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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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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商俊伟

不知何朝何代,京城的妓女们,都住在一个叫红袖坊的地方。那时候的京城很大很大,住着几百万人,有汉人、朝鲜人、突厥人、波斯人、扶桑人、鞑靼人,这些人都有正当工作,下班以后,就跑到红袖坊去,找个姑娘,喝几杯花酒。如果身上的银子比较多,就在红袖坊里过夜。这种生活在京城是非常流行的。

后来,京城里闹敲头党,这群歹徒都是黑巾蒙面,手里使一根大号的木榔头,半夜三更站在马路拐角处,见有路人走过,便尾随上去,不由分说,抡起榔头照着别人的后脑勺就捶下去。这些木榔头,用的都是上等的檀木,又硬又重,敲在脑袋上,立马就能把人打昏过去,醒来以后变成白痴、神经病、性变态,都有可能。

敲头党喜欢在红袖坊一带作案,那地界上全是些嫖客,三更天在夜路上晃悠,手面上又很阔绰。不敲他们,敲谁啊?敲完之后,这些歹徒很镇定地把受害人拖到僻静处,将其随身的银子和值钱东西都抢走。有时候碰到些嫖得精光的主儿,一个铜板都没有,敲头党就抡起榔头,把他从头到脚敲个遍。这种敲法,就把人活活敲成了一块饼。

为了对付敲头党,红袖坊的姑娘,都在屋子里藏着几口中号的铁锅,凡有客人半夜里结账出门,她们就会奉送铁锅一口,还要做一个万福说:“郎君,一路平安,别忘了把奴家的铁锅挂在脑袋后面啊。”客人戴着铁锅出门,如果遇到敲头党,就会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当”,脑袋保住了,却会变成一个聋子。

自从有了敲头党之后,红袖坊的姑娘们,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长得丑的那些,都改行去做洗衣妇了,剩下一些长得美的,虽然还有点生意,但每天要开销美酒珍馐、丫环保镖,自然就变得入不敷出。开妓院居然成了一个赔本的买卖,这可是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事情。

古代的妓女们都是些很聪明的女人,读过一点书,会弹弹琴写写诗,也见过很多世面。为了抓这伙敲头党,妓女们费尽了心思,先是报官,官府见出了人命,也不能袖手旁观,就派了二十多个捕快过来,查了大半个月,一点儿线索都没有。有公差的日子,敲头党就消失了,这伙公差倒是比敲头党更像流氓,白吃白喝白嫖白赌,还打人,看见不顺眼的就当成嫌疑犯,抓进去打个半死。闹了一个多月,整条大街上门可罗雀。妓女们掏了好几百两银子,才把公差请走。客人们陆续回来了,敲头党跟着也回来了。

接着,妓女们又组织了一个街道保镖联防队,每个妓院出一个保镖,凑了百十来号人,轮番巡逻。这么一来,又惹恼了京城里的神策军。巡逻治安,原来是神策军的事情,怎么能轮到妓院来维持帝国首都的治安?这种事情传到外国去,还不被人笑死?结果保镖全都被抓了进去,发配到黑龙江去戍边,妓女们还得倒贴路费。前后一折腾,几乎赔得她们要破产。

这两件事情,对妓女们的打击非常大。因为她们自诩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却遇到了最诡诈的坏蛋。聪明比之诡诈,总是要差那么一点点的。

那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整条红袖坊洒满明亮的月光,好像一层白霜。街上却是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凡是过节,敲头党必定出现。这伙歹徒过节的娱乐就是敲人的脑袋。那天,红袖坊三十六个大美女百无聊赖,坐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个最美的,人称“京城一朵花”的杜秋娘,年方十九岁,忽然把桌子拍得噼啪响。杜秋娘说:“妈的,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老娘还不如去从良呢。”众妓女一起叹气,有人说:“从个屁良,现在整个京城看我们都像扫把星一样,从良还得你倒贴银子才行。”杜秋娘听了,大声喊冤,攒了好几年的青春钱,都被公差和神策军敲诈光了,连从良都得倒贴,世界简直一片黑暗。妓女们一起大哭,说:“该死的敲头党,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杜秋娘听了,好不烦恼,便走到窗边去看月亮。中秋十五的明月,黄澄澄的一轮,挂在天上,照得对面的房顶雪亮。她想,今天不知道谁倒霉,撞上那伙敲头党。这时她听见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循声望去,有一个人影影绰绰地坐在对面房顶上。杜秋娘心想,撞了鬼了,半夜有人在屋顶上吹笛子。她就隔着一条街冲他打招呼。

这个人听得有人喊他,就收了笛子,站起身来。这时,楼上喝酒的妓女们,也都围到窗口来看热闹。杜秋娘说:“喂,你是谁啊?”

这个人说:“我是过路的。”

杜秋娘说:“今天红袖坊歇业,姑娘都在这里喝酒,你要是觉得有点寂寞,不如也过来喝点吧。你要是看中了谁,我让她给你打八折。”

这个人说:“我没钱。”

杜秋娘听了,就说:“嘿,妈的,穷鬼。”

这个人说:“嘿,你大爷的,嘴里不干不净。”

杜秋娘说:“妈的,外地人居然敢到这里来撒野。保镖!”她嘴里喊出保镖,忽然想起来,红袖坊的保镖,都被神策军抓去了,就虚张声势喊道:“来啊来啊,把这人给我打下来。”

这个人倒是一点也不示弱,隔着街骂道:“来啊来啊,上来一个踹一个。”

杜秋娘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满屋子找笤帚。众妓女劝道:“秋娘,你喝高了,跟这种穷鬼有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真爬到房顶上去打他?”杜秋娘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放声大哭:“他妈的,自从有了敲头党,连穷鬼都爬到咱们头上撒野!”众妓女不禁也是一阵悲伤,齐声大哭。这要是在往常,三十多个妓女一起哭,肯定能把全城的男人都招来围观,可是这一天街上还是静悄悄的,只有月色如霜,凉风如水。杜秋娘越想越恼火,跳起来扑到窗口,半个身子都蹿了出去。要不是背后有人拉着,简直怀疑她会像炮仗一样飞到对面的屋顶上。杜秋娘骂道:“穷鬼穷鬼穷鬼穷鬼,你有种下来老娘跟你单挑!你有种把老娘打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众妓女一起冲到窗口,对着那人纷纷甩出一截亮晶晶的鼻涕:“我们也不想活了,你有种下来,跟我们群殴!”

这个人见她们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说:“妈的,京城的妓女怎么都这副德行?”

