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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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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鸿

小飞贼偷饷不成反入危境,断魂刀下断魂客欲归何处?

生死相倚中又一出谜中谜,一段情中情。

一、受命出击

常如意最近很不如意,他奉命要去杀一个女人。要杀这个女人是因为他捉住了草上飞。草上飞是个飞贼,一个胆大而有心机的飞贼。

此前,闯王李自成正率军杀官攻城,直逼明都燕京。兵临城下,崇祯皇帝连下血诏,严令各路勤王齐集京师,下定城破而殉社稷的死心。双方历经十六年的拉锯战,这最后一役无疑是场硬仗,成王成寇在此一举。身经百战的闯王李自成深知,他和崇祯皇帝都面临着同样严峻的考验,就是军饷!饷足则士气旺盛,攻无不克。饷匮则士气低落,无胜可言。连年征战,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军饷极难筹集。李自成把筹集军饷的重任交给了屡立奇功的大将军刘宗敏。

刘大将军足智多谋,不负厚望,终于筹到一批军饷。事关重大,将军慎之又慎,把饷库设在他的将军帐外,派出亲兵把守,又向闯王立下军令状:刘宗敏项上人头在,军饷就在!

草上飞居然动了这批军饷的心思。他想做完这件案子后就隐姓埋名,去圆他与佳人赏花赏月的夙愿。他原本是个落第的秀才。十年寒窗苦读,结果只落得家人唾弃、友辈嘲笑。幸好在一堆旧纸堆里发现了一本武功秘籍,从此干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因他胆大心细,轻功高绝,江湖人称"草上飞"。他要把这军饷中的贵重珍宝尽数卷走!

他先花去一百两银子,买通刘宗敏帐下的一个校尉,使他成了那名校尉身边的小刀手。跟着,他又散尽此前所得全部钱物,暗中纠合了一批混入义军中的暴徒,使他们成为贴心的死士。

这天大雾,杀机暗藏。刘宗敏到军营巡察,那批暴徒在草上飞的授意下突然发难。将军正要拔剑死拼,叛军中忽地飞出一人,身手敏捷异常。他所到之处叛兵惨呼不及,每人咽喉上已被他刺了一剑。

这个反戈一击的人就是草上飞!经此一变,草上飞短短十数天,就由普通校卒跃升为将军帐下的亲兵,监守军饷的重任就落在他肩上。

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

那天,常如意从外归来。常如意是个江湖游侠,半年前投入闯营,与大将军刘宗敏一见如故,成为他的朋友和爱将。这次他奉刘宗敏之命,将一部分军饷送到前线,无一损失。近来押往各路的军饷屡屡遭劫,将军深感忧心,好在常如意没令他失望。雾天无战事,大将军就在帐中与常如意开怀畅饮。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帐中。

草上飞大喜过望,点倒了跟他一同值岗的亲兵,蹿入饷库。装了他所能装的一切后,他趁着雾色溜出帐门。到了帐外,他才发现他错得有多厉害。外面灯火通明,刘宗敏虎面含威,醉意全无。常如意站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那是猎人发现猎物落入陷阱时才有的笑容!

草上飞马上扔了珠宝袋子,猛抓起一把黄沙漫天撒去。惊呼声中,他足尖一点,向外蹿去。他飞得又高又快,就像一只破空而起的夜枭。

可惜常如意飞得比他还高还快!常如意顷刻间就蹿到他的头顶,在他的身上连踹几脚。他重重地跌落下来。落地后他还想顺势滚到将军刘宗敏脚下,挟其为人质。他刚动了动,就觉得浑身抽筋拆骨般疼痛。常如意那几脚竟已封住了他周身大穴,他已不能动弹!

刘宗敏端坐在虎皮椅上,满饮一口酒道:"草上飞,你怎么不飞了?"他笑了,"你好像输得还很不服气,其实,我一开始就在怀疑你。"草上飞把胸一挺,仍默然不语,失败就得忍受对手的戏弄和嘲笑。刘宗敏突然目光一敛,"我从那些叛兵的眼中看出了你的破绽。若非你是他们幕后主使人,他们绝不会那样吃惊,以至都来不及还手,就被你一一结果!"常如意叹了口气:"将军之所以没有打草惊蛇,是因为他还没有摸透你的底细。他怀疑你是朝廷派来的卧底,所以他将计就计,把你升为亲兵,以观动静。"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不到你原来仅是个小小的飞贼而已,你的手段虽然不很高明,胆量倒是令人佩服。"刘宗敏脸一沉道:"草上飞,为了一己之利,你险误我军机大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草上飞被绑粽子似的五花大绑,呈大字型吊在树上。刘宗敏提着粗长带刺的马鞭,一步步上前。他力大无比,一鞭下去可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他虎目瞪视着草上飞胸前露出的一块玉珮,忽厉声喝问:"草上飞,此物怎会落入你的手中?" "此物是小人家传之物。"草上飞恐惧地瞪着刘宗敏手中的长鞭。

"一派胡言!"刘宗敏一鞭挥出,旁边一棵大古松已齐腰折断。他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块玉珮,两块玉珮合起来,背面竟是古朴苍劲的一个"云"字!"此物定是你从云家屯的云家大院偷出的,还想抵赖吗?"草上飞冷汗涔涔而下。将军双目如电,"草上飞,你务必将这玉珮的来历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如敢吐露半个假字,本将军要将你碎尸万段!"草上飞不由一阵颤栗,低头说:"我愿招。"常如意上前给他倒了一碗酒。草上飞感激地看他一眼,转过身,一饮而尽,开始老实交待,"将军料事如神,这块玉珮,确是我从云家屯的云家大院中盗来的。那是十年前的中秋,我听说云家屯的云庄主是那里的首富大户,就动了偷盗之心。我知道云庄主夫妻二人武功都很高强,不敢贸然下手,所以直挨到中秋那日的后半夜,才越墙进入云家大院,躲到其卧室外的桂花树上。那时已是月过中天。我正想翻窗入室,忽听得屋内床上有动静,接着就见一个青年美妇下了床,她实在是我平生所见的最美的女人……"刘宗敏冷哼一声,众人也听得大气都不敢出。

草上飞又接着说:"我知道云家屯藏龙卧虎,也不敢节外生枝,只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她的举动。但见那妇人取出裙子裹住身子,就从侧门出去了,床上只剩下一个熟睡的小女孩。我趁机入内,可衣柜里面并无值钱之物。床头柜上的梳妆匣里就只有这块玉珮。我估计这玉珮定非寻常之物,就藏入怀中。此时听到脚步声,我猜那美妇大概是回来了,就重新躲在桂树上,准备待她熟睡后再进去搜索一番,没想到这一窥却不由令我大吃一惊。"刘宗敏虎眉一竖:"你看到了什么?"众人更是生怕听漏掉一个字。

草上飞道:"我看见那美妇人背回一具男尸,她把男尸放在床上,拭擦死者头上的血浆。"他深吸了口气,"我知一时无为,便转向前厅,前厅厢房里睡有二人,鼾声如雷。我进去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心犹不甘,又返回后厅。只见那美妇人此刻已打了一桶水,正坐在桶中沐浴,她肤白似玉,如仙如妖。我想到这里刚出了人命大案,这妇人所为又匪夷所思,深恐其中有诈,看看天色将明,只得走人。因那夜所见非同一般,所以记忆特别深刻。这玉珮我无法估量其价值,就一直带在身边,未肯出手。在下句句是实,如有半句谎言,愿天打雷劈,不得全尸。"草上飞被带出去后,刘宗敏拍案而起:"那男尸无疑就是云中岳,那妇人必定是红杏出墙,被云兄发现,于是勾结了奸夫姘头,谋害了亲夫!我一定要杀了她,替云兄报仇雪恨!"常如意咳了咳,转头问:"云中岳是何人?与将军有何干系?"雾气中看不清刘宗敏的脸,只听到他沉声说:"云中岳乃是我的救命恩人。十多年前,我途经云家屯外,遭官兵劫杀,是他救了我的命!后又与我金兰结义。当时陕西事急,群雄并起,我劝云兄跟我同到陕西,共举大事。他不忍抛妻离女,就将一块祖传鸳鸯玉珮一折为二,约好咱兄弟日后相见。后来我跟随闯王开始戎马生涯,一直未有机缘跟他相见,想不到他竟遭了妇人的毒手,撒手人寰!"常如意来回踱了几步,问:"你说的那妇人可是云庄主的夫人?"刘宗敏道:"不错,此女自小美貌过人,长大后练成峨嵋十三剑,人称中原武林第一美女。不料开封府知府胡天柱目睹她的绝色,想纳她为妾。她誓死不从,为此闹得父母双双被狗官所害。后来她割了狗官的一只耳朵,从此沦落江湖,与云兄邂逅。云兄怜她身世悲惨,就与她结为夫妇,她这才有了栖身之所。想不到她不思报恩,倒狠心杀了云兄。"常如意剑眉紧锁,沉吟道:"照此看来此女不愧为女中巾帼,只怕她不会向云大侠下手。草上飞看到的神秘美妇会不会是别的女人?"刘宗敏断然摇了摇头:"云兄一向洁身自爱,怎容别的女子跨入云家内宅!再说草上飞看到的那妇人若非是她,云家屯又哪有那般动人的女子?想不到云兄英雄一世,最后竟陷在温柔乡中,为这贱人所害!"常如意还想开口,刘宗敏摆摆手道:"不必说了,红粉美色,向来是刮骨钢刀、惹祸之根!云兄被害之仇,我一定要报。可惜我现在重任在肩,不能亲手刃之,你务必代我去提了这妖妇的项上人头,为云兄祭奠雪恨!"他突然又厉声道:"如果她真有了奸夫,也一并割了头来,有几个,杀几个!"常如意叹了口气,没有马上作答。

刘宗敏坐回虎皮椅中:"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一个女人,你的刀不是用来杀女人的。但此妇非杀不可!否则云兄在天之灵一定要深责于我,令我日夜不得安宁。"常如意还是不说话。

刘宗敏喝退左右,又小声对常如意道:"此外,很久以前,还有个传说,不知你感不感兴趣?"常如意侧过头来。

刘宗敏沉声道:"当年大太监魏忠贤阴谋篡夺皇位,据说有一大批黄金珠宝埋在云家屯附近,以为举事之用。后来魏忠贤被崇祯皇帝所杀,这批藏宝的下落也就无人能知。多少年来很多人都曾在云家屯附近刻意搜寻,至今一无所获。你此番去,正可留心此事。若是能找到这批神秘的藏宝,则我大军军饷不足为虑,跟明军决战也胜负可分了。"他神情凝重起来,"你此行的担子之重其实远胜过在疆场上冲锋陷阵!你明白我的苦心了吗?万勿推却。"常如意终于眉头一展,笑了笑。

刘宗敏又郑重道:"不过,云家屯表面平静如水,其实却是藏龙卧虎,三流九教人物齐集,鱼龙混杂,很是复杂。闯王此前也曾派几位高手前去探宝,结果都是有去无回。传说那里有神秘的八大杀手在守护宝藏!他们或潜伏,或四出游走,极力截杀前往云家屯的人。想你久历江湖,对此也有所耳闻,所以此去更要防备不测!我会让闯王帐下的高危楼为你准备一些关于八大杀手的资料,听说他们中有久不出江湖的神刀、满天星、缠丝指和影子杀手等……每个都是十分难缠的对手。可惜高危楼身怀绝技,却另有重任,不能跟你同往云家屯。因此,千钧重担,都落在你一人肩上。你千万要小心在意!云家屯一案,现在全赖你了。"刘宗敏说着,亲自给常如意斟满一碗酒。

常如意一饮而尽,道:"将军请放宽心,我已对云家屯有了兴趣。"刘宗敏握紧常如意的手,朗声笑了。他知道,常如意不感兴趣的事,他绝不肯去做,而常如意感兴趣的事,则不管千难万险,他都一定能做好。"此外,我想让草上飞跟你一起去云家屯,一来可作为人证,二来他或许能给你当个不错的帮手。"他旋即命人传上草上飞,"本将军此次饶你不死,让你跟随常如意同去云家屯,一切都须听从常大侠调遣。如你想伺机逃走,从此之后我军上下,见你格杀勿论。"草上飞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我一定惟常大侠马首是瞻。" "那好,这杯酒请你喝下去,算我敬你。"刘宗敏递过一碗酒,草上飞一饮而尽。刘宗敏直视着草上飞,目光陡利,"你刚才喝下的这碗酒,已掺入本将军特制的断肠散。如果没有本将军的独门解药,一个月后你就会皮裂肉烂、魂断身亡。所以现在就算你有心逃跑,也一定逃不出阎罗王的鬼门关。你懂了吗?"

二、前途难测

潼关,明月斜照,秋风萧瑟。两条人影策马驰奔在驿道之上。

"常大哥,我们日夜兼程,再有几天脚程,就到云家屯了。"白马上飘逸的黄衫俊郎猛一拉缰绳,烈马腾空。这二人正是常如意和草上飞。

"只怕我们一出现,又要在云家屯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常如意举壶轻啜一口,眼中隐隐有种落寞之色,"可我已厌倦杀伐。"草上飞举目望去,月色下到处一片凄惨景象。"常大哥,现今天下豪强并起。闯王李自成、八大王张献忠等攻城掠地,威逼京师;关外数十万满兵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跃马南下;魏忠贤的余党也蠢蠢欲动,意欲卷土重来。江湖上亦是群龙无首,你预料日后究是何人天下?"常如意略一思忖,低沉地道:"在下不敢妄断,有道是得道者昌,逆悖者亡,此为千古不变之天理……"草上飞微一点头。蓦地,夜风送来歌声,铿锵入耳——"去年天上燕双飞,今日桥下人断魂……"常如意向草上飞示了一个眼色,两人当下悄然飘下骑来,循声寻去。

转过一处山坳,只见清澈的月光下,一条小溪碧波粼粼,溪上有座独木桥,一人正在桥上垂钓。那人钓丝一扬,一条鲤鱼已离水而起。待他们行近身后,那人转身朗笑道:"两位亦有雅兴观我夜钓么?"常如意抱拳道:"我兄弟二人路过,闻兄台清歌,不觉循声而来,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路八。大路通天的路,八面威风的八。"自称路八的男子淡淡一笑,"二位风尘仆仆,不知来自何方?夜不停蹄,意欲前往何处?" "在下四海飘萍,此番欲去云家屯,了却一桩心愿。"常如意一笑。

"云家屯?"路八一双锐目精光一闪,握着鱼杆的手腕忽然一紧,又慢慢松开,"云家屯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路途凶险,夜行甚危。在下寄居荒山野寺,备有美酒数坛,两位倘有雅兴,不妨到路某住所小酌几杯,等天明再赴云家屯。未知意下如何?"草上飞踌躇道:"萍水相逢,岂敢无端打扰?"路八哈哈笑道:"你我皆武林中人,何庸效那小儿女惺惺之态!"常如意笑道:"路兄既有此说,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听说以前江湖上有个姓路的神秘家族,一母生有九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喜欢像幽灵一样四处勾人魂魄。迄今为止,死于他们手下的成名英雄恐怕不下百人。只是滥杀者终被人杀,路家老母已跟八个儿子踏上黄泉之路,只剩路家老八还在苟延残喘,四处亡命,最后又加入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不知阁下跟这神秘的路家有无渊源?"路八拾起钓竿,仰望天上一轮皎月。方圆百丈内的夜鸟忽然不惊自飞。"今夜月色如华,我本不想杀人。"他喟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可怕的杀意,盯着常如意道,"无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看来路兄今夜不想请我们喝酒了?"常如意笑笑,不退反进。

"喝酒?黄泉路上再喝也不迟!"路八手中的鱼杆猛地一挥。站在两丈之外的草上飞只觉有股排山倒海的杀气向他袭来。

月光下,蓦地刀光一闪,跟着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压在草上飞身上的杀气顿消。常如意手中那把弯弯的长刀刀尖向地,映着月辉,分外清寒。血珠像梅花似的从刀尖滴落。

"断魂刀?!"——刀一出,魂必断!

