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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域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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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一 名寺来客

“堡主,七奶奶回来了!”霍小五的声音带着惊喜,连同脚步声一直冲进大厅。风云堡堡主霍金南一把抓住霍小五道:“什么?”激动之下,手上力气不觉过大。霍小五肩膀痛不可当,结结巴巴地道:“七奶奶回……回来了,就在门外的一辆马车上……”

霍金南早掠出大厅。他听得外面熙熙攘攘,不由得心头狂跳,抢到门外,向七偏房妙珠看了一眼,便热泪盈眶了,叫道:“珠儿!”妙珠苍白的脸色刹那间有了血色,三天的生离死别让她再顾不得许多下人在跟前,扑进霍金南怀中,一丝笑容绽放到一半,便变成委屈,哭道:“堡主!”

霍金南扶住妙珠,拍拍她肩膀,温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那恶贼放了你吗?”妙珠张了张嘴,忽然面红过耳,霍金南心里格登一下,道:“扶七奶奶进屋!”

等下人门都出去后,霍金南掩上屋门,低声道:“那恶贼把你怎么了?”

妙珠张了张嘴,脸上红红的,却不说话。霍金南不由得气粗了:“他……他对你做出那等无耻之事了?”妙珠摇了摇头,嗔道:“堡主倒先问这个,妙珠的死活却不放在心上。”泪珠儿凄然落下了。

霍金南微微一笑:“谁让我七房夫人里你长得最好看?那恶贼抓了你去,居然好端端地把你放回来,莫非怕了我风云堡了?”妙珠忽然大窘,低声道:“堡主,他并没有好端端地放奴家回来,他……他……”

霍金南大急,声音不由高了起来:“他怎样了?”

妙珠牵着霍金南的手伸到自己腹下。霍金南犹疑之下,忽然碰着一物,触手生硬,惊诧之下,一把拉开妙珠的裙裾,却见她被贴身套了一件铁制短裤,精钢板打就,厚可一分,前后两片,两边被许多金锁牢牢锁住。霍金南明白过来,顿感怒不可遏,沉声道:“是那恶贼给你锁的吗?”

妙珠软声道:“堡主可不要怪奴家。那人擒住奴家,第二天就将这东西给了我,让我自己……自己锁上。奴家自然不肯,可那人说若是我自己不锁,他就要动手给奴家锁了。还说什么他‘固守君子之道’,但被逼之下……”霍金南不待她说完,抬手制止,温言慰道:“妙珠,你做得很好。”伸手扭住一把锁子,便要施展祖传功夫“碎玉手”卸下。妙珠急道:“不可!那人说这十八枚铁锁之中安装了各种机关,若是妄动,将会引爆机关。他还说如果十日之内打不开十八把金锁,那么其中的机关便会自行发动,堡主……我……我好怕……”霍金南又是心疼又是愤怒,问道:“那恶贼到底是什么意思?”妙珠道:“那人说你看看这里便知。”随即向臀部一指。

霍金南强压怒气,侧头一看,见后片钢板上刻着十二个字:“若要开锁,本月三十,金光宝寺。”霍金南掐指一算,离本月三十正好七天,沉声道:“妙珠,你见到那恶贼相貌了没有?”妙珠道:“没有。他自始至终戴着一个鬼脸儿,我一想就害怕得很……”

霍金南又气又疼,呼地站起来,冷冷道:“好!我倒要看看,这恶贼到底要干什么!”

马帮帮主“江一刀”急得团团转。内厅中一名郎中正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搭脉。过了半晌,郎中皱着眉走出来。江一刀急步上前:“怎样?”

纪回春纪郎中摇摇头:“江帮主,令郎被人下了‘九断九连散’,怕是……怕是危险得紧了。”

江一刀急道:“纪先生既知小儿中的是‘九断九连散’,怎么会没有办法治?姓江的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怕金山银岭,先生开个价来!”

纪回春叹道:“医者父母心。江帮主,小老儿真的是无能为力。”

江一刀的急步走进内厅,但见儿子的小脸上黄汗密布,双目不睁,喘息急促,忍不住一掌掴在自己脸上,窜将出来,一把拉住纪郎中,着地跪倒,央求道:“请先生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小儿眼看不行了!”

纪回春急道:“江帮主不是折煞小老儿了么?快快请起。”待江一刀站起,接着道:“令郎一时半会倒不会性命有碍。这九断九连散是以蜈蚣、鹤顶红、木桩花等九种毒物取液熬制而成,九种毒物既相辅相成,又相抑相克,毒性每日增重一分。一旦服入,便致使人神智不清,心肝脾肺慢慢沾连,经络血脉却是逐渐阻断。一日重似一日,待到九日尽头,这才……才……”叹了口气,又道:“此毒各种毒物分量比配因下毒者而异,解药便也变化无定,若是小老儿强用药方,非但无益,甚而有害。非下药之人不能救治。”说到这里,向江一刀施了一礼,叹了一声,便即告辞。江一刀面目扭曲,恨道:“是谁跟我姓江的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如此加害小儿?”

话音未落,却见一名帮中弟子奔进厅来,禀道:“帮主,方才一名叫化子说有人给了他一个肉馒头,让他送这封信来。”

江一刀道:“哦?”一把拿过信来,展开来一瞧,却是十二个字:“若要解药,本月三十,金光宝寺。”江一刀惊道:“那叫化子呢?”那弟子道:“他放下信便走了。”江一刀一掌将那弟子打得嘴角流血:“蠢才,为什么不留下他?”那弟子肃立大声道:“那叫化子轻功高明,我们谁也无法留住他!”江一刀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眯起,慢慢道:“这怎么会是一个叫化子?”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牛角山名声极大。方圆数百里之内,山峰绵延,不下数十上百,牛角山不高也不低,树木不多,了无风景可言,但因“金光宝寺”在此,便比诸多风景绝胜之处更显名声。

六月三十日半上午,金光宝寺山门之前忽然变得熙熙攘攘,方丈知空派僧侣下山察看,不一会儿僧人明智回来禀道:“方丈,不好了,山下来了许多武林人物,要……要到我寺中问话。”

知空方丈两道白眉一颤,凛然道:“果然来啦!”率寺内僧侣下山查看。不待走出山门,却见十余人早已上来。为首一人道:“风云堡霍金南拜见大师。”知空心道:风云堡与我金光寺近二十年没有来往,这回霍金南不请自来,是何用意?遂纳礼道:“不敢不敢。阿弥佗佛,什么风吹得霍堡主驾临敝寺?”

霍金南冷笑一声,正要作答,却听身后一人高声道:“那位可是知空方丈吗?”一条紫红色的人影飞掠而至,轻飘飘落下地来,站在知空身前。霍金南赞道:“好一手‘神龙翩跹’,阁下莫非是‘聚友庄’龙大庄主吗?”

那人身披一件紫红色披风,年纪在五十六七上,双目如电,神情很是傲然,眼皮向霍金南翻了两翻,大声道:“在下龙游海。莫非你以为今天来的会是家兄龙行天吗?一个金光寺,再请些不中用的帮手,可也不见得就用得着家兄亲来。”霍金南见他如此狂傲,便不愿多言,微笑道:“在下风云堡霍金南,来金光寺,只不过是想向知空大师请教一件事。”

龙游海点头道:“原来如此。”忽的左手疾伸,一招“青龙探爪”向知空咽喉拿到。知空方丈合十为礼,道:“阿弥佗佛!”头肩微微一低,退开一步。龙游海一招走空,心下暗暗吃惊,呼呼两招“龙行天下”、“龙腾虎跃”又已出手。知空再退数步,忽然身边闪出名僧人,双掌齐出,啪啪两响,将龙游海这两招接下,宣号道:“敝寺方丈自重身份,不愿出手伤人,请龙施主稍安勿躁,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迟。”此人正是寺中老僧知虚,排行比方丈还高。

却见十数条人影如矫矢游龙,腾空而行,停在龙游海身前。这正是龙家十四名少年,合称“十四龙太子”。龙家轻身功夫独步江湖,这一亮相身形美妙之极,霍金南虽是此道行家,却也忍不住暗暗佩服。心想:原来龙家也是来找金光寺的麻烦的。这位龙二庄主人称霹雳龙,果然是火爆脾气。不知金光寺又怎么得罪了聚友庄?

龙游海方才与知虚对了两掌,只觉得气血翻涌,心知自己决不是对手,向知空抱拳道:“好好。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今日姓龙的算是认栽了。但须知贵寺会暗箭伤人,我们聚友庄未必就学不会。告辞!”他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难受,险些掉下泪来,转身便走。却见人影一晃,知空已经挡在身前。龙游海这才知道这老和尚一身修为不同凡响,但天生禀性,却是不甘示弱,双掌一曲,护在胸前,冷笑道:“贵寺还要强留不成?”

知空道:“阿弥佗佛!方才龙施主所说暗箭伤人之语,却是何意?”龙游海冷笑道:“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知空一头雾水,又施礼道:“请龙施主明示。”龙游海奇道:“大师让敝庄今日赴会,怎么装起糊涂来了?”知空道:“阿弥佗佛。老衲并不知情,请龙施主等进寺详谈。”却听一人接话道道:“不错,在下也有不明之处欲要请教金光寺高僧。”

众人回头看时,又有二十余人走近山门,皆是身穿紧袖,裤脚严缠。

龙游海向为首那人看了一眼,道:“江帮主,你这回来也是与龙家过意不去的吗?”一人大步走上,腰中插了一把细长的利刀,连刀鞘都显得锋华冷冽,正是马帮帮主江一刀来了。江一刀冷笑道:“龙二庄主,江某再没出息,我们之间的事也不用跑到金光寺来打搅各位高僧清修。只不知龙二庄主到这里来又是何意?”聚友庄与马帮向来有隙,龙游海本来担心江一刀乘机算旧账,马帮来了二十余人,己方却只有十四名,何况江一刀以“一刀无赦”而弛名武林,确非易与之辈,此时听他并非为自己而来,放下心来,淡淡道:“好说,好说。在下另有事要请教金光寺。与贵帮无干。”

知空虽然久经阵仗,但见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三个帮派登门,也心下忐忑,右掌内拢,道:“请各位进寺。”

哪知方行了不到十步,只听山道上叮叮铃响,众人看时,却是七峰骆驼驱来,每峰骆驼上各有一名乘客,来势甚快,不一会儿便到了近前。驼上乘客均是绿袍黑裤,外披玄灰斗篷。江一刀想着儿子的病情,冷笑道:“今儿金光寺可是热闹得很哪,连大名昭著的‘大漠十八峰’都来了七峰!”马帮与大漠十八峰素来不睦,因此江一刀虽是嘴上傲慢,心里却很是吃惊,他忽觉这一切好像都是预先安排好的,专等自己前来上钩。

那七峰骆驼长途奔来,虽是善能吃苦耐劳的牲畜,却也禁受不住,其中一匹收蹄不迭,四腿岔开,跌翻在地。驼上乘客极是矫健,早从驼峰上跃下,反钻入骆驼腹下,肩膀一扛,硬生生撑起骆驼,呼喝一声,那骆驼站稳了。

他身形之快已非同凡响,力气之大更令人惊叹,龙游海自诩力气过人,但也自忖没这等本事,两撇大八字胡不自禁抽了一抽。

其余六名乘客均飘身而下,七人一齐走上前。他们与知空方丈中间隔了三个门派的四十余人,这四十余人哪一个都不是泛泛之辈,何况身带兵刃,悉数盯着七人,那七人却神色如常,走得不快不慢,在知空方丈面前站定。为首一名四十余岁的丰美男子右手抚心为礼道:“大漠十八峰洪双奇携六名兄弟拜见知空大师。”知空大师回礼道:“不敢。洪二当家名动江湖,老衲幸会。请,进寺叙话。”他已知这四伙人今日都是来者不善,只吃不准是否暗中约齐与金光寺为难,因此眉头愈发皱得紧了。

至此山上来了风云堡、马帮、聚友庄、大漠十八峰,所有来客加起来,足足五十多名,知空心下盘算,一路慢慢踏着石阶上行。

四派豪雄人人敲打自家算盘,一边打量,但见寺院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正前是三处大殿,四周屋宇相接,这里露出一片檐角,那里透出一截塔尖,掩映于苍松古柏之间,当真气象不俗。走得近了,却见三座大殿当中一座面北背南,门额楹匾上“大雄宝殿”四个大字遒劲浑朴。另两座偏殿东西相向,规模比正殿略小。众人正待走进,知空却已在场心站定,说道:“阿弥佗佛,众位武林朋友请稍候。”命僧侣搬出十数张条凳,在四周放了,道:“佛门清净之地,不容滋扰,请各位体谅,便在这里坐下说话吧。”

四派首领哪一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人,此时强压怒气,各自坐下了。各派中年纪大、身份高的人物也有八名落了座,余者便全都站着。

知空道:“今日众位施主驾临金光宝寺,老衲本来不胜之喜。但方才听各位之语,这其间似有什么原因,请各位指教,老衲洗耳恭听。”

四名首领皆互相望望。龙游海脾气最急,抢着道:“我先说!我也知道咱们聚友庄一向小有名气,得罪了不少好朋友。可我不懂,我们与金光宝寺有什么过节?金光宝寺为何要对付在下已经八十岁的老母亲?”

众人听了,无不心头一凛。霍金南惊道:“怎么?龙老夫人可是遇到什么不……不如意的事么?”总算他舌头上站了把门的,及时将“不测”改作“不如意”。武林人物,忌讳最多,一句话不小心,往往便结下极深的梁子。果然见龙游海听见第一个“不”时怒目而视,听到“不如意”三个字脸色便稍缓,冷笑道:“龙某已经是望六十的人了,但为人之子,对母亲感恩戴德,拳拳之心,便如婴幼。今日在下专程来此,适巧众位有名有姓的好朋友也在,便是想问一句:“金光宝寺哪位高手将家母满头乌发……剃光了?”这话一说,众人更是大吃一惊。老龙婆天生异禀,虽然年届八十,但一头黑发犹如青壮,非但老龙婆颇为得意,四个儿子更是引以为傲,常说其母智谋武艺可追当年宋朝杨家忠烈之佘老太君,而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犹有过之。

此时众人听老龙婆一头乌发竟为人全部剃光,惊奇之后,人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精光头皮的八旬老太,忍不住便要笑出来,但接着便是暗暗心惊:龙家上下人人武艺不凡,禁卫甚严,老龙婆自己一身武功更是非同凡响,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下手?众人更由“光头”二字想到和尚,推想金光宝寺的高僧自以光头为是,择人剃度,选中老龙婆也非奇事。江一刀、霍金南等想:我凭了十二个字来找金光宝寺说理,本来还觉得理不足气不壮,但老龙婆的头发准定是金光宝寺的和尚剃去的,这可无法抵赖。却见知空神色如常,既无笑意,亦无惊讶,左手持在胸前,说道:“善哉善哉!老衲久闻龙老夫人大名,却缘悭一面。龙二庄主何来剃发之说?”

