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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镇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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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横刀

搏鲨

茫茫大海,怒涛万顷,无边无际。

出现在风口浪尖的是一叶扁舟,上面稳稳地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人双手紧紧握着船尾的橹,一张橘皮老脸刻满了风霜。另外一人是个青年壮汉,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黝黑粗糙的皮肤,脸上是一副坚定如钢的神情。他的手中牢牢地握着一把渔叉,叉尖打磨得极是锋锐,纵使在这如晦风雨之中,亦是锋芒难掩。

壮汉以钢叉为拄,借势立住身形,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喊道:“阿爹,还撑得住吗?要不换我来掌?”未等老人接话,那青年壮汉已经抢上前一步,将双橹抓在了手中。

老人抓过儿子手中的钢叉,笑骂:“海山,这几百里海域,哪个不知道我成大壮是海神爷的亲戚?你以为你爸只是一把老骨头了么?”那叫成海山的青年笑道:“哈,若阿爹是老骨头,那海山岂非是骨头渣?”

滔天巨浪,在父子俩的谈笑之间渐渐平息。漫天乌云也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红日如歌,自天地间激昂唱起,跃出海平面。

成海山掌橹遥望前方,突然变色道:“阿爹,不对劲,你看那里……只怕是到了魔狱岛了?”成大壮悚然一惊,眯着双眼望去,只见前方隐隐露出一线陆地来。

这父子二人是福建泉州港的渔民,今次驾舟出海,原为捕杀一条为害渔民的虎鲨。却在不知不觉间,已驶离泉州港百多海里,此刻从风浪之中冲出,便望见陆地,绝对不会是回到了泉州,却是已经到了琉球岛海域了。

所谓魔狱岛,是琉球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因近几年以来种种渔船沉没和渔民失踪而得名。

这父子二人虽然艺高胆大,但这刻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魔狱岛附近,心头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成海山突然一拨橹桨,那小舟便在浪头上滴溜溜地转了个圈,朝着与海岸相反的方向轻快划去。成大壮手心沁满了汗,暗暗心道:“光天化日,料想岛上的妖魔也不敢出现吧?”一颗心尚未落下,便听见一阵叽里呱啦的怪叫声传入耳中。

成海山目光望处,一艘小舟出现在视线中。那小舟以浆轮驱动,驶得飞快。船头站着五人,直朝小舟压了过来,出鞘的长刀闪着冷厉的寒光。

“你们的……停住……死啦死啦的!”喊话的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语气却是凶厉之极。

是倭寇!成海山心跳如狂,朝父亲看了一眼,却见父亲脸上的惊惶之色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骇人的杀气。老人咬了咬牙,将钢叉举起,“嗖”的一声,朝快艇上那名喊话的倭寇扎了过去。

其时正值明万历年间,自嘉靖一朝而始,东南沿海便屡遭倭寇侵扰。倭寇以抢掠为生,杀人手段又极为残忍,东南沿海一带数十年来,闻倭色变。此地本属琉球海域,然而仅在一年以前,琉球国被日本侵吞。倭寇占据琉球岛后,更是屡屡侵扰距之最近的福建沿海一带。因此倭寇之害,更甚于魔狱岛带给渔民的恐惧。

成大壮身为老渔家,没少吃过倭寇的苦。此时他见对方人并不多,又是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与其仓皇逃命,不如放手一搏。

“刷”!血花四溅。成大壮老当益壮,这一叉掷得又准又狠,一下子将船头那名倭寇捅了个透心凉。紧接着,成大壮手一抖,连在钢叉尾部的绳索便动了起来,钢叉已被收回,叉尖犹自滴下黏稠的血液。

顿时,倭人的快艇上便似炸开了锅,余下的四人发了狂似地叫了起来。成海山也掷出了一柄钢叉,又一名倭寇被扎坠入海中。

剩下的三名倭寇已气极败坏,一人突然从舱板下操出一柄鸟嘴铳举枪便射。所幸海风甚大,而成氏父子二人又是极好的操舵手,那倭寇射出的铅弹全失了准头。

暗流涌动。一瞬间,海面突然变得狂暴起来,然而风势却是不变。成大壮心知有异,大声道:“海山快退!”成海山心领神会,双橹猛摇,小舟刹那间往后飘开数丈。

猛然间,海浪如山般掀起,巨大的黑影遮天闭日地出现在海平面上!

三名倭寇还未回过神来,便被那骤然掀起的巨浪掀得船倾落水。黑影一瞬间又隐入海中不见。

三名落水的倭寇在水中扑腾着,却又不知该往何方逃走。

成氏父子远远地观望着,均觉胆战心惊。方才那一瞬,也没有看清楚那个巨大的黑影到底是什么。

一名倭寇突然发疯似的往小舟游了过来,成海山举起钢叉,正待脱手掷出,突听那倭寇高举手臂“啊”的一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声息。鲜血,又开始洇染开来。片刻之后,这突然毙命的倭寇的尸身漂浮了起来,却赫然只剩下小半截残躯——他的胸部以下,竟被利齿生生撕去。另两名倭寇由于处得远,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巨大的黑影瞬间又出现在他们身下。

“轰隆”一声,就好似一座冰山被突然炸开,巨大的浪花被掀起。强劲的震力将远在数十丈开外的小舟也掀得直打转。父子俩惊魂甫定,两人四目在一瞬间定格,瞪得老圆——那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庞大鲨鱼!

两名倭寇在那一瞬间被鲨鱼背顶起,然而鲨鱼的背上奇滑无比,只在一刹那,其中一个便顺着鲨鱼头滑了下去,成为巨鲨的裹腹之物!

最后一名倭寇恐怕已被吓得傻了,连叫声都已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抓着鱼背上的某物,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掉落下去。

成海山胆战心惊之余,突然意识到这倭寇正好在钢叉飞掷的射程之内,一瞬间,他咬了咬牙,钢叉脱手掷出,如电般向那倭寇钉去。

“刷!”血花冲天喷起。钢叉在扎死那倭寇的同时,似乎也扎中了鲨鱼的某处要害部位。突听得那鲨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紧跟着翻江倒海起来。

成大壮大声叫道:“海山你自己小心!”话刚落音,那受伤的鲨鱼已在一瞬间撞了过来。成海山连钢叉都未来得及收回,小舟便已被鲨鱼重重撞中,顿时四分五裂。

“阿爹!”成海山刚叫了一声,海水便已劈头盖脸地灌了下来,一不留神间,竟被灌入几口海水。腥咸冰冷的海水令得成海山精神一振,他心知这刻万万不能大意。眼前的黑影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海山把心一横,索性一个猛子扎入水下。一口气憋到尽头,成海山“呼”地冲出水面,迷离水雾中,他看到阿爹此刻正牢牢地站在巨鲨背上,也就是刚才那个倭寇抓住的地方。成大壮举起钢叉,一下又一下,拼命地朝鱼背上那处地方扎了下去。

那里是一堆长在鱼背上的疱状物,还有几根玄蛇般的触须长在那里。钢叉每每扎下,便从疱子中喷出血和体液来。那触须也像有生命般,发出刺耳的“吱吱”惨叫声。扎得多时,却再没有血喷出来了,只是绿色的黏稠液体不断涌出。

蓦地,疱状物中的数十条触须齐齐贲张起来,似有生命般地舞动。成大壮只觉腰间一紧,不留神已被触须缠上。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压迫着他的胸腔。成大壮觉得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神志也逐渐模糊。

蓦然间,胸口一阵剧痛,勉力低头一看,却是有一条触须已如尖刀般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残余的气力随着血液在不断流失,手上一松,钢叉自掌中滑落入海。

“哗!”巨鲨重新跌回海中,远处的成海山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得头昏眼花。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即蓦地涌至,成海山全无半点反抗之力,身子不由自地主向前涌去。恍惚间,鲨鱼那白森森的牙近在咫尺。

他奋力挣扎,但是无济于事。眼前突然一黑,便似跌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活尸

傍晚时分,一艘楼船破浪而来。

支祁异站在船头,看着底下的滚滚白浪,一如他脑海中紊乱不宁的思绪。海风拂起他的白袍,猎猎作响。

支祁异今年五十二岁,从十二岁入教至今已整整四十年。如今的他,早已由当年土司府的卑贱奴隶,晋升为位高权重的五毒教青蛇堂大长老。

五毒教在苗疆的地位一直是等同于朝堂一般的存在,十万苗人,有八成便是五毒教弟子。“倘若有朝一日,苗人举旗造反,夺了汉人的江山,我们圣教必成国教无疑!”支祁异常常这样说。

五毒教自教主以下,分设青蛇、百足、赤蟾、天蝎、彩蛛五大分堂,支祁异所领的青蛇堂又为五大分堂之首,是以在五毒教中,支祁异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如若出现教主更替的状况,支祁异当是继任教主的不二人选。

而现在,对支祁异而言,这个机会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年前,几名倭人的信使带着厚礼,来到了苗疆境内五毒教总坛,秘密求见教主华辉。他们自称是来自日本的武士,萨摩藩岛津氏的家臣。

在支祁异的劝说下,华辉决定与倭人合作。三个月之前,华辉安排好了事务,便随日本使者一同去了岛津藩的新属地琉球。然而,华辉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过。时日一久,教众纷纷猜测,弄得人心惶惶。长此下去,五毒教分崩离析,只是眼前之事。所以,支祁异与其他四名分堂长老商量过后,亲率精锐弟子,雇佣了海船,前往琉球岛探问究竟。

楼船破浪飞驰,不觉间天色已暗。倾盆大雨,逆袭而至。波涛汹涌,海面如沸,将偌大的楼船掀得起伏不定。

下层甲板上的百余名弟子,大多是头一次走出苗疆,平生头一次见到大海。像他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山岭之中的人本就畏水,如今碰上这狂风怒浪,自是全无抵抗之力。

支祁异也在咬牙苦苦支撑,惊涛骇浪之中,只见得身周众弟子个个被这自然之威吓得面无人色,胆气为之所夺。他叹了口气,仰头凝足目力,往二层船舷探扫而去。

所幸二层的舷窗外,并无人聚集,只有一架牛皮巨鼓孤零零地伫立在甲板上。苗人视牛皮鼓为通神灵之物,每逢祭祀大礼,均要擂鼓叩问先祖。当日出海之时,也曾遵照传统擂鼓问神、以壮士气。支祁异眼睛扫过这牛皮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当下他双手交替,扶着船舷,一步一步往二层甲板艰难地走了过去。最后,他终于攀到了巨鼓前。搁在鼓架上的鼓槌早已被浪头卷走,那巨鼓却是以牛筋粗索紧缚于鼓架上,所以虽在高处迎浪而却,却一直安然无恙。

支祁异深吸一口气,解开缠头布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于鼓架上。随后他运足劲力,以拳作槌,重重击在牛皮鼓面上。

“咚……咚……咚……”密集的鼓声渐渐地便盖过了狂风恶浪的怒啸声,真真切切地传入到船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层甲板上已骇得六神无主的弟子们听到这鼓声,齐齐精神一振。在鼓声的激励下,众弟子开始三三两两结成一堆,最终甲板上的数十人全部双手互挽,抱成了一大团,同抗怒浪。

巨鼓前的支祁异咬紧牙关,拼命支撑。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一波比一波猛烈。他明显地感觉到体力已经透支,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放弃。鼓声是所有弟子们信心与勇气的来源,如果连他都支持不下去,在船的数百名圣教精锐弟子,将逃不过彻底覆亡的命运。

突然,在断断续续的鼓声之中,他听到脚下传来几声木板断裂的声音。还未及低头察看,随着一股突如其来的猛浪,整个鼓架连同牛皮鼓一起已被浪头连根拔起!支祁异身躯一歪,被这巨力拖动,不由自主地跌向舷边。

“大长老!”下层甲板上有人发现了支祁异的身影,吃惊地叫了起来。

此时船体倾斜,巨鼓连同鼓架有大半部分已经倾出了船舷,这巨大的力道将支祁异的身子也牵引得不由自主地歪出舷外。支祁异拼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双手十指深深抠入了舷侧的木板中。然而那巨鼓连同鼓架加在一起足有上千斤的力道,扯着支祁异一点一点地坠落。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蓦然有一道缥缈的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支祁异身旁。还未看清究竟是什么人,一道耀眼的刀光闪现。

“哧!”系在腰间的布条应刀而断。重逾千斤的巨鼓与鼓架一起,在瞬间便坠入了漆黑的大海中,再也不见影踪。

那人影紧接着伸手一探,将支祁异救了回来。

支祁异惊魂甫定,也还没看清救了自己的人究竟是谁,紧接着又是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那人娇咤一声,奋力将支祁异推得远离舷边。

趁着浪头未至的间歇,那人突然一拧腰身,猛扑甲板中间那一根高高耸立的桅杆而去。片刻之后,便已利索地爬到了桅顶。

风浪声中,随即响起一线清幽的“呜呜”之声。

那是芦笙所吹奏的声音。

芦笙是苗人最常用的乐器,大半苗人都会吹奏。笙声响过几个音节之后,众人心头的烦恶之气便已悄然间消弥。笙音始终不曾停歇,音量虽然不如先前的擂鼓声雄浑有力,但在这狂风恶浪的轰鸣中,显得犹为清幽。

下层甲板上,不知谁第一个开口,跟着这笙音唱了起来。随即接二连三的有人跟着唱了起来。众人所唱的,只不过是苗寨中常闻的飞歌,但此刻听来,竟是异常的有感染力。渐渐地,所有人的声音汇成一片,整齐划一,压过了狂风怒浪的呼啸声……

时间流逝,海神爷总算在天将破晓的时候停止了发威,大海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艘楼船颇为坚实,经历一夜风浪,除了甲板上的器物损毁外,舱房都无大碍。略一清点人数,损失了三十余名人。

众人与风雨搏斗了一夜,均已是疲累之极,陆续回舱休息去了。

支祁异走到桅杆下,仰头招呼道:“叶华,还不下来么?”

“呼”的一声,被暴雨巨浪打得湿透的牛皮帆布突然张开,顺着张开的风帆,“哧溜溜”滑落下来一个青衣身影。却是个正当妙龄的苗家少女,她身上的一袭蜡染百褶裙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凸显出她玲珑有致的美妙身段。她的腰间别着的青碧芦笙,尤其引人注目。昨晚风浪中那鼓舞人心的笙乐正是她所吹奏。

支祁异沉着脸道:“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跟来。叶华,你可知我们这趟行程有多凶险?若叶华你遭遇不测,我怎么向教主交代?”

