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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冷剑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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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莲花

当剑锋刺穿仇人的身躯,敌人浮现岀兄长的面容;当计谋实现诛仇的愿望,爱情也埋入冰冷的坟茔。

那一场不绝的冷雨,淋湿了多少人的恩怨柔肠。

弹铗录:大概是因为现实世界平庸混沌,羁绊顾忌数不胜数,万事辛繁琐屑,苦乐统统缠夹一处,难得一场真正痛快。所以我们才需要另一个世界,波澜壮阔而又绮丽诡谲,其间人事种种,精妙纷纭,包罗万象,或令人血气勃发直冲顶门,或令人惆怅缠绵心中塌陷,或令人喷饭拍案乐不可支,或令人愤懑凄苦挥之不去。诸般情感快意丰沛,大喜大悲,生死一笑,也唯有惊心动魄可以形容。

正是这种超脱与沉醉的意愿,使得对武侠的热爱无分男女。

我身在美国,离那个世界非常遥远。人们现实而理智,目标明确,而梦想的价值唯有能够享受梦想的人才能懂得。好在一个梦想世界,一旦成为你的,就是你的。只要你不想丢掉,无论身在何地,都永远也不会失去

一、雨祭纪云又看见了那种花。

从前大哥很喜欢的花。单薄的五瓣,每一瓣都杂陈七色,每当落花吹作回风舞,便晕生霓幻若流虹。那时候纪云和大哥一道站在荒谷里看花,花色映进大哥的眼睛,而大哥的眼中也有霓虹一般的光彩……

纪云再没去过那片荒谷,他以为大哥死后那片荒谷里的花也该谢了,并且以后再不能重开。然而今天他看见了那些花。

那些花就开在大哥的墓前。

纪云怔怔地看了很久。

这一天下着小雨,纪云去祭奠大哥,他没有打伞。

他和大哥都不喜欢打伞。

小时候他们在下着雨的院子里追逐,衣服湿了,就索性脱成赤膊。雨下得急了,大哥带他上树,躲在碧绿的枝叶间,周围全是微亮而莹莹的绿色,听雨打在头顶茂密叶子上的声音,一阵紧一阵松,令他觉得风雨时依然有荫蔽的安宁。

大哥会抽出树枝的芯子做一截土制的笛子,在他耳边呜呜吹上几声。他抢着要,大哥逗他一阵,也就给了他,然后抄起双手看他脸憋得通红吹出扑扑的哑响,有点促狭地笑起来。

……

长大以后,大哥有时和他一起出门。小雨中他们徐徐行过,看雨里的垂柳飞花,还有水田与蓑衣的农夫,偶尔掠过雨雾的燕子有黑白耀眼的羽毛。大哥有时会吹起欢快的小曲儿,如果纪云碰巧也会,附和地吹起,大哥就瞥他一眼, 眼里流动着笑意……

也曾有几次,他和大哥在大雨中疾奔,而敌人前堵后追。总是在合围将成的一瞬,大哥轻拍他肩膀,两人身形互错,十分默契地双剑出鞘。霓虹碧影夺人眼目,刹那于雨中刺出殷红血花。当他们的身影乍分还合,敌人已如枯树般扑倒四周。

大哥的身法和剑都比他快,每次合作御敌总比他多杀几人。每当纪云掠回原处,总见大哥像是从未动过一般静静站在那里,斜翻起他的天虹剑,看雨水冲去剑上血痕。他觉得大哥那冷冷斜睨的表情,似已习惯得成了不经心,可每当此时唤他,他却又专注到从不回应。

在纪云十年的江湖生涯中,那是他最为怀念的时光。那时候,连执行任务也可以和大哥形影不离,那时候,他们是秦帐帮麾下声名渐起的虹云双奇。

也就在那时,他和大哥一同发现了荒谷里那面山坡。山坡上开满了这种不知名的七彩花。他们当时同样惊讶,片刻间无人说话,随后大哥笑起来:"纪云",他说:"将来我的院子里要种满这种花。"

这些花如今生在大哥的墓前,新培的土。不知是谁连根挖来,移种在这里,然而色泽已有些焦暗,可能伤了根,甚至活不过这一场雨。

纪云想也许明天他该去那片荒谷看看,多移些回来。因为大哥曾经说过,要在他的院子里种满这种花。

纪云在大哥的墓前留了很久。他每天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并非是来祭奠,而只是想看一看大哥,哪怕坐着不说话,也总是在陪他。他想雨水渗下去,他会不会觉得潮?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地底,会不会觉得孤单?

他忍不住这么想。虽然在他记忆之中,大哥从不怕孤单。害怕孤单的只是纪云自己。

中午的时候,纪云离开。他的家就在不远处的桦树林里。他知道这个时候关欣一定已做好了饭菜等他。但他走进枫林的时候,就看见关欣。她斜倚着树,手里玩着一片叶子,看见他,就笑了。

"我知道你会这时候回来。" 她说。纪云迎上去,看着她湿了的衣衫和头发,问:"怎么不打伞?"关欣还笑着:"你要淋,我就陪你。"纪云的心跳缓了一缓,他想,为什么她总有本领令他觉得辛酸。

吃饭时纪云提起了那些花,他说想不起谁会送那些花来。

关欣用筷子点着碗沿,轻声说:"定是个女人吧!男人哪有这般心思?"纪云想想,觉得她说的也许不错。又想了想,他说:"他从没有告诉过我有这样一个人。"这样说时,纪云忽然发觉他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大哥。

然而自始至终,他的一切,大哥都是了如指掌的。

二、 雨 霁第二天雨停了,虽然并不见彩虹。

纪云起得很早,因为他要去那片荒谷。他对那片荒谷只余一个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在青梅山中某处。他预备今天要走遍整个青梅山。

但是一切比预想中的容易,纪云在正午时分就找到了入口。

他在谷口站了一会儿,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衣袂飘飞的影子当风而立,触手可及般分明,他下意识地叫了声"大哥!"天色忽然就暗了,抬起脸来,见一片镶了虹边的游云正缓缓飘过太阳。

再低头,他脸上流满了温暖的泪。

纪云的泪水被风吹干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在那面七彩的山坡上异样扎眼,因为她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在这样清光雨霁的仲春时节,纪云觉得那黑裙像被枝叶勾扯在这里的最后一缕晚冬,残破飘飞,无尽凄凉。

纪云远远看着她,慢慢攀上山坡。他知道她也在等他。

"……你是谁?" 他问。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戴着厚厚的面纱。只感到她有一对极其明亮的眼睛,隔着面纱依然透出流动的光华。

"颜别袖。"纪云茫然,不记得曾听过这个名字,但是那女人接着说道:"你的大嫂,纪虹的妻子。"纪云完全怔住。而那女人却在笑,她的笑意清冷锋利,穿破面纱,令纪云无法直视。

"他没告诉过你,是吧?"纪云下意识地摇摇头。"他不告诉你,"她淡淡说,"那是因为,他早就打算牺牲我们,成全你和关欣。"纪云觉得心里像是忽然捅进了一把刀,他退了一步,问:"你知道……大哥是怎么死的?" "他死了以后,是我把他送到你这儿来的。" 颜别袖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你真不知道他是为了谁? "纪云忽然觉得晕眩,正午的阳光白得这样刺眼,而脚下的花丛混乱绚丽得令他心慌。他剧烈发抖,冷汗在瞬间浸透了全身。他有要逃走的冲动,他只想现在回到大哥的墓前,大声地问一问他。

大哥,究竟是不是因为我?

