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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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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香暗渡

第一章雨夜

已是黄昏,大雨仍未停歇。天色阴晦,犹如一张巨大的捅不破的黑幕。

沈孤芳枯坐在茶楼上的角落里,想着刚刚离去的未婚夫许空谷。想到他前往参加十年一度的峨眉山金顶竞技会前,为了看自己一面,历经一夜冒雨独行的辛苦,沈孤芳心中柔情无限。

看着那雨,又想起此行自己的任务来,心中暗自担忧——瞧这般大雨,山道多被冲毁,她,今日还能赶来么?

夜色渐渐降临,还不断有人拥入小镇。到最后,不仅客栈,就连茶楼酒肆里都塞满了人,江湖人!整个小镇折腾到三更时分,才终于安静下来。

沈孤芳看着空空的长街,开始有些烦躁:“她怎地还不来?难道大雨冲毁了山道,她另改道了?”

镇东口又传来了马蹄踏在青右板上的脆响。

刚刚安顿下来的人们都从门窗中探出头来,此时各店中连坐的地儿也没有了,大家都想瞧瞧如此雨夜来人还能到哪里落脚。

满天剑雨之中远远现出了一抹鲜艳的红色,却是一辆簇新的油壁香车,新漆了朱红油漆,被二十余披蓑戴笠的黑衣骑士前后左右团团护着不紧不慢地行来。香车前插着一面海蓝底子黄金色太阳的旗帜。

沈孤芳识得此乃中原第一大镖局“四海镖局”的镖旗,领头的六旬老者正是总镖头宋铁原。只是宋铁原已好些年不行走江湖了,这次怎会亲自出马押镖?沈孤芳冷眼瞧着,心中也十分好奇。

却见这队人马径直行到了悦来客栈前。掌柜的赶紧去开了后院的门。那后院十分宽敞幽静。四个骑士纵马进院,开始楼上楼下地挨个检查房间的陈设,行动甚为仔细。

沈孤芳暗暗奇怪之际,宋铁原率众驶入了后院。院门随即紧闭,落上了门栓。

屋梁上有人笑着道:“呵呵,还是让老子瞧瞧,这车上究竟装的什么……”却是一尖嘴猴腮的年轻汉子,正用脚勾住屋檐,偷看那后院动静。

“咦,怪了,这车上装的镖货居然是一顶轿子——老子活了这大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华丽的轿子……”

沈孤芳的心怦然一动,目中精光闪烁——难道,她,已来了?

“啊!”的一声惨呼。那长脸汉子突然从梁上坠落,捂着左耳,鲜血直从指缝中往外冒。

宋铁原的声音冷冷地从院中传来:“再敢偷窥,就留下你一双招子!”

却见那长脸汉子的左耳已被锐器贯穿,留下铜钱大小的一个洞。自知理亏,又万不是宋铁原的对手,他只得自掏伤药来包扎了,悻悻地嘀咕:“你四海镖局号称中原第一镖局,但在‘春秋笔’眼中却也不过尔尔,本期《武林春秋》,你宋铁原还是仗着给江淮灾民捐了十万两银子才在‘武林杂记’这一章中占据了巴掌大小的一块位置!”

“春秋笔”三字一出,犹如水滴油锅,人群立刻炸开了。

“兄弟,莫非你已买到了本期新出的《武林春秋》?”

“这位大哥,在下乃梅花门弟子,敢问本期《武林春秋》上可刊载了敝门去年中秋之夜的惨案真相?”

“本届金顶竞技大会,《武林春秋》可有对参会者的评点?”

长脸汉子道:“各位大侠说笑了,我哪能未卜先知,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那宋铁原虽是中原第一大镖局的总镖头,又哪来的十万两银子捐给灾民?”

在场诸人俱都露出失望之色,回到原位坐下。

沈孤芳盯着那长脸汉子看了一阵,心中甚是诧异。宋铁原向灾民暗中捐资十万白银,乃是本门好不容易才调查到的秘事。由于一直未能查出这笔善款的来历,师父在看了样稿之后连呼可惜,编印本期《武林春秋》之时,才将这一重大新闻降格安排在了“武林杂记”这一章中。可本期《武林春秋》要明日方才开始发售,此人怎能提前知晓上面所刊内容?

此时大堂中人声重又鼎沸,话题则由四海镖局的神秘镖货转往了“春、秋笔”。

“这每期《武林春秋》一出,必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惧、有人愁。有人沉冤得雪,扬眉吐气;有人丑行被揭,颜面丢尽。真算得咱武林中的一面照妖镜了!”

“这‘春秋笔’神出鬼没,常有惊人之举。也不知这期《武林春秋》上会记载哪些轰动武林的新闻?”

“《武林春秋》上所刊载的新闻十分博杂,要采集那么多翔实无误的信息,也不知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财力。这‘春秋笔’定是一个极为庞大的神秘组织,否则又怎能有如此大的手笔?”

沈孤芳在一旁微笑着旁听,心思却一直放在了旁边的后院。院中开始还有一些嘈杂的声响,但很快便已安静下来,想是都已就寝。他心中暗道:“若宋铁原押送的神秘‘镖货’真是我要等的那人,那可巧得很了,除了完成原定任务,还正好将那十万两白银的来历也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又听众人闲话了一阵,渐觉无趣,她长长打了个哈欠,也回房歇息去了。

第二章尤物

天刚蒙蒙亮,黎明的曙光斜映在窗纱上。沈孤芳凝神细听,客栈中十分安静,想来众人都去抢购《武林春秋》了。后院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马儿嘶叫声,想是四海镖局的人正在整装待发。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但沈孤芳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芳儿,此行着实惊险,但为师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调查快活王,揭开这个武林中流传已久的神话,是为师多年心愿,一切就全靠你了!”临行前,师父的话又在耳边萦绕。

快活王是武林中这三十年来最具传奇色彩的武林名宿之一。他的姓名来历至今仍迷雾重重。二十年前,正逢武林十年一度的盟主公选大会,二十五岁的他突然现身会场,一月之内竟连败数十位武林高手。原来,他已将武林中最难练的嫁衣神功练至了第九重的最高境界,一时间,举世皆惊。未料他却在与老盟主临战前夜,突然挂冠而去,只在擂台旁的石柱上以指留下八个深达寸许、龙飞凤舞的大字:人生如梦,快活为王!

自此,人皆呼其快活王,他便也以快活王自居,在欢乐谷斥巨资建立了穷奢极侈的快活宫。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贪享声色,往往微服出行,四处寻访绝色美女。数年之后,其快活宫中据说连普通宫女都有沉鱼落雁之姿。

但十年之前,不知为何,快活王突然解散门客、遣尽姬妾,一人一骑萧然出关。曾经的雕梁画栋,如今已是蛛网蒙尘。

有传言说,快活王的突然出关,乃是为了一个女人。其崛起与没落,实是武林中这三十年来最大的秘密之一。武林中唯一能与快活王声名相若、实力相近的便是被称为“梅妻鹤子”的沈梅鹤。

沈梅鹤之母乃圣人孔丘的嫡系后代,其父却是一代“武圣”沈独行的独生儿子。沈梅鹤身兼文武二圣之血统,将各种技艺之精髓融会贯通,尽都化入武功之中,其在武学上的造诣不亚于当年的“武圣”。

高处不胜寒,只因眼界太高,沈梅鹤终生未娶,隐居鲁西,只在居处遍种梅花,驯养仙鹤,终日以赏梅戏鹤为乐。因此,江湖人称“梅妻鹤子”。

只是,沈梅鹤的家世来历十分清白,远不及快活王那般神秘诡异。

数日前,师父突然接到一个奇异的密报:快活王要重出江湖了!

报料人说,那个传说中把快活王迷得神魂颠倒、甘愿抛弃一切的神秘女人的确存在。她虽在关外陪着快活王,却一直有一个未了之心愿。现在她突然决定独自回中原了却心愿,快活王此前结下的宿仇旧怨,都已闻风而动。为保护这位红颜知己的安全,快活王已花重金请了保镖沿途护送。

想至此,沈孤芳心中禁不住热血沸腾。能受命调查快活王这种级别的武林名宿,无论成败,这本身就已是身为春秋门弟子最大的荣耀。

“如果消息可靠,则接近那个神秘的女人,是接近快活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他虽然性情暴戾怪僻,但却从来不杀美人……芳儿,为师一生也算阅人无数,但除了多年前为师曾邂逅的一人,你算得为师这一生中见过的第二个堪称绝色的女子……”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如奇花初胎般明艳照人的脸,想起师父的话,心中一又是羞涩又是好奇:如果那报料人所言属实,那个能让阅尽人间春色的快活王痴迷至此的神秘女子,该是怎样的无双尤物?自己和她比起来,究竟谁更美?而师父当年邂逅的那个绝色美人又是谁?

师父也同快活王一般,乃这武林中最神秘之人。他创建的春秋门,门下弟子各有所长,其势力遍布武林,对整个江湖局势的影响不在快活王之下。自己虽由师父从小收养,却从来没有见过师父的本来面目,对师父的来历身份也一无所知。若有一天,师父肯将自己的故事在《武林春秋》上和盘托出,对江湖的震动之剧只怕更是难以想象。

正浮想联翩,只听后院的响动声大了起来,显是镖队即将出发,忙停住思绪,匆匆易容下楼。

根据报料人所说,那神秘的快活王妃定会在昨夜来到这小镇,于今日顺江南下。快活王若要为王妃请保镖,宋铁原自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后院的门“嘎吱”一声开了,骑手们拥着那辆豪华马车慢慢驶了出来。

沈孤芳背了行囊,远远地缀在后面,听到钱庄方向人声鼎沸,定是那新版的《武林春秋》已运到了。

一个黑衣镖师满头热汗地纵马赶了过来,急促地道:“总镖头,出大事了!西蜀赵掌门刚刚自尽身亡了!”

宋铁原大惊:“却是为何?”

镖师呈上一册《武林春秋》:“总镖头看后便知!”

宋铁原接过快速浏览了几页,面色大变:“去年那梅花门的惨案,真凶竟是赵由?这赵由平时颇有侠名,怎会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镖师道:“《武林春秋》上所载之事从无虚假,此事也定然不差。”

众镖师和趟子手们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宋总镖头,且把那《武林春秋》拿一册来与妾身一阅!”马车上突然传出一句温柔的女声。那声音清清柔柔,软软绵绵,如糖里裹了蜜。

沈孤芳的心一阵狂跳!她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女人能有如此美妙动人的声音,也从来不敢相信,一个女人仅凭声音,就可以如此引人遐思。

宋铁原应了一声,下马行至马车前,双手将《武林春秋》递至帘幕前。帘幕微微掀开了一角,伸出了一只手。

沈孤芳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啊,瘦而无骨,丰不见肉,十指纤纤,就如一枝空谷幽兰,似乎还隐隐散发着馨香。只是那莹润的肌肤却有着异样的白,宛如冷玉所雕,泛着淡淡的清冷的月光。

只一瞬,那手拿着书缩了回去。

沈孤芳定定心神,绕开车队,朝码头而去。码头边停着数艘大船,其中最豪华的一艘已被四海镖局提前包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看着沈孤芳递来的一锭五十两的大银,船主“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一把将银子塞入袖中,改口道:“只你一个读书人倒也无妨。待镖局的人来后,我只说你是我的远房侄儿便罢!”

少顷,车队已至码头。那马车做得十分精巧,拆装都十分方便。几个镖师将车拆分搬上了船,而马车中果然还放着一顶极为华丽的软轿。那软轿富丽堂皇,一看就非民间之物。

趟子手中走出了四个身形苗条的清秀少年,抬起了软轿。沈孤芳这才注意到,这四人也都和自己一样是女扮男装。不由暗骂自己大意,竟没看出队伍中还夹杂着快活王的人。且看那四个婢女的举止,显然个个身手不凡。

软轿直接抬进了舱中。一路上,那快活王妃却始终没有踏出中舱一步。舱中光线阴晦,江风卷起重重帘幕,一道娟好的暗影时隐时现,却只是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宽阔的江面渐趋狭窄,两岸青山越走越近,渐如两只半开半合的手掌,满天阳光也都被阻在了山外。再行得一阵,那江面越发狭窄,往上望去,天只狭长一线,两岸青山怪石嶙峋,阴风扑面。

若要拦江打劫,此处正是绝佳地势。沈孤芳心念刚起,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狭窄的江面上竟隐隐有两条黑线,那黑线越来越粗,竟是两条粗如儿臂的铁链横卧江面。

船主大惊,疾呼众水手落帆减速,那船直行至距铁链前两丈开外才堪堪停住。

一众镖师早已瞧见,不待吩咐就已四散分开,占据了船头船尾各个有利地势。

沈孤芳趁宋铁原忙于观察敌情时,展开身形,悄悄潜入了前舱。

隔着两道纱帘、一道珠帘,可隐隐看到中舱靠窗处侧坐着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那身影犹如嵌在夜空中的一弯明月,孤独、安静、皎洁。

四个婢女正在低声劝说:“这软轿是王爷特为姑娘定制的,姑娘还是上轿中暂避一下吧,不要辜负了王爷的一番苦心。若是姑娘出了什么差池,奴婢们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呢?”

奇怪,婢女们竟不称那神秘女子“王妃”而称“姑娘”,那这女子与快活王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特殊的关系?

快活王妃道:“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咱们现在江中进退不得,如果连宋总镖头都保不了我的周全,这轿子纵然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也须救我不得。咱们且静观其变吧!”她的声音依旧那般独特,美妙而平静,毫无惊惶之意。

沈孤芳却只有苦笑了。原想这王妃毕竟是快活王的红颜知己,武功再低也足以挡得江湖上一流高手。不管来敌如何强势,有自己相助也定能全身而退,不料她竟丝毫不会武功!

舱外,宋铁原雄浑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不知是哪位朋友在此相候,何不出来一见?”

两岸上顿时都响起了回应的人声,隐隐有上百人之众。

“在此恭候的朋友可不止一位,不知宋总镖头想见哪一位?”

“若在平时,咱们兄弟决不敢对宋总镖头不敬。但你这趟镖委实太诱人了!快活王虽隐居关外多年,却仍是咱武林首富。他就算拔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还粗。少不得要借你这趟镖,向快活王换取后半辈子的快活了!”

“当年快活王纵横武林,玩弄天下群雄于股掌之间。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也不管是已许了人家还是已嫁作人妇,定要千方百计引诱到快活宫去,玩弄个一年半载之后,却又弃如敝履。也不知害得多少女子名节扫地,又害得多少豪杰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咱们现在正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望宋总镖头成全!”