常如意刚才明明离路八三丈远,不知怎的突然就贴身而至,将冰冷的刀尖送进了他的胸膛。"我说过滥杀者必被人杀,你不信,只有死。"常如意收刀入鞘,路八就倒了下去。他大睁着眼睛,手中还紧握着那根鱼杆。那钩魂的鱼钩分明飞向常如意的咽喉,却只在常如意身后的一块巨石上擦出火花,留下深达寸许的乌黑小沟。他突然狂笑道:"你们等着,你们……会在云家屯死无葬身之地!"笑声毕,血已尽、气亦绝。

草上飞冰凉的手抓紧常如意,打着寒噤道:"他的武功好可怕,我感到血都快流不动了。"常如意长叹一声,忽将自己的长袍披到草上飞身上:"我们这一路上太平淡了,总得有人给我们点刺激。天冷了,小心着凉。"草上飞眼窝一热,也许作为一个飞贼,他还从没享受过别人给他的温暖和体贴。

常如意望着翩翩飘零的落叶,长喟一声:"只可惜,我说过不想杀人,偏偏又一刀杀了路八。"远处寒风拂刮林枝,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常如意翻身上马。草上飞面色惨白地道:"常大哥,在遇上你和刘将军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智慧和功夫都足以笑傲江湖,现在我才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 "江湖险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常如意跃上马背。

"不过,当今世上能够与常大哥匹敌的,恐怕再无第二人。"草上飞惊魂未定,凝视满天月辉。

"你错了,当今之世,藏龙卧虎,高人倍出。刘大将军的心智就不在我之下。明宫中的四大高手和游侠柳无情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我听说闯王帐下有一奇人名叫高危楼,智慧和功夫深不可测,可惜至今未能有缘相见。"常如意脸上露出一丝惆怅之意。

"高危楼?"冷风吹来,草上飞微微抱紧身子。

快马如风,不出几日已临近洛阳。路边古树荫密,宛似一幅随意挥洒的淡墨画。两人让马放慢脚步。"大哥,你在投入闯营之前做什么呢,是游侠?还是杀手?"草上飞看着常如意。

常如意眼窝深如潭水"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就会活得越久。"。 "好了,我不问你。我日行百户,夜盗千家,倒是碰到不少趣事。你想不想听?"草上飞在马背上扮了个鬼脸。他俩这一路上已成了朋友。草上飞虽然是个飞贼,却绝对是个有趣的飞贼。常如意有了草上飞这么一个伴儿,也不再感到寂寞。何况他俩还有个共同的爱好——酒。

忽然,两人的目光同被一个怪客吸引。这人满脸乱须,肚大腰圆,没有双脚。蒲扇般的手掌靠腕处青筋暴出,两眼就像两个空洞。怪人用手掌撑地,有节奏地向前进。每隔十步,他就重重地在地上磕一个头,额上已是鲜血斑斑,饶是天气寒凉,他的颊边还是汗水涔涔。

"阁下可愿让在下用坐骑送你一程?"草上飞跳下马,靠近无脚怪客。怪人似乎没听见,仍自顾自地用手撑地,十步一磕头,头磕得很重,地上的石板都在震动。

常如意在旁道:"阁下这是何苦?"怪人也不理他,看一眼他腰间的刀柄,闷哼一声,只顾有节奏地前行,磕头。

常如意道:"在下只是想帮帮你,你为何拒绝上马?"怪人终于开口,声如闷钟。"我不需要别人帮,我的罪也没有人能帮着赎。"然后不再理会他们,依然在地上撑行、磕头。

望着他渐去的背影,草上飞又翻身跨上马,喃喃道:"这无脚怪客一定是有过很复杂的经历,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哀痛。他这样折磨自己,想必是只有这样做,才可以让他心中的痛苦稍为减轻。"常如意举壶欲饮,壶中酒已空。"不错,肉体的痛苦可以淡化心灵的伤痛。酒虽然让人头疼如裂,却可以让人暂时得到抚慰。"草上飞轻轻抽了抽鼻子,和常如意并辔驰行。"不用急,我已闻到酒香了。"果然,前面不远处现出一个酒馆,猎猎酒旗在风中狂摆。"听说高明的杀手在杀女人之前,总是喜欢将自己灌醉。常大哥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将被你所杀的美人?"常如意眯起眼睛,他的眼睛细而长,就像一把薄而亮的小刀:"我绝不会轻易杀她,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我绝不会让她做个冤死鬼!"

满满两坛女儿红,不一会儿已被喝得见了底。"你还能不能……喝?"不觉天色已暮,常如意的舌头好像已不太灵活。

酒馆的胖老板壮着胆子贴近问:"两位公子,天色已晚,你们今晚是不是就在鄙店暂住一宿?" "我们喝足了酒,还要……去云家屯,拜会云庄主。我们父母跟云庄主是挚交。"草上飞轻放下酒杯,动作儒雅,很难让人想到他是飞贼。

胖老板腮边肌肉不由一抖,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坐下来,轻舒了口气:"只可惜,云庄主已仙逝多年了。二位还望节哀顺变。" "什么,云庄主已仙逝了?"常如意故作大惊之色。

胖老板返身取来一坛酒 ,"想当年云庄主一柄旋风剑使得快如旋风。但若论剑法,云庄主只能算第二,第一应该是他妻子云夫人!" "云夫人?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中原武林第一美人?我们常年在塞外。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她的故事?"草上飞似来了兴趣,凑过头来说。

"你们既然是云庄主的朋友,遇到你们,想要不谈云夫人的故事恐怕也很难了。"胖老板提到云夫人,也来了精神。他满饮一口酒,"云庄主的夫人本名萧紫烟,她生得花容玉貌,又爱吹箫弄琴,走马击剑。后经峨嵋师太点化,一柄浣花剑使得惊天地泣鬼神,一支玉箫也是吹得出神入化,自称玉箫仙子。放眼天下,就连现今色甲天下的秦淮名姬陈圆圆恐怕也得逊她三分。" "哦?"他们都听得动容,尤其是草上飞眼睛瞪得圆圆的。

胖老板长叹一声:"只可惜千秋红颜多厄运,古来美人总薄命。一日,开封知府胡天柱到她家做客,目睹云夫人之姿,当下动了歹心,欲将云夫人收入偏房。云夫人一向自视甚高,她哪里肯?胡大人大权在握,背后又有威势盖过皇上的九千岁魏忠贤撑腰,便向其父逼婚。被一口回绝后恼羞成怒,就网罗罪名,把她父亲拿在狱中,折磨致死。萧妻击鼓鸣冤。胡大人见萧妻风韵犹存,将她轻薄。萧妻当夜结绫自尽。"胖老板说着,将碗中酒仰头灌下。

草上飞听得两眼湿润。常如意替胖老板斟满酒:"后来呢?" "云夫人听说双亲惨死,悲痛欲绝,当夜寻刺胡天柱。不料狗官早有准备,她只割了狗官一只耳朵,却被狗官请来的高手截住。那一战真是惊心动魂,云夫人连杀数名高手,最后还是受到’岭南双雄’的伏击!" "岭南双雄?"常如意和草上飞又不免一惊。这"岭南双雄"天生蛮力,棍术奇高。二十年来,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就会头大如斗。"云夫人碰到这二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不错。"胖老板说道:"云夫人当时已力战数阵,凭着最后一点气力,用头上的银簪剌死岭南老二,又在岭南老大惊讶的刹那,越墙逃出,从此流落江湖。与云庄主一见钟情,不久生下一女,名叫云烟。夫妇二人情深意笃,夫唱妇随,好不令人艳羡。"良久,草上飞浅呷一口酒,问:"云夫人后来没有再行刺胡天柱?" "没有。因为就在胡天柱发现云夫人的踪迹之后不久,闯王李自成的部队就攻陷了开封城,放火烧了开封府,也将胡天柱一家老小杀个精光。"胖老板摇了摇头,"只可惜那胡天柱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有人说他被乱军杀死,也有人说他远走他乡,至今下落不明。"常如意起身:"照你这么说,云庄主和云夫人之间应该很恩爱?" "他们岂止是恩爱,简直是一对神仙眷侣,人见人羡。"胖老板慨叹道,"当时云庄主本来开着一个当铺,可自从得了云夫人后也疏于理财,一切事宜都交给了大管家丁三处置。云夫人在家相夫教子,或是伴夫游山玩水。唉,想不到祸福相倚,云庄主正当壮年,竟突然暴死。"草上飞眉头凝成一个结:"云庄主既然跟云夫人无比恩爱,云夫人为何要杀云庄主?" "你别信口雌黄!"胖老板把眼一瞪,拍案而起,一个桌角已如刀切般被他截断,"谁说云庄主是云夫人杀的?!" "老板勿怪。云庄主跟云夫人情深似海,云夫人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你不觉得云庄主死得很奇怪吗?"常如意转身按住他。

胖老板这才悻悻地坐了下来,"是呀,庄主是死得蹊巧。只可惜他们夫妇虽然恩爱无比,朝夕相伴,但只生有一女。虽然庄主死后约十个月,云夫人又产下一子,可……那小儿只能算一个怪胎。我们这些下人真不知道是替庄主喜,还是替庄主忧。总之,众说纷纭,人心莫测。" "怪胎?什么怪胎?"草上飞把玩着酒杯,醉眼横斜地问。

"唉,不说也罢,你们到云家屯后,一切自然都会明白。"胖老板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对云庄主夫妇二人感情倒像是深得很。想必他们给过你很多好处?"草上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冷笑。

胖老板却似忘了跟他的不快:"当今世道混乱,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更司空见惯。但慑于云庄主夫妇的威名,十多年中,远近百里内没有人敢动云家屯一根指头。只要是稍有良心的人,谁不感激他们夫妇呢?"常如意问:"看来,你在云家屯呆过很长时间?" "我本来就是云家大院的掌勺厨师!"胖老板腮边的肌肉又抖动起来,"我在云家大院那阵,正是云家大院鼎盛时期,每日都有江湖豪客来访。云夫人常跟我们下人有说有笑,从不盛气凌人。云庄主仙逝之后,我也是拿了云夫人馈赠的二百两银子,到这里开了消愁酒馆。"说完,他转向二人道,"我今天是不是酒喝多了?你们是不是还想去云家屯?" "现在云夫人一人寡居,我们还是等天明了去好。"常如意说。

"说的也是。现在云家屯和云家大院都是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二位不如就在我这小店里暂歇一宿吧。庄主夫妇对我恩重如山,你们既然是庄主的故人,我今儿个就代庄主做东!"说完他吩咐一个伙计将常如意和草上飞领上楼。

房中早坐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一见他们进房,马上迎上来:"两位爷,让小女子帮你们宽衣。"常如意扫她们一眼,微微一怔。

"常大哥,你是将军帐前的红人,自有金枝玉叶相伴,这种小家碧玉,最好归我这飞贼消受。"草上飞竟在两个女人腰间一抹,就将她们都抱上了床。二女格格娇笑不停。常如意目瞪口呆,却又暗吐了口气。跟着,屋内烛火一摇而灭……

待楼上灯熄,胖老板诡异一笑,又唤来一个青头伙计,低低吩咐道:"你连夜赶往云家屯,告诉丁管家,明日有贵客来访,希望他能好生待客。"外面天黑如墨,冷风嗖嗖。青头伙计面如土灰,还是跨了出去。

他前脚出店门,一个肉球般的无脚怪客跟着一掀门帘,进了店:"给我来两坛酒,再切两盘牛肉,一盆猪舌头,一罐生蒜酱。"一听这声音,胖老板的头皮忽然一阵发麻,"来了,他真的来了!一晃十年,他还是来了……"此刻,他只恨自己这几年没能瘦下去,如果能瘦掉五十斤肉,他也许还能放手一搏。至少他的轻功还可救他一命。现在他只感到心跳加速,大祸临头。

三、 渐入险局

云家屯就在洛阳城郊,三面环水,背靠深山,只有一条路通向远方,山水交映,宛如世外桃源。走过一条清幽的青石板街道,就到了云家大院。大院门前仅有一个驼背老人孤独地扫着被风吹下的落叶。

"请问老人家,这里可是云家大院?"常如意躬身问。驼背老人只是扫地,好像没听见。

"我的父辈跟云庄主是旧交。"常如意说。他身后的草上飞一直没说话,只是不住揉着微红的眼睛,看来昨夜他没睡好。无论哪个男人,有两个美女相伴,要是还能睡得好,那才真是怪事。

"你们是云庄主故友的后人?"驼背老人终于抬起头,额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就是驼五。"常如意说着,目光奇异地扫了一眼云家大院的院墙。

"你居然知道我叫驼五?"驼背老人停止了扫地,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草上飞,脸上微露惊讶之色。

"是消愁酒店的老板亲口告诉我们的。" "原来你们见过王大了,他还跟你们提起我这个老驼子。他最近可好?"驼背老人微微直起腰,沧桑的皱纹略显舒展。

"好,他好得很。"常如意笑笑,"老人家,我听说江湖上以前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驼背杀手,从他的驼背中刹那间可以射出七七四十九种暗器,只可惜从来没有活人见过他,二十年前他又突然失踪。不知老人家是否也听过这样的传闻?" "听过,听过!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这是说书瞎子信口编出的故事,来哄我们驼背人开心的。听你这一说,我倒希望这故事是真的。"驼五高兴起来,无疑神奇的驼背杀手让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因而对他们也无形间有了好感,竟主动笑眯眯地问:"年轻人,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你可不可以领我们去见云夫人?"一直不说话的草上飞突然激动起来,云夫人给他的记忆太难忘了!

驼五眉头一紧。"云夫人?她已多年不见外客了。"草上飞急了,细眉挑起。"可我们是远道而来,非见她不可……" "我知道你们想见云夫人的目的,一定是向她了解云庄主的死因。"驼五的眼神猛地阴沉。"我劝二位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云家屯的事不是你们能够管得了的。几年前,也有庄主的不少朋友登门,想查清楚庄主的死因,可他们什么也没能查到,不久后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云家屯,连头掉在哪儿都不知道。"常如意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定会是例外。" "你们?"驼五握紧了扫帚,突然两丸银亮的弹子疾射而来,快如闪电。常如意伸手一夹,一枚弹子已稳稳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另一枚从他鼻尖处闪过,"咚"的一声钉在旁边一棵树上。跟着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孩子在云家大院的院墙上骤一现身,冲常如意和草上飞怪笑数声,忽而隐身不见。

"他就是云夫人生下的那个怪胎儿子?"草上飞怔怔地望着那孩子消失的地方。

"不错,小公子不仅面相怪,脾气也怪。来了生人,总是喜欢捣蛋。"驼五盯着常如意的手,躬腰道。

常如意摸摸鼻梁:"这孩子身手不错,是块练武的好料。" "阁下没怪罪小公子,驼子在这里替他道谢了。"驼五看着常如意夹在指尖间的小石子,声音陡地激动起来,"其实多年来我也一直盼着有云庄主的朋友能来彻底解开云庄主的死因,解开云家屯的谜。看来我等待的人终于来了。你们跟我来。"驼五说完,把他们带到院门前一棵老梧桐树下,"你们想知道什么?" "就从云庄主死的那天说起。"常如意玩弄着指尖间的小石子。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至今仍让我迷惑不解,甚至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驼背老五眯起眼,脸上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古怪、神秘。"那天正好是八月中秋。云庄主给所有的伙计放了假。只有我和丁大总管留了下来。云庄主和云夫人陪我们吃团圆饭……"常如意眯起眼问:"就你们四个人?" "不,还有一个和尚,一个又黑又丑的和尚。"驼五抬起头,肯定地说,"他是傍晚时分来的,是丁大总管接待的。后来云庄主把他请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庄主一向喜欢结交奇人怪客。记得当时天色已晚,庄主和夫人就挽留丑和尚用斋。丑和尚说中秋月明,他也不想拂了庄主夫妇美意。又说饭后要跟他们夫妇切磋武艺。云庄主听了满心欢喜。因他一向嗜武如命,这丑和尚无疑是绝顶高手,便有心与他一较高低。"草上飞听得入了神。"后来呢?" "后来,云夫人亲自下厨,她做的菜十分可口。那丑和尚也诙谐有趣。云夫人又频频给大家劝酒。不过,我看那丑和尚有点怪,只是当时我也没多想。饭后我和丁总管就到前厢房聊天,庄主和夫人则陪和尚去后面演武厅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忽然听到后厅传来一声惨呼。"驼五的脸上现出诡异之色,"我们心中疑惧不已。但庄主有令,命我们看守大门,不许任何人擅入后厅。我和丁总管计议一下,决定还是由我悄悄过去看个虚实。我就趁着月色掠到了后厅。只见演武厅内灯火通明,云夫人正与那丑和尚扭在一起,激烈打斗。云夫人号称中原第一美女,此时却披头散发,脸色十分怕人,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当时你有没有看到云庄主?"草上飞咬住嘴唇,压住嗓音问。

驼五摇了摇头:"庄主不在。我也十分纳闷儿,云庄主怎么会不在了呢?"常如意和草上飞也屏住呼吸,陷入了沉思。

"正当我犹豫不决之际,我听到那丑和尚突然开口笑道:’夫人,现在是比武,何必如此拼命,你还是等着领教和尚的另一种功夫吧。’那丑和尚武功高不可测,招数却太过损毒。就在我准备破门而入的当口,没想到那丑和尚竟似听见了我的呼吸,朝我藏身的地方一弹指,我只觉胸口一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呢?"草上飞扭过头,目光中微有泪光。

