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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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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世小隐

故老相传,赫赫有名的青城派曾因野心而走上绝路,假设不是发生某些变故,青城派将遭到灭顶之灾……

当然,民间传闻,亦属道听途说之列,闻者不必当真。

﹡ ﹡ ﹡

师父倔道人决定再次对青龙白虎帮不宣而战时,席间每一个人都震奋起来。

斩杀仇敌的快意象烈酒在身上沸腾,大师兄厉批风逸兴飞扬,领头击节高歌,大有不灭匈奴誓不还家之慨。小师妹章台柳不顾三师兄温切月妒忌的盯视,对神情落寞的乐逍遥送去情真意挚的一瞥,她俯身凑到乐逍遥耳边。

“向大家证明忠心的时候到了!四哥,好好干吧。凯旋之日,师父肯定会玉成我们。”

乐逍遥放下筷子,师父倔道人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眉宇间寄予无限希望。

倔道人的武学嫡属青城旁支,从一个烧火小厮混到旁支首领,再由旁支首领变成青城派大掌门,其间的诡诈与艰辛,局外人绝对难以想象。他不惜一切必达目的的意志决心,都体现在一个倔字上。不倔,他就没有今天。

他从艰难中崛起,一向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奉为处世宝鉴,他对朋友可以好到割肉给你尝,对敌人不惜锉骨扬灰,门人深知这个关窍,无不摇尾乞怜,曲意趋奉。众多门人中,乐逍遥虽属另类,却是个武学奇才,若非如此,恐怕早就被师父逐出山门了。

倔道人的武功全凭咬牙苦练而成,一味往威猛刚劲的路上走。他最恨偷懒散惰,门人稍有倦怠之心,不免大吃其苦。久而久之,青城门下尽是鲁莽逞强之辈,好勇斗狠成风。

乐逍遥最看不惯这一点。

青龙帮和白虎堂有钱有势,本来与青城派两不相犯,有一次倔道人在茶馆中听得青龙帮和白虎堂的人大言不惭,都说青城是他们的地盘,倔道人带着厉批风大打出手,因此跟青龙白虎帮结下仇怨。数年来,双方争端不止,青龙帮和白虎堂联手抗敌,倒也未落下风。

倔道人知道,要彻底打垮对方,青龙帮首龙在天和白虎堂主薛敖杰是最大障碍,若无强援,烽火不息,争战无已。

一年一度的大较,乐逍遥有战必败,这家伙,简直是青城派的笑料!

但是,今年年初的例行比较中,乐逍遥被逼到绝处,居然随手打败号称青城第二的厉批风,这令倔道人非常惊讶。当他亲自上场摸底,才发现这个貌似文弱的乐逍遥竟是水深不知几许的厉害角色。他定定瞪着乐逍遥,飞快转了几个念头,突然看到了一线曙光。

利器在手,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乐逍遥是一杆好枪,只要合理利用,倔道人就能顺利歼灭青龙白虎帮,倘若乐逍遥真有能耐,不妨驱使他率领本派弟子扫荡江湖,威慑群雄,毕生夙愿就可实现。想到群雄雌伏、威加四海的日子即将来临,倔道人不禁两眼放光。

——四海八荒,皆犹卧榻,岂容他人酣睡!

那一年,一个面黄肌瘦的小把戏蹲在路边的乱葬岗前失声痛哭,倔道人见他生得眉眼俊秀,便将他带回青城,取名逍遥,令他以小道童的身份在后园种花除草,闲暇之余,兼习入门武功。

上山时,乐逍遥还小,师兄们那种隐含戒备的讪笑令他心中栗六,他怯生生走过人群,恍惚看见一张毫无敌意的笑脸躲藏在道观长廊的大柱后——那女孩身著鲜艳,与众不同。不知怎么的,这张脸让他生出一股暖意,他有回家的感觉。

他地位低下,生得文弱,师兄们都不大理他,乐逍遥只能在花草丛中消磨时间。

一天,他正专心锄草,忽觉身旁有些异样。抬起头,那个小女孩站在他面前。

“你能帮我把树上的鸟窝取下来吗?”

上山以来,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斯文的声音。

他二话不说,挽起衣袖爬向鸟窝,由于心慌,下树时他失手了。即使在仰面摔下时,他还紧紧护着怀里的鸟窝。

小女孩奔来,不问鸟,先看伤,这令他非常感动。

过了几天,女孩拎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来到后园,里面是乐逍遥捉的那只雏鸟。她站在一边看他给木槿花浇水。

“你叫什么名字?”

“小四儿。”

师父虽然给他取名逍遥,他还是习惯于家里的小名儿,小四儿比逍遥好听多了,何况他并不逍遥。

“你呢?”

“章台柳——以后你可以叫我柳儿。你叫一声我听听。”

乐逍遥怯生生叫她一声

“以后呢,我就叫你四哥,好不好?”

柳儿笑嘻嘻望着他,“你捉的鸟,我也叫它四儿。身边有两个四儿,我就不再寂寞啦……”

阳光下,乐逍遥发现柳儿生得好美。她那双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在清纯的面容上,流露出欲说还休的神情。

“不好。他们知道,就要讥笑我了。”

“你说三师兄他们?谁敢惹我,我叫师父揭他的皮!”