少女却不答话,低头默默地抚摩着腰间的芦笙。

支祁异也知道这位小姐向来有些孤僻沉默,遂不再责备,只是挥了挥手,道:“算啦,昨天晚上也多亏有你,辛苦了,快回舱换衣歇息吧。”

少女却蓦然抬头,紧抿着的唇间吐出几个字:“我挂念着阿爹……”

支祁异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她的乱发,安慰道:“放宽心些,凭我们圣教的名头,倭人不敢乱来的。”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五毒教教主华辉的女儿。“叶”是她的苗名,“华”则是按苗人自古以来“子祖连名”的惯例所取的其父之名。

风暴过后的海域显得异常平静,海船船帆大张,向魔狱岛顺风直进。

此时正数十名弟子伏在船舷左侧,向海面上张望。不远处的海面上,一具尸体正漂浮在海面上,随着翻飞的白浪载沉载浮。

尸体很快被打捞上来,平放在甲板上。这是个老人,一张老脸皱似橘皮,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满面沧桑。他的手掌上生满了厚厚的茧,显然生前就是个与橹桨为伍的渔民。

这尸体全身的皮肤都已被海水浸泡得肿胀,令人奇怪的是,尸体的全身呈现出一种青碧的颜色来,竟像是感染了苗人的“尸蛊”而毒发身亡。叶华心中暗暗称奇,不由得凑近了些,细细观察这具尸体。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身后有人惊恐地叫了出来:“他在动!”

一名弟子上前,抓过尸体的手腕,检查脉搏。

突然,尸体的手腕突然一下翻了过来,五指一下子反抓住了这名弟子的手腕。长长的指甲顺着皮肤划过,那名弟子的腕上顿时鲜血长流。

围观众人一下子如炸开了锅般惊呼起来。尸体竟然坐起身来,顺势一把搂住了那名弟子,张开嘴巴,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刷刷刷……”围观在旁的众人中,顿时有数柄兵刃齐齐出鞘,往那活尸身上招呼过去。然而,这活尸被刺中后却浑然无事,只是抱着抓住的那名弟子,一口接一口地咬下去。

那弟子先是嘶声惨号,随之便渐渐低落、直至身死殒命,再发不出任何声息,沙袋般跌落在地。众人心中均觉森寒恐怖之极。

那活尸此时业已坐起身来,伸出如鬼爪般的双手,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之声,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众人哗然四散奔逃,整个甲板上立时乱成了一锅粥

支祁异一边高呼:“大伙儿镇静。”一边身形前蹿,准备收拾方才惨死的那名弟子的尸身。就在他刚刚拉起这弟子的手臂的时候,那尸体蓦然竟站了起来,伸长了双手,朝支祁异扑了过来。

这人的脸上,只剩下一半肌肉,脸颊上已露出森森白骨。支祁异反应倒快,猛地斜蹿退步。这活尸没有抓到支祁异,却把另一名弟子抱了个正着。随即,他便如适才的那老渔人活尸一般,也是张嘴便咬。

余下的人极度惊恐之下只顾自己逃命,谁也无心去搭救同伴。这一人一尸顿时抱作一团,翻翻滚滚地纠缠着,蓦然两人脚下同时一空,从甲板滚落到了底舱。

这尸毒极是可怖,但凡被咬过的活人,竟在片刻之后被感染变异,然后便开始追逐生人。局面已经完全超出支祁异的控制范围,到得后来,他也无力再发喊号令了,只能在人群之中狼狈闪躲。

从打捞起老渔人的尸体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却仿佛整个天地都变作了幽暗地狱,令人汗毛倒竖的呼号惨叫声充斥其间。

突然,有一丝红光闪现,却是一条赤红的火舌,从甲板的破洞间高蹿了起来。

“着火啦……”四散奔逃的人们,又惊又怕地高呼了起来,更添慌乱。紧接着,又有四五处火头燃起,映红了漆黑如墨的夜色。浓烟瞬即四散开来,火头越烧越猛,已根本来不及扑救。甲板下的舱房里,本就燃着照明用的烛火。刚才一阵大乱,自不免打翻烛火,这整艘船皆是以木头制成,只需一两点星星之火,便可燎原。不多时,大半个底舱便陷入了一片火海,火舌乱舞,直蹿到了上层甲板上来。

火越烧越旺,甲板上高高竖起的桅杆此时已变成了一条火龙。冲天烈焰将整个天空都灼得通红一片。桅杆上的牛皮风帆,马上被烧成了一个硕大的火球,紧接着“轰”的一声,砸向甲板上四散奔逃的人群。

鬼哭狼嚎之声次第响起,众人不顾一切地四散奔逃。

叶华在四处乱烧的火舌中闪避,狼狈不堪。她经常远离苗疆、游走江湖,倒是通晓水性。只是她清楚地知道,此时若跳海逃生,无疑会被那些不会水性的人死命缠上。以她的水性,不足以在大海中搭救任何人,最终的结果就是被拖着一起死。

她闪避肆虐的火舌,窥看着黑沉沉的海面,盘算最佳的跳水时机。蓦地,她感觉整个船体都剧烈地震颤起来,耳中清晰地听到舱板相继断裂的声音,她回头一看,身后那根早已变成冲天火龙的主桅杆已轰然倒塌,挟着熊熊烈火,压了下来。再也容不得半分犹豫,叶华深吸一口气,跃舷而出,“哗啦”一声落入冰冷的海水中。

随着主桅的倒塌,整个船体也四分五裂,缓缓下沉。

红海

海水中,无所不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叶华,让她难受已极。憋着的一口气已到尽头,她终于忍不住张开了嘴。这一张嘴,顿时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灌了进来……像堕入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全身的知觉在瞬间丧失殆尽。甚至连刺骨冰凉的海水浸漫全身也没有知觉。眼睛虽然尽力睁着,但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混沌的幽蓝色。

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下,不知过了多久,那可怕的一夜竟已过去,这万里汪洋,又迎来了新一天的日出。

“呼!”叶华长舒一口气,然后就看到,自己的身边零落地漂着五六具尸体。都是教众们的尸身,想来是随着清晨的洋流漂过来的。

她伸手扑腾着,保持自己不至于下沉,慢慢调整气息,狂乱的心慢慢回复正常。怎么办?还能撑多久?到底该往哪边游才是海岸?然而她却已没时间考虑,因为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打断了她的思路。

不远处白浪翻滚,似乎有一艘巨大的船破浪而来。一瞬间,便近在眼前。看清了,那不是什么船,而是一只形体大如船的鲨鱼!鲨鱼显得异常狂暴,在海面上左冲右突,激起的滚滚白浪掀得叶华头昏眼花。

巨鲨在这片海域上转了一圈后,突然龇牙咧嘴地朝叶华猛冲过来。它的牙齿每一颗都足有一个人那么大,此时这些巨牙上面沾满了血迹。她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刀,谁知却摸了个空。随即她自己也不禁皱眉苦笑:昨天晚上沉船的时候那么忙乱,随身的苗刀多半是在那时候遗失了;再者就算有刀在手,眼下这情况也是无济于事啊。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激浪扑面,打得全身如散架般疼痛。然而,被大鱼的巨齿撕裂之厄似乎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她睁开眼一看,但见那巨鲨突遭电击般,用尾鳍不安地拍打着海面,每拍一下,就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

叶华身不由已地被抛上浪尖,又跌落波谷,几个回合下来,她已全身脱力。再一次被从浪尖上抛下来时,刚好落在巨鲨的嘴前。巨鲨突然张开大嘴,“呼”地吐出一支血肉模糊的手臂,叶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只觉得全身的气力也随着吐得一干二净,连神志都变得恍惚起来。这在恍恍惚惚之间,她看到一点银光自巨鲨的口中亮起,紧接着依稀看到一个浑身精赤的壮汉出现在巨鲨口中。一支银光闪闪的钢叉牢牢地撑在巨鲨口中,令鲨鱼的嘴闭合不得。

巨鲨吐完胃中的东西,似乎也吐光了自身的生命力,大股大股的血水,从嘴中流出,染红了整个海面。那个壮汉从奄奄一息的巨鲨嘴中跳了出来。

叶华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彻底地晕了过去。

悠悠醒转的时候,叶华发觉已是黄昏,壮汉一条健壮的手臂正环抱着自己,奋力地向海岸边游过去。

她“唔”了一声,示意自己已经醒了过来。那壮汉立时有了回应,欣喜地道:“姑娘,别乱动,我们得在潮水卷来之前,游到岸上。”口里虽然在说着话,但手底下却丝毫不慢。

叶华转头一瞧,顿时心狂跳起来。皎洁月色之下,一线白浪正在自己二人身后不远处,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再抬头看看前方,却是混沌一片,不知道究竟距岸边还有多远。

她心下大急,道:“你放开我吧。”那壮汉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若抛下姑娘,我成海山还有脸做男人么?我成海山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姑娘周全!”说完不再理会她,只是奋力划水。

叶华突然心生感激。在这样生死攸关的环境下,这个男子竟然对她不离不弃,足见其品性纯良、值得信任。听得成海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抱紧我!是生是死就看这一遭了!”话音刚落,滚滚怒潮终于涌到二人身后,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推上波峰。

她下意识地闭眼眼睛,紧紧抱住身边壮硕的身躯。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过后,“嘭”的一声,好像从空中重重摔落。

“姑娘,我们上岸了!”成海山的声音响起。她闻言睁目,发觉自己二人已经被海潮抛落在柔软的沙滩上。月色如洗,照着如奔马般远去的那一线白浪。

“姑娘,你可以放开手啦!”成海山道。叶华蓦地脸一红,这才省悟到自己还紧紧地抱着对方,她突然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竟然眷念于这个男子带有野性气息的臂膀。她讪讪地松开了手,立马又尖叫一声“你……”,双手捧着一张羞红的秀脸,转过身去。

成海山愣了一下,不知道面前的女子怎么突然间如此惊慌,遂转到叶华身前,紧张地道:“姑娘,你怎么了?”

叶华羞怒交迸,道:“你,你这人,怎么还过来……”

成海山低头一瞧身上,发觉自己早在鲨鱼嘴中脱险时就已经一丝不挂了,刷一下面红耳赤,忙不迭地双手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朝着一块石头后跑去。半晌,成海山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却是已经用枝叶做了一条叶裙。他嗫嚅地叫道:“姑娘,你看这样子行吗?”叶华闻言转过身子,看见成海山怪异的样子,掩嘴扑哧笑道:“阿哥,你好像我们苗疆山寨中的野人。”

正说间,却见成海山愣愣地看着自己。叶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湿透的衣服此刻正紧紧贴在身上,不经意间春光乍泄,妙龄之际的少女玲珑身体凹凸有致,胸前更如拢了一对展翅欲飞的鸽子,一览无遗。即使憨厚如成海山,亦免不了当场眼直而呆住。一阵海风吹来,叶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忙啐了一口:“不许看,还不转过身去?”成海山慌忙转身,口中尚自应着:“我帮你去生堆火,你烤烤衣服。”

也不知是引火物不好,还是成海山心头慌乱,打火石敲敲打打,好一阵才生起了一堆火,然后自觉地背对着叶华。叶华一边窸窸窣窣地脱着衣服,一边道:“不许偷看,直到我叫你为止。”

成海山忙应道:“姑娘放心,我成海山若是心生偷窥之意,就让我再次掉进鲨鱼嘴中。”

一听他这么赌咒,叶华大为感动,心想这位阿哥真憨,我也就说说而已,他却这么认真起来。心下不再说话,只是烤着衣服,同时也发现身上所有的银饰全部遗失,苗刀和芦笙也已不见,不禁大感懊丧。

很快换上烤好后的衣服,叫过成海山,便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的困倦,躺倒在沙滩上,不知不觉间便沉入了黑甜乡中。

一觉醒来,已是日照中天。叶华坐起身来,但觉精神倍爽,气力恢复。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转头一看,身边成海山也不在了。沙地上,却有一行深深的脚印,一直通到远方一处临海的礁石,脚印正是向着那礁石延伸了过去。

抬头看看天色,太阳正当头。毒辣的日光照得叶华头晕目眩。她几步走上前,扶着那块大礁石,略略喘息。此时的大海甚是平静,海水轻轻地卷上沙滩,又缓缓地退了回去,留下连串的泡沫。

叶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一瞥,突然觉得海浪卷过留下的泡沫似乎泛出一种微微的红色。她小心地捧起一捧泡沫放在鼻端闻闻,腥气之中却夹杂着一缕臭味,挥之不去。再闻了两下,脸上不禁骤然色变,这泡沫中的臭味,竟似极了他们苗疆所特有的“尸蛊”的气味。拍净手上的泡沫,再举目远眺,心中便跳得越发厉害了。

触目所及的海水,竟泛出鲜明的暗红色!然而依常识判断,这红色绝非血液所染红。因为大海无疆,要染红这大片的海水,得需要多少血液啊?更令叶华吃惊的是,这暗红色的海水,似极了他们苗疆被种过蛊毒的水源。叶华恍然大悟,她大约猜到这个小岛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突听礁石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姑娘,别过来。在那边等我。”叶华循声望去,礁石那边的海滩上,成海山正对她猛烈摆手,示意她回去。他不知何时弄了一套衣服穿上,在他的脚边,分明还躺着几具尸首,均身着蜡布裙裾,或者头缠青布,典型的苗人打扮,正是沉船后溺毙的五毒教弟子。

叶华心下一阵大恸,哪里还理会成海山的劝阻,跃过礁石,疾步狂奔过去。

成海山瞪了叶华一眼,责备道:“叫你不要过来,这些死尸恶心得紧,你阿妹家还是不要看……”

叶华默默地清点着那些泡得发白的尸首,一共是十三具。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而下,开始搬动这些尸身。成海山见状也不顾尸臭冲鼻,上前帮着她将十三具尸体摆放在一起。

令叶华心中稍安的是,中间没有支祁异。这说明,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是有生还的可能的。

成海山搬动其中一具尸体的时候,“嗤”的一声,一件碧绿的东西从尸身上掉落出来,斜斜插在沙地上。成海山拾起这物事,却是一个由四支竹管拼接在一起的玩意儿。正在他寻思这是何物时,听见叶华黯然说道:“这是我族的芦笙,给我吧。”

接过成海山手中的芦笙,叶华低头瞧了半晌,忍不住“啪”的一滴泪水滴落其上。成海山此时已将所有尸体全部集中完毕,回头看了看怔怔发呆的叶华,小声询问道:“姑娘,接下来……怎么办?”