"后来就到了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跟丁总管一起,睡在厢房的木板床上。"驼五苦笑一声,"而我也比以前驼得更厉害了。" "对那晚的事,丁总管怎么看?"常如意咳了咳,沉声问。

"你们还是问他本人吧。你们看,他已来了。"

常如意和草上飞同时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很瘦,瘦得像一根竹竿,眼睛小得就像两粒绿豆。他手里还拎着一只狍子。他看见了常如意和草上飞,大步走了过来,脚步很轻,轻得就像猫的脚掌踩在沙子上一样。"你们就是云庄主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的声音干哑得像鸭子,表情似笑非笑,有点让人发怵。

常如意和草上飞互视一眼:"在下常如意。这位叫草上飞。" "云庄主生前好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丁三哑然一笑,"你们到来的消息,王大老板昨晚就叫人给我带来了口信,所以我在附近的山林里去逮了这只肥嫩的狍子。今晚就请你们尝尝云家屯的野味。"他旋又转向驼五道:"老五,你去开两坛女儿红,给夫人买点鸡蛋,顺带买两把小葱。千万记住了,不要放大蒜。夫人闻见蒜味就反胃。" "我知道,这是老规矩。"驼五佝偻着腰说。

"做完这些,你去逍遥客栈把王大找来,请他晚上露手狍子全案的绝艺。"丁三说完,朝常如意和草上飞一躬身道:"二位请!"给狍子放血剥皮、开膛破肚,这一切都由丁大总管亲手干,显见大院的萧条败落。常如意和草上飞出神地看着他,他干得干净利落,只见刀尖在筋骨间像条灵蛇般穿插,狍子的肉和骨已齐整整地分离开来。丁三苦笑。"因为没钱请厨子,只好自己动手。" "不过,下厨也有下厨的乐趣,是不是?"常如意笑笑,紧盯着他的手,他的手很稳,稳得让人放心,也稳得让人惊心。"我听说经常下厨的人,你不让他烧菜,他会憋出病来,就像经常用刀的人,你不让他使刀,他也会憋出一肚子杀气。" "呵呵,你的想法怪有趣。你还有些什么怪想法?不妨一起说出来让我听听。"丁三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用冷水冲淋狍子骨。

常如意仍盯着他:"我还听说江湖上有个影子杀手骨瘦如柴,身轻如燕,走路就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被他盯上的人会觉得有鬼影相随。死在他手下的人常常都会被剔骨抽筋,还有人被他活活撕成碎片。" "只可惜这世上像他那么可怕的瘦子并不多,而他至少也已失踪近二十年了,没人知他如今是生是死。"丁三头也没抬,淡淡地道。

"是呵,要是他还活着,恐怕也有你这么大年纪了。只是我担心他的刀已老,未必能够像你这般纯熟地剔净一头狍子呢。"常如意大笑。

"是嘛?呵呵。"丁三面如淡金,跟着大笑起来。能够让丁三这样的人大笑并不容易,最起码说明他现在的心情不坏。

所以一旁的草上飞就趁热打铁地说:"丁大总管,这次我们来云家屯,还有个请求,希望你能帮忙。" "好说,好说!"丁三果然爽快地点头。

草上飞眼眸一亮:"我们想见云夫人。" "不行。谁也不能去见云夫人。"丁三一口就回绝了他。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见云夫人,实话相告,云夫人现在怕见生客。我要慢慢跟她说起这事儿,等她接受你们了,才有可能见你们。" "那我们可不可以去后院里转转?"草上飞让了一步。

"行!"丁三略一思索,说,"只是绝不准去以前的演武厅,那里现在是云夫人的佛堂,每天下午她都在那里打坐。你们能绝不打扰她吗?" "我们保证不打扰她。"常如意和草上飞互视一眼,郑重地点头。

丁三挺了挺腰,"还有,小公子年近十岁,却性情乖戾,有冲撞冒犯之处,还望二位多多包涵。" "这个自然。"常如意笑着说,"他很顽皮,小孩子都这样,不过,他身手很好,是个练武的奇才。"丁三将一把虎头钥匙交给他们。常如意和草上飞打开前往后院的门锁。后院共八间房舍,两边都有一小片竹林;左侧是五丈见方的演武厅,右侧是云庄主当年的卧房,卧房外生着一棵桂树。卧房是一两层小楼。据说原来云庄主和云夫人睡在楼下,庄主死后,云夫人就搬到了楼上。

常如意问草上飞,"当年你就是在此处目击凶案?"草上飞的目光正盯着不远处的佛堂出神,被常如意一问,回过神来,慎重地点点头。

常如意贴近底楼卧房的窗户,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模一样。"草上飞望着那棵老桂树,好似又回到那个诡秘的中秋月圆之夜……

常如意俯身在地上细细察看,他一向以细心和眼尖令大将军刘宗敏放心,现在连草丛和砖隙也没放过。

突然一只骠悍的獒犬从竹林深处向他们闪电般扑过来。蹲在地上的常如意已无法闪避。这獒犬起码在云家大院养了十五年,他可以一刀杀死它,但杀死主人家的看院犬十分不妥,说不定还会给解开云家屯之谜带来麻烦。他身上不由惊出一层冷汗。就在这时,草上飞忽然趴下身子,向獒犬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凶猛的獒犬就突然着了魔似的,冲着他摇头摆尾起来。常如意颇感意外,意味深长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草上飞。

草上飞得意地拍拍獒犬的脖颈:"鸡鸣狗叫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然我怎么做飞贼?"常如意轻吁了口气。看来大将军刘宗敏让草上飞一路跟他而来,不仅让他多了个有趣的伴儿,还让他多了个很得力的帮手。草上飞偷偷抿嘴一笑,直起腰拍拍屁股,弹去身上的灰尘。

远处的小竹林中,头戴青铜面具的男孩探了探头,气得一跺脚。那獒犬冲草上飞摇摇尾。草上飞拍拍它的后腚,它就向男孩的藏身处奔去。

常如意继续在地上搜寻。突然,他眼睛一亮——桂树下的砖缝中有枚小巧的金钱镖!金钱镖落在砖缝和树根之间,只露出一点点角,又有乱草盖着,不小心细看,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常如意弯腰拨开乱草,取出那枚金钱镖。金钱镖上铜锈斑斑,显然已遗落在此多年。他小心翼翼地擦去铜锈,镖上竟露出一个模糊的小字——"丁"。 "丁三?"草上飞凑过去,疑惑地轻叫一声,眼前不由现出丁三那张枯瘦的脸。常如意看看他,轻轻点点头,小心地将金钱镖藏入怀中。

两个人重新返回前院。丁三已料理好狍子,驼五也回来了。他的背驼得更厉害,脸色也很难看,就像狍子的肝一样,涨得紫红。

丁三兴冲冲地问:"王大来了吗?"驼五哭丧着脸说:"王大来不了啦,王大死了。他昨天半夜里被人割了舌头,还拍碎了脑袋。" "什么?"丁三的手不由一抖。他忽又转过身,盯着常如意和草上飞,直盯得他们两人背上发毛。"你们昨夜住在王大的消愁酒店里?"常如意点头。"你们今天早晨才离开?"丁三腕处的青筋已暴露出来。

"是。"草上飞找个长凳坐下。

"你们有无跟王老板道别?" "没有。我们不喜欢俗礼,又急着要来云家屯,所以我们一觉醒来,就直接从后门走了。"常如意从容地说。

"很好,我的话问完了。"丁三又转向驼五道:"既然王大来不了,就由你掌厨。你先把夫人的蛋花汤炖好,别忘了给小公子也送一碗。" "那你……"驼五欲言又止。

"我现在要去扯几丈绸布给王大媳妇送去。总得表表心意。晚上我一定会来陪你们。"丁三说完,匆匆离开。

草上飞这才拍了拍压抑的胸口:"这位总管很不简单。在他面前我气都快透不过来了。"驼五躬腰道:"云家大院里里外外全得他操心,他真是不简单。"常如意也望着丁三的背影,忽然伸了伸懒腰:"驼五爷,这边有没有理发铺子?" "你想剃头?"驼五额上的皱纹深得像沟。

草上飞撅嘴一笑道:"他要见云夫人,还是清爽点好。" "云家屯最东边的小赵号称天下第一剪。只是他剃一次头要收五十两银子。"驼五小心地问常如意:"你去不去他那里?" "去,当然要去。只要他手艺好,再贵点也无妨。因为我要见云夫人。"常如意目光像刀一样在他脸上刮了一遍,声音倒很平和。

四、迷局难破

驼五弄来一桶热水,草上飞就一个人在厢房中关起门来洗澡。他躺在水里,将脚高高地跷在盆上。跟着常如意骑了十几天马,还有什么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畅快呢?

他欣赏着自己悬在盆沿上的脚。现在这双脚是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草上飞满意极了。他又加了些热水在盆里。"中原第一美人,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们要来杀你吗?"水雾遮住他的眼睛,他陷入了无边遐思。

突然,几条蛇从门缝间挤了进来,向他吐着毒信。远处,忽高忽低响起一种奇异的哨声。再一看,屋梁上也缠满了毒蛇,一条条蛇都向他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他倏地变色,一下从浴桶中跳出,水花四溅。

"驼五!驼五!"他用浴巾裹紧身子,拉开门拼命喊着。驼五却似耳背听不见,厨房里的肉香倒是飘溢过来……

常如意上了街,前往小赵剃头铺。

云家屯是个不折不扣的水乡,水网密布,错综复杂。窄处水流湍急,只容一只小船通过;宽阔处水流放缓,几乎一望无际。

没人知道云家屯的水为何会流动,水又流向哪里?

昨夜跟王大交谈时,他感到对方中气十足,显然是个高手。以他那样的身手,当年为何甘愿在云家大院做个厨师,后来又将酒馆开在了前往云家屯的必经之路上?昨夜他又是被谁拍碎了脑袋,还割去了舌头?这一切实在令人费解。驼五、丁三和云夫人都让他感到莫测高深。所以他想上街走走,剃个头,让头脑清醒一点。

"令天下英雄低头,做人间顶上功夫。"还没进小赵剃头铺,常如意就看到了一个斗大的金字招牌,然后就看到一把冷光逼人的剃头刀。小赵正给一个人刮胡子。想不到秋天里竟然还有苍蝇,围着那顾客飞转,那人脸上涂满泡沫,发出一声冷哼。小赵眼神一动,手中的剃头刀突然挥出。剃头刀竟像是向着那人的脖子割去的!就在这时,常如意咳了咳,掀起门帘闯了进来。

寒光闪过,剃头刀割去的是苍蝇的两只翅膀。没了翅膀的苍蝇还活着,在地上挣扎打旋。"好快的刀!"常如意拍了拍掌。

"见笑了。"小赵若无其事地用围布擦亮了剃头刀。令人吃惊的是,椅上坐的,竟是常如意和草上飞在路上遇到的那个无脚怪客。

"阁下身上好像沾着血,所以苍蝇特别喜欢盯着你?"常如意看着怪人道。怪人不说话,小赵的手却有一丝颤抖。"听说消愁酒馆的老板王大,昨夜被人杀了。"常如意仍不紧不慢地说。

"不错,我也听说他被人拍碎了脑袋,还被割了舌头。"怪人满脸的乱须已不见了。他的头很大,耳圆嘴大,鼻高脸方,比常人黑了许多。

小赵怔怔地看着他俩。怪人终于刮完胡须,用手撑地走了。

"你想剃头?"小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着常如意。

"是。"常如意笑了笑,"我要见云夫人,所以想让自己清爽些。听说她是天下第一美女,男人到了云家屯,要是不见她,岂非枉来一场?" "你可知道见过云夫人的男人的下场?"小赵眼神一动,端来一盆清水,熟练地帮常如意打湿头发,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常如意盯着小赵,故意压低了声音:"你们不觉得云庄主死得蹊跷吗?我还听说云家屯附近有大量的宝藏,你有没有听说过?" "这世上蹊跷的事儿多了,传说也很多,我只管剃头。"小赵的脸色愈加阴沉,像是不愿再跟常如意多话。

"以你刚才的出刀,做个剃头匠也太委屈了。如果你改行做杀手,肯定能跻身当世前十名。"常如意不再看他,把脸泡在水里。

"我不敢。"小赵顺手操起剃头刀。剃头刀忽闪电般割向常如意的颈部。谁知常如意的手一动,小赵刺向他脖颈的剃头刀不知怎的,竟忽然转换了方向,从难以想像的角度,反刺进了他自己的心脏。

"你?"小赵不相信这种结果。他用这把剃头刀杀过不止十个可疑的江湖高手,从未失手。他的刀快,在组织内八大杀手中名列第四,但这次却死得比谁都快,快得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已断了气。

常如意也不愿他死这么快,刚才的反击只是出于本能。可他想问小赵的许多话已没法出口了。常如意叹了口气,他很快在小赵的铺子里找到一个地窖。地窖里已有多具白骨,还有十几件奇门兵刃。常如意走出小赵理发店。头没剃成,他的心情却不坏。

"常大侠,请回去用餐。"驼五竟驾着马车在门外等他。但常如意能活着走出理发店,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外,"小……小赵呢?" "这剃头铺子没活人。也许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常如意回答道。

"这么说小四他远游去了。他早说他在云家屯已经呆厌了。"驼五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背驼得更厉害,额上皱纹似小蛇般蠕动着。

"原来小赵名叫小四。"常如意轻松地上了马车,旋又问,"云家屯的人,怪名字可真多。王大、丁三、赵四、还有驼五爷您……" "怪吗?"驼五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声音更显诡异,"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

常如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抬眼望着远处。暮色苍茫,烟云缥缈,隐约可见一座孤峰兀立天边,山上隐约有个亭,一钩新月斜挂树梢,撒出清淡光辉。"那山上是什么地方?" "观音寺。"驼五瓮声瓮气地答。

夜幕降临。屋内溢满了温暖的灯光,空气中也弥漫着醉人的酒香。丁三、驼五、常如意和草上飞都闷着头在喝酒。好在几个人酒量都不小,转眼间酒已见了底。驼五终于忍不住,说:"王大咋就说死就死了呢?"丁三哑声道:"该死的人总会死,这就是命。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让你到五更。" "对,这就是命,神刀小赵今天也走了。"驼五一杯酒又进了肚。风吹得外面门窗吱吱作响。他缩了缩脖子,说:"这风来得恁怪,刮得人心寒寒的。我去取件袄子披上。"说完弓着腰,提着一盏小马灯去了。

丁三酒一喝,话也多起来:"来,喝!二位,我知道你们是为云庄主的命案而来。"常如意和草上飞不置可否,只静静地听。丁三猛呷一口酒道:"王大猝死是命啊。早年有个瞎子给云庄主夫妇算过一命,说他们夫妇虽然恩爱无比,却是大祸将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瞎子竟是铁嘴瞎王。果然没过多久,云庄主英年早逝,云夫人又生下一怪胎,最奇的是,大小姐云烟一年后也奇怪地失踪。这都是命啊。" "云烟姑娘生得神形俊俏,骨相奇高,是个练武的天才。云庄主和云夫人对她视若掌上明珠。"丁三说着,眼睛红起来。"咳,驼五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来?我去看看。"门外一片漆黑。他哑着喉咙喊了两声"老五",也没回声,他就走过去。

丁三走了半晌,仍无回音,常如意和草上飞也坐不住了。两个人走出门外,也不禁打了个寒噤。院门前的老梧桐树上还挂着一盏马灯,马灯旁边还吊着一个人,就像一只驼鸟在风中飘荡。常如意身形一掠,已到了那人下边,失声道:"驼五?!"草上飞抬眼一看,吓得一声尖叫,差不多要将吃进肚子里的狍子肉全吐出来。他虽是一个胆大的飞贼,还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死人——混浊的眼睛恐怖地睁大着,显然死前受过极度惊吓,身上还披着那羊皮袄,可皮袄里的身体已经僵硬,身下是一摊黑血。他身后的梧桐树上钉着四十九枚幽绿闪亮的暗器。他从未虚发的浸毒暗器竟落了空。从那些暗器的排列和陷入的深度看,他的临死一击也着实惊人。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状,好似对自己的死异常愤怒。

草上飞还在弯腰作呕,常如意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丁三像幽灵地般出现在他们身边,绿豆小眼熠熠闪光。