龙游海愤愤道:“那么在我母亲用极毒药水头皮上刺下‘三千烦恼何时休,金光宝寺自可留’十四个字的,也不是贵寺的秃……师父吗?”

知空身后一名中年僧人明业大为不岔,插话道:“三千烦恼丝,缠绕门外人。依小僧之见,想必令堂年事既高,看破红尘,欲皈依我佛。倘若真如施主所说是为人所剃,那么这位剃度之人行善不留名,小僧着实仰慕得紧。阿弥佗佛!”

龙游海再也忍不住,叫道:“秃驴,接我一招!”他本来坐在条凳上,竟然直接掠起,呼的便到了明业跟前,右掌前左掌后,向明业递出。明业双目一亮,也是双掌齐出,迎了上去。哪知龙游海这一招另有奥妙,左掌一偏,后发先至,向明业右胁拍到。明业一惊之际,龙游海右掌击向他头顶“百会”穴。这一招叫做“风云际会”,拳意全在“虚实”二字,明业不识究竟,一招之间,已然着道。却见人影一闪,“啪”的一声,龙游海右腕被一柄折扇架开,正是风云堡主霍金南出手化解明业危厄。龙游海怒道:“来得好!”舍了明业,一招“飞龙在天”,扑向霍金南。霍金南拱手笑道:“龙兄且住。”身形忽然退开丈余。龙游海扑得快,他退得更快,“大漠十八峰”二当家洪双奇看得明白,暗道:难怪风云堡数十年屹立江湖不倒,这霍堡主武功明显高出姓龙的许多。

龙游海喝道:“姓霍的,你要多管闲事吗?”

霍金南笑道:“不敢不敢。兄弟来金光宝寺求见众位高僧,事出紧急,请龙兄待在下说完了正事,再施展龙家绝妙无双的‘龙爪手’,大伙儿一睹风采,那也不敢稍有打搅。”

龙游海道:“莫非龙某说的就不是正事?”

霍金南仍笑道:“龙老夫人只是被人剃去了头发,在下的七夫人却……却被人套了一件铁制贞操裤。在下特来请教知空大师。”

知空皱眉道:“霍施主所言,老衲着实不明就里。堡主的七夫人穿了条什么样的裤子直裰,这个……这个似乎……霍堡主不妨去别处问问。”

原来这知空自小出家,从未听过“贞操裤”等等,假若这三个字写在纸上,他自是一见便知,听在耳中,却委实想不到这上面去,心里很有些不悦:你霍金南好不可笑,你七夫人也好,八夫人也罢,穿裙子固然可喜,穿裤子也未尝不行,但将这些事来说给我和尚听,总是太过不敬佛门了一些。进而想到这四派中已有两派说明来意,但无非尽是些发式、裤样的小事,更认定他们是联合前来挑衅,遂道:“金光宝寺自老衲以下,为求强身健体,大多僧众功课之余,练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在武林门派许多好手眼中,自是不足一哂。但说到一任别人欺侮,那也并非那么容易。”寺中僧众遵守寺规,方才明业让龙游海占了上风,守在知空身后的七名僧众心下极为不岔,但方丈未曾发话,自不便出言挑战,这时听了方丈一语,人人不由自主加重了鼻息,长长出了一口气。霍金南长叹一声,说道:“俗话说,求人不怕丑,怕丑不求人。在下这点颜面,也只好顾不得了。”当下将七房小妾如何被人捉去,怎样被逼着锁上铁制短裤,以及上面写着的十二个字等等备述了。众人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惊奇。马帮江一刀虽没有三妻四妾,但家中也有好几名侍婢,问道:“不知堡主共有几房夫人?”这话极是不敬,好在霍金南知他土匪出身,不一定是有恶意,苦笑道:“江帮主见笑了,在下娶得六位偏房,加上原配,便只有这七位了。刚才说的便是一房最小的。”

江一刀点头道:“烧刀子是老的好,娘们儿是小的好,那位下手的朋友可真是专往人心窝里捅刀子了。”霍金南听他这话的确说到自己心窝里了,但到底是出言过于粗俗,也不接口,仍向知空道:“霍某人也知道贵寺高僧持心清修,不至于跟在下开这样无聊的玩笑。但那十二个字当真实实在在,在下想之不通,只好请教方丈了。”

知空叹道:“阿弥佗佛,这话可从哪里说起?”心想寺中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也不敢一口咬定与己无关。见洪双奇一直没有说话,看来似乎不是来找碴儿的,便道,“不知大漠十八峰光驾敝寺,又有何见教?”

洪双奇起身道:“指教是不敢当的。敝帮大当家程大哥有一爱女,正值妙龄,才貌双全……”忽听一人道:“是啊,在下也曾听到过‘大漠明珠’的美名,洪二当家是要说媒吗?那可不该到金光寺来。”

洪双奇脸色剧变,听说话的声音像是从江一刀身后的帮众中传出,撒目看时,却没见到端倪,叫道:“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给老子站出来!”

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江一刀冷笑道:“只有你自己说话啊,闹什么玄虚?”

洪双奇一看众人神色,果真刚才那人的话好似只有自己听到,不由得心下一凛:原来这里有人会传音入密?

吸了口气,接着道:“不错,江湖朋友给我们这位侄女起了个外号,叫做大漠明珠。程大哥对此女自是爱惜之极。今日在下便是前来请教方丈,贵寺若有弟子不遵佛法,做出些不知羞耻的事来,那便如何?”

知空道:“阿弥佗佛。敝寺戒律甚严,僧众若有违犯,自然按寺规处置。洪二当家说的什么‘不知羞耻’云云,那是什么?”

洪双奇道:“假若我那侄女在温泉中沐浴,有个和尚偷看,我侄女出声喝骂,那和尚却抢了她的衣裳便跑,那便该当何罪?”

知空道:“罪过罪过!淫为万恶之首。如若真如施主所说,按敝寺规矩,该处此僧笞杖一百,面壁三年。”

洪双奇道:“但是假若我那侄女武功不凡,追上这个贼和尚,挖了他的眼珠,扭断了他的双手,那么按大师所见,该是不该?”

知空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叹道:“阿弥佗佛,虽说那僧人犯有过错,可如此惩治,总归太过于苛狠了些。”

洪双奇行礼道:“如此倒要请大师恕罪了。”知空一怔,却见洪双奇手一挥,身后一名大汉解开面前一个大口袋扎口绳,提出一个人来。他从山门处便扛进这口袋,至此时众人方知里面装的居然是一个人。但见此人满面血污,双目处是两个血痂干透的窟窿,两只手齐腕断去,脑袋光光,身着一件灰布僧衣,血迹已干,正是一名和尚。

明业惊声道:“明慧师弟!”其余众僧也皆出声惊呼,一齐上前,将那明慧扶起。大漠十八峰也不阻拦,只是冷涔涔地站在一边。

知空左眉抖了一抖,口宣佛号,在明慧身前蹲下,呼道:“明慧!明慧!”那明慧听到方丈与众同门的声音,情形颇是激动,啊啊直叫,却是说不出话来。知空向他口中看了一看,一条舌头已经让人割去,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向洪双奇道:“就算他向贵帮程大小姐看了一眼,拿了她的衣裳,挖了双眼,断了双手,也就够了,何以连舌头也……也割去?”

洪双奇道:“大师此言差矣!这人倘若胡说八道一番,污辱了程大小姐的名声,那可怎么能行?总算程大小姐看着贵寺的面子,没要了他的性命。敝帮程大当家命在下来贵寺,一是向方丈说明,程大哥深为不安。二是让在下提醒方丈大师,对寺中弟子,那可千万不能疏于管教,否则可是大大不妥。”

其余三派中人见明慧已经如此之惨,而洪双奇仍是满口责备之言,均想大漠十八峰行事当真狠辣。

知空身后诸僧大都是明字辈的,平日与明慧情谊深厚,有几名忍不住掉下泪来。一名僧人明智怒道:“你们割去了明慧师弟的舌头,让他无法辩解,自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明业道:“明智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你们定是设计将我明慧师弟害成这般模样,然后……然后让他无法辩解!”

洪双奇只是冷笑,等众僧怒声稍歇,淡淡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便以为别人都撒谎成性么?总而言之,这和尚我们已经送到贵寺,程大当家的话也已经带到。若贵寺没有其他吩咐,在下等便告辞了。”随即淡淡一笑,转头便欲下山。忽听一人叫道:“赔我明慧师弟!”一条人影飞起,直扑洪双奇,正是明智。他与明慧交情最厚,明知方丈苛责,却是再也忍不住,半空中一招“猛虎出涧”,双拳分击洪双奇后脑、左肩。这一招是挟气而发,端的凌厉,一见便知他武功在其师兄明业之上。

洪双奇似是毫无觉察,其余六峰只回头看着。眼看明智一招便要得手,洪双奇忽然上身轻转,左肘后击,“砰”的一声,正中明智胸口,跟着右手翻转递出,在明智肩头轻轻一推。他这一招唤作“雁梳翎”,姿式美妙,却是狠毒无比。方才明智前扑之势,力道何其大,为他狙击,胸上三根肋骨登时折断,身子本来要倒飞而出,洪双奇右掌却适时在他肩头一拍。明智倒飞之力被压住,劲力悉数转到身上,一跤坐倒,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洪双奇道:“哦,这位师傅偷袭于我,在下不得不求自保,可是伤着你了吗?”

众僧哪里还能再忍得住,“明”字辈大师兄明生叫道:“众位师弟,莫让他们走了!”随即奔上数十名武僧,将七峰围住。洪双奇冷笑道:“真让人不懂,若是在下武功不及这位师傅,那么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贵寺只许自己偷看女孩洗澡、背后偷袭别人,却不许别人反抗,好极好极。”

知空道:“明生,退下。”明生恨恨瞪着大漠十八峰,双拳紧握,却不敢不听方丈的话,退到一边。知空接着道,“洪施主手段颇好。老衲想问一问,你们说明慧触犯戒律之言,没有对证,焉知是真是假?老衲想,只好请程大小姐来一问。”洪双奇怒道:“难怪贵寺小和尚不守规矩,原来是老和尚便这等护短!程大小姐岂能是你想见便见的?再说,那等无聊之事,小和尚们做得出来,我家程大小姐却是说不出口!”知空长叹一声,也没了主意。却在此时,只听一个人阴阴笑道:“这位程大小姐倒是很有意思,能挖人家的眼睛,断人家的双腕,却是怕见人!在下听说,心狠之人,脸皮往往也厚,哪知程大小姐偏偏例外,莫非脸皮全生到胆子上了?”说这话的,正是马帮帮主江一刀。众人齐向他看去,不禁更是惊奇,原来他口唇不动,竟是以腹音传声。他见别人的眼光都射在自己身上,忽然装出一种惊奇之极的神色,开口叫道:“是谁?是谁学我说话?”大漠七峰均勃然大怒。霍金南心里暗赞精彩:我以前只道江一刀只有刀法了得,哪里知道他竟然练成这等高深的内功!他以腹音所说的这几句话,可当真厉害得很。心念一转之间,已经打定主意,先与江一刀联手, 将这大漠七峰重创几位,金光宝寺感恩之下,说不定便要交出打开那铁裤的钥匙。就算那真不是金光宝寺所为,敌人既让自己来金光宝寺,必定有其原因,说不定待会儿便要露面。那时自己为寺中和尚出气在先,知空必定要卖一个人情,帮助妥善调停此事。

只听一人叱道:“姓江的,吃我一剑!”声音脆利,却是一名女子。众人一愕,却见大漠七峰中纵出一人,右手在腰间一摸,已是取剑在手,一语未毕,剑尖离江一刀前胸不足一尺。这人本来与江一刀隔了至少三丈,但行动快得惊人,虽是出言在先,但其令人猝不及防之处,便如偷袭一般。

江一刀嘿的一声,脚下急退一步,身形一侧,这一剑便落空。那人一击不中,刷刷刷又是三剑,当真又狠又准。忽然,江一刀斗地跃起,半空中一个跟头,轻轻巧巧向那人身后翻去。那人变招亦快,仰脸向上一剑,一式“仰望北斗”,剑尖刺向江一刀后心。江一刀这时身在半空,无法再闪,却听“啪”一声,两人分开,江一刀稳稳落在地上,左手握在刀鞘中间。那人方才被他震开长剑,右臂酸痛,剑尖微微颤抖,不敢再进招。这大漠十八峰之一剑法罕见的凌厉,若非江一刀临敌经验极为丰富,早已死在剑下。马帮中的人这时才来得及护在他身边,其余大漠六峰也回转身来。江一刀回想方才打斗,也不由骇然,向那人看了一眼,喝道:“你为何跟我动手?”