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关欣没有等到纪云。她记得纪云说过一定会在晚饭前回来。她有些不安,决定走出枫林去等他。她走出枫林的时候,就看到了纪云,远远地,他坐在纪虹的墓前。

她没有叫他,一步步地走过去。但是渐渐地,她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因为纪云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她试探着喊了他两声,然而他不回答。

她急急走起来,几次几乎摔倒,终于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去碰他的肩。

纪云猛然转过身来。她松了一口气,但是刹那间她觉得纪云的眼睛完全是空的,慢慢才又有了内容。

"你走了这么远?"他哑着嗓子问。

她点点头。他站起来看着她,看她撑着的拐杖,衣裙遮掩的伤残的右腿。然后他转过身,默默蹲下去。关欣无言伏上他的后背。

他提起她的拐杖,背着她回家。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雨,纪云躺在床上默默倾听雨声。

他想起他最后见大哥的那个夜晚,也下着雨。

大哥的屋檐下有铁马,雨夜里会发出低低的丁零声,不留意便不会听见,听见了却再也无可忘怀。但是那铁马的声音他也并不能常听,因为那时他们已不再住在一起。

那时他们原属的秦帐帮已为迅速崛起的皓天帮吞并,大哥和他却仍深得器重。三年间大哥已成为皓天帮第一副帮主,"皓天长虹"在整个江南武林声望日隆,直追帮主"垂望祁州" 顾点烟。而纪云,亦成为皓天帮旗下"卷星七子"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皓天帮四处扩张,上下都很繁忙,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很多。偶然在帮中遇见,大哥也只寥寥数语,有时甚至仅仅点头而过。然而纪云默默珍惜着和大哥的每一次见面,他觉得那是令他疲惫厌倦的铁血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快乐之一。

那天晚上,他自阜州回来,那场大战之后他身上仍留着血火的痕迹,浸透了夜雨也不能洗净。他很疲倦,疲倦到无以复加。他忽然觉得不能再等,他去找大哥。

他想该是时候告诉大哥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些快乐,他想大哥应该知道那个人,那些事,以及他为此要作出的抉择。

他没有要人替他通报,他们都认得他是纪虹的弟弟。

他推开大哥房门。 身后是淅沥冷雨,而温暖灯火扑面而来。

大哥在灯下回头,看见他,一笑起身。

纪云忽然就站住,怔怔地看他。 "怎么?"他记得那时大哥笑出了声。他笑起来时整个人都亮了,刹那间一种夺目耀眼的光华令他身上的朴素灰衫都焕然生辉。

"没什么",纪云低声说,"只是方才忽然觉得,一切就像是从前。"大哥目光一闪:"是么?我却觉得一直也没什么不同。"纪云想,怎么会相同呢?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去问大哥。隐隐约约,他感到也许大哥所以不觉得,是因为大哥已变了很多。他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不知是否该说那件事。

然而大哥已经在问他:"有事要跟我说么?" "我想要离开皓天帮。"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说。

很久没有听见大哥的回应,他抬起头。他看见大哥的眼底深处有霓虹般的光彩飞流变幻,大哥并不在看他,他在看着不知何处的一点,静静出神。

"大哥……"纪云有些不安。 大哥挥手打断他:"我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他忽然有些嘲弄地笑着,摸一把纪云头顶,"这种事我从没教过你,你倒也无师自通。"纪云觉得脸上热了起来: "你知道了?"大哥扬一扬眉毛,轻描淡写地道:"你以为,身在帮中还能有什么秘密?"纪云心里微微一惊。

"好吧,"他听见大哥说,"你们想要去哪里?"纪云摇一摇头。他忽然望向大哥,说道:"大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话出口的刹那他却忽然有一种感觉,似是心虚得极没把握,仿佛再不努力就一定会失去了大哥。他不由急切地接道:"大哥,你当真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择手段,身不由己地四处杀人?"大哥却不回答,只看着他:"你觉得累了?" 纪云不说话。大哥就慢慢转身走回了桌前。

纪云没有跟过去,他觉得衣裳上的湿气都一丝丝渗进了心里,再从心里面冷飕飕地散出来。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了。

"我不会走。" 他终于听见大哥说。一时间,纪云有些糊涂。他从来没敢想过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他怔怔地站着,看着大哥的背影,无法做声。

"我不会走,"他听见大哥说:" 皓天帮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大哥忽然回过头来。那回头的姿势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决然和释然,他觉得就在那一瞬间大哥似是做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决定,从此再也不可挽回。

"你带她走吧,"大哥在灯下的笑容光华耀眼,"到一个隐密之处,男耕女织,过平淡的生活。我有空时,会去探望你们……"纪云望着大哥,他觉得大哥的笑看在眼中却能直刺进心里。他蓦然打断他:"那么,我也不走。" "我不会走,如果你要留下。" 纪云忽然觉得疲累已极,话都要没有气力说,但他努力说下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大哥笑容敛住,久久看他,然后低声道:"你过来。" 纪云顺从地走过去。

"傻瓜。这些话别让她知道……"大哥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像幼时他做错了事时那种略带揶揄的小小惩罚。然而他看见大哥眼底深处有一种流动的光,只在很多年前离开杭州的那个晚上他见过一次。

纪云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满是固执。他不会走,他会永远陪着大哥,无论他要因此牺牲什么。大哥拍拍他肩膀,低声一笑:"我答应你,等我将此间的事了结以后,会去和你们会合。" "真的?" 纪云脱口问道,有些犹疑,但是他相信大哥不会骗他。

大哥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不知望着何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淡淡说。

纪云忽然便觉得可以放心,一种深至无底的信任令他胸口一酸。

纪云后来换上了大哥的干衣服。大哥看着他说:"竟然长得跟我一般高了。"纪云争辩:"两年前就已经一样了。" 那时他十八。 大哥却只是笑。

后来大哥从箱子里抱出他的被子来:"今晚就在这儿睡吧。"于是那天晚上,他听大哥檐下的铁马丁零了一夜。那夜雨敲打冰冷铁马的声音,令他觉得凄然。大哥看也没看,在暗中伸过手来,擦掉他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傻瓜",大哥低声说,"又不是生离死别。"那是他听见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再一次看见大哥,就只是一具被人放在树林外,不成样子的尸体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擦掉纪云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他听见关欣低声问他:"又想起了你大哥?" 纪云"嗯"了一声。

"今天出了什么事?"她终于忍不住问。

"……我遇见那个女人,她说她是我大嫂。"关欣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她柔声说:"那不好么? "纪云沉默着。他不愿意告诉关欣那女人说过的话。何必要让她也觉得歉然呢,如果害死大哥真的只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自私?

纪云不再说话,他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他寻思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雨水?为什么每次雨霁之后,永远都只是另一场雨?

三、雨计那种七彩花离开了荒谷便不能久活,所以每隔几天纪云便去采些新的回来。春天结束的时候,荒谷里的花也慢慢谢了。纪云站在谷中,看脚下萎谢的花丛,一片干枯的颜色,让他想起那女人的黑裙。

他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大哥的墓,觉得有一些不同。

走近了,才看见墓前花开,蒙蒙雨雾里一片七彩纷呈。

纪云十分惊诧。他移种来的花早已在春尽时枯死,而连那荒谷中都不再有的花朵,如何又能于此时重开?忽然他觉得花色艳丽得异样,伸出手去,他摸摸花瓣,看见手指上已沾了淡红,正是为雨水冲稀的血。

他心中一震,直起身,四下眺望。

在西南面的竹林里,纪云找到了颜别袖。她正背靠着一丛竹子低声喘息。

"你受伤了?"他赶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她点点头,松开捂住左肩的手。她肩上的伤口极深,虽已略作处理仍血流不止。纪云没再问,只是撕下自己的衣襟,拿出怀里的伤药替她敷上。忙碌之间,忽听她说:"我昨夜行刺了顾点烟。"纪云的手轻轻一抖,片刻才问:"你杀了他?"她摇头:"功亏一篑。"纪云不再说话,专心处理好伤口。然后他站起身,挺直了脊背:"你不要再去,以后的事,我来。" "不行",他听见她斩钉截铁的声音,"纪虹不许你为他报仇。"她冷冷抬眼看着他:"他舍命为了你,你如何可以不珍惜自己这条命?" 纪云奇怪当心中火焚一般时,自己的声音仍能如此平静:"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颜别袖转开头:"他当然吩咐过我,什么都不能说。"刹那,纪云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郁闷汹涌而来将他淹没。他锵然拔出长剑,倒转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他觉得太阳穴在疯狂跳动,全身都火一般滚烫,而他的声音却冷静异常:"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颜别袖看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嘲讽地一笑:"你以为知道了,就能够活得有意思些?"