沈孤芳听得连连摇头,心中暗叹:“快活王啊快活王,你当年卧柳眠花、自在享乐之际,可曾想到过今日?”

岸上有人淫笑道:“宋总镖头,你且留下那快活王妃,咱们就放你们过去。你放心,咱们怜香惜玉之心决不会逊于快活王!”

宋铁原将手中铁枪一横,怒喝道:“住口!有种的滚出来!”

青山之间突然现出了一面鲜艳的红旗,旗帜一挥,两岸怪石背后突然伸出了百余张强弓硬弩。那箭头上不是抹了剧毒,便是绑了松油。宋铁原一见之下,已是满头冷汗。沈孤芳也是脸色大变,这伏击之人心肠恁地歹毒,竟要置满船五六十口人于死地。

四个婢女见势不妙,不由分说强行将那王妃架起塞进了轿中。

此时岸上旗帜挥动,已是箭如雨下。众镖师都是四海镖局的精锐,手中兵刃舞得密不透风,交织成一道道密集的防护网。但那弩箭力道甚强,不一会儿,整个舱板就已被射成了蜂窝。

沈孤芳鬼魅般掠来,扔进两面巨大的马车厢板,喝道:“快躲到板后去!待我将敌人引开,你们便找机会跳江逃生去吧!”但紧跟着,又是数十支火箭飞来,整个船顿时化成了一片火海。眼看火势越来越大,非人力可挽救,又不断有镖师因分心救火而被毒箭射伤。朱铁原守护在轿前,分身乏术,脸色惨白。

快活王妃在轿中道:“宋总镖头,事已至此,你还是把妾身交给他们,叫他们住手吧!”

宋铁原怒道:“王妃说的什么话?今日四海镖局的人就算死绝了,也决不可能弃你于不顾。我宋铁原早知这趟镖不好走,所以在接下快活王那十万两谢银之时,就已备了必死之心!”

沈孤芳刚救下水手正赶来相助,远远听见两人对话,心中一震:“原来宋铁原捐给江淮灾民的十万两善银,竟是快活王预付的这趟镖的酬金!这快活王好大手笔!”

脑后传来毒箭破空之声,沈孤芳头也未回,反手一抄、一引,一招移花接木已顺着那支毒箭的来势将力道引向了对岸,只听岸上传来一声惨呼,一名弓弩手已中箭。毒箭不停射来,她依法炮制,瞬间岸上已有三名弓箭手被自己同伴的箭射伤。

宋铁原双眼血红,将长枪一横:“这位朋友好俊的身手,想不到老朽竟看走眼了!”

沈孤芳不及答话,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中箭倒地的几个伤者:“这瓶中装的‘冷香丸’可解百毒,服药后七日内不得食荤腥与烈酒。”转头对宋铁原道,“情形紧急,你让她们四人抬轿,我在前,你殿后,挡住两岸箭雨,大家并肩子朝岸上冲,我已看过地形,左岸更好落脚!只要咱们一走,船上之人反倒安全!”

宋铁原冷笑道:“你来路不明,身份可疑,我凭什么信你?”

“我信他!走!”快活王妃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沈孤芳心中一热,也不多言,顺手解下腰带,跃上了那拦江铁链,迎着箭雨冲了上去。四个婢女抬起轿来跟上,宋铁原也只得殿后。

沈孤芳脚一沾地,手中腰带顿时化作了长长的软鞭,一阵狂风骤雨似的横扫、斜劈,将二十余个弓弩手打得七零八落,杀开了一条血路。

沈孤芳道:“宋总镖头,你护送王妃先走,我来断后!”

宋铁原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也未言谢,护送着王妃快速离去。那山道甚是狭窄,宽不过三尺。沈孤芳从背上包裹中又抽出一柄软剑,左手以带为鞭,右手持剑横立,长短兵刃左右开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守了半个时辰,眼见宋铁原等人已踪影全无,江中大船上的火也都被陆续扑灭,沈孤芳笑道:“坏了各位好事,抱歉抱歉,在下另有要事,失陪失陪!”转身几个起落,已将追兵抛得远远的。

第三章同舟

转过几个山头,已远远看见了宋铁原等人正向前疾行。沈孤芳心中一喜,正要出声呼唤,忽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那笑声虽轻微,却似就在耳畔响起,一惊回头,但见林木森然,哪有半点人影?

“你是谁?意欲何为?”是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

沈孤芳转了几转,不知此人藏身何处,那声音却清晰地直传人耳膜,凝神细听,只觉那声线遥远得犹如天上传来,却辨不清来自何方,心中骇然,是什么人能将千里传音之术练至如此登峰造极之境?她沉住气,放缓了脚步,暗自戒备。

那声音不疾不徐地紧随在耳畔:“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何意图,赶紧速速离开,否则悔之晚矣!”

沈孤芳一时间也猜不透此人意图,道:“恕难从命!”

那人冷笑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那点儿微末功夫也想来趟这趟浑水?”

背后一阵劲风袭来。那劲道是如此强劲,她早有准备,却不敢硬接,身子斜掠而出,未料那股劲道竟也跟着偏移了方向,只听“咯”的一声硬物击在骨头上的脆响,随即左臂上传来一阵剧痛,竟是一支竹箭。

痛过之后却是一阵酥麻,那箭上竟还染了毒。沈孤芳赶紧停下脚步,闭住伤处四周的穴道,心中大骇:“此人功力深不可测,纵要一箭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却只射中了我的左臂,且力道刚好,箭头只射入了我的肌肉刚刚触及臂骨。”仔细一看臂上所中竹箭,似是匆匆削就。

那人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马上离开,解药我立即奉上。”

沈孤芳道:“看来你和适才那帮拦江凶徒并非一伙,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逼我离开?”

那人道:“你休多问,此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否则泥足深陷,再要抽身只怕不易……”倏地住口,似乎被什么突然打断。

沈孤芳凝神细听,才听到山林的另一侧有轻微的脚步声正疾奔而来,原来那人功力远在她之上,提前便听到了异常动静。

那人匆匆道:“你若五日内不服下解药,你这手臂便废了,我再给你五日时间考虑。你切切不可向他人泄露我之事,否则我定取你性命。”随后耳畔一片静寂,那人已悄无声息地遁去。

沈孤芳未料那人竟如此担心被人察觉,心中一片迷茫。此人是谁?为何而来,因何而去?要阻止自己插手此事,一箭杀了自己岂不干净?

曲折山道上转出一条人影,正是宋铁原,惊呼道:“少侠,你受伤了?”

沈孤芳只觉浑身劲力犹如沙漏般不停泄去,脑中一阵天眩地转,一跤跌倒。等她再次醒来时,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姑娘不要乱动,赶紧运功调息。”

沈孤芳默运“清心咒”内功,发现自己内力虽未失,却难以运转自如,勉强行了两个周天,只能勉力睁开眼睛,但脑中昏眩,眼前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幸而神志却渐渐恢复,想起那声音正是快活王妃的,此时她呼自己为“姑娘”,显然在治伤时已发现自己乃是女子。

王妃又道:“姑娘好些了么?伤处还疼得紧么?箭虽已拔下,但毒还未解,眼下宋总镖头正和人恶斗,也分不出身来帮你驱毒疗伤。”

突然一声闷哼伴随着哐啷的长枪落地声传来,接着传来一阵怪笑:“哈哈哈,宋总镖头老矣!看在你为江淮灾民捐资十万的份儿上,我且留你一命,回家养老去吧!”

宋铁原一声未应,良久才传来“哇”的一声呕血声,显是受伤极重。

那人笑道:“这下再无障碍了。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绝代佳人能让快活王那等风流人物也拜倒在其石榴裙下?”那人有意未施轻功,让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一步步逼近。

沈孤芳心中大急,竟一下子扶着轿壁翻身坐起。却听王妃低声道:“姑娘就躲在我身后,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动。”

沈孤芳想问她究竟如何自保,无奈无力发出声音。只听那脚步声在轿外一丈处停下,那人疑惑地道:“莫非这轿中还有机关?美人,恕在下失礼了!”一道强劲的掌风袭来,掀开了轿帘。

眼前光线一亮,沈孤芳竭力克制住脑中昏眩,模模糊糊看见眼前有一道漆黑闪亮的瀑布。待视线渐渐清晰一些,才看清是一个女子的秀发。

手无缚鸡之力的快活王妃端坐在前,正不紧不慢地用一把乌木梳梳着乌黑的秀发。她的风姿是那么优雅,仪态是那么从容,微侧的头,雪白的颈,冷玉般的手缓缓滑过黑缎般的发……

越过她的香肩,可看到轿前一丈外立着一个手持流星锤的汉子。那汉子长得高大威猛面相凶恶,虎视眈眈地盯着快活王妃,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却偏偏就没能出手,眼睛一眨不眨,神情颇为怪异……

数丈开外的密林中,那四个身着男装的婢女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探出头来,个个神情疲倦,显然都已经过多场恶斗。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滑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剑,紧张地盯着这边的局势。

空气都似已凝固,沈孤芳只觉得呼吸艰难。快活王妃却似丝毫没有觉察到眼前的凶险,一边梳理着齐腰的长发,一边曼声唱起了一曲缠绵哀婉的《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那彪悍的汉子呆呆地盯着快活王妃,浑身的劲力渐渐退去,持锤的手慢慢垂下,眼中露出迷醉之色,神情温驯得好似一只小猫,半张着一张大嘴,一行晶亮的口水滴下了嘴角也不自知……

歌声中,那持剑的婢女蹑足行来,已悄悄行至那汉子身后,短剑慢慢伸向那粗壮的颈项,那汉子却毫无反应,仍只痴痴地看着快活王妃。

沈孤芳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怪异的景象,眼看剑已及颈,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呼。这低呼声虽微,却如跌入一潭死水的一粒石子。那汉子神情一震,似已陡然惊醒。但已晚了,那婢女已手起剑落!

那汉子轰然倒下,颈上鲜血喷泉般射了一地。他在血泊中挣扎抽搐了许久,带血的手指着快活王妃,嘶声道:“妖——妖妇!”再也不动。

快活王妃低低叹息了一声,似乎甚是落寞与厌倦。

沈孤芳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已忘了伤痛。此时她的精力又恢复了几分,已可发出声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对不起;我适才没有听你的话,险些坏了大事!”

王妃慢慢转过了身子。沈孤芳突然又觉得一阵昏眩,那张脸分明就在眼前,可那脸上却似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华,越要细看,越看不真切。

她终于明白快活王妃的魔力所在了。那根本不是血肉的躯体,而是山为神、水为魂、冰雪为魄。世间艳色,至此皆化尘埃。

“那件事已过去了。”王妃微笑着,淡淡道。

在林中休养了半日,所有人都略恢复了些元气。

宋铁原伤得极重,王妃差四个婢女们用快活轿抬了宋铁原前往附近镇上求医,届时留下两个照料宋铁原,同时设法与江中脱险的众镖师取得联系;另两个则买辆马车回来,继续照原定路线行进。

经过这一番生死劫难,她与王妃迅速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感情,若能取得王妃信任,此行任务可就完成了一半。

但臂上毒伤无法解除,整条左臂都动弹不得。想起那武功高绝的神秘人五日之内定当再来,沈孤芳心中疑雾重重。

“姑娘,你我素不相识,此恩此情,杜妫没齿难忘。”王妃道。

沈孤芳这才知道这王妃姓杜,芳名一个妫字。当下顺着她的话道:“姐姐言重了。俗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与姐姐恰好同舟共渡,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杜妫喃喃道,掀开窗帘,若有所思。从她的脸望将出去,只觉天地间顿时都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愁雾。

沈孤芳不知她为何伤感,更不知自己为何也会被她这份伤感感染,道:“姐姐何故伤感?”

杜妫不答,微笑道:“你叫我姐姐?好,我便收下你这妹妹了!其实,在那船上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便知你是女子。我本应提防你可能别有用心,但不知怎地心中竟反而对你生出亲近之意。看来,你我的确有缘。”

沈孤芳俏皮地摸摸自己的脸:“怎么,妹妹的易容术如此失败么?”

杜妫道:“我之所以能识破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偷看我时的眼神与众不同。满船男人都在千方百计偷看我,但只你一人的眼神中只有好奇与欣赏,却没有欲望。”

沈孤芳不好意思地笑了,心中暗暗佩服这王妃的眼力。随后两人互诉了庚辰姓名。杜妫小字问奴,年方二十八岁,比沈孤芳年长整整十岁。

沈孤芳道:“姐姐小字问奴,这名儿莫非有何深意?”

杜妫道;“我也不知。小时候常听娘念严蕊的《卜算子》,想来我这小字便是出自那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沈孤芳不由想起了她媚杀那持锤杀手时的情景,心中隐隐掠过一丝惧意,只觉这王妃表面虽容易接近,心中却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两人闲聊了一阵,气氛渐渐融洽。沈孤芳试探地道:“姐姐此番人关,一路上好不惊险,怎地快活王竟不亲自护送?”

杜妫道:“只因我要入关了结一个多年未偿的心愿,此乃我之私事,秦大哥不便插手。”

原来快活王竟姓秦。陡然得知这一重要信息,沈孤芳心中暗喜。如今看来,那报料人所言果然属实,但此人又如何能得知这等隐秘之事?迷雾似正揭开,却更显得迷离。因笑道:“这滚滚红尘咱们既有缘相聚,我定当一路护送姐姐,助姐姐达成心愿。”

杜妫道:“大恩不言谢。若妹妹真能助我达成心愿,杜妫定有厚报。”

沈孤芳忙道:“你我既已为姐妹,姐姐之事自然就是小妹之事。”心中打定主意,若杜妫不主动说出那心愿是什么,自己便决不追问。要探人隐私,最要拿捏好分寸火候,可不能太着痕迹。

马车行了半日,一路无话。闲极无聊,杜妫拿出了一个描金檀木匣儿把玩。匣中装的却是大大小小数十个薄如绢纸的皮影,均用上等牛皮制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五彩焕然,形神皆备。

杜妫一见那些皮影,沉静如水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靥。从她的脸望将出去,只觉漫天愁雾一扫而空,明媚鲜妍,天地皆春。

沈孤芳呆呆地盯着她:一啼万古愁,一笑万古春,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子!不由想起了师父多年前邂逅的那个堪称绝色的女子,莫不就是眼前这人?

“素日里闲着无事,秦大哥便陪我玩这皮影戏,这些天我一个人在车上,也只有靠玩这皮影自娱自乐。妹妹可有兴趣看看姐姐的技艺?”