"丁总管你刚才藏到哪儿去了?别再吓人好不好?我这人一向胆儿小。"草上飞被他唬得脸色惨白。他十年来两次踏进云家屯,两次都遭遇了让人失魂落魄的奇事,那根原本脆弱的神经再也经不起这种折磨。他一把抓紧常如意的手,好似生怕丁三会突然饿鬼般扑向他。

常如意低低地问,语气从容而平和,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了,丁总管,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出门就发现了驼五的尸体,我正想喊,忽然看见屋檐下有个黑影一掠上墙,我就一直追下去,可那黑影去得太快,我没追着,又怕遭到暗算,还怕二位出险,所以马上又返了回来。"丁三说着,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头上果然热气腾腾。

"那么这个……"常如意从怀里摸出一枚金钱镖。就是他在云夫人房前砖缝里找出的那枚。"丁总管,你能跟我们解释解释吗?"看到常如意心平气定,草上飞也镇定了许多,他和常如意一前一后地夹住了丁三。跟常如意这样的人在一起久了,能让人豪气倍增。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本来我有个至死都不想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不过现在我想要不说也不行了。"丁三果然妥协了,指了指屋内,"二位,请,我会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们。"烛光摇曳,映着丁三那张惨白无血的枯脸。"我还是从云庄主死的那天夜里说起。庄主夫妇还有我和驼五陪着那丑和尚吃完中秋团圆饭。庄主夫妇显得兴致很好,提出跟那丑和尚比武,让我和驼五护住院门。我们就在厢房里聊天。半夜突然后厅传来一声呼叫,听得我和驼五心里发毛。经过商议,驼五先到后厅去探个虚实。谁知他一去不回。我也蹑手蹑脚往后厅去。"他嘴角的皮肉抖了抖。"我刚走到后厅,突然看见那丑和尚腋下夹着个女人走出来。借着月光,我认出那女人竟是云夫人!" "这时候我的心抖起来,我感到一定是出了大事!感到庄主一定是遭了这丑和尚的毒手!我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跟丑和尚拼命。"他苦笑道:"可我当时还是忍住了。你们是否认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不,因为你清楚,以云庄主和云夫人那样高的身手,仍然不敌这丑和尚,你冲上去拼命,只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所以你必须忍耐,以等待更好的机会出手。"常如意举起酒壶,满饮一口酒。

"不错,我这人做事一向谨慎,所以庄主才放手让我代他经营当铺。"丁三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就为了报答庄主的知遇之恩,我才极力控制住自己。人想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必须死得其所。"草上飞寒着脸道:"不要东拉西扯,接着说。"丁三握了握拳头:"我一直藏在暗处,那丑和尚也没发现我。他夹住云夫人踹开卧室的门,把被他点了穴道的云夫人扔到床上……我终于明白了丑和尚的用意,也确信云庄主已死于非命!我悄悄爬上窗前的桂花树,又暗暗摸出一枚金钱镖,只见那丑和尚激动地向云夫人身上压去。我知道这时男人最放松,也是我最好的出手机会。我用尽自己的全力,打出了一枚致命的金钱镖!说实话,我在金钱镖上下过多年苦功,所以我对这一击充满信心,志在必得!"丁三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下来,"可我万万想不到,这和尚的功夫实属我平生罕见——他竟然十分沉着地反手一抓就抓住我的金钱镖,然后手一扬,我只感到胸口一闷,就倒了下去。等到我从昏睡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和驼五一起躺在厢房的床上。"丁三讲的故事让常如意和草上飞都感到震惊。"本来这一切我死也不会说,因为我不愿让人知道云庄主的真正死因,也不愿有人怀疑云夫人的清白。我希望这都随我带进坟墓。可惜世事难料,你们既然怀疑我了,甚至从当年我落在卧房外的金钱镖推测我有可能就是杀害云庄主和驼五的凶手,为了帮你们弄清真相,我把一切都讲出来。我希望你们永远替云夫人守住这个秘密。作为一个女人,她真是活得太累太惨了。"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出去抱起驼五的尸体,消失在夜色中。

"你相信丁三讲的故事吗?"过了半晌,草上飞靠到常如意身边,声音幽咽地问。

"我想不相信也不行。"常如意的脸埋在阴影里,"他的金钱镖的确是落在桂花树下。" "当年杀害云庄主的想必就是那丑和尚了。残杀王大和驼五的,又会是什么人呢?会不会就是那丑和尚?"草上飞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常如意没答。"丑和尚是不是回来了?他会不会继续杀人?他当年为什么要杀云庄主,过了十年,他为什么又要杀王大和驼五?他要杀的下一个人是谁?会不会是我们?"草上飞抓紧了常如意的手,这些问题他却一个都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也一定是常如意心中未解的谜团。常如意此时的眉头,锁得比他还紧。当然,常如意还不知道,草上飞被群蛇围攻的事。要是知道的话,他的头恐怕更要炸了。

五、小街惊魂

清晨,薄雾缭绕。驼五死了,丁三自那夜一直未归。草上飞抢先起了床,又主动将常如意换下的衣裤洗个干净。他爱干净,也很勤快。他回房后发现常如意还在梦乡,便大叫道:"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常如意突然惊叫一声,睁开眼道:"我刚做了个噩梦,好可怕!我梦到你变了一个人,拿剑想杀我,血淋淋的,好恐怖……"草上飞一听就知道他胡诌,暗暗好笑,随手取过长剑,指着他的胸口,冷然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常如意连道:"别、别……动真格的……有话好好说,我们是朋友。" "我当然不会真的杀你……"草上飞竟学着刘宗敏的口气,悠然道:"不过,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现在我要罚你跟我一起去尝云家屯的风味小吃。"他以前为了在云庄主家偷盗成功,来此踩点时费了不少工夫,已将云家屯的情况摸得烂熟。常如意一听有风味小吃,很快起床。他感到带草上飞来云家屯的好处真是越来越多,跟他相处也实在愉快。

洗漱完毕,两人就一起说笑着走出云家大院。草上飞对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不时向常如意介绍着街道两边的店铺、景点,甚至连街边小河中鱼鹰捕鱼的景象也令他感慨不已:"十年了,一切还跟从前一样。"他眼睛微微湿润了。

常如意几乎完全忘了他是一个飞贼,而像是他结交多年、正随他故地重游的好友。这也是他最让草上飞感动的地方。他隐隐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太快过去。他甚至愿意就这样跟常如意在这个小庄落一直呆下去。每天帮他洗衣服,唤他起床,逛街,或是陪他喝酒、切磋武技。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想到这,他的心中充满着惆怅。

两人经过两座三孔桥,就到了麻子烧饼店和小李拉面馆,两家老店紧靠在一起。店前是河,河道到此骤然转宽。草上飞百米之外已闻到了麻子烧饼那独特诱人的香味。他摸出几枚铜板,向麻子烧饼店走去。

做烧饼的胖师傅马上欢天喜地从炉膛中夹出热乎乎的烧饼,送到草上飞和常如意跟前。"两位爷早。我做的烧饼又香又酥,包你们吃了还想吃,你尝尝,不好吃不要钱。我阿福说话算数。"阿福看着草上飞柔白修长的手指,脸上有一丝惊异的表情。草上飞若无其事地将铜板交到了他手上。

"真是好烧饼。"常如意咬了一口烧饼,软酥酥、香喷喷的,不由转身好奇地看着阿福。阿福脸上一粒麻子也没有。麻子烧饼原来不是麻子做的烧饼,而是烧饼的面皮上了洒满了焦黄而饱满的芝麻。

阿福笑眯眯地道:"你们要说声我的烧饼好,下次你们来买烧饼我只收一半钱。"然后冲常如意扮个鬼脸,一手握油刷,一手舀起半瓢芝麻。眨眼间,芝麻已又快又匀地洒满了准备进炉的烧饼上。

"好多年没尝到了,麻子烧饼的风味还是没变。"草上飞满心喜悦,大口咬着热烧饼。常如意还没见过这种狼吞虎咽的模样儿,不由想起草上飞深夜偷鸡的故事。据说那时他偷了人家一只鸡,馋得不行,见主人一家正熟睡,又偷了刀和锅,烧出香喷喷的鸡肉,还从地窖里弄来一坛烧刀子。肉美酒香,他竟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大厅里酣然入梦。结果被主人家吊打了三天三夜……不知那夜的他,是不是也是这般馋样?

草上飞觉察到了他异样的目光,脸一红,抹了抹嘴角边的烧饼屑子,说:"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喜欢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常如意充满关爱地看着他。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好烧饼?"草上飞莞然一笑。

"的确是好烧饼。"常如意点点头,又咬一口烧饼,以前他极少碰烧饼这样的东西,但几天没怎么吃饭,还真的感到这烧饼蛮香的。

看到他吃得香,草上飞比他更开心。这时小李甩面时发出的"叭叭"声传了过来。他笑道:"大哥,留点肚子,我还要带你去吃拉面。"常如意欣然点头,他们又进了小李拉面馆。草上飞坐了下来:"拉一碗大的,一碗小的。大碗的盖浇红烧牛肉。小碗的煎个荷包蛋。面要拉得越细越好。"不过这次他不敢再露出馋相儿,主动要了一小碗面。

"两位爷请坐,马上就好。"小李其实并不小,他已年过半百,一双手又瘦又白。他像耍杂耍似的,将面团在掌指间缠来绕去,拉出的面粗细均匀,柔韧而富有弹性。眨眼间面条已变得跟女人的头发丝一样细。

"我听说以前江湖上有位冷血杀手名叫缠丝指,他的手很巧很奇,最喜欢将各种各样的丝线缠绕在对方脖子上,直到对方窒息而死。但他的手跟小李师傅一比,恐怕还得逊色三分。"常如意盯住小李师傅拉面的手上,晨曦下,他的眼底闪着神奇的五彩之光。

"这位爷说笑了,人家杀手的那指头是用来杀人的,多么金贵,我这点雕虫小技哪能跟他比?"他的笑容很自然,草上飞的心却突然一紧,因为他看到小李靠腕处的青筋骤然暴出。

这时,不远处的河岸边忽传来令人心悸的惊叫:"不好,有人落水!"常如意立刻长身而起,向喊声处掠去,而草上飞竟抢在他前面三步飞出了店,不愧是飞贼出身。"他有如此高的轻功,做飞贼真是太可惜了。"常如意心中暗叹,脚下却不放慢,虎虎生风。两人身势之快,令小李师傅大惊失色,连面团在掌指间拧成了麻花状,也浑然未觉。

秋水寒凉。宽阔的河面上,一个人头一沉一浮,隐约可见正是喜欢恶作剧的云公子。獒犬正在水中团团乱转,不住狂吠。

岸边围了不少人,天寒河宽,水势复杂,无人敢下水。云公子呛得不断乱咳,两手乱舞。一个人影突然如巨鹰般飞下。他蒲扇般的大手如同两只木桨,河马似的直向云公子落水处蹿去。竟是那无脚怪客!

常如意和草上飞赶到时,无脚怪客和云公子已从水面上消失。他们分开人群,互视一眼,双双钻入了冰冷的水底。

水下河草密布,怪石嶙峋,宛如一个深山峡谷。无脚怪客被一张金丝织就的巨大渔网兜头罩住,一个驼子正在收紧渔网。云公子竟在一旁帮忙,那只凶猛的獒犬则随时准备猛扑上前噬咬怪人。

"驼五,原来是你!你竟没有死?!"常如意见到那驼子的身影,暗吃一惊,知道他们已落入一个可怕的陷阱。

"驼子要是那么容易死,能够活到今天吗?"驼五在水中敏捷得如一只大龙虾,不断调整着身形,水中传音的功夫已炉火纯青。

"驼五,不要逼我杀你。"常如意喟叹一声。

"常如意,你杀了路八,又杀了神刀小赵,今天不妨也拿我这老驼子祭刀。"显然驼五对自己的水下武功很自信,言语间大是得意。

常如意和草上飞的心沉了下去。驼五无疑是个比路八和神刀小赵更可怕的杀手,他在水下更难对付。他的驼背恰好形成奇特的弧形和流线,在水中移动自如,驼峰中的暗器又多如牛毛,并不在乎敌方人数多少。

无脚怪客在渔网中就像一头斗败的公牛,死盯着云公子,直喘粗气!他已放弃了徒劳的挣扎,那张网以云锦和牛筋精心织成,坚韧无比。

"云公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草上飞龟伏在河床上,难咽心中一口恶气,瞪向云公子。云公子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驼五代云公子接过话去,"来云家屯寻宝的人,都得死!你俩也一样。何况你们还身肩诛杀云夫人的神秘使命。难道还不该死?"又诡谲地瞪着无脚怪客笑道:"你我好像还有段未了的夙怨,今日老驼子就跟你一并了结了,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怨不得驼子我出手狠辣!"无脚怪客怒目圆瞪。他不擅长水中换气,腹中仅有的气已消耗殆尽。

驼五笑道:"听说你已在山谷中练成什么血蝠神功,好在这些年驼子也没闲着。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驼子要向你讨教了!"话音未落,他驼峰中的飞芒和毒砂立时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袭卷而来。

暗器、飞针在水中的轨道变幻莫测,速度又快又狠,光芒四射,几乎照亮了整个水底世界。常如意和草上飞互视一眼,流光溢彩中,常如意忽然出手,草上飞也马上动起来。

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惊得岸上人大呼小叫。水落处,驼五尸体如刺猬般赫然出现,他周围浮起一片死鱼死虾。无脚怪客也浮了上来,他大口喘着粗气,刚才那幕惊心动魄的场面似乎仍残留在深如洞窟的眼底。

就在刚才驼五出手之际,草上飞出奇不意地斩断了渔网。谁也想不到,草上飞手中握着的竟是一柄可断万物的天下奇剑。跟着常如意一刀斩出,驼五袭来的暗器就像撞上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水墙!脱网而出的无脚怪客如猛虎出柙,出手就将飞蝗似的暗器横扫回去。然后在水中一抓,四周流水马上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向着他五指收拢的方向涌去。

驼五只觉身子飘浮,竟似要被那漩涡吸去,大惊之下忙施展千斤坠,却仍无法将身形定住。无脚怪客的双手如吸盘般将他吸在手心,他怎么都无法挣脱。他恐惧地望着无脚怪客,身子因痛苦而扭曲变形。这时,无脚怪客忽然一拳势若雷霆般向他当胸劈来!霸道无比的掌风将他一举击飞上天。谁也想不到,这怪人的血蝠神功竟有如此强悍霸道的威力!