那天晚上,纪云发现自己回到了皓天帮。

是一个清晨,天空青亮如玉。他看见大哥在院子里站着,有人来报说帮主要立刻见他。大哥一笑,就跟着那人去。他们来到帮中的议事大厅,在大厅的尽头、白天也得点灯火的深处,他看见面容俊美风采雍容的帮主顾点烟,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哥走来。

"纪云已经逃离本帮。"大哥扬了扬眉毛:"他真的走了?"顾点烟微笑:"怎么你会不知道?" "我特意不要他告诉我他去哪里,以及何时会走。" "那么就费事了," 顾点烟轻轻摇头,"我想要你三天之内把他找回来。"大哥抬头迎视着顾点烟。 顾点烟笑意如烟。大哥也就笑了,"属下领命。" 他躬身施了一礼,转身走出门去。

然后忽然就变成了黄昏。仿佛天背后有人流了太多的血,天沉甸甸地快要兜不住,垂得很低,颜色大紫大红。 纪云看见大哥正疾行穿越一片花圃,花圃一端是几进精舍。他的剑锋泛着天色,仿佛也已经吸满了血。

他看见大哥猛然破窗,直刺窗内端坐练功的顾点烟,剑下热血四溅,大哥却神情一凛,拔剑退出。忽然僵住,回头,看见夕阳下卓然而立的顾点烟。

顾点烟缓缓由大哥的背后拔出手中长剑。大哥踉跄了一步。顾点烟摇头,眼中微微惘然:"纪虹,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大哥咳出血来,慢慢跌坐在地。"总是差帮主一步。"他笑着说。顾点烟凝视他片刻,长叹一声,他轻轻击掌,花圃中出现两人。

"把屋里清理一下。他断气以后,把他扔进清波河。记住,不可让人辨别出他的身份知道我们帮中出事。"然后顾点烟转身离开。

纪云看见大哥躺在花圃边的地上,在血泊中微微抽搐。那两个人垂手站在一旁,并不敢立即上前。他蹲在大哥身边,徒劳地想要替他堵住伤口,但是他的手总是穿过大哥的身体,忽然他绝望地明白这是在梦中。

在梦中他看见大哥躺在那里一寸一寸地死去,流出的血缓缓渗入了地面,笑容渐渐凝结在脸上。

很久以后。 那两个人终于试探着上前,拔出刀剑在大哥的身体上轻轻戳刺,然后他们大着胆子走近,胡乱损毁起大哥的尸体。那些新伤里没有再流出血来,他们用一条麻袋装起他,投进了清波河。

纪云跳进清波河,默默守在那条麻袋的旁边。冰冷的河水令他不能呼吸,他的肺仿佛就要碎了,然而他不肯离开。

就在那时,他听见一声水响,一个女人朝大哥游来。纪云看见她悲伤明亮的目光照亮了黑沉沉的河水。她拉住那条麻袋游上岸去,纪云也随她浮出水面。他看见她紧紧抱着大哥流光了血的身体,默默无声地坐了很久。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纪云认出那是他自己画给大哥的地图。

纪云看见那女人将大哥送到了他居住的枫林外。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入大哥的怀中,纪云知道那是大哥交她转递的遗书。然而当她取下自己身上佩的天虹剑,放在大哥身旁,纪云才知道大哥行刺时并未使用他的天虹剑,他要将这把剑留给纪云。

在梦里天亮了。

纪云看见自己由林中走出,他看见自己走近地上的尸体,拿起旁边的那把剑。他看见自己打开了大哥的遗书,里面只有他读过上千遍的寥寥数行:白云无尽,虹不可期,时也命也。勿复执著恩怨,令予不安于九泉。临别切切,兄手书。

纪云看见自己的双手不住颤抖,几乎无法握住那张单薄的纸,有风吹来,将那张纸倏忽卷走。纪云看见自己疯了般地跳起,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他在半空中死死抓住那张纸,然后重重地跌落。

重重地跌落……纪云醒来。

他轻轻翻身坐起,听了听,关欣呼吸仍然很平和。 他下了地,穿好衣服,站在墙壁之前,打量墙上的两柄剑。最后,他伸出手,取下了大哥的天虹剑。

他慢慢回到床前,低头看着关欣。他看见她洁白的脸颊在暗夜里像一朵无声开放的花,他想要伸手再抚摸她一下,却终于忍住。他轻轻转身,走到门口。

"你忘了带伞。" 他忽然听见她说。

纪云站住。"外面在下雨。" 纪云终于回过头去,他看见她坐着,手臂向他伸来,手中有一把伞。他看不清她的脸,然而他感受到她明净的目光。忽然间纪云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小杂货店中容颜明媚的女孩儿。

他记得那女孩儿的脸仿佛是那间阴暗店面里所有光线的来源,他从没有看清过她,却每次都被她的光芒照亮。

小店的生意并不好,他每次去的时候都没有别的客人。女孩儿总是坐在一张竹椅上招呼他。他买的东西只有简单几样,不过油盐鸡蛋之类,女孩儿由身边的货架上拿下,利落地包好,递给他的时候,总微微一笑。

虽然纪云从没有抬头看清过她的笑容,他也觉得那一瞬间连余光里的空气都微微一漾。

每次走出那家店的时候,纪云总发觉有什么温暖明快的东西要从心里浮到脸上。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微笑,忽然醒觉,便自己红了脸。

他光顾了那小店两年,前后已不记得有多少次。每次来来去去,他都在心里反反复复温习她的笑容,只除了那一次,他看见她的眼泪。

那一次,他提了东西要走时,忽然听见她说: "等一等。"他第一次抬头看她,迎上她的眼光。他觉得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推过一只小罐。"明天这家店就要关门了,"她说,"你常年光顾,这罐小店自制的蜜饯权当告别。"

纪云觉得心里忽地一空,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女孩儿低下头去,"方记茶楼的老刘,他要和我……我不会再开这个店了。"纪云一时不曾明白,等到明白时他觉得脑中轰然一声,眼前的东西都虚了。她看着纪云忽然白了的脸,黑下去的眼睛,咬一咬嘴唇,拿出从来只藏在柜台底下的拐杖。她撑着拐杖站起来,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你不知道," 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不过是个瘸子。"她的声音哽咽,她走得很急,她盯着里屋的门帘,门帘上绣着燕子。她觉得只有走进帘子里去,这种难堪和羞辱才能结束。她紧紧盯着那燕子,盯得双眼发花,她急急地走着,不想要他多看她走路时丑陋的样子。

就在她快要走进里屋的时候,她听见纪云说:"你回来。"

她走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泪水。纪云看着她,然后低声说:"不然,你跟我走吧!"她抬起头,她看见了那个清秀沉默的少年脸上初次绽开的笑容。她发现他笑起来时令人觉得天蓝而云白,人生永远只是纯净明媚的春光。她不能相信地看着他,看见他伸手过来,接过她的拐杖。

他在她面前蹲下去。"以后我背你。" 他说。

纪云永远记得那时看见她流泪的情形。他觉得她的睫毛上每落下一滴泪,他的心里就轻轻一缩。他知道关欣此时又在流泪,虽然他看不清晰。他走过去,沉默地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

他听见她说:"你去吧,我知道你一天不为你大哥报仇,你就一天不能好好活着。" 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但是,你一定要回来。因为我已经有了孩子。"纪云浑身一抖,许多东西一起冲上心头,又冷又热。他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她,他觉得脸上都湿了,是沾上了她的眼泪。他从未如此时一般想要这样拥抱着她,永不放手。

他记起自己答应过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然而他真的可以做到么?