沈孤芳含笑点头,心中颇为感动。谁曾想叱咤风云的快活王,这十年悠悠岁月竟会如此这般度过?她实在想象不出,那快活王倾玉山倒玉柱陪眼前这女子玩这小小的皮影时,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一个女子,能被一个男子如此珍爱一生,夫复何求?

脑中不由闪过了许空谷那温文尔雅的面容。他是那么雄心万丈、壮志凌云,他对自己可谓一见钟情,体贴入微。但若有一天自己厌倦了江湖,他可愿放弃一切陪自己隐居山林,玩这小小的皮影戏?

正思想间,杜妫已将纱屏竖了起来。第一出戏演的却是有名的桃花神息夫人。息夫人乃东周时有名的美人,因娘家姓妫又嫁与了息侯,人称息妫。楚王贪图息夫人美色而灭了息国,又以息侯之性命迫息夫人就范。息夫人虽从了楚王,却始终不与楚王说话。因其长得“目如秋水,面若桃花”,被楚人称作桃花夫人。

那杜妫果然是皮影高手,隐在纱屏后,一人分饰数角,将这幕千古悲剧演绎得一咏三叹。沈孤芳不知不觉已看得入神。

“爱妃,你为何不与寡人说话?”

“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听着戏中对白,沈孤芳遥想息夫人一生境遇,不由幽幽一叹:“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杜妫也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皮影,神情凄伤,似仍沉浸在戏中。

沈孤芳心中突然一动:为何这出戏她演练得如此熟悉?她的名字中也有一个“妫”字,息夫人“不共楚王言”,她却不肯别人称她为“快活王妃”而要称她为“姑娘”,难道,她与快活王之间,就如同息夫人与楚王一般?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她对快活王的感情似极为复杂,既心存芥蒂,却又别有深情——

想了想,她试探道:“这楚王对息夫人真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啊!”

杜妫幽幽地道:“三千宠爱又如何?宠,便是爱么?”

沈孤芳一怔,细品这二字区别,良久道:“姐姐说得是。楚王之宠皆为满足一己之私欲,的确算不得爱。这息夫人身在楚王却心在息侯,一代红颜只能在沉默的尊严中萎谢,真可谓千古伤心人物!”

杜妫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一个女人,就算不得不与相爱之人分离,但总能心有所托,只要这一生能爱我所爱,无憾无悔,已算幸运之至。”

“听姐姐所言,话中似有深意?”

杜妫神情间泛起沧桑之意:“待我再演一出戏与妹妹看,妹妹自能领悟。”说着,从那匣皮影之中又选了一生一旦。这一出演的却是冯梦龙的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代红颜逐水流,十娘孤注一掷,却落得满盘皆输。

纱屏后传来悲泣之声。沈孤芳本已看得心如车碾,不由也流下泪来,心中却更是惊疑:这杜妫是入戏太深?还是只因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杜妫收泪道:“妹妹以为,这杜十娘和那息夫人,谁更称得上千古伤心人物?”

沈孤芳道:“二人都乃薄命红颜,这杜十娘遇人不淑,结局更是凄惨。”

杜妫道:“这十娘耗尽千斤之力,博来的却不过四两之欢。所以,这世上最悲惨之事并非不能爱我所爱,却是所爱非人。得不到固然可怜,得到了,却不值得,才是最最可悲。”

沈孤芳细细体味她这番话道:“姐姐所言甚是,妹妹受教了!”

心中已隐隐感到这杜妫似欲向她倾吐秘藏已久的心事,她感到自己仿佛正于重重雾霭之中走进一座迷宫。

第四章魔姬

一连数日,四人昼伏夜出,专走僻静小道。沈孤芳毒伤越发严重,已渐至肩上。想起那武功高绝的神秘人今夜必会出现,也不知会如何对付自己,沈孤芳心中暗暗忧虑。但双方实力悬殊,也只有不变应万变了。

下午,眼前远远出现了一道黄泥冈。沈孤芳挣扎着坐起察看地形,只觉那山冈地势险要,极易被人伏击,当即提醒众人小心。

杜妫道:“妹妹,你这毒伤一日重于一日,等下若真有意外,且不可再强行运功,否则这毒人了心脉,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救你不得了!”

沈孤芳道:“这几日姐姐对我百般照顾,我本孤儿,自小随师父长大,还从未享受过这等天伦之乐。姐姐不会武功,我说什么也要护得姐姐周全。就算死,我也是死在姐姐之前。”

杜妫冰凉的手轻轻抚过她那瘦削的面庞,眼中闪过一抹感动:“妹妹真是心善之人,你本有一瓶可解百毒的灵药,却全都送与了不相识之人,全不顾自己安危。不知你师父在何处清修,待我先送你回山去取药。”

沈孤芳道:“我这伤不妨事,待姐姐达成心愿之后,我再回山治伤不迟。”

“我这心愿……我这心愿……”杜妫喃喃道,“你一路默默护送我,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这心愿究竟是什么?”

沈孤芳心头一跳,其实,她这几日一直在运功调息,“清心咒”内力已能运转自如。那羽箭之毒虽然厉害,但以师父之能,必然能解。但她却一直任那毒伤蔓延,隐忍毒伤之苦。一是为了麻痹那暗中跟踪的神秘人,二来则是为了让自己与杜妫的姐妹情谊能在生死磨难之际快速增进。此时见一番苦心果然有了成效,她微笑道:“妹妹自然想知道的。只是此事对姐姐定然关系重大,姐姐若不愿讲,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妹妹也不便追问。”

杜妫叹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姐妹,更没有过朋友。能与妹妹相处这几日,不知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是上苍冥冥中给我的补偿?事已至此,我与妹妹已命运相连,我不妨将这心愿都告知妹妹!”

她正欲轻启樱唇,说出那惊天秘密,车已行至黄泥岗。远远又见四个彪形大汉怀抱大刀拦在路中,隐隐中组成了一个刀阵。

杜妫道:“看来这四人定非普通山匪,呆会儿我自与他们周旋,你从后门下车,见机行事。”

沈孤芳见她如此镇静,知她虽不会武功,却身怀异术,也就不再白白为她担心,点头应允。

那密林中发生的一幕果然又在重演。四条汉子均被杜妫的绝世容光和天籁之音迷得呆若木鸡,连沈孤芳慢慢走至身后也不自知。

待上了车,杜妫含笑道:“妹妹真是心慈,宁可耗费内力点住他四人穴道,也不肯伤他四人性命。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害人,人便害你。看妹妹的武功路数,乃是出自正道,假以时日必能大成。不似我只修习了些邪魔歪道之术。”

沈孤芳道:“任何一种武功技艺本身并无正邪之分,邪与不邪全在人心。这媚术姐姐又只用来防身自保,无可厚非。”

杜妫凝视着她的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叹道:“妹妹年纪虽轻,却是见识过人。但是人生体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日后自然就会懂的。”

沈孤芳心系她那未了之心愿,将话题又巧妙地引了过去:“听姐姐所言,似乎对这人生有着非比寻常的体验?”

杜妫沉默了一阵,道:“说来话长……妹妹,此事隐密之极,更涉及我娘与我的身世之秘,我能告诉你的,自都会说,不能告诉你的,你切莫追问。”

沈孤芳点头应允。

杜妫道:“我娘便是……便是那曾名噪一时的魔教妖姬!”

虽已有准备,但沈孤芳还是吃了一凉。

那魔教妖姬乃魔教第一美人,兼之身怀媚术,艳绝天下。武林中谣传她早已被正道中人联手追杀,却原来就是杜妫之母。

“当年她并未死,而是被魔教教主废除武功逐出了门墙。只因她与中原武林一名门子弟私通,且未嫁先孕。她为保情郎的性命与声名,无论教主如何逼迫也不肯说出那人的身份姓名。她独自一人流落江湖,却背负着‘魔教妖姬’之恶名,为逃避追杀,她自毁容颜,醒来后就有些疯癫了……”

“我娘带着我避入蜀中隐居。她的疯病时好时坏:好时就做些针黹维持生计;不好时则只能靠我上街卖花,换得一文半钱艰难度日。”

“我八岁那年,一个出手阔绰的客人看中了我,请了城中最好的教习,来教我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授我仪容神态、为妇之道。我娘的疯病也渐渐痊愈。六年后,那客人接走了我。那时,我和我娘才知道他姓秦名关。”

“我走后,娘便在青城后山一所小小的道观潜心修道。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秦关虽未亏待我,我竟会亏待秦关,我、我竟爱上了别的男子!”

听至此,沈孤芳道:“姐姐说过宠,并不是爱。姐姐对泰关来说,不过是他后花园中的一株奇葩,姐姐要的不是宠,而是一段冰清玉洁、生死不枉的真爱。”

杜妫眼中露出惊喜之色,叹道:“以前见过我的男子,莫不有非分之想,见过我的女子,莫不心怀忌妒,哪能如妹妹这般知我所知、想我所想。”

沈孤芳道:“我与姐姐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更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此时说这话,她已是一片真心,最初为完成任务而起的机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其实,我所看中那人,论武功,不及秦大哥十分之一,论财势地位,更是有天渊之别。但他对我体贴入微,最难得的是,他不嫌弃我曾做过他人姬妾,跪在我面前,请求我嫁给他。他对我只说了一句话:‘我,李知问,愿与杜妫一男一女一生一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若有违背,必遭天谴。那时我便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纵使为他而死也算不枉了!’”

沈孤芳只觉得荡气回肠,感动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能得觅真爱,真可谓幸运之至。”

“幸运?呵呵!”杜妫一阵大笑。

沈孤芳心中一紧:“姐姐何故大笑?难道,那李知问后来竟变了心?”

杜妫蓦地止住笑声:“我早说过,得不到固然可怜,得到了,却不值得,才是最最可悲。”

沈孤芳无言。原来果然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秦大哥对我虽好,但我不愿成为他的玩物,也不甘心只做他的宠姬。如他那样的男子,也不是我杜妫可托付一生之人……”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她越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快活王却越是迷恋她。到了第三年,他甚至已对她动了真情。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时我已碰到了那个我不该遇见的人……”杜妫幽幽一叹,“那时他正落泊,然而,他是那么自信、坚强、勤奋,那么生机勃勃,设有快活王那目空一切的狂傲,也没有快活王那看破红尘的颓糜。”

“于是,我毅然与快活王一刀两断,将所有奇珍异宝尽数归还与他后,孑然一身飘然而去。我和李知问在峨眉山舍身崖上盟誓,要‘一男一女一生一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若有违背,必遭天谴’。”

“他一心想出人头地,为自己和母亲赢回在家族的荣誉和地位。他疯狂地练武,四处行侠仗义,想为自己在江湖中闯下赫赫声名。”

“然而他总是失败,总是徒劳无功,甚至当众出丑。当有一次,他知道了秦关便是武林中权势遮天的快活王后,便开始变得魂不守舍,变得更加疯狂地练武。但我却知道,就算他这样练一辈子,也根本挡不住快活王的轻轻一击……”

“他经常喝酒,醉了之后便再三追问我:‘我是不是比不上快活王?你是不是总有一天会离开我回到快活王身边去’?”

“开始我总是耐着性子解释,再后来就只能失望地哭,到最后,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沉默。我预感到,我们爱情的堡垒已是摇摇欲坠!”

“在一次家族演武当场失手后,快活王飘然出现。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都是快活王在戏弄他。他怒红了眼,但根本不是快活王的对手。”

“而快活王给了他一个复仇的机会,只要他对我说一句‘我不要你了,你走’,他便可以任选一本快活王的武功秘笈和一件兵器。”

“而他终于带着挑好的嫁衣神功秘笈、削铁如泥的宝剑,还有一箱价值百万的珠宝,满怀悲壮、也满怀兴奋地离去了。”

“从那晚开始,我们三个人都无法回头了。一月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重又约了李知问在两人盟誓之地——舍身崖上相见。一月不见,他身上的寒酸气已一扫而光,容光焕发、气宇轩昂。沉默良久,我才问他后不后悔,他摇头回答说他会痛苦,会惭愧,会自责,就是不会后悔。快活王让他知道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到了那时候,我仍未死心,我将一张写着‘一男一女一生一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牛皮纸冒充嫁衣神功的内功心法,然后将它扔到空中,同时我也跳了下去。”

“我赌输了,他要救的是那张牛皮纸。”

第五章皮影

沈孤芳沉浸在杜妫的讲叙中,早已泪眼婆娑,哽咽道:“姐姐,你恁地傻!明知他是怎样一个人,却偏还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去试探他!”

杜妫取出一面丝巾替她拭泪,自己眼中却是一滴泪也没有,道:“我跳崖之后,是秦大哥救了我。李知问既那般想出人头地,我便成全他。所以我便要秦大哥立下重誓,随我避往关外,任他发展,十年时间足够他在武林中创下一番事业。这时我再出来揭穿他的画皮,让他声败名裂。”

沈孤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姐姐若有此心,何不求助于‘春秋笔’?若姐姐将此事在《武林春秋》上公布,那天下虽大,就再无李知问这伪君子的容身之地了!”

杜妫道:“我也有此意,只是不知如何才能与春秋笔取得联系?”

沈孤芳见时机已成熟,再不掩饰,起身一拜到底:“姐姐请恕小妹隐瞒之罪!小妹正乃春秋门下人,‘春秋笔’之弟子。”

杜妫扶起她来,嗔道:“我一直有些疑心你怎会那么巧地救下我,原来你是故意在接近我……”

沈孤芳脸上微红,道:“不错。但我对姐姐确是一片真心,绝无半点恶意。如今于公于私,我都会全力助姐姐完成这一心愿。”

杜妫道:“他并不知我其实未死,害怕秦大哥找他替我报仇,岂能安心追名逐利?必会改头换面,潜心练武。只要秦大哥一日未死,他就一日不敢公开现身。如今我重回中原的消息已在江湖上传开,他迟早会知道,那时他才有可能露出些蛛丝马迹。”

原来杜妫重新入关竟是为了报复旧情人。三人关系如此特殊,也难怪快活王不便出面。想到此行竟如此顺利,任务至此可谓已完成了一半,沈孤芳不禁心情大畅,连臂上伤痛都似已轻了几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一夜,四人便在山林间的一处小溪边扎营露宿。沈孤芳与杜妫共居一帐,各自拥着一只香枕睡了。

二更时分,一缕细微声线遥遥传来:“沈姑娘,我在你左侧林中相候。”

沈孤芳听她直呼自己“沈姑娘”,心中一沉。睁眼看时,杜妫却沉沉睡着,忙蹑手蹑脚出得帐来,往林中寻去。此时月色正明,满林斑驳。那人道:“五日之限已到,不知沈姑娘考虑得如何?”