"哼,你们等着。"云公子蹿出水面,疾逃而去。草上飞身子一拧,还想追。常如意说道:"让他走,他还是个孩子。"他望见远处的岸边上,一个女人正用纤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秀发,从她的形态可看出她内心的焦虑。常如意纵横武林多年,见惯美人尤物,亦不由涌起惊艳的感觉。

无脚怪客也看到了水边那个女人的身影,脸上肌肉一阵抽搐,发出一声水牛般的嗥叫。岸边女人吃惊地望了一眼,匆匆折身回到云家大院。

六、陈年往事

这一夜,常如意和草上飞都没睡着。心中有太多的疑问,要真正解开那些疑团,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找神秘的云夫人!无论丁三怎么阻挠,哪怕云夫人因此生气,都必须去见云夫人!所以他们起床后,不约而同地拉开门,来到后院。

薄雾中立着一个人,一个身穿紫裙的女人。常如意和草上飞都怔住了。她就像破开空谷幽林洒射大地的一抹阳光,又似一缕淡淡的烟。常如意认出她就是昨天站立于水边的那个芦花般绰约美丽的女人。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就是云夫人。"草上飞凝视着紫裙的女人。

"不错。"紫衣女人幽幽的眼睛发着有如蓝宝石般的光泽,"谢谢你们昨天救了犬子,这孩子实在太顽劣了,害你们跳进冰河里去救他。" "夫人,这是应该的。我的父辈是当年云庄主的朋友。再说,你当年刺杀狗官胡天柱、血战岭南双雄的故事,也令我们景仰得很。"常如意深如潭水的双眼直视着她。

"夫人……我们绝没想给你招惹麻烦……"草上飞嘴唇微蠕,却不知说什么好,目光中却充满柔情。

"自从你们露面之后,云家屯就没有安宁过!王大惨死,驼五暴毙。现在,我儿子也失踪了,这还没给我惹麻烦吗?"云夫人突然冷得像冰。

"什么,云公子不见了?"常如意踏前一步。

"你们自己看吧。"云夫人从袖中抽出一张羊皮纸。常如意接过羊皮纸,迫不及待地看下去。纸上写着:"夫人!王大被杀,驼五也死,下一个被杀的就是我。为了云家屯的安危,我暂带小公子藏匿,以避风头。事情紧急,不及细禀,万望保重。丁三叩首。" "夫人,你应该还有一个女儿对不对?"这时,草上飞突然问。自从云夫人出现之后,他就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一嗔一怒。

云夫人的身躯微微一震,缓缓抬起了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目前的事情也许与她有关!"草上飞大胆迎着她的目光,认真地说,"她的处境也许很危险。" "什么?"云夫人娇躯微颤, 失态地抓紧了草上飞的双臂,急急地问道:"怎么,你知道烟儿的消息?你见过她,她在哪里?"草上飞不置可否,却沉声道:"夫人,请你冷静些,把当年云庄主最后的情形告诉我。这不仅关系到你两个子女的生死,也关系到云家大院的存亡,甚至,还可能关系到一场武林浩劫,乃至天下兴亡……"他顿了顿,"因为云庄主的死,根本就是一个很大的阴谋。" "阴谋?"云夫人已芳心大乱,"可……有些事实在让我难以启齿。"常如意看着她,接道:"我们会替你保密,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把当时的情景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帮你解开谜团,报仇雪恨。" "我……"云夫人的身躯摇摇欲坠,令人惊艳之余顿生一股怜惜之情。草上飞小心翼翼地把她搀进屋内,常如意关上门。云夫人轻轻地坐在床沿上,望着他们,"贱妾已是残花败柳。现在为了烟儿,不妨把我作为一个女人最为耻辱的故事全部告诉你们。"她脸色惨白,眼睛中闪着泪光。俄顷又直起腰,双眸微闭,宛如一尊不喜不悲的木雕,声音柔哑地道:"那是十年前的一个中秋……"

十年前,中秋。餐桌上已摆好了晚餐,云中岳正兴奋地来回踱步。刚满十周岁的云烟正倚在云夫人的怀里,云夫人温柔地望了一眼丈夫,樱唇轻启道:"你今天好像很兴奋?有什么喜事?"云中岳望着娇妻,笑了笑,停住脚步,靠近云夫人白净的耳垂,低声说:"我上次到观音寺去为你请香祈子,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云夫人好奇地问。她知道云中岳人过中年,盼子心切,没事就上观音寺烧香许愿。起初她也常常一起去磕头,总不见灵验,她就失去了信心,加上女儿又缠着要她教武功,就懒得再去了。

"魏忠贤的秘密藏宝地点!还有八大杀手的秘密!"云中岳把嘴贴到她的耳边。云夫人想不到丈夫说出的事竟完全跟求子无关。"等会儿你就明白了,等大内高手明月和尚一来,他们八大杀手就将原形毕露,落入我的掌握……"云中岳说到这里,轻轻握了握拳头。

这时,丁三忽然从暮色中闯了进来。他先望一眼云夫人,又马上收回目光,躬身道:"庄主,夫人,外面有个大和尚求见。"云中岳目光一动,朗声道:"请!"丁三转身去了,一会儿,带来一个和尚,这和尚高如铁塔,膀粗腰圆,又丑又黑。但云中岳见到他,却似乎特别开心,马上吩附云夫人准备晚宴。云夫人款款上前,柔声问道:"大师傅用荤用素?"丑和尚见她玉骨冰肌,不禁神为之夺,半晌才道:"洒家荤素不拘。"云夫人身躯一拧,娇笑道:"那你不怕佛祖怪罪?"丑和尚盯着她高耸的胸说:"佛祖都曾娶妻生子,安能怪罪贫僧?" "大师说笑了。"云夫人只觉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缠来绞去,微觉不安,便不再与他斗嘴,身子一拧,往厨房去了。

云中岳笑道:"明月和尚不愧是当世高僧,大道自然,百无禁忌。"丑和尚却只盯着云夫人的背影,说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会儿,云夫人已弄好一桌酒菜。云中岳就让云夫人去请丁三、驼五都来入席。酒席上几人似乎各怀心思,并不多话。因为云夫人频频相劝,大家酒倒是喝了不少。云夫人又将月饼分给众人吃了。然后,云中岳就吩咐丁三和驼五到前厅去。他自己引了丑和尚去演武厅。

云夫人见云中岳跟丑和尚很投机,也不打扰他们,自己抱了小女云烟去卧室。好不容易哄得女儿睡下,想起云中岳曾说这和尚是名动天下的大内高手,忍不住就取了自己的浣花剑,有心也跟和尚一较高下。谁知她才到演武厅前,忽听得一声惨呼。她冲进去一看,云中岳已仆倒地上,口吐鲜血,拼尽最后的力气说:"想不到这个明月和尚是假的!我落入了对方的陷阱,记住……一二三四五六七……还有观音寺!"云夫人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出手就是峨眉绝杀。丑和尚以一双肉掌对付她的浣花剑。她心神大乱,剑法更乱,虽全是狠绝的招式,丑和尚却应付自如,并趁机点中了她的诸身大穴,就将她往腋下一夹,冲出演武厅,踹开了卧室的门。

红烛摇曳而灭,窗外忽有微响,丑和尚在她身上反手一抓,只听"噗"的一声,窗户纸已被什么暗器击破,窗外有人倒下。她也昏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夫人终于悠然醒来。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床头的红烛也已熄灭。窗外的月色映得满壁生辉。她挣扎着坐起,发现自己身上竟不着寸缕,马上明白了一切,痛苦的一幕又浮在眼前。

"不,这不是真的。"她含泪把裙带的一端系在床架上,另一端套上了自己的脖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她的牵挂实在太多了。父母冤魂,杀夫之仇,还有十岁的爱女!可她此时此刻宁愿屈辱地死去,她要去阴间化成厉鬼,向丑和尚讨还血债。

也许是她双腿无意识的挣扎惊动了云烟,她竟从熟睡中醒来,抱紧了母亲的身子。昏迷中的云夫人只觉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正把她往回拉,母性复苏。"我的烟儿!"云夫人终于拼尽力气,扯断了勒在脖颈上的裙带。她洗净身子,含泪处理了丈夫的尸体,再坐等到天明,向外发出云庄主夜间暴病而亡的讣告。又狠心遣散了云家大院内一切的闲散人等,只留下丁三和驼五,跟她过起了节衣缩食的清贫日子。

她不敢面对众人疑虑的目光,也不愿有人继续追查此事,她实在无法面对内心那道血淋淋的伤疤。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却无法不去苦想丈夫提及的八大杀手的秘密,甚至多次深夜暗访观音寺,还曾偷窥过丁三和驼五的行踪,可惜一无所获。丁三和驼五似乎一直对她忠心耿耿,从未露出杀手之相。她痛苦不已,又犹豫不决。一拖数月,最后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身怀六甲。她预感到此子不祥,几度想结绫自尽,又不忍孤零零地抛下女儿云烟,只得含羞忍辱,苟活于世。十个月后生下一子,此儿相貌奇异,显然非云庄主所出,为此她几乎夜夜泪湿枕巾,从此很少踏出云家大院。

不幸仍然接踵而至,一年后,她心爱的女儿云烟突然离家出走,踪影全无,好似完全从这世界消失。她万念俱灰,每日不是以泪洗面,就是到佛堂为女儿念经祷告,祈祷上天保佑女儿一生平安……

七、绝杀之夜

明月照窗,树影婆娑。常如意却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云夫人的悲惨遭遇让他内心滴血,睁眼闭眼都是她忧寂孤寒的凄美身影。"真是个不幸而伟大的女人。"面对这样的女人,他怎能举刀?怎忍举刀?

"你让人意想不到,对一个奉命所杀的女人,竟深怀怜悯之心。要是换了别人,也许早砍了她的头颅,胡乱去向大将军交差了。"草上飞也睡不着,声音湿漉漉的。云夫人的故事同样让他心碎。

"她绝不是杀云庄主的凶手!"常如意在床上翻滚了一圈。

"那云家屯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很怪,我俩好像成了煞星。遇见路八和王大,二人都死了,碰见驼五,驼五又被杀。就连我去理发,也让小赵送了命。" "只是不知下一个引来杀身之祸的会是谁?"草上飞没法子入睡,仰面躺在床上嘀咕着,"云家屯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绝大隐秘。" "是,云庄主之死是谜,云夫人之子是谜,丁三和驼五的身份是谜。"常如意豁然坐起,眉头紧锁,心思重重。

"就是你我,在对方眼中又何尝不是谜?"草上飞笑笑,侧身看着他,"我怀疑这一切都跟魏忠贤藏宝有关。" "你也知道魏忠贤藏宝的传说?"常如意的心脏骤然缩紧。

草上飞长叹了口气:"我是个飞贼,走南闯北多了,听到的东西也总会比别人多些。还有在河里,驼五不是说,到云家屯来寻宝的人都会死么?我还听说魏忠贤的藏宝之地机关重重,他生前曾派了他最信任的八大杀手在那里护宝。这很可能就是云庄主跟云夫人说起的八大杀手的秘密了。你猜猜谁会是八大杀手?"不等常如意回答,又自言自语地道,"魏忠贤早有反心,并聚敛了无数财宝。他令开封知府胡天柱为其护宝,成立了八大杀手组织。魏忠贤一向讨厌繁琐,却喜欢事事过问。所以胡天柱给杀手起的名字都很简单。云庄主临终死说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很可能就是八大杀手的名号!王大、赵四、驼五……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们都在八大杀手之列。" "原来如此。"常如意听到草上飞的推想竟和他的猜测一模一样,不由在黑暗中笑了,"照你这么说,路八和丁三也是八大杀手之一?" "没错。"草上飞声音微颤,"我问你,你注意到阿福往烧饼上洒芝麻的动作没有?"常如意道:"他那一招,很有点像当年的暗器之王朱七七的成名绝技满天星。"满天星,亮晶晶,满天的星星都是暗器,晶莹流淌的却是人血。死于朱七七手下的冤魂,比满天的星星还要多。

比朱七七更可怕的是缠丝指李六六。李六六的杀手锏是一根根五彩的天蚕丝线。丝线一圈圈绕到对手的脖子上,不多不少,刚好六十六圈。线绕完,对手的呼吸也已停止。让常如意心惊的是:小李拉面馆的那位小李师傅拉面的动作,竟让他不禁想起了名动江湖的李六六。偏偏云家屯竟没人知道他的名,别人问他,他只是说叫他小李就行了。"小李会不会就是李六六?"常如意忍不住问。草上飞不答,他似在沉思。

"如果小李就是李六六,那他会不会也是为魏忠贤护宝的八大杀手之一?他会不会对我们下手?"常如意又追问下去。

草上飞忽然没了声息,好似他已睡着。常如意心头一惊,不由一把掀开草上飞的被子。他立刻觉得浑身毛骨悚然。草上飞的眼睛瞪着,人却似已窒息,脖子上缠着几十圈彩线,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将近六十圈。

常如意马上发觉了厢房的瓦片被人揭开了两块,蚊帐的顶端也被人挖开了一个小洞。一块小金坠从上面吊下来,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旋转着,将五彩的丝线不知不觉间缠到了草上飞的脖子上。等草上飞感到不对时,五彩丝线骤然收紧,他已发不出半点声音。

常如意拔刀。快刀斩乱麻!谁知死缠着草上飞脖子的五彩丝线竟割不断!显然是砍不断烧不化的天蚕奇丝!草上飞的眼睛已恐怖地瞪大了。

常如意足尖一点,人向上飞起,破空出屋。外面秋风习习。满天星,亮晶晶。常如意手中刀旋转如风,刀光护住了他的身子,风吹不入,水泼不进。满天流星向他倾泄而下。常如意在悲愤中出刀,刀的力量和速度都已达到了骇人听闻的极至!

只见刀光骤然一闪,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电光石火闪烁不停。满天星光却在骤然间消失。一个身形短壮的人影沿着屋脊惊魂失魄地飞奔而去。走出十丈,他的身子突然一分为二,倒了下去,连一声惨呼都没有。

草上飞不知何时站到了常如意身后,击掌道:"好快的刀,连神刀小赵也绝没有你的一半快。难怪与你对阵时,对手总是难以如意。"常如意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阿福一死,就再也吃不到香脆可口的麻子烧饼了。"他收回长刀,忽然问草上飞:"原来你刚才是装死?缠丝指李六六的五彩天蚕线根本就没缠死你?你真吓得我够呛。" "这样的结果不好吗?现在,你一刀破了朱七七的满天星,而我也让李六六不能再害人。"草上飞的微笑在夜色中竟很生动。

"好是好,只是你太让我担心了。" "你真这么关心我?"草上飞眼睛一亮。

常如意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想起那可怕的缠丝指,问:"李六六呢?" "他在那棵树上。"常如意顺着草上飞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人正像具干尸似的挂在树上,他脖子上缠满了五彩的丝线,正是小李师傅。

"是你杀了他?"常如意盯着草上飞,目光如刀。

"我没有杀他。是他杀了他自己。"草上飞一笑,又拉了拉微微凌乱的长衫,"他不该跟我比轻功的,也不该追着我绕树飞跑,更不该在追我的过程中被我偷走了他身上的全部丝线。"常如意明白了,草上飞轻功第一,偷技超群。他拼命绕着树转,李六六拼命追着他,最后被草上飞用偷去的五彩天蚕丝缠住了他的脖子。"李六六一向喜欢用丝线缠别人的脖子,最后却被自己的五彩天蚕丝勒死,不能不令人感怀。"常如意摇了摇头。他本是奉命来杀一个女人,可他还没有勇气向那女人下手。不想残杀一场连着一场,那女人还活着,阴间却已多了好几个鬼魂。销魂女人,断魂刀。在杀那女人之前,还会死多少人?他只想大醉一场。

突然草上飞一头从树上栽落下去。李六六的缠丝指还是让他心力耗损太多,对付李六六的那场恶战一定不像他嘴上说的这么轻松。

常如意立时飞了过去,一把托住他。黑若深潭的眸子中充满关切,并将一股内力注入他体内。草上飞不说话,眼睛好像笼罩在烟雾中。"闭目凝神,运气配合我。"常如意温暖的手心紧贴着他的后背。

"我没事了。"草上飞只觉汩汩热流注入他的四肢百骸,半晌,他睁开双眼。"常大哥,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下一步?我想美美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一早,直闯观音寺!"

八、冤家对头

次日晨,晓雾缭绕。常如意和草上飞一路掠蹿而来,很快就到了云家大院后的断崖前。他们要从这里通过陡峭山崖去观音寺。此际,抬目一望,只见两仞悬崖耸立百丈多高,崖上是座已显破落的铁索桥,铁索桥横过崖下淙淙流水。

他们来到铁索桥边。晨雾中,一个女人正在铁索桥上,天地间一切都似因她而被层层浓郁芳香的仙气氤氲包围。忽然无数毒蛇正向她游来,蛇群腥味扑鼻,骇人耳目。"岭南老大!出来吧,萧紫烟在此恭候已久!"她在桥边昂首挺立。

"云夫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天我也要为我家老二讨个公道!"一个老人手持铁棍,从铁索桥侧旁的巨石后闪出。老人的眉毛浓密而细长,左右各往下垂吊一截,生就一双豹眼,闪亮异常,两只异样枯瘦的手臂上,各戴一副寸许宽金臂环,手握一根丈八铁棍。

"果真是你!"云夫人没有必胜的把握。她的峨嵋剑法至阴至柔,而岭南老大的棍术至刚至猛,刚好是她的克星。她不由得捏紧手中的宝剑。岭南老大"呼"的一声抡出一棍,当下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玄牝铁棍 "砰"的一声将旁边一块巨石砸为齑粉。"当年你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我又在苗疆学会驭蛇术,嘿嘿……要我饶你一命也不难。你务必要告诉云家屯藏宝窟的秘密。不然,休怪我出手无情!" "你妄想!"云夫人手执长剑,长袖狂舞。刹那间地上的树叶碎石如旋风般卷落,被袖风裹在了一起,绕着她盘旋。冲在前面的群蛇已纷纷在她剑下身首异处。

风中又传来更尖锐的哨声,时疾时缓,如惊涛拍岸,又似战鼓频催。群蛇争先恐后地拥来。云夫人玉额汗露。岭南老大口中吹哨,手里也不闲着。一棍快似一棍地攻来。

云夫人突然发出一声清啸,取出腰间玉箫。但见她樱唇轻启,一阵动人心魄的天籁乐声随着她的素手启合,弥漫开来。时而悠扬,时而凄厉,与岭南老大的哨声此起彼伏,纠缠难解。蠕动的群蛇一时进退两难。

云夫人凝神静气,一边吹箫,一边展转腾挪,避开岭南老大凌厉的棍影。只听箫声连绵不断,音律渐渐威震百里,空山回响,久久不绝。箫声骤停,岭南老大鲜血狂喷,勉力用棍支撑住。他想不到云夫人的箫功竟已练到"梅花三弄"的境界。

只是此时云夫人亦是竭泽而渔,体内真气渐空,她两唇煞白,伸手扶住一根松树,方不致委顿在地。"你怎么不吹了?"岭南老大看她唇青面紫,知她内力不济,功力耗尽,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哨声马上声威大振。绝技"岭南十三式"又重新源源不断地使出,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突然哨声嘎然而止,群蛇也似遇到了极可怕的天敌,转眼间已跑得无影无踪。一柄寒剑已闪电般刺穿岭南老大的咽喉。

"云夫人,早。"草上飞闪身而出,收剑入鞘。岭南老大怎么也想不到,他名动天下的玄牝铁棍还未出手,便在草上飞神奇的快剑下倒毙!