叶华伸手抹了抹模糊的泪眼,道:“阿哥你帮我搜搜他们的身上都有些什么物事。”

成海山在众尸体上摸了半晌,结果搜出一堆大大小小的麻织布袋来。

叶华上前蹲下身来,一边逐一检视,一边自语道:“辟毒丹,可惜被水泡坏了……这颗是蜡丸包的,还好……”

片刻之后,叶华拣出了大大小小十余颗蜡丸,贴身放好后,跪倒在尸前,默默念叨:“各位阿伯阿叔,多谢你们的馈赠了。叶华无能,让你们埋骨苗乡,只好在这里火葬各位了,请阿伯阿叔们原谅。”

看着火焰毕剥,渐渐吞没了所有的尸体,叶华的泪水又如断线珍珠般连串掉落。蓦然,想起刚刚得到的芦笙,当即捧到嘴边,撮唇吐气,一串低沉哀伤的曲调便从笙孔中飞了出来。

成海山听着海天之间的这哀婉之声,也禁不住心头为之一颤,想到了与自己失散多日的父亲,当日怒海屠鲨的老英雄,不知此刻究竟是生是死?想着想着,一阵揪心的疼痛蔓延开来,从小至大,竟从未像这刻一样,如此地想念父亲。热泪滚滚而下,嘴角尝着阵阵咸涩的味道。

曲终人灭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将整个小岛笼罩其中。暗红色的海水在月光的照映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色彩来。

海风很大,海潮汹涌,寒意刺骨。成海山道:“姑娘,这里风太大了,我们不如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吧,免得着了风寒。”

叶华笑笑,点了点头。其实她是练过武功的人,恢复精力之后,这点风寒倒不在话下。但她见成海山言辞恳切,对她关怀备至,倒不忍拂逆他的好意。

成海山攀上一块最高的礁石,借着月光俯瞰。不远处,似有一个渔村,都是些木制棚屋,三三两两地零星散布开来。棚屋群更远的地方,成海山的寻常目力已瞧不清楚了。但叶华却看得真切,那处是一座山头。山上生长着苍翠的树丛,还有漫山遍野疯长的野花。在山顶的树丛掩映间,依稀露出一角飞檐斗拱的宏伟阁楼。

这更加印证了叶华的猜想。山顶的这幢阁楼,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岛上渔民的居所,所住之人绝非常人……阿爹会不会就在那里面呢?

正自猜想间,突觉手心一热,低头看时,成海山已牵起了自己的手,往前迈开了大步。成海山边走边道:“姑娘,你适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听着真是让人悲伤啊。”

叶华哀哀地叹了口气,道:“镇魂曲。这是我们苗人抚慰死者魂灵、寄托生者哀思的曲子。”

成海山喃喃地道:“镇魂曲……镇魂曲……”

叶华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都是千里迢迢从黔东苗岭出来的,有好多阿伯阿叔都是生平头一次看见海,可他们怎会料到,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我们苗人大多都不会水性的,好多人……就这样淹死了……再也回不去了……死了后,连尸体都不能回家……”

成海山握着她的那只手突然用力捏了捏,安慰道:“别伤心了,姑娘。不管怎样,你还活着就已经是老天眷顾了,既然大难不死,就一定要珍惜这备受眷顾的命运啊。”

叶华心中一热,感激地看着身边的人。他那高大粗壮的身影,就像苗岭的百年老树,正是她最坚实的依傍。无论如何,在这个充满了未知凶险的小岛上,她与他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结在一起。

惊魂

走过沙滩、越过盐田,棚屋已然在望,有的窗棂中甚至还泻出温暖的灯火。

两个并肩疾行,不多时,便到了一间透出灯光的木屋前。成海山叩门大声问道:“有人吗?”

敲了好久,殊无回应。

成海山满面困惑,正准备硬推开大门。突然被叶华一把拉住了,回头却见叶华神色凝重,盯着这屋侧一张晾晒的渔网处。在那渔网旁边,居然有两个人影,看穿着却是寻常渔民打扮,似乎在修补渔网。

半夜三更还修渔网?成海山也起了疑,他握紧了手中的钢叉。

这时,那两人也已缓缓地转过身来,向他们接近。

叶华低声道:“小心,这两人有点不对劲。”

那两人走起路来的样子颇为怪异,步伐极慢,且走起来东倒西歪,口里还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借着月光,成海山定睛一看,随即惊得双眼圆睁,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月光下的那两人,面目惨白,五官扭曲。

又是活死人!叶华顿时想起了船上的恐怖经历。眼前这两具活尸的样子,正和船上所见一模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和山上的那座城有关?连串的疑问在叶华脑海中涌现,但她已无暇多想。“嗬……嗬……”两个活尸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叶华道:“阿哥,他们已经变异了,要砍掉他们的头才行。”

“好嘞!”成海山应答一声,一叉戳出,准确无误地刺入其中一个的脑袋,那活尸顿时倒地不动了。这时另一只活尸已逼到叶华身前,叶华下意识地往腰间去摸刀。谁知却摸了个空,随身苗刀早就在落水时不知沉到哪里去了。这一下她便有些慌了,急切间不知该拿什么去打活尸。

便在这时,成海山的钢叉已横扫而至,“呼”的一声,将那活尸打得远远地飞了出去。

成海山一把将叶华拉在自己身后,大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嗯!没事……”叶华苦笑道,“我突然忘了我的刀掉在海里了……”

那活尸将临近的木屋撞出了一个窟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向着两人走了过来。令人吃惊的是,从那木屋的破洞里,又陆续走出几个同样的活尸来。看服色,生前都是寻常的渔民。

成海山吃惊地道:“这些究竟是什么怪物?”说话间,从附近的木屋里、田陌间,悄然间出现了不少摇摇晃晃的黑影。想必是刚才的一番响动惊动了它们,于是它们闻着生人的气味逼近了过来。

略略一数,大约有十数只。叶华知道,这些只是最低等的活尸,虽然收拾起来并不费力,但纠缠着却是麻烦。当下她抓起了成海山的手,道:“阿哥,别跟这些活尸纠缠。我们找地方先避避!”

她跨前一步,运劲左掌,对准身前的木门猛挥而去。

“吱呀……”门缓缓地打开了。屋里的灯火毫无阻滞地流泻出来,在门前投下一块昏黄的光斑。

成海山“嘿嘿”讪笑道:“呵,我倒忘了,姑娘你是有本事的人,原也用不着我这个粗人来逞能。”叶华皱眉瞪了他一眼,幽幽叹道:“阿哥你说哪里的话,叶华再有本事,这条命还是阿哥你从鲨鱼嘴下救来的。”

这时,成海山已关好了门,并且把屋里的重物拖过来堵在了门后。暂时算是安全了。叶华从窗口望出去,但见十余只活尸已齐聚在木屋前,口角流涎地徘徊着。不过它们也暂时无力攻进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普通的渔民居所,屋子不大,进门就是厅堂,空无一人,厅堂后是一间卧房,借着昏暗的灯光,两人发现床榻上的支架已经倒塌,纱帐覆盖了整个床。

小屋内弥漫着一股腥臭气,气氛让人有点儿发毛。正在两人紧张打量时,又是两具尸化的渔民从纱帐下钻了出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声,缓缓地朝两人走近。

叶华目光一扫,看到先前落在地上的钢叉,当即用脚挑起抓住。

“哧!”钢叉探处,已刺入一只活尸的肩头。另一只活尸却视若无睹,又逼近了小半步,伸出鬼爪般的双手,向叶华抓了过来。

叶华想抽回钢叉抵挡,但一抽之下竟抽不出来。成海山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钢叉一端,“呀”地大喝一声,猛力横扫。他虽无武功底子,但胜在蛮力甚大。顿时将钢叉带着那活尸一同抡了起来,然后连尸带叉地砸中了另一活尸。

“轰隆”一声,房子的木头壁板都被砸了个窟窿。那两只活尸脑袋对脑袋地碰作一处,摔落开去。

砸破的板壁处,有风灌进来,带来了外面的空气,也令得这屋子里的浊气稍有稀释,两人顿觉气息大畅,好受多了。

成海山拄着钢叉,大口大口地喘息,半晌问道:“姑娘,这些究竟是人还是鬼?”

叶华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都是感染了尸毒的活尸……”话未说完,眼光瞥处,发现那床榻上的遇害者,竟穿着苗家的衣服。

又一个遇难的教中弟子!她心中也跟着又是一阵悲伤。良久,她取过尸首旁边的苗刀,拉过长海山道:“咱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两人直接从破碎的板壁中钻出屋外,环顾四周,突然发起怔来。原本聚集在四周的活尸,竟不知为何突然间全部消失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在附近有着放牧活尸的幕后黑手?除了砂石铺就的小道上,散落着三两瓣红色的花瓣之外,别无他物。

成海山这时指着旁边的一个院落道:“姑娘,你刚才脸上沾了血污,那边有水,去洗洗吧。”搀着叶华,走了过去。

隔壁的院落里,有一口深井。摇动辘轱,成海山打上了满满的一桶水来。叶华先凑近水桶,借着月光看看了,然后小心地嗅了嗅,确信这井水尚未受到蛊毒污染,才敢放心使用。洗净面上的血污,叶华抬头看着成海山,再一次说道:“阿哥,谢谢你。”

成海山又像先前那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姑娘你总这么客气……呵呵。”

叶华道:“阿哥你别老姑娘姑娘地叫我了,听着生分。我的名字叫做叶华,你就叫叶阿妹好了。”

成海山面红耳赤,道:“这个……这个不太好吧。”

叶华瞪了他一眼,道:“我们苗人,不比你们汉人那般夹缠,让你叫你就叫。”成海山嗫嚅了半晌,终于拗不过叶华,涩涩地叫道:“叶……叶家阿妹……”

“扑哧……”叶华忍俊不禁,笑道,“我又不姓叶。这个叶啊,是我的名字。我们苗人的规矩,是名在前、姓在后的……”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成海山插嘴道:“哦,那就是华家阿妹了……”

“哈哈哈……”叶华大为畅怀,开心大笑中,很快将刚才的惊恐与悲伤抛诸脑后了。她笑着解释道:“这个华更加不是了,那是我阿爹的名字。我们苗人都不惯用姓的。真要论起我的苗姓来啊,嗯……应该是姓仡宿的。”

“喝……水?”成海山一脸的困惑。苗语自古以来便音节繁复,而且又没有苗文传承,外人念起苗语来便不免舌头打结、失之谬误,而成海山是泉州人,惯说闽南语,说起官话来都不爽快,遑论生涩苗语?

叶华笑得直打跌,只觉在这个憨厚得近乎木讷的阿哥面前,自己真的是感到无比的轻松和开怀。

好半晌,她笑得累了,方才喘息着道:“好了好了,别老说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阿哥你叫什么呢。”

成海山说了自己的名字,叶华笑道:“那么,我就叫你海山哥吧。”

成海山顿时又讷讷地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在汉人眼中,男女大防是世俗常理,岂能“阿哥阿妹”地呼来唤去?但叶华却是苗家女儿,哪管这许多,只是一口一个“海山哥”叫得亲热之极。

她调笑了半晌,眼前成海山已窘得不成样子,当下心中暗骂“傻阿哥”,不得不转移话题道:“海山哥,我刚见你时,你为什么会从鲨鱼的嘴里出来的?”

成海山点点头,道:“我这次和阿爹出海,原本就是为了除害,前来捕杀那凶物的,一直搜寻到了这魔狱岛附近来……”

当下他一五一十地道出自己与父亲在海上所遭遇的一切事端。想起父亲自堕海后至今生未见人、死不见尸,这个坚强勇猛的汉子终于忍不住眼圈发红,泣不成声。

叶华心中不忍,移步到成海山身前,伸手握住对方粗砺的手掌,柔声安慰道:“你阿爹是老海客了,兴许还活着也不一定呀。”话虽这么说,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海面上打捞起的那具浮尸。

成海山回忆起死里逃生的经历,似乎心有余悸,被叶华握着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就被那凶物整个吞了进去。我在里面挣扎摸索,竟意外地摸到阿爹的钢叉。原来那凶物吸我入肚时,把阿爹失落的钢叉也一并吸了进来!

“我突发奇想,何不从里面动手呢?于是,我在那凶物的胃里用钢叉乱刺乱划。果然,那凶物抵不住了,开始往外吐胃里的食物。就这样,我终于从它的肚中重见天日!”

叶华震惊已极。这个海山哥是遭受了怎样的磨难啊!在那样的环境中还能求生,除了必须的勇气与胆识外,还需要多么坚忍的毅力啊!她不禁对这位憨厚良善的阿哥,又生出一分钦敬之心来。

成海山兀自低着头,喃喃低语:“阿爹……你究竟在哪里呀……”

叶华心中一颤,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一副随意的样子,问道:“海山哥,你阿爹究竟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在坠海之前所乘的船上,曾救起过几名落难的渔民……”

成海山眼光蓦地一亮,向叶华详细描述了父亲的样貌特征。

叶华心中顿时沉到了谷底——没错!当日在船上捞起的那具浮尸,果然正是眼前这个阿哥的父亲成大壮!只是,面对成海山那如此殷切期盼的眼神,她又如何狠得下心来告诉他真相?如今想来,那条巨鲨的出现,和五毒教的蛊毒有着联系,多半是倭人用以试炼蛊毒的产物,成大壮亦是中了尸蛊之毒。只是这种蛊毒却又更加霸道。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倭人研制这么霸道的蛊毒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对叶华而言,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海山父亲的死,间接由自己的父亲造成!假使成海山知道这一切,会作如何感想?假使他知道她来自那罪恶渊薮的苗疆邪地五毒教,他还会对她这般关怀备至吗?他会否因此憎恨于她?甚至……抛下她,离她而去!