那人道:“你……你说我坏话,为什么我不能打你?只不过……只不过我武功不及你,那就算了吧。”这人紫黑脸膛,蓄着浓须,说话却正是一名女子声音。众人已然明白,她就是“大漠明珠”程大小姐程思思,化装成男子上山,本来不欲露出真面目,哪知给江一刀几句难听话激得露了马脚。

江一刀冷笑道:“刚才那几句话当真不是……”一语未毕,忽然转窍,“不知哪位高人,竟在暗中模仿我的口气说话,难为模仿得这么像。他妈的,老子若是不承认,别人只道我怕了大漠十八峰。”随即又向程思思笑道,“程大小姐,非是我为难你,你去了装束,跟这里的僧爷们分说分说,到底怎么样害了这位明慧和尚。”

这话一说,倒像是他眼光犀利,早已看出程思思是女扮男装一般。却见程思思低下头去,伸手在颌下拉去假胡须,又在脸上抹了几下,抬起头来。显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俏面,秀眉弯弯,双目流波,小巧的鼻子极是挺秀,一张艳嘟嘟的小嘴微微上翘,含着三分冷笑、三分任性,还有几分便是傲气。

霍金南眼前一亮,心里喝了一声采:程家这丫头倒真当得起“大漠明珠”的名号!随即又想到自己家的“妙珠”,心想今天这事恐怕极是麻烦。

洪双奇前头说过不可能让程大小姐来寺中,哪知谎言被当面戳穿,心想金光宝寺定要发难,再加上江一刀,己方说不定便要吃亏,当下道:“侄女儿,你败在堂堂马帮江帮主手下,可也不算丢人。这里人人都有事要向金光宝寺请教,咱们这就走罢。”却听知空身边一名老僧喝道:“你好不讲道理。这位女施主伤了明慧,还想没事一样出我山门吗?”脚下微微一动,好似闲庭信步,却眨眼之间便到了程思思面前。这老僧正是知虚,刚才大家说话之时,他在查看明慧的伤势,谁也没对他加以注意。洪双奇心下一凛,知道这位老僧武功高出程思思许多,当下大声道:“这位是知虚大师吧?久闻金光宝寺有十八罗汉,偏偏这么巧,我大漠十八峰也是十八位。不知道知虚大师在十八罗汉中名列第几?”他这话意在说明知虚名列金光寺十八罗汉,论起来是程思思的长辈,那么就不便出手。

知虚听了洪双奇的问话,只冷冷哼了一声,仍向程思思道:“我也不来为难你,只是你将我那明慧徒儿如何了,便拿你如何。”

当时惩治明慧之时,程思思只觉得那口气还没出够,此时听人家要报复了,却不由得心惊胆战,后悔非要跟着二叔他们来金光宝寺。但她自小以来,便被程大帮主视为掌上明珠,骄横惯了的脾气,恼怒之下,不假思索便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小姐相提并论?”

知虚道:“众生平等。女施主自以为比明慧尊贵些,却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明业自皈依我佛,诵经养性,好善积德,在佛祖眼中,恐怕比女施主还要贵重些。”程思思一时语塞,哈哈大笑,只笑了两声,见了知虚苦愁忧郁的神情,不知怎的胆边生寒,叫道:“二叔……”转身便向洪双奇奔去。

众人眼前一花,知虚已经将程思思左臂寸关尺拿住。便在此时,呛呛声中,大漠十八峰其余六人抽出剑来,但与二人之间相距了不下七步,想起这知虚老僧神出鬼没的身法,恐怕眨眼之间便能将大漠明珠捏成“珠粉”,投鼠忌器,竟是无人敢奔上。程思思叫道:“老和尚好不要脸,竟敢跟本小姐动手动脚。”随即右手挥剑一招“慧剑斩情丝”,缠抹左肩之侧。这一招专门对付擒拿、贴身短打,名称好听,却极是狠辣。倘若敌人不松手,手臂便要被斩下来。哪知长剑挥出不到一尺,知虚手指上传来一阵炙热之力,刹时间令她上半身酸麻难当,长剑再也递不出去。知虚道:“阿弥佗佛,你怎样陷害我徒儿,如实说说罢。”他说话之间,拉着程思思向方丈走去。

洪双奇忖道:思思落到他手里,那定要凶多吉少。更无犹豫,他上前一招“风月亦关情”,长剑刺知虚后心。这一出手,便显出真功夫来,长剑挟风,呜呜作响,端的惊人。人人都知道他这一招意在围魏救赵,是以故意大造声势,但见他以内力激得长剑鸣响,的确令人佩服。

却听一人笑道:“洪二当家,姓江的来讨教几招!”声落人到,“当”的一声,一柄马刀架开洪双奇手中长剑。

洪双奇怒道:“姓江的,你不是说过我们今天不算旧账么?”

江一刀哈哈笑道:“江某看不惯你对众位大师不敬。”他是马帮帮主,所用的兵刃自是马刀,但见刀刃细长,足三尺有余,寒光灼灼。洪双奇道:“好样儿的,吃我一剑!”长剑回刺,一招“鸿雁寄问语”,剑尖疾挑江一刀眉心。江一刀道:“好招!”马刀一横,向长剑格去。洪双奇这一招却是虚的,早已收剑刺向知虚老和尚。知虚袍袖一展,拍向剑身。扑的一声,洪双奇的长剑便刺了个空。程思思叫道:“姓江的,你真看得起我二叔,却未免对和尚不敬了,莫非人家非得你帮忙吗?”江一刀本待再上,一听这话,呆了一呆,哈哈一笑,嚓的一声,马刀归鞘。

洪双奇连攻四招,一招快似一招,知虚武功甚是高强,仍以衣袖拆招。拆到第四招时,内力集中右臂衣袖上,左手不知觉间放松了,程思思手腕一缩,已经逃脱他的控制,反手一剑“慧剑斩情丝”,故技重演顿时生效,“嗤”的一声轻响,知虚手臂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刹时间鲜血淋漓。总算他武功已臻一流之境,一知不妙,当即缩手,否则一条手臂便要当场给斩下来。

程思思忌怕知虚武功高明,一剑得手,丝毫不敢停留,拔足向山门下抢去。程思思轻功很是不坏,几个起纵,到了驼队前,解了自己座骑,翻身上去,一声娇斥,骆驼迈开大步。程思思笑道:“众位叔叔,我先走一步,咱们前头再见!”金光宝寺数名僧人欲追时,大漠十八峰其余六人剑光纵横,结起剑阵。众僧冲之不开,眼睁睁看着程思思打退几门后辈弟子,向山道下冲去。

洪双奇早已收剑,哈哈笑道:“金光宝寺藏龙卧虎,这位知虚大师手下好生了得,在下决不是对手。得罪啦!”知空心中有事,不愿与“大漠十八峰”多纠缠,眼见程思思堵截不下来,只叹道:“阿弥佗佛。”

忽听程思思叫道:“让开!”

二 无常定亲

却见山道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名老婆婆,佝偻着腰,拄着一根拐杖,只是此时这根拐杖没拄在地下,而是横在身前。那婆婆道:“嘿嘿,你是谁家的小姐?到金光寺来进香吗?”

程思思喝道:“快闪开,当心我的‘雪狮子’踏死了你!”这回来金光宝寺,已用黄泥将“雪狮子”染成“土狮子”,程思思习惯之下,也没想到此“狮”已无“雪”色。

那婆婆道:“啊哟,那可不得了。”一手提了拐杖,一手抱头,转身惊不失迭向路旁避。程思思“的嘟儿”一声,雪狮子经那婆婆身边掠过。

忽然之间,雪狮子一声悲鸣,前腿仆地跪倒,程思思猝不及防,顿时从骆驼翻出.总算她武功不俗,双手在地下一撑,刷刷两个“花车轮”,立起身来。却听那婆婆啧啧道:“好架把儿,姑娘原来是耍把戏的!”声音粗糙难听。

程思思也不及理会于她,返身看雪狮子时,已侧仆于路上,四条腿均渗出血来。伸手一摸,骆驼长声哀鸣,却是四条腿都已断了。

程思思大惊之下,回想刚才与这婆婆擦身而过的一霎,老婆婆的拐杖好像挥了几挥,只不过实在太过迅速,这时才知,原来她竟然一出手便将四条驼腿悉数打折。程思思又惊又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忽然想到若是拐杖击于驼腿,起码能听到声音,何以刚才连声音都听不见?向那婆婆再看两眼,只见她穿了一件红色寿团花斜襟小袄,腿上是一件肥肥大大的缅腰绑腿裤,一双绣花鞋,头戴紫绒帽,满脸摺皱,正双手扶杖,眯着眼对着自己嘿嘿笑。她身材好像不矮,只不过腰背实在是太过佝偻,以至于比那根四尺多的拐杖都低了下去。程思思实在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老婆婆竟负有一身高明武功,那雪狮子系她心爱之物,四腿已废,断然再无用途,不过此时惊慌大于心疼,眼见石阶上追来几名僧人,不敢留恋,便待拔腿而逃。

孰知那老婆婆不知怎的便晃到身边,与她一道并行,嘿嘿笑道:“原来你是惹恼了大和尚……不对,你怎么会惹恼大和尚?定是这些大和尚见你生得美貌,动了凡心,意欲逼你……逼你做尼姑。”若是换在平日,只这几句话,便惹恼了大漠明珠,可此时程思思一是无心跟她胡缠。二是惊惧于她深不可测的武功,只得加紧脚步,不多说一句。

那老婆婆忽道:“这是什么世道?这么多大和尚追一个大姑娘。阿弥佗佛,救苦救难观的世音菩萨,闲了拜菩萨,着急时可只得靠自己啦。”伸出左手抓住程思思右腕,身形一低,钻进了道旁树木之中。

程思思半身酸麻,叫道:“放开我!”老婆婆笑道:“你再喊,婆婆就打断你的两条腿。那也没什么好玩吧?”

程思思自小娇惯,向来是惟有人家怕她,决无害怕别人的道理。此刻见了这等行事诡异的婆婆,却只觉得心里发毛,向那婆婆抓着自己的一只手看去,只见骨节粗大,手掌厚实,且感到阵阵热力透肤传到,忽然明白过来,惊道:“你是男人,你是装的……”那婆婆一惊,嘿嘿笑道:“我这老奶奶可不像吗?少了什么?”说话之际,足下半点也不停留,踏着山石泥地,向枝繁叶茂处奔去。只听身后人声嘈杂,大漠十八峰与金光宝寺争执,好像说什么要搜查寺院,却又不确切。程思思便要出声高叫,引众人过来。老婆婆已道:“你不是怕人家看光身子吗?你敢出声喊,我老人家保证他们到来之时你身上会一丝不挂。”程思思想到她鬼魅一般的行事,彻底怕了,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决不出声。老婆婆笑得眼睛眯起来,低声道:“乖丫头,你倒也听话。婆婆担保你将来一定找个好人家。”

这不知是真是假的老婆婆拉着程思思在山林中穿来折去,疾若怪鸟狡兔,程思思身不由己地跟着奔行,不一会儿,便听不到人声了。老婆婆放慢脚步,又走了二三十丈,见到一处废园,有几间低矮的草房,均已坍塌。老婆婆好像极为熟悉此处地形,径上前于荒草之中伸杖一拨,两片朽木板移开之处,现出一方黑黝黝的洞口。老婆婆笑道:“好啦,咱们到了,下去歇歇吧。”松了程思思手腕。程思思惊声道:“这洞里有什么?我不下去!”

老婆婆摇头道:“我看你生得也挺标致,跟我老人家不相上下。却怎么这般不识时务?你不下去,我不会推你下去吗?”随即手臂一长,在程思思腰间一托,程思思的身体便向那洞口跌入。本来以程思思武功,决不可能直接跌下去,却不知那婆婆使了什么手法,程思思只感腰身酸痛,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眼前一黑,落入洞中。她抬头看时,洞口一闪,那老婆婆也跃进来。程思思暗道: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好在手中的剑一直没有失落,一招“青鸟报佳音”招呼过去。这洞口窄小,仅容人直上直下,那婆婆无法闪避,长剑透胸而入,哎哟一声,缓缓倒地。

程思思一招得手,自己都出乎意料,想要抽回剑来,那剑却牢牢卡在婆婆身上,竟然拔不出来。程思思无奈,只得松了手,喘着气道:“我本来也不想杀你,但你……总之是你得罪我在先,咱们这笔账,就算结了罢!”

洞中光线幽暗,那婆婆依稀还在动。程思思要想出此洞口,必须要从她身上踩过,可一来不敢。二来想想这婆婆对自己虽然决无什么好意,却也说不上有多大的恶意,自己迫不得已杀了她,再要辱及尸身,不免过分了些。正犹豫间,听那婆婆呻吟道:“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你们饶过这位姑娘。我老人家是观世音首座弟子,你们也不可对我无礼……啊唷……”

程思思胆量虽非寻常女孩可比,但听在耳中,仍是打了个寒战,好像看见勾魂小鬼正拿着锁链拘拿老婆婆的魂儿,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通”的一下,撞在一个什么板子架子之类的上面,忙伸手扶住,触手摸到一个圆而硬的物事,非石非木,不禁又吓得出声。却听一个尖而细的声音道:“吱吱吱,我说牛头大哥,地府中什么老头鬼、老太太鬼太多啦,再拿这个老婆子去,也没什么意思,若是拿这个小姑娘去,陪咱们兄弟乐一乐,岂不是更好?”另一个鬼阴森森地道:“马面兄弟,咱们拿人的魂儿,总得奉阎君爷的差才行。这小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好随便捉拿?”

那马面的声音道:“兄弟查查。”接着悉悉瑟瑟,好像翻动什么账簿之类。程思思只吓得心头狂跳,两耳交鸣。突然听马面喜道:“哦,在这里了,这小妞儿叫做程思思,外号大漠明珠。大哥,生死簿上写着她寿一百一十九岁终。他奶奶的,到那个时候,又是一个老不死的婆婆鬼!”

程思思听自己在生死簿上居然是一百一十九岁的阳寿,不禁又惊又喜。却听那牛头道:“嘻嘻,有了,咱们将这个一百抹去,那不就是一十九岁吗?这小姑娘今年几岁了?”马面咯咯吱吱笑道:“再巧没有!她今年正好一十九岁。我说牛头大哥,咱们就拘了她去,向阎君爷说说,咱兄弟千百年来当差勾魂,好不辛苦,求他老人家赐了这门婚事。”牛头道:“你我二鬼,止此一女,如何婚配?”马面道:“咱哥儿俩不分彼此,让她一女事二夫好啦。合该她占些便宜,又有什么?”牛头大喜,二鬼相对嬉笑。

程思思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吓得摇摇欲倒,竟是开了不口与二鬼争辩。

正焦急间,忽听牛头道:“不可。你看看,这里写得清清楚楚:‘命中注定与邢志昂结为夫妇’。这可如何使得?”

程思思心道:这邢志昂是谁?惊恐之中,忽感三分羞怯:缘份天定,原来我的……我将来的夫君,是一个叫邢志昂的人。少女未嫁之时,人人对未来的婚事又是好奇又是恐惧,她这时被吓得仅剩的三分心智中竟有二分在想像那“邢志昂”是高是矮,是俊是丑。却忽然之间,听二鬼又在商议将“邢志昂”的名字也勾了去。说什么如此一来,死无对证,那邢志昂虽不免因此做了孤魂野鬼,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等等。

程思思仿佛看见那个叫邢志昂的男子糊里糊涂做了冤魂,不知为何,竟尔勇气大增,叫道:“不可以!你们胆敢勾他的魂,我到了阎罗大殿,也要告你们!”二鬼惊道:“不好,快走!”但听吱吱数声远去,再不闻二鬼对答。

程思思再也坚持不住,一跤坐倒。却听那婆婆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程思思惊道:“你没死么?”