众妓女齐声怒骂:“关你屁事!”

这个人说:“我堂堂的昆仑剑客,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今天我在这里等人,稍坐片刻就走。你们要和我单挑群殴,嘿嘿,有机会到昆仑山来找我吧。”

杜秋娘说:“我呸!昆仑剑客……啊?剑客?”

古时候,在伟大的京城,还生活着另一种人,这种人叫剑客。剑客只存在于传说中,普通人是很难见到他们的。因为他们有很高的武功,动不动就拔剑杀人,有时候还要搞决斗,半夜三更在别人家屋顶上打来打去,你要是冲到院子里去骂娘,就看见两道黑影子在半空中飞,运气好的话,会有一个人头掉到眼前。剑客都是些很清高的人,如果你杀了人不用偿命,你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的清高。

昆仑剑客方无忌还没有出名的时候,跑到京城,想在这里混出点名堂。其实他从来没去过昆仑山,那地方空气稀薄,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剑客到了那里也会得哮喘病,甚至饿死。昆仑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方无忌说自己是昆仑剑客,因为他用的那把剑,就叫“昆仑剑”。

方无忌还没有成为剑客之前,名字叫狗娃,方狗娃。他嫌这个名字难听,一定要改一个。可是他师父说,方狗娃很好,很另类,跑到江湖上人人都记得住。师父的话不能不听,他就一直叫昆仑剑客方狗娃,这个名字实在很别扭,搞得他很痛苦。后来他师父被人杀掉了,尸体还没冷呢,他就立马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方无忌。

方无忌要给师父报仇,他要找一个叫天山魔女的人。这个女人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剑,只用了一招,就把他师父连头带肩砍成了两段。后来他打听到,天山魔女到了京城,把其他的剑客也都砍成了若干段,江湖上的人都说她变态,怕得要死。方无忌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贴了很多帖子,要邀她决斗。过了几天,来了个小孩,送给他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八月十五夜,红袖坊,取你人头。”他见了这个条子,兴冲冲跑到街上,问别人红袖坊在哪里,结果来了几个街道上搞治安的老太,说他乱贴乱画,破坏京城的市容,要罚款。他把钱交给那几个老太之后,身上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只能从旅馆里搬出来,睡在街上,饿着肚子等决斗。

后来,他睡不着,走到湖边。这个湖,是造城墙时挖出来的人工湖,有七亩地那么大,四周种着柳树和榆树。淡淡的月光泛在湖面上,方无忌看到有个人在湖边洗手。他走过去才看清,这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大概十四五岁,梳着两个羊角辫。她见方无忌走近,便站起身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方无忌对着她的背影说:“半夜里不要乱走,快快回家去,小心撞上神策军。”这女孩听了他的话,反倒停下了脚步,侧过半个脸看他,似笑非笑说:“你倒不怕神策军?”她声如银铃,杏核一样的大眼睛,瞳仁漆黑,眼白就像湖中的月影。

方无忌说:“我当然不怕,我跑得比你快。”

女孩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她长得真美,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人。当然,后来他见到了杜秋娘,又觉得她们两个美得不相上下,好像玉兰花和海棠花那样。这个女孩扭着脖子,瞄着方无忌,说:“看走了眼啦,原来你是个练家子,带剑的。”

方无忌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孩咬着嘴唇,看着方无忌,说:“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方无忌说:“嘿,你当我傻子啊?过去再被你偷袭?”

女孩作出大发雷霆的样子,说:“你这个人好无趣啊!身为一个剑客,一点胆色也没有。外地人,走夜路,小心撞上敲头党,把你的脑子都敲出来。”

方无忌说:“什么是敲头党啊?”

女孩说:“哈!果然是个外地人,刚来京城吧?敲头党,就是半夜躲在角落里,见你走过去,便用一根大榔头往你后脑勺猛敲的那种人。你昏过去了,他们就把你身上的银子搜光。京城里到处是敲头党,这里的人都怕死啦。”

方无忌点了点头,说:“那你到底是谁?哪个门派的弟子?何以半夜到这里来?”

女孩又露出了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说:“我呀,我是乱党。”她皱了皱眉头说,“讲出来你也不懂,你一个乡下来的,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乱党?”

女孩说完,纵身跃上屋顶,像雾气那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色中。

方无忌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谁不知道乱党啊?那不就是造反的吗?”方无忌那时候还很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抓住一个乱党是可以封官进爵的,也不知道投靠乱党是很多人的梦想。他想,这个小丫头肯定是在胡吹,就像他自称昆仑剑客一样。

但她真是很美,如果她不是十四五岁,而是十八九岁,也许他会冒着毁容的危险去追她,不是为了拿她去领赏,而是为了别的。后来,过了没几天,方无忌看见了杜秋娘,她也很美。杜秋娘十九岁,满口脏话,好像一个在风月场上混了很久的老鸨母。一开始他很讨厌她,但后来她又变得很温柔,请他吃月饼。他搞不清杜秋娘的粗野和妩媚,到底孰真孰假,也许都是真的,也许都是假的。

他遇到杜秋娘的时候,已经有很严重的低血糖症状,脑袋发飘,心跳紊乱,好像有很多蚂蚁在胸口爬。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就取出了笛子随便吹吹。他小时候是放牛的,吹的调门全都是牧笛,但在外行人听起来,还以为他很高雅,很有诗人的气质。后来他站在屋顶上和杜秋娘吵架,一直吵到头昏眼花,三十多个妓女对着他狂骂,他再也受不了了,就自报绰号,想镇住她们,还骗她们说自己来自昆仑山。这个场景本来是留给天山魔女的,“嘿,我就是昆仑剑客方无忌”,然后拔出宝剑冲上去,没想到,最后竟用来吓唬妓女了。正常的剑客,闹到这种地步,一定很自愧,但方无忌已经饿昏了。一个饿昏的人,假如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总是值得原谅的。

那天,杜秋娘知道他是个剑客,态度就变了。她说,可不能放跑了这个剑客,让他去对付敲头党,肯定很管用。众妓女说:“万一他被敲头党打死了呢?”杜秋娘说,第一,真正的剑客是不会被敲头党打死的。第二,万一被打死了,那就是个假剑客,死也白死。她身后那些妓女听了,都夸她聪明,就把眼泪鼻涕擦干净,七嘴八舌说:“妈呀,以前都说我们相好了哪个剑客,今天才算见到了真的剑客啊。怪不得他半夜三更在屋顶上吹笛子。”杜秋娘朗声问道:“大侠,请问你高姓大名啊?”她倚着窗子,忽然变得又妩媚又有教养,还朝着对面屋顶送了个小小的秋波。这时候是晚上,只有一些月光,秋波送不了多远,但她坚持认为,一个剑客是可以看到黑夜中的秋波的。