叶华心乱如麻,一双眼睛偷瞥成海山。跃动的火光将他手中的亮银钢叉照得寒光毕现,映出他那张坚毅如钢的面孔。他的眼睛纯净明亮,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杂念。他盯着叶华,追问道:“叶华姑娘,怎么样,你有没有见过?”他终究还是不习惯亲亲热热地唤她“阿妹”。

叶华脸上一红,硬着头皮道:“没……没见过……”

成海山重重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头脑中的一切不快与郁闷全部甩掉,尔后爽朗地一笑,道:“算啦。阿爹吉人自有天相,我在这儿瞎操心也没有用。我们现下的当务之急……”他苦笑着揉了揉扁扁的肚子,“应该是到哪里去找点吃的,填饱肚子呢。”

“咕……咕……”叶华的腹内竟似回应般地叫了起来。

她的脸顿时“刷”地一下红了。

“哈哈哈……”成海山甚是直爽,大笑着站起身来,提起了钢叉道:“我还是出去找点填肚子的东西吧。”转身便欲出门。

叶华一把拉住了他,她顾不得掩饰自己脸上羞赧的神情,盯着成海山的脸,认真地道:“没用的。这个岛已经完全被蛊毒所侵蚀,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吃的了。这个岛……已经变成了活死人的领地!”

“蛊毒?”成海山还不是太明白,“活死人?”

“蛊毒就是依靠寄生传播的毒。活死人就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种鬼东西。”叶华神色凝重地解释道。

一股凉意在成海山心头升起,冲至顶门,沿着脊骨直贯全身。瞬间,他的全身已经变得冰凉,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恐惧之意,瞪大了眼,颤声问道:“那……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魔——狱——岛!”叶华一字一字地道。

解尸花

“叮铃……叮铃……”午夜的海风吹过,带动檐角的风铃。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风铃的声音显得犹为清脆悦耳。

这幢阁楼式的城堡共高三层,每一层四角均有飞檐,檐角挂着风铃。阁楼的顶端屋脊处,镶嵌着一块巨大的铜牌。铜牌上用深红色的漆,画出一个古怪的图案——一个圆圈正中镶嵌着一个十字。这是在日本列岛上令各地大名望而生畏的“丸十字”纹章,代表着岛津氏无上的荣光!

相传岛津氏为平安朝源氏后裔,自日本战国乱世以来,岛津氏崛起于九州岛萨摩藩,与日本群雄逐鹿征战,建立起不世出的功业。其后丰臣秀吉问鼎天下,岛津氏投诚于秀吉麾下。庆长14年,岛津氏奉秀吉命,成功侵占琉球国,从此琉球国所属的琉球群岛,便成为了岛津氏的领地。

这座天守阁,是三年之前由岛津义弘督促建成。伴随着这天守阁一同落地生根的,还有一个关乎岛津氏家运、关乎整个日本未来的秘密计划。天守阁建成后,岛津义弘便将最为倚重的家臣、军师阿多盛淳留下来,全面负责这项计划的进行。

此时,就在第三层的某个静室内,阿多盛淳静静地站在半开的窗口前,眺望窗外的夜色。苍白的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周围的草木山石,以及窗内他那张苍白的脸。

阁楼之外那漫山遍野如火焰般燃烧着的奇异野花,竟以一种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疯狂蔓延滋长。在此之前,他在这个岛上从来没见过这样怪异的花朵。就在他杀掉那人后,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它们就在山脚下冒了出来,然后以令人吃惊的速度疯长着。绿色的藤蔓和两茎四叶的红色花朵便覆满了整座山头。

为此,盛淳先后派了几批人出城下山查看究竟,但出去的人竟从此杳无音讯。事态之严重,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没有人再敢出门,也没有人能够从外面进来! 这座孤城里的所有人,都被笼罩在未知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就连一向足智多谋、处变不惊的盛淳,也不能例外!他整日把自己关在这静室里,等待着未知的厄运降临。

“大人!”静室的门外,响起侍卫仓皇的声音,“又出事了,大人。”

“滚开!”盛淳怒吼道,“不要打扰我,我需要静心思考。”

然而门外的侍卫却没有离去,隔着门禀报道:“大人,那花……那鬼花已经蔓延到地下去了,地下的大半守卫被尸毒感染。鬼武者育成营发生哗变,目下我们已封锁了本城的任意出入口,但是还是有一名鬼武者逃脱出去……”

“知道了……”盛淳颓然跌坐在地,无力地叹道,“你走吧,让我好好想想怎么办……”然而,门外的人并没有按他的吩咐离开。日式木格障子门轻轻地滑开了,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门内。门又被轻轻推上关闭。

“哧”,盛怒之下的盛淳还未看清来人,腰悬的太刀已经出鞘。他霍地回身,一刀斩下。对方大袖一挥,宽大的袍袖顿时卷住了盛淳出鞘直劈而来的倭刀。

“哧啦……”有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同时,盛淳也觉有一股反震之力传来,虎口发麻,倭刀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夺”的一声,倭刀带着半片碎布钉在木制的地板上,震动不休。

白衣人嘿然笑道:“盛淳大人,这便是你的待客之礼么?”说着径直走到矮几前跪坐下去。

盛淳在白衣人对面跪坐下来,阴沉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扫来扫去,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白衣人却反问道:“你说我为什么要来呢?”

盛淳突然目露凶光:“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最好放聪明点。”

他二人对答,皆以汉语进行。盛淳驻守此地多年,早已通晓一口流利的汉语。

“哈哈哈……” 白衣人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道:“早在一年前,我就猜到你们这些倭人不可信,不可信啊!”

“哈哈哈……”盛淳目中的凶光突然敛去,竟也跟着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收了笑声,继续凝起兀鹰一般的目光,死盯着对方,冷冷地道:“你既然不信我们,又为何会说动他来岛上?嘿嘿,你我二人也不要互相讥讽了,大家不过是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白衣人眼中倏地精光一闪,随即全身发出了一阵轻颤。但只不过片刻时间,他便回复如初,以沉静如水的眸子,盯着对面的阿多盛淳,叹了口气道:“你是什么时候对他下杀手的?”

盛淳道:“不过就在半月之前。我不明白,他的死是你意料中的事,你却为何又要到这里来?

白衣人道:“盛淳大人,这个与你无关,不劳你操心。现在这个岛上的情况,也是我不曾预料到的。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们遇到大麻烦了。而且那个人……也许还没有死,或者说,没有完全死去!”

盛淳大惊之下,霍地站起,一把揪住了白衣人的衣襟,嚷嚷道:“这不可能!我亲手杀死那人,然后便亲手把他的尸体扔到了万尸坑里。就算他没死,那万尸坑深处山腹之中,他也决不可能重见天日!”

白衣人虽被盛淳揪住衣襟,但却不恼不怒。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仿佛受惊野兽般的盛淳,良久,他动了动嘴,几个古怪的音节从他那枯裂的唇间迸了出来:“萨瓦阿奇,卡普!”

这听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六个音节,却似乎带着某种魔魅的力量,仿佛一记重锤,击落在盛淳的心底。盛淳忍不住手一颤,放开了对方的衣襟,脸上显露出一种极度惊恐的神色,颤声问道:“你……你刚在说什么……是咒语吗?为何光让我听到就有胆战心惊的感觉?”

白衣人还是一脸淡定的微笑,他轻轻踱步,走到盛淳起先站过的窗口。那窗半开着,可以看到月色映照下的外面山野。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工夫,青藤已经爬到了这阁楼上来,沿着那雕工精良的飞檐斗拱开始蔓延,一朵朵妖艳而眩目的红花亦随即次第绽放出来。

他看了半晌了花与藤,终于关上了窗子,回身道:“‘萨瓦阿奇卡普’是古苗语,意思是尸之花。在我们的古籍中,这花叫做‘解尸花’!”

“解尸花……解尸花……”盛淳喃喃地念叨道,脸渐渐变得苍白。

只听白衣人解释道:“解尸花也是一种蛊毒,但却是属于被禁断的古秘术之一的草木蛊。培养出解尸花的条件,就是以身事蛊、人蛊合一!”

“你是说……那人……以身事蛊?人蛊合一?”盛淳不可置信地问道,“可是他明明已经死了的……不可能……”

白衣人还在继续道:“解尸花属于草木蛊,而草木蛊的最大特性就是随风而散、落地生根。这些解尸花的花粉会随风而散,山脚下那村子里的人,呼吸了含着花粉的空气,全部遭了无妄之灾呢。呵呵,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的绝世奇蛊现世啊!”

盛淳突然从地上又站起身来,他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对方的衣袍,道:“先生你能有什么办法么?只要能解除这场危机,我阿多盛淳一定会给先生满意的回报……”

“嘘……”白衣人突然竖起手指于唇边,示意盛淳禁声。

盛淳又愕然了,却见白衣人侧着耳朵,似在倾听某种声音。

“呜……呜……”万籁俱寂的夜里,有阵阵呜咽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低沉而清越,听起来像是某种乐器所吹奏发出的声音。

盛淳静静地听了半晌,对白衣人点了点头,眼中却有征询的意思。

白衣人道:“这是苗人的芦笙之乐,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正是这吹奏芦笙的人。大人只须把这人抓获,一切麻烦便可迎刃而解了!”

灯火如豆,跳跃不休。跃动的火光将两个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拉得不住颤动,仿佛在互相纠缠。在这间废弃的木屋里,叶华靠着墙坐在干草堆上,捧着那支碧绿的芦笙正在吹奏着。成海山坐在她身边,闭着眼睛,静静聆听着这奇妙的乐声。

随着灯芯寸寸燃尽,火光也变得越来越暗淡,而墙上的两人的影子也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直到最后随着“叭”的一声细微的轻响,整个屋子便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正是更深露重的深夜时分。

“吱嘎……”本应紧闭的木门突然无风自开了,叶华闻声停了吹笙,抬头望去,瞬间愣了一下,随即,她从坐椅上一跃而起。

“阿爹!”她雀跃地向门口迎了过去。

门口出现的那张脸,正是令她挂念多日的阿爹华辉的脸。

然而当她蹿到门口的时候,原本站在那里的阿爹却瞬间消失了,随即又出现在离她十来步开外的地方。

叶华急了,大声道:“阿爹,阿爹你不认得我了么?是我啊。”

华辉不说话,只站在原地木然看着她。她往前追一步,华辉亦相应地往前去一步,直到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之间离开了那个寂寥的小渔村,来到了村后的那座山上。

现在,她正站在山腰。眺望远方的大海,一片暗红,海潮如血。

低下头来,身边一边灿烂的花海。漫山遍野,都生长着一种似火烧般的藤蔓植物,颜色火红,红得就像山脚下的海水。

这些藤蔓植物一片连着一片,覆盖了她所有目光所能企及的地方。相互纠缠的藤蔓之间,有一种两茎四瓣的小花次第绽放。这生机勃勃的野花却又隐约掩藏着死亡的气息。

蓦然间,从那粗壮的藤蔓下,竟伸出一只瘦如枯骨般的手来。仿佛来自地狱的鬼爪,一把就紧紧攫住了她的玉腕。

“啊……”她吓得失神大叫起来。

然而,她的全身已酥软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身周的藤蔓之下,接二连三地伸出无数只这样的手臂来,将她死死地往地面下拖,她已有半截身子被拖入腐土之中。虽然看不到腐土之下的情形,但她却感觉到,腐土之下埋葬的,就是无数的死尸。

难怪这些藤蔓植物如此的生机勃勃,原来是以死人为养分。

就在这时,她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一个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醒……叶华姑娘,醒醒!”

她霍然睁开眼,眼前是满室的阳光,成海山那熟悉而亲切的脸庞正在面前。芦笙落在脚边,昨天实在是太过劳累,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还好,那恐怖的经历,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成海山一脸的担忧:“做噩梦了吧?看你一头的大汗。没事了,醒来就没事了。”叶华却觉心里阵阵恐惧的余波尚未消散。噩梦中的情况着实太令人震撼了,以至于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漫山遍野的可怕野花。

成海山一伸手,递给她一个黑糊糊、约有拳头大小的东西。挠着头笑道:“总算找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再不填填肚子,咱们还没离开这里,就要先饿死啦。”

叶华大感疑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野蜂巢。

成海山又道:“呵呵,刚才到楼上去看了看,无意间在窗台下发现了这个野蜂窝。我便把它摘下来了。可以吃的,放心吃吧。”

叶华掰了一小块,送放嘴里。连接吃了好几块后,胃里总算有了久违的充实感,比起之前饿着肚子舒服多了。

倏然间,她目光一瞥,看见成海山的一条手臂上,长满了通红的小肿块。她心中顿时一颤,一把将成海山的胳膊抓了过来。

成海山兀自挠着脑袋讪笑道:“呵呵,方才抓那蜂巢被叮的。没什么大碍,片刻便自己消了。”

叶华突感鼻中一酸,一滴热泪“啪”的一声,恰好滴落在成海山的手臂上。叶华含泪呜咽道:“海山哥,你待我这般的好,你叫叶华怎么办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蘸了唾液,逐个涂在那些小红包上。

成海山大窘。虽知这爽朗大方的姑娘在是为自己消肿,但这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姑娘家把自己的口水涂在一个男子的手上……这未免太有失礼数了。他忙不迭地想抽回手臂,但叶华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哪里容他抽出半分。叶华是五毒教的人,自幼经百毒淬炼,体内便较常人多了几分抗毒性。这区区野蜂之毒,经她用口水一番涂抹,等到逐个抹完时,毒便消了大半。

成海山也早已窘得满脸通红。在这万般的窘迫中,一刻就好像一年那般漫长。他低着头站在那里,不敢看叶华,期期艾艾,竟说不出半个字来。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叶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啦。”

成海山如蒙大赦,倏地抽回手臂,心中已是一团乱麻,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了。叶华暗叹一声:“阿哥好面薄……”

苗家女儿率性自由,敢爱敢恨,毫不掩饰夸张。从海上获救,到共遇活尸,再到为他涂涎疗伤,虽然时间并不长,但叶华已对这个憨厚勇敢、纯朴善良的海山哥萌生爱意,偏生这个阿哥却有点木讷得过头了,而且面皮真是奇薄无比,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倒令叶华有些束手无策了。只得心中低叹,黯然惆怅。

“沙沙沙……”屋外隐隐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成海山霍然一惊,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他转身对叶华道:“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叶华点点头,用手指指门后,示意他守在那里。然后她走向窗边,准备到那里窥看外面。刚一动身,从身上悄无声息地掉下一件东西。她眼角余光扫过,瞬间却着了定身咒般,愣在了当地。

——在她刚刚站立过的地方,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红色的无名野花。那野花两茎四瓣,颜色似火般烧红,赫然正是她噩梦中所见的恐怖之花!