他离开的时候,张开了雨伞。他听见雨声沙沙敲打着伞面,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大哥躲在树上,周围也是沙沙的雨声。依稀仿佛,他又听见大哥用土制的笛子吹出曲调,简单而清冽。母亲听见笛声,撑着伞出来,抬头叫他们下来,脸上微微的愠色,却依然无损温柔……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这个寂静的雨夜里,纪云一一回想,缓缓走出了枫林。他看见颜别袖站在大哥的墓前。他走过去,有一种轻松的释然:"我们走吧。" 他说。这时他记起,那时大哥要他带关欣走而自己决定留下赴死时,也有过同样的释然。

颜别袖慢慢回身。"你相信我有办法让你报仇?"她问。"我相信。"纪云回答,"你故意带伤来见我,不过是激我出手,若非成竹在胸,也不必非要拉上我。" "但是,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纪云淡然一笑,扬起头来,并没有说话。

颜别袖眼神奇特地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似乎忽然间动摇了决心。

但当她终于开口时声音又变得冷静:"顾点烟目前正忙于和十二金甲门的决战,不在帮中,我会暂时将你安置在马房。"纪云安静地听着,并不吃惊。他早猜到她也是皓天帮的人。他只是问她:"你行刺过顾点烟,再回皓天帮不危险么?"她低声一笑:"他不会怀疑到我。"她笑声里那种微讽却微痛的意味令纪云心头一凛。他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何顾点烟竟会对她如此信任?

"让我看一看你的脸。" 纪云说。 颜别袖一怔,侧头道:"你不曾见过我,看了也没有用。" 但是说话间她已伸手,摘下了面纱。瞬间纪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在阴沉雨夜中放射出幽艳迷人的光芒。这时他终于完全相信她是大哥的妻子,因为他们两人有着无比相似的神韵与气息。

她重新戴好了面纱,注视着纪云腰悬的剑。

"这把剑太多人认识," 她说,"你不能这样带它进皓天帮。"她向纪云伸出手来。纪云默默摘下"天虹剑",递给她。她仔细地看着剑鞘,然后缓缓抽出剑锋。剑身焕发出七彩光晕,犹如万千长虹在剑刃流转。 纪云听见她呼出一口气。

见剑如见人,她想必也由剑上看见了从前大哥的音容。纪云心中一痛。

他咬紧了牙。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用这把剑插入顾点烟的胸膛,他相信当他这样做时大哥无论身在哪里都可以感觉得到。

颜别袖为他易了容,应该可以瞒过旧识们的眼睛。但是纪云想当他杀死顾点烟时一定要让他看见自己本来面目,要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要来杀他。

那一场雨几乎要停下的时候,颜别袖带着纪云进入了皓天帮总部。

四、雨悸纪云在皓天帮总部的马房里度过了二十四天。

整个总部冷冷清清,所有重要人手都被抽调一空。纪云并没有碰见什么从前的熟识,毫无暴露身份的危险。

与十二金甲门的战事激烈,马房中的马匹被大批带走,回来时却已折损过半。 顾点烟一直在前沿督阵,不曾有暇回总部。而颜别袖却也再未露面。

直至那天晚上,纪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他静静俯视。他翻身而起。

"是时候了?"颜别袖点一点头。她递给他一柄长剑,却并非大哥的天虹剑。"今晚在十字坡我们与十二金甲门最后决战。你先去那里,助皓天帮取胜。"她说。 "为什么?"纪云问道。

"你相信我吗?"她问," 相信我就去。回来我会解释。"纪云看着她,他清晰地感到眼前这女子仍然深爱着大哥,正是这一点令他觉得她可以信任。他没有多问,他想反正就在今夜一切都会了结。 他将剑插在腰间,跨出门去。门外有一匹马鞍鞯齐备,他翻身上马,向十字坡飞驰而去。

他在路途之中抬头望天,云层奇厚,完全没有星月,空气潮腥,他知道又会有雨

十字坡上烈焰纷飞,格杀异常惨烈。纪云跃下马背,杀入战团。

十二金甲门的门徒衣着金光闪闪,而皓天帮的帮众却是一身蓝衣。纪云向着每一处金光冲杀而去,手起剑落,鲜血飞扬,渐渐他不再有更多的感觉,仿佛是回到了一个旧梦,并不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感到娴熟和快意。他如一道蓝光射进金衫的人群,所到之处,敌人如被闪电劈倒的枯木,摔倒四周。

就在那时忽然下起了雨,纪云恍惚觉得肩上有人一记轻拍,他知道那是大哥发出的信号……他面带微笑地掠出,从容出手……他觉得回到原地时,仍能看见大哥站在那里,倾斜着杀人后的剑锋,冷冷斜睨,漫不经心地看雨水冲去剑上血痕。

很久以后,当那一剑向他刺来的时候,纪云在迷茫中回了一剑。忽然他醒觉对面那人穿的并不是金衫。他急急在空中停住剑势,听见有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叱,双剑相击,一张纸条已穿上他的剑尖。

纪云退出人群,打开纸条,借着将熄的火焰,他看见上面娟秀的女子字迹:"速回总部。"纪云抬头看见混战人群中四下乱闯的马匹,制住一匹,翻身骑上。

他在马背上俯瞰战局,胜负已定,金衫的人群已被分割包围,覆灭只在眉睫之间。不知为何纪云觉得畅快和疲倦,仿佛他是一个背负了血海深仇的人在多年苦心经营后,看着自己的仇人在眼前慢慢死去。

雨下得很大了。纪云离开的时候听见炮声。

炮声霎时凌驾于一切雨声之上,他听见皓天帮的数千帮众声势惊人地欢呼:"帮主!" 他一震回头,看见几十盏风灯在雨夜中流光溢彩,众人簇拥之下,十几匹马从容而至。为首的从容踞坐于马背,风采雍容,无言俯视整个生死战场,那一刻,血火尽收他眼底,成败握于他掌中。

纪云默默看了他片刻,咬紧了牙,拨转马头向总部驰去。

颜别袖就在总部的后门旁等他。

她带着他穿亭绕榭,到了一处纪云从未去过的地方。但是忽然间,纪云觉得那里无比熟悉。 一片花圃,花圃另一端是几间精舍。他站住,问她:"这是哪里?" "顾点烟的秘密住所,和他的练功之处。" "大哥就死在这里?" 纪云的声音有些发战。

颜别袖点了点头。 纪云一拔剑,架在她的颈中:"你究竟是谁?"他冷冷问道。

颜别袖一笑:"你终于怀疑了。" 她丝毫也不见慌乱地缓缓接道,"不错,我是顾点烟的妻子。"纪云觉得很多疑团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解答。他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看见大哥被杀的过程,可以有机会将大哥的尸体带出,可以不被人怀疑地行刺顾点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带进总部,甚至一直带到这里。

"为什么要杀你的丈夫?"他问。颜别袖轻笑:"你还不明白? 他虽是我的丈夫,我却不爱他,我爱的人是纪虹。"纪云心里一翻,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无端的可怕,令他一眼也不敢多看。他收起了剑。

颜别袖推开房门,在门内点着了油灯。纪云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她已在桌边坐下,取下面纱,抬眼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和十二金甲门决战?"纪云沉默地看着她。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江湖上有一家’从威镖局’?"恍惚中纪云记起那块古旧的匾额,大哥背着他站在门外,昂头去看,阳光下的金字,他最初认识的那几个字——从威镖局。