柳儿哼了一声,似要发作,看了乐逍遥一眼,口气又和缓下来。

“算了,瞧你怕得这样,我悄悄叫你就是。”

“你真凶。”

乐逍遥说老实话,“难怪大家都怕你。”

“你怕不怕我?”

柳儿的眉眼间有种鼓励人放肆的神情。

“有点儿。”

乐逍遥点点头。小丫头其实很稚气,很可爱。

柳儿提起鸟笼。

“明天开始,我教你武功,免得你老是受人欺负。”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成为后花园中的好朋友。

夜阑人静,月明中天,倔道人向乐逍遥的居所走去。未进小院,先见两个人影映在纸窗上,里面传来咭咭咕咕的笑声——章台柳果然在乐逍遥这儿。

每个人都知道,柳儿是倔道人的掌上明珠,是青城派的小公主,谁都不敢对她假以辞色。这个大家公认的娇公主,偏偏垂青于一个拖着鼻涕的小花匠,这让很多人勃然大怒,或者怅然若失。

当初,失落最厉害的是倔道人自己。

倔道人自己说,章台柳是他一个生死与共的兄弟的女儿,她母亲病逝,倔道人就把她接至青城,视如己出。其实,这是他少年荒唐的结果,那个曾经蜂妒蝶羞的倾城之花并不是章台柳的养母,而是她亲生母亲,亦即倔道人的老相好。

平心而论,天下英雄尽多,倔道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既无良好家世、更无金钱地位的普通人。薛敖杰正当壮年,堂堂一表,对青城派的小公主曾有觊觎之心,倔道人一直没有松口,后来的争战,恐怕与之不无相关。

现在,倔道人不大理会女儿的私事。眼看着乐逍遥跟章台柳腻在一起,厉批风、温切月等一帮弟子禁不住心里冒酸,暗存竞争之志、毒害之心。倔道人正要利用这一点,无论柳儿怎样旁敲侧击,施加压力,他只作耳聋糊涂,或者再三推诿。

察知乐逍遥潜在的实力后,他曾当众坦言:

“柳儿的终身肯定在山上,在我青城弟子中间,谁将来立功最伟,对我青城贡献最大,柳儿就是他最好的奖品!”

这根诱人的线头在腥风血雨中缓缓飘荡,且看谁有本事抓住它……

倔道人露一丝微笑,干咳两声,迈进乐逍遥房中。

“只要你除掉龙在天跟薛敖杰,青龙白虎帮决不是我青城对手,待他们全军覆没之日,为师亲自为你们主持婚礼。”

倔道人满面慈祥,眼睛比墙上的油灯还亮。

柳儿面红过耳,扭扭捏捏绞着衣角,她低眉垂首,乐滋滋的喜色若隐若现、亦盖亦彰。

师父的允诺象一桩冷冰冰的交易,乐逍遥好生不豫。

倔道人盯着墙面挂着的那柄松纹古定剑,它是青城长者留下的珍贵遗物,谁知柳儿竟送给了这个不大讨人喜欢的乐逍遥。倔道人曾为此骂过柳儿,现在,他不骂了。

“你似一柄尚未出匣的利剑,江湖上谁也没听说你的名声,决战之时,必致轻敌,只要你杀死龙在天,薛敖杰就独木难撑。逍遥,一战成名,彪炳史册,这是很多人终身渴求的伟业啊!”

柳儿抬头,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啸傲江湖、剑荡群雄的大侠客。

龙在天和薛敖杰都是江湖上成名英雄,争斗数次,分平秋色,竟使倔道人的野心受阻于此。

倔道人曾跟龙在天拼死决斗,龙在天挨他一拳,他也没躲过对方反击的一掌,他最看好的大弟子厉批风与之功力相埒,只能跟薛敖杰打成平手。青城门徒虽多,竟无一人青出于蓝,这是倔道人毕生憾事。

他从没想到,这个无意中带回的小花匠天赋奇秉,居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倔道人想不通,既然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为什么只有这小子独占鳌头?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对他好一些。

天色平明,倔道人带着青城弟子出发了。

乐逍遥同柳儿在后花园暗中来往,跟她学些入门功夫。

两三年中,乐逍遥还跟柳儿读书写字,柳儿督促很严,“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乐逍遥练得很苦,很尽心,柳儿非常喜欢他的韧劲,遗憾的是,每临比试,他就忘了所学,常被师兄们揍得鼻青脸肿,青城上下,没人瞧得起他。

柳儿也觉失望。

“看来,你是读书的料,练武对你不合适。”

一天,柳儿和乐逍遥到藏经楼闲逛,其中多是青城派武功诠注一类的书籍,无意中,乐逍遥看到一本发黄的手抄本《拳道探幽》,他随手翻阅,“柳儿,上面怎么尽是骂人的话?”