方无忌清了清嗓子说:“我呀,我姓方,叫方无忌。”这些妓女听了,一起尖叫起来:“哇,无忌啊,真的是剑客的名字啊。”方无忌听了,心里很开心,想到师父让他用狗娃的名字闯江湖,难怪师父被天山魔女砍成了两段。

杜秋娘说:“奴家姓杜,唤做秋娘。方大侠,你且下来,我们姐妹有事情要与你说。”

方无忌说:“这可不行,我在这里等人呢。”

杜秋娘心想,妈的,虽然是个剑客,到底还是外地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就说:“大侠要等人,到我们姐妹屋子里来,不是一样也能等吗?我们这里有酒有茶,有红袖坊三十六大美女,还有我们亲手做的豆沙馅的月饼……”众妓女听了,就在背后捅她:“要死要死,咱们什么时候亲手做过月饼来着?这几个月饼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杜秋娘回头低声骂道:“笨货!不说咱们亲手做的,他怎肯过来尝?”

方无忌听见“月饼”两个字,只觉得口水直流,刚刚平静一点儿的肚子像风箱一样抽动起来,饿得他简直想在屋顶上打滚。转念一想,这可不行,天山魔女是绝顶高手,跑过来跟他决斗,若是看见他在妓女堆里吃花酒,把他当成流氓嫖客,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他又想,这些妓女片刻之前还在骂他是穷鬼,听说他是剑客之后,又作出殷勤之态,师父说过,妓女家的酒不是白喝的,一定是有什么内情。方无忌对杜秋娘说:“我说啦,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白吃你的月饼,半夜里被你揪到官府去问罪,那可就没劲了。”

杜秋娘说:“大侠真会说笑,薄酒小菜,奴家岂能与大侠计较?只是我们姐妹遇到了些难事,想请大侠出面相助。事成之后,奴家还有金银玉帛相赠,绝不能让大侠空手而去。奴是名花一枝空对月……”众妓女在她背后,伸了三十多根手指头争相捅她:“要死要死,越说越不对劲!”杜秋娘被她们一点,回过神来,脸上也有点发红,心里却想,妈的,今天怎么回事,花钱请人打敲头党,怎么把我自己也倒贴进去了?

她这么愣神的工夫,方无忌大声说:“哈!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敲头党!”

杜秋娘对方无忌说,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帮她们去除掉那些可恶的敲头党。方无忌就答应她说,他会替她去打那些敲头党,恢复红袖坊往日的繁华。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妓女都拍手欢笑。

方无忌当然想不到,这个承诺出口,江湖上就可以吊销他剑客的执照。因为,一个真正的剑客,是不能去给妓女做保镖的,只有拉皮条的才肯干这种事情。这个说法也有它的道理,假如世界上的妓院都雇佣了剑客打来打去,那就会彻底乱套。不过,即使方无忌懂得这个道理,他也会觉得无所谓,人要是饿得低血糖,你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是枉然。

方无忌在山上跟他师父学艺的时候,跑到山下去买菜,经常遇到被地痞流氓欺负的村姑,有的是被流氓抢走了鸡蛋,有的是被流氓占了便宜。村姑在菜场里哭,方无忌就自告奋勇,带着她去找流氓。抢走鸡蛋的,那就把鸡蛋交出来,另外再罚一吊钱;占了女孩子便宜的,就自扇二十个耳光,罚五吊钱。流氓不服,被他打得满地找牙,后来就服了。每当这种时候,村姑就送给方无忌两个鸡蛋,或者亲他一口,以示感激和爱慕。对于这种奖赏,方无忌概不推辞。师父吃到炒鸡蛋,就会对方无忌说:“今天你又给山下的小姑娘出头啦?”方无忌点点头。师父又问:“今天亲了你左脸还是右脸啊?”方无忌想了想就说:“两边都亲了。”师父就说:“无忌啊,你将来大概会死在女人手上。”

方无忌想到师父这句话,心里默默说:“师父,死在女人手上,换个鸡蛋吃,总比饿死强吧?”后来他转念一想,不对,师父,你他妈的才是死在女人手上呢,被人砍成了两段,还要我来给你报仇,搞不好我也死了,咱爷儿俩可就都死在女人手上了。

他一想到天山魔女,脑袋就轰地一下变大了,心想:“师父以前说我是个愣头儿青,可真没说错。万一我被天山魔女杀掉了,还怎么替人家出头啊?”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连师父都被人家砍了。他站在屋顶上发呆,仰头望去,天空中飘过一丝云,遮住了橙黄色的月亮。方无忌自言自语说:“可不知道这是几更天了,女魔头还不来。”接着,他听见脚底下有一个声音,软软地说:“现在二更已过,三更不到。方大侠,我给你送月饼过来啦。”方无忌低头一看,屋檐那儿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发髻,好像大蘑菇一样,蘑菇下面是杜秋娘的脸。

方无忌说:“你怎么上来的?”

杜秋娘说:“我爬梯子上来的。”说完,用小葱一般的手指指了指街上。方无忌凑过去一看,三十多个妓女正扶着梯子呢。这是杜秋娘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方无忌,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高足有八尺,身材紧凑,面相端正,就是眼睛有点小,还是个单眼皮。杜秋娘扒着梯子,对下面喊道:“他是个帅哥!”下面就传来一阵尖叫。方无忌说:“我这样的也算帅哥啊?”

杜秋娘说:“郎君不知道,现如今的京城里,就是流行郎君这样的长相,单眼皮,高个子,看起来特别俊朗。”

方无忌挠着头说:“你搞错了吧?我怎么成了你的郎君了?”

杜秋娘脸上也有点红,忙说:“奴家一高兴,就会喊别人郎君,今天想是高兴得过头了。”她抬头看到方无忌背后的昆仑剑,眼珠子一样大的宝石,在月光下闪光,又说:“郎君好漂亮的宝剑啊!”