颜别袖观察着他的神情,慢慢讲下去:"经营了七十多年的从威镖局,到二十多年前的商华一辈,已经是江南最大的镖局,声望如日中天。不过祸从天降,他们接了十二金甲门的一趟镖,走到湖北境内,所有镖师都被神秘劫匪杀死,巨额镖银被抢劫一空,唯一不见尸体的就是商华。当时江湖上谣言四起,都说是他私吞了镖银潜逃。商华的妻子立刻带了两个儿子逃走,以防被十二金甲门扣为人质,果然不久以后,所有分号都被十二金甲门以追索镖银的名义抢砸一空。

"母子三人去了湖北,因为这妈妈是湖北人,从小也教两个孩子说这种方言,所以混在市场上摆了个卖面的摊子,倒也没人认出她们。那年小儿子才五岁,还帮不上忙,不过那大儿子十一岁了,可能干得很。有一天这孩子上街去买米,有个老乞丐给了他一张条子,有人约他那天晚上去城东的坟场见面。

"那孩子认得纸条上的字迹,于是这天晚上,趁着妈妈弟弟都睡着了,偷偷爬起来,往城东走。那天晚上下着雨,月亮只有半个,路上又冷又黑,他到底是个孩子,心里害怕得很,可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回头。他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坟场,乌鸦忽然嘎嘎叫了两声,一个人从墓碑后面鬼魂一样地站起来,这孩子吓坏了,呆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到看清楚了那个人,才扑上去大哭。这孩子平日里从来不哭,因为妈妈和弟弟都在哭,可是那天晚上他看见了他以为已经死了的父亲,他再也忍不住了。

"但是他父亲很快推开他,眼光非常可怕,他紧紧掐住这孩子的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记住,我们的仇人是十二金甲门。他们托了镖,又自己劫走,就是要陷害咱们镖局,好插手做这一行。’那孩子觉得父亲的手指头好像要把那些话一句句地嵌进他的肉里,他用力地点头。

"于是那父亲的眼光慢慢变了,他替那孩子擦掉满脸的眼泪和雨水,跟他说:’儿子,照顾好你妈和你弟弟。长大以后为我报仇。’然后他叹了口气,催这孩子赶快回去。这孩子很奇怪,就问他:’爹,你要去哪里?’ 那父亲就笑了笑说他还有事办,推着他走。

"这孩子聪明得很,知道要出事,就假装走了,到父亲看不见他的时候,就爬上了一课树。那时候雨还下着,他身上的湿衣服被风一吹,冷得不得了。他在那儿等了半夜,冻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忽然看见几道黑影蹿了过来,拿着刀剑,轻手轻脚地四处寻找。

"这孩子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正朝他父亲藏身的墓碑走去。他拿了弹弓,瞄准了那个人,却一直不动手。直到那个人走到墓碑旁边的时候,他才松手,射中了那个人的腿,那个人痛得一跳,他父亲立刻跳出来,一刀杀了他。可是他死前的大叫,引得其余的黑影全都跑过来。这时候忽然间电闪雷鸣,雨大得像从天上霍地挂下来一面帘子。那孩子一头一脸的水,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底下刀剑相交,不时有人惨叫,却一直没有他父亲的声音。忽然一道闪电打过去,那孩子看见金芒绞动,血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远远地飞出去。那道闪电的时间真长,那孩子平生没见过那么长那么亮的一道闪电,长得让他看清楚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在他们旁边,一个人没了脑袋,慢慢地倒下去,是他的父亲……站着的只剩下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柄金刀,稍稍侧着刀锋,让雨水帮他冲掉刀上的血……很多年以后,当这个孩子长大了,陪着他的帮主去扬州赴十二金甲门之会,他才又见到了那个用金刀的人——十二金甲门总门主:金一痕。"颜别袖停下来,静静看着纪云。纪云在发抖,屋里很暖和,可是他抖得像是大雨里枝头上的一片叶子,随时可能掉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却茫然无比,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发抖。

颜别袖继续说下去 :"天亮的时候那个孩子自己走回了家,他妈妈正急得团团转。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回答,他妈妈急起来就打了他一耳光。他抹了抹脸,冲妈妈一笑,自己去换了衣服,收拾好小车,预备出去摆摊子。他妈妈拿他没办法,哭了一场,可是摊子却是不能不去摆的。

"那天下午收了摊子回来,这孩子就病了,烧得像炭团一样,饭都没吃就躺下睡了。他妈妈也没有钱帮他看病,只好不停地给他换湿布敷额头,他弟弟一向很淘气,可是看见他病了,也乖起来,坐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着,软软地叫他:’哥哥你快点好吧,将来妈妈有钱买糖了,我一块也不吃,全都给你。’那妈妈听着便哭了。那病了的孩子想笑,可是很快就烧得迷迷糊糊,时而昏沉时而做梦,梦里又哭又叫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醒了,发现烧已经退了,天是亮的,他妈妈没有出去摆摊子,呆呆地坐在墙角,弟弟睡着了还紧紧抱着他取暖。

"两天以后,妈妈就带着他们走了,一直走到了湖北南部的秦帐帮,找到一个人。那个人一见他妈妈就愣了,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他妈妈就走过去问他:’你这个样子,就是还记得我了?’那天晚上,两个孩子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过夜,妈妈却直到天亮才回来,那孩子没睡,见她回来,就盯着她看,她却不肯正眼看他。他们不再摆摊了,总有人送吃的东西过来。有时候,那个方叔叔自己来,妈妈就跟着他出去。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那孩子半夜醒过来,看见他妈妈正对着他流眼泪。他一下子坐起来,觉得说不出的害怕。

"’你很聪明能干,以后要照顾好弟弟。’妈妈说。那孩子害怕得僵住了,什么也不能说。妈妈绾了绾头发,那孩子发现她穿着新衣服,很好看。妈妈跟他说:’你发烧的时候全都说了,我得去给你爹报仇,你方叔叔已经答应照顾你们了。’那孩子很想死死抱住她的腿,不让她走,跟她说’那个人很厉害,你杀不了他。’可是他就像被魇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什么也说不出来。妈妈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亲。’好孩子,只当这是做梦呢,接着睡吧。’轻轻把他放倒,盖好被子。那孩子眼睁睁地躺着,听见母亲推门出去,脚步声,马叫声,车轮辘辘地远了。" "后来那方叔叔果然来领这孩子跟他弟弟,来的时候眼睛通红,看着他们两个忽然流下泪来。那方叔叔原来是秦帐帮的一个坛主,很快让他们兄弟两个入了帮。他自己没有子女,对两个孩子也很不错,那弟弟还好,可那哥哥却从来也不跟他亲热。但是三年以后,那方叔叔被对手暗算了的时候,却是他独闯对头的地盘,把尸首抢了回来,还顺手杀了对方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帮里的人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他是个学武奇才,又富智谋,很快在帮中混得风生水起。后来秦帐帮看皓天帮势大,自愿入伙,顾点烟是个爱才的,很快就把他当成了倚重的心腹。" "那孩子心里一直知道他妈妈的复仇并没有成功,因为十二金甲门如今已经雄霸一方。但是在顾点烟的手下,他渐渐看见了报仇的希望。他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时机,顾点烟决不甘心久居人下,必有一日会向十二金甲门开战,届时便是他报仇的良机。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告诉他,他要离开皓天帮。"

纪云再也听不下去,他发着抖,以为自己在大喊其实只是沙哑地吐出一句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哥从来不告诉我?"颜别袖瞥了他一眼: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你。他起初不回答,后来才笑笑说,’什么事我来做就好,我不喜欢他手上沾血。’"纪云想象大哥说这话时的神情,他的笑容与眼光……他想起从前每次合作御敌,大哥都会抢着杀死更多的人。忽然间他觉得难以支撑的虚弱,全身都在痛,仿佛不知何时他已遍体鳞伤。