鬼武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的恐怖经历,究竟是真的还是噩梦?

叶华一时脑中纷乱,随即只觉天旋地转,便欲倒将下去。成海山见状不对,抢上前一步,将她扶稳,诧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叶华手抚着自己的额头,挤出一丝笑容来,强撑道:“没……没事……”

突听“砰”的一声,一个人影挟着一股冷风,猛然撞进门来。

这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身上穿着一袭漆成朱红色的锁片铠甲,头戴兜鍪。身形健壮、孔武有力,一张紫膛脸上,自有一股轩昂之气油然流露。他看到了二人,剑眉一轩,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话语之间,自有一股威势流露,让人难以生出半点抗拒之心。

成海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里是魔狱岛,我们是遭遇海难,无意漂流至此地的。”

叶华凝神仔细打量这男子。她清晰地感觉到,他也被一股死亡的气息所笼罩。当下她悄悄拉了拉成海山的手,低声道:“小心提防。”

然后她按住了腰间苗刀的刀柄,跨前一步,对着这男子道:“你问我们是什么人,我倒还要问你呢?你又是谁?”

那男子脱口答道:“我是九十七。”

叶华和成海山同时一怔。哪有这般古怪的名字,听起来倒像是编号。

叶华正待继续发问,却见那男子突然右手按住了脑门,左手伸出连连摆动道:“不是……不是!”

他像突然中了邪一般,时而拍拍脑袋,时而伸头乱晃,口里兀自喃喃道:“我是九十七……不是……不是九十七……我是谁……”

一种极度痛苦的神色,爬上了他的脸庞。他像发疯一般摇晃着自己的脑袋,最后干脆蹲下身去,号啕大哭。

成海山看得目瞪口呆,只觉他这样一个大男人这般号啕大哭,着实是可怜,心下不忍,当下上前两步,准备扶他站起来。

叶华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让他接近这古怪的男子。

成海山叹道:“哎,这位大哥,你究竟怎么了?大家同是落难之人,有难处不妨说出来。我成海山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自当不遗余力……”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那“九十七”突然止住了哭声,猛地抬起头来,夺过成海山手中的钢叉,只听他大喝一声,“刷”地一叉,朝门口直捅过去。“笃”,叉尖刺入物体的声音响起。

叶华不用转头便知又有外人来了,当下拉着成海山的手,朝屋内退去。这时便又听那男子大声道:“你们快走,这里危险。”听他语气,看他举动,竟似有回护他们二人之意。

叶华的目光往门口扫去,只见钢叉正刺在一个打扮和“九十七”一样的人的胸口,令人奇怪的是,他竟面色自若,浑然无碍。

“九十七,这里不是你应该出现的地方。”这人说。但他说话时的语气极为怪异,僵硬而不含任何情感,就像一具傀儡。

“我不是九十七!”似乎“九十七”这个字眼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精神刺激,他瞬间又变得激动而疯狂,大吼道,“没有九十七!我就是我!”

他说着,猛地回手,将刺入对方身体中的钢叉抽了回来。

那武将的胸口现出几个对穿的血洞,受了这样的重伤都没事,看来他绝非普通人类了。叶华脑中疑问纷至沓来,寻常的中了尸蛊的人都变成了没有意识的活尸,这两人似乎也是被尸毒感染的活尸,但却又拥有着活人才有的清明神志。

那武将“咚”地一步跨进屋来,又道:“九十七,你为什么要逃走?你要违背我们‘鬼武者’的使命么?”

九十七手臂一抡,以叉作棍,狠狠地抡了出去。“砰”的一声,已重重打在这武将的胸口。这一抡力道奇大,武将的身子顿时被抽飞了出去。那健硕的身子撞破了木屋的板壁,一直飞到院落里才落下地来。

整个屋子里已经一片狼籍。透过撞破的板壁,叶华吃惊地看到,院子里竟然还站着两个同样装束的人——或者说“鬼武者”。

九十七也看到了院里的另两名鬼武者,连同刚才那名,一共是三名敌人。他叹了口气,回头对二人道:“你们还是上楼避避吧。等我收拾了他们再说。”

说着,以叉拄地,大踏步地走出门外。

成海山只觉今日所见之事,匪夷所思,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以询问的眼光看看叶华,叶华握着苗刀的手在微微发颤。她也看出来了,外面的所谓“鬼武者”,是一种介乎于寻常人和活尸之间的存在。这样可怕的怪物,绝非以她一人之力所能对付得了的。

当下她叹了口气,道:“我们还是上楼暂避吧,看看情况再说。”

两人进了二楼的一间房间,从窗口往下观看院子里的情形。

院子里,那三名身着同样装束的“鬼武者”已抽出了腰间的刀,一色的日本太刀,将九十七围在了中间。和九十七一样,这三人的背脊上也各自高高隆起一大团,就像一个驼峰。

瞬息之间,风起云涌,刀影闪烁,九十七抡叉横扫,“叮叮叮……”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三名鬼武者均被震退了数步。

九十七一招得手,趁势进击。“刷”地一叉刺出,将一名鬼武者的肚腹刺了个对穿。然而此人脸上却殊无半点痛苦之色。

叶华在楼上看得清楚,禁不住面色惨白地喃喃自语道:“这究竟是人还是尸?”

便在这时,另两名鬼武者又一左一右朝九十七夹攻了过来。

叶华渐觉遍体生寒。看了这半晌,她自己也悟到了许多关节。看这三名鬼武者的装束打扮,显然都是倭人武士。像他们这样无惧痛楚、力大无穷的特征,显然都是源于尸蛊的作用,只是无法得知为何他们在拥有尸的体能的同时,还能如正常人一样行走说话?莫非倭人与我们圣教合作的意图,就是为了把人变成这样的“鬼武者”?

楼下的那一场恶战也越来越惨烈。三名鬼武者和九十七都被对方戳出了无数血洞,这九十七依然骁勇如故,转眼间就只剩下最后一名鬼武者,眼见两名同伴先后落败,却也没有显露出半分害怕的表情。他站定看着九十七,道:“九十七,你流了很多血。你尚未进化到最终形态,如果不及时回去接受治疗的话,你一样会死的。”

九十七大吼道:“我不是九十七……”势若雷霆的一刀猛斩而出。

那鬼武者竟一时没有闪避。“刷”的一声,断头的颈腔中冲天喷起一股血液。叶华看到这一幕,暗想:“这下他也应该像活尸一样死了吧?”

心念甫动,却见那无头鬼武者背后的那个驼峰蓦然胀大,几条玄蛇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破肤而出,在半空中张狂乱舞。这触须好像完全代替了他原来的头颅,指挥着他的躯体。

叶华只觉全身如入冰窖,连指尖都已变得冰凉。她已实在不敢去想象,阿爹和倭人究竟干了些什么……下意识地,她伸手去握成海山的手。在这一刻,只有这海山大哥能够让她感到一丝温暖。然而她一牵之下,惊觉成海山的手掌也是冰寒彻骨的。转头一看,成海山虎目圆睁,全身发抖,目睚欲裂,这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站在眼前似的。

叶华心中咯噔一跳,道:“海……海山哥,你怎么了……”她只道海山哥已知晓她五毒教的身份,不由心中发虚。

成海山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时,目光中已是泪影蒙蒙。他道:“我阿爹就是被和楼下这怪物一样的鲨鱼给害的……”

叶华心下一阵刺痛,沉默了片刻,突然作了个决定。她决定不再对成海山隐瞒,她决定告诉他自己所知的、所猜测的一切真相,她决定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她的眼中也瞬间被泪水浸透了,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直视着成海山,道:“海山哥,其实我有事……”话才出口,却发觉成海山蓄满泪水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万分惊恐的神情来。紧接着,只听成海山急呼道:“小心……”

叶华心中一跳,已被成海山一把搂住,两人抱成一团,骨碌碌往一边滚了开去。“哗”的一声,刚才两人呆的地方,赫然有一条玄蛇钉在当地——是鬼武者的触须!

此时,之前被杀的一名鬼武者也开始长出触须,追着叶华而来。

“哧”的一声,叶华已将其中的一根触须削断一截,然而这似乎对那怪物起不了任何阻止作用,断须依然如影随形地追着她缠斗。

数十合下来,叶华已然支持不住,气喘吁吁。再支撑得几合,却已被对方的一条触须缠住了手腕,紧接着另一条触须在刀背上一弹。“叮”的一声,她手心一麻,再也拿捏不住,苗刀脱手飞了出去。

突听一声虎吼在耳边爆响,成海山的怒骂道:“你这怪物,去死吧。”

她心下一跳,睁开眼睛急喊道:“海山哥,不要……”

然而,成海山早已拾起了她的苗刀,不顾一切地朝那怪物猛扑了过去。片刻之后,叶华只觉腕上一轻,缠在手腕上的触须如遭电击般缩了回去。她定睛看去,楼道口,成海山已和那鬼武者紧紧缠成一条,他不时高举起那苗刀,朝身下猛斫。

三条触须像受伤的蛇般,在虚空中乱颤,就像临死前的痉挛一样,这过程持续了好半天,那三条触须终于软软地垂下地来,一动不动了。

“海山哥,你怎么了……”叶华心下狂跳,焦急地问。

成海山突然猛地转过身来。此时的他,脸上、身上,横七坚八布满了血痕,都是被触须抽打而致。

叶华一时惊呆了,成海山突然“呼”地猛出一口长气,随即双腿一软,坐倒在当地。不过一缕欣慰的笑容呈现在脸庞,他咧嘴一笑,道:“好啦,总算解决啦。你没伤着吧?”

原来,刚才成海山见叶华陷于危险,便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他曾亲眼目睹他父亲搏杀过那变异的巨鲨,于是直接将怪物背后的肉瘤给剜了下来。

叶华心中百感交集,又是庆幸、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怔怔地看着满身血污的成海山,看了半晌,突然感情爆发,猛地冲上前,也顾不得他浑身的血污,张开双臂将这个勇敢善良的阿哥紧紧地抱住。

“咳咳……”成海山干咳了两声,脸颊烧烫如火,讷讷地道:“叶……叶华……姑娘……放……放开……”

叶华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任凭眼泪尽情地流淌出来。她道:“海山哥,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阿爹外,对叶华最好的人。”说着,她突然仰起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继续道:“我不要……不要放开你……海山哥,我再也不许你为我这般的拼命了……”

成海山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就算是再木讷、再不解风情,到如今这一刻,他也觉出了这个苗家阿妹对自己的情意。这情意,表达得是如此的直接,如此的猛烈,让他几乎无所适从。

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怀里的阿妹依旧紧紧地抱着自己,如藤树缠连,令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气息,他的心瞬间融化了。

成海山忍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伸手托起叶华的脸,抚去她脸上的泪痕,道:“好……好妹子……”鼓了好半天的勇气,他才吐出这个亲切的称呼来。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哭什么……”他露齿一笑。

“不是……”叶华更觉愧疚,“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海山哥……其实我知道这些怪物的来历……还有,我还知道你阿爹……”

一提到阿爹,成海山不由身子一震,双手抓住叶华的肩,追问道:“阿爹……你知道我阿爹?”

叶华点了点头,正待解释下去,突听“啊啊啊”连串的虎吼之声传来,听声音正是那九十七。九十七的背上,也已长出了三条长达丈许的黑色触须。触须在乱舞,疯狂地抽打着身周的一切。他拿了一把倭刀,拼命往自己背后砍,看样子是想要砍掉背上那个肉瘤。

叶华黯然道:“没想到……没想到这人竟然能够与蛊毒相抗衡,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力啊……”

成海山沉默了半晌,“嘿”了一声,由衷赞道:“这人真是个好汉子!我们得帮帮他!”