方无忌说:“你可别再叫我郎君了。我扶你上来。”

杜秋娘只觉得双手被他捏住,忽然双脚腾空,不知怎么就飞上了屋顶。这下子她相信,自己遇到的就是传说中的剑客,再不会有错了。她要是知道方无忌其实是一个从来没杀过人的剑客,并且马上就会有人来杀他,大概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古代的时候,红袖坊的妓女们都生活在一幢一幢的小楼里,老鸨娘为了多挣点钱,就把她们包装成大家闺秀的样子,平时不许出来闲逛,也不许站在阳台上看风景。这种生活对杜秋娘来说,也怪没劲的,每天就是蹲在楼上数脚步声。就这样的日子,她还得每天学弹琴,学跳舞,学下围棋,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德艺双馨的妓女。古代的时候,妓女遇到侠客,就会想要私奔,跟着他去天涯海角,把德艺双馨这件事彻底地忘记掉。

方无忌可不知道杜秋娘的念头,他饿得半死,想到敲头党,又想到天山魔女,无论如何总得填饱了肚子才能干这些事。后来,他和杜秋娘两个人坐在屋顶上,她把月饼掰开,一块一块送到他嘴里,还给他喝甜甜的玫瑰花酒。方无忌总觉得这有点不妥,但又觉得很好,月饼和酒都很好,杜秋娘身上的香气也很好。他想到自己说不定就要死了,死了就没法替她去打敲头党,这很过意不去。他说:“杜姑娘,月饼真好吃。”

杜秋娘嫣然一笑说:“这是京城采芝斋的月饼,五钱银子买八个,入口香甜不腻,郎君闯荡江湖,风餐露宿,一定很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方无忌说:“你刚才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杜秋娘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吃就吃呗,管那么多干什么?以前吃过吗?”

方无忌摇头说:“没吃过,住在山里的时候,天天吃的都是窝头。”

杜秋娘说:“你要是爱吃窝头,我明天让厨房给你做,红袖坊的窝头,只有手指头那么大,蒸得又松又软,可好吃啦。”

方无忌说:“这根本不是窝头。”

杜秋娘心里暗骂道,妈的,虽是个侠客,终究还是土包子。骂完之后,她又想,倘若真是跟着这个穷侠客私奔掉,恐怕从此以后就得吃那种又糙又硬的窝头,吃得喉咙口都生老茧。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刚才太天真了,搞什么私奔啊?还是让他把敲头党赶跑再说吧。

这时候,街上那三十多个妓女开始催她:“秋娘啊,你搞什么玩意啊?怎么不下来了?”杜秋娘听了,就说:“郎君,夜深风寒,咱们还是下去吧。”方无忌抬起头,刚想说话,忽然一道黑影劈面过来。方无忌此时吃了个半饱,总算不再眼花心跳了,借着月光,看清他反手拿一把剑,藏在身后,剑尖露在左肩上。这人来得奇快,走的不是直线,而是抛物线,脚步落在屋顶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照他这个速度,顷刻之后就能跑到方无忌面前,然后一剑刺穿他的咽喉。方无忌大喝一声:“招暗器!”把一盒月饼天女散花一样扔过去。黑影突然腾空而起,避开月饼,轻飘飘落在他眼前。

只听杜秋娘喊道:“我的月饼啊!”

后来她看见前面站着个黑衣人,就跳了起来,对街上那些妓女喊:“敲头党来啦!”方无忌就拍了拍她肩膀,低声说:“看清楚了,人家拿的是剑,不是榔头。”杜秋娘醒悟过来,说:“啊,这就是你要等的人不成?”

方无忌摇头说:“我要等的是个女人。”他问黑衣人:“你谁啊?半夜三更跑出来吓人。”

黑衣人端详了他半晌,伸了伸大拇指说:“你真有种。”

方无忌说:“从何谈起?”

黑衣人说:“带着妓女上房,喝酒吃月饼,吃完了等死。有种。”

方无忌听了这个,脸上不由得红了红。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杜秋娘便骂道:“他妈的,什么妓女不妓女的,说话注意点!我们吃月饼,关你屁事。问你是谁呢?”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他脑袋上套着一个黑袋子,挖了两个眼洞,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方无忌说:“不好意思,不是我带她上来的,是她自己爬上来的,我也没办法。”杜秋娘听了,更是怒气冲天,对方无忌说:“跟他说这些干吗?我自己爬上来还是飞上来的,关他鸟事!”

杜秋娘脾气这么大,方无忌只好向黑衣人耸耸肩,并且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这个姿势是他昨天跟一个卖烤羊肉的突厥人学的,突厥人问他要不要吃烤羊肉,他说自己没钱,别人就做了这么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这个手势,但凡生活在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黑衣人见了,大概以为他又要放暗器,噌地倒退出一丈开外。方无忌说:“我摊摊手嘛,怕什么?”黑衣人懵头懵脑,说:“不是放袖箭?”方无忌说:“不是。”杜秋娘嘲笑道:“哈!乡下人,连摊手都不知道!”

黑衣人大怒——这会儿要是还不生气,那简直就不是爷们。他指着方无忌说:“废话少说,今天奉姑奶奶之命,取你项上人头。”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方无忌面前一抖,说:“这是你写的,没错吧?”

方无忌一看,这正是他贴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的邀战帖,上面写着:本人方无忌,今年二十一,找天山磨女,马上决雄雌。他当时写完,发现是押韵的,心里还很得意,以为像一首诗,只是那二十个字写得四仰八叉,好像挨了分筋错骨手一样。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一个学院派的侠客身上,以后就别混了,可是方无忌无所谓,照样用浆糊一刷,贴在街头巷尾,跟那些老军医的小广告混在一起。眼下看到这张帖子,他当然认得自己那一手烂字,就说:“是我写的。”黑衣人听了,大怒道:“你他妈的有病啊?什么‘今年二十一,马上决雄雌’?你这是决斗还是征婚啊?”

杜秋娘在一旁也摇头,说:“这字是写得忒差。郎君,写字讲究蚕头凤尾、铁画银钩,似你这般的字,好像用树棍写出来的,不好看。”方无忌拍腿说:“真被你说中了,我师父教我写字,就是用树棍在地上写的。其实他也不认得几个大字。”

杜秋娘说:“郎君,这天山磨坊女,是谁啊?”

方无忌怔了怔,说:“不是磨坊女,是魔女,女魔头的意思。”

杜秋娘说:“那就是你写错别字啦,你看。”她伸手指了指黑衣人手上的纸片,“你可不是写的天山磨女吗?”

黑衣人说:“你他妈的,就为了你这个错别字,有多少兄弟都挨了姑奶奶的耳光。你知道吗?”

方无忌挠头说:“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姑奶奶是谁?”

黑衣人清了清嗓子说:“姑奶奶,就是一剑荡平江湖、丽影震动九州的天山魔女她老人家。我就是天山魔女座下四大护法之一,人称‘鬼王’。今日奉姑奶奶之命取你人头,是要我亲自动手啊,还是你自裁了事啊?”