柳儿笑起来。

“这是我青城上辈疯师祖写的。他说精深的武功全靠脑子悟,而不是单凭傻练,所以,这位师祖忍不住骂天下人都是笨蛋!师父说,这位师祖的武功也真高,所以他有资格骂人。”

乐逍遥愣盯着这本发黄的小册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柳儿吐吐舌头。

“师父说这东西是异端邪说,一般不准别人翻看。不过,骂人的话倒很精彩。我偷偷看过,也没变成小魔头嘛。”

大约就在这时候,有人将柳儿跟乐逍遥偷偷往来的事告发到倔道人那里,一通严责疾风骤雨,后院中不见了柳儿娇娜的身影。

倔道人一味督促门人苦练时,乐逍遥似乎走上了魔道。闲着无事,他编了一些桔杆笼,不是趴在地上看那些蝈蝈、织娘、蟋蟀在盆中打斗,就是躲在草丛中梦断槐荫,青城派筑基入门的功法,他反而荒疏了。

又逢年初大较,乐逍遥根本无力出手,就被师兄们打得抱头蹲地,倔道人看得直摇头,“唉,真是抹不上墙的软粪蛋……”

于是,乐逍遥受到严励惩罚,由三师兄温切月专门督促练功,换句话说,拿他当陪练。

温切月下手之狠,在青城是有名的。

“不用三天,我就能把这小子打得求爹告娘!”

三天后,乐逍遥还是那么逍遥,难道温切月手下留情?

大师兄厉批风欣喜之余,颇感奇怪,“老三,都是同门师弟,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师弟也不易啊。”

“哼,我会饶他——师兄,你说什么呀?”

温切月心有余悸。

“我象遇到了鬼,这小子有魔法。”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较之时,你自己找他试试。”温切月嘀咕一句转身走开。他不愿再提此事。

厉批风将一腔疑惑藏在心底。

大较临近,厉批风向倔道人请求,“师父,这些年来,我也没怎么关心小师弟,明天,我想亲自指点他几招。”

倔道人当然答应。

当乐逍遥在场中跟厉批风对峙,倔道人才发现当初那个拖着鼻涕的小把戏已经长大成人。他全无章法闪避着大师兄凌厉攻击,将一片嘘声置诸脑后,厉批风倾尽全力,也未能板回一点面子。

厉批风越打越觉奇怪,“师弟,你怎么不还手?”

倔道人看见柳儿一脸迷惘,又看看场中似拙实巧的躲闪,突然高叫:“批风,用连环三杀手!”

此语一出,厉批风着实吓了一跳。师父要杀小师弟不成?

他一向将师父奉若神明,耳闻此言,虽然惊讶,熟极而流的习惯动作已经形之体外,连环三杀手刚刚施展,一直未曾反击的乐逍遥忽然出手,厉批风只觉对方手掌在眼前疾晃,喉头一阵酸麻,内外气息为之堵塞,他倒在乐逍遥脚前。

乐逍遥蹲在大师兄身旁,轻揉慢挤,使厉批风缓过劲来。大师兄悄悄拍拍乐逍遥,露出一脸惊讶,一股敬意。

倔道人一个箭步抢到他身边。

“小子,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乐逍遥抬头,“当然是我青城派武功。”

“怎么我看着不象?”

乐逍遥毕恭毕敬地站起来。

“师父,我没骗您,这的确是青城功夫,只是稍加变化而已。”

倔道人一脸冷气,“好,待为师陪你玩玩!”

“师父……”

两掌交错,一套行云流水的小绵掌晃出诡谲的杀机,电闪雷鸣攻向乐逍遥。乐逍遥不敢大意,迎住来式随势化解,往复几次,他信心陡增,不再缩手缩脚。倔道人全力施为,竟然占不到上风,他突然明白:此人已非吴下阿蒙,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然而,力量和技巧交替变换的争斗场中,稍有闪失,就是性命之忧,倔道人倍感骑虎难下。虽然他希望到此为止,却又顾及脸面,只盼这个突然间出乎其类的乐逍遥拼着自己受点伤,也得让为师顾全尊严。

倔道人紫胀的脸色怒意隐隐,乐逍遥借着师父一掌之力飘身疾退,他跪倒尘埃,一脸惶恐。

“师父,弟子出手不知轻重,甘领师父惩罚!”

一丝羞恼快速闪过,倔道人哈哈大笑。

“逍遥,没想到,你竟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这是我青城之幸,师父高兴还来不及,何罪之有哇?”

那天,柳儿又回到他身边。

﹡ ﹡ ﹡

青龙帮首领龙在天没想到倔道人会不宣而战,更没想到青城派会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后生跟他放对,当他领略到这个青年后生的厉害时,青龙帮的败亡已经不可避免。

乐逍遥也没想到,龙在天中拳倒地后,厉批风会冲上去割断他的喉咙。就在那一天,以侠义自居的青城弟子在大胜之后,居然毫无人性地屠尽了龙在天的满门良贱。

这事让他非常失望。

倔道人带着得胜之师奔袭白虎堂,相貌堂堂的薛敖杰惊讶地瞪着这群杀红了眼的名门弟子,不知自己祸之将至。

他在乐逍遥掌下没走上三招,就被击中心窝,委顿于地。厉批风和温切月刚刚前冲,乐逍遥横身挡住。

“他已经丧失武功,为什么你们还要杀他?”

倔道人从容踱到他身边。

“逍遥,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不喜欢你这种妇人之仁!”突然一脚,踢碎了薛敖杰的大好头颅。

破瓢般的人头在乐逍遥眼前飘荡,他感到阵阵恶心。

一夜之间,青龙白虎帮全军覆灭。

凯旋回山,倔道人果真为乐逍遥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大婚之后,我青城派必将名扬宇内。你们信不信?下届武林盟主,非我青城莫属!”