那婆婆笑道:“本来无常小鬼要勾我的魂,可有人拼着见阎王爷,也要替我申冤。无常小鬼们就吓跑了。”嗓子已非老婆婆,而正是一名男子声音。

程思思吃惊更甚,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只听嗒嗒两声,那婆婆打亮火引,点起一枝松明,顺手插在墙壁上。程思思这才看清处身之所原来是一个大菜窖,高约两丈,沿壁搭着好多木架竹排,只不过东倒西歪,看来废置已久。

那婆婆腰身不再佝偻,身形甚是高大,左臂一松,一柄剑从腋下掉落,伸手抄住,递给程思思,笑道:“我便是邢志昂!”伸手在头上一抓,帽子连同假发都脱了下来,接着揭去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显出一张二十二三岁的光头男子脸孔,浓眉大眼,虽身着老妪衣服而不遮其勃勃英气。

程思思“啊”地叫出声来,她虽是听到“邢志昂”这个名字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但内心之中,已经将这名字等同于自己将来的丈夫,乍然从一个大活人口中听到,怎不吃惊之极?但转眼之间,也便明白,什么牛头马面,原来都是这个邢志昂从中捣鬼。难为他口技如此炉火纯青,竟然令自己真假难辨。一时之间,惊讶、羞窘、愤怒、气恼、欣喜诸般感觉一齐涌上心头。长剑接过,想都没想,便向邢志昂连刺三剑。忽然手腕一紧,邢志昂已将她擒住,三根手指一拨,轻而易举取下她的长剑,跟着右手持剑柄,右手捏剑尖,两下用劲,啪的一声,长剑断成数截。邢志昂笑道:“我把剑还给你,可不是让你来杀我的。你这姑娘,当真不识好歹!”

程思思见邢志昂露了这手劲力,知道他纵然自缚双手,自己也万万不敌,只不过这时已经知道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男子,女孩儿家在男子面前那种天生的骄傲泼赖便升了上来,冷笑道:“你折断我的剑,可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你须得知道,我爹爹便是大名鼎鼎的‘铁驼’程一容,你欺侮了我,当心他老人家跟你算账。”邢志昂笑道:“咱们是注定的姻缘,连牛头马面都不敢掠美,你爹爹又怎么会跟我算账?”

程思思怒道:“你是不知道我爹爹的厉害!再则,借给你十个胆子,只怕你也不敢……”

邢志昂冷笑道:“可不是?我还真知道你爹爹的本事。罢了,算是我怕了你程家的人,我要退亲!”

程思思简直要气昏过去,气愤愤道:“你……你退哪门子亲!”她意思是说谁也没跟你定亲,那么退亲又从何谈起?哪知邢志昂笑道:“好好好,不退便不退了吧。可惜这里无人听到,大漠明珠程大小姐苦苦哀求我邢志昂不要退亲。”程思思气怒攻心,向他一头撞去。

邢志昂未料她有如此怪招,不假思索向旁边一闪。程思思正要他如此,双足一弹,窜上洞口。这洞深可三丈,以程思思平时功力,绝难一跃到顶,不料急怒之下,轻功竟然大增,不消中途攀手,便已出了地窖,拣了两块石头,向窖口扔去,阻邢志昂上来追赶。她反败为胜,心下大喜,正要拔足奔逃,忽听人声响动,赶紧猫腰一瞄,却是知虚等四名僧人与江一刀、霍金南等人向这里走来。程思思心道:苦也!遂趴下身子,实盼望知虚等瞧瞧就走,哪知他们偏偏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程思思哭丧着脸,却只得又爬回地窖。

邢志昂眉花眼笑,低声道:“捉你去当尼姑的人来了?”

程思思这会儿无法跟他赌气,只自语道:“我二叔他们怎么没跟来?”邢志昂冷笑道:“江一刀、霍金南连同知空、知虚等人出手,洪双奇虽然武功不差,却也不是对手,自然是被杀了,或者被擒了。”

程思思勃然大怒,刚要发作,但心知他说的或许不错,就算不对,二叔他们也定已离开金光宝寺。自己化妆前来,本意是瞧瞧热闹,寻点金光宝寺的晦气,哪知金光宝寺早有准备,竟然请到了聚友庄龙家、风云堡堡主、马帮帮主等若干好手。虽然龙游海装作也是来金光宝寺寻事的,但做作水平极是有限,岂能掩人耳目?

她不由得好生后悔,如今身陷重围,座骑被废,若是被知虚等捉到,说不定便割下自己双手什么的给那明慧报仇。这个念头一霎那间闪过,惊慌之下,哪里顾得了许多,一把拉住邢志昂,低声求道:“帮我!”邢志昂叹道:“我既看过了你洗澡,更因此引得你将明慧和尚害成那般惨状,说起来总脱不了干系,不帮你也得帮。”

程思思愕然道:“怎么?原来那天……那天不是那和尚,而是你……”只感怒不可遏,抬掌便向他扇去。邢志昂一把抓住她手腕,低声道:“你疯了不成?啪的一声响,就等于告诉了人家,我们躲在这里!他们捉到我们,我自然决不承认刚才说过的话,那你岂不倒了大霉?”程思思只气得肺都要炸了,却当真无计可施,强忍气道:“等躲过了这一劫,本姑娘再跟你算账!”

一语未毕,却听洞外一人道:“若是抓住那程家的丫头,定不能轻饶了。”听这人的声音,好像是明字辈大弟子明生。江一刀的声音道:“程一容这老骆驼这一回可算错了账。”知虚道:“今日若不是江帮主、霍堡主仗义援手,本寺只怕要吃了大漠十八峰的亏。”几人谈说之间,已到了废园之侧。

程思思彻底毛了,抓着邢志昂手臂,眼中尽是“怎么办”的求救之色。邢志昂转动双目,忽然贴着她耳朵道:“你敢不敢装成和尚?”程思思妙目大睁,意示询问。邢志昂道:“想要活命,那就别犹豫了。”反手从腰后掏出一把小刀,向她额头上抹去,程思思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却只听嗤嗤微响,一头秀发顷刻间被剃了个干净。

忽听霍金南道:“知虚大师,那是什么?”知虚未答,明生道:“那是敝寺以前的一个菜窖,已经废弃不用了。”霍金南道:“那地方藏人倒是不错。”

这一言顿时提醒好几人,知虚吩咐道:“过去看看。”

程思思心道:完了完了,这可无法再掩盖了。却见邢志昂不知从哪里找出两件僧袍,将一件塞给她,另一件自己快快套上,一边系袢扣,一边大声咳嗽道:“师弟,这里面的灰土真让人受不了。咱们干快些,晚了又要吃觉清师兄的骂啦!”换了另一人声音道:“他总是爱骂人,自己却怎么不来干?”

忽然洞口一暗,明生与另外两名明字辈和尚站在洞口问道:“是谁在下面?”邢志昂道:“啊,原来是大师伯到了,弟子参见大师伯。觉清师兄派我和觉光师弟来这里打扫打扫,看可有些什么板子木桩好收拾回去使唤。弟子等两人便做得过,可不敢劳动大师伯。”回头道,“觉光师弟,你来瞧瞧,是明生大师伯!”他早已将脸上抹得一片泥痕一道灰印,回身伸手拉住程思思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摸了几把,将她也涂得一团糟,拽到洞口跟前,仰着脸道:“快参见师伯。”程思思略一抬头,赶紧低下,含含糊糊道:“参见师伯。”

明生嗯了一声,道:“本寺中来了敌人,你们小心着点。”

邢志昂答应一声,接着好像甚觉奇怪似地道:“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明生道:“不用问了。”与另两名僧人转身离开洞口。接着向知虚禀报,众人于是均离去了。程思思只觉得一颗心突突突直跳,新剃的头皮有几处冷嗖嗖发痒,延至脸颊,却是汗珠儿爬了下来,向邢志昂看了半晌,问道:“原来你是这寺里的和尚?”邢志昂摇摇头。程思思道:“你是别的寺庙中的?”邢志昂笑道:“你不是和尚吗?你摸摸自己头皮。咱们俩是一个庙的。”程思思奇道:“那——那大和尚怎么会认识你?”邢志昂呵呵一笑道:“这寺中和尚少说也有七八百个,咱们装扮的又是火工杂役小和尚,他哪里能认得出来?”

程思思对他又是钦佩又是警惕,想起自己缘何到此,又不禁有些恼怒:那天我洗温泉,却是这人偷看。我怒不可遏,追将出去,见那和尚钻在一棵树后。二话不说,便剜了他一对眼睛,割了他一对手臂。现在想来,却是这人早将那明慧和尚点了穴道,不然何以一动不动?她记得自己追出去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那么定是让这邢志昂都看得仔细了。一念闪过,不由向邢志昂看去,却见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嘴角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顿感浑身好不自在,恼道:“你乱看什么?”

邢志昂笑道:“你长得太俊,怎样打扮都不太像和尚,反倒像个思春的小尼姑。”程思思一生当中,从未如此遭人戏弄,气到极点之处,不知怎么回事,竟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羞涩之感,白了他一眼,呸道:“你才像思……起了俗念的野和尚!”一语未毕,先自面红过耳,好在一脸烂泥,不容易瞧出来。邢志昂双目一亮,嘻笑道:“我起了俗念,你动了春心,那可再好不过。”上前一把拉住程思思,不由分说,搂在怀中,道,“抱抱,亲亲!”

程思思胸脯起伏,忽然间落下泪来,跺脚道:“你……你也太欺负人了!” 她这一哭焉知大生奇效,竟将邢志昂慌得手足无措,只听邢志昂轻声道:“好,总之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堂堂男儿,按说对付敌人不论任何手段都说得过去,可如此对付你,总是……总是不大对头。罢了罢了,你程家与我的那笔账,咱们以后再说!”

程思思一时没明白过来,吁了口气,忽然惊道:“什么?你与我家有仇?”

邢志昂脸色一暗,转而笑道:“我得罪了你,可不算有仇吗?不过我对你说,今天来的霍金南、聚友庄龙家、马帮江一刀,可是人人跟我有仇。”眼中透出一股森森寒意。程思思让他的目光吓住,不敢接话。

邢志昂沉吟半晌,忽然道:“好极了,你敢不敢跟我去看一场戏?”

程思思这时为他所吸引,对他所有言行念头都十分好奇,想也不想便点头道:“好啊,不过,我的剑让你毁了,你若是惹什么麻烦,我可帮不了你。”邢志昂傲然道:“只有他们麻烦来了,我怎么会有麻烦?”

程思思跟着邢志昂兴致勃勃出了地窖,手里抱着几根木棒,满身灰土,一副大有收获之状。二人岔上小路,拐上大路,大模大样走向正殿前的平场。一路见到金光宝寺僧众人人神色忧虑,似要面临大敌。不一会儿,来到大雄宝殿之前,却见霍金南、龙游海江一刀等人已经不在。邢志昂迎上一名四十多的和尚,问道:“师叔,刚才那几个凶巴巴的施主呢?”

那僧人白着眼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邢志昂道:“弟子听说有敌人到我寺寻事,弟子自知武功微末,可心里不平,倒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找麻烦?”

那僧人闻言,颇有嘉许之意,说道:“难为你一名杂役僧人,还有这般志气。你说的那些凶巴巴的施主,已经被方丈请进偏殿议事。唉,对方只有一个人,而让本寺如此……”说到这里,连连摇头,仿佛对寺中当家做主的十分不满,自恨说了不算,令金光宝寺声名受损,叹息声中,转身去了。

程思思低声道:“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邢志昂微笑道:“或许我是来上香的?对了,我真该给佛爷上一炷香,谢谢他给我安排了一段好姻缘。”程思思自经他一吻,对他感觉已然不同,向他轻轻做了个啐的样子,忽然轻声道:“是真是假?”邢志昂似是呆了一呆,浑身打了个哆嗦。程思思险些笑出声来。邢志昂道:“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程思思再也忍不住,呸的一声,抢先便走。邢志昂急道:“你去哪里?”程思思没好气道:“自然是去偏殿。我瞧瞧二叔他们走了没有?”

邢志昂松了口气,好声道:“喂,你就是要去偏殿,也得找个由头儿,这样冒冒失失去了,大和尚一眼便认出你不大对头,再看一眼,便认出是大漠明珠。”

说话之间,见两名厨役僧人从厨房出来,抬了一个大木桶向偏殿走去,其中一个还拎着一把茶壶。邢志昂低声道:“由头儿来了,跟紧我!”

二人快步从那两名僧人身边经过,忽然间邢志昂脚下一绊,怀中抱的几根木棒哗啦啦掉落在地。其中一根不偏不倚打在前头僧人的右腿犊鼻穴上,那僧人觉圆一条右腿顿时麻木僵直,摔倒在地。他一倒,后面那僧人也跟着一个趔趄,总算他颇是眼疾手快,将木桶扶住,“砰”的一声,木桶落地,溅出几滴热水。那僧人喝道:“你是谁,慌什么?”

邢志昂扔了木棒,慌忙扶起觉圆,说道:“小弟新来的,这位师兄,可是对不住你,小弟不是故意的。”觉圆气道:“你若是故意,哪会有这般准头?你正打中我的犊鼻穴上,这穴道专门用心也不一定能找到,今天可是倒霉到家,让你给打巧了!”邢志昂连连赔罪。那僧人对与他一起抬水的僧人道:“觉方师弟,我一时半会走不得路,你去找觉广跟你给那些施主送水吧。”那觉方道:“哼,我看那班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正好不给他们送了。”觉圆道:“那也不行。师父怪罪下来,你我还不得挨罚?”

邢志昂道:“两位师兄,将功补过,小弟跟他去送水好啦。”向程思思一指。觉圆点了点头,道:“好吧。不过你俩先洗把脸,别让方丈太师父看着讨厌。”邢志昂与程思思答应一声,抬了水桶,提了水壶,向偏殿走去。

走出十数步,见那两名觉字辈僧人扶携着向另一处去了,程思思吐吐舌头,小声道:“服了,服了!你简直是天生的害人祖师爷。这两个傻和尚也当真不小心,他们就不怕我们在水里下毒?”不知不觉中二人已经来到偏殿。

三 丈二和尚

风云堡霍金南、聚友庄龙游海、马帮江一刀及各派好手都在。金光宝寺知空方丈坐于正中主位,愁眉苦脸。

二人上前给大家添水,竟是没有人稍加注意。只听江一刀道:“方丈大师,江某也知道贵寺各位高僧以慈悲为怀,本来不该听风就是雨,可是我姓江的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既然人家让我要贵寺寻解药,那么我不来问方丈大师,又来问谁?”