那天晚上,明月照在京城所有的屋顶上,所有的屋顶上都空无一人,世界好像是死的。杜秋娘说,她和方无忌,还有鬼王,站在屋顶上,从这个角度向下望去,伟大的京城与她平时见到的很不一样。平时她必须仰望那些高楼,那些树木和牌坊,而那时她看到的是一片黑色的屋顶,街道成了一条条沟堑,院落成了一个个坑,整个世界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梦。杜秋娘说,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过一种侠客的生活。后来,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开打,打得飞沙走石,瓦片像喷泉一样往天空中乱飞,杜秋娘说:“真好看,到底是剑客,和流氓打架不一样。”这时,街上那些妓女大喊她:“秋娘你还不下来,闹地震啦!”杜秋娘听了,一个倒栽葱跌下去,被众妓女伸手托住。别人问她:“上面怎么啦?”杜秋娘一言不发,跳起来就往梯子上爬,还是要去看热闹。她觉得真刺激,还想看下去。众妓女拽住她的胳膊说:“这丫头敢情是疯了,快揪住她!”

方无忌和鬼王在屋顶上打,打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众妓女从杜秋娘的嘴里知道,这不是地震,而是剑客在恶斗,就说:“再这么打下去,明天咱们就只能住窝棚了。”后来崩出来的瓦砾砸在个别人的头上,起了好大的包,妓女们就把铁锅拿了出来,顶在头上,继续看热闹。猛然间,听到上面一声大喝,一支雪亮的剑从天而降,扎在一个妓女的脚趾缝里,吓得她大哭起来。杜秋娘定睛一看,剑柄上没有眼珠大的宝石,那就是鬼王的剑了。随即听到呼啦一声巨响,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众人围过去一看,此人穿着一身黑衣,鼻青脸肿,一个门牙被打飞掉了,正是鬼王。

接着,又一条人影轻飘飘落地,也是灰头土脸,身上挨了好几处剑伤。这个人当然就是方无忌。杜秋娘扔掉铁锅,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说:“郎君好武艺。”众妓女一起拍手欢呼,又有人跑进屋里找来绷带和金疮药,七手八脚给他包扎伤口。

方无忌吐了一口血唾沫,对鬼王说:“服了吧?”

鬼王在地上打了个滚,撑起身子说:“你用瓦砾伤人,赢得不光彩。”

杜秋娘说:“我呸!打架斗殴,躺着的就算输,站着的就算赢,这个道理流氓都懂,你这个剑客倒不懂了。”鬼王听了,低头不语。方无忌侧过头对杜秋娘说:“杜姑娘,你今天讲的话,这一句最是有道理。”

杜秋娘忽然又尖声说:“哇,郎君,这个鬼王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长得好似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也是个公鸭嗓子。莫非是个阉党?”这鬼王适才用黑布蒙面,这会儿现出真容,他五十多岁的样子,果然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上面有很多皱纹,就是没胡子。

杜秋娘指着鬼王说:“说!你到底是不是阉党?”

鬼王冲她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就这当口,那个被扎了脚趾缝的妓女大怒,骂道:“王八蛋,扎了老娘的脚,差点把我脚趾头都割下来,还敢嘴硬!”说罢,走上前去,朝鬼王两腿之间猛踢一脚,踢完之后对大家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个阉党。”

众妓女大喜,排成一溜圈,围住鬼王,口中唱歌似地嚷道:“嗨哟阉党,烂屁股阉党,嗨哟阉党,阴阳人阉党,嗨哟阉党,没有XX的阉党,断子绝孙嘿,长了痔疮嘿……”那年月阉党横行,闹得民不聊生,天下的百姓都恨死了他们,因此坊间流传着许多歌,都是用来编排阉党的。人若被指为阉党,简直比操他祖宗十八代还羞耻。鬼王苦着脸说:“我是阉人,但我不是阉党。”妓女们根本不管这些,照样唱她们的阉党歌。

方无忌等她们闹过一阵,便排开众人,走到鬼王面前说:“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天山魔女,改日再邀斗。我在红袖坊还有要事,等我办完了事情,自然会去找她。到时候别再找什么护法来跟我打架,没劲得很。”

鬼王幽幽地说:“你的武功不错,但比起姑奶奶而言,呵呵,三招之内必死无疑。你师父怎么样?一招都没过吧?”

方无忌说:“打不打得过,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带个信给她就可以了。既然今日她爽约,下次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可就得由我来定了。”

鬼王说:“我今日输了这一阵,回去也是受死,不如从此隐姓埋名,做个山野樵夫算了。你要找天山魔女,自己再去写个告示,贴到街上吧。”

方无忌想了想说:“也罢,我与你素无冤仇,不为难你。你自己去吧,以后别再给女魔头卖命了。”这话说完,他侧身让开半步。鬼王缓缓地站起来,冲他拱了拱手,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说:“我输给了你,今番必有人去报信给天山魔女,她若驾临此地,定然杀得鸡犬不留。劝你们还是快点收拾细软逃命去吧。”杜秋娘等一干妓女,刚才嘴里唱着阉党歌的,此时都被他吓住了。忽然间,杜秋娘怒咤一声:“吓我啊?老娘是吓大的!”鬼王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了几句,展开身形,沿着长街一溜烟地跑了。

那晚,方无忌好不容易把这些妓女安抚下来,他看了杜秋娘一眼,杜秋娘也在看他。方无忌说:“杜姑娘,敲头党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好了再走。”

杜秋娘听了,有几分不悦,说:“事情还没办,倒先说要走了。这什么人啊?”

众妓女说:“哎哟,还喊什么杜姑娘,你就直接叫她秋娘得了。”

话未说完,只听长街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同时嘭的一声闷响,夜阑人静,听得十分真切。方无忌低喝一声:“出事了!”拔腿往那头跑去。他整个人像出弦之箭,嗖的一下就消失在杜秋娘眼前,要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杜秋娘只觉得眼睛一花,说:“妈的,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姐妹们,追!”便带着三十多个妓女跟了上去。

方无忌在长街尽头看到,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倒在地上,好像一团抹布,这个人是鬼王。与此同时,另一条黑影站在一旁,月色照在此人身上,好像雪霜,好像刀锋反射出的光。这人弯下腰,在鬼王身上摸了几下,没摸到什么东西,便失望地踹了鬼王一脚,自言自语说:“一个铜子儿都没有?”方无忌停住脚步,他看到地上的鬼王从脑袋那里渗出一摊血,渐渐扩散,在夜里看来,那血是黑色的。

