这二十年来活得挺窝囊,可是这一回,他却再也不信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提心吊胆、苟延残喘,不如趁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好好跟吕白楼谈一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机会,你第一个会写谁的名字?”刘舍笑着发问。吕白楼吃了一惊:“胡说什么!”

“不爽快,不爽快!你就是肠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师父当年才会看不中你。”或许是因为失血,刘舍有些头晕,跟喝醉了酒似的,笑得东倒西歪,“这种时候就别绕弯子了。我跟阿眉只有一个小海,若要写名字,第一个当然是他,然后便是阿眉的母亲。可是你有三子一女,你最想留下哪一个?我想总不会是留下老婆,好让她日后改嫁吧。”

吕白楼面色一沉:“刘师弟,你在说胡话。”刘舍一声暴喝:“你才在说胡话!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写上一个名字,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是不肯要,其他人还巴不得呢!”说着,刘舍按着伤处便要离开。

“等一下,”吕白楼低声喝道,“你什么意思?”“哼,意思就是,我白送你一条命,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而你若要动手,我便立即自尽,这条命不白便宜任何人!”吕白楼摇头道:“就算我杀了你,也救不了你家的小海。”刘舍忽然严肃起来:“小海是死是活,那是他的命。我的条件是,你要全力保护阿眉,直到你死的那一刻为止!”

吕白楼大感意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问道:“什么?”

“得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觊觎阿眉!”刘舍冷笑道,“她已恨透了我,不让我近她的身,你这就去替我。我要你像沙铁衣护着小师妹一样护着阿眉。你白赚我一条命,若还敢对阿眉下手,我便是变成厉鬼,也要来向你索命,让你断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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