大厅内欢声雀起,人人都陶醉在称霸武林的梦想中。

乐逍遥魂不守舍地任人摆布,他心里堵得慌。觥筹交错的酒席间,仿佛有痛苦的惨嚎奏响嘹亮的唢呐,满天的血色染红了婚礼吉服,他觉得脚下尽是骷髅人骨,眼里一片鬼影乱晃。

婚礼的血腥味太浓,害得他迟迟不敢揭开柳儿的红盖头。

柳儿曾问:“你武功大进,真是得益于疯祖师的《拳道探幽》吗?我告诉师父,大家都来看这书,如此一来,我青城派武功不是突飞猛进吗?”

“恐怕不行,我也是过了好久才想通的。”

乐逍遥摇头,“师兄们一味苦练,除了练得筋骨粗壮,对武学根本没有一点领悟,这样练功,登堂入室。终生无缘。不过,读了《拳道探幽》,骂人的功夫倒是一流。”

柳儿哈哈大笑。

后来,忠心耿耿的柳儿还是将关键告诉了倔道人。

倔道人拿起《拳道探幽》瞅了半晌,也没看出个名堂。

“上面尽是愤慨之辞,怎么会从中悟出武功?‘疯话中隐藏真谛’?依我看,乐逍遥这小子不会对我们讲真话。”

柳儿知道,乐逍遥决不会骗她。但厉批风、温切月等一帮人背熟了《拳道探幽》,内功技巧仍没一点长进。

乐逍遥叹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种事很微妙,你以为阿狗阿猫也能窥见武学堂奥吗?”

青城派济济一堂,谁都想把武功练得登峰造极,然而,苦练经年,皮厚肉粗,谁都与炉火纯青的绝佳之境关山重重。

倔道人率领青城派重出江湖,在武林中挑起无限争端。半年不到,倔道人和乐逍遥赢来响亮名声,招致许多仇怨,江湖之路,日渐狭窄。

那天,乐逍遥打得名震九州的八手神仙聂通俯手称臣,倔道人大喜:“此人乃少林掌门的挚友,少林寺若要借此问罪,正好煞煞他的威风!”

“得饶人处且饶人,师父,我们何苦结怨太多。”

乐逍遥不愿意。“以我青城声威,别人哪敢轻犯。师父,咱们见好就收吧!”

“以武会友,又不是真要砸他招牌,你怕什么!”

倔道人很生气,“哦,师父叫你做的事,你就这么不乐意?”

厉批风低声劝道:“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跟他拗着干!”

乐逍遥苦笑。

将近中州,一群彪悍异常的和尚迎上来,他们气势汹汹挡住道路。

“倔道人,这不是你青城地盘。方丈有令:青城派暴戾嗜杀,恕不接待。你们退回去吧。”

大师兄厉批风见师父隐含怒意,当即向前。

“那年我青城与白虎堂相争,你少林枉称盟友,却暗中支助薛敖杰,以至伤我师弟七人。这笔账怎么算?”

“鸡毛蒜皮,何足挂齿。谁耐烦听这种屁事!”

这帮和尚很骄横地盯着厉批风。

“听说你青城有位不世出的少年英雄,竟想挑战我少林掌门,为什么不让我们瞧瞧,且看他是否三头六臂的不败金刚?”

倔道人向乐逍遥使个眼色。

“我姓乐。”

和尚们哈哈大笑,“既没有铜头铁身,也不是青面獠牙,凭什么跟我们争?”

他们纷纷亮出刀枪。“姓乐的,给佛爷磕三个响头,这次就饶你不死!”

乐逍遥问:“你们一向都这么霸道?”

和尚们满面不屑,“佛爷们生来就不是吃素的。”

乐逍遥向前一步,“你们不在寺里吃斋念佛,跑到花花世界干吗来着?大师兄,他们都患了法海病,而且病入膏肓,不可救药。”

厉批风仰天大笑:“哈哈,老法海多管闲事,导致水漫金山,坏事没做成,反戕害一方百姓。实在可恶得很!”

乐逍遥道:“我有一法,或可治治他们的病根。”

厉批风问:“什么法子?”

乐逍遥冷冷言道:“猛捶皮肉,触及灵魂!”

“揍他狗日的!”

青城弟子哄然叫好。

这一仗,少林寺十八罗汉阵土崩瓦解,少林方丈避而不战,青城派名声大振。

没及一年,乐逍遥为柳儿捉的小鸟死去。

柳儿哭个不停,乐逍遥将它葬在后院花坛下。柳儿泪眼朦胧,问:“为什么死了的东西要埋在土里?”

乐逍遥愣了好一阵。

“我猜,主要是盼它重生吧——因为许多东西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我懂了。哪天这里真长出一棵树,树上肯定有鸟,这只鸟是不是获得了重生?”

“我想是吧。”乐逍遥点点头。

柳儿破涕为笑。

过些时间,青城山瘟疫流行,好几个青城弟子病重身亡。乐逍遥发现她哭得并不伤心。

“以前有师兄死去,你都哭得死去活来,这几次你好象不太悲伤?”