"看来,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我们都老了。"云夫人看着昔日的老对手在两个年轻人手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简直就像一个根本不会武功的木头人,不由惋叹一声。

"其实,只是因为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已,才能一击得手。何况,他已被夫人耗去部分内力。"草上飞咳了咳。

"不用安慰我。"云夫人脸色煞白,身上散发的那种异乎寻常的美丽,却非尘世间的人所能逼视。

整个山中只有崖下流水敲击两侧崖壁的声音。云夫人闭目调息,常如意和草上飞都不敢说话。"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云夫人美眸一张,她刚才为万蛇魔君反击所致,经脉受伤不浅。

"我们想上山。" "你们想去观音寺?"云夫人微一挺胸,有如荷花在清水中傲立。

"是。纵是火海刀山,我们也要闯一闯。"常如意的口气不容置疑。

"好,年轻人,我给你们带路。你们不会嫌我碍手碍脚吧。"云夫人微微一笑。她那修长弯曲的眉毛下一双明澈深邃的美眸顾盼生资。

"夫人愿意带路,我们求之不得。请。"常如意恢复心神,跟着云夫人走上铁索桥。云夫人含笑着点点头,领着他们往山顶去。她内力虽失,爬起山来脚步倒也轻快。

观音寺就修在孤峰之上。孤峰四周峭壁如刀,崖上松杉郁茂。寺里早已断了香火。大殿内光线极差,就是白天也阴森可怖,仿佛人间地狱。

常如意和草上飞在云夫人的带领下,点燃一根松香,只见一座巨大的观音泥像上结满蜘蛛网,四大金刚面目狰狞,一群蝙蝠在黑暗处受惊飞起,吱吱怪叫着到处乱蹿。

云庄主临死前说的"一二三四五六七……观音寺"到底蕴藏着什么秘密?如果他前面半句是揭露护宝的八大杀手的秘密的话,那后半句呢?会不会跟藏宝地点有关?在此之前,云庄主的朋友到寺里来探谜,都是有来无回。云夫人也曾趁夜深人静,溜入庙内暗查细访,可除了几具令人恐怖的尸骨外,一无所获。常如意和草上飞几乎寻遍了观音寺的每一个角落,除了又发现大量的骷髅外,也没有发现更有价值的东西。

草上飞立在大观音像前,出神地观察。突然草上飞眼睛一亮。他发现整座观音像都满是灰尘,观音手中持的净水瓶却光滑如新。莫非有人经常摸它?草上飞刚想上前,那边常如意也已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身形一掠,已跃到观音像前,出神地看着那净水瓶。突然,他用手轻轻一扳,那净水瓶竟旋转了起来。观音座下的一朵金莲花奇迹般地转动起来,那花蕾也随之开放,最后竟在花心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草上飞微微一笑,敏捷地跳到莲花瓣儿上,他刚想往洞口中探身,云夫人在旁边低喝一声:"当心!"常如意腰间的酒葫芦已如一缕轻烟般飞出。一枚又急又快的金钱镖被飞来的酒壶,改变方向,擦着草上飞的耳垂飞过,在他身后的佛像上迸出耀眼的火花。"好险!"草上飞脸一红,感激地望了常如意和云夫人一眼。

这时,常如意又足尖一点,飞掠而起,接过空中的酒葫芦,做了个冲的手势,草上飞微一点头,两人就如一对燕子,同时飞入莲花洞中。

莲花洞外,云夫人小心翼翼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枚金钱镖,一个"丁"字赫然在目,她忍不住脱口道:"丁三?"她想跟进洞中,突然,一个怪影已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她。她察觉背后有人,刚想回头,腰间和腿弯已被来人点了三处大穴,她一下就已无法动弹。

来人竟是无脚怪客。他的脸惨绿得怕人,云夫人见到他,忍不住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差点晕倒。

无脚怪客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夫人,你已受创,请恕在下再次冒犯。"说完突然向云夫人体内输入一股内力。云夫人只觉一股至阳至刚的奇异真气,潮水般沿着纤指阳明、太阴二脉蜂拥而来,立时与她本身所练的峨嵋阴寒内功相抗。她立觉气血激荡,翻涌不能自抑。"夫人,请意守丹田,驱动真气,延冲脉下行至腰间带脉,再经阳维脉回至慧中为一个周天。运行三十六周天,即可大功告成。"无脚怪客话毕,双手在地上用力一撑,整个身子竟像陀螺似的快速转动起来,圈起一股冷风,隐入莲花座露出的洞口中。洞口"轰"的一声自动阖上,莲花座又恢复原样。

九、身陷迷局莲花座中别有洞天。一入洞中,常如意感觉就像坠入了无底的冥府,他的身子正以惊人的速度向黑暗深处坠去……

草上飞的身子也在下坠,洞壁上长出的藤条减慢了他下落的速度。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一堆沙子上,还好摔得不是很重。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洞中突然燃起一路火把。洞中隐隐浮现出淡淡的烟雾和模糊的橘色火光。他突然吓得惊叫一声,原来石壁下竟有几副骸骨,尸骨旁边是散落的各种兵器。

"华山掌门人的青暝剑!太湖帮主墨振天的霹雳雷音鼓!还有红粉捕头林醉飞的暗器如梦铃……"太可怕了,这么多高手竟然都死于此洞!草上飞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一种微弱的声响却又惊动了他敏锐的神经,他眉头微皱,陡然止住急速前进的身形。

一道影子正阴魂不散地紧跟他,他快那影子也快,他慢那影子也慢。"丁大总管不愧是影子杀手,越发像幽灵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你知道我这人素来胆小得很。"草上飞背对着丁三,说话口气颇似常如意。

"哼,胆小的人根本不会进云家屯,更不敢来这里。"丁三果然露面了,一张长长驴脸,绿豆小眼中射出慑人寒芒,"我奉劝你一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否则,云中岳和那帮人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无疑,云庄主他们当年一定是发现了这个密洞!这个密洞一定已跟藏宝地很接近!云庄主也正是因此而引来杀身之祸!草上飞心念一动,喝道:"丁三,原来你真是八大杀手之一?" "是又怎样?我劝你还是早回头。"丁三脸色森然,洞中与外世隔绝,他跟在洞外的谨小慎微判若两人。

草上飞突然身影一闪。丁三也在同时发动,他身上幻化出无数手影,使他看上去宛如千手观音。"无影手!"丁三暗喝一声。华山掌门人名动天下,太湖帮主墨振天威力非同小可,红粉捕头林醉飞的如梦铃更是令人闻风丧胆。但他们遇上"无影手",都无一生还。

高手较量只在一招之间。丁三杀人不喜欢用第二招。草上飞动作太快了,令丁三大失所望。他失望的当然是他自己。当他算准能以"无影手"钳住草上飞的肩头时,草上飞却从他枯柴样的双手中挣脱,反扣住他的手腕,顺势翻转。没人想到草上飞竟有如此非凡的腕力!

丁三只觉眼前一黑,他几乎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未及惨呼,被草上飞甩出十丈之外,撞在岩石上狂喷出血。草上飞的脸上满是轻松:"丁总管,别忘了,这可是你要我’回头’的,后果自负。"丁三好半天才发出嘶哑至极的阴笑。笑声中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冒出一个怪小孩,他灰头土脸,步履却矫健快速,宛如一只小猎豹。

草上飞惊愕之间,怪小孩已将丁三扶坐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草上飞。这怪小孩竟是云夫人那爱恶作剧的儿子云公子!他在这种危险的场合出现,而且跟丁三靠得这么近,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丁三拉长了枯瘦的马脸,一指草上飞,恶声道:"杀了他!" "是,师夫。"云公子双手合十,十指如剑,目露凶光。

洞中的一路灯火瞬间熄灭。草上飞又置身黑暗之中。他屏住呼吸,胸前一麻,胸脯上已然多了几条血淋淋的爪痕。其实对方的内力和速度远不如他,因为他是云夫人的儿子,草上飞出手时就不能不有所顾忌,所以失了先机。这一切似乎早在丁三的算计之中!

云公子的身手也着实了得,他精通多种武功,在窄小的山洞和黑暗中,他的武功更是发挥到极致,显然他对洞内地形很熟悉。草上飞只有一路后退,云公子步步紧逼。无影手的杀气无所不在!草上飞竟被攻得手忙脚乱,他还得留神丁三随时可能出手的金钱镖!丁三绝不不会袖手旁观,他是个耐心很足的人,他在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草上飞背抵岩石,无路可退,眼看又要被云公子尖长的指甲抓中。丁三的绿豆小眼眯成一缝,金钱镖也在指尖之间磨擦出火花。草上飞头上不由冒出一层细汗,突然,他感觉背后的岩石有点怪,立刻冲着云公子和丁三大喊了一声:"常大哥,你终于来了,这两人就拜托你收拾!" "常如意在哪里?"丁三不免紧张起来。能在一招之间击杀神刀小赵和满天星朱七七的顶尖高手,他不能不恐惧。何况他已断了一条胳膊,绝对挡不住常如意那一刀。

云公子一愣,马上醒悟过来,脱口道:"他在说谎!"草上飞已利用这个机会,摸到背后石壁的暗门,跑得不见了踪影。云公子只听到他落水的声音,长叹一声,转过身来。

"他落进水阵,不会跑多远。你怎么不追?"丁三怒不可遏,恨不能马上将草上飞抓来,像撕狍子一样将他撕成两半。

云公子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丁三,下次跟我说话客气点。承蒙你多年照顾,可你别忘了,你只是我们云家的一个家奴!" "什么?你……?!"丁三嘴角牵扯,转眼之间他的神情变得阴鸷之极,眼中闪耀着森然的凶光, "你敢不听师父的话?是不是想找死?" "你偷看我妈妈洗澡,我要杀了你!"云公子突然出手。他的出手一击中既含有丁三教他的"无影手",又有驼五的"通臂神功",还隐含着"缠丝指"的奥妙!这孩子的武功实在怪异!丁三猝不及防,竟被他一举击中,仰头倒了下去。"今天,与我云家大院有关的男人谁也别想活着出洞。"云公子在丁三的身上吐了口唾沫,转身准备去追杀草上飞!

这时,丁三早就紧握在手的金钱镖划出一道致命的弧光。"兔崽子,这么多年我们几大杀手被你骗得团团转,幸好老子还有诈死这招没教你!"金钱镖带着一丝奇异的锐叫,袭向毫无防备的云公子。

云公子的身子突然被人撞开,从他身后袭来的夺命凶器距离太阳穴仅差丝毫!但他的皮肉还是被刮出一道血痕。无脚怪客不知何时现身,何时出手。偷袭未成的丁三已头骨俱裂,两颗滚圆的小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落出来。他的双腿被无脚怪客拎住,最后被无脚怪客一撕两半。

无脚怪客扔下丁三血淋淋的尸体,竟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孩子。两个人凝立着不动,神情尴尬。"儿子!"无脚怪客突然扑上前,抱住云公子。云公子不动声色,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儿子!你知道吗?当我得知这世上竟有我的亲生骨肉时,我快活得都要疯了!"无脚怪客嘴里唾沫横飞,"想当年,你奶奶担心我貌丑无妻。七大杀手也笑我马家会绝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服!我一定要让天下最美的女人为我生儿育女。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云夫人时,我就什么也不顾打乱组织的计划……也终于有了你,现在我们马家有后了!我已磕了九千九百九十个响头,也不再欠云夫人的债!儿子,现在你是我的!"无脚怪客笑声动瓦,额头上磕出的道道伤疤历历在目。他将云公子紧搂在怀中,不断用舌头舔着他脸上的伤口,样子怪诞而诡异,忽又温柔地道:"儿子,叫我一声爹!"云公子一声未吭,突然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兔子似的跳开三丈。无脚怪客疼得龇牙咧嘴。更可怕的是,丁三的暗器喂有苗疆蛊毒,蛊毒已浸入云公子的破皮处,无脚怪客身上也有了毒血!

常如意把弄得一身湿的草上飞从水里拖出来。草上飞大发牢骚:"见鬼了,我正奇怪这洞里的岩石竟然长青苔,原来暗门里是水阵。幸好我轻功过人,才没弄成个落水鬼,也躲过一道道暗流和机关。"常如意审视着他胸前破损的衣襟:"你跟谁打架,竟被抓成这样?" "谁打架了,我只是跟云公子闹着玩了一会儿。"草上飞不好意思地掩掩胸襟。"常大哥,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他环视四周,各种暗器七零八落散落一地,面前有四扇奇形怪状的石门,其中两扇已被打开,他猜想常如意已经进去过。

"暗箭密布的那一道门里除了死人的头骨,什么也没有……然后,我就在布水阵的那扇门后发现了你。" "兴许藏宝处就在剩下的两扇石门里,常大哥,我们各选一扇进去探路,无论结果如何,一个时辰以后都到这里会合。" "我正有此意!"常如意与草上飞击掌为誓。"不见不散,请多保重!"常如意选择了一扇门进入。草上飞理所当然走进剩下的最后一扇石门。进门后不久他就后悔了。他不无头痛地盯着面前突然变出的两扇新门,哭笑不得。他考虑半晌,随便选了一扇进入,结果两座石门变成了四座,再选一扇进入,四座又变成十六座……草上飞迷路了,他坠入了石门阵。观音寺下的大山内部居然有这样的石门阵!

常如意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好不容易躲过各种陷阱,还是被人拦住了。拦他的是个只有一只耳朵的老人!他脸白如纸,就似一具阴森森的无血僵尸。老人坐在洞中的一个虎皮椅子里,手边一炉红火,一壶绿茶,一坛美酒。他枯瘦而矮小的身子整个蜷缩在椅子里,无情的岁月虽然使他的身体近乎萎缩,可眼里还是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常大侠,老夫早已略备薄酒,还请赏光一叙。" "未曾想到昔日的开封知府胡大人也来趟这趟浑水。我听说当年你因为纵情酒色,无一夜不醉,以致看上去是弱不禁风,想不到你竟能活到现在。"常如意处变不惊,微含笑意紧盯着眼前的胡天柱。

胡天柱皱了皱眉,竟没有逃避他的目光。"常大侠,你对老夫的过去了如指掌,真让我汗颜。不过,自从被云夫人割了一只耳朵,也让老夫想通一些道理。护卫再多,也不如自己练功有益。女人再多,也不及云夫人一个。所以我就远离酒色,并不惜重金,搜罗天下武林绝学,终于小有所成,最近又刚刚练功破关。"胡天柱的声音尖细,中气却很足。

"原来胡大人已身怀绝技,我倒真想领教了。"常如意微微一笑,手握刀柄。

胡天柱叹道:"不要歪曲我的原意,我虽与朝廷为敌,又身为八大杀手的头领,却没有打算与你为难。无论是谁,选择你这样的人做对手,不是傻瓜,也是疯子。你的断魂刀天下无双。" "你真这么看重我的断魂刀?"常如意举起腰间酒壶,满饮一口。

"说实话,我起初也没很在意你,但自你一刀杀了路八,我开始觉得你不可小觑。丁三却不以为然,他让驼五引你去神刀小赵那里,是想让神刀小赵杀了你。想不到小赵也失了手。他快,你比他更快,所以他死了。这时我已断定你是位罕有匹敌的绝世高手。"胡天柱提壶倒了一碗茶水,轻啜两下,喟然道:"只可惜,满天星和缠丝指他们不服气,也难怪,他们当年都是名动天下的一流杀手,跟着我在云家屯隐藏很多年,也憋了很多年。遇到像你这样难得一见的对手,换谁也会忍不住技痒。所以,他们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也不听我的劝告,要去跟你较量。结果,当然是败了,惨败。" "兔死狐悲,他们现在都死了,你也只好自己向我下手了?看来,你我还是难免一战。"常如意说着,目光一动,他觉得背后有一丝微响,好似正有人向他袭来。但他站着,一动未动。

"常大侠,我说过,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今天露面,只为清理门户!算笔老账。"胡天柱说到最后几字,手一挥,指向常如意身后那人。

那人竟是无脚怪客。常如意自然识得他,当下扬了下眉毛,心中却疑虑重重。上山的铁索桥已被云夫人挥剑斩断,不知他是怎么上的山?抑或他早就埋伏在寺内?