后来这个站着的黑衣人也看见了方无忌,此人用黑巾蒙住脸,露出两个眼珠,一言不发,只是冲他招手。方无忌心想,当我傻子啊,鬼王都被你弄死了,我还过来送死不成?此人定是天山魔女手下的高手,鬼王失手,所以遭此毒手。他就冲着这个人摇头。这个人看他不过来,就伸出一根尾指摇了摇,这又是西方大食国传来的手势,表示你很孬种。方无忌指了指地上的鬼王,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表示自己脑袋没问题,不会过来送死。两个人在长街上好像打哑谜一样。那黑衣人叹了口气,就从背后亮出一把榔头,朝方无忌走了过来。

看见这把榔头,方无忌彻底搞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就是杜秋娘说的敲头党。那把榔头的槌头有小号的西瓜那么大,槌柄有一尺长,黑沉沉的,乍一看以为是铁打的,其实是用爪哇国的檀木做的,那种檀木又硬又韧,在土里埋上三年,油里浸过七七四十九天,又经过热带阳光的暴晒,寻常的刀剑根本砍不动。这个人拿着这么一把榔头,也不说话,身形一动,就到了方无忌的眼前,木榔头带着一股淡淡的香风,直取方无忌前额。前面说过了,被这种木榔头敲中前额,两个眼珠子会崩出眼眶,被神经连着,挂在脸颊上,好像两个溜溜球,看上去很有趣。当然,被敲的人不会这么觉得。

方无忌号称昆仑剑客,虽然有点小小的吹牛,毕竟不是欺世盗名。榔头还没落下,他忽然猫腰从那敲头党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那人比方无忌矮许多,这一钻,不但用上了轻功,还暗藏着缩骨法。敲头党本想把他敲个脑浆四溅,忽然眼前没了目标,招术却已用老,忽地一声砸了个空。与此同时,方无忌出手如电,一把揪下那人的脸上的黑巾。

他看见敲头党缓缓地回过头来,他非常吃惊,因为这个敲头党是个女孩,而且,就是他那晚在湖边遇到的女孩。方无忌说:“原来是你啊。”

女孩非常愤怒地说:“臭流氓,谁让你摘我面纱?”

方无忌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面纱摘不得?”

女孩说:“大姑娘的面纱,岂是你能摘的?大姑娘的胳肢窝……”说到这里,脸红了红。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小姑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姑娘?”

女孩暴跳如雷说:“臭流氓,跟我耍嘴皮子!上次说过,要再见面,我就要取你的性命。”

方无忌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留剑还是留命,自己看着办’。”

女孩说:“我现在不想要你的剑了,我把你敲死了,你的剑也还是我的。”

方无忌说:“你明明是敲头党,如何骗我说你是乱党?”

女孩说:“敲头党就是乱党,跟你说了也不懂。凡见我真面目者,都要吃我一槌。”

女孩清叱一声:“看槌!”忽然身子像飞燕一样腾空而起,神木榔头直取方无忌的天灵盖。方无忌见过她的身法,知道厉害,心里早就防着,见她来袭,便往后一蹦,贴在了街边一棵槐树的树干上。这槐树有好大的树冠,像华盖一样遮住天空,再要从高处敲他的天灵盖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会被树枝挂住。

女孩大怒,说:“敲不死你这个流氓!”抡榔头扑过来,照着树干一通狂敲。

那女孩敲了半天也没敲下方无忌半根毛,只见方无忌贴在树干上,居高临下瞪着她,越看越讨厌。女孩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一阵聒噪,杜秋娘带着一伙妓女大呼小叫追了上来。

女孩戟指方无忌,说:“呔!臭流氓,今番不跟你缠斗,有种的明天城外七里坡见,我让我叔叔砍了你的人头!”她说完,拔腿要跑,方无忌说:“小敲头党,你今天可跑不了!”说罢,跳下大树,昆仑剑出鞘,虚指女孩的眉心。这当口儿她要是转身再跑,就把整个后背都卖给了对手。女孩大喝一声,木榔头迎头向方无忌扔去,不想方无忌是个接暗器的行家,一伸手就把木榔头接在手里。就这一刹那,女孩倒退出三丈来远,再一个翻身就上了屋顶。方无忌叹了口气,心想,到底还是被她逃走了。

杜秋娘见到方无忌,他背靠着那棵敲烂了的槐树在喘气,后来她知道,剑客也是人,不是水磨,可以不停地转下去。一个剑客不能在同一个晚上打两次架,这很伤身体,搞不好会把命都弄丢掉。

杜秋娘问:“郎君无恙否?”方无忌再没力气跟她打官腔,就把榔头递给她看,说:“这就是敲头党的榔头。”

杜秋娘说:“哇,郎君竟然把敲头党给抓住了。”

方无忌摇头说:“我就抓住个榔头,人却跑了。”

杜秋娘说:“你可说过,不抓到敲头党,决不跑路。今番抢了一把榔头,红袖坊哪里找不到这样的榔头,倒要郎君你来显摆?一个敲头党都逮不住,还剑客呢!”

方无忌说:“这就是你外行啦。这木榔头可是南海神木上的木瘤做的,水泡不烂,火烧不焦,剑砍不动,是传说中的神兵。这敲头党也不是普通的蟊贼,否则,岂能把鬼王敲死?”

杜秋娘问:“不是普通蟊贼,却又是什么贼?”

方无忌说:“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贼,跑得比鬼还快。”他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适才他和鬼王大战,身上挨了七八处剑伤,遇到这敲头女孩之后,又绕着树干转了四五十圈,那些剑伤全都崩裂开来,痛得要死。

杜秋娘说:“你都伤成这样,还替我捉贼,若是那贼人带着同伙回来,又或是那个天山魔女带着手下过来,岂不糟糕?”说罢,眼泪一串串掉在他身上。方无忌心想,这个女孩虽然有点疯疯癫癫,到底不是傻子,还知道我身处险境,命悬一线。杜秋娘说:“我也不要你捉贼了,你还是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那群妓女一听,便说:“秋娘你疯了,刚才方大侠还说,若是他走了,坏人就会把我们这里杀个鸡犬不留。你若让他走,我们的性命岂不也跟鸡犬相仿?”