叶华愕然道:“怎么帮?”随即叹道,“他已经中了很深的蛊毒,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我们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要么是彻底异变成尸,要么就是死……”

成海山猛地疾步向前:“不能让他这样!就算他把这个肉瘤剜下来了,他也会死的。妹子,我们快想想办法帮帮他吧。”

叶华咬了咬牙道:“海山哥,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把他打昏,让他安静安静。”说着抬起手,贯劲于掌缘,照着九十七的颈侧猛砍了下去。

“砰”,叶华只觉一股巨大的劲道反弹回来,震得她整条手臂都麻痹起来。然而那九十七依旧是双目圆睁,口角涎水横流拼命挣扎。

成海山仗着一身蛮力,勉力箍着九十七,苦笑道:“妹子你快去找点绳索把他捆起来吧,我快抱他不住了……”

秘辛

远方的夕阳已有一半淹没在海平线以下,将整个海面浸染得一片血红。而在这血红的夕阳之光的映照下,渔村后面的山上,那漫山遍野的红花,也显得越发的灿烂如火了。

叶华又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可怕而诡异的噩梦,那些遍地的红花不由得让她想起苗疆禁术“草木蛊”。

据苗疆毒门古籍记载,凡蛊类,按载体分为虫豸蛊和草木蛊两大类。虫豸蛊是以各类毒虫为蛊母,而草木蛊则是以植物为蛊母,往往是借花粉、风等媒介来传播蛊毒,风吹到哪里,带有蛊毒的种子便随之撒播到哪里,谁也没有能力去控制。所以,草木蛊早在数百年前便已成为苗疆的禁断秘术。

如今这个渔村里的村民全部都变成了活尸,这个小岛上看不到其他的活人……这种种迹象,更加佐证了叶华的猜测。难道阿爹竟罔顾祖训,施种禁断之术,犯下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行么?她已不敢再想下去。

成海山全凭一股蛮力抱住九十七,支撑得颇为吃力,此时见叶华突然发起呆来,不由挣扎着提醒道:“妹子……那边有井绳……快点……”

叶华不敢再耽误,忙走到那井边,引刀割断了那井绳。当下她双手交替,抓住井绳往外拽。方才拽得几下,却觉绳子的另一端异常沉重。刚刚心生疑窦,陡觉腥风扑面,紧接着,“呼”的一声,一条又黑又粗的玄蛇“啪”的一声抽中她的脸颊,顺势一转,勒住了她的脖子。

这玄蛇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刚才被九十七打落井里的那名鬼武者的触须,悄然间又有两条缠住她往井里拖。片刻之后,叶华便已觉呼吸难继,气力全失。可恨的是她连呼救都呼救不出来,而成海山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到她的困境。

叶华只觉加诸在身上力道越来越大,渐渐地,神志也变得模糊起来。恍恍惚惚之际,成海山的声音好似从天外传来,缥缈不定:“妹子……好了没有……”她眼中一热,感觉有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回答海山哥的话了,也无缘再见这勇敢憨厚的阿哥最后一眼了。可惜的是,自己却终不曾在临死之前,把关于他阿爹的事告诉海山哥。

“对不起了,海山哥!”她在心里喊道,“无论如何,你是叶华这辈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便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轰隆隆”一阵闷雷般的声音从井底传来,整个地面都随之在微微震颤。成海山也察觉到了这怪异的动响,凝神倾听。那疯癫如狂的鬼武者九十七在一瞬间突然回复了安静,狂暴的触须倏地缩回背上的肉瘤之中。他在一瞬间变得面如土色,缩瑟在成海山的臂弯内,瑟瑟发抖。

成海山松开了如铁箍般的双臂,朝着叶华走了过去,口中道:“妹子……啊……”

他终于发现了叶华所处的险境,一个箭步便蹿到了叶华身边。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接近叶华身边,原本紧缚在叶华身上的几条黑色触须也立时松开,并且迅速缩回了井内。叶华的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倒在成海山的怀中。

“轰……”地底的动响终于化为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整个地面在一瞬间猛烈地晃了一晃。成海山心生警兆,抱着昏迷的叶华,忙不迭地往后一倒,滚倒在身后的沙地上。

与此同时,“嗖”的一声,从深井中冲天喷出一股水柱。

成海山一瞬间傻了眼,直到水柱四散溅落,他被混着浓厚血腥味的凉水浇了一头一脸,才逐渐缓过神来。

“妹子,妹子!醒醒!快醒醒!”再次响起来的声音,又缥缈得仿佛自天上传来。不过叶华听得真真切切,是海山哥在呼唤自己。她睁开眼睛,只见成海山俯身在旁,一脸的焦急之色。

她努力地回想着,终于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摸摸自己的脸,伤痕犹在火辣作痛。叶华猛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原来并没有死去。再看看眼前的成海山,经历过刚才由死到生的一遭,她知道这个阿哥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她突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抱紧了成海山,哽咽道:“海山哥,能够再看到你……太好了……”

成海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不像之前那样拘束了。他轻轻地拍着叶华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叶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海山哥,你又一次救了叶华啊。”

成海山闻言摇头道:“没有啊。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遂将自己刚才目睹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

叶华也怔住了,她隐隐地感觉到,似乎有某种东西,一直隐藏在她身边的暗处。

成海山见她一言不发,追问道:“怎么啦?妹子,你不大对劲啊。”

叶华回过神来,站起身来走到井缘,往下张望。月光照映下,她清楚地看到,靠井底处的井壁上的砖石,已经全部碎裂震脱,井底已经变成了瓦砾堆。依稀可以看到,井壁某处,有一个巨大的洞口。似乎曾经有什么东西从这洞口钻出来过。

她提起半截搭在井沿的断绳,一寸一寸往上提,水桶慢慢被拽出深井。那木桶上,兀自搭着半爿鬼武者的尸身,就如同被一把巨大的刀子劈开了一般。叶华只觉背脊生寒,究竟是什么怪物的杰作呢?正自思索间,成海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妹子,别看了,小心染上什么毒。”

叶华回身笑道:“放心好啦,这些蛊毒再厉害也终究是我们五毒教的秘传,怎么也毒不到自己人身上来。”

成海山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叶华的双肩:“什么五毒教?你的意思是说……这些毒都是你们撒播的?是不是?”

叶华心乱如麻,不敢看成海山焦急的双眼,道:“海山哥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

成海山却越发焦躁了,握住她双肩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追问道:“哦,对了,你刚才说你知道我阿爹的事……是不是?是不是我阿爹已经死了?是不是被你们的毒毒死的?”

叶华深深地低下头去,面对成海山的质问,她实在没法回答。虽然当日在船上打捞起海山哥的阿爹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是活尸,但老人确是中了蛊毒而死。她不敢去回答,她不知道她点头以后,海山哥还会怎样对她……

成海山情绪激动已极,拼命地摇晃着叶华的肩膀。叶华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的审视。她的目光慌乱地游移着,再次掠过那木桶时,发现里面赫然漂浮着一朵火红色的小花!

到底是什么怪物?它一直躲藏在附近吗?叶华顾不得脏臭,伸手从那满桶的脓血中拈起那朵小花,拿近眼前细细观察。

成海山也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这古怪而诡异的举动。

月光下,那朵两茎四瓣的小花,在微微颤抖。然而,两人清楚地观察到,这朵小花在贪婪地吸取着茎叶上沾着的血水,片刻之后,叶片上沾着的血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朵小花却蓦然间长大了一倍——两茎变四茎、四瓣变八瓣!

夜半潮涨,阵阵凛冽的风也从海边刮了过来,带来一阵透骨的寒意。成海山突然打了个冷战,喃喃地道:“这……究竟是什么?”

“萨瓦阿奇,卡普!”叶华吐出的话语,分明也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然而她吐出的这几个音节却是古怪之至,成海山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裹了裹身上本已残破不堪的衣服,不经意伸手触到了满身的伤痕——木木的,竟没有任何疼感。

“解尸花!”叶华突然又吐出了三个渗着寒意的字眼。

这次成海山听得明明白白,不由问道:“什么是……”话才出口半句,突觉身上伤痕处的麻木之意突然沿着四肢百骸传了开去,使他再难以说出半个字来。他感觉整个人在瞬间僵住了,甚至连脑子都已经变得麻木。

接下来,“咚”的一声,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它孤独地行走在月光之下。

月光清朗,将它的全身照得纤毫毕现。它的全身上下,覆满了火红色的花朵。它看起来就像一棵巨大的花树,甚至连五官都被身体里长出的这种花朵所遮盖。

现在,它已经来到了山坡之上。藤蔓追逐着它的脚步,如青蛇一般在山坡上爬行。它们爬过的地方,便马上会有新的花朵次第绽放。

它走到了山巅之上,面朝山脚站定。静夜宁谧,在识海深处,它仿佛又听到了那倍感觉亲切的乐声,唤醒它那似乎曾经存在过的“意识”。

很快,它循着声音找到了那个吹奏乐曲的人。但是,它并不敢现身。因为它明白,自己的出现是一场无法遏制的灾难。它只敢偷偷躲在暗处,偷偷观察这个令它倍感亲切的人;当她遭遇危险的时候,它甚至忍不住为她解除困厄。因为它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她一定会再次吹起那乐声。

它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就在它渐感失望的时候,一缕缥缈的乐声在山脚下的渔村里适时地响了起来。这独特的乐声,就像指路的明灯,牵引着它那早已迷失的神志。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在识海深处翻涌起来——

幽暗的火光与雪亮的刀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后的石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溜拇指粗细的中空竹筒。这是他耗费数月心血所炼制成的,同样,也将是世间最恐怖的蛊毒。

然而这刻他却觉得,原来这世上再毒的毒药,终究比不上人心之毒。虽然他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但没想到的是,这结果来得是如此的迅速。

鲜红的血,沿着雪亮的刀刃滴滴淌下——那是他自己的血。拿着刀的人却在微笑,他说:“岛津家主、还有关白大人,一定全铭记你们五毒教的功劳的。盛淳也是奉了岛津家主之令,迫不得以。教主,你就安心地去吧。他日关白大人征服天下之后,定不负我们当初的允诺。”

他目眦欲裂,恨意欲狂。

盛淳的刀再次扬起,在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喉头被割破的声音……

在腐尸成堆、尸气弥漫的万尸坑中,他竟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这里是山腹之中的最深处,在这里,就算他不死,也绝无可能逃离得出去。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尸堆中,一动也不能动。很快,他已经猜到自己能够醒来的原因了——这里的死尸皆是死于蛊毒试炼中的“木头”。他们每人的体内都携带着蛊毒,在这样密闭的空间内,蛊毒从腐尸身上挥发又聚集到一起,把这个万尸坑变成了充满了“尸瘴”的地方。他现在之所以能够从那样必死的伤势下醒来,其实是感染尸瘴的前兆。他知道,“尸瘴”即将侵蚀他的神经,令他异化成为活尸!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变成活尸的那一刻来临。然而,也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尸毒却并未发作。而且,他的视力竟在漫长而绝望的等待中适应了这样的黑暗环境。

接下来,他吃惊地发现一件奇事——在身周无数腐尸身上,竟然纠结缠绕着青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一朵朵火红色的小花。

他开始研究这些藤蔓和花朵,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吃掉了那样的一朵花,更加不可思议的变化,便接踵而来了。

一方面,他发现自己似乎成为了这些花儿的寄生体,另一方面,他又感觉自己的神志在日渐消退。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变成什么样的怪物,直到最后,他化身藤蔓从数十丈深的山腹地底破岩而出之后,便彻底地迷失了自我意识,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岛上每一寸地方撒播着自己的种子,让青藤如蛇般蜿蜒爬满了整个山头……

记忆的碎片在识海深处渐渐被那乐声引导,拼接成一幅完整的记忆画面。在这样的过程中,“它”终于又变回了“他”。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血泪

与此同时,山脚渔村的废屋中。

成海山昏迷不醒地躺在柴堆上,叶华守候在旁边,捧着芦笙忘情地吹奏着。屋间的空地上,一小堆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着,却丝毫温暖不了她那颗堕入冰窖的心。

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孤单和无助过,这个她所倾心、所倚靠的壮硕如山的大哥,就这么倒了下去,仿佛从她身体里抽掉了主心骨,让她倍感茫然、失措。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全无主意。她只得吹起芦笙,来排遣这压顶而至的孤单和恐惧。

成海山裸露的胸膛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黑紫色的鞭痕。这些都是被那鬼武者的触须抽打的,显然,他正是感染了鬼武者所携带的尸毒。这种尸毒却又不同于叶华在苗疆所常见的那些毒类,身上所有可以解毒的药丸全给他喂下了,但丝毫不见起色。

叶华知道,等待她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海山哥就这么安静地死去,与她永诀;或者是这毒素在海山哥体内产生异变,将这个壮如铁塔的汉子变成行尸走肉……她不忍再想,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滴落在成海山的胸膛上。终于伏在成海山身上,号陶大哭起来。

“别哭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那个被称作九十七的人。

九十七的神情极为委顿,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精力似的。他扶着门框,盯着昏迷不醒的成海山,继续道:“如果你不希望看到这位兄弟变成像我这个样子,那么,就趁毒未变异之前,杀了他吧……”

“当”,他把一把苗刀、一柄钢叉,扔在了叶华身前的地上。正是他们的兵器。看着这两件锋刃毕露的兵器,叶华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九十七走到火堆前,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盯着叶华看了两眼,又道:“不忍心下手是不是?嘿……等他变成了怪物,你更下不了手了……”

他看了半晌火堆,道:“我叫李玄霆,朝鲜国京畿道兵马大元帅。

“姑娘刚才吹奏的曲子,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来……

“倭寇侵略了我的国家,我和一帮兄弟们被擒后,被押运到这个小岛来,倭寇对我们进行残忍的活体试炼。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们妄图以尸毒为引,把活人炼制成没有知觉,无惧生死的‘鬼武者’。我和刚才那几个都是所谓的‘鬼武者’,只不过我一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我用意志力与尸毒抗衡着。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逃走……”李玄霆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倭寇的那整个基地,都是建在那山腹之中的,而且守卫森严。寻常的木头经常一连数月不见天日都是常事……嗯,木头就是倭寇对我们这些试炼体的称呼……

“我们这些木头,都要接受各种毒药的试炼,许多人浑身溃烂而死。这些枉死的人们,往往都被倭寇直接扔到大海里喂鱼去了。后来我偶然得知,海里的鱼类都因为吃了这些人的尸体后变异……

“还有小部分撑过毒药试炼这一关的木头,就进化成为了‘姑拉’,也就是‘鬼武者’的初级形态。姑拉们被关押在与木头隔离的区域,等待着进一步的毒性试验。我就是所谓的‘姑拉’……”

叶华忍不住插嘴问道:“那你怎么会逃出来的?这个岛上原本的无辜渔民们,怎么又会变成活尸?”

“那不过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李玄霆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霸道猛烈的毒物。仿佛就在一夜间,这些看守我们的倭寇不断地横死,然后身上都是长满了红花。”

叶华不能自抑地再次颤抖起来,仿佛身处冰窖,全身上下连毛孔都透着凛冽的寒气。“萨瓦阿奇,卡普……”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古怪的音节,一遍又一遍。

“姑娘你在说什么?”李玄霆奇道。

叶华伸手入衣兜,然后将手掌摊开亮在李玄霆的面前。她那纤柔无骨的掌心,赫然静静地躺着一朵两茎四瓣的小花,火红的颜色,仿佛地狱里燃烧的红莲业火!

“在苗语中,萨瓦阿奇是魔鬼的意思,指的就是它!”叶华静静地盯着掌心里的红花道,“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解尸花!”过度的恐惧过后,她反倒变得平静下来。

“尸为食、花为蛊、风为媒,是为苗疆秘蛊解尸花蛊!这是被历代先祖严令禁断的蛊毒,没想到,还是被后人破了禁……”叶华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诡异,“浩劫啊,这是一场浩劫!没有任何生命能从这场浩劫中逃脱,包括你我!”