无脚怪客两眼就像两个空洞的冰窟,他拉住常如意的衣角,嘴里反反复复只问一句话:"你有没有看见我儿子?!他不见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儿子?他咬了我一口,不见了……"不说话还好,胡天柱一听他提起此事,不免额上青筋暴突,眼中杀气忽闪:"还敢提你儿子!你压根就不该回来!就是忏悔一千磕头一万,犯下的罪也不可能赎回!天若有眼,定会让你迟早死在你儿子手上!" "我儿子?你见过我儿子,你把他藏起来了?"无脚怪客眼神之中的忧郁被一种阴森可怕的杀意所替代,他双手紧捂住头颅,手臂上还残留着鲜血淋淋的咬痕,野牛般压抑厚重的呼吸声一浪高过一浪,杀气自他的眼中满溢出来。

常如意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刀。这怪人的武功骇人听闻。

胡天柱先发制人,突将一壶滚水泼向怪人,跟着九尺蟒鞭突如蛟龙出海,袭向对方。无脚怪客刚将内力输给云夫人,还未复原,竟然反应不及,被他沸水泼中。

常如意临空一刀劈下!用的正是江湖上人人心惊的刀法"断魂斩"。一刀斩出,必定有人魂断。可他这一刀却劈空了,惨厉的杀气停留在惨淡的光线中。常如意不想杀人,只是用刀抵挡了胡天柱出奇不意的攻击。

"常如意!你知道你在袒护谁?!告诉你吧,这丑八怪就是马二!也就是当年的丑和尚!是他冒充大内高手明月和尚,杀了云庄主,又让云夫人生下怪胎儿子!王大、驼五、丁三之死也是他所为!"胡天柱居然重新坐下,举杯品茗,从容不迫。

"他已是个残废,又中了毒,放他走。"常如意不动声色。

胡天柱笑道:"常如意,不要滥用了你的善心,他是杀害云庄主的凶手,你不除了他,他还会向云夫人滥施淫威。不如你我联手,摘了他的项上人头,也算为云夫人雪恨!" "胡天柱,当年是你让我去杀云庄主和云夫人的!我未对云夫人下手,你们就认为我坏了规矩,被你们联手打断双腿,踢下悬崖。想不到老天不让我死,现在王大、驼五、丁三都已死在我掌下!"马二被开水烫得怪诞的样子更显恐怖,"今天你也休想活命!"胡天柱轻啜一口香茗:"马二,谁会相信你的疯话?" "我信!我相信当年杀害云庄主的幕后主使,就是你胡大人!云庄主常年到山上来烧香求子。他一定是无意间发现了观音像下的莲花洞,发现了你的藏身之所,甚至还发现了你召集八大杀手聚会的秘密,所以你才会让马二假扮明月和尚,对他痛下杀手。"常如意瞳孔猛缩。

"有些事情,云中岳的确不该知道,他更不该托宫中的曹大人给大内高手明月和尚送密信。他不知道曹大人早已是我的人,所以他该死。"胡天柱微笑道,"不过,常大侠,你既然认定老夫是幕后主使,可知后来我如何肯放过云夫人?以我的武功,要制住她并不难。" "你说得没错,你是可以制住云夫人。"常如意盯着胡天柱,这个老人的定力让他暗暗心惊,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把势力和触角伸到了皇宫禁院!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含笑道:"胡大人,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自从被云夫人割了耳朵之后,惊吓成疾,已无法再做男人。不然,一向好色如命的你怎么肯自宫练功,做了一个无用的太监?武功又怎会进步如此神速?嗓音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尖细?" "常如意,看来的确不可小瞧了你,老夫什么秘密都躲不过你的眼睛。"胡天柱瞳孔猛缩,"只是就算我做了太监,也一样可以想出法子来折磨女人的。多年来云夫人却毫发未损,你不觉得很怪吗?" "是很怪。后来我想通了,你之所以没动云夫人,只因你怕对云夫人用强,会逼她走上绝路。留她一条命,可以用来钓马二。没找到马二的尸身,你就永远不会放心。"常如意凝然不动地望着胡天柱,"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她死了,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追查他们的死因,你们的秘密就更守不了多久了。一切都是为了不致让藏宝的秘密暴露于天下。" "知我者,常如意也。"胡天柱微微一笑,"所以我不仅自己不动云夫人,而且不让手下动她。马二无意插花,留下云夫人一条命,倒真为我做了件好事。否则十多年来云家屯怎会如此太平?我的藏宝窟又怎会这般安稳?要知道,丁三、驼五都是色中饿鬼,但因有我的禁令,加上马二被重惩的先例,他们倒无人敢动云夫人一根汗毛。" "我还有一点不清楚,你十多年来就像只老鼠似的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守着这死气沉沉的黄金珠宝,又有何生趣?"常如意冷冷道。

"常大侠有所不知。当今之世,群雄争霸,李自成和崇祯较量多年,一直胜负难分。而我方势力自九千岁伏诛之后,江河日下,一时难以重振旗鼓,根本不足以跟李自成和崇祯一争天下。所以十多年来,老夫身为九千岁之后的群雄领袖,一直隐忍不发,只是苦心经营,暗中重聚力量。"他大笑起来,僵尸般的脸上竟似有了一丝血色,"好在目前崇祯和李自成相斗正烈,双方均已近弹尽粮绝,结果必然是二虎相争,两败俱伤。此正是我们坐收渔翁之利、重振河山之机,只要李自成和崇祯双方再恶战数月,消耗殆尽,届时我拥有重金,振臂一呼,天下英雄莫不闻风来归。我终必所向披靡,面南坐北,实现九千岁未了之夙愿!" "真是痴人说梦。"常如意看着这个垂暮的老人,苦笑着摇摇头,看来他疯得不比马二轻。

马二两眼血红,近乎疯狂地逼了上来:"胡天柱,凭你也想做皇帝?我要杀了你!"胡天柱紧盯着濒临疯狂的马二,眼珠闪动,他也在盘算。马二原本是八大杀手中的头牌杀手!七大杀手联手也很难对付他,现在他在山谷中练成绝技,还没有人真正摸清他现在的武功路数。自从得知马二从绝谷中生还的消息之后,他就知道跟马二必有一场恶战。恰好这时常如意在来云家屯的路上,一刀斩杀路八。胡天柱马上动了借刀杀人之念,故令王大等人有意向常如意、草上飞透露当年云庄主死因,将凶手嫌疑引向当年的丑和尚马二。但驼五、满天星和缠丝指等人为替小赵报仇,且立功心切,结果一一被杀。

从内心讲,他的确不想与常如意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正面为敌。他只想借常如意和草上飞之力诛杀马二,然后趁他们双方精疲力竭之际,将他们一网打尽。现在,他还是希望常如意能和他联手,除掉马二。常如意却在想:"草上飞呢?他在哪儿?要是他换成我的处境,是跟胡天柱联手杀了马二,还是先跟马二联手杀了胡天柱?"

草上飞正面对着数不清的石门,不知如何是好。"常大哥,你怎么还不来救我?"他索性摊开双手,仰躺在冰凉的石地上,却无意中听到极细微的流水声。他一个鲤鱼打滚,用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脸上渐渐现出笑容:身下有水在流动,看来只要顺着水流必定找得到出口。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解下脚上的绷带缠绕在手掌上,找准那块最薄弱的地基,用拳头猛击岩石地层,半个时辰之后地下水似喷泉般涌出,草上飞深吸一口气,"嗵"的一声钻入水里。

十、恶有恶报

吸进的毒血已令马二神志不清,加上被亲生儿子所咬,更加心神大乱。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马二你天生奇丑,却占有了第一美人云夫人!你本属八大杀手,却与七个兄弟反目为仇。你的儿子像野兽!你这丑八怪配为人父吗?又配拿刀吗?!"胡天柱手中蟒鞭护住周身几处大穴,伺机而发。恶毒之语滔滔不绝,旨在搅乱马二濒临崩溃的心神,让他不战自败。

"谁说我丑陋不堪?谁说我不配做人父?!我的儿子呢?你出来!你真想喝我的血吗?好,我让你喝!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要你不躲着我!"马二真的疯了!他突然扑向常如意和胡天柱,"你们把我宝贝儿子藏到哪儿去了?不交出他,我要剥你们的皮!"胡天柱将蟒鞭刷的一抖,一下就缠上马二。马二的血被鞭子抽得四散迸扬,破损的衣衫散乱飞舞。他暴突着眼睛,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却并不痛呼惨嚎,也不避让。胡天柱暗暗心惊,他每一鞭能开山裂石,可鞭子落在马二身上,他竟毫不在乎。马二一定有奇功护身!

胡天柱的蟒鞭如盘龙搅海,不断抽打,马二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沾满了泥沙,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褂也为血汗浸透。又是一鞭抽在头上,马二仆倒地上,十指痉挛地抓挖着地上的沙石。

胡天柱脸色冷漠地扫视着他,小心地往前踏进半步,尖喝道:"马二,爬起来!"马二奋力往上挺了一下,却再度仆倒。"马二,老夫听说你那血蝠神功威力无比,我却看不出你有何长进!老夫一家老小都为闯贼所害,此生无法再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今天我要抽死你,让你儿子今后改口叫我爹!将来继承我千秋不朽之大业,哈哈哈!"胡天柱尖声狂笑着,手腕一振,再度挥鞭,蟒皮鞭如九龙狂舞。马二远不如想像中的可怕!他已无所顾忌,只想打得马二满地打滚。

"死太监,敢抢我儿子!"马二下垂的长眉突然横起,那张黝黑枯干的面孔上布满着憎恨,一步一步地往前爬来。突然,他抹下一手血水,怨毒地咆哮一声,十指箕张如爪,裸露的两臂肌肉蓦地紧绷,两掌当胸推出!洞中刮起一阵可怕的旋风,尘沙飞扬,掌影如星月交泻……

雾尘渐散,远避十丈之外的胡天柱喘着粗气,暗暗咋舌,待他看清场中情形时,更是目瞪口呆。四周嶙峋突出的山石全都碎为粉末。马二又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胡天柱开始心慌,马二的功力好像源源不断,他身子倒立,一手撑地,一手攻击,每一掌都有雷霆之势。马二突然发出狂狮般的怒吼,双手撑地,身子像陀螺似的旋转着飞到半空。跟着双手在空中一错,三丈之内旋风骤起,沙石飞舞,宛如一切都在瞬间被他两条巨臂所笼罩!

常如意握刀在手!

马二却忽然像只巨大的蝙蝠,身形在空中一转,直向胡天柱扑去。胡天柱惊魂未定,马二已顺着他的鞭稍,揪住他一只手。刹那间,马二的两条长臂涌现出一种怪异的近乎透明的朱红颜色,两只如爪的手掌弯曲似勾,每一根手指的指节都凸鼓出来,闪着红艳的淡淡光华。

胡天柱只觉他的内力竟源源不断被马二吸去!"血蝠吸星大法!"胡天柱惊骇万分,难怪马二的内力会如此深厚!原来王大他们的内力都被他瞬间吸去。他恐惧地弯腰向后倒下,奋力想从马二手中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多年苦修的内力,竟差不多被马二一吸而空!

常如意终于出刀!一刀斩出,硬生生将胡天柱一条手臂截断。鲜血急喷到马二脸上,也有一些溅到常如意衣上。

"你敢救他?一起死吧!"马二狂笑着扑向常如意!陡然之间常如意的刀刃再起,带起一片叠影,刀身划过空气,发出了尖厉的啸声。马二从他头顶掠过,他手中利刃就势剖开马二的身体。没想到马二竟不顾腹破血流,从空中俯冲而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反击他的前胸。

这一掌的力气好大,常如意只觉胸一闷,长刀脱手,身子竟直飞了起来,撞穿了不算太厚的岩墙,跌进了一片柔软芳香之中。"呀,你撞死我了!"一人尖叫着向后倒飞而去。

阳光耀眼夺目,常如意半晌睁不开眼,只拼命地从碎石中挣扎着爬起,手指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一块硬物,竟是沉甸甸的黄金!常如意一怔,山壁被他撞出一个洞,放眼望去,脚下的黄金就像石块一样随处可见,还有散落的珠宝在石隙中闪烁。

秋风夹带着植物特有的气息从洞口侵入,地下河的淙淙流水从山外流进,通过暗洞,直淌进云家大院后的峡谷,再形成环绕云家屯的小河。难怪云家屯的水都是活水!常如意无暇细思,刚才被他撞倒的尖叫之人已不见踪影,浑身是血的马二却悄然跟到他身后!常如意随身的长刀不知被震飞何处,被马二血蝠神功击中的他浑身乏力。

马二见人就想杀!正当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地下河水突然掀起一道巨浪!披头散发的马二一怔,退到三丈之外。草上飞竟破水而出,湿淋淋地站在常如意面前,手握常如意被震飞的长刀,脸憋得通红,大口喘气,调整着呼吸。"我……以为……会淹死……差一点……找不到出口,刚才好不容易飞出水面,又被你撞落下去……"面对常如意诧异的眼神,草上飞打量着他浑身的伤痕,又换上一抹笑容:"真难得,常大哥,你也会这样狼狈!看来我俩还得并肩作战。" "好,我们并肩作战!"常如意接过草上飞扔来的刀,目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微笑。

"常大哥!现在我们联手收拾这丑八怪,你答应黄金分我一半!" "草上飞!你竟敢挑这种时候敲诈?!"常如意真拿这个做飞贼出身的同伴没办法。

马二被两人前后围攻。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闪,都有血珠喷落。马二狂吼一声,双掌突然变得通红!一片片仿佛血刃般的掌势激射四飞。常如意与草上飞默契得不需要任何语言和眼神,刀光剑影猛然迎上那罩下来的漫天红流!

马二突然一愣。常如意和草上飞一个执剑斜刺进他的腰际,剑刃直埋进他的身体,而另一个,则一刀削下他半个头颅。马二应声倒下。反倒是草上飞与常如意两人面面相觑。"不会吧……这也太容易得手了!"草上飞盯着马二圆睁不闭的眼睛,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要大战三百回方见胜负呢!" "的确太奇怪了!"常如意接口:"刚才马二分明有机会闪避反击,却突然间呆若木鸡,好似有鬼附身一样!" "马二兄,你的眼睛一直闭不上,到底看见了什么?"草上飞上去踢了他一脚。突然感到一道视线如刀锋般扫来,草上飞与常如意同时回头,远处石阶上伫立着一条瘦瘦小小的身影,正冷淡地俯视着他们,竟然就是云公子。他原来的土头土脸已被洗净,眉清目秀,竟与云夫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头大如斗,又与无腿怪客马二有点暗合。云公子已和他们擦身而过,站到马二尸体前。不可思异的是,马二圆睁的眼睛在见到云公子后,竟缓缓闭上了。

十一、英雄末路

胡天柱利用这个机会,蹿出了莲花洞口。他今天已不可能取胜,只有逃命。

"狗官,你还认得我吗?"刚逃出莲花洞,未及喘息,突然一声娇叱从观音像旁边传来,胡天柱不由惊得魂飞魄散。云夫人宛如天女突降,她双眉微挑,浑身上下泛着纯洁优雅的气质,又有几分凄楚之色。

"原来是你。多年不见,还是美貌依旧……"胡天柱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森笑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云夫人知道对方正在提聚内力,这一击必定惊天动地,不觉暗暗向后挪了几尺,屏住呼吸,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

一团乌云被风吹过,翻滚着在黑沉沉的天空中移动……

胡天柱动了,一动就已到了云夫人的头顶!手中的蟒鞭如挟威出洞的巨蟒,石破天惊地向云夫人击去,用的正是最为惨毒的"九龙在天"!