知空叹道:“此事必有蹊跷。敝寺僧人习武学艺也是有的,却没听说过有谁擅长使毒。何况,敝寺以慈悲为怀,断不会做如此毒辣的事。再说,凡下毒者,行事无不隐秘,若真是敝寺的人下毒,又怎么会送信给江帮主?”

江一刀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江湖之中,实而虚之,虚而实之,虚虚实实,原是再平常不过。”

知空脸色一沉,哼了一声。知虚冷冷道:“江帮主擅长此道,以为人人皆是如此,焉知敝寺于此偏偏一窍不通。”

江一刀叱咤江湖,从不让人,只因此番关系到独子生死,乃强忍怒气道:“犬子生死系于一线,便在旦夕之间。除了到贵寺请教,在下连半点线索都没有。此事如果换到知虚大师头上,那便如何?”

知虚呵呵一笑:“老衲是出家人,从哪里来的儿子?就算是有儿子,让人下了毒,也不能别人让老衲找施主便去找。万事有因才有果,江帮主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何其荒谬!”

江一刀呆了一呆,琢磨知虚的话,云山雾罩,莫测高深。再仔细一想,再也忍不住,离座道:“江某再说一遍:我认定了金光宝寺,若是能救了我儿子便罢;若是不然,我马帮一千七百余名兄弟,人人都能到金光宝寺洒几滴血!”程思思见不到洪双奇等人,但知空、知虚等人口口声声“慈悲为怀阿弥佗佛”,谅来事情也坏不到哪里去。眼下座中几门无一不是其父十分在意的对手,若是在方才在茶中放一些“九断九连散”该有多好?却见邢志昂若无其事,假装毛手毛脚给众人上了茶,低声道:“师弟,我们出去罢。”程思思低了眉眼,跟他出来。二人却也不走远,便在门口处候着,好给众人续茶。

程思思低声道:“咱们还在这里做什么?”邢志昂道:“马上就有一场好戏上演,你莫非不想瞧瞧吗?”程思思道:“你说要瞧,那便瞧罢。”邢志昂神色木讷,两眼虚视,却道:“你倒真是夫唱妇随。”

程思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然一个念头浮上心来,竟令全身颤栗而又欣喜莫名,便似是微风拂过荷塘,使得荷叶轻摇,细波荡漾。她这么出了一会神,厅内的谈话便没听清楚。忽然之间,厅内的人声大了起来,将她从遐思中惊醒。说话的正是江一刀:“霍兄,你若是以为风云堡的‘如意剑法’没有敌手,咱们不妨比划比划。”

霍金南笑道:“在下只不过看不惯江兄不分青红皂白,知空大师既说不知,那便是不知了,难道还有别的?”

江一刀大声道:“你家小娘儿让人家套了铁裤衩儿,知空大师反而知道底细吗?”霍金南霍的离座而起,右手向厅外一摆,凛然道:“江兄,咱们哥儿俩这场比划看来是免不了的,只不过咱们到外头去,免得让人家说咱们不分场合不知好歹。”不分场合不知好歹是他给江一刀的评语,江一刀岂能听不出来,当下大步出厅,叫道:“来,姓霍的,咱们便分个高下!”

江一刀随行的是近二十名马帮好手,风云堡亦有九名高手,双方来到场中分成阵营。知空抢出厅门,抬手叫道:“阿弥佗佛,两位施主且暂息雷霆之怒,老衲有话要说。”知虚与其余几名僧人、龙家二当家均跟了出来。

程思思心道:完了,这两人只怕打不起来啦。一个念头未转完,却见邢志昂口唇微动,却不闻声息。程思思双目一张,显出询问的神情。却听霍金南喝道:“姓江的,你说什么!接招!”只见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折扇一合,刷的向江一刀胸前点去,这一招是当作剑使出。“刷”的一声,江一刀长刀已经在手,不避霍金南扇锋,一刀直臂他左肩。刀长扇短,就算两人一起得手,霍金南至多点中他前胸璇玑大穴,自身却要被劈成两片,只得收扇侧身,扇子一拨,叮的一声,荡开刀锋,跟前欺进一步,扇柄倒转,点江一刀左胁“章门”穴。江一刀身形一矮,自然闪开这一招,长刀贴地扫出,斫霍金南双足。霍金南跃起,飞足弹江一刀头顶“百会”穴。两人斗到四十余招,仍是不分高下。蓦地里霍金南双手连抓,快得无与伦比,一串轻响,竟又将剩下的十五六枚短剑一一捉回,左手的合于右手,铮的一声颤鸣,煞是好听。江一刀面色煞白,半晌呼的吐出一口气,说道:“未料二十年未见识,霍兄竟然如此神乎其技,江某认栽了。自此以后,风云堡行迹所至,我马帮退避三舍。霍兄既有意助金光宝寺,只能算是我姓江的倒霉,我那个儿子,心肝脾肺粘结而死也好,经络血脉阻断而死也罢,总之……总之那是他命该如此。告辞!”说罢,他的眼圈竟有些发红,嚓的一声,刀回鞘中,向霍金南抱一抱拳,转而向知空方丈一揖,转头便走。

江湖规矩如此:强者有理。江一刀既然认输,那便再也无话可说。但想到心爱的独子活命无望,不禁心如刀割,一口逆血抑制不住,哇的喷了出来。马帮众人大惊,抢上去欲扶。江一刀双臂一顿,右足一跺,脚下一片青石板裂成碎块。他略有一停,终是嘿的一声,拔步而行。江一刀自进金光宝寺,一直有咄咄逼人之势,此时要去了,知空等僧无不感到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移开。

忽听霍金南道:“江帮主且慢!”

江一刀定住脚步,叹道:“霍兄还有什么吩咐?”霍金南追上两步,谦笑道:“江帮主刀法高明,武功大气,相比之下,兄弟这点微末之术只能称作小巧之技,不过仗着兵刃新奇,出其不意,由此占了江兄一点半点便宜。若是因此而折了江兄意气,兄弟着实不安。”霍金南此言可以说是保足了江一刀的颜面。江一刀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但想到终是败了,不能向金光宝寺索取解药,爱子性命终究不保,心下黯然,强笑道:“好,霍兄,我姓江的心胸狭窄,这些年来可没少对霍兄翻白眼。自此之后,若是霍兄看得起,仍是将姓江的当个朋友吧。”霍金南笑道:“便是如此。江兄快人快语,霍某佩服。”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江一刀也伸出右掌,两人轻轻一击。

知空道:“阿弥佗佛,两位能化敌为友,重归于好,那是再好不过。”龙游海本来要瞧一场好戏,哪知演到半场,忽然转风,不禁大是失望,冷笑道:“马帮与风云堡联起手来,我们聚友庄、连大漠十八峰今后可都要掂量着啦。”

江一刀怒目相向,冷冷道:“便是从前,你聚友庄却也没让本帮当回事。”龙游海明知不敌,却也忍不住叫道:“马帮何时与聚友庄大战一场?”

霍金南笑道:“两位不必争执。聚友庄龙行天大庄主英雄了得,霍某很是钦佩。”江一刀道:“可惜一母同胞,偏偏天差地别。”

龙游海叫道:“来,江一刀,不要说我乘人之危,你瞧不起我龙老二,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

江一刀嘿嘿一笑,意存轻蔑,说道:“龙老大来了,或许还配得上向我叫阵。”龙游海哪里还忍得住,喝道:“摆阵!”一语落地,身后十四龙太子拔地而起,半空中身形飞掠,或高或低,或舒或缓,斜飞直纵,穿花插柳,令人眼花缭乱之际将江一刀、霍金南围在核心。

龙游海性格鲁莽脾气暴躁,练武难臻一流,老龙婆便令他钻研易经八卦五行六合之术,本意乃是让他修身养性,孰料歪打正着,龙游海醉心其中,如饮甘露,数年之间,便精于此道,创下数门阵法,这十四名龙家少年所列阵法名为“奇正北斗阵”,威力之大,不可想像。霍金南对此略窥门径,只向十四龙太子站的方位看了一眼,便暗暗皱眉,暗道:若知道这阵法如此了得,刚才便应该在阵形未列之前将龙游海擒住。龙游海行事乱七八糟,钻头不顾腚,一声令下,我霍金南只怕要死在当场。那十四龙太子落下的方位甚是巧妙,只将二人围在中间,两派的随从都在阵外,这时看到首领被困,纷纷呼喝,冲进阵中。十四名龙太子按双北斗之形,转动魁身,散开杓柄,等众人入内,移形换位,将这三十来人也围住了。

江一刀前面败给霍金南,心里究竟不大舒服,马刀出鞘,叫道:“龙老二,你有种便与老子单打独斗!”

龙游海哈哈笑道:“江帮主,我瞧你老大不小了,说话却像个三岁小孩一般:当年诸葛亮空城退司马,司马懿说过‘诸葛亮,有种你出来跟老子单打独斗’吗?”龙游海居然以诸葛亮自居起来,程思思看得好笑,却也暗暗心惊:我爹爹也擅长阵法,但看起来好像不如聚友庄这个阵法厉害。不知这阵法是什么名称?到时要告诉爹爹,免得万一之时,无法防备。

江一刀喝道:“马帮兄弟,给我冲阵!”手下二十余名骁勇汉子挥舞马刀,冲将上去。霍金南实不愿作此无谓之争,但阵形冲撞之下,无法自安,道:“咱们也冲一冲罢。”这三十余人均是好手,江一刀、霍金南更是武林中顶尖级人物,一时刀光剑影,向十四龙太子扑到。

十四名少年口中呼喝道:“正天枢返位!”“奇摇光隐辉!”“魁斗熠耀!”“杓柄冲虚!”脚下不停,团团游走,正穿反插,逆退顺进,有时三人一组,刚刚列成三才阵法,转眼之间,又变成四人一伙,形似四象之阵。至于五行、六合,乃至根本看不出奥妙的种种阵形组合,说也奇怪,竟是将三十余人牢牢困住,蓦然间有人连连惊呼,却是六名马帮弟子、三名风云堡手下挂了彩,跌入场心。

霍金南叫道:“停!停!”风云堡中人、马帮弟子舞动兵刃后退,簇成一团。江一刀骂道:“真他妈活见鬼了!”龙游海冷笑道:“江一刀,你今后还敢不敢瞧不起我了?”江一刀甚是强硬,正要答话,霍金南使个眼色,低声道:“江兄何必争这一时短长?”江一刀冷冷道:“龙老二,你布阵法倒真是比自身武功强了不少。”霍金南道:“不知龙兄此阵有个什么名称?”

龙游海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此阵名叫奇正北斗阵,据我推测,能以一人之力抵十四人之力,十四方为一百九十六,在下这阵法能否敌得住一百九十六人?在下也不确知,但今日小试,好像还没坏到哪里去。霍堡主,咱们两家虽不相好,可也没什么大过节。请你出来,在下要让这姓江的好看!”江一刀气得牙齿咯咯作响。

霍金南道:“佩服佩服。据说少林派七星北斗阵法威力巨大,不料龙兄居然能创出奇正北斗阵,那比七星北斗阵又高明多了。”

龙游海大是得意,虽不称是,但神情模样,那是已经默认了。霍金南道:“单打独斗终是匹夫之勇,龙兄这阵法却能以一当十,不同凡响,霍某口服心服。只不知此阵与金光宝寺十八罗汉阵相比,威力却又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均是一凛。龙游海目光向知空瞧去,意存挑衅。知空合什道:“阿弥佗佛,敝寺十八罗汉阵法自是不如这奇正北斗阵了。”

霍金南笑道:“依在下看来,贵寺十八罗汉阵法却比这奇正北斗阵法高明不少。”知空暗道:他要挑起事端。心下警惕,神情更谦,说道:“霍堡主何出此言?”霍金南道:“这阵法只有十四人,而贵寺十八罗汉阵法那自然是有十八人了,十八当然胜过十四,岂有十四胜过十八的道理?”

龙游海摇头冷笑,颇是不以为然。知空道:“霍堡主多智博学,于阵法却是涉猎得少,因此不知了。”霍金南道:“倒要请方丈指教。”

知空道:“阵法固然需多人同使,然则亦不见得是人数越多越好。此中关系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又有六合七星八卦九宫,更兼奇正相行,阴阳相辅,动静相依,生死相克。”

江一刀赞道:“方丈既知道得如此详细,于阵法上定是胜过这个龙老二了。”知空听他把话又说到这一节上,干脆来个没有听见。

霍金南道:“听知空方丈一言,在下茅塞顿开。江兄说得不错,原来知空方丈是有把握赢得了龙家奇正北斗阵,这才放心我风云堡、马帮两家先败下阵来。”知空听这话不对,疑道:“霍堡主何出此言?”霍金南笑道:“今日之事再明白不过:西北武林之中,是哪几家有些名气?”目光转向江一刀。江一刀道:“风云堡自然大名鼎鼎。大漠十八峰,哼,也是叫得响的。聚友庄么,只一个龙行天算是个英雄人物。不错,龙老二会布阵法,老子弄不过你,因此聚友庄也算一号。金光宝寺的和尚们念经如何不大清楚,可据说十八罗汉人人武功高强,江湖朋友们提起来,那也是要竖大拇指的。只不过今日怎么只见到知空、知虚两位?若十八罗汉只剩下两人,那么便没什么了不起了。”

知空道:“善哉,老衲等方外之人,原知武林之中,并非我们这些和尚的争胜之所。”此时金光宝寺许多僧人已经在场地四周围观,听江一刀将金光宝寺从西北武林豪门大派中除名,方丈却毫无反驳之辞,不禁露出不服之色。

霍金南笑道:“江兄过谦,贵帮势力雄壮,威名赫赫,若也算不得武林大帮,我风云堡更无颜面自居豪门大派了。”江一刀今日连遇挫折,听这一言,豪气激发,傲然一笑。霍金南叹道:“可惜今日几大帮派都要元气大伤,试问今后西北武林谁人称雄,惟金光宝寺各位师傅而已矣!”

知空动容道:“霍堡主此言何意?”龙游海、江一刀顿然开窍,均想:不错,我们一时意气,在此拼杀,就此侥幸过了这一劫,也必是仇根深种,元气大伤。那么金光宝寺便再也没有对手,从此称雄武林,这计策好歹毒!