杜秋娘说:“这可糟糕得很,姐妹们收拾细软,一起逃到扶桑国去吧。”

众妓女说:“你可真是见色忘义,为了个男人,就肯去扶桑国。”

杜秋娘怒道:“他留在这里也是枉送性命,杜秋娘虽是烟花女子,也不能做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

众妓女说:“你说得好听,分明是看上了他。你攒了多少银子?倒要全都贴出来给自己赎身?”后来她们又说:“对啦,侠客拐跑妓女,一个铜板都不用出,从屋顶上飞走就可以了。”

方无忌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便大喊一声:“都不要吵了!”可那三十多个妓女都很激动,围着杜秋娘数落个不停。方无忌心想,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这可麻烦了。若是跑路,就得带着三十个妓女一起跑,江湖上不会认为他是剑客,倒像是个拐卖妇女的。若是不跑,那敲头女孩和天山魔女任是来了谁,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师父说,方狗娃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上,他可没想到会死在三十多个女人手上。

后来,有一件事情改变了方无忌地命运。那个敲头女孩竟然回来了。

敲头女孩没有带人来,她两手空空,也没有带兵器,只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种笑,对方无忌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女孩笑过之后,便大声说:“吵什么吵?我就是敲头党!”这句话比方无忌的任何大喊都管用,众妓女齐声怪叫,躲到方无忌身后。这个场面就是,敲头女孩站在街上,方无忌坐在地上,妓女们一窝蜂站在方无忌身后,而杜秋娘莫名其妙地站在方无忌和那女孩之间。

杜秋娘不能相信这个微乳细骨的女孩就是敲头党,因为敲头党是蟊贼,蟊贼必定面生横肉,凶神恶煞。假如一个女孩生得这么好看,她没有理由去做敲头党,用暴力来生存,她应该嫁一个有钱人,或者像杜秋娘本人一样,去做妓女。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恐怕会被女孩敲成肉饼。

女孩说,京城的敲头党,就只有她一个,她敲完了东街敲西街,敲完了北街敲南街,因为她跑得够快,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沿着京城的城墙跑一圈,官府的人就搞不清楚,以为是很多人同时在敲头。其实不是这样,其实那伙心狠手辣的敲头党,就只有她一个人。

方无忌说,他已经猜到是这样,只有她这样的速度才能让官府的捕快晕菜,因为世上最快的剑客都追不上她。

女孩又说,她其实不是敲头党,她的真实身份是乱党,她叔叔是乱党的头子。听了这话,杜秋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乱党和红袖坊结下了哪门子梁子,倒要来坏我们的生意?”女孩不屑地说:“你懂什么?乱党要造反,就要军费,军费不够,就得找人借。”

杜秋娘说:“借你个大头鬼,人都敲成白痴了。”

女孩说,她跑到京城来,就踅摸着怎么凑军费,先是去官府的库房偷银子,后来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全是由神策军把守着,胳膊粗的大锁把门锁住,想要偷库银,着实不那么容易。后来她又去偷大户人家的银子,可是偷过一次之后,大户人家都得了风声,纷纷把银子藏在找不到的地方。她只好去偷字画,后来发现那些大户人家连字画都是假的,偷回去只能擦屁股。女孩说,有一天她走到红袖坊,看见有个嫖客在付小费,她就尾随别人,在僻静之处敲了那么一榔头,从此以后,她就爱上了这个工作。

女孩说,卖淫嫖娼是件很不好的事情,这种嫖客都应该吃一榔头,然后就会变成一个道德正确的人。乱党要是来了京城,就会把红袖坊封了,让妓女全都从良去,世界就干净了。众妓女听了她的话,哈哈大笑说,若是如此,除非天下的乱党都是女人。若是女人做了皇帝,京城还是会有红袖坊,只不过换作是男人卖春而已。

方无忌说:“你这般胡作非为,伤了那么多性命,你叔叔知道了,定然会重罚你。”

女孩沮丧地摇头说:“别提了,我叔叔亲自带人到京城来找我了。本想今天晚上干掉最后一票就开溜,没想到,撞上你这么个倒霉鬼。”

杜秋娘说:“他如何倒霉了?”

“废话。我的榔头在他手里!”那女孩对方无忌说“你得把榔头还给我,这榔头是我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不能落到你手里。”

方无忌说:“你拿着这把生日礼物到处砸人,如今被我夺了兵器,居然还好意思来讨还。江湖上哪有这种规矩?”

女孩说:“我不管,我又不是江湖上的人。其他事情都好说,榔头你定然要还给我。”

方无忌说:“哈,怪不得你去而复返,原来是惦记着榔头。这把榔头是值钱货,若要还给你,你可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女孩说:“你无非是要让我答应你,从此不能再用榔头敲人脑袋。我答应你就是。”

方无忌说:“你真聪明。可是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却又信不过你了。”

女孩说:“你别装蒜啦。我刚才跑到房顶上的时候,看见有一伙人朝这里跑来,都是带着兵器的,想必是你的仇家。你趁早把榔头给我,我替你把仇家赶跑,咱们两不相欠。”

杜秋娘说,她起初认为这个姓方的剑客是个大老粗、愣头儿青,这种人又脏又臭,脾气很坏,还喜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后来她看到方无忌和这个敲头女孩说话,忽然变得很讲道理,这不是什么好事,说明他喜欢这个女孩。杜秋娘很吃醋,她说,榔头不能还给这女孩,应该把她捆起来送到官府去问罪。敲头女孩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亮出五根指甲要抓杜秋娘的脸。杜秋娘仗着人多势众,便喊道:“有人要花我的脸,姐妹们一起花了她!”那三十多个妓女起初只是害怕敲头党,如今见到是个小丫头片子,早就按捺不住怒气,便一哄而上,亮出指甲要群殴。

只听街上一声锣响,有人说话:“呔,刚才是谁在唱阉党歌?”

众妓女齐声怒骂:“关你屁事!”

红袖坊的妓女在街上唱阉党歌,本来是为了寒碜鬼王,三十多个人一起唱,声音传出很远。附近有很多阉党的奸细,他们听了,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一下子抓住三十多个反贼,可以得到大把的赏银。自从闹了敲头党以后,二更天一过,街上就没了人,既然无人唱歌,奸细的津贴都被扣光了。连带着阉党控制的锦衣卫也无事可干,听了奸细的汇报,就带着三五十号人,举着灯笼火把,拿着刀枪剑戟,要过来抓人。

却说那锦衣卫为首的是一个白面郎君,过去是个采花贼,唤做玉蝴蝶。玉蝴蝶还在做贼的时候,被高人踢中了男根,从此就不长胡子了,声音也变得像女人一样。中秋之夜,别人都去寻欢作乐,只有他被派来值班。这玉蝴蝶带着三五十个小当差的,甫一出场,就亮出刀剑,把方无忌、杜秋娘等一干人围在核心。那三十多个妓女认得是锦衣卫,也认得玉蝴蝶,京城里抓乱党少不了有他,三十多条嗓子顿时都哑了。

玉蝴蝶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手下来报:“街那边有一具尸体,黑衣蒙面,脑壳粉碎。”玉蝴蝶说:“那是敲头党干的,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抓乱党。”他瞟了一眼妓女,又瞟了一眼杜秋娘,最后目光落到方无忌身上。方无忌头发蓬乱,脸色青灰,浑身是伤,确实也够扎眼的。玉蝴蝶问道:“刚才谁唱造反歌?”