云夫人美妙的身形轻盈地随鞭起舞,以一招"人比黄花瘦"迎了上去。她的娇躯宛如被九条张牙舞爪的狂龙缠住,但她却在急雨狂风般的鞭影的微小间隙里闪挪着,快得像一抹闪电。

胡天柱刚跟马二恶战,内力消耗极多,此时不禁暗自叫苦。云夫人展开反击,"峨嵋十三剑"连绵不断。胡天柱破釜沉舟,突然健腕轻抖,那粗若儿臂的长鞭在他内力催动下化柔为刚,如利剑般戳向云夫人。蓦地,一只白生生的手掌竟强行抓住长鞭,击向他的左肩。他方道不好,那只手掌已触及他的身体,一股强劲如山的浑厚内力涌来,将他重重地震飞出三丈之外。

"狗官,拿命来!"云夫人也未料到马二输给她的内力竟如此强劲霸道,她在空中折摇翻滚,将一枝松枝如剑一般捅进了胡天柱的小腹。

"贱人,你敢杀我!"胡天柱痛彻心肺,双目暴睁,尖笑一声,突然弃鞭而起,五指张开,阴狠损毒地抓向云夫人丰挺的前胸。"五毒爪!"这一爪,可洞金裂石!可惜他未及发力,脖子上骤然一紧——一条灵异的獒犬从四大金刚侧后闪出,咬住了他的颈动脉。他的"血手爪"本能地抓向獒犬的胸腹,抓烂了它的五脏六腑,獒犬却至死也未松口。

他背倚观音座下的莲花台,绝望地挣扎着。那狰狞的模样吓得云夫人不敢睁眼,手中的松技却死死抵在他的小腹之中,一寸不让。

"妈妈,你不用怕,他已死了。"云公子从观音像后悠然现身,他在胡天柱背心上又捅了一刀。

云夫人毕竟久疏战阵,此时手一松,软倒于地。胡天柱背插匕首,忽然直向倒于地上的云夫人心口拍去。"焚心掌!"云夫人一声惊呼。

"算你识货!"胡天柱狞笑着,掌心间蹿出可怕的黑气,"我本想让你儿子和马二上演一出父子相残的好戏。没想到养虎遗患。这小畜牲竟对我下手。不过他不知道我的心脏长在右边!今天你们母子死定了!"云公子蛇蹿而上,飞身横挡在云夫人身上。"砰"的一声,胡天柱的焚心掌震碎了他的骨头。但他在倒下前,却一脚踢中胡天柱的右胸!更可怕的是,他的鞋尖里还藏着一把小巧精制的弹簧刀,脚趾一动,锋锐无比的刀尖骤然前突五寸,刚好刺穿了胡天柱的心脏!这是丁三教他用来对付马二的杀招,现在却成了袭杀胡天柱的致命武器。

"小云?你怎么了?"云夫人从恍惚中醒来,抱紧了儿子。

云公子手脚冰凉,脸上虚汗直冒,眼神儿直勾勾地望着云夫人。"妈妈。我听人说起那个丑和尚……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云家的后代?" "傻孩子,你……当然是云家的后代。"云夫人面红耳赤,心乱如麻,不住用手帕帮他拭血,手帕染红了,她又用衣袖。

小云缩在云夫人怀里,充满稚气和困惑的眼窝里泪光闪动:"……今天真是我生下来……最开心的一天。妈妈,你也第一次……抱我了……"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在云夫人怀中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云夫人脸色煞白,双目红肿,"傻孩子,你以为妈妈不喜欢你么?妈妈只是怕看到你就会想起伤心事,所以才躲着你,不敢跟你亲近……"莲花洞中,常如意和草上飞一直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草上飞侧目瞧了常如意一眼,忽然惊道:"你的头怎么流血了?"常如意伸手一摸,手上满是鲜血,他淡淡一笑,道:"不小心擦伤的!"撕下一块布,包扎在额头上,又出神地望着草上飞,"此次多亏你出手相援,才使藏宝窟现出原形。"草上飞闷闷地低下头,细心地帮他检查着绷带。常如意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大敌已除,藏宝也已找到,我们终究该分手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草上飞幽幽地抬起头:"你不想带我回刘宗敏大帐复命?"常如意笑笑:"大将军给你喝的那杯酒中根本没毒,你不用再回他那里。我也不用去闯营做卧底了。" "什么?"草上飞微微一惊,从常如意手中抽回冰凉的手。

"也许你一直还蒙在鼓里,我根本不是什么江湖游侠。"常如意说着,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闪着蓝光的腰牌,"我的真正身份,乃是大明天子殿前的一等带刀护卫!"他看了一眼草上飞,"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混入刘宗敏的帐中。" "我的确奇怪。"草上飞的声音涩涩的。

"皇上日夜为军饷之事忧心如焚,坐卧不宁。我乃主动请命去闯营中卧底,以趁机摸清他们军饷的押送路线,然后通知朝廷派高手中途截杀。"常如意如释重负地长吐一口气,"也许,我说出这一切,你会很失望。大明江山将倾,我却想跟皇上一道逆流而上,力挽狂澜!" "真可怕,你原来是大明天子的人,刘大将军竟将你视为心腹,把押饷的重任交给你!"草上飞脸色突变,眼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雨雾。

"这也不能怪刘宗敏。将军心机深不可测,近来我觉得他已在怀疑我,继续呆在他身边我会很危险。幸好这次我找到了魏忠贤的藏宝,可以回朝廷复命了。江山虽然将倾,但我辈还得尽些人力。" "可,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草上飞脸上面无血色。

"本来,不管你是谁,照我们的规矩,我该将你杀了灭口!"说着,他直视着草上飞,"可我不忍,也不能。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是曾经抵足而眠也曾经并肩杀敌的朋友。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去看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将来……"草上飞眼圈红红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好,你不想说也罢。"常如意伸出大手,"不过,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草上飞,你的名字真好,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也真快乐。" "跟我在一起,你真的快乐吗?"草上飞艰难地伸出瘦白的小手。双手紧紧相握,草上飞的手腕突然一翻,然后就迅速封住了常如意身上六处大穴。这变化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常如意做梦也想不到草上飞身手竟是如此之快,快得令他这样的高手也来不及反应。

草上飞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飞贼!当常如意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脊背上不由蹿起一股寒气。"你是……"他内心翻腾。其实,他早料到草上飞不是一个普通的飞贼,但他一直不愿去猜测他的身份。

"我……是你的敌人。"草上飞躲开他逼人的眼光,低着头说。

"我知道,在这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常常都会变成最可怕的敌人。可我还是想不到,连你也会算计我,向我下手。"常如意悲叹一声。

"常大哥,你不知道,我有个绝大的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草上飞脸上飞起红云,欲言又止。

常如意寒着脸:"你的秘密的确很多,你早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是谜!只恨我没有去多想。上次你拿剑抵在我的咽喉,我还当是开玩笑……" "常大哥,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杀你。你走吧,赶快从这里离开。"草上飞目中闪过一丝凄楚之色,忽然解开了常如意的穴道。

"为什么?"常如意反倒不急了,偏不肯走。

"再不走,你就没命了!你会死得很惨!"草上飞声音颤颤地,心已提到嗓子眼儿。

"常如意!你想走已来不及了!"一听这声音,常如意和草上飞就像是双双落进了冰窟。说话的竟是大将军刘宗敏!

刘宗敏说着话,带着几个亲兵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背负着手,指着木立的草上飞说:"常如意,你想不到吧,他就是闯王帐下的第一高手高危楼!真正的飞贼草上飞至今还押在闯王的囚笼里。"几个亲兵剑拔弩张,弓上利箭直指常如意。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常如意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面色悲怆地看着高危楼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和将军精心设计的陷阱。莫非将军早已怀疑我?"刘宗敏接过话去:"开始我的确很信任你,你为人机警,武功超群,正是本将军最为欣赏的干将!所以我把押饷的重任交给你。"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常如意从最初的惊愕和悲愤中镇定下来。

"你错就错在太完美!自从你加入我帐下之后,我押往各路的军饷就频频遭劫,而你负责押送的军饷却无一损失!有一天我豁然开朗!为何惟独由你负责押送的军饷从未遭劫?"刘宗敏说到这里,略顿了一下,"除非劫杀者早已与你有默契 ?" "你并不能因此就断定我是朝廷派来的卧底。" "不错。"刘宗敏目光如炬,"至此我对你也仅怀疑而已。我没有铁证,断不肯冤枉你,毕竟乱世之秋,奇才难得。但我更不敢放弃对你的怀疑,也丝毫不敢惊动你。因为以你的武功和智慧,倘若真的想害我或闯王,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为此我和闯王多次密议,一时难下决断。"他顿了顿,"恰好此时高危楼拿住了妄想偷劫军饷的飞贼草上飞!草上飞交待了一起发生在十年前云家屯的奇案!我和闯王也多次听到云家屯藏宝的传说,说实话,这批藏宝对我们与明廷的最后决战可谓生死攸关!闯王和我这才定下让高危楼扮成草上飞与你一起去云家屯的奇谋!你俩是天生绝配,一来二人联手,可解当年云家屯云中岳被杀之谜。二来可以通过此案,判断你的真实身份。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可借你之力,找到藏宝之地。藏宝地迷雾重重,杀手云集。仅凭高危楼一人是不够的。" "你们做到了,一切都按照你们的计划进行。"常如意仰天长叹一声,"想不到闯王军中有这么多高人,也许,大明真是气数已尽了。" "常大哥,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好。闯王营中也需要你这样的绝顶高手,跟我一起效忠闯王吧。"高危楼这段时间一直不敢正眼看常如意,一听他这话,赶紧抓住他的衣袖,"这样,我们不仅每天可以在一起喝酒,一定还能联手干出更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如我不肯答应,你是不是就不放我走?"常如意笑笑,却不正眼看他。高危楼只感到呼吸窘迫,不知如何作答。"哈哈!"常如意在这种场合居然能笑得出。"你们准备杀了我?" "你若不归顺,我们当然不敢放虎归山!"刘宗敏不怒自威。

"来吧,谁动手?"常如意挺直了身子。

空气刹那间像是凝固了,只听到怦怦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不,将军,我要放他走。"高危楼忽然一跺脚。不等刘宗敏点头,他就用身子挡住众亲兵的箭,将常如意向外推去,"常大哥,如果你不想留下,这里谁都拦不住你,你可以远走高飞!" "谢谢。"常如意语气悲寒,脚步却未挪动,口中喃喃道:"常如意,你为何要叫常如意?草上飞,你又为何要叫高危楼?" "常大哥……我……"高危楼看常如意神色寂然,目光奇异,心绪大乱,泪水险些溢出,他极力想出口安慰,却哽咽难言。

常如意忽然慢慢举起了酒壶,喃喃道:"问世间,究竟有几人如意?几事如意?"刘宗敏伫立良久,看看常如意,又看看高危楼,终于下了命令,字字重有千钧之力:"常如意,你走!我放你走!" "放他走?"几个亲兵似是不信。"将军岂能纵虎归山?"闯王和大将军历来都最痛恨卧底,被查出的卧底从来也都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而且都是乱刀砍死!

"闯王怪罪有我承担。常如意,我知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即使与我为敌,我也不想杀你。"将军目光如炬,喝令部下闪出一条道。也许,他从没碰到过像常如意这样让他难忘的朋友,也从没遇过像他这样令人敬畏的敌人。

"谢大将军。可惜我没能将魏逆的藏宝弄到手,就算想走,又能走向哪里?"常如意竟仰天大笑,举起腰间酒壶,满饮一口,然后看了一眼高危楼,"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痛快,你敢不敢再陪我喝一回?"高危楼接过他的酒壶,仰头就猛灌起来,烈酒呛得他连声咳嗽。

常如意袖中刀光突然一闪。

断魂刀!刀一出,魂必断!

刘宗敏大惊,八个亲兵敏捷地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他的身躯,神色紧张异常。常如意的身手他们早有耳闻,断魂刀的杀伤力更是令人惊心!

常如意却反手一刀,挑断了自己的心脉,他脸色惨白地看着高危楼,"我刚才只是不想出刀,如我想出刀,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常大哥!你何苦如此?"常如意的出手是如此之快,高危楼虽然近在咫尺,还是相救不及。

"恨只恨我们各为其主。我生是大明臣,死也只能做大明鬼。君子不成功,可成仁也。此番我让圣上失望了,我不想让闯王也对你和大将军失望。只有我死,你和大将军才算大功告成!"高危楼将常如意紧抱在怀里,极力堵着他流血的伤口。鲜血很快染红了衣襟,血流却无法堵住。"别白费力气了。"常如意气若游丝,他吃力地睁开眼,含笑推开高危楼,"也不要让血弄脏你的衣服。我知道,你一向是个爱干净的人……" "常大哥!你别再说话,一说话你身上会疼……"高危楼强忍着泪珠,咬紧自己失血的双唇,将头深深埋进常如意的怀中,"我还有个绝大的秘密没有告诉你……你……一定要听我说……" "其实,不用你说……你走路、吃饭和骑马的样子……都早已泄漏了你的秘密……"常如意虚汗如豆,脸上却挂着微笑,"世上哪有男人有你那么纤的肩、那么细的腰,还有那么美的步态……和……笑容。我们今生无缘……来世再会……"常如意吐出最后一个字,也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心跳越来越弱,他的身子也越来越硬,越来越冷。

"常大哥!"高危楼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厚葬他!"刘宗敏眼圈一红,掩面而出。

十八、情无归处

秋风起,大雁南飞,寒鸦凄号。两座圆溜的土坟,静静承受着阳光。坟前放着几只花圈,都是云夫人亲手从悬崖边采摘来的秋菊。一座墓前还放着一把长刀、三坛美酒,墓碑上刻着苍劲的几个大字"大明一等带刀护卫常如意之墓",每个字都是草上飞一笔一画用刀仔细刻上去的。

高危楼一夜未眠,神情落寞地立在墓前,郁郁寡欢,整个人已瘦了一圈。"我们该走了,夫人已来为我们送行。"大将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高危楼抑郁的神态让他心疼。

马鸣嘶嘶,十八辆马车上,几名亲兵挥汗如雨。也许谁也猜不到,那不起眼的苇芦下覆盖的,竟是足可令江湖天翻地覆的奇珍异宝!而那些貌似鲁莽、不足为道的壮丁,每人都是闯王营中身经百战、精心挑选的好手!不过,大将军深知,真正能担任护宝重任的,仍只有草上飞。

草上飞回过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看云家屯,看看那里的街道,那里的河流,看着云夫人在夕阳下一身素裙,捧着一坛薄酒站在风中。风吹动着衣袖,她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就像一朵将被风吹散的白云。

高危楼上了马,猛一拉缰绳,马蹄奋扬。大将军突然高喝:"你真就这样走了?"高危楼不答,两腿一夹马腹,马就驮着她,风一般驰向云夫人。云夫人握着酒碗的纤手微微一抖,静静地看着高危楼。此时,她云鬟凝翠,鬓黛素妆,罗衣飘飞,虽木无表情,却难掩丽颜如仙。

高危楼已到了她身边,突然翻身下马,一下跪倒在她面前。"母亲!我是烟儿!"高危楼用力拽掉自己头后的纱巾,又扯下粘在脸边的胡须。

云夫人见到的是一张年轻、俊秀、虎虎生气的粉脸,还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杏眼和桃腮!"啊,烟儿……你是烟儿!"云夫人怎么也想不到,过去的草上飞,后来的高危楼,现在却成了她日思梦萦的爱女云烟。

这时大将军刘宗敏也策马赶了过来。他跳下马,激动地跟云夫人说:"烟儿当年离家出走,只为要练成绝世武功,解开父亲暴亡之谜。她有幸遇上了精通易容之术的红叶大师,后来又受神剑东方虹指点,最幸运的是她还遇上了奇侠柳无情。此后她女扮男装,投入闯王帐下,闯王和高夫人都待她如亲身所出,她也屡立奇功,成为闯王最为宠信的爱将。"云夫人悲喜交集,疑在梦中,用手轻轻捧着爱女的面庞, 好似生怕一不小心,她又会突然消失。

"母亲,跟我走吧,去投闯王!"云烟跪在地上,仰起头说。

"不……"云夫人替她拭去腮边的泪水,轻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担心你是一介女流?没关系,闯王帐下的女将可多呢,有高夫人、红娘子,还有慧梅……"云烟轻偎在云夫人胸前。

"怎么,红娘子也跟了闯王?她是我小师妹啊……"云夫人轻摸着她飘逸的秀发,依稀想起自己叱咤风云的当年。

"那就太好了,云夫人,别再犹豫,跟我们一起走,闯王一定会欢迎你。"刘宗敏高兴地将云夫人扶起来。

"谢将军。"云夫人轻抚着云公子的墓碑,"今生今世我哪儿也不去了,我要永远陪着这个苦命而孤独的孩子,死后也要葬在他身边。"云烟寂然地拉着云夫人的手,眸中珠泪暗流。"烟儿,就遂了你母亲的心愿吧。我们走!"大将军用力握紧她的手。云烟无奈地点点头。

夕阳下,马队开始上路,云家屯越来越远。常如意的那匹黑马也跟了过来,与她座下的白马亲热地傍肩而行。见到此马,云烟不禁眼眶一热。马还在,人已殇。情未了,魂已断。她怅然若失地回头眺望,但见远处雾色迷漫,芦花飞扬,天上有孤雁一行,母亲的身影和常如意的墓地却已渐渐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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