沈孤芳道:“你是谁?为何一定要我离开快活王妃?你既一路跟踪,当已知晓我身份,我又岂能半途而废、无功而返?”

那人道:“这么说,沈姑娘是执意不肯离开了?”

沈孤芳傲然道:“不错!春秋门下,岂有贪生怕死之辈!莫说只是这一条手臂,为了自己的理想,便是抛却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人冷笑道:“探人隐私,杀人于无形,这便是沈姑娘甘愿为之舍身的崇高理想么?”

沈孤芳道:“前辈此言差矣!快活王乃武林中声名最盛之人,能左右武林局势,《武林春秋》有义务留下记载。而那李知问贪图名利,不惜卖妻求荣,《武林春秋》若不大加鞭笞,又岂能尽到惩恶扬善之职?”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许久道:“沈姑娘,我实不知该如何劝你。你最好立即停止调查此事,你可知你……你眼下不过是一只任人操纵的皮影!唉,其实,我早知你身份,我是不忍见你误入歧途而不自知。”

沈孤芳细思他之所言,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处。那人在其背上迅速拂了一掌,声音再响时已在十丈外:“我暂时将你臂上之毒压制住了,你又可数日无虞。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回到帐内,却见杜妫正睁着眼等她:“妹妹哪里去了?”

沈孤芳略一沉吟,将那神秘人射伤自己、要挟自己离开之事告与她知。

杜妫突然冷笑了一声,起身走至帐外,大声道:“哼,你费尽心机想要阻止我达成心愿,我却偏不如你之意。你以为这毒除了你就当真无人能解了么?”

帐外什么声息也没有,只一地月光如水,也不知那神秘人听见没有。

杜妫回到帐内,道:“妹妹无须担心,其实我早已改变行程,就是为了先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定能解你所中之毒。”

沈孤芳脑中念头飞转,心中忽地一动,失声道:“刚才那人是快活王?”

“不错!”杜妫点点头,神情黯然,“他说了放我回中原,任我去完成那未了之愿,却终究不肯放手。”

沈孤芳道:“也许他不是不肯放手,只是不能放心吧!”

杜妫道:“这十年来,他一直劝我放下仇恨,忘掉过去,与他好好地过这后半辈子。但他不是我,怎知我痛!这十年来,每一回想李知问那夜的嘴脸,我便觉得了无生趣。我之一生所求,终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唉!”却听帐外有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问奴,你太追求完美了——人之一生何其漫长,你为何就困在了十年之前再也走不出来?”

杜妫冷冷道:“在你们男人眼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杜妫却不愿活得如此功利,你表面上不惜一掷万金助我达成心愿,却又在暗中破坏。你当我不知道么,我重回中原之事如此隐秘,在江中拦阻我的那些仇家,又是从何得知的消息?”

快活王道:“不错,的确是我在背后操纵,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难而退。我宁可你恨我一世,也不忍看你为了十年前的旧怨,而输掉你整个未来。”

听至此,沈孤芳忍不住插言道:“快活王,你恁地虚伪!其实你和李知问都是一丘之貉……”

“轰”的一声巨响,帐外响起一棵松树折断倒地之声。快活王余怒未歇,喝道:“咄!你说什么?你竟将我与那等卑劣小人相提并论?”

沈孤芳冷笑道:“你以为你自己就高尚了么?你明知她是一个追求完美之人,却故意要撕去人性的伪装,将所有的丑陋都赤裸裸地暴露给她看!所以,害她变得如此的,不仅有李知问,还有你!其实你和李知问一样,你们最爱的人都是自己!”

帐外一片沉寂,只听得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声。以快活王之功力,竟发出如此大的呼吸之声,显然已是怒至极点。

杜妫脸色苍白,唯恐快活王盛怒之下会对沈孤芳不利,挺身护在了她的身前。沈孤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帐外,毫不色变。

只听帐外响起一阵阵凛冽的掌风,林中响起一片树木倒地之声,刹时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其间夹杂着快活王愤怒而悲伤的笑声,渐渐远去。

杜妫慢慢跌坐在地,脸色青白如玉,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这一日终于来到了号称“青城天下幽”的蜀中青城山。

沈孤芳的毒伤已蔓延至颈、胸之处,迫近心脉。她已是孤注一掷,一直不向师门求助。她料定无论是快活王还是杜妫,都不会眼睁睁瞧她毒发身亡。在沉重的观门开启之际。她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似有两人在隔壁低声交谈。

“问奴,你告诉我,那沈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修习的内功乃是‘清心咒’,与‘嫁衣神功’同为武林中的绝技。她年纪轻轻,‘清心咒’却已有了七成火候,实在罕见。”是一个女子,其声如杜妫般娇柔妩媚,悦耳优雅,只是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气息微弱。

杜妫不答,只道:“娘,怎地十年过去了,你的病仍未有半点起色?”

先前说话那女子竟是魔教妖姬、杜妫之母?沈孤芳惊得神志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而更令她心惊的是,自己所练内功“清心咒”乃师门绝学,武林中极少人知道有这门内功,她却为何如此熟悉?

那女子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乃春秋门下之人。你想利用她报复李知问,是也不是?”

杜妫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略一停顿,道,“是秦关告诉你的是不是?他知道你也能解那毒,我又只有你这里可以求助,就抢先一步来找了你,要你来做说客是不是?他、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沈孤芳不由暗自起疑,她究竟还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那女子道:“你不要怪他,他知我有病,担心耗费我的精力,特地将解药送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此次回中原来乃是欲借春秋笔之手报复李知问。问奴,你听娘一劝,放手吧。”

杜妫的声音恢复了平和,显然快活王并没有泄露她所担心的秘密:“娘,你不必再劝了。好,你要我放弃报复也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那个毁了你我母女一生的男人是谁?”

那女子喘息了一阵,叹道:“问奴,十年不见,你越发偏执了。你若知道了你爹是谁,必会想尽一切手段去报复他,这是我最不愿看到之事。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当年之事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所以你出家之时才会自号不悔真人。但你可以无悔,我却不能不恨!”杜妫冷冷道。

只听不悔真人道:“你心中装着太多的恨。恨我,也恨你爹,更恨秦关和李知问。其实,你该恨的人只有我,我才是你这一生悲剧的根源。”

杜妫沉默了一下,道:“我没有恨过你。娘,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真正爱我、对我无欲无求只希望我快乐的人。”

不悔真人哽咽道:“有你这句话,娘这一生也就真的无悔无憾了。孩子,放下过往,好好珍惜你眼前能把握住的幸福,又何苦再去纠缠报复?”

杜妫没有应声,呼吸声却变得急促,似乎胸膛也正起伏不平,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不悔真人柔声道:“别哭了,孩子。时候不早了,扶我去看看沈姑娘可好些了?她昨夜已服下了解药,也该在此时醒来了。”

一阵脚步声响,朝这边行来。沈孤芳也不便再装睡,只得睁开了眼。却见屋中光线阴暗,原来已过黄昏。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杜妫一手执着一盏铜灯,一手扶着一道姑装束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两人行至床前,沈孤芳才看清了这道姑的外貌。第一眼,只瞧见她脸上有七八道纵横的陈旧刀痕,甚是丑陋;第二眼,便发觉她的眉眼鼻唇无一不是人间极品,尤其是那一双含情妙目,顾盼生辉。

不悔真人伸出柔若无骨的手替沈孤芳把了把脉,微笑道:“姑娘所中之毒已经解除大半了,再休息几日当可无虞。解铃还须系铃人,快活王那夜被姑娘当面指斥,虽一怒之下离去,冷静下来之后,却也不能不服姑娘所言,因此送来解药,借贫道之手来救治姑娘。问奴从未有过知心朋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快活王对你很是感激,他决不会真的伤你性命!”

沈孤芳想起快活王来,心中一阵感叹。

随后数日,沈孤芳便留在观中养伤。每日无事便在观中闲逛,却意外发现这道观的建筑布局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不悔真人多才多艺,尤擅书画。书法作品中作得最多的便是严蕊那首著名的《卜算子》: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而所绘画作多乃古往今来道教中的著名人物,但眉眼神韵却极为相似。似乎不悔真人在作这些画时,心中都有着一个相同的人物蓝本。

她心中暗自沉吟,却不说破,也未向不悔真人询问。不悔真人沉疴日深,每日有大半时间都只能卧床静养,她也不便前去相扰。

数日之后,沈孤芳的余毒尽除,箭伤也已愈合了大半。这一日清晨起来,阳光明媚,沈孤芳心情大好,忍不住洗去伪装,换回了女儿装束。

正对镜梳妆,杜妫走了进来,一见她便怔住了,眼中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道:“想不到妹妹竟乃如此绝色!真是令人惊艳!”

沈孤芳羞涩一笑:“哪里比得上姐姐千娇百媚,连快活王也甘为裙下之臣。”

杜妫久久地看着她的脸,神情迷惘,似已看得入神,又似已神游太虚不知所踪。良久才叹道:“妹妹如此才貌,也不知哪位少年侠士可堪匹配。”

沈孤芳顿时想起许空谷来,面上一红,低下头去。

杜妫道:“看妹妹神色,莫非早已有了心上之人?”

沈孤芳脸更红,低声道:“不瞒姐姐,小妹早已许配人家,已定下今年七夕之日出嫁。”

杜妫便缠着追问这位“未来妹夫”待她如何,沈孤芳笑道:“他待我极好,真可谓百依百顺,每次都只我欺负他……” 杜妫幽幽叹道:“妹妹真是幸运,羡煞姐姐了!”

沈孤芳一时兴起,不知不觉讲起了与许空谷从相识到相恋的点点滴滴:“……眼看还有三月便是七夕了,届时希望姐姐和快活王能赏脸前来!”

杜妫淡淡道:“似我这等心如死灰之人,只怕与此等良辰美景不宜。”

沈孤芳从幸福的梦幻中醒来,想起不该在情路坎坷的杜妫面前如此渲染自己的幸福,有些尴尬地道:“其实快活王说得不错,若姐姐肯放下过往,与他好好过这未来的岁月,未尝不是美事。”

杜妫道:“秦大哥的确待我极好。只可惜感情好比种花,不仅要有一颗良种,更要因时制宜地种下,如今早已错过栽种之季,哪还开得出花?”

被回忆勾起的满腹甜蜜,刹那间烟消云散,室中一时陷入尴尬的寂静。

忽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声从门外远远传来:“姑娘快来,不悔真人她……她快不行了!”

杜妫一惊,拉着沈孤芳就往外走。

沈孤芳道:“姐姐,真人究竟所患何病?”

杜妫恨恨道:“还不是拜那个男人所赐!她当年被逐出魔教之时,被废去了武功,落下了虚症。这些天,她的病越发严重了。”

不悔真人躺在床上,脸色如雪,气若游丝。见杜妫来了,满脸急切,满眼不舍,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杜妫跪在床前,哽咽道:“娘,你,你还有何未了心愿,告诉我!”

不悔真人却将眼光投向了沈孤芳,艰难地道:“你不,不要……”

沈孤芳知道,不悔真人不愿以自己的性命来逼女儿放弃复仇,便只有转而恳求她,心中颇感为难,但眼见不悔真人眼中露出极为渴盼之色,心中一软,只得道:“真人放心!孤芳已与姐姐结为姐妹,自是要以姐姐为重。若姐姐改变主意了,孤芳自也不会在《武林春秋》上披露此事。”

不悔真人眼中露出感激之色,这才将眼神投回杜妫身上。

杜妫哭道:“娘,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你放心,我不是想去找他复仇,我只是想去通知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不悔真人摇摇头,眼中慢慢泛起了泪光:“相见不如不见……”

杜妫急道:“就算你不想再见他,难道你要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宁可我抱憾终身,也不肯告诉我么?你爱他更胜过爱我么?”

不悔真人伸出瘦若竹枝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叹道:“傻孩子,娘不告诉你,正是因为爱你啊……你,你好自为之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细不可闻,手也倏地垂下,不动。

杜妫扑在母亲身上,放声痛哭。

沈孤芳怔怔地看着这母女俩,脑中思绪翻涌,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杜妫渐渐收了泪,开始给不悔真人净身装殓。刚一解开她衣襟,突然发现她颈中竟系有一根细细的金链。

解下金链一看,上面还挂着一方小小的美玉。那玉呈圆柱体,柱身上雕刻着一尊太上老君打坐像,其玉质、雕工可谓双绝。而玉柱底端则巧妙地刻成一方印鉴,上有三字:杜青萍。

第六章松林

杜青萍乃不悔真人出家前的俗名。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艳绝天下的魔教妖姬的芳名乃是杜青萍。

不悔真人虽多才多艺,却并不擅雕刻。刻这方印鉴之人,必乃金石大家,又必与她有着不同寻常之关系。沈孤芳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不悔真人生前所绘的那些画像——莫非,那些相似的画像的蓝本,便是这送她玉鉴之人,也就是“那个男人”?

杜妫如从梦中惊醒,恨声道:“你所猜想定然不错!”

沈孤芳细看那画中人物,叹道:“如果只论外表,此人真算得我生平仅见的美男子。”

杜妫冷笑道:“只可惜金玉其外者,往往败絮其中!”

沈孤芳笑道:“姐姐休急,我有办法帮你找出那个男人来!”说罢将自己设想之法说了出来,杜妫连呼妙计。

两人将不悔真人生前所作的千余幅字画通过八百里飞骑快递发往全国各地的书画古玩名店,上面都加盖了那方印鉴。每幅字画的标价均故意高达百两黄金。所有店家均被告知,若有人购买或打听这批字画的来历,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接下来的日子里,杜妫神情平静,有条不紊地为不悔真人料理后事,极少再哭泣。待到了下葬之时,她更是连一滴泪也未再流,只神情中有一种隐隐的决绝之意。

沈孤芳见她如此,心中反更忐忑:那份平静下面不知蕴藏着怎样的风暴,又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自己为了《武林春秋》助她揭开那不悔真人捍卫的真相,究竟是对是错?