柳儿小嘴一撅。

“以前那些师兄是为我青城战死,他们都师父的好徒弟,是我青城山的大英雄,我当然悲伤。”

乐逍遥悄然叹息:生老病死,身不由己,病死跟战死相比,在柳儿心里,份量显然轻了许多。

他盼望自己死得轰轰烈烈,千万别死得如此难看,如此窝囊!

心灵深处,他觉得世事真有些无奈,人心真有点无情。

天罗剑孟启强是江南磨剑山庄第十二代庄主,十数年走遍江湖,比剑从没遇到敌手。

武当掌门曾盛赞此人:“世无英雄,宝剑晦光”。好象除了他是英雄,武林中根本没有够得上跟孟启强平辈论交的英雄人物。

倔道人特别不服,这口气在心头憋了好多年。

孟启强听说青城派找上门,根本不想理睬,直到两个子侄死于非命,他才知道这决不是单纯的比武较技。

他手执那柄风云变色的天罗剑,冷冷盯着倔道人。

“青城派皆有道之士,怎么动辄杀人——这是谁干的?”

倔道人和厉批风同时站出,“我!”

孟启强很冷静。

“就算你们冲着我来,也不该滥杀无辜。你二位同时上吧!”

倔道人哈哈大笑。

“屠鸡焉用牛刀,逍遥,你去对付他!”

孟启强有些意外,“听说青城出了位绝代高手,原来如此年轻。小伙子,你是为名,还是图利?”

不知何故,面对这个不急不躁的退隐剑客,乐逍遥感到十分羞愧。名如浮云,利似累赘,求来何益?他之所以挑斗群雄,皆因师命难违。

孟启强似乎理解他的无奈。

“名利之外,重在心之所安,不悟通此理,你的剑术终不能融进天人之道。既然来了,你请动手吧!”

两柄剑碰到一起,乐逍遥终于领略到一位剑术大师所贯通的技艺何其深邃,如果不是因为孟启强在百招后体力衰竭,鹿死谁手,尚难揣测。

当乐逍遥用剑柄重重截在孟启强肋间,倔道人一呶嘴,温切月风驰电掣般冲上来,在孟启强腰上捅了一刀。乐逍遥惊呆了,看到师父作了个惯常手势,他才反应过来。

他扑到师父身边,举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们冲进庄,我就自杀!”

倔道人冷冷看定他的脸,“逍遥,别做蠢事!”

“师父,这些人从没伤害过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之所以打败他们,都是因为听从您的分咐,如果每次我侥幸战胜,您都屠他满门,我宁愿自废武功,从此绝跳江湖!”

那一刻,乐逍遥真不想活了。

倔道人盯他良久,回首看看众弟子脸上闪烁不定的神情,终于叹了口气。

“逍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记住我的话!”

乐逍遥默默望着地上的尸体,不知究竟谁是自己的敌人。

那天起,倔道人中止战胜之后、绝灭门户的暴行。

柳儿跟乐逍遥是两类人。

乐逍遥生性跳脱,好发奇思,一只黄莺唱歌都能触发他的灵感,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谜。

柳儿象所有小家碧玉一样,谨遵在家从父、在嫁从夫那一套,对乐逍遥百依百顺。她在众师兄的呵护中长大,当惯了小公主,她生命的根在青城。

她把师父奉若神明,把青城道统视为生命,连心里都不敢稍有违逆。在她看来,生为青城人,死作青城鬼,穷此一生,总要为青城派作点什么,否则,就是忘恩负义,就是背叛!

她生性善良,杀只小鸡都要愀心半晌,但是,论及正邪两途,牵涉江湖道义,她就忘乎一切。好人杀坏人,在她眼里并非坏事儿。

临行时,她拽着乐逍遥的手,说得泪眼婆娑、语重心长。

“四哥,好好干吧。帮我照顾好师父……!”

好好干?在血雨腥风中好好干,岂不是要我狠狠屠宰,杀得越多越好!乐逍遥弄不明白:柳儿可以为一只死蚂蚁而掉泪,却能够无视那些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的宝贵生命。为什么面临是非,人的残忍和冷酷就暴露无遗?

乐逍遥知道,哪怕自己落得终身残废,柳儿也会将他供奉在心灵的神龛上。倘若他要平息争端,化干戈为玉帛,柳儿没准会把他当作最为卑鄙的懦夫!

人与人的心,即使是夫妻,有时也难以相通。

﹡ ﹡ ﹡

孟津一战,联手抗敌的少林武当惨遭重创,青城派也元气大伤。

倔道人称霸江湖的第一目标得已实现,青城派亟需休整。

返回川西之途,倔道人的凯旋之师中了埋伏。一个疏忽,他们就闯进乱石、挠钩组成绝望之网,一时间杀声震耳,箭雨横飞,锋利的箭簇将死亡射向每一个角落。

倔道人为了遮护乐逍遥等一干青城弟子,身中两箭,临死时,他紧紧抓住乐逍遥和厉批风的手。

“现在开始,你是青城派新任掌门。批风,好好襄助师弟,设法将青城弟子们给我带出去……”

言未讫,气已绝。那是死不瞑目的遗憾!

冲出死谷,埋伏和骚扰接踵而至,漫长的逃亡路途中,他们所遇的惊险恐怕不亚于韩信为顶羽设下的十面埋伏。

乐逍遥带着残存者逃到一个山洞时,大师兄厉批风也命在垂危。

山脚下篝火连营,潮湿的洞穴中饥寒交迫。乐逍遥听着身边伤者垂死前的痛苦呻吟和远处的风声马鸣,倍感人力有时而穷的万般无奈。

为一人之野心,这种厮杀真有必要吗?

