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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安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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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缺

NO.1

离开黑水集不过十里左右,天突然开始阴沉下来。翻滚的乌云低低压下来,仿佛要将大地整个吞噬掉。

北安大侠于吉安憨头憨脑地抬头望天:“快下雨了。”许久没说话的女神捕谢小雯美丽的大眼睛一转,白了他一眼:“你的反应真够迟钝的,都落到脸上啦!”她的话音未落,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好似筛豆子。于吉安心头一颤:这位小姐不会打算在初春的夜里冒雨前行吧?

幸好谢小姐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一声令下,于吉安赶忙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他的脑子里禁不住开始浮想联翩:在那些浪漫而暧昧的故事中,男女主人公流落到荒郊野外,总会遇到一场暴雨;暴雨之后,两人总能找到一个山洞或是破庙避雨;在山洞或破庙中,女主总会因为衣服被淋得精湿而冻到不行,这时温柔体贴的男主就会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根绳子来,用自己的衣服搭成帷幕,说:“小姐,如果信得过在下,不妨……”

然后……然后……是不是总会发生些什么呢?

天遂人愿,于吉安在密密的雨帘中居然真的找到一座破烂的土地庙。他不禁一阵兴奋,招呼着谢小雯钻进去,殷勤地在遍地尘灰中清扫出一块落脚之地,还生起一堆火。谢小雯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于吉安紧张地搓着手,在心里措辞。一定要真诚,他想,还要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以免对方害羞……对了,应该上哪儿去弄根绳子呢?

他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嘶嘶声响,转头一看,登时呆住了——谢小雯的身上缓缓升腾起一片白色雾气,竟然是在用内力将身上的水分迅速蒸发掉。于吉安登时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身边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美丽女子会有这等可怕的纯阳内力。

他心中一阵惊叹,一阵自惭形秽,突然间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下子一发不可收拾,连续五六个喷嚏一同爆发。“把衣服脱了在火上烤烤吧,”谢小雯悠悠看他一眼,“当心着凉,别拖我后腿。”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别害羞,以你的资质,没人会对你感兴趣的。”

娘的,又被羞辱了。于吉安愤愤地想。

于吉安和谢小雯是在四天前认识,并被迅速捆绑到一处的。

此事完全是源于一场意外。当时于吉安正在老家北安镇的天客楼上摆酒,为两位发生龃龉的武林客说和。那是铁剑门掌门宋磊和独行刀客易无天,两个原本的匆匆过客却因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把个小小的北安镇搅得鸡犬不宁。于吉安号称北安大侠,如果连个小镇治安都维护不了,怎当得起一个“侠”字?于是他自掏腰包,在天客楼摆了一桌酒,好说歹说地把两位爷拢到了一处。

江湖中人,一时的意气之争根本不算什么,把话说开了就好。片刻之后,三人把酒言欢,谈得不亦乐乎,到了激动处互相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话题转着转着,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近年来在江湖中覆雨翻云的血魔堂。这算是老生常谈了,血魔堂仗着下毒手段天下无双,已与正派为敌多年,势力越来越大,便是七大门派也不敢轻易去招惹。然而酒这玩意儿最能乱性,三杯猫尿下肚,什么顾虑畏惧全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多行不义必自毙!”易无天一拍桌子,震得满桌杯盏碗碟叮当作响,“咱们正派人士就当联合起来,铲除这颗毒瘤!”站在一旁的小二听到响动,担心地瞧了一眼,却也不敢上前制止。这些玩刀弄枪的人物可是惹不起,上次就有个倒霉的店伴被人切掉了耳朵。

宋磊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戳:“说得好!自古邪不胜正,纵然他们势大,难道我们联合起来还比不过他区区血魔堂?只要七大门派振臂一呼,我铁剑门一定追随其后,万死不辞!”于吉安在一旁听得好不感动,正想跟着发表两旬豪言壮语,突听旁边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要是他们不振臂一呼,是不是你们铁剑门就要当缩头乌龟了?”