霍金南向知空抱拳道:“知空大师,在下前来贵寺,原因早已分说明白,江帮主亦是家中亲人遭人暗算,龙老夫人德高望重,竟然也遭人……遭头上题字之辱。据龙兄所言,那写字用的药水有毒,龙老夫人可以说是危在旦夕。我们三大门派均遭算计,均被提醒今日来金光宝寺,这三派加上漠十八峰素来不睦,呵呵,这也是实话实说而已,一见之下,自然免不了势成水火。只是在下奇怪之极: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知空大师这篇大文章究竟打算如何结尾,还望不吝赐教。”说罢深深一礼。

程思思越听越惊:不错,这知空老和尚看起来木讷,却是这般工于心计。不知二叔他们怎样了?瞧这情形,好像是安全逃脱这个局了。天意让我遇到邢志昂这个臭小子,不然我们大漠十八峰改日必定还来金光宝寺寻回这场面子,多半是爹爹要亲自来的,那时岂不中了这老贼秃的圈套?

她正在这里且想且惊,忽听一人叫道:“你这胡说八道的臭施主,小和尚跟你拼了!”一个和尚向阵中的霍金南扑去。程思思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只因这小和尚正是“ 邢志昂这个臭小子”!

龙游海喝道:“截住他!”却见邢志昂刚奔到一名龙家少年身前,那少年手腕一抖,呼的一声,“龙丹锤”向他劈面砸到。邢志昂不顾性命然而笨手笨脚地抬手挡去。啪的一声,邢志昂震得倒飞而起,离地足有两丈,势道劲急,掠过众人,不偏不倚撞向知空。

众人无不失色,尤其江一刀更是矫舌难下,暗道:“原来这十四名龙家少年武功如此高强!只这份劲力,便不在我帮任何一位高手之下。”他哪里知道那使龙丹锤的少年自己也目瞪口呆,奇怪为何陡生如此神力,只轻轻一锤便将一个一百多斤的人震得急飞似箭。

知空双目神光顿现,双臂一划,袍袖无风自鼓,呼呼呼连舞六个圈子,这招“南海渡厄”端得非同寻常,一圈圈无形劲力发出,将邢志昂身上所蓄力道消解,邢志昂飞及知空身前之时,劲势已然衰竭,知空双臂一伸,将他接进怀中。

程思思明知以他智谋武功,决不会如此不济事被一招震飞,却不知怎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及至见知空稳稳将他接住,一颗心才算是放回肚子里,惊魂归窍,蓦觉两眼模糊,却是连泪都急了出来。

邢志昂挣扎着站起,右手向后指着霍金南,气得面目扭曲,青筋暴露,大声道:“这臭施主编排方丈太师父的不是,我跟他拼了!”知空叹道:“是为是,非为非,不靠拼命分别。”

邢志昂好像怔了一怔,又似是无限委屈,又道:“可是他们都这么说。他们……他们不讲道理!方丈太师父,你下令,我跟他们拼了!”

程思思看他装什么像什么,暗中大笑。想起他模仿牛头马面说的“注定姻缘”等语,不觉间如同酒醉,想到妙处,不禁咯的笑出声来。她这一笑顿时引来周围几名和尚的惊奇的目光。这数名僧人心道:这位小同门法号叫什么?怎的同样修行,他的笑声便能如此清脆动听?只是这小同门此时心醉神迷,两道如钩如剑、如蜜如油、如火如水的目光全部倾注在另一个小同门身上,于旁的一切,什么都察觉不到了,更遑论解疑答惑、交流心得了。

知空伸手在邢志昂腕上一搭,知道他未受内伤,挥手道:“你志气固然可嘉,然而未免过于莽撞,下去吧。”随即向着场内道,“霍堡主方才所言句句在理,若非老衲自知并无此事,恐怕也会深信不疑。老衲猜想,暗中必有人设计安排,方使我等有如此误会。阿弥佗佛,这暗中操纵之人,决非等闲之辈。”霍金南道:“暗中有人那是一定的,只不过这人明明站在这里,却托辞什么在暗中。”知空一时语塞,只喃喃道:“阿弥佗佛,此事定会水落石出。”

江一刀冷冷道:“只怕等到水落石出之时,我家儿子早已……奶奶的,这话好不吉利,龙老二,想必令高堂头上的药水不十分碍事吧?”

老龙婆头上留的字系药水所书,那药中混了麻药,因此一夜没有发觉,第二日发现之时,药水已经腐蚀进头皮。龙游海来时,老龙婆神智开始混乱,那药水毒性定是非同小可。龙老二怒道:“我老娘怎么不碍事?你儿子才不碍事!”忽然意识到将自己老娘与他的儿子相提并论,竟是一语不当吃了大亏,向知空道:“老方丈,霍堡主说的哪一点不对了?你今日可要给咱们分说个明白。你们寺里的十八罗汉大阵,当年擒拿那个姓邢的魔头时可是大显神通的,今天龙某要是拿不到解药,那么便也死在你十八罗汉大阵中罢了!”想到这次如果空手而回,那么老母必然无救,情动之处,双目炽红了。

知虚按捺不住,冷笑道:“龙施主若是想死,也不必非得动用十八罗汉阵。”龙游海叫道:“大师只管放马过来,龙某领教高招!”江一刀大声道:“龙老二,咱们现下是在一条船上,偏偏你不知深浅,用这阵法困住我与霍兄!”龙游海怒道:“你才他奶奶的不知深浅!你马帮在江湖上好名不多,恶名不少,我今日先发动阵形废了你,给西北武林朋友搬开一块挡路石!”江一刀气得胡子发抖:“你聚友庄名声便比敝帮好一些吗?”龙游海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霍金南微笑道:“龙兄,在下可要走出来了。”不等龙游海置可否,已大步走向阵沿。十四龙四子略一犹豫,霍金南笑道:“江兄,龙兄,如今我们既已知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还望两位莫要伤了义气。”回手向江一刀一招,江一刀跟着走出奇正北斗阵。他可没有霍金南那般若无其事,神情紧张之极,一等出了阵法,长出一口气,怒道:“龙老二,你这般跟我过不去,到底是什么意思?”霍金南道:“江兄不可动怒。”向前几步,走向知空,微笑道:“在下的疑问,尚请大师解答。”程思思悄悄对邢志昂道:“这个霍堡主很是厉害。”邢志昂目光盯着霍金南,嘴唇微动,好像在说什么,偏偏没有任何声息。

知空叹道:“实不相瞒,老衲也将此事推想了数遍,当真是未理清头绪。但老衲敢肯定,这里面一定有人设计,所对付的不独是风云堡、马帮、聚友庄,更连敝寺一块儿加上了。” 霍金南笑道:“很好!大师说得……”忽然左手一张,二十四柄精钢小剑向知空飞出。方才被江一刀磕飞的七枚,他早已捡回,这时蓦然发招,端的令人猝不及防,金光宝寺众僧失声惊呼。

却见知空双袖急舞,猛地向上一掀,这老僧的神功当真惊世骇俗,二十四柄小剑受他袖风所激,竟然一齐顿了一顿,盘旋不定,劲势大减。

知空不敢稍停,左袖一展,拍落七柄小剑,右袖一卷,收下十柄,所余七柄小剑翻飞不止,知空正要再腾出手来将这几柄也化解时,忽然间七柄小剑相互撞击,第一柄撞二柄,第二柄撞向第三柄,第三柄撞向第四柄,越撞越快,以此类推,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六柄短剑坠地,最后一柄却闪电般向知空的咽喉射去。霍金南飞剑绝技出神入化,知空接剑手法绝妙无伦,众人全看得呆了,及至见到最后这柄短剑再也无法接住时,竟觉得天地顿然失色,惟剩下那飞向知空咽喉的凌厉一剑,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

四 只求一战

却见知空脚下猛地一顿,张嘴向那短剑咬去,咯的一声,短剑停在他双齿之间,却在此时,霍金南身形一闪,右手疾点,连中知空胸前三处大穴,跟着架住知空右臂,脚下急退,窜向奇正北斗阵中。

金光宝寺众僧眼见飞剑眩人耳目的阵势,全惊呆了,竟是无人想到也无法做到相救于方丈,及至反应过来,只听叮叮当当一串轻响,却是知空右袖卷住的小剑纷纷坠落,而方丈已然被霍金南擒到阵中。

众僧纷纷叫道:“放了方丈!”随即向阵心涌来。霍金南高声道:“都退回去,否则我一掌下去,知空大师便要升天事佛了!”

这话当真如同灵丹妙药,众僧均顿住脚步,可仍是纷纷呼喝不止,有的还算客气,有的可就连脏话都骂了出来,这一日金光宝寺僧侣六成以上犯了“恶口戒”,为建寺以来所未有。

江一刀此时对霍金南之佩服无以言表,持刀进阵,与他站在一起。龙游海道:“霍堡主,真有你的,我这阵法本来专为对付你们的,没想却成了你的铜墙铁壁!”霍金南叹道:“事出无奈,兄弟也是危桥冒行而已。”这句话倒非虚假,知空武功高深之极,霍金南并无把握能将他擒住,要知突施偷袭,杀了他也许并不难,可那样一来,无论是他霍金南,还是江一刀、龙游海,要想全身退出金光宝寺,那便再无可能。霍金南想起方才惊险之处,不禁心头打突,而终是履险如夷,又不禁很是得意。

程思思心头盘算,琢磨方才上演的一切,忽然悄声问邢志昂:“龙游海说二十年前那个姓邢的魔头,说的是不是你?”邢志昂低声道:“不错啊,说的就是我,我二十年前名满天下,如今年老体衰,无复当年威风,咳咳咳。”程思思不禁暗自好笑,啐道:“呸,二十年前,你不过是穿开裆裤的小娃娃!”邢志昂道:“那你还问?”

别的和尚看到方丈遇险都往前上,他们二人反而往后缩,这时已经在最外圈,加上声音低,别人又都关注场中,因此这些话没第三人听到。

知空穴道被点,空有一身高明武功,却是一动不能动,宣号道:“金光宝寺所有弟子听令:都退后三丈!”数百名僧人虽然心有不甘,却只有退后。

霍金南赞道:“大师果然智慧。便请大师分说分说那背后要害咱们的人是谁?在下门外痴汉,实在是愚蠢得很,竟然毫无头绪。”

知空神色甚是迟疑,终于开口道:“方才龙二庄主说到二十年前。这里大概没人忘掉二十年前那个人吧?”

霍金南、江一刀、龙游海皆是打了个寒噤,齐声道:“邢无方?”

知空神色沉重,缓缓点了点头。一时霍金南、江一刀、龙游海三人皆屏息不语。三派当中有资历的大都听过“邢无方”的名字,知道那曾是一个令武林变色的大魔头,当年三派曾联合与之相抗;后进弟子便不明所以,均想:邢无方是谁?怎么他们听到这个名字便大是动容?

龙游海忽然大声道:“老和尚,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依我看这话大大错了。邢无方死了二十年了,他怎么还能设计陷害我们?你若说是鬼魂转世,对不住,我姓龙的可要骂你鬼话连篇了!”龙游海说的每一句话江一刀都听不大惯,独这一回觉得很是入耳,点头道:“不错!知空老和尚,分明是你自己计谋败露,你抬出一个二十年前的死人来挡驾,这法子好像还欺哄不了咱们。你赶紧取出解药来交给我们,否则,今日咱们玉石俱焚便是。”

龙游海简直立刻成了江一刀的黄金搭档,击掌道:“对啊,便是如此!”

霍金南却似是若有所思,说道:“咱们听大师怎么说。”

知空似是下了狠心,凛然道:“邢无方并没有死!”

此言一出,三人尽皆惊愕道:“你说什么?”

知空好像比他们三人还要意外,反问道:“你们真的不知道吗?”

三人奇道:“我们怎么会知道?”

知空道:“你们真不是来杀他的吗?”三人一头雾水,相互望望,均缓缓摇头。人人好似感到这里面有个极大的阴谋,却又并不确知,不由得均生惧意,连城府之深如霍金南,亦颜色大变。知空叹道:“唉!这可当真连老衲都糊涂了。今日清晨时分,敝寺接到一封密信,说道风云堡、马帮、聚友庄、大漠十八峰将要联合进犯本寺,意欲将那人杀害。信中说届时风云堡借口妻妾被辱、马帮托辞公子遭毒、聚友庄虚言高堂遇侮、大漠十八峰则是假说爱女遭戏,将局面搅得一团糟之时,另有高手到后山地牢之中行刺那人。老衲本来不信,可谁知众位真的相继到来,言辞又同信中所说的一模一样,这……老衲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阿弥佗佛,我佛法力无边,求我佛赐弟子智慧之目,明镜之心,使弟子看穿假象,明辨是非!”霍金南等三人听得面面相觑。

程思思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倒吸一口冷气,悄声道:“是你!”转头看时,却已不见了身边的邢志昂。她大惊之下,踮起脚来四顾,眼前惟见众多脑袋,却哪里有邢志昂的影子?她忽然感到心头空落之极:他的计谋被人识破了,他定是吓得溜之大吉了。我今后还能不能再遇见他?他如此周密设计,到底为的什么?邢无方,邢志昂,莫非……莫非他竟是邢无方的后人?爹爹以前对我零零碎碎地说过邢无方的事,我为什么偏偏没有好好听?

等她从一阵模糊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找他去!迈了一步,却又想:他走的时候既然不跟我说,我要找他,那也是无用的了。再说,我找他做什么?她几乎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她不愿相信,自己只不过与这人认识半天便将他当成心中最重要的人,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声,这的确是真的。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从前那些隐隐约约的憧憬,眼下都变成明明白白的刺痛。她正要走出人群,却听江一刀道:“知空大师,不但是你糊涂了,我姓江的更是糊涂了。不过,舌头长在你嘴里,你爱怎么说谁也没法子。那封信呢,能不能拿出来让咱们看一看?”