而奇的是,本一直暗中跟踪杜妫的快活王也不知所踪。转眼已过了一月,想想那金顶竞技会此时已近尾声,也不知许空谷战绩若何?暗思师父必定也正在峨眉观看这一武林盛事,便取出鸟笛,召唤黑鹰羽奴前往峨眉山一带搜寻师父踪迹。

过了两日,羽奴飞回,脚上果然绑着师父的亲笔回信。沈孤芳看后芳心大喜,原来许空谷终于不负众望,在竞技会上连战连胜,若明日辰时与老盟主谢秋山的最后一战能胜出,便可成为新一任盟主。

一想到未来夫婿明日那关键一战,沈孤芳不由坐卧不安,一颗心早已飞往了峨眉金顶。正好伤势大好的宋铁原率领众镖师找上门来,沈孤芳喜出望外,忙找到杜妫商量,要前往金顶为未来夫君助威。

杜妫幽幽地道:“妹妹对我这妹夫真可谓情深义重!你且自便,我还要留在观中等候消息。”

青城山距蛾眉山足有三百余里,沈孤芳快马加鞭,等她赶到时,许空谷和谢秋山正持剑相对,已是一番激烈恶斗。

突然,沈孤芳感到许空谷的呼吸倏地一顿,他要出手了!而他的出手显然比她的意识更快,她心中念头刚起,他的长剑已闪电般直刺而出!

当的一声脆响!谢秋山虽准确地算出了许空谷出手的部位角度,反应也够快,但力道却弱了,这一剑虽勉强接下,却虎口剧震,长剑脱手而飞,顿时脸色苍白,愣在当场。过了一阵,他眼中百感交集,哈哈大笑道:“好,好!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战端地痛快!”

许空谷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苦笑道:“前辈过奖了!其实晚辈不过是仗着年轻,比前辈耐力稍强罢了。此刻我也已力竭体虚,连剑都提不动了。”

谢秋山道:“胜而不骄,很好!”转身面对台下众人,大声道,“现在,我宣布,将这武林盟主之位传给……”

“慢!”忽听一声断喝遥遥传来。其声似乎并不如何响亮,却压下了满场沸腾的人声,直抵每个人的耳膜,清晰得就如在每个人的耳边说出。

但见金芒一道,流云一朵,冉冉于那千万人之间超拔而出,飘然而来,翩翩若鸿降落于台前。只这份轻功,就算人皆不识,也无人不知其为谁。

沈孤芳更是心头狂跳,险些大呼而出:“快活王!”

但见那已堪为武林神话之人,脸部轮廓极硬,犹如刀削过般棱角分明,一双眼睛并不大,但亮如天上的北极星。所着长袍也不知何物织就,在日光下泛着点点耀眼的金光。负手立在高台之上,神情沉静,犹如孤崖上一株寂寞的松。他看也不看台下众人,眼中只有白衣如雪的许空谷:“我快活王愿与许大侠一战!”

好一个许空谷,即使此时面对着空前强大的对手,脸上也并没有丝毫惊慌之色,微笑道:“得蒙快活王青睐,空谷何其之幸!”

快活王道:“你连月激战,大耗真元,今日且住。一月之后,此时此地,不见不散。”许空谷道:“一言为定!”

快活王的目光这才缓缓扫往台下,突然双袖一展,如大鹏展翼般掠下高台,掠往山林深处。

沈孤芳心中闪过无数个疑问,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许空谷也已跳下竞技台追了上去,只听他边奔边声嘶力竭地唤道:“芳妹!等等我!”

密林深处,沈孤芳终于追上了快活王。他似在有意等她,慵懒地斜靠着一株松树,依然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笑意。

沈孤芳怒道:“快活王,早在二十年前,你就不将这武林盟主之位放在眼里了,此刻你为何又一定要来争夺?”

快活王淡淡道:“也许我改变主意了。当然,如果你肯放弃你此次的任务,离开杜妫,我也可以再次选择放弃的。”

“呸!你休想!我沈孤芳从不受人胁迫!我真不明白,你既如此爱杜妫,为何又要阻止她去达成心愿?”

快活王摇头道:“你真是一个傻姑娘!你接近问奴,无非是想调查我。现在,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自回去复命,不要再利用问奴。”

沈孤芳“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打定主意先听他说些什么。

“我至今仍记得她向我摊牌时的情景。她的眼中闪着柔和的光,那是一种终于心有所属的幸福的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意志坚定、心比天高的奇女子!她带给我的震撼真是无可比拟,是问奴让我看到了我心里的这个真我,知道了我这辈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沈孤芳听得入了神,却似懂非懂,迷惘地看着眼前这叱咤风云的男子。她发现,他此时的眼神的确透着一种与他年龄阅历不符的纯净。

“在她走时,我意识到,如果错过这样的女子,我将憾恨终身!当时我就立下重誓,哪怕是付出一切,我也要她重回我的怀抱。我认为她太单纯,要让她知道人性之复杂。我便有意去诱发了李知问心中的邪恶,我以为这是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但未料药性太猛,竟将她也生生葬送!”

“你那夜骂我与李知问乃一丘之貉,我与他最爱的人其实是自己。我大怒之后冷静下来,反复思量你所说的话,真是愧痛难当。但我扪心自问,我待问奴是一片真心!我费尽心机阻止她复仇,全是一片苦心。”

“当年问奴跳崖自尽,我虽救下了她的人,却救不下她的心。于是我想到一个让问奴解恨的主意,我遣散所有姬妾门客,与她隐居关外,任由李知问去放手发展。十年之后,待他功成名就,再回来揭穿他的画皮,将他从幸福的顶峰打落地狱。我要她好好地活着,将李知问当作她手中的皮影,慢慢地操纵他、把玩他……”

沈孤芳不解地道:“既然这主意本是你出的,你现在为何又……”

“当时,她心中已无爱,我若不激起她的恨,她又怎能有新的力量活下去?我原以为十年时光足够改变一切,谁知,我既不能左右她的爱,更无力左右她的恨。现在,她完全就只为报复李知问而活着……”

至此,沈孤芳已完全明白了。快活王太了解杜妫了,她的感情是那般激烈,近于偏执。如果让她的报复成功,也就等于断了她最后的生机。

快活王道:“你且好好想想,我也不逼你,反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他突然语声一顿,脸上神情十分古怪,眼中慢慢盛满温柔的笑意,“对了,除此之外,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可以让我放过他,就看你意下如何了。”

“什么选择?”

“取消与许空谷的婚事,和他一刀两断!”

沈孤芳未料他竟会说出这一无理之极的要求来,失声道:“为何?”

快活王柔声道:“我看上你了,这理由够不够?”

沈孤芳又羞又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一张粉脸瞬间涨得通红。

“住口!”林中传来一声怒喝,一条白色人影喘着粗气冲了出来,护在沈孤芳面前。正是许空谷,他关切地道:“芳妹,你没事吧?”

沈孤芳红着脸道:“我没事。”想掏出丝巾为他擦拭满头热汗,在怀中摸了一阵,却发现自己走得匆忙忘了带了。

快活王笑道:“许大侠,眼下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只要你肯把你这未过门的妻子让与我,我就立即携双美归隐关外,永不再回中原。我也不计较武林中人笑话我临阵脱逃。”

“放屁!”许空谷浑身颤抖,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俊美的脸庞已扭曲,圆睁的双眼中直欲喷出火来,“我就算死,也不会出卖我的芳妹!何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快活王哈哈大笑:“好,我便成全你!你也不用急着准备婚事了,先准备一月后的丧事吧!”快活王仰天大笑,脚不点地往林中行去。只那狂妄得意的笑声在群山间不停回荡:哈哈,哈哈……

第七章恕己

沈孤芳心悬这场比武,顾不得师父所说不得轻易与他联系的吩咐,发出了紧急联络的信号。谁知她一连发了几次信号,也不见师父踪影。沈孤芳不知师父发生了何等变故,心乱如麻,只能命羽奴飞往各处搜寻。

入夜,羽奴终于捎来了回信:为师另有要事,快活王之事容后再议。

各种危难之事纷沓而至,沈孤芳又要担心未来夫君,又要担心师父,还要牵挂杜妫,只觉一颗心被生生分成了数份。

倒是许空谷十分冷静,一直温言抚慰。

沈孤芳渐渐理清了思绪:以师父之能,若连他也处理不了,自己更是无能为力,又何必白白担心;快活王与许空谷这一战已无可避免,而唯一能化解这场生死之战的恐怕唯有杜妫一人!自己曾答应过不悔真人,只要杜妫改变主意放弃报复,她便放弃此行任务。看来只有先回青城山与杜妫商议了。

分别之际,许空谷十分不舍:“芳妹,一月之后,不知我是否还有命娶你,你究竟在办何等大事,竟连我与快活王这生死之战也顾不上了?”

沈孤芳并不回答,只道:“你放心,我必定在你们决战之前赶回。”

但赶回道观之后,杜妫却已赶往锦官城去了。

一路上她都在寻思,杜妫会用怎样奇特的手段对付那个既乃至亲又乃至仇之人?傍晚时分,沈孤芳终于赶至了锦官城,一入城便见到了杜妫沿途留下的标记,很快寻至一所偏僻的宅院前。

杜妫却不在院中,只有正急得团团转的宋铁原等人。

宋铁原满脸焦急,递过一封书信:“她临去时给你留有书信一封,要你来后即拆看。你赶紧看看,她信中写些什么?’”

信一拆开,便飘出一股隐隐的暗香。沈孤芳匆匆阅过,脸色大变,一跤跌坐在椅上,颤声道:“宋总镖头,浣花溪在何处,快,快带我去!”

两人两骑,飞驰而往。沈孤芳一路都在心中念佛,恳求菩萨保佑杜妫色诱亲父之计尚未及实施,一切都还有法挽回。

能令不悔真人付出一生而不悔的男子,无论如何也非寻常须眉。当年情事如何,唯二人自知,她助杜妫查明旧事,只是想弄清当年之事的缘由是非,又怎料到父女俩会如此相残?

来至浣花溪,看着那十里花街,清一色的大红灯笼倒映在溪水之中,波光荡漾,满溪皆是春色,却不知杜妫会在何处落脚?

似她那般绝色,若自愿投身青楼,那鸨母定是睡着了也会笑醒。

宋铁原见她神色紧张,知道必定出了大事,也不及细问,道:“你一个姑娘家,在这烟花之所不好行事,待我先去打探消息。”

宋铁原刚走,忽有一阵香风拂过,那香气好生熟悉。沈孤芳转身一看,却见一辆马车自小巷中驶了出来,沈孤芳大叫道:“姐姐!”

却无人应,沈孤芳循香追去,越发认定乃是杜妫身上特有的幽香。当即几个起落,落在了马车之上。掀开车帘,只见黑暗的车厢中枯坐着一人,犹如一尊玉石雕像,不是杜妫是谁?

她似已不认得沈孤芳了,眼睛虽盯在她身上,眼神中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沈孤芳一把抱住了她,哭道:“姐姐,你怎样了?”

杜妫身子一颤,似乎这才看见了她,惊道:“你怎地在这里?”

沈孤芳听她声音平静,这才放下心来:“我看了你的信,吓死我了!我赶紧过来找你,唯恐你真的行此有违伦常之事,还好,我没有来迟。”

“不!你已来迟!”杜妫道,“来迟了一步。一切已刚刚结束。”

“什么?”沈孤芳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颤声道,“你、你真如你信中所说那般……”

“不错!”杜妫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希望事情能另有变化,能另有结局。他若是一个正人君子,我还会放过他,只可惜,他也不过是一个禁不起色诱的世俗男子,现在他已经身败名裂了。”

沈孤芳叫道:“你怎能如此!你那媚术,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又有谁能抵挡?”

“你错了!”杜妫淡淡道,“我对他并没有施展媚术。在这世上,对秦大哥、李知问还有他,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施用媚术。”

沈孤芳只觉气往上冲:“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毁了他啊!他、他是你的父亲啊!没有他就没有你啊!”

杜妫截口道:“是啊,没有他也就没有我这生不如死的一辈子。”

沈孤芳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许久才道:“那你现在快乐吗?满足吗?”

杜妫神情一震,没有回答,慢慢转过头去。

沈孤芳揣摩她此时心境,只觉心如刀绞,忍不住抱着她痛哭起来。

杜妫眼中却一滴泪也没有,眼望窗外的一盏大红灯笼,怔怔出神,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那双黑色的眸子,犹如一潭亘古的死水,泛不起半点涟漪。她早已看破红尘,厌倦人世,她活着就只是为了报复。

杜妫慢慢转过头来,低声道:“妹妹,我都不哭,你哭为何来?”

沈孤芳哽咽道:“我、我也不知!姐姐,你、你这是何苦!”

杜妫凝注着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似欲把她这张脸直刻入心里去,深沉地道:“妹妹,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子,你应该得到幸福。”

沈孤芳哭得更伤心,道:“不,我要你也幸福!”

“傻妹妹!”杜妫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你可知,你真是像极了当年的我!所以,只要你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现在,我想求你一件事。”

沈孤芳道:“你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都依得。”

杜妫道:“我想求你放弃你这次的任务,我也不想再报复了。你问得好,我现在快乐吗?满足吗?我自知事以来,就无时无刻不想报复我的父亲。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可是,我心中竟毫无快乐满足之意,只有空荡荡的失落。从今后,我要忘掉过去的一切,和秦大哥一起泛舟五湖,寄情山水,再不涉足这江湖的恩怨是非。”

沈孤芳一时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道:“姐姐,你终于想通啦?好,咱们一言为定!”

杜妫道:“一言为定!”冷玉般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春风般的笑容。

沈孤芳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探出头一看,只见十里花街之上,远远出现了一群拿刀持剑的武林中人。而一条人影鬼魅般越众而出,竟一下子掠过了宽达六丈的浣花溪,消失在对岸的夜色之中。一众武林人士追到了溪边,却无法一步跨越那横亘的溪水。

那人轻功如此卓绝,竟不逊于快活王。而那身形看在沈孤芳眼中,竟是那般熟悉!沈孤芳的心已完全沉了下去,颤声道:“他,他就是……”

“不错,他就是!”杜妫点点头,“他一直没对我说出他的真实身份,他一直都乔装改扮。直到他随我进了房,又见我确实不会武功,才放心地去除了伪装……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为何娘甘愿为他做出那般牺牲。他、他实在是一个能令天下女子动心的男人。这时,那帮武林人士闯入房中,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才知道,他、他就是那号称‘梅妻鹤子’的沈梅鹤……妹妹,你怎么了?”