但是颜别袖仍不肯放过他。

"你走了以后,顾点烟大为震怒,因为你是立帮以来第一个活着离开的人。纪虹如不把你追回便要自己领死。他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行刺顾点烟,取而代之。然而顾点烟老谋深算,纪虹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杀死在外面的花圃之中。

"但是纪虹死后,这世上却还有一个人记得他的愿望。两年来,我努力劝说顾点烟与十二金甲门为敌。而皓天帮声势日壮,的确也到了与十二金甲门一决雌雄的时候。今晚的决战我让你参加,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应该了结的仇恨。可惜纪虹却不能等到这一天。

"杀他的是顾点烟,但他却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为他报仇的也应该是你。" 她忽然一笑,笑容凄清照人,"上次我行刺顾点烟,下手时不免犹豫。他毕竟是我多年的丈夫,我不想亲手杀他。" 她缓缓起身,由书架后取出了天虹剑,递给纪云。"用你大哥的剑吧。" 她说。

纪云此时已完全无法思想。他看见颜别袖拉开一扇柜门。他听见她叮嘱在柜中躲好。顾点烟来时,她会先出手攻击将他引至柜前。只要听见她的咳嗽,纪云便要一剑刺破柜门。

纪云浑浑噩噩地听着,他觉得所有这些其实都已毫无意义。

杀死了顾点烟又怎样呢?大哥再也不能回来。

而该杀的真是顾点烟么?还是他自己?

害死大哥的究竟是谁?

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风雨声慢慢地缓下去了。好像连雨都没有力气再下,天地间所剩的只是一种疲乏空虚。他听见远远而来的马嘶,树叶飘落的声音,烛花轻轻爆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幼小时候他被恶梦惊醒,泪流满面地撞进大哥房内……那时大哥总还没睡,嘲笑他几句,拍他的头安慰他,又把他抱上膝叫他拿剪子剪温暖的烛花,和他一道看剪刀刃上一时不曾熄灭的小小蓝火……他忽然不敢再想,他专心致志地去听每一种声音,他要让自己的心思全被占据,再不能去想大哥。

后来他听见花圃中的脚步,很轻的脚步,是顾点烟高明的轻功。他听见沙沙的声响,是雨声,还有顾点烟的衣衫拂过花丛。他听见他推开门,走进屋中。 他听见颜别袖低声说:"喝杯茶吧。"顾点烟想是默默喝了。

纪云终于听见顾点烟说话,他的声音嘶哑疲乏,大概是激战过后难免的情形。"都了结了。"纪云听见他说。纪云觉得心里莫名地一震,然后他想,不,一切还没有了结。

就在那时,他听见刀锋破空与衣袂震动。他听见颜别袖的轻叱,知道就在方才她已经动手。他听见顾点烟行云流水般轻轻退走,颜别袖不依不饶地追击。他听见锵的一声,是顾点烟终于拔出了他的剑,叮当轻响,撞飞的是颜别袖的刀。刀风扑近,夺的一记,纪云看见忽然破柜而入的一小截刀尖。

屋中安静下来。

纪云听见顾点烟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你骗了我。" 他觉得那声音里的惆怅与憾恨不经意就无法听出,听到了却又令人觉得格外惊心。

颜别袖没有答话,她退到了柜前。纪云听见她拔出了钉在柜门上的刀,他听见她说:"杀不了你,我也无须活着。"纪云一惊,已听衣袂带风而来,是顾点烟飞身前来救她——就在此时,纪云听见颜别袖的咳嗽。纪云双手握住剑柄,奋力刺出。那一瞬间他自己仿佛就变成了那把剑,深深刺入仇人的血肉,长驱直入,直抵

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几乎可以看见那颗心在刹那间停止跳动,热血狂涌。

一剑穿心!

一瞬间纪云眼前闪过从前练剑的情景。

那一剑穿心的剑法是从前大哥陪他练的。他们那时用一个草人,草人的胸口塞入一只草垫,草垫正中嵌上一支桃木芯。大哥要他练到一剑将桃木芯穿得通透,却不许刺落整块草垫。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于一点,半分也不许发散。他从前练得很认真,所以他相信在这一次,在他的剑下,顾点烟的心就像那个桃木芯一样被他一剑贯穿。

但是纪云的耳边在轰轰作响,全身冷汗淋漓。他觉得很冷,连手指都已僵硬,他不能控制地发抖。脸上却是滚烫的,许多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他奇怪报仇的感觉并非快意,而是如此深邃的痛苦。

他拔出自己的剑,却觉得一拔之下心中剧痛,许多东西一时都碎了,在胸膛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再也收拾不起。

忽然他觉得那一剑穿透的仿佛是自己的心。

纪云万般疲惫地推开柜门,屋中很暗,灯火全都熄灭。纪云掏出怀里的火折,他想要看一看顾点烟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火折亮起的一瞬,他感到一阵无比尖锐的气流,刹那间那气流里裹挟的冰冷剑锋已逼至咽喉。

他忽然明白那一剑并没有杀死顾点烟,至少他还有余力施出临死前的最后一击。 纪云没有闪避,即使闪避也无法避过。他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剑刺入他的咽喉,热血喷出,是否会令他觉得温暖?

但是纪云没有等到,他觉得剑尖已刺入他的肌肤,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顿住。他睁开眼睛,迎上了两道目光。

他觉得自有记忆以来,未曾见过这样痛苦悲怆的目光。仿佛那目光的主人的所有一切都已被粉碎,无论是他的身体,或是他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目光也都因无边的痛苦而迸碎,无法凝视。

他看见这样望着他的人正是顾点烟。

他看见顾点烟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口中喷出的不过是大蓬的鲜血,纪云知道他的心脏的确已被自己一剑贯穿。然而纪云并不为此觉得轻松。顾点烟喷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觉得那些血每一滴都在皮肤上腐蚀和灼烧。

他看见顾点烟的剑跌落在地上,顾点烟向他伸出手来,他知道顾点烟已经无法支撑了,不知为何他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觉得他的掌心那么热,手指却是冰冷而颤抖的。他看见顾点烟慢慢滑落的身体一分分沉进火折不曾照亮的黑暗里去,忽然他觉得万分恐慌。他抓不住他的身体,他只好跟着他一起沉下去。顾点烟忽然笑了,最后的笑容在黑暗之中闪现,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无奈和心死,他看见他的眼睛渐渐暗淡……他的手从纪云的手里慢慢滑开。

纪云自顾点烟的尸体旁边慢慢站起身来。耳中的轰鸣渐渐静了,他重又听见窗外的雨声。

他听见窗外的雨淅沥沥的,一种将停未停的样子。一下下滴答声隔得那么远,让他的心都悬着。他忽然害怕那雨就这么停了,下一次滴答之后,就再没有声息。他觉得整个世界有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恐慌,仿佛就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第一次觉得雨是令人心悸的。

五 雨寂

纪云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墙上打开了一道暗门。他看见颜别袖静静地走出门去。门外天还未亮,他看不清门外的情形。但是他呆望着那扇黑洞洞的门,仿佛除此以外他已无事可做。她回来时,手里捧了一束七彩的花。纪云抖了一下,他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花。

他看见颜别袖轻轻走到顾点烟的尸体旁边,将手里的花轻轻放下。他听见她对着顾点烟柔声说:"我知道你喜欢这种花。"纪云开始后退,直到他靠上了身后的墙壁。然后他觉得双膝软得似已融化,他不由自主地坐倒在地上。他听见她说:"你死的时候很痛心吧,因为是他杀了你。你怪我么?"她仔细端详着地上的人,然后轻轻一笑: "我更喜欢看你自己的脸。"纪云这时想要狂喊,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颜别袖站起身,端来一盆水,他看见她从怀里掣出一方手巾,蘸了水,在顾点烟的脸颊周围轻轻擦洗。然后她伸出手指,从顾点烟的脸上轻轻揭下一个东西。