程思思站住脚步,那封信一定是出自他的手笔,因此她一定要看一看,哪怕不能看到上面的字迹,只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知空道:“那信便在老衲袖袋之中,请江帮主取出来吧。”江一刀道:“如此得罪了。”伸手在他衣袋中一摸,拿出手来时,却见东西当真不少。江一刀只看了一眼,失声叫道:“解药!这也是解药!锁匙,霍兄,上面写明了是十八把金锁的锁匙!”龙游海、霍金南一齐向他手中看去,见是两个小小瓷瓶、一串小巧的银钥匙。上面各贴了一个小标签,两个瓷瓶的分别是“九断九连散解药”、“彩蛛毒墨解药”、“天工十八锁之钥”。两人一待看清,便一齐伸手,各将自己要的拿在手里,这一下至亲之人性命能救,均大喜过望。龙游海对那十四龙太子大笑道:“你奶奶有救了!他奶奶的老贼秃,若不是你害我们,解药怎么会在你身上?”两个“奶奶”不同,待遇也自天差地别。

金光寺僧众见方丈受辱,均又急又怒,顿起喝叱之声。龙游海也不敢再造次,只他“奶奶”的眉开眼笑。知空再也想不到自己袖内为何会有这些东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道:“这是怎么回事?”

程思思也感奇怪之极,但一想之下,也便明白:方才邢志昂假装被龙家少年震出,跌到知空身上,趁机取走密信,将这三样东西装入他袖袋之中。可惜知空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本寺一个小和尚会施出这等手段。

江一刀道:“霍兄,依你看怎么办?”

霍金南沉吟道:“知空大师,不管你用意究竟如何,总之我们三家没有白来一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想请大师到敝庄坐几天客,这解药如果管用呢,就送大师回寺,不致误了大师清修。”

龙游海被一言提醒,叫道:“对啊,敝庄也请大师盘桓几日。”江一刀道:“马帮自然也不能落后了。”知空有苦说不出,只得道:“如此也好。此事若能善了,那暗中设计之人总是枉费了一番心思。”

龙游海道:“那也可能是大漠十八峰搞的鬼,不然何以我们三派都是有人危及性命,他大漠十八峰只是让小和尚偷看了女孩儿洗澡?”

江一刀心喜独子活命有望,心绪极佳,道:“嗯,龙二兄此言有理。但知空大师总得陪我们下山走一趟才好。我总是觉得是知空大师跟咱们开这个玩笑。”龙游海道:“那也是。”霍金南微笑道:“日久自明。咱们这便告辞罢。”

金光宝寺众僧虽然人人会武,但精深如知空、知虚者却凤毛麟角,何况方丈被挟持,无计可施,只得让出路来。明生道:“你们若敢动我师父一根寒毛,需想想我寺中近千名弟子!”霍金南笑道:“在下等对知空大师好生相敬,哪里敢有触犯之心?”

三派正要离去,忽见一群中老年僧人奔来,一名老僧道:“谁敢动敝寺方丈?”正是知字辈十六僧。加上知空、知虚二人,便是当年的十八罗汉。

霍金南心下一突,拱手道:“在下有礼。在下等对知空大师决无冒犯之意,只不过若不行此下策,恐怕难以下得了山。请众位大师慈悲!”

当先一名僧人知玄比知虚脾气更火暴,骈指喝道:“放了方丈,饶你们不死!”知空急道:“你们怎么来了?”苦于他穴道被点,使不出内力,声音被嘈嚷之声盖住,十六名罗汉僧全然没有听到。霍金南高声道:“众位且稍安勿躁,我们听知空大师一言!”七嘴八舌一阵纷纭之后,到底静了下来。知空大是焦急,对十六僧埋怨道:“我让你们看护那地牢,你们怎么来了?”

知玄道:“方才有一名圆字辈弟子来禀,说方丈有难,让我们急速相救。我们……”知空恼道:“只怕大事不好!你们速速回去,莫要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十六僧还待再言,知空怒道:“速速回去,不得迟缓!”方丈法旨下来,十六僧焉敢不听,当即奔回。

知空忧道:“那地牢距此近二里,不知还来得及吗?霍堡主,请解了老衲穴道,老衲去过后山,定当好生护送众位下山便是。”

霍金南心头狐疑,问道:“大师的意思是?”知空道:“那暗中之人所送的密信只怕句句是真,只不过到后山行刺邢无方的便是他自己!”他的智慧之目明镜之心此时突然来到,失声道,“不错,就是刚才那个小和尚,是他把将解药放进……快快,此人原来并非被震得跌过来,却是自己……此人武功高明之极……快解了我的穴道!”他焦急之下,不免语无伦次。当此关头,霍金南也没了主意,若是万一弄错,这神僧穴道一解,再也无法制住,到时三派之人恐怕无一能得以顺利下山。江一刀冷冷道:“什么密信?有谁见了?”

知空焦急无计,大声道:“金光宝寺弟子听了,明生、明智率罗汉堂弟子把守山道;知虚师兄,你率达摩、传经两堂弟子赶赴后山地牢,不要放走刺客!”众僧得令,各奔职岗。程思思又是兴奋又是害怕,跟着知虚等奔向后山。行了不到一里,却听前头的僧人叫道:“贼人,莫要走!”人声大起,人潮急涌。程思思大急,她轻功极是不弱,这时哪里还顾得了是不是露出马脚,脚下急掠,冲向最前。却见前面五六十丈处,一名和尚背着一个满头乱发的青袍人,向左抢了几步,见来者众多,又向右抢了几步,仍见大批人截来,仓皇之间,扭身蹿进树林之中。

众僧高声道:“贼人进了静心林,莫让他走脱了!”随即追进树林。

那假和尚正是邢志昂,他虽然武功高明,可金光宝寺僧众呼喝传讯,树林四周皆堵上人来,他又背了一人,无法施展绝顶轻功,眨眼之间,被四下里堵住。众僧围成一个三丈方圆的圈子,便不再上前,只纷纷叫道:“你走不了啦!”“赶快束手就擒!”

邢志昂将那乱发青袍老者放在地下,哈哈大笑道:“来,我邢氏父子跑是跑不了啦,你们谁先上来送死?”那青袍客正是邢无方,手足系着铁链,双腿好像残了,斜卧在地上,叫道:“我儿!生子如你,爹死亦瞑目。我罪孽深重,你不要管我了,自己去吧。”邢志昂道:“爹,自我五岁起,隔了二十年才见到爹爹,我哪里能自己走?今日咱们一起死了便是!来,哪位先上,快快进招!”众僧见他神情狰狞,一时竟无人敢上。邢志昂又道:“怎么不上来?”一名年轻僧人踏出半步,却又迟疑不前。邢志昂忽然弹足一踢,呜的一声,一根枯枝疾射而至,正中那僧人面门,那僧人一声惨叫,扔了戒刀,双手掩面跌翻在地,扭动不止。邢志昂作势又踢,那僧人身边的几名同门吓得一齐闪避,邢志昂影子一闪,掠回邢无方身边,手中已多了那把戒刀。

邢无方道:“好啊,你这招仙人渡练得有七成火候了。你能照着一本口诀图本练到如此地步,那是相当不错了。爹没残废的时候,也只比你强一成。”邢志昂道:“是啊,孩儿无日不想聆听爹爹教诲,可惜苦思不得。”随即将那刀放在一边,拉着父亲双手,满面笑意,却是泪花晶莹。

邢无方道:“你妈妈呢,她好吗?”邢志昂垂头道:“妈妈一年之前……一年之前便已……自刎身死,她临死时告诉孩儿,让我放心来找爹爹,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

邢无方呆了一呆,忽然仰天长啸。他武功已失,啸声并不激越,但其中悲愤伤痛之情,大是刺动人心。程思思只觉得鼻管一酸,不觉流下泪来。却听身边有几名僧人低声宣佛。

邢无方双拳捶地,腕间铁链哗哗作响,好像是妻子突然死在眼前一般。

此时邢无方乍闻噩耗,不胜悲痛,想起妻子的种种好处来,问道:“你妈妈骂过我吗?”邢志昂流泪道:“没有。妈妈只是说,爹爹……爹爹过于骄傲了,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然二十年前,任他五派联手,也不能奈何爹爹。”邢无方笑道:“她居然没有骂我,她居然没有骂我!”喃喃迭迭,几近痴狂,蓦地大声道,“她为什么不骂我?我作恶多端,连累得她一生受苦,她为什么不骂我?”不知为什么,程思思听得心如刀割,想起父亲程一容对自己说过的关于邢无方的断断续续的故事:

“邢无方横出江湖,无人能敌。他若是听到谁有点名气,便要找谁比武。他比武又不是分出胜负即止,而是一定要分出生死。一时西北武林人人自危。彼时西北武林新崛起四个门派,正是风云堡、马帮、大漠十八峰、聚友庄。这四派都接到了邢无方的战书,可均谦言婉词加以推托。那时听说邢无方已经给金光宝寺的知无法师下了战书,便共同推选风云堡年轻的堡主霍金南前往商洽。五个门派于是定是计策,要将邢无方制住,为西北武林除一公害。那一日知无法师如约来到双翅山蜻蜓峰上,哪知两人只斗了不足七十招,邢无方便一掌将知无法师震倒,大笑声中,便扬长而行,想要下峰。本来我们前面商定好的,知无法师与邢无方一战,如若胜了,那自然再好不过,如若败了,便等这疯子下峰之时发动突袭。谁知无法师忽然叫道:‘小心,有埋伏!’邢无方大惊之下,跃回知无身边。我们知道无法再隐蔽行迹,只得现出身来,将他团团围住。邢无方见我们有这么多人,而且他曾下过战书的四名高手也都在,也有些怕了,他将知无扶起,右掌印在他背心上,说道:‘法师救了我。来,我背你下山!’他自是想以知无法师为要挟,得以全身而退。知无法师叹道:‘邢施主,众怒难犯,你路到尽头,贫僧无法点化于你了!’说完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掌震断自己心脉。邢无方自知再无可要挟,放下知无,便先向我出手。邢无方一招扭断了我的左手。那邢疯子的武功真是令人想都不敢想。他浑身浴血,却依然不见力怯,又斗了小半上时辰,五派之中只剩下三十余人,聚友庄只来了五庄主与六庄主,全部战死;马帮损失也极为惨重。此时,金光宝寺仅剩的十八名和尚结起一个‘十八罗汉阵’,邢疯子再也不能支持,终于被现今的方丈知空和尚一掌拍倒。大伙儿见终于打倒了邢疯子,高兴之下,没一个能站得起来。大伙儿说这人太恶,该当乱刀分尸。知空和尚却拦住众人,说什么要将此人火化,超度他的灵魂升天悔悟,免得化为恶鬼,再来为害众生。邢疯子是他打死的,自然是他说了算。”

程思思以往听这故事时只觉得这“只求一战邢无方”可怕之极,现下这故事的主角便在眼前,只不过手足俱残,而且加以铁链。这故事的主角本来与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他的儿子,竟然便是“邢志昂这个臭小子”!

程思思看着缓步上前的知空、霍金南等人,心头忽然狂跳起来,她预感到二十年前那个故事即将重演,但主角却换成“邢志昂这个臭小子”!

她好像料定了自己的一生将会很痛苦,原因便是“邢志昂这个臭小子”!

知空一挥手,知字辈十六僧围上前,加上他自己与知虚,依然是当年十八罗汉的阵营。龙家十四龙太子、风云堡九名、马帮二十余强手环伺,再往后便是近千名金光宝寺的僧侣。

邢无方道:“好孩子,你扶爹爹坐起来。”邢志昂依言扶起,邢无方道:“你方才说你妈妈说我‘过于骄傲’,这话可半点儿也不错。骄傲为人生大敌,你须得牢牢记住了。”邢志昂眼含泪花,心道:“我记住又有什么用?咱爷儿俩去了阴世,这人生信条便再也用不上了。”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有生以来,从未得到父亲教诲,此时虽知马上要死了,可还是觉得父亲之言是究一生经验而聚,字字如金,足可令自己“朝闻道,夕死可矣”了。

邢无方又道:“一个人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与天下为敌。当年我若不是骄傲自负,孜孜以求打遍天下无敌手,便不会酿成这等人生大错。”

知空忽道:“善哉善哉,今日居士已经有所醒悟,可喜可贺。”

邢无方向他瞧了一眼,乱发下透出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笑道:“知空老和尚,你时常给我说什么善恶因果,其实我仍是不懂,白费了你一番心思。”知空叹道:“邢施主毕竟已知道贫僧的一番心思。”邢志昂怒道:“知空大师,你将我爹爹囚于地牢,加以镣铐,折磨了他足足二十年,如今还要取笑他吗?”

知空叹道:“阿弥佗佛,小施主武功智谋,均为罕见,只不过自小仇恨充于胸膺,乃至目中之物,失其本色,耳中之音,失其原声。贫僧惟求佛祖神力,化解小施主心中原业,还本真世界于汝,还自然之声于汝。”邢志昂冷哼一声。邢无方道:“好孩子,你却是错了。若非知空老和尚救我活命,我焉能活到今日?若非他锁住我手脚,纵使我已经残废,难道不能自尽?”邢志昂奇道:“他拿锁链锁了爹爹,居然是为了防止爹爹自尽?”

邢无方笑道:“这老和尚行事古怪,当真让人弄不明白。他让我活着,时常来念经给我听,我却只是骂他。”邢志昂道:“他害爹爹,心中有愧,自然絮絮叨叨念经忏悔。”邢无方摇头道:“孩儿,决非如此。”随即脸上显出沉思之色,忽然向知空道,“和尚老朋友,你说你要点化我,究竟是为的什么?你图的是什么?”