心中供奉的神已在瞬间坍塌,沈孤芳已听不清杜妫还在说些什么,只觉一颗心犹如被风卷落的枯叶,飘飘荡荡,无所凭倚。

难怪不悔真人的道观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因她从小生长的居所,也是同一种风格;难怪不悔真人能识得她所练内功乃是“清心咒”,难怪不悔真人所画肖像在她看来隐隐有些熟悉……

她忽地疯了般跳下马车,不顾一切向溪对面跃去。这一跃已超越了她平时的功力极限,足足跃出了五丈,离岸却仍是差了一丈。眼看就要坠入溪中,身后却传来一股巨大而柔和的力道,将她稳稳送到了对岸。

却是快活王。原来他那日在金顶并未走远,一直在暗中跟着沈孤芳。一见她要强行越溪,便紧随其后拍出一掌,在将她送往对岸的同时,也借着反弹之力倒跃回杜妫的马车之上。

沈孤芳一路奔行,很快便已追至了城外。此时,望着苍茫的原野,脑中清醒过来,连忙取出鸟笛,唤来了羽奴。

羽奴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很快便飞了回来,口中发出低沉的叫声。沈孤芳知它已发现了沈梅鹤的行踪,紧紧随它追去。

满天繁星之下,远远地只见那人孤立在旷野之中。夜风吹拂,袍袖翻飞。羽奴轻轻降落在他肩头,温驯地收拢了六尺来长的双翅。

沈孤芳停下狂奔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那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芳儿,你来啦!”

沈孤芳跪倒在地,忍泪道:“芳儿该称您沈先生,还是师父?”

沈梅鹤双手扶起她来,良久说道:“三十年前,我正是年少轻狂、心气高傲之时,直到那日夜闯魔教遇上了青萍……但我们身份迥异,注定是有缘无分,于是相约互不嫁娶,相忘于江湖。青萍从此失去消息,我只有假扮清高,梅妻鹤子,以守住我对青萍承诺之底线,而根本没有那份勇往直前、爱我所爱、为我所欲之勇气。”

沈孤芳见他自责如此,心中积郁顿时轻了几许,鼓足勇气问道:“那今夜……”

沈梅鹤道:“我一听说有售价高达百两黄金的字画,却出自一个毫不出名的女子之手,便好奇地前往鉴赏,未料竟落入你们的圈套。其实我也知事有蹊跷。可是青萍始终是我今生最大的弱点,我当年错过了她,如今便是死也只求能再见她一面。所以连空谷与谢秋山比武、乃至后来快活王公开挑战之事都抛在了一边……”

“及至在浣花溪边,听到那首《卜算子》,我真是魂魄俱飞!当年青萍一见我隐有为难之态,便主动慧剑断情丝。趁我酒醉,画了一幅自画像留在我枕边便悄然远去,而那画上所题之词便是那首《卜算子》……”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至此,沈孤芳才完全明白了不悔真人为何要给女儿的小名取作问奴。

“问奴和她母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仅外貌体态,连声音性子都一样。我一见她,便心神俱醉,犹如梦回当年,不知不觉将她完全当作了青萍的替身,未料到,我们刚一入房,她便将自己弄得鬓乱钗斜、衣衫不整,我那时已知中了圈套,却一切都已晚了……”

“沈梅鹤乃一伪君子真色鬼之事,只怕不出三日便会人尽皆知。若如此能令问奴一雪多年之恨,我纵使声名扫地也已值了。怕只怕,她的性子竟如此偏激,伤我不成反倒伤了她自己!”

沈孤芳道:“姐姐已说了要放下过往,与快活王寄情山水,共度余生。”

沈梅鹤摇头道:“只怕她这话言不由衷。她也许的确想如此,但未必能真的做到。我虽只不过与她相处了这几日,但对她的了解只怕不在你之下。她连我这个生父都不肯放过,为何又突然肯放过李知问?”

沈孤芳道:“也许正因为她发现报复只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所以才会突然选择宽恕。”

沈梅鹤叹道:“但愿如此吧!幸好此次声名狼藉的只是沈梅鹤,而非‘春秋笔’。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在暗中支持我创立春秋门、主持这《武林春秋》的孔氏家族和十余位心怀天下的武林前辈?芳儿,你一定要体谅师父的苦衷,切不可将此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唉,事情闹到这一步,都是我之罪过!”

沈孤芳道:“芳儿明白!师父,恕芳儿妄言,芳儿以为,人要有容人之量、恕人之德,更要有恕己之智。”

沈梅鹤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欣慰地道:“芳儿,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怀见识,他日成就必在为师之上!如今,问奴肯放弃报复李知问,则快活王也必不会再利用空谷来要挟你,比武之事当可取消。你可以放心去准备你的婚事了——空谷可是一个难得的佳婿!”

沈孤芳满面娇羞,不依道:“师父,你又取笑人家!”

沈梅鹤微微一笑,转身低头行去。沈孤芳一看天上星辰,发现他此行乃是向西,而锦官城西去百里,便是青城山。夜风阵阵,隐隐送来他的低吟之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第八章嫁衣

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

这一日,整个洛阳城都充满了洋洋喜气。只因今日乃洛阳名门望族许氏家族双喜临门的日子:许家十三少许空谷要迎娶才貌双全的未婚妻沈孤芳;而一月前,快活王就已公开传书武林,取消了与许空谷的比武决斗。

此刻,沈孤芳盛妆吉服,端坐在花轿之中,城门已在望,她偷偷掀开轿帘,远远地看到她的夫婿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气宇轩昂,顾盼神飞。想到从今夜起,自己便由“沈姑娘”变作了“许夫人”,刹那间晕生双颊。

许空谷也远远地瞧见了花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

“停轿!”忽听一声断喝遥遥从一里之外传来。

沈孤芳一惊,那人正是快活王。只见他华服染尘,容颜憔悴,双眼中满布血丝,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沈孤芳见他如此情状,心头一紧,急道:“出了何事?我姐姐呢?”

快活王不答,双眼死死地盯着许空谷:“我要与你一战!若你还能有命在,再迎亲不迟!”话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如铜豆落金盘,当当作响。

沈孤芳失声道:“你又改变主意了?你为何要故意选在这个时候?”

许空谷的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样,面对快活王咄咄逼人的目光,连眼也未眨一下:“你要战,我便战!”

快活王满眼杀机,喝道:“好,跟我来!”转身往城北树林中掠去。

许空谷一拍马股,紧随其后。

沈孤芳叫道:“空谷!”

许空谷猛地回头,声色俱厉:“你不要过来!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你休得插手!”

好凌厉的目光!毋庸置疑的口吻!他从未如此对过她。沈孤芳身子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但见黄尘一道,许空谷已尾随快活王而去。她也顾不上多想,她从人群中抢过一匹健马追了上去。

追至林边,只见许空谷那匹系有大红绸花的马留在了林外草地上,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沈孤芳尖叫道:“空谷!空谷!”却无人应,忙运起“清心咒”内功,才听得远处密林深处有掌风激荡之声。

在快活王的盛怒攻击之下,许空谷已是狼狈不堪。

沈孤芳见情势危急,猛地拔出许空谷作为聘礼的鱼肠剑,娇叱一声,从树尖上一跃而下,刺向快活王的后背。

快活王头也未回,右手封住了许空谷反攻的一掌,左手袍袖往后一拂,软鞭般卷住了她手中的短剑,一股巨大的力道透过剑身传来,沈孤芳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喉头腥甜,连忙松手,一连退了两三丈方才稳住身形。

许空谷惊道:“芳妹!”只这一分心,快活王左手的鱼肠剑已闪电般从他右胁下死角刺来,再斜斜一拍,击在了他的右腕之上。咯的一声骨折之声,许空谷痛得闷哼一声,扶着断折的右腕踉跄后退。

快活王手中的鱼肠剑如影随形,抵在了他的咽喉要害!

“住手!”沈孤芳尖叫道,“不要杀他!要杀就杀我!快活王,你、你已胜了,你去做你的武林盟主,只求你放过他!”

快活王冷笑道:“你以为我是来抢那武林盟主之位么?区区一个盟主,安能动我心哉!”

沈孤芳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快活王将剑抵在许空谷咽喉处,道:“是你自己告诉他,还是要我说?”

许空谷脸色惨白,道:“我技不如人,夫复何言。”

快活王看着已花容失色的沈孤芳,眼中露出悲悯之意,道:“沈姑娘,你曾怪我当年不该去惊破问奴的梦幻,但我想问你,如果你是我,你是选择让你心爱之人活在虚假的幸福之中,还是选择告诉她真实的丑恶?”

沈孤芳见他神色郑重,已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却坚定地道:“我宁愿要清醒的痛苦,也不愿要糊涂的幸福。”

“好!”快活王一咬牙道,“那我便告诉你真相!他,许空谷,未来的武林盟主,你的完美夫君,就是当年那禽兽不如的李知问!”

“砰”的一声,沈孤芳听到自己胸腔中传来了心的碎裂声,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许空谷,却见那张原本熟悉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

“他的确是许家十三少,但在二十八年前,他却只是许老爷第十八房姬妾的儿子!他娘因与人私通,母子俩一同被逐出了许家,他便跟着他娘姓李,取名李知问。后来,他靠出卖问奴,换走了嫁衣神功秘笈、鱼肠剑以及百万珠宝,趾高气扬地回到许家做起了十三少!甚至连给你下的聘礼用的都是这柄鱼肠剑!”

“其实,从一开始,问奴就知道他李知问已摇身一变成了许空谷。那个向春秋门通风报信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许空谷会爱你,只因为你是春秋笔最疼爱的义女兼徒儿。他想利用你,问奴便将计就计,也来利用你,欲借你之笔在《武林春秋》上揭开许空谷的画皮,她要他也尝到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伤害的滋味!”

“我一直想方设法阻止你接近问奴,一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问奴在仇恨中越陷越深,二就是不忍见你变成另一个问奴!只是问奴说过,你是她最后一步棋,如果我说破此事,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没有想到,她和你在一起两个月,她竟会被你打动,所以,她才会最终决定放弃报复。问奴一生孤苦,是你给了她一份难得的温情,沈姑娘,我对你实在是感激之至。”说至此,快活王一双虎目竟泛起了泪光。”

他每说一句,便犹如一把刀刺在沈孤芳身上。她失魂落魄地看着许空谷,颤声道:“他、他说的可是真的?”

许空谷呼吸沉重,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沉默了一下,道:“只有一句错了,我对你之情意都乃发自肺腑,而不仅仅因为你是春秋门人。”

沈孤芳惨然笑道:“多谢!承蒙十三少错爱,孤芳幸何如之!”

许空谷长长叹息了一声,垂下头去。

快活王道:“本来,我们已决定回到关外,再不涉足江湖,没想到……”再也说不下去,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沈孤芳惊道:“怎样?姐姐她怎样了?”

快活王右手仍持剑指着许空谷,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那信仍清香四溢,沈孤芳双手接过,只觉竟有千钧之重。

“秦郎如晤:

郎君阅此信时,妾定已独赴黄泉。

当年郎君惊醒妾梦,妾未尝不深恨郎君。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关外十载,妾也实为郎君之诚所动。怎奈每思往事,不能稍忘。至闻李贼喜讯,妾寸心如碾。若容此贼逍遥于世,岂有天理乎?

此次中原之行,好似闲时与郎同演皮影之戏,一切尽在妾操纵之中。唯独未料,沈氏之容貌性情,竟与妾相类,又同为李贼所误之薄命红颜。每与沈氏相对,妾犹如置身于镜前,常有难分你我之叹。沈氏纯良,对妾情深厚,妾又何忍其遭遇池鱼之殃。

当年妾得识真相,悲痛欲绝。其痛其伤,刻骨铭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与其坏人姻缘,何若任沈氏大梦一生?

虽与郎君有诺,共度余生,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今夜忽接李贼手书,言惊闻妾仍健在,百感交集,盼与妾旧地一晤。

妾本已心如止水,见书却顿起波澜。妾推想其意,其对妾早已恩断情绝,又明知妾为报复而来,又何来旧情可叙?其十年辛苦,至今方有小成,又岂容他人破坏?此时约妾旧地独晤,其间杀机,不问可知。

然与妾面面相对之际,其真忍下此毒手乎?人心之恶,乃一恶至此乎?其将何以待妾?此念既起,再难平息。不得其解,终不能心属郎君,若仅余皮相相伴郎君。岂非自欺欺人耶?

当年舍身崖上,妾以命作赌,一败涂地,酿成终身之憾。今朝妾愿再赌一局。妾已做下两选之局:若其人性未泯,肯悬崖勒马,痛悟前非,妾之心结从此解矣,过往恩怨可一笑而泯,从此与郎君逍遥关外,忘情于山水;若其天良丧尽,果杀妾以灭口,此乃妾当年有眼无珠之报,亦妾命中劫数,妾虽死亦无所怨,郎君万勿悲也!然妾虽死。也必不饶过此贼。妾定要其以命践诺,不能同生,必当共死。

惜今生与郎已错过,唯待来生之缘。问奴绝笔。”

沈孤芳阅罢,肝肠寸断,还未哭出声,泪已湿透嫁衣。

杜妫失踪了,她又赌输了!她再次以性命为注,打了一场必输之赌。

她恨恨地盯着许空谷,只奇怪那样一张近于完美的皮相中,怎会装着那般丑陋的一颗心?

“是我太大意了!”快活王红着眼道,“许空谷如今正声名日上,那段李知问的历史只怕他自己都不愿面对。他要抹掉那段历史,便必须除掉我和问奴。”他手上微一用力,鱼肠剑已划破许空谷的肌肤,浸出一抹殷红的血痕,“李知问,你说,你把她怎样了?”

许空谷满面惊恐地道:“我、我说!你暂把剑移开,否则,我不敢说。”

沈孤芳见他骇得抖成一团,心中鄙夷、失望之极。

快活王轻蔑地哼了一声,随手往后一挥,手中鱼肠剑已直没人身后一株合抱粗的大树,喝道:“快说!”

许空谷定定心神,道:“不错,当你取消金顶比武之后,我确实约了问奴到当年盟誓的舍身崖一聚……”

许空谷早已将武林盟主之位视作囊中之物,他还将成为春秋笔之乘龙快婿。一想到他当年所作丑事将由自己的未婚妻亲笔在下期《武林春秋》上披露,他便不寒而栗。于是,他决意先下手为强,在沈孤芳还未能得知真相之前,杀了杜妫!抹掉他人生中唯一的污点!

那夜,出现在他面前的杜妫显然精心装扮过了,艳光四射,美得惊心动魄。然而,她的笑容却带着一种隐隐的嘲讽之意,她那双眼一盯在他身上,他便感觉自己如被脱光了一般,连一块遮羞之布也未留下。

他清晰地感觉到,虽然已事隔多年,她对他的恨,丝毫也没有消退。就算这次他侥幸稳住了她,她迟早还是会报复。他不甘心成为她手中的皮影,受她操纵。

他心中杀机刚现,她就马上察觉到了:“你莫非想杀我灭口?你怕我把你当年的丑事告诉沈孤芳?你怕她在《武林春秋》上揭开你的画皮?你怕你十年辛苦毁于一旦?”她目光锐利,言辞如刀,一句比一句紧逼。

他恨她对他的了解。他恨这种无所遁形的狼狈,他羞愧难当,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折磨。“刷”的一声,他拔出了腰间长剑。

月光下,雪亮的剑锋闪着慑人的寒光。

杜妫哈哈大笑:“你真敢杀我么?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不过是一个懦夫!一个庸才!你给我的秦郎提鞋儿也不配!无论你将来有怎样的成就,你都不过是一个踩着女人的肩膀爬上去的孬种!”