他陷入沉思。

有一年冬天,乐逍遥不堪忍受师兄们的欺负,他失踪了。

柳儿急得大哭,骂师兄们欺善怕恶、恃强凌弱,骂得大家抬不起头。倔道人带头燃起火把,沿小道遍山寻觅,乐逍遥听着他们在外面嘶声喊叫,就是不敢出来。后来,厉批风发现他瑟缩在悬崖边石缝中,饿得奄奄一息,不禁生出怜惜之意。

“师弟,以后谁欺负你,大师兄帮你作主就是,但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做,师父、小师妹,我们大家都会伤心的。”

他背起乐逍遥,“别怕,师父若要责怪,我代你受罚好了。”

那个寒夜,乐逍遥才知道,人不可貌相,大师兄其实是冷面热肠人。

找到乐逍遥,大家都松了口气,倔道人也没责怪,他重重哼了一声。

“下次再敢这样,我打断你的狗腿——到厨房吃饭去吧!”

自那以后,厉批风对他关照颇勤,温切月和那帮师兄们再没欺负过他。每年大较,乐逍遥被揍得鼻青脸肿,那是他自己练功不勤,自找的。

很长一段时间,他对青城派师兄们没有好感,后来细想,青城师兄们面恶心善,对他还是挺不错的。

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无论如何都会欠点什么。

不知不觉中,乐逍遥已经欠下青城派的情,这份情成了他的负担。

大师兄厉批风很勇敢。在他而言,师父的话就是绝对真理,倔道人指东,他决不会往西。他满身的伤痕,苦行僧似的自虐,都是为青城派付出的代价。现在,他生命垂危,再也不能拖了!

乐逍遥决心孤注一掷。

“你们看好大师兄,我跟三师兄出去想点办法。”

他和温切月摸至山腰,来到熊熊篝火旁。通明火光中,武林联盟的斗士们正枕戈待旦,为即将迎来的大捷兴奋不已。营帐旁边,几个气度雍容的年轻人正高谈阔论,个个显得神情激昂、豪兴逸飞。

乐逍遥轻声分咐:

“如果跟他们发生冲突,你千万别再出来。我死之后,你就是掌门师兄。三师兄,你记住我的话:青城派需要休养生息,再也不要妄自在江湖称雄了……”他躬身窜了出去。

篝火边,几双明亮而充满敌意的眼睛死盯着他。

“你就是乐逍遥?”

乐逍遥问:“谁是这里的主事?”

一个气度沉稳的年轻人站起来。

“我是武当剑公子,这几位都是峨眉崆峒的好朋友——你是来投降的?”

乐逍遥笑起来。

“我想跟你赌一局。我输,任由处置;我赢,给我一点金创药,今晚暂时让我们喘口气。天明以后,容我跟你们商量罢战之事。”

“想当初,倔道人气焰熏天,何其跋扈,他给我们一点喘息之机了吗?”

剑公子冷笑,“事到如今,你们已成瓮中之鳖,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乐逍遥道:“我师父已死,什么旧恨都可放开了。为活着的人想,何不消弭纷争,和平相处?”

“你现在执掌青城门户?”

乐逍遥点头,“所以,你应该相信我。真要逼得太急,免不了鱼死网破,那对大家都没好处。”

“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能威胁到谁?”

剑公子盯了他一阵,忽然叹息:“就算我放过你,只怕别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为什么?”

“因为你是青城派的人。凡是青城派的人,我们都不能饶恕!”

“许多罪恶,都是我干的,与青城派何关?”

乐逍遥脱掉道袍,“现在我不是青城派的人了。放过青城派,有什么仇怨,不妨冲着我来!”

——他们不会跟你打,人家要依多为胜啊。躲在灌木丛中的温切月见此情景,忍不住暗自切齿,一阵悲伤:师弟,你太傻了!

“冲着你这份胸襟气慨,我真想跟你过过招。”

剑公子微微一笑,“但是,我不会上你的当。既然你送上门来,我们只好让你横尸此地,以为后来者儆戒!”

他呶了呶嘴。

那几个早已不耐的年青人扑上来。乐逍遥拔出长剑,“现在开始,我的所作所为,均是个人行为,与名声大好的青城派再无牵涉!”

这种拼命毫无公平和理性可言,七八个丰衣足食、精力充沛的青年高手一拥而上,饥疲交瘁的乐逍遥象一叶扁舟颠簸于刀风剑浪,眼见得这是一场自寻死路的垂死挣扎。

温切月看得血脉贲张,他趴在荆棘丛中,把自己的手背咬得鲜血淋漓。小师弟,你这是何苦?大不了我们拼着一死,也算对阴间的师父有个交待!

篝火边厮杀越来越险,乐逍遥明明困在笼中,这么多人偏偏制不住他,非但如此,随着剑锋挥舞,剑柄敲击,年少气盛的各派高手接二连三倒下,这场打斗的局面突然发生逆转。

“你们退下!”