纪云听见一串奇异的声响,仿佛一个人被死死扼住了喉咙,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已喘不过气,发出声音的正是他自己。

他抛下剑,他从地上爬过去,一直爬到顾点烟的跟前。他看见顾点烟的脸已经完全改变。他看见地上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俊朗眉目一如从前,只是肤色格外苍白。

纪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似人声:"大哥……" 他伸出手摇动那人,他看见那人的脸轻轻摇晃,双眉皱着,似乎不胜其烦,随时都要醒来。他愈发不肯停下,他拼命地摇动他,直至忽然间,他看见,有血从大哥的胸口流出,在地上蜿蜒成可怕的血痕。

他停了手。他茫然抬头,看着大哥身边那女子。

"大哥怎么了?"他问她。他的神情无辜而迷茫,不知所措。"他死了," 她温和地说,"是你杀了他。"纪云呆呆地望着她,仿佛不会明白。

她看着他,耐心地为他解释:"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只除了,那一天,是你的大哥杀死了顾点烟。"

是的,那一天,是纪虹杀死了顾点烟。

那一天,就在她的眼前,那个人如其名的男子杀死了她的丈夫,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失败的顾点烟。那时她就在窗前观望。她看见顾点烟自以为已经得手,走到纪虹近前,对他摇头叹息。

就在那时,她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极的预感,但她还未及出声,已看见地上奄奄一息的纪虹猛然反手,整把剑都斜斜送进顾点烟的身体。然后他立刻松开剑柄,贴地避开。同时送出的满天暗器,将花圃中跃出的潜伏人手一举消灭。他跃起,转身,破门,正迎上要抢出门的她,她几乎撞在他身上,瞬息之间已被他点中十余处大穴。

这时纪虹才坐倒在地,不停地咳嗽。

顾点烟背后一剑伤他伤得极重,他脸色惨白,呛出很多血来,但他仍在笑着,眼中光芒变幻。夕阳正艳,从他身后破了的门中涌进来很多凄艳的红光,可当他那么笑着时,却让她觉得连夕阳都淡了,仿佛这世上所有的颜色都是属于他的。

"难怪帮主从不让你摘下面纱见人,"她听见他说,"如果早见了,我也许会为了你杀他。" 他的语气那么漫不经心,神情却偏是专注的。她怒不可遏地啐他,他重伤之下,偏头慢了些,没有躲开。他敛了笑容,伸袖擦去,口气有些嘲弄地说:"想要激我杀了你?我不会……"他喘了口气,才接下去,"我要你帮我扮作顾点烟。"她一时惊诧万分,没有说话。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的身高体态十分相似,易容并非问题,举止方面我自会模仿。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声音不同,我会弄哑它,但要靠你对外宣称我生了一场重病。"她冷笑起来:"我凭什么帮你?"他看着她,扬起眉毛微微一笑:"你不想为顾点烟报仇么?活下去才有报仇的机会。"她于是沉默了。过了片刻她问他:"为什么要冒充顾点烟,而不以本来面目示人?"他淡淡道:"顾点烟何等声望?消息传出,帮中必有大乱,实非我初衷。"忽地抬眼看她,"你答应了?"她点点头,"但是我一定会杀你。"他的神情转成严肃,看着她,良久一笑:"我自会小心。"那天晚上他把顾点烟的尸体毁得面目全非,连伤口也分不出哪一处才致命。然后他要她叫人进来,将尸体投入清波河,暗示那是纪虹的尸体。疗伤的几天中,他不见任何人,只要她略为透露他是为纪虹所刺受了重伤。

起初一阵他对她十分提防,他的心机之深比起顾点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任何一个转念他几乎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于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知道她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能得到他的信任,然后她才有机会。

她知道他真的很需要她的帮助。虽然他追随顾点烟多年,对他的心性处事已颇为了解,却仍有许多细节之处要由她提点。至于武功一节,也要她将顾点烟的剑谱找出,他按图索骥。虽然只可学至形似,但顾点烟近年来已极少亲自出手,掩饰起来并不甚难。

他们的合作非常默契,两年间帮中上下无人怀疑过他的身份。渐渐地她发觉他对她的警惕不如以前,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他无懈可击。直到那一天,她悄悄跟踪了他,才终于找到了他唯一的弱点。

那一天的清晨下着细雨,他飘然离帮。她暗暗跟随他走进一片竹林,看他在那里停下。自那片竹林里,可以望见一座孤坟。他远远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地出神。不久以后,他忽然轻轻一动。

那时正有一个少年朝坟前走去。那个少年在坟前坐了很久,就坐在湿淋淋的草地上。他坐了多久,纪虹便望了他多久。等他离开,纪虹才离开。

但是她没有走。等他们走远以后,她去了坟前。她发现墓碑上竟然是纪虹的名字,而为他立碑的人是纪云。她终于明白那个少年就是纪云,纪虹的弟弟。纪虹将已无法辨认的顾点烟的尸体给了纪云,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但是他并不能就此放心。

他常常去看望纪云,每次都站在那片竹林。每当他看着纪云时,她就看他的背影。她觉得那时他的背影仿佛都带了感情,就连滑过他背影的风雨也都是一样。

她跟踪了他那么多次,他却从未发觉。她知道能让他那么心神不属的,只有纪云,他的弟弟。

皓天帮在他的手上比从前更加兴旺,她发觉他慢慢开始针对十二金甲门。但是他从没告诉她这样做的原因。直到那一天,他当场格杀了帮中五个强奸民女的帮众,置议论纷纷的众人于不顾,拂袖回到了后堂。

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桌前,一杯杯地喝酒。她从来没见过他也会这样一心求醉。她走到他身后,低声说:"白天的事怕要惹人怀疑,顾点烟对这一类事一向都宽宏大量。"他一哂:"我知道。"又喝了一杯,他忽然抬头看她:"我出了差错,你不是应该高兴?"她心里一惊,不知为何她发觉自己真的是在为他担心。

她掩饰地摇头:"如果你被他们识破,他们就会知道我一直在帮你隐瞒,他们不会放过我。""是么?"他转过头去,"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无法忍耐。" 她觉得他的语气那么苍凉。

她回想他喑哑的声音,是他自己喝药烧哑的喉咙。他日日夜夜都戴着顾点烟的面具,原来的皮肤被捂得苍白,夏天时又会起奇痒的斑疹,他只在实在无法忍受时才会摘下一会儿。他时刻绷紧身心,将自己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只有在她的面前才有片刻放松。他骗他的弟弟他已经死了,却又常常回去看他,黯然神伤。她不知道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忍了几次,终于问出来:"你认识的什么人被强暴过么?"他听见她的话,怔了怔,然后他陡然回过头来,看着她,他眼里一涨的寒光让她觉得那一瞬间他想要杀了她。但是她并不害怕,她只是为他觉得悲伤。她在他膝前蹲下,低声说:"你告诉我吧,因为有些事情,即使是你也不能一个人承担。"他很久没有说话。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眼中流动着霓虹一般复杂迷离的光芒。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等她发觉时,她已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那时他没有戴面具,那是他自己的脸。 她听见自己在说:"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谁,这个世上你只有我。为什么你还要对我隐瞒?"