她转头拾起方才掉落在脚边的芦笙,再次捧着它吹奏了起来。

一曲轻音从笙孔中倏忽流转而出,音调低沉哀婉,一如她那天在海边所吹奏的曲调,正是那一曲镇魂歌。

随着笙声,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轻步走到门口,目光投向了悠远的黑暗深处。黑夜沉沉,海风呜咽,在眼前那不远处的山头上,满山的解尸花摇曳轻颤。她知道,这漫山遍野的解尸花下,每一株藤蔓底下,都埋藏着一个可悲的生命。不管他们生前是作恶的倭寇、还是无辜的渔民,死后落得这样的结局,已经是世间最悲惨的事了。无论如何,希望借这一曲镇魂歌,稍稍安抚一下这些可悲的灵魂吧!

恍惚中,有因悲悯和伤心而流下的泪水滑落脸庞,竟是那样的冰冷。

她就这样忘情地吹奏着,直到长夜消逝,东方既白。

“姑娘,能听我一言吗?”收起芦笙、她一转身,就看见李玄霆倚坐在墙边,带着一脸苍白的笑意问她。

此时他已抹净了脸上的血污,显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来。而他眼中的神光,也在一点点地消失。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这位小兄弟看来也将变异,姑娘早下杀手为好,到时悔之晚矣。我已是将死之人,也许下一刻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神志,我唯一的结局就是投海,希望我死后能够魂归故国,姑娘也不用拦我。

“我,朝鲜国庆尚道山右李氏七代孙玄霆,今日唯有以死为国。”说完这最后一句,他汹湧热泪滚滚而出,一滴、两滴……滴落在地,洇染出一片红色的水渍。

——末路难申报国志,眼中有泪竟成血!

他举目眺望朝阳和大海,远处传来波涛漫卷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大海的另一边,在那里,有着他的祖国、他的亲人……他们在呼唤着他这个落难在外的游子,赶快回到祖国的土地上。

然后,他迈开大步,决意、欢欣、热泪盈眶地投向了大海的怀抱……

叶华呆呆地看着他沉没在海中,长叹了一声,摆在她面前的又将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朝阳从海底爬上了天空,绚烂的朝霞将整个海面点染得如同玄黄之血。这血光照映过万里的海面平、照映过岛上的那满山血红之花,照映进这间小小的废屋来,照在成海山那已如火般烧烫的躯体上。

蓦然间,他的脑门、手臂、颈脖各处的血管,在一瞬间突然胀大起来。仿佛躲藏在皮肤下面的青蛇,经过了漫长的冬眠期后苏醒过来。它们挣扎着、扭动着,要挣破皮肤的束缚,要夺取这具肉身的主宰权!

叶华一怔,定睛细看成海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顿时睁大了双眼,呆若木鸡地愣住了。看这样子,成海山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那种活死人,自己难道真的要去下手杀了他吗?

她躺倒在成海山赤裸的胸膛上,低声呢喃道:“海山哥……海山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用纤柔的十指轻轻抚过成海山胸口粗砺的肌肤,渐渐地,她将身子凑得越来越近,到后来,她已将自己的脸贴上了成海山的胸口。

在叶华这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中,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这样的绝望和悲伤。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面“生离死别”这个残酷的字眼。

此时的成海山的头上、身上、臂上的血管已根根暴起、好像长大变粗了几十倍。隆起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着,就像即将破肤而出的样子。

忽然,叶华眼前一亮,既然海山哥的毒入血液,那么放光他已染毒的血液,也许会有用吧……她拿过苗刀,割破各自的手腕,坐到成海山身边,将两只手腕紧紧绑在了一起。

时间在流逝,随着叶华的新鲜血液的注入,成海山身上原本坟起的血管渐渐变得正常起来。然而作为输血者的叶华,却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精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将成海山的身子拉着坐起身来。然后,她就像一个怀着春思的小女儿,紧紧地抱住了成海山壮硕的躯体。她抱得是那么的紧,像春藤绕树一般。她的头深深地埋在成海山胸口,紧贴着心上阿哥的身体,期望能够将这一刻永远留驻。心中积压多日的炙烈情感,终于在这刻如喷薄的火山般,彻底爆发出来。

“海山哥,你知道吗?从你带我上岛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叶华心中的英雄……

“海山哥,我有好多事情瞒着你,你会怨恨我么?你阿爹……其实我早就见到过……

“叶华这一辈子,再也离不开你啦,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抛下我一个人呢?海山哥,我一直记得那日在海中你救起我说的话,你说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护得我周全,可是……你现在为什么不说话了呢……你快醒来啊,没有了你,谁来继续保护叶华啊……”

她毫无顾忌地倾吐着、呢喃着,到最后呢喃竟变成了轻吟。她低声地吟唱着,吟唱着一首古老而直白的苗岭情歌——

“喂……阿哥喽喂,抛下心头烦与忧,与妹一起来喝酒。苗家美酒香又醇,歌声阵阵响悠悠。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怎么也关不住闸。视线一片模糊,整个世界在旋转。她知道,自己是要死了。然而,她却不后悔,因为自己的死能换来心上阿哥的生。更何况,她觉得她并不曾死去,因为,从此以后,她的血就流动在海山哥的身体内。她与他,是再也不会分开的了,从此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将会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

就在她即将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一个白袍的人影似乎出现在门口。她努力凝起最后一丝的清明,终于辩识出这个白袍的人影,赫然竟是支祁异!

“救救……海山哥……”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吐出最后几个字后,便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迷失

夜色中的天守阁,如同一头巨兽般,蹲踞在山巅。

这幢天守阁之所以建在山巅,原就是为了隐秘地利用山腹中的空间,作为地下暗层,亦是整个“鬼武者计划”的试炼基地。那里正是危机的核心,整个魔狱岛罪恶的渊薮!

山腹外,狂风暴雨正在肆虐;山腹内,亦已是群魔乱舞。

因为蛊毒的大规模扩散,整个基地已经变成了活尸们的牢笼。

“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当成海山缓缓地睁开眼的时候,脑海中依稀还回响着这样的曲调。

然而,这歌声就像一抹缥缈的云,一转瞬便远去了。他刚想努力捕捉,却只觉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脑海中的记忆,也随着这悠悠远去的曲调,一同渐渐变得模糊了。

鼻中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道, 他感到自己体内似乎有某种魔魅的东西在不安地悸动着,渐渐地支配了他的欲望。一股前所未有的饥饿感蓦地升腾起来。

面对不远处经过的活尸,他竟然没有害怕感,反而想加入其中。

在这样不安的躁动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人性”正在渐渐迷失!

与此同时,天守阁顶层的某个房间里。

阿多盛淳正在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接连数日的煎熬,使他看起来异常憔悴,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

所有的窗户都已被密密封死,然而还是有初生的幼藤无孔不入地从缝隙间钻入进来,像小蛇一样,在室内爬了满地。

盛淳显然有些受不了了,突然拔出随身的太刀,拼命地去斩断那些藤曼。碎藤飞溅、红花纷扬,映在幽暗的灯火中,说不出的诡异。

“盛淳大人还真是沉不住气啊……”满带嘲讽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木格障子门滑开了,白衣人带着一脸讥诮的神情,出现在门口。

盛淳如抓到救命稻草般,突然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白衣人的衣襟,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那人……那人死了没有?”

白衣人用力一推,将盛淳推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冷笑道:“大人未免也太心急了,若以硬碰硬,你我都是寻常之躯,怎堪那‘蛊王’一击?”

盛淳一愣,随即怒道:“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白衣人不答,悠然踏过满地的细藤与碎花,走到窗前。伸手一拂,顿时将原本钉得密密实实的窗子推开了。

外面,正是风狂雨骤,呼啸的冷风瞬间卷进室内,将那点昏黄的灯火刮灭了。

盛淳立时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冲到白衣人身后,惊恐地道:“你干什么……快关上,关上……别让这些见鬼的花藤爬进来……”

白衣人却置若罔闻,负手望着窗外无边的风雨,悠然叹道:“一切……都该结束啦……”

“什么……你……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盛淳几乎快要崩溃了。

“华辉,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白衣人并不理会盛淳,似在喃喃自语,“来见识见识我的‘变种蛊王’啊。你一定不会失望的。一定。”

“咔嚓……”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蓦然划破黑沉沉的夜空,照亮了屋外漫山遍野的解尸花,也照亮了窗口这张带着诡笑的面孔——

支祁异!

成海山在挣扎,像一只野兽般在挣扎着。

脑海中的一切记忆都不复存在,他已经彻底地迷失在嗜血的欲望中。

粗重的铁栅,将他与外面那些“同类”分隔开来。此时的他,迫切地想逃离这铁栅,去尽情发泄他对血肉的渴望。

“当啷”一声,突然有什么东西透过铁栅的空隙间扔了进来。成海山蓦然回头,看到一柄精光四射的钢叉被扔在面前。

——好熟悉!在那一瞬间,似乎有这样的念头在识海深处涌现。

支祁异和阿多盛淳并肩站在铁栅的另一侧。盛淳瞪着惊恐的眼睛看了成海山片刻,方回过神来,同时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颤声道:“他……他是华辉?”

“不是!”支祁异脸上的那抹诡笑一直停留着,他盯着成海山,笑道,“呵呵,这是我刚培育的变种蛊王,是华辉的唯一克星呢。当然,这也是一枚鱼饵,叶华自然会送上门来的……”

叶华!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成海山感觉好像有一道闪电在脑子里倏忽炸开。

“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瞬息之间,脑海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回荡起一首古怪而缠绵的曲调来。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凭空浮现在眼前的虚空中。那是一个少女的影子,身着花样繁复的裙裾,手里捧着一枚造型奇特的竹管,凑在唇边……

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妥,但这样的感觉太过于飘忽了,让他无从捕捉。瞬间他又变得异常燥动起来,“啊”地大吼起来。然后他的声音也变成了野兽喘息般的“嗬嗬”声。

铁栅外,支祁异又道:“不知先生觉得我这变种蛊王怎样?”

盛淳已经不敢答话了。支祁异扭动石壁上的机括,铁栅突然打开了。

“哧”的一声,盛淳神经质般地拔出了刀,一迭声地道:“你……你干什么……快关门,关门!”

支祁异脸上诡笑更甚,突然大声道:“还等什么?尽情地享受你的食物吧!”

成海山蓦地一跃而起,一把将盛淳这“食物”抓住。盛淳痛苦地呼号起来,但随即这呼号声很快淹没在野兽的饕餮大嚼声中……

叶华被轰隆不绝的雷声惊醒了。眼前一片漆黑,辨不清身在何处。

“我这是在哪里?”她暗忖,然后开始努力回想昏迷之前的事。她记得在在昏迷之时,支祁异大长老出现了。之后呢?无论怎么努力去想,却没有任何印象了。

浑身依旧酸软无力,连坐起身的力气都欠奉。

“海山哥……海山哥你在吗?”憋了半天的劲,她终于用力呼喊起来。“大长老?大长老?”依旧没有人回应她。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近了,还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向她靠拢过来。深重的恐惧感瞬间紧攫了她的心,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她一波接一波的恐惧。

“谁?”她虚弱地问道,“是谁?不要过来!”

那“东西”并没有理会她,反而越来越靠近了。叶华感觉到,一条冰冷的藤蔓缠上了自己的手腕。叶华拼命地甩动手腕,想摆脱这藤蔓的纠缠,然而那藤蔓像有生命般,已经牢牢地缠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一个硬硬的物事被放到她的掌中。

是芦笙!她又惊又喜,连忙一把紧紧握住。虽然只是一件小小的乐器,但对她而言,却比任何武器都要有用。

——逃不过成为花肥的悲惨命运,但有这芦笙在手,好歹能在毙命之前,为自己吹上一曲镇魂歌吧。

她拼全力,将右手里紧握的芦笙移到了嘴边。

“呜……呜……”此时此刻,她已没有足够的力气吹奏出完整的曲调,只能使它发出单调的呜咽声。她心想,哪怕只是呜咽,也许海山哥都能听到吧。

随着这单调的呜咽声,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却有往事如定格的画片,在眼前一幕一幕地回闪——

她看到在那滔滔浊浪间,那伟岸犹如神人般的男子,勇敢地站在巨鲨口中;她还看到他挥舞着那银光闪闪的钢叉,杀退活尸的勇武;她最后看到,他那张憨厚的脸孔,是如此近在咫尺地在她眼前晃动。

泪水决堤,流了满面。

来到这个魔界地狱般的孤岛上,是生命中的不幸;然而,在这个活尸横行的孤岛上,碰到一生中最重要、最亲近的男子,又何尝不是生命中的大幸?虽然命运似乎没有安排给她一个好的结局,但是无论如何,她来过、爱过、痛过,他们互相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一个值得铭记永久的烙印,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连叶华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在自己情感爆发的这一刻,体内无限的潜能也被激发了出来。从笙管中传出的那单调的呜咽声,渐渐变得抑扬顿挫起来。

镇魂歌!

哀婉低沉的镇魂歌在这诡异可怕的空间里久久地回荡,永无止歇。

“啪”的一声,有水滴从半空落下,恰好滴落在叶华的脸上。是雨水么?她心想。但陆续又有连续数滴落了下来。那水滴落在脸上时,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水滴竟是温暖的,难道……是谁的泪水?

她挺腰一挣,竟出乎意料的坐起身来。与此同时,她惊异地发觉自己的气力已经莫名其妙地恢复了。一坐起身来,近在耳侧的喘息声便越发的清晰了。她感觉到对方鼻息中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脸上。她不再恐惧,相反地,她甚至感觉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东西”,有着一股莫名的亲近感。

像是福至心灵般地,叶华脱口惊呼了出来:“阿爹……是阿爹么?”

“窣窣窣……”似乎有花瓣纷扬洒落在身前,仿佛是那“东西”控制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啪嗒……”又一滴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她的脸上。

叶华心中越发如明镜般地亮了起来,她喜极而泣,颤声叫道:“阿爹?真的是您在么,阿爹!我知道是您。是叶华啊,这里好黑,快掌灯啊,女儿好久没见到您了……您快掌起灯来,让女儿好好看看您……”她心情激动万分,眼泪更是收不住闸地流了满脸。

“唉……”她说完这一通话后,过了好半晌,终于听到这样一声低沉的叹息声。

叶华再也忍不住,循着黑暗中的叹息声,蓦然一把抱了过去。

触手之处,却是数条纠结成团的藤蔓,根本没有人。然而那叹息声,还有那令她倍感亲切的气息,却又是真真切切地源自于这藤蔓。

叶华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她带着哭腔又喊道:“阿爹,您为什么不肯见女儿呢?我是叶华啊,是您的女儿呀。自从您离开苗疆后,我一直挂念着您。今天好不容易父女团聚了,您为什么不肯现身呢……不管您变成什么样,您始终都是叶华最尊最敬的阿爹呀……”

那堆藤蔓又开始颤抖起来,幅度更加剧烈。随着它的颤抖,又有红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是……嗬……是……嗬嗬……我……嗬……”对方终于说话了。那声音怪异之极,夹杂着野兽般的喘息声。但他终究还是承认了自己就是华辉的事实。

叶华更加舍不得放开手里的这一茎藤蔓,紧紧地抓住,追问道:“阿爹……您究竟怎么了?”