目高于顶的剑公子见势不妙,只得亲自接战。他不信,这个行将倒毙的家伙真能经得住雷霆一击。

人们腾出一片空地,两柄剑龙吟虎啸,交织一起,斗得片刻,剑公子大喝如雷,舞出炽烈的剑光,乐逍遥挥舞长剑,侧身钻进铮铮剑气中。突然之间,剑光倏停,喘息如牛,盛气凌人的剑公子已被乐逍遥抵在松树边,锋利的剑刃压在喉间。

那一刻,温切月看得热泪盈眶。把小师弟佩服到五体投地。

“好剑法,可以说达到变化无端的极至——可惜,实在可惜!”

剑公子面无惧色,迎着乐逍遥锋利的目光,“别磨蹭,你杀了我吧!”

“现在我有没有资格跟你平等谈判?”

“你讲。”

“青城派再也经不起你们的围追堵截,请你放他们一马。五天之内,我在青城山下向你们赎罪。”

剑公子直视他的眼睛,“擒虎容易纵虎难,谁敢保证你青城羽翼丰满之后,会不会故态复萌?”

“我是新任掌门,我决不让青城派在无谓的杀戮中自取灭亡!”

乐逍遥收起长剑,虎地跳出圈外,“我师兄命在旦夕,告辞!”

“且慢!”

剑公子喝住他,从贴身处取出一个青色瓷瓶,“这是我武当圣药,希望它能救你师兄一命。”

“五天后,我在青城山下恭侯大驾。”

乐逍遥躬身致谢。

“你在如此凶险的境地中也没伤我们的人,足见你一片至诚。乐兄,我欠你一次情,若有机会,定当厚报!”

剑公子默默看着他,复杂的表情让人难以揣摩。

赶回山洞,众师兄神情沮丧,七八个青城弟子正围着厉批风失声痛哭。

——即使是武当圣药,也敌不过人世无常!

乐逍遥愣在当场,豆大的泪珠无声滴落。温切月偷窥着面目憔悴的小师弟,想到他为平息争端而付出的努力,以及为取药而付出的艰辛,倍感冥冥天意的可怕威力,他跪在大师兄身前,将满腔悲愤发泄在泉涌的热泪中。

悲恸之余,武林中最惊心动魄的内涵以血淋淋的印象凸现在青城弟子们心头:无休止的争斗,成功或者失败象一场荒唐春梦流过眼前,最后只能化作面颊上抹不干的一掬热泪。

厉批风一死,青城弟子感到心里许多东西正在崩溃,正在坍塌,深沉的绝望中,仿佛有新的东西在沉闷中悄然博动。他们理不清心头滋味。

天亮时,山脚下阒无人声,剑公子信守诺言,自行撤围离去。

青城派躲过灭顶之灾!

﹡ ﹡ ﹡

乐逍遥带着幸存的青城弟子回到山里,他们遍体鳞伤,已经心力交瘁。刚拥进道观,许多人就跌坐地上,或者吞声饮泣,或者呼呼大睡。

柳儿惊讶地看着这些残兵败将,眼里掠过一丝惊恐。

“师父呢?”

乐逍遥倚门喘息,不敢回答。

温切月掩面失声,“师父、大师兄、六师弟、还有……他们都战死了……!”

柳儿差点淹死在泪水中。

小屋里,柳儿听乐逍遥简述一路经历,开始,她显得很认真,听到后来,她变得心不在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变得昏浊,变得不可捉摸。

待乐逍遥讲完与剑公子达成的谅解,柳儿圆月般的脸凝结寒霜。

“这么说,师父尸骨未寒,你就背叛了他,不但出卖自己,还把我青城派的侠义精神拿去做了肮脏交易?”

“这话从何说起?青城派在江湖上激起公愤,并不都是人家的错啊!师父要我把青城弟子带回来,大约也是因后悔而盼我妥为善后。只要我们不妄想称霸武林,别人也不敢轻易冒犯青城——你当我姓乐的是那种出卖师门的小人么?”

“那倒不一定。”

柳儿冷笑,“你在江湖中打杀那么多人,人家怎会让你平安归来?师父把青城派交到你手里,当真是油蒙了心!你若是小人、坏人,都不会象一个叛徒那样令我痛心啊……”

柳儿哭得象闺中怨妇,乐逍遥想拉住她,激怒中的柳儿厉声喝道。

“放开,我不想弄脏清白的身躯!”她扭头跑开。

乐逍遥懵了。

想到天亮后还要跟剑公子作最后了结,他和衣躺在床上。

刚倒下,他就睡熟了。

半夜,柳儿一身冰凉地站在床前。

“我要跟你谈谈。”

乐逍遥翻身坐起,“柳儿……”

柳儿冷眼看着他,“我们到外面去。我不想在这里冲撞师父的在天之灵!”

乐逍遥跟她走出去,来到后花园中的木槿花前。当年,在这株木槿花下,柳儿露出那种怂恿人轻薄的神色,让乐逍遥吻了她。花前月下,两颗心曾在这里碰撞出最为原始的激情。

还是这株花下,如今却涉及到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

柳儿单刀直入。

“我骂你叛徒,你为什么不敢解释?既然你是我丈夫,我就要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

乐逍遥摇头苦笑。

“你正在火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我想,用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我的心……”

“别用这一套来唬人——我已经不是小孩了。看来,你已经无话可说?”