众妓女齐声答道:“没人唱。”这伙妓女都是红袖坊各大妓院的头牌,平时最会装无辜,一个个把媚眼抛起来。后来有个妓女低声提醒说:“玉蝴蝶是个阴阳人,对他抛媚眼,怕是没有用吧?”

玉蝴蝶见她们不承认,便从身后拽出一个戴毡帽的人,此人帽沿压低,遮住眼眉,便是那个告密的奸细。玉蝴蝶问他:“是这些人唱歌吧?”这人点点头,捏着鼻子说:“一个不差,全在这里。”

玉蝴蝶说:“没什么可多讲的,全部带回去。”这话一出口,众妓女齐声大哭。

玉蝴蝶见众人大哭,并不心软,他说,乱党统统抓进去,那个男的必是乱党头目,更要拿回去严加拷问。杜秋娘见状,便站出来说:“大人,这事与这位相公无关,也不是姐妹们做的。大人你若要拿人,就把我捉去吧。”玉蝴蝶说:“哈!舍己为人,真伟大,必是乱党无疑。统统带走!”

那晚,锦衣卫一哄而上,忽然青光一闪,方无忌的昆仑剑出鞘,立刻有两三个锦衣卫滚在了地上。玉蝴蝶正要上前较量,忽然斜刺里闪过一条黑影,快如闪电,一拳揍在他眼窝上。玉蝴蝶吃了这一拳,眼前一片金星,大骂道:“妈的,什么人敢打我?”

只听那敲头女孩朗声大笑:“打死你个阉党!”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京城里敢当着锦衣卫的面骂阉党的人,古往今来都没碰到过。

玉蝴蝶大怒,喝道:“给我拿下这个反贼。”这一伙锦衣卫也是欺软怕硬的,不想被方无忌刺死,便纷纷朝那女孩围过来。

那敲头女孩面无惧色,就地一个燕子抄水,闪到玉蝴蝶眼前,左手虚晃,要拔他的泼风刀。玉蝴蝶见她身形如鬼魅一般,断不是红袖坊里的卖春女,心中不敢大意,翻手便打她的肘关节。岂料女孩左手一缩,右拳迎面打来,玉蝴蝶急闪过去,女孩变拳为爪,立刻在他脸上留下了五条血杠。白面郎君右眼乌青,左脸破相,十分难看。

玉蝴蝶气得嘴都歪了,伸手拔刀,只见寒光一闪,敲头女孩只觉得额前一阵寒风,急忙使了一个铁板桥,一绺头发竟被劈断。

方无忌见他出手狠毒,要取那女孩性命,急忙加入战团。昆仑剑对泼风刀,又夹着木榔头抡来抡去,打得非常好看。那干锦衣卫见状,一哄而上,把方无忌和那女孩围住,十七八件兵器照着他们身上乱戳。

却听锦衣卫一阵惨叫,原来敲头女孩从地上捡了一块板砖,照着那几十个脑袋轮番拍下去。板砖虽硬,毕竟不如榔头,而且不能使用杠杆原理,拍起人来甚是费劲。女孩拍了七八个人,起先几个都是头破血流,后来就只起包,不流血,再后来干脆是像在给人抹灰。

就在这时,屋顶上炸雷似地一声吼,震得众人耳膜直跳:“侄女休要害怕,我来也!”

敲头女孩听了这声音,哈哈大笑三声,把板砖往地上一扔,指着那伙锦衣卫说:“你们惨了,我叔叔来啦!”她话未说完,空中忽然落下十几道黑影,为首一条大汉,足有九尺来高,形销骨立,好似一根竹竿。这大汉手里拿一柄铜锤,足有两百斤重,照着锦衣卫没头没脑地乱砸。

杜秋娘见了这人,便失声喊道:“哇,这是乱党头子郭大锤!”

众妓女便数落她:“秋娘,你交游甚广啊,连乱党头子都是你的相好。”

杜秋娘说:“你们这群蠢货,城门口贴着郭大锤的画像呢,赏银一万两哇!”

敲头女孩听了这话,对杜秋娘说:“我说我叔叔是乱党头子,这可没糊弄你吧?”

郭大锤抡了抡锤,喊一声“儿郎们”,便又有许多乱党冒了出来,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乱党总是要干点事业的,比如防火。方无忌眼看着敲头女孩儿去干事业了,才发现自己帮不到忙,原来这代沟还是很深的。

敲头女孩儿对方无忌说:“你要等我啊。”不过方无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火光里,怎么都觉得那有一种永别的姿态。

那天天亮得特别早,火光熄灭之后,京城弥漫着一股焦糊味。这座帝国最伟大的城市,变得像个蒸笼,或是像一锅夹生饭。方无忌站在城外七里坡上,他记着那女孩曾经说的,要在七里坡决斗。他认为七里坡是乱党的老窝。杜秋娘说,这里是坟场,只有鬼,没有乱党。

方无忌很惆怅地坐在一个墓碑上,他等了很长时间,但那个女孩和乱党始终没有出现。后来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对杜秋娘说,秋娘,昨夜你对我说,一生的积蓄都变成了灰烬,我该怎么赔你呢。杜秋娘笑了笑说,郎君,一生很漫长啊,而灰烬却是那么的短暂。方无忌说,秋娘,我说要为师父报仇,又说要活捉敲头党,这些事情最后都做到了,结果呢,却把整个红袖坊烧成了瓦砾,这么想起来,觉得很荒谬。

杜秋娘问,你现在要去哪里呢。方无忌说,我听师父说,昆仑山在很远的地方,要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到达,可是去过那里的人,有很多都活着回来了,也许用不了一生的时间。如你所说,一生很漫长,能用来做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憋着去找人决斗,所以我想去昆仑山,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杜秋娘说,我也搞不清昆仑山有多远,最好是用一生的时间都不能到达。她说,一个妓女的理想就是跟着剑客去冒险,具体到哪里去,却不是十分重要。她这么说的时候,只见方无忌眺望着天空,有一群飞鸟正从他们的头顶急速掠过……

(助理编辑:忽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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