从他认识她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用这么直白、这么辛辣的话骂他。

他低沉地怒吼一声,一剑刺向她的胸膛。

她不避不闪,也没惊叫,甚至把胸膛一挺,迎向他的刀锋。

十年前,他杀死了她的灵魂,现在,就让他再来杀死她的肉身。

直到冰冷的刀锋刺入她的血肉,她的表情依然冰冷而平静,似已根本感受不到刀锋穿皮破肉的痛苦,她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深深地凝视着他,温柔地自言自语地一字字地道:“我杜妫愿和李知问一男一女,一生一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纵使行走江湖十余年已杀人无数,他却突然觉得一阵恐惧,汗毛倒竖,寒冷彻骨,剑只刺入了数寸竟再没有勇气刺入一分。她却突然伸手握住了剑刃,用力往自己体内捅,脸上那温柔而讥诮的笑意,兀自不变。

他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用力,竟将剑一下子拔了出来。一股殷红的血从杜妫胸膛涌了出来。她目中含泪,凄然而笑,静静地直视着他,带血的双手微张,似乎还想拥抱他,失色的樱唇微启,似乎还想亲吻他。

他毛骨悚然,如芒刺在背,突然疯了般一掌击出。她柔弱的身子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往舍身崖下坠去……

“啊!”听至此,快活王心胆俱裂,猛地抬起了右掌,要将许空谷立毙于掌下。却见他似乎本能地欲举起未受伤的左掌迎上去,但眼中却分明露出了一丝诡异之极的笑意。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许空谷一连退了三丈左右才稳住身形,快活王却一下子飞出了五丈余远,跌落在地,嘴一张,接连喷出几口血箭。

沈孤芳一下子呆住了,未料纵横江湖数十年未遇敌手的快活王竟会被许空谷一掌击成重伤。

“哈哈哈!”许空谷疯狂般大笑,“快活王,你也有今日!还记得当年我说过的么,‘知问今日受教了,他年定当奉还’?你以为,只有你才能将那嫁衣神功练至第九重的最高境界么?”

快活王喘息了一阵,艰难地道:“你——好,好心机!好智谋!原来你早已将嫁衣神功练至了第九重,却一直深藏不露。”

许空谷狞笑道:“我一直藏拙示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出其不意一击成功!我是故意让你先打折我的右腕,好去掉你这老狐狸的戒心,但其实我这些年来一直苦练的都是左掌!”

快活王面如金纸,笑道:“好!你有勇有谋,又能绝情绝义,我纵不轻敌,迟早也非你之对手。他日武林,必定是你之天下。”

许空谷走至那株古树前,将那没入树中的鱼肠剑取了出来。提剑走至快活王身旁,笑道:“多谢快活王吉言。现在,我总算可食而知味,睡能安枕了。从此,这世上只有许空谷,再没有李知问。”

快活王道:“你杀了我之后,若还念当年我成全你之情,就请交出问奴尸身,将我二人葬在一处。如此,你我各遂所愿,我虽死何憾。”

“杀了你?”许空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死不过乃一瞬间之事,你当日是怎样羞辱我来,我又怎会这般便宜你?”

沈孤芳木然立在一旁,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三魂六魄俱已出窍,只余一具躯壳。这短短半个时辰内发生之事,已超出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眼前那志得意满、满面凶残、其状类魔的陌生男子是谁?是谁?

她惨然一笑,转身想逃出这场梦魇,脚步踉跄,辨不清方向。 “芳妹!”许空谷一步掠了过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要去哪里?此时天色尚早,咱们马上回去还正好能赶上拜堂的吉时。”

沈孤芳推开他,抬手一掌狠狠掴往他脸上。

许空谷不避不闪,生受她这一掌,面上顿时泛起五根指印,却毫不在意,满目深情:“芳妹,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沈孤芳凄然笑道:“你对我是真心的?那对杜妫呢?”

许空谷道:“当初我对她也是真心的。我是逼不得已!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拼命弥补我犯下的罪过,再未做过任何有违良心道义之事。现在,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俩都忘掉过去,从此夫唱妇随,在这武林中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建立万世不移之功业,可好?”

沈孤芳冷笑道:“你可真会做梦!可笑你我相处两载,却是谁也不懂谁。你以为,我沈孤芳还会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伪君子么?”

许空谷勃然变色,却终又将怒气强压了下去,诚恳地道:“芳妹,我理解你眼下的心情。纵观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都乃不拘小节之人。有哪一个谦谦君子能成就得了大事?”

“小节不守,何来大德?”沈孤芳凛然道,“可笑你一个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之徒,还妄想做名垂青史的一代伟人!”

“骂得好!痛快痛快!”快活王在一旁笑道,“沈姑娘快人快语,正合我意。若非认识问奴在前,我定要用尽一切手段来博取姑娘芳心。”一边笑,一边仍有血丝不停从嘴角溢出。许空谷那一掌果然是拼尽了全力。

许空谷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一步跨回他身旁,狠狠掴了他两记耳光,咬牙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调戏我的女人!”

快活王双颊红肿,却神色不改,淡淡道:“你的女人,我又岂止是调戏而已?别忘了你的另一个女人,还是你亲手送到我怀中来的。”

许空谷大怒,手中剑猛地朝他心口刺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中途剑锋一转,刺在了他的右腕经脉之上,笑道:“险些中了你的激将之计了!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我先挑断了你的四肢经脉再说。”

快活王右腕血流如注,却哼都未哼一声,神情满是不屑。许空谷又欲挥剑刺往他的左手及双足,剑刃却被一只纤手牢牢抓住,殷红的血,从雪白的指缝间不停溢出。许空谷连忙松手撤剑,痛惜地叫道:“芳妹!”

沈孤芳神情凄厉,一字字道:“你先杀了我!”

许空谷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么?好,芳妹,只要你肯马上随我回去拜堂成亲,我便放过他。”

快活王道:“沈姑娘不必为我白做牺牲。他必不会杀我,但更不会放过我。他要谋大事,又岂能不先夺取我快活宫的诸般宝藏。”

许空谷欣赏地盯着他:“快活王真乃解人!”

快活王道:“你若还有三分人性,就告诉我,她的尸身现在何处?我早已将舍身崖下每一寸土都寻了个遍,也未能寻着。你若肯交出她的尸身,我便将宝藏所在之地告诉你。否则,我便即刻逆转真气,自绝而死。”

许空谷道:“你先交出宝藏,我再告诉你她的下落。”

快活王道:“你知道我早已看淡世事,唯有问奴放心不下,你若肯交出她的尸身,我又何惜那区区身外之物!”

“许空谷!”沈孤芳再也不忍卒听,怒视着他,神情悲愤至极,“十年前,你卖了杜妫,如今你已杀了她,你难道连她的尸身都还要再卖一次?”

饶是许空谷城府再深,也禁不住露出一丝羞惭之色,道:“芳妹……其实,我根本没有杀她!刚才我是故意要激怒快活王才不如此说。”

一语既出,沈孤芳与快活王都吃了一惊,快活王毫无血色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线生气:“当真?那她现在何处?”

许空谷沉默了一阵,道:“我也不知。当时我一剑刺入她的胸膛,看她那般对我,我、我一时间竟再也刺不下去。她却是一心求死,抓着剑刃硬往下刺,我惊骇之下,反将剑拔了出来,我再也刺不出第二剑,脑中一片空白,转身逃了。等我返回舍身崖时,却已不见了她。她是自己跳了崖,还是怎样了,我都不知。我说的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快活王闭目冥思了一阵,忽地睁眼冷笑道:“你分明是欲得我之宝藏,欲百般折磨逼迫于我,却又怕我自尽,才想出这话来稳住我。你有些什么手段,不妨都使出来,看能否从我处得到一个字、一文钱。”

许空谷阴恻恻地道:“只怕我的手段,不在你快活王之下!等回到我许家庄,我会让你一一见识。”

“且慢!”忽听沈孤芳道,“好,我答应你了!咱们马上回去拜堂成亲。但你必须信守诺言,放过快活王。”

“好!”许空谷道,“我神功既成,难道还会难为他这个废人?但必须今夜你我入了洞房之后,我才能放了他。”

快活王冷笑道:“李知问,你又何须拿我来要挟沈姑娘?”话虽对着许空谷而说,眼光却凝注在沈孤芳脸上,目中满是焦急,“如今她是除我与问奴之外,唯一识得你真面目之人,你不会放过我,也不会……”话未说完,已被看穿他用意的许空谷一指点昏过去。

沈孤芳执剑之手抬了抬,欲出手相救,却最终忍住未动。她知道快活王这番话其实乃是说与她听,要她看清形势不要管他,赶紧自行逃离。但事已至此,若不以自己的清白作押,休说快活王在劫难逃,只怕自己亦难逃一死。

许空谷看着沈孤芳,将被击断的右腕伸至她面前,目中满是期待。

沈孤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右腕断骨接上,再用鱼肠剑削下两块木板,用丝巾将断腕与木板固定好,一如往日那般温柔细致。当接骨那一瞬间,看他痛得闷哼出声,心中竟本能地一颤。许空谷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要成了“许夫人”,她还能在《武林春秋》上秉笔直书,公然声讨自己的夫君么?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君子报仇,果然十年不晚。

而此时天空则下起了倾盆大雨,时值正午,林中却已漆黑如夜。

出得林来,只见林外已站满了闻讯赶来的武林中人,个个被雨淋得透了,正议论纷纷。众人见安然归来的却是许空谷,马背上放着面白如纸、右腕血肉模糊的快活王,都惊愕不已。

良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地动山摇,拥着新的武林霸主许空谷回城。许空谷却接过仆人递上来的雨伞,体贴地为沈孤芳撑伞避雨,又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状极亲昵,引来众人一阵啧啧艳羡。

有好事之徒赶紧凑趣:“许盟主可不许与新娘子咬耳朵,有什么悄悄话也说来大伙儿听听。”

许空谷大笑,提高了声调,刚好叫众人都听见:“娘子,都是空谷不好,适才让娘子受惊了,待拜堂之后入了洞房,空谷再向娘子好生赔罪。”

众人都听出了其中不言之喻,俱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

沈孤芳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羞涩笑意,默默依偎在他身边,心中满怀悲凉。那许空谷在她耳边低语的是:“注意你的表情和言行,别忘了你我之约。就算这婚礼对你来说不过只是一场皮影戏,你也得好好地演完它。”

可笑自己还自诩聪明,却始终不过是一只皮影。

第九章明志

“一拜天地!”

一听这四个字,沈孤芳几乎按捺不住,只想一把扯掉红盖头,头也不回地奔去。忽听后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几个家丁惶恐地禀道:“十三少,快活王被一个蒙面人救走了……”

许空谷大怒,一脚踢出。那家丁顿时飞出几丈余远,撞在园中假山石上,当即毙命。其余家丁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十三少饶命!”

许空谷喝道:“滚!待我礼毕之后再来发落!”

沈孤芳见快活王已被人救走,心中大喜,许空谷却牢牢按在了她的左肩之上,在她耳边一字字道:“我说过,哪怕这婚礼对你来说只是一出皮影戏,你也必须好好地演完它!芳妹,从现在起,你要习惯夫唱妇随。”

忽听大门口遥遥传来一人语声:“许大侠大喜!鲁西沈梅鹤恭贺来迟,万望恕罪!”

众宾客的眼睛也齐刷刷地落在这个一世清名刚刚毁于狎妓丑闻的武林名宿身上,却见他神清气爽,毫无尴尬狼狈之态,朗声道:“老夫此来,乃是受人所托,为许大侠送上一份特别的大礼,还望许大侠笑纳。”

许空谷奇道:“有劳沈先生了,但不知是何大礼?受何人所托?”

沈梅鹤道:“这份大礼,乃是特为许大侠编排的一出举世无双的皮影戏。乃我至亲特地交代,一定要请许大侠在成礼之前观看此戏。”

许空谷眉眼中露出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即命家丁将戏班引入戏园中布置。少顷,一切完备。众宾客被引入许府戏园看戏。

只见戏台上竖起了一道巨大的纱屏,屏后人影隐约。先出场的却是一峨袍高冠的伟岸男子。沈孤芳一看便知这角色必是快活王无疑。

而奇的是,那在幕后操纵配音之人,声音也似极快活王,她不由自主望向沈梅鹤,只见他也正投来一抹会意的微笑。她悄悄用左手指了指身旁的许空谷,又指了指许空谷紧握着自己右手的手,神情焦急。沈梅鹤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

这皮影戏演的正是杜妫与快活王、许空谷三人的恩怨。只是在戏中均用的三人的原名。那几个皮影艺人技艺超群,将这幕江湖恩怨演绎得极为精彩。众宾客均看得人神,只是暗自奇怪,沈梅鹤的“至亲”如何会在许空谷的婚礼上编排这样一出毫不喜庆的戏?

许空谷开始还故作镇静,神色不变。但沈孤芳却觉出他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显然心中已越来越紧张。当演至杜妫要回中原来报复李知问之时,他那只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他悄悄将沈孤芳拉至一旁角落里,解开了她的哑穴,低声问道:“沈梅鹤究竟是谁?他如何知道这许多事?”

沈孤芳道:“我怎知道?这戏上所演内容,比我所知的还要详尽许多。”

许空谷哼了一声,又点了她的哑穴,眼神不停闪烁,似在苦苦思索。

很快已演至那李知问夺得了金顶竞技会之魁首。这一下,众人都察觉出了异样,台下群雄齐齐色变,不由自主将眼光都投向了许空谷。

许空谷哈哈哈一阵大笑:“沈先生,真看不出你还是一个编戏的高手。只是今天是空谷成亲的大喜日子,玩笑还请适可而止。”转头拉着沈孤芳正要走,却听沈梅鹤道:“且慢!许大侠,既然这不过是一出荒诞的皮影戏,又何不耐着性子看完呢?”

许空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空谷倒要看看这出戏如何收场。”

接下来演的便是即将接任盟主之位的李知问,下书约杜妫舍身崖一见。杜妫给秦关留下遗书,只身赴约。

许空谷一咬牙,低声对沈孤芳道:“我明白了!定是那贱人在赴约前不止给快活王留书,还将所有秘密编成皮影戏,传给了这个戏班。但这戏班怎会由沈梅鹤带来?那贱人是何时勾搭上这沈梅鹤的?”