乐逍遥避开她的盯视。

“我还有点急事,如果我能……不管我回不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他转身要走。

“四哥,临走之际,你就不抱抱我?”

柳儿在后面轻声问。

这声“四哥”顿时勾起无限往事,乐逍遥停住脚。暗淡的夜色下,他恍惚看到柳儿那种鼓励人放肆的媚态。他扑上去,两个身体紧紧搂在一起。

情迷智昏的温馨中,仿佛有一股比冰更冷、比火更烫的东西横贯体内,乐逍遥从未经历过这种异样的感觉。他痛苦地皱紧眉头,看着柳儿从容后退,看着她手上那把鲜血淋淋的尖刀。

“你……这是干什么……?”

柳儿冷若冰霜,高居临下地盯着他,象对待一只待毙的癞狗。

他无力地倒下,他觉得不甘。沉痛和冤屈随鲜血狂涌,夜色般的黑暗渐渐模糊他的视线。他挣扎着,喘息着。

“求你一件事……叫温……师兄把我背下山……”

柳儿微露一丝冷笑,他的挣扎让她感到复仇的快意。

“剑公子他们在山脚等我,我若不去,青城仍无宁日……”

柳儿哼了一声:临死还要骗人,死不悔改的叛贼!

乐逍遥终于断气。他两手深深插入地下,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盯前方,仿佛为不能亲自赴约而深深抱憾……

柳儿毕恭毕敬跪在湿地上。

“师父,我亲自杀了青城叛逆,以慰您在天之灵!”

这时候,她觉得自己为师门、为师父、为自己也不甚了解的千年道统作出了最大牺牲,她虽然用从没杀过人的手杀死自己的丈夫,但这颗纯洁的心灵崇高到极点。

“师父,您可以安息了!”

柳儿陶醉着……

随着轻轻脚步声,三师兄温切月来到后院,“小师弟,小师弟……”

柳儿站起来。

“他在木槿花下。”

温切月见她气色不善,顿时笼罩不祥预感。

“你……你把小师弟怎么啦……?”

“这个师门叛贼,刚才我亲手杀了他!”

柳儿的神情,活象刚刚踩死一只臭蟑螂。

温切月扑到木槿花下,抱着乐逍遥的身子怆然失态。

柳儿哼了一声,“你哭什么?这种人值得你伤心痛哭么!”

温切月野兽般跳起来,对这个平素敬若天仙的意中情人竟不假辞色。

“天哪!瞧你干了些什么?小师弟为了保全青城,受的委屈还少,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为了保存我青城最后一点实力,他不惜脱掉道袍,将青城派造下的罪孽统统揽在自己身上,天亮之前,他就要去跟剑公子他们作最后了断,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杀了他?亏你说起来不脸红!你才是我青城派最大的罪人……”

他趴在地上,痛悔悲愤的泪水跟乐逍遥的鲜血混结一处。

柳儿抬头,众多师兄不知何时赶来,他们满脸悲戚,默然无声地看着她,这目光里有些东西让她受不了。小公主的自尊心受到重创。

温切月抹掉眼泪。

“五师弟,青城的命运交给你了,望你吸取教训,好自为之。”

他背起乐逍遥的尸身。

五师弟问:“三师兄,你非去不可吗?”

温切月露一丝苦笑,“小师弟未竞的事,总得有人将它办完吧。”

他义无反顾,消失在即将逝去的夜色中。

乐逍遥躺在初现的曙色下,脸上仍保留一丝不肯相信人间舛误的纯粹和坦然。

“温兄真乃信人!”

剑公子和各派高手在尸体旁伫立良久。

“温兄,依我看,这是乐兄生前唯一放不下的牵挂之处,我们就将他安葬于此吧!”

诸事完毕,剑公子跪下来,跪在简陋的土坟前。

“乐兄,我说过,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们今天并不是来跟你打架,而是要与青城派结盟,结成生死之交。我以为,如果我们联袂出击,在波诡云谲的江湖间共创一番事业,将是多么令人欣慰的快事,谁知天妒英才,你竟先我而去。乐兄,你的仇人本是我的仇人,但我却不能替你报仇,你泉下有知,就原谅我吧……”

他诚诚恳恳磕了三个响头。

“乐兄,你请放心,今后青城有事,只须递个信来,小弟不敢不尽心尽力。兄弟们,大憾已铸,叹复何益,不如去休!”

他把一块武当铜牌交到温切月手里,带着那群江湖豪士走了。

远处,传来剑公子似狂似癫的歌声:

“……说什么快意恩仇,叹英雄白骨苍苔……云结就心间愁闷,雨少似眼中泪珠,风做了口内长吁……”

虽然付出生命,乐逍遥的心愿总算有一个圆满的了结。

温切月独自站在坟前,他在反思往昔发生的一切。

无限伤怀之际,忽听一人吃吃傻笑,沿山径跑来,几个青城弟子在后面追赶。

“小师妹,快回来!”

“我对不起丈夫,却无愧于师门。什么人不好当,他偏要当师门叛徒,死得好,死得妙,我喜欢那血的颜色……红得象我的嫁衣……”

——那是青城派的小公主柳儿!

刹那间,温切月如遭重击:柳儿变成这样子,何尝不是人世间另一桩惨事。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逼出他许多决不轻弹的血雨泪珠。

他不知将如何面对这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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