华辉突道:“孩子……嗬……别急……等我……嗬嗬……解尽……你的毒……再说……”

叶华突觉手腕一紧,四道藤蔓如闪电般缠上了自己的四肢,将她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

“忍……忍着……点儿……”华辉又道。

紧接着,叶华便感觉到有极细的、如同毛刺一般的东西,刺破了自己的皮肤,钻入了体内。好像有无数的针循着血脉在体内游走,这感觉令她如入鼎镬,难受已极。她“啊”地娇呼一声,就在张嘴的一瞬,一条如蛇般的细长物事钻入了她的喉头,随即深入五脏六腑。她感觉身体似乎都要被撕裂,她抵受不住这剧烈的痛苦,再次昏死过去。

业火

风停雨住,天已破晓。

红日一如既往地从海上跃出,照亮了整个天地。

叶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重生般的感觉!她感觉浑身上下精力充沛,体内所感染的毒素也被尽数清除。现在,她正躺在山坡上零落的花泥间,抬眼望向远处的红日。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灿烂的阳光了,竟然有些眩晕。

“阿爹呢?”回过神来之后,她很快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阿爹,您在哪里?”她放声大喊,“您为什么不要见我?不论您变成了什么样子,您好歹出来让女儿见一面呀。”

没有人回答她。远处,海潮漫卷、红日生辉,这个小岛竟是前所未有的宁谧与和谐。身周的藤蔓间,苗刀和芦笙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俯身捡起。

她缓缓地拔刀出鞘,看着明镜般的刀刃中,映出自己孤单的身形。刹那间,她突然又想起了成海山来。

曾经与他携手并肩,闯荡在这个活尸横行、蛊毒遍地的地方,虽然经历了无数的凶险,但从未感觉到孤单和无助。

“我成海山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姑娘周全!”恍惚间,成海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是他对她所作的承诺,所以从两人踏上这岛的那一刻起,他一直用心地关心呵护着她。可是现在呢?那个曾经与他并肩携手、共闯魔域的阿哥呢?

叶华的心开始抽搐起来。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思念一个人。虽然此时无从得知海山哥的下落,甚至无法得知海山哥究竟是否还活着,倔强如她者,在这一瞬间作下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找到海山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谁能阻挡。

“傻孩子,你……你要干什么去?”华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身后。

叶华闻声一颤,停住了脚步,转身回望。身后不远处,有个人站在那里。触目惊心的龟裂,遍布了他的全身。他的肤色早已变成了一种妖异的暗绿,有一些零落的花藤,挂在那皮肤的裂口中。可以想象,曾经他的全身就这样被花藤所包裹。但此时那些花藤像失去了赖以生长的养料似的,纷纷从裂口中连根脱落,呈现出一身纵横交错的血口。特别在他的喉头,一道异常明显的刀口,正汩汩地往外流淌着墨绿色的汁液。

他的头部依稀还可见模糊的五官,那样熟悉的眼耳口鼻,正是她的阿爹——五毒教主华辉的模样。

“孩子……”华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道:“你是……喜欢上了那个男子啊……”

“是的。“叶华一挺身躯,倔强地道。海山哥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不能把海山哥一个人扔下不管。

华辉老泪纵横。不过从他眼睛中滴落的,却是一滴滴墨绿色的泪珠。

“叶儿,你长大了,很好……很好……”华辉喃喃道。但是迅即他又抬起头来,逼视着叶华,用尽力气大声斥责道:“可是你可知你的生命……是阿爹我耗尽全部的精力所换来的?你现在又要去送死么?”

叶华呆住了。

“你要回到那黑暗的山腹中?”华辉用颤抖的手指着脚下——那里就是他所沉沦的万尸坑——又道,“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尸体,腐烂的和没有腐烂的,他们生前都是试炼失败的牺牲者,体内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蛊毒……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可怕、令人绝望。

“知道昨天晚上我为什么不让你看见我吗?那是我不想让你看见那个噩梦般地方啊。从你一踏上这岛,我就被你的芦笙所吸引。没错,是你所吹奏的芦笙,导引了我的神志。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偷偷地跟在你的附近。听你吹笙听得越久,我找回的神志也就越多。到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可是……我只能躲在暗处,偷偷地……偷偷地看着你呀……

“昨天你为了救那个男子,不惜流尽自己的鲜血。我本来是想阻止的,可是那个时候,支祁异突然出现了。唉,我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这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竟是心怀鬼胎!”

叶华闻言失声惊呼道:“什么?大长老怎么了?”

华辉缓步走到叶华身边。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想要将女儿搂在自己的臂弯中,但是一看到自己恐怖如鬼爪般的手臂,立时如触电般缩了回去。他神色淡然地道:“孩子,此番你们出海来这里,是支祁异的主张吧?”

叶华点头。

华辉叹道:“这就是他的野心。他不仅要确认我是否真的死了,还要连你也一并除掉了,才会安心回去坐稳新教主的位置。”

叶华如遭电击,愣在当地。支祁异是她多年以来非常尊敬的长辈,她一时实在无法把这样的一个敦厚长者,和心怀鬼胎的篡权小人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事实却是由阿爹亲口讲出,让她无法置疑。

“我想他本来是要抓你的,然后用你引我出现,好把我们父女同时解决,消了他心头之患。不过似乎在后来,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只带走了你身边的那个男子。”

他突然决绝地一挥手,猛地一把将叶华推开老远,急声催促道:“孩子,听话快走。解尸花蛊,流毒无穷,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便有再次感染的可能。阿爹却只能救你一次!我知道你水性好,距此岛西南十余里,另有一个荒岛。你游到那里再想办法,总比在这个魔狱岛上等死的好!”

叶华踉踉跄跄地退开数十步,刚一站定,却又毅然朝前迈开了步子。她咬牙道:“不,阿爹,我们一起走,还有……海山哥!我决不能扔下海山哥不管!当日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海山哥曾对我说: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护得我周全。阿爹,我在苗疆生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男人这样的关心过、爱护过,如今,我碰上了海山哥,不论什么样的情况,我都认定了他。生,要与他一起生;死,也要与他一起死!”

她决绝地朝着山上大步而行,泪水洒了一路。

喷薄的红日散发出火一般的光茫,把整个海天烧得如鲜血般赤红一片。然而,在海天的深处,却有隐隐的雷声随着拍岸的涛声传来。不多时,海天间的赤红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层层叠叠的乌云开始汇聚。

这个黎明,在渐渐变得黑暗。

就像心有灵犀般,越接近天守阁,叶华便越来越清楚地感知到成海山的存在。

黑云沉沉地压在天守阁的正上方,闪电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纠缠的青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斑驳的外墙面,将整个天守阁密密实实地包裹成一枚巨大的茧蛹。

茧中的魔物,也进入了孵化成熟的最后阶段。

盛淳的血肉,大大地刺激着成海山内心深处极端暴力的一面,他已经彻底地迷失在血腥的欲望中。“嗷……嗷……”野兽般的嚎叫声在山腹中回荡着。粗如儿臂般的铁栅,已被他扭弯变形。他脱出樊笼,向四周那些不安的低等活尸逼近过去,他已成了这里的修罗魔王!

支祁异志得意满地站在通往地面楼层的出口处,看着眼前满目的血腥,心底涌起一股大功告成的成就感。

只有这个自己亲手培育而成的变种蛊王,才能与华辉一搏。只有除掉了那父女两,他才能安心地回到苗疆坐上五毒教主的位置。到那时,他要统领着全天下的苗人,轰轰烈烈地杀到汉人的地方,实现蓄谋了半生的野心。

天守阁上方,积聚了多时的闪电终于汇聚成一团耀眼的电光,伴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雷鸣,电光笔直劈落下来。天火点燃了包裹在楼外的花藤,进而又蔓延到了天守阁的外墙檐角,瞬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支祁异刚刚由地下层的出口,来到一楼的玄关,便感觉到了剧烈的摇晃。他心生不妙,“轰”的一声,楼上又猛地砸落一条梁柱,然后,支祁异便感觉到一阵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已有凶猛的火舌在楼内四处舔舐,一场不可控制的大火,即将蔓延开来。

这场火灾来得真是奇怪,难道竟连老天都已晓得这里有着禁忌生命的存在,要动用天火,去燃尽一切罪孽?

支祁异心惊莫名,拔腿便向大门处奔逃而去。

叶华刚刚到得天守阁大门前,便看见了眼前蔓延的大火。

“海山哥……”她悲呼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大门疾冲而去。

就在这时,支祁异正好从门里冲出。两人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虽然知道眼前的人不怀好意,但她心忧于成海山的下落,不待爬起身来,便伸手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急道:“海山哥呢?海山哥在哪里?”

支祁异本来就心中有鬼,再加上火势猛烈,心烦意乱,怒道:“臭丫头,快放手。想一起烧死么?”

叶华却不依不饶,把对方抓得更紧了,急切地追问:“大长老,求求你告诉我,海山哥在哪里……”

支祁异突然嘬唇发出低啸。叶华一怔,立时便觉脑后劲风突至,似乎有什么东西疾刺了过来。她尚未来得及完全转过头,但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从已经着火的大门里,奔出了一个身形巨大的魔物。而那魔物手里拿着的,却是她极为熟悉的钢叉!

那是海山哥的钢叉!在那一瞬间,叶华愣住了。

但钢叉的来势并没有停留,带着更凶猛的势头,直刺叶华的后脑。

突然,一条花藤电射般疾蹿而至。“叮”的一声,及时挡住了钢叉的推进。

是华辉!

“哈哈哈哈……”支祁异突然如中疯魔般地仰天狂笑起来。他道:“老怪物,你总算肯出来了。怎么样,这是我支祁异亲手培育的变种蛊王,还不错吧?”

华辉无暇理会支祁异,凭着藤条奋力挡住了成海山的攻势。

支祁异又命令道:“快,快给我杀死他们两个……啊……”

话未说完,他却感觉小腹一凉,一柄锋利的苗刀已经捅入了自己的小腹,直没至柄。

然而也就是同一瞬间,那魔物的钢叉再次迅猛地推进。华辉本来就因救治叶华耗尽了自己的精力,此时再也无法抵挡。

“哧……”钢叉透体而出。墨绿色的鲜血顺着叉尖滴落下来。

“阿爹!”叶华见状悲叫一声,松手放开了支祁异的尸身,抢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倒的父亲。华辉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叶华的肩头,吃力地道:“孩……孩子……一定……要……活……活下去……”一语未毕,身躯便倒了下去。

“阿爹……”叶华仰天悲嘶。

“轰隆隆……”惊雷不住在头顶炸响,最后随着“哗啦”一声,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天地淹没在一片迷离泽国中。

奇异的是,在这样的大雨中,天守阁的火却越烧越旺。果然是源自于神罚的红莲业火,亦只有这神罚之火,才能彻底烧尽解尸花这样的禁忌物种!

那嗜血凶残的魔物,已紧紧地抓住了叶华的双臂。只需它双手一分,她的生命便将画上句号。叶华只觉逼人的热浪烤灼着自己的肌肤,剧烈的痛楚袭来,然而,内心的痛楚,却远胜于肉体百倍。

眼前晃动着的丑脸,虽已全然不复当初的样子,然而如此近在咫尺的凝视,让她看得分外明白——这丑脸之上的那眉、那眼,分明还隐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憨厚木讷表情。那是海山哥,与她携手并肩、生死患难的海山哥,亦是她愿意为之不离不弃、生死契阔的海山哥……

叶华只觉得神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乎。恍恍惚惚间,这几日来所经历的一幕一幕,丝丝杳杳,如烟如雾地浮现于眼前。

她想起了自己在那冰冷的海浪中逃生时,看见的巨鲨口中那个如战神般勇猛的男子;想起与海山哥在茫茫的大海中,与白浪相搏、与死神赛跑的经历;想起了在这个步步惊魂的小岛上,那个憨厚的海山哥是那般地关心她、呵护她;想起了当他蛊毒即将发作的时候,她用自己干净的鲜血输入他体内的情景。那个时候,她伏在他那壮硕如山的躯体上,唱着那样令人怦然心动的古老情歌。那歌是怎样唱的来着?嗯,是那首所有苗家女儿都能张口就来的小调呀——

“喂……阿哥喽喂,抛下心头烦与忧,与妹一起来喝酒。苗家美酒香又醇,歌声阵阵响悠悠。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

她又开始吟唱起这首苗歌来。她唱得是那样的柔媚,那样的多情。她的声音竟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高亢。风声、雨声、火焰燃烧声在她的耳内,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在这刻全然消隐,天地间,只余她的歌曲在经久不息地飘摇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声怒吼,随即浑身一轻,那魔物竟放开了自己。“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魔物眼里的杀暴戾气突然变成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神情,然后,它像学舌一般,笨拙地跟着她唱起歌来。

叶华喜极,颤声道:“海山哥……你想起来了么……”

话未说完,却见对方突然猛地撞了过来。她猝不及防,身子被那股巨大的劲道撞得离地飞起。如同断线风筝一般,远远地跌落了开去。

等跌落在地时,叶华发现自己已被撞得飞离了烈火肆虐的范围。她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爬起身来,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沙地上。沙地上粗砺的沙硌着脸颊与手臂,然而她却半点不觉难受,因为这感觉,令她想起了海山哥那粗砺的皮肤。曾经,她趴在他粗糙的皮肤上,向他倾吐着世间最纯真、最炽热的爱意……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这天罚之火终将有燃尽的一刻,它亦将燃尽这岛上的一切。不过,情感呢?也会被业火所吞噬么?不!她知道,自己与海山哥之间的这一段情感,是她此生之中,永远也不会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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