知空也怔住了,二十年来他只求能化解邢无方心中戾气,至于所为何图,从来就没有想过,想了一想,喟然道:“和尚念经拜佛,无非是为寻求正果。倘若贫僧能借佛法宏力,使得居士心中安宁,岂非功德无量?”走上前来,虚掌承心,眼望邢无方,目光大有期冀之意。知虚等担心方丈遇危,跟在后面。知空道:“你们且先退下。”

程思思心下大喜:若是邢志昂出其不意擒住知空,岂不就可以全身而退?随即向邢志昂大打眼色。邢志昂却哪里发觉?她焦急之下,不由“喂哇”叫了一声,如同哑巴发声,假意跌倒,到底引得邢志昂看过来。程思思双手微动,指一指知空,左手抓住右手,猛地一拉。邢志昂好像明白过来,脸露喜色。却听邢无方道:“我一生之中,只觉得对不住两个人。一个便是令师兄知无法师。当年在蜻蜓峰上时,知无法师说我路到尽头,他已无法点化于我。二十年来,我每有思及,便心中不安。”

知空道:“善哉!心中不安,便是心在岐路。欲去恶从善,难免思量徘徊。知无师兄法力高深,智慧通达彼岸,非贫僧敢比。”

邢志昂心里十分矛盾:到底动不动手?他早怀了必死之心,倒不怕知空武功了得,而是看他木讷的面容上满怀慈悲之情,竟然不忍心下手。

知空又道:“不知居士第二个对不住的人又是谁?”他致志于化解邢无方心中之魔,听他说出“对不住人”的话,正所谓关键时候,突然看到希望,心中之喜,实不亚于沙漠探险者发现绿洲炊烟、屡屡落第者见到金榜题名。

邢无方道:“我第二个对不起的人,便是我的妻子。我自知得罪的人太多,仇人终于要找上门来,对我下不了手,对她、对我们的孩子却总有可乘之机。因此,她虽是下嫁于我,却从未有过妻子的名分。可她给我养大了这个孩子,并用我留的武功图谱,教给他一身武功。为了让这孩子救我,她自尽身亡。”知空叹道:“阿弥佗佛!顾檀樾这分苦心,确是令人敬佩。只不过,她这番作为,究竟偏离我道。是好是不好,那也难说得很了。”邢志昂大为不平,却见邢无方若有所思,半晌叹道:“和尚老朋友说的甚是。”

知空道:“居士明白了吗?”邢无方低头想了一会,摇头道:“好像明白了一些,又好像全不明白。”知空脸露喜悦之意,说道:“性体空寂,我法俱遣,情执尽空,得无所得。诸法缘生,未见本性,逐相而转,迷而不觉。”

邢无方神情迷惑,摇头道:“我更加不懂了。”知空道:“无明明,不灭灭。善哉。”邢无方呆滞无语,状若痴傻。

霍金南等自从知道邢无方还活着,便大为不安,虽然亲眼见到他手足俱残,仍是觉得只有杀了他才能安心,自然,那个“暗中之人”——邢无方的儿子更加留不得。听知空与邢无方啰嗦不清,皆大感不耐。霍金南望一望江一刀,江一刀心领神会,叫道:“知空大师,与这魔头还有什么好说?你便是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什么的,他也永不会领情!”

知空赞道:“善哉,江帮主知道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佛家典故,那就不必老衲多费口舌了。令公子急待解药,霍堡主之夫人急需解救,各位这便去罢。”龙游海高声道:“你这老和尚好不糊涂!俗话说得好,放虎归山,遣患无穷。你老尚假慈悲装好人,我们可不敢奉陪!姓邢的跟我们的血海深仇就算我们忘了,他自己也永远忘不了,这魔头的儿子更加忘不了,只有杀了他们父子,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金光宝寺众僧虽不满他们对本寺方丈的不敬之态,可也有大半觉得他们所言实在有理。知虚道:“方丈师弟,养虎遗患这四个字倒很是在理,请师弟裁决。”知空微笑道:“师兄岂不闻若有菩提心,如龙冠宝珠,众邪莫敢犯。金刚宝坚硬尊贵,无物可比,无宝可比。设若碎裂,不失金刚之形,未缺金刚之名。”知虚呆了一呆,合什道:“阿弥佗佛,多谢方丈点拨。”众僧皆似有所悟,念念有辞。忽然间一人道:“和尚无儿无女无妻无亲,怎么会知道我们这些俗人的担心!”一人飞掠而至,如矫龙行空,刀光闪亮,向邢无方刺到,正是江一刀发出绝招“风云变色”。

邢志昂脸色剧变,拾起那把戒刀,便要迎战。却见十六名罗汉僧单手护胸,口中念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右手均向外一翻,江一刀忽然如同撞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上,“砰”的一声,竟弹回原地。霍金南摇头叹道:“罗汉阵法,似比二十年前又厉害了不少。”龙游海虽自诩阵法第一,见状却也脸色煞白,嘿了一声,说道:“好,我姓龙的知道斗不过和尚们,这便告辞。姓邢的爷们,你们大可将姓龙的全家灭了!”掉头便走。江一刀、霍金南知道今日绝杀不了邢氏父子,相继掉头,准备下山。

邢无方喃喃道:“灭你全家?我灭你全家又做什么?无明明,不灭灭……哈,哈哈哈,我懂了!哈哈哈……”知空大喜,正要说话,却听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没了声息。邢志昂大惊失色,叫道:“爹爹,爹爹!”扑上去抱住邢无方大力摇撼,却见他脸上带着一种大欢喜,却是一动不动了。邢志昂哭道:“大师,大师,我爹爹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知空蹲下身来,伸手在邢无方腕上一搭,叹了口气,说道:“邢居士已经脱离人世苦厄,适往彼极乐世界去了。”邢志昂大恸失声,知空道:“邢居士劫难已满,从此永享安乐,小施主不必悲伤。”佛家视死为圆满,认为俗人痛哭亲人去世,那是不明白死之含义。

邢志昂想到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爹爹,却连半个时辰都不到,爹爹便已离世,自己在世上终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自哀牵动哀亲,哀亲引发自哀,哭得昏昏欲死,忽觉身边另有一人跟着嘤嘤哀泣,睁眼瞧时,正是小和尚打扮的程思思。邢志昂道:“你为什么也哭我爹爹?”程思思哭道:“不知为什么,我看着你哭,就也想哭了。”知空等僧认出她便是害惨明业的“大漠明珠”,却也未再加责难,只奇怪一会不见,这妙龄少女怎么变成了一个小和尚。邢志昂顿觉人世之中,毕竟还有一个人关心自己,刚刚哭麻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哭声反而更大。

后来嗓子渐哑,只听到众僧咒声仍然未停,知空与之商议道:“邢居士在金光寺居住了二十年,与我佛缘法非浅。老衲想将邢居士骨殖葬于这牛角山上,请问小施主意下如何?”邢志昂六神无主,哭着答应道:“全凭大师安排。”知空道:“可是有一件事颇教人为难,依寺中规矩,该当火化,按俗世规矩,便是土葬。小施主可在意这些么?”

邢志昂心想若非这老僧善良悲悯,自己与父亲定会死于霍金南等人手中,可笑自己曾将这老和尚当作最大的敌人,这等大恩,当真无以为报,向知空跪倒,连磕了三个响头,想要说话,嗓子却像是堵住了,只点了点头。

当日夜间,邢志昂与程思思都留在金光宝寺之内,邢志昂为父亲守灵,程思思便在一边陪着。邢志昂想到自己与这姑娘相识是先从偷看她洗澡开始,没料到她对自己竟然一见钟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哀然道:“你去休息罢。”程思思想让他愉快一些,摇头道:“我不走。若是我走了,牛头马面来勾你的魂……”一语未完,忽然察觉到这话糟糕之极,便赶紧咬住话头。邢志昂道:“牛头马面来勾我的魂我也不去,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小尼姑……”也觉得这话在父亲尸身旁说出大是不该,赶紧住口。两人忽然感到羞怯,默默低下头去。第二日,金光宝寺众僧帮着葬了邢无方。邢志昂虽然早知道是要火化,但真看到火舌将父亲尸身吞没时,仍然哭昏过去。

中午时知空法师布置素席,可邢志昂哪里能咽得下去,不愿拂方丈一番好意,勉强吃了几口,与程思思辞别众僧下山而去。

五 情丝青丝

到得山下行了不久,却见洪双奇等六峰寻到,他们最担心程大当家之爱女有事,见到只不过是扮成了个小尼姑,均放下心来,问起缘由,程思思将原因讲过,连邢志昂如何设计捉弄风云堡、马帮等事都说了,只略去捉弄自己这一节不提,众人听得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虽知这邢志昂便是二十年前“只求一战”邢无方的后人,但见邢志昂与程大小姐甚是亲密,哪里还有人不识趣提这些陈年老账?

程思思邀邢志昂同往大漠十八峰营寨。邢志昂悲喜交加,当即答应。一行人分乘了六匹骆驼,往北进发。程思思失去“雪狮子”,却得到如意郎,相比之下,得大于失,心下甚是欢喜,只因如意郎新丧之中,不敢过于将欢乐形于颜色。大漠十八峰营寨去牛角山并不遥远,骆驼脚程又快,两日工夫,已经到达。程一容见到邢志昂,大是意外,只不过只程思思一个女儿,平素视若掌上明珠,哪里舍得惹她不快,当夜安排筵席,为邢志昂、六位兄弟接风洗尘。大漠十八峰无一缺席,只程思思剃着光头,不好意思与众位叔叔同席,没有露面。众人已皆知邢志昂为大小姐的心上人,又见他打扮得僧不僧俗不俗的,但长相英俊,均颇有好感,劝酒请箸,很是殷勤。有几位不知底细的心里暗暗嘀咕:“大漠明珠果然名符其实,竟勾得这个和尚还俗,做我大漠十八峰的称意女婿。”

当夜邢志昂饮得大醉,不知何时睡去。朦胧中忽然感到一阵冷气,好像是爹爹前来告别。邢志昂惊出一身冷汗,机伶伶醒来。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屋外灯光明亮,喧闹未歇,却是大漠十八峰人人酒量甚豪,兀自斗酒正兴。邢志昂摇了摇头,心道:“我酒量怎么这般小了?”在床上坐起,正怔忡间,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轻微之极,到了门边,便停了下来。

邢志昂忽然觉得不对,提起内力,凝神倾听。只听一人低声道:“程兄,你先进去。”邢志昂辨出这人声音,不禁大吃一惊:“是霍金南,他来做什么?”程一容好像很是犹豫,低声道:“未免不大光明罢?”霍金南道:“这小子武功高明,你我均非他对手。今日你不杀他,他日他必杀你。”程一容的声音低声道:“好。”这二人说话声音都极低,平常之人便是在他们身边也不一定听到,可邢志昂习得绝技,施展“捕风捉影”绝顶功夫,竟是将这几句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他心念转动,飞掠回床上,装作酩酊大醉,口鼻之中鼾声阵阵。却听屋门开处,一人走进,正是程一容,轻声道:“邢公子,邢公子,你睡了吗?”邢志昂呼呼大睡。程一容又道:“外面你洪二叔他们还想叫你接着喝酒哪……”忽的自身后抽出一柄利剑,向邢志昂胸前插落。

邢志昂身子陡然离床而起,右掌啪的正中程一容手腕。程一容满心杀人,却是毫无防备,长剑脱手飞出。他未料到邢志昂武功竟如此高明,情急之下,转身夺门。邢志昂追上一步,伸指点他后心。程一容右足倒踢,快得异乎寻常。怎奈邢家传下的“搜异秘技”实在是超乎想像,邢志昂一招“野藤缠松”,将程一容绊倒在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将起来,挥掌向他面门拍去。程一容惊恐之极,叫道:“好样的!”邢志昂手掌甫及程一容面门,不知怎的,一下心软,叹道:“你到底是思思的爹爹。没有了爹爹,心里可有多不好受?”封了他背心大穴,扔向床间。却在此时,只是嗖嗖异响之中,眼前白光闪烁。邢志昂心下大惊,知道这是霍金南的飞剑绝技,黑夜之中,更难提防,这时候自小为救爹爹苦练的功夫显出神奇,只见他身子一团,手臂暴长,一阵急舞,那二十四柄精钢小剑居然只有把擦破左肩,余者全部接下。

邢志昂大怒道:“有来有往,尝尝少爷的手段!”手中小剑倒射回去,霍金南急外抢,却终是慢了一步,十余把小剑透背而入,摔倒在地。

邢志昂只觉得左肩伤口痒麻难当,知道这飞剑是煨了毒药,不敢迟疑,抢出门厅。迎面只见一人一刀劈来,却是江一刀。邢志昂急转身形闪开,怒道:“放虎归山,究竟谁是虎?”却听另一人接口道:“便是你!”乃是龙游海到了。龙游海自知武功不行,不敢上前,对洪双奇等人道:“程大当家让他杀了,快杀了这小子报仇!”

邢志昂左肩伤口的痒麻之意向下延伸,又惊又怒,知道自己如若恋战,就算能杀了江一刀、龙游海,也杀不光大漠十八峰,何况远处人影晃动,连十四龙太子也准备布“奇正北斗阵”了。当下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展开绝顶轻功,向外便奔。有人迎上,他便脚下一闪,不与争斗。灯火中只见他如同一只惊巢的蝙蝠,仓皇而去了。

不知奔行了多久,天色已然朦朦亮,忽闻水声淙淙,一条小溪在曙色中闪着银光。邢志昂扑上前去,俯身痛饮一场,稍感心火淡去。

他抬起头来,却见前头一座山峰极是眼熟,定睛一看,却不是牛角山又是哪里?原来他一夜急奔,竟又来到这里。正呆呆间,却听当的一声袅袅不绝,却是金光宝寺晨钟之响,随着山里的轻风悠悠传来。邢志昂忽感到是这钟声是那般亲切,喃喃道:“收下我,收下我……”踉踉跄跄向山下走去。

三个多月后的某一日,知空方丈正给邢志昂讲课。这一日讲授的是心经,当讲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时,邢志昂神色茫然,隐有凄凉之意。知空合卷罢讲,邢志昂惶然道:“方丈大师,弟子可是朽木不可雕吗?”知空叹道:“朽木固然不可雕,然而掩入云天的劲松孤柏,亦是难雕之极。非是不可,实则若非天工神技,雕之可惜。贫僧并非不留你,实则你红尘夙缘未尽。”邢志昂拜道:“弟子已看破红尘,请方丈大师开恩,收下弟子罢。”知空只是摇头叹息。

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小沙弥进来道:“禀方丈,寺外来了一名游脚尼姑,说要见邢居士。”知空点头道:“该来自然来,该去留不住。邢公子,跟我来吧。”两人来到山门之前,却见树下站着一个俊俏尼姑,勾着头怯生生向这里看,一见邢志昂,脚下一滑,却又立即站定,低下头去。这尼姑除了“大漠明珠”程思思,还会是谁?

知空松开邢志昂手掌,微笑道:“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但愿公子无论遇到什么,都能心存善念,不枉老衲一片殷切之意。”转身回寺里去了。

程思思快步上前,两眼定定望着邢志昂,眼圈红了。邢志昂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程思思闭上眼睛,沁出两滴晶莹的泪。

邢志昂伸手摸着她的光头,微笑道:“我的头发长出了两寸多长了,你怎么一点也没长?”程思思嘿嘿笑道:“我又剃了。”

她有一日忽然发现了一个道理:“情丝就像头发一般,越短越硬,越长越柔。”于是两个月来她剃了六遍头。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因此她又悠悠补充了一句,“可是它又会长出来的。唉,这头发啊,是永远也不会剃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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