沈孤芳作声不得,直气得浑身颤抖。

许空谷冷笑道:“你又何必动怒?难道你还真把那贱人当作你姐姐?我对你尚有一份真感情,她却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任她操纵的皮影。”

整个戏园中突然一片寂静。原来,杜妫的遗书念完之后,戏便戛然而止,群雄一阵骚动,有人在高叫:“这便完了?结局呢?”

沈梅鹤笑道:“这戏自然没完,但这结局至此可喜可悲,究竟是喜是悲,却只有请许大侠来决定了。”

许空谷神情平静,淡淡道:“沈先生,你编排的戏,你自己收场,干空谷何事?”

沈梅鹤道:“许大侠,台上演的乃是为你特地编排的皮影戏,而你又是此间的主人、今天这场盛会的主角,这幕皮影戏最终要演成喜剧还是悲剧,自然都在你一念之间。”

许空谷道:“这戏未免编得也太离谱了,空谷不才,实在无法续上结局。不过依空谷之意,既然这是为空谷的婚礼送上的贺戏,结局自然还是喜剧的好。”

沈梅鹤道:“老夫也有此意。那就请许先生告知,当戏中的杜妫姑娘赴约之后,她与李知问之间究竟如何了?如果安排得有理,老夫这戏也好就此收场,岂不皆大欢喜?”

许空谷道:“时间已不早了,还请容空谷拜堂成亲之后,再来为这戏续上结局,如何?”

沈梅鹤眼中闪过一道锐芒:“委托老夫之人曾再三嘱咐,此戏务必要在许大侠成礼之前演完全本。否则,只怕许大侠拜不得堂、成不得亲。许大侠,难道戏已演至此,你还想不出老夫是谁么?”

许空谷眼中也有冷芒闪动:“正想请教,空谷实不知是该把尊驾当作卧柳眠花的风流客,还是仍当作梅妻鹤子的沈先生?”

沈梅鹤并不理会他话中的讥讽,道:“这戏中还省略了一些关键情节,所以许大侠才难以及时续上结局吧?其实,这戏中的杜姑娘在去赴约之前,终于知道了她的争生父是谁,她自知此行乃九死一生,因此还托人给她生父送去了一封信。在那信中,她终于肯叫她生父一声‘爹’了。她的生父见信之后立刻全速赶往舍身崖,却已晚了,只见着了地上残留的几点血迹。她的生父搜遍了崖上崖下的每一分每一寸,也没能找到她的尸身,因此这戏才没法上演结局。许大侠,这戏已演至最高潮之处,若你不能续上结局,你说老夫还有心情去观礼么?”

群雄已是议论纷纷。许空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笑道:“既然沈先生已认定这结局只有空谷一人能续,恐怕就只得先等空谷礼成之后再续了。否则,只怕续出的结局沈先生未必满意。”

忽听“咚”的一声,戏台上的纱屏被推倒了,屏后藏着几个皮影艺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脸上戴着一块面具。只见那人一把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来,竟是重伤的快活王。只见他怒发冲冠,犹如一头垂死的雄狮,颤声喝道:“李知问,你究竟把问奴怎样了?她究竟是生是死?”话一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直从嘴角溢出。

饶是许空谷再沉得住气,此时也已乱了方寸。他这才知道自己已入了沈梅鹤的局了。其实沈梅鹤早已潜来府上,救走了快活王,他的机关防护虽极高明,可又怎难得住沈梅鹤这样的绝顶高手?

沈梅鹤身形一纵掠回台上,扶住快活王:“你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快活王悲愤地道:“沈先生,难道你还对他抱有奢望?问奴必是已……否则,情形已如此危急,他为何还不肯交出她来?”

沈梅鹤道:“也未必,若问奴真已被他所害,他又怎会连她的尸身也交不出?”

快活王道:“他只怕是不敢交,或想故弄玄虚以此来要胁我们!”

沈梅鹤道:“在未见到问奴尸身之前,一切都有可能……你伤得如此之重,还是冷静下来保重身子要紧。”

快活王再也支撑不住,倒头昏去。沈梅鹤将双手抵在他背心处,为他渡入内力。

许空谷已不敢去看在场群雄的眼光,他强自镇定,冷笑道:“这么说,当年与魔教妖姬私通之人便是你沈先生了?”

围观群雄又是一阵哗然,未料在这许空谷的成亲之日,竟会变故迭生。

沈梅鹤待快活王呼吸稍微平定,才撤回手掌跃下台来,平静地道:“不错!我与青萍乃是真心相爱,生死不悔。你人品卑劣,城府极深,如何做得这武林盟主?”

许空谷道:“你一个出入青楼的酒色之徒,有何资格对我评头论足?我虽在年少轻狂时与令嫒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但那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令嫒如今的生死,我怎知道?与我何干?又焉知这不是你和快活王翁婿二人设下的阴谋诡计?”

沈梅鹤摇头道:“事已至此,你仍砌词狡辩,真是已无可救药。”

许空谷道:“至于我这武林盟主之位,乃是按照武林规矩光明正大地得来的,我与令嫒之陈年恩怨都乃私事,与我能否胜任这盟主又有何干?”

沈梅鹤道:“好!你要说武林规矩,我便同你讲武林规矩。”转头对老盟主谢秋山道,“谢盟主,你是否已正式宣布将盟主之位传与许空谷?”

谢秋山不动声色地道:“还没有。本来要待他礼成之后再锦上添花的,眼下,任何人都可以再向他挑战。”

沈梅鹤道:“那好,许空谷,你要当盟主,须得再过了我这一关。”

许空谷抬起用绷带吊在胸前的右手,道:“你明知我与快活王决斗之际,右腕已负伤断折,竟要趁人之危么?”

谢秋山道:“这……”

突听“咯”的一声骨头断折之声,却是沈梅鹤猛地抬起左掌,生生将自己的右腕击断。沈孤芳大惊,虽口不能言,却不由自主地想要扑上去。许空谷拉着她的左手本能地一用力,将她拉入怀中死死搂住。

许空谷看看焦急万分、心痛溢于言表的沈孤芳,又看看沈梅鹤,突然想通了什么,脸色惨变——此次战局,无论胜负,他都已注定一败涂地。

沈梅鹤的脸色也变得苍白,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大喝道:“李知问,这可公平了么?”

许空谷脑中飞快转动,道:“好,你不是要知道问奴的下落么?其实她并未死,此处人多,你且随我到后园一谈。若你听后仍觉得有必要与我决战,我定当奉陪。”

沈梅鹤道:“好!只要你肯交出问奴,便是给你自己也留下了退路。”朝群雄抱拳道,“各位请留在此处,且容我与这李知问先了结私怨。”

谢秋山知道沈梅鹤的武功深不可测,纵使许空谷已练成嫁衣神功,也未必是他之对手,便颔首应诺。

许空谷拉着沈孤芳,与沈梅鹤一前一后到了后花园。刚一人园门,他突然左手一抬,将沈孤芳击得倒飞了出去,砸向身后的沈梅鹤。

沈梅鹤未料他竟会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只因他这一推之中暗已使出了十成内力,若自己出掌相迎,则沈孤芳要承受的便是许空谷与他二人的掌力,那沈孤芳势必全身骨骼碎为齑粉,断无生理;若自己闪避,沈孤芳仍将承受许空谷这一掌之力,那势必也十分凶险。

一切已不容他多想,沈孤芳的身子已朝他飞来,他只能张开双臂,以一股巧劲将沈孤芳轻轻接在怀中,沈孤芳虽无事,但许空谷那强劲的内力却通过沈孤芳直接击在了他胸上。沈梅鹤抱着沈孤芳踉跄后退,一连退了两丈余远,才稳住身形,胸膛不停起伏,终于一张嘴,喷出一口血箭,摇摇欲坠。沈孤芳跳下地来扶住他,无法说话,眼中流下泪来。

沈梅鹤喘息道:“李知问,我早知你叫我来后花园,必有阴谋,却未料你竟会下作至此,绝情至此。”

许空谷道:“下作有点,绝情则未必。我早料定你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了你的宝贝徒儿。”

沈孤芳恨恨地看着他,神情绝望之至。

许空谷道:“芳妹,你不该关心则乱。若非适才沈先生断腕时你露出了破绽,我怎么也不会料到,沈先生便是那春秋笔!”

沈梅鹤叹道:“江湖便是如此,谁能更狠,谁能笑到最后,谁便是英雄。李知问,你能连败快活王与我,这江湖已是你的江湖。”

许空谷道:“沈先生真乃明白人。咱们不妨化敌为友,到时候,你还去做你的春秋笔,我仍去做我的武林盟主,咱们强强联手,这武林就完全是你我二人的天下。”

沈梅鹤笑道:“好!《武林春秋》办至今日,我早已耗尽家财,捉襟见肘。若能有当今武林盟主在幕后支持,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许空谷道:“我早就想过,要将你这《武林春秋》办成咱们武林中的官史、正史。”

沈梅鹤点头道:“不错,这才是这出戏最好的结局。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问奴究竟怎样了?”

许空谷道:“先不急。你先和我一同回戏园去,当众比武……你该怎么做,相信不用我再教你。待谢秋山宣布禅让盟主之位、我与芳妹成亲之后,我定会实言相告。”

沈梅鹤道:“你最好先拿出你的诚意,解开芳儿的穴道。”

许空谷一抬手,解了沈孤芳的哑穴。

沈孤芳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将脸埋在沈梅鹤怀中哭了起来。

沈梅鹤搂着她,为她擦掉脸上泪痕:“芳儿,师父教过你的,过刚则易折,身为春秋门弟子,一定要学会审时度势。”他松开手,擦掉嘴角血污,笑道:“许盟主,咱们就依约行事吧!”

三人一同回到戏园,俱是神情平静,沈梅鹤与许空谷更是面带微笑,显然已是化敌为友。

沈梅鹤对谢秋山笑道:“谢盟主,原来此事果然都系误会。我本也行止有亏,又已年过半百,这盟主这位还是不争也罢。”

谢秋山等人不解地望着三人,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许空谷道:“误会虽已消除,但既然沈先生已当众向空谷挑战,并不惜自断一腕,空谷也渴望能向沈先生讨教一二,所以还望沈先生成全。”

沈梅鹤道:“那老夫就陪许大侠上戏台过几招吧!”说着伸手握住了许空谷的左手。许空谷一摸他脉门,发觉他果然伤得极重,知道他是担心这一跃上台之际被众人看出破绽,便暗中用力,带着他一同跃上戏台。

戏台上,许空谷与沈梅鹤面面相对。在众人看来,这是武林中空前精彩的一战,却不知结局早已注定。

沈孤芳看着许空谷,只见他眼中突然露出了一种诡异之极的笑意,那笑意和他算计快活王时一模一样,心中陡然一寒!

许空谷在笑,掩饰不住的得意。他方才一番花言巧语,不过是要骗沈梅鹤回到台上,好当众击杀,博取那空前盛名。

但就在出手之际,他却发现沈梅鹤眼中也露出了同样诡异的笑容,仿佛一个猎人正看着坠往他陷阱中的猎物。

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其中的玄机,只觉背心处一凉,一种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他蓦地回头,身后,是一张凄绝的脸,一双含满泪的眼。她的身子在颤抖,握着鱼肠剑的手却分外稳定。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良久,低唤:“芳妹……你……”

沈孤芳松开握剑的手,不知所措地往后退:“我……”

许空谷的眼光扫过重伤的沈梅鹤,扫过昏迷的快活王,又扫过台下神情各异的群雄,最后才将眼光凝注在沈孤芳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已灵魂出窍。

沈孤芳的武功显然已恢复了。

大势已去。武功、财富、权势、声名,十余年心血,至此已尽数付之东流。他突然笑了笑,道:“芳妹,你为何不刺得再狠一些?”

沈孤芳不能答,只是掩面哭泣。

许空谷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爱着我?”

沈孤芳掩面哭泣:“我不知道……”

“我知道!”许空谷大喝一声,突然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背后的剑柄上。鱼肠剑顿时穿胸而出。沈孤芳大惊,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许郎……”

许空谷硬挺的身子一下子软倒在她怀里,笑道:“芳妹,我骗了你这么久,你也骗了我一次,咱俩终于扯平啦!”

沈梅鹤道:“你错了,她没有骗你!当你无情地把她一掌击向我怀里之时,我虽不得已硬受你这一掌,却趁机解开了她的气海穴。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暗中示意她下手,她却始终犹豫不决。我知道,除非你对我痛下杀手,让她再一次看清你的真面目,她决计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我才这么配合你,给你这次机会。”

许空谷喘息着,嘴里流出血来:“芳妹,原来,你一直都不肯骗我的……现在,你该相信啦,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对你都是真心的——”

沈孤芳哭道:“许郎,你为何要这般执迷不悟?我说过,我愿与你只做一对平凡夫妻……”

许空谷笑道:“傻姑娘,你们女人,为何总要用你们的心思来猜度我们男儿的抱负?问奴是这般,你也是这般……”

沈孤芳道:“许郎,你放心,你死了,你的芳妹终生不嫁。现在,我只求你告诉我,姐姐她究竟怎样了?”

许空谷艰难地道:“你说呢?现在,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当年,我对她,也曾是一片真心……唉,世间之事,为何总是难以两全……我好恨!”

快活王恰在此时悠悠醒转,一看许空谷已是命在旦夕,急道:“问奴呢,问奴究竟怎样了?”许空谷将眼光慢慢投注在他脸上,眼也不眨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疯狂般大笑:“我不会告诉你,这是我和她二人之间的秘密,你永远也休想知道!”他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闻。

快活王未料许空谷竟就此死了,那杜妫之生死岂不成了再也难解之谜?他呆呆地盯着那张兀自微笑的面庞,心中一片茫然。

沈孤芳抱着那渐渐冰凉的身子,眼泪簌簌地流,却再也哭不出声,突然拾起地上鱼肠剑往颈上割去。

沈梅鹤和快活王俱惊,慌忙都伸手夺剑,但两人均在重伤之下,哪里夺得下来?却见那剑光闪了几闪,满头如云秀发纷纷零落,洒在血色喜服之上。这才明白,沈孤芳并非要殉情,只是削发明志,永不再嫁。

快活王跌坐在地,叹道:“若问奴未死,却又去了何处?”

沈梅鹤长长叹息了一声,没有言语,缓缓闭上了双眼。

快活王仰首看那苍茫天宇,心中若有所失,却又若有所悟。

绵绵雨幕之中,却似隐隐传来了杜妫那天籁般的歌声: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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