那天晚上,他大概是醉了,又或是他心中的事实已积累得太多太久。不然不会那么轻易地对她吐露所有的秘密。

他跟他说了从威镖局,他父亲的死,他母亲的离去。

但是更可怕的是十年以后,他重新看见了他的母亲,当一帮兄弟带他初上醉香楼。他无法相信那个来往劝酒、年岁已长的风情女子是他的母亲,然而她并未太过改变的容貌告诉他,他并没有看错。

母亲没有认出他,因为他已长大成人。

那天他逃离了席间,却在外面喝得大醉。第二天他主动请缨去暗杀敌对帮中一个重要人物。他负了重伤几乎送命,却终于完成了任务。一个月后他用浴血奋战得来的赏金从醉香楼赎出了母亲。这一次母亲认出了他。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时母亲的脸色,他觉得痛苦万分,而又带着一种鄙薄的快意。 "我把弟弟照顾得很好,"他说,"但是你呢,你有没有替父亲报仇?"母亲望着他,依然面无人色,声音却平静非常:"那时我混在歌伎中行刺十二金甲门的门主,没有得手。他们甚至不问我为什么要行刺,就十一个人把我轮奸。这以后有人说要杀我,但是另一个人说,不如把这婊子卖进妓院……金甲门的妓院逃是逃不出去的,他们收走了所有的利器,连杯子都是竹子的。我只能撞墙,上吊,我自杀过四次,总是被人救回来。最后一次以后,我忽然觉得死都死得累了,活着也未必不好……" 她忽然掉开脸去,笑起来," 你怪我么? 这么不知廉耻?"他无法回答,他把她安置在一个客栈里,独自离开。

第二天早上他去看她,却发现她已经在客栈里上吊自杀。

他对她说起这些事时,冷静到几乎不动声色。最后他甚至笑起来,说:"是我逼死了她。如果我不曾赎她出来,和她相认,也许到现在她还好好地活着。"她看着他,觉得他的笑容以迷人的光华刺伤了她的眼睛。忽然间她明白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心碎时也会笑的,这发现令她觉得心痛莫名。

她低声说:"她不是你逼死的,她只是无法面对她自己。"他没有回答。 她接下去:"其实你已经原谅了她,不是么?你赎她出来,其实就是要奉养她。你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双手轻轻一颤,认真地望她,眼神专注而又迷茫:"你知道?"他低声问她。她点点头。她觉得他眼中的波光映上她的脸,是那么温暖凄凉的情怀。她以为他就要拥抱她了,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伸出手,摸摸她的脸……然后他的眼光忽然虚散,刹那已恢复到从前。

那天以后,皓天帮与十二金甲门展开了正面冲突。他夙夜谋划,殚精竭虑,已无余力关心她的动向。而她则在那段时间仔细思考对付他的计策。

最后她终于决定,她要利用纪云杀了他。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经无法动手。当她的计划丰富到细节时,皓天帮与十二金甲门的斗争也已初见分晓。 纪虹的反间计大获成功,金一痕亲手杀死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十名干将。 消息传来,皓天帮群情振奋。当晚总部大宴,三更时方才撤席。

他回来时她去为他打水洗脸。水打好后,却看见他正把双手拢在灯焰上,灯火映得他双手通红。"你看见了么?"她听见他说,"这双手上都是鲜血。" 她轻轻一震,无言以答。他慢慢走来洗脸,摘下了面具。

然后他对着水盆中的倒影静静端详,失声一笑:"你看,我已经是这样一个人了。要杀死仇人,先杀死的却是自己。"他的声音无限疲乏。

她朝他走过去,从他的背后拥抱了他。她把脸贴上他温暖的脊背,她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珍惜。"他仍然弯腰站着,一时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来。他静静看她,他的眼光从未那样清澈而纯净,摒去了一切浮华。他认真地问她:"即使是你的杀夫仇人?"她颤抖了一下,然而没有后退。

"顾点烟对我家有恩,他才华横溢,他很英俊,他以为无论什么女人都会理所当然地爱上他,我差不多就要爱上他了……但是,他不愿意等。他强暴了我,为了要尽快得到我。他是得到我了,但是我再也没办法爱他。"纪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就在那天晚上,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

后来他带她去了那片荒谷。那时荒谷花开,一片繁华错落的虹彩。他告诉她他曾说过要在院子里种满这种花。 她于是挖了很多株回来,开始在那个秘密的后院里栽种。成功的时候,她打开那扇暗门,让他去看。

他走进那一小片花田,默默站了片刻。忽然起了风,他在满院繁花里回头看她,笑容和花晕一样在风里流动。她听见他淡淡地说:"一切了结以后,跟我走吧。"她觉得他说话时的神气像玩笑似的,随便说说罢了。但她那时却真的点了头。

她是当真答应的,她当然会跟他走,当一切了结以后。

接下来的日子,当他为和十二金甲门的最后决战忙碌不休时,她也已启动了她的计划。她引纪云去那片荒谷,和纪云在谷中见面。她自己在肩上砍了一刀,却告诉纪云她去行刺了顾点烟。她把纪云带进总部,让他潜伏在马房。他知道在决战的最后关头纪虹不会再有余暇发现她的阴谋。

但是昨晚他突然回来。

起初她吃了一惊,随即发现他不过是来告诉她今晚会有决战。

他那时心悬前沿的情势,匆匆来去,不曾多说什么,却在临走前自失地一笑:"很久没去看纪云了。"他说。那时他的眉间有一些神驰的思念,又有点无奈的怜惜:"那个傻瓜,只知道天天在我的坟前伤心。"忽然他回头看她,刹那间笑容灿烂至极:"到时我们去见他,不知他会怎样?"她不能够回答。

她想只要他再多说一句,她就会当场崩溃,她会抱住他大哭,告诉他所有一切,如果他能够原谅她,她就会从此和他永不分离。

然而他说完就走了。她眼前依然色彩晃动,是残留在空中的他的笑容。

于是她再没有机会动摇。顾点烟是她全家的恩人,他做了她十年的丈夫。 当他看见纪虹在她面前杀死他的一瞬,她已在心中发下九死不悔的誓言,她要为他复仇。她没有想过会爱上纪虹,也许那不过只是一个必然的意外,仿佛她一生在等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虹一般的男子。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吧。

一切就如同她的预料。

纪云杀死了他。只除了她并不想让他知道杀他的是纪云。

在他死前的那一刻,当他的心脏已经被他自己的佩剑洞穿,当所有的热血倒灌进胸腔,当他在最后一息里看见那把剑握在他弟弟的手上……他大概是伤心而死的吧,不然他脸上何以会有那样的笑容?

在他死前的那一刻,他一定已经明白所有这些都出自她的安排,他是那么的聪明,他不可能不会猜到……他会恨她么? 也许他甚至都来不及恨。

也许他最后的感觉不过是:他一生所有都已在他死前一刻全部失去。

她这时想起从前的一个晚上,他曾笑着对她说,我这样的人,死后也许要下油锅。 她当时回答:不知一锅油里可不可以容下两个人? 她是真的该受那种惩罚,她爱上了自己的杀夫仇人,却又用毒计杀死了自己唯一所爱。

颜别袖低声地笑起来。

纪云一直呆呆地听她说话,忽然间他发现那语声已经断了。他听见有水滴落地的声音,仿佛这房子漏了,屋中也下起了雨。滴答……滴答……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他的手上。他觉得眼前一个阴影慢慢倒下去,他定睛看看,是颜别袖伏在大哥的身上。她黑亮的发丝覆盖了大哥苍白的脸。

他再也听不见那滴答的声音。但是他看见血从她的身体下面流出来,浸透了大哥的衣襟,和大哥的血汇在一起。

他转过脸,蹙起眉去捕捉下一声滴答。他倾听着,他渴望听见雨声。然而周围继续静下去。

再没有一声滴答。 纪云想怎么会一下子这样寂静呢? 仿佛全世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活着。

连雨声都死了。

很久以后他觉得眼角有些迷茫闪动的光,他回过头,看见天全亮了。 他看见那道开着的暗门后七彩的庭园,那些大哥很喜欢的花。 他看见碧空如洗,蓝天上有一朵云。而天边那一道清晰的彩虹,绚丽到这世间不该再有。

他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告诉他,大哥出生的时候,她看见彩虹。

而生他的时候,她看见天上只有一朵白云。

(责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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