宋磊大怒,扭头一看,说话的一个形貌粗鄙的中年汉子,一身包得金光灿灿,恨不能一只手戴六只金戒指,就是个毫无修养的暴发户。宋磊想想,以自己的身份和这种人计较实在犯不着,于是转回头去无视。

不料那汉子得寸进尺,自顾自道:“如今这年头,什么大侠豪杰,不过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摇旗呐喊的货色……”宋磊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右手按住腰间铁剑。那汉子还是若无其事地坐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江湖中人,受到如此待遇,怎能不拔剑?于是宋磊拔了。他的剑样式古朴,实则锋锐,也算是把名剑。但名剑刚拔出一半,就忽然不动了!

于吉安知道不对劲,抬起头来,只见宋磊面色古怪,呈现出婴儿般的红润,目光却一片呆滞,像是死鱼眼睛。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宋磊便如同一株被伐倒的大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直到鼻子在地板上撞歪了,膝盖都未曾弯曲一下。

易无天霍然跳起,拔出腰间镔铁刀,向那汉子当头劈去,对方却安安稳稳地坐着。眼见刀锋就要切开那人头颅,易无天的动作却一下停顿了,刀尖距离对方的头皮不过一指宽。这人倒真是胆大,始终纹丝不动!

接着易无天也倒下了,和刚才宋磊的方式几乎完全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仰面倒下的,背后的于吉安措手不及,被他一块带倒。

死人了!伙计们一个个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哄而逃,掌柜的也缩到柜台后,将天上地下的神佛念叨了个遍。杀人者倒是不慌不忙,把自己面前的酒喝光,才慢慢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了。待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掌柜的这才敢钻出来。扯着嗓子大喊:“杀人了!快去报官!”

一片混乱中,易无天的尸体被翻到一边,一直被压在他身下的于吉安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青钢剑。他倒也不是在故作姿态,实在是方才易无天倒下时,无巧不巧正撞中了他胸口的穴道,令他浑身酸麻,此刻才能动弹。

当然,那人早已走了,于吉安看着眼前的两具尸体,一时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大着胆子检视了两人尸身,发现都已完全僵硬,皮肤上隐隐透出古怪的暗红。他就算再笨,也能想得到这必然是一种致命的剧毒,而下毒者、那个看上去很扎眼的暴发户,一定是血魔堂的人。

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我们三个是一块的,他为什么没杀我呢?我会不会也中了毒,只是暂时还没发作呢?想到这里,于吉安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NO.2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庙里不断拥进避雨的路人。还不到下半夜,一个小小破庙已经塞进十多号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要发生点什么,无异于痴人说梦。于吉安叹息一声,收起不安分的念头,在火堆旁蜷成一团。被火烤干的衣服带着暖烘烘的热度,很容易令人困倦。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坐起来,对一旁冥思的谢小雯说:“睡了没有?”谢小雯睁开眼,不耐烦地扫他一眼:“我告诉过你二十多遍了!那毒是中者立毙的,你挺到现在还没死,就说明你完全不为其所侵,啰唆死了!”

于吉安尴尬地低声嘟囔一句:“敢情吃了那桌菜的不是你……”谢小雯冷冷说:“虽然你体质古怪,很可能百毒不侵,但身上总不能没有穴道吧?麻是麻烦了点,但我不介意把你点到不能动,再捆在马背上带到京师去。”于吉安慌忙摇手:“我介意……我什么都不说了还不行么?”

谢小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于吉安郁闷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娘的,又被羞辱了。

那天官差到来的时候,于吉安兀自手足冰凉、气血不畅。他有一种感觉,某些尚未觉醒的毒素正在他体内快意游走,将他的躯体烧成一具空壳。他甚至隐隐觉得胸腹间有些发热发痛,紧张之下竟没注意到,今天来的官差并不是本县的。

那官差仔细察验了两具尸体,回过头来看到于吉安,不觉一怔。

“你没死?”那人问,声音清脆,居然是个女子。于吉安也是一怔,抬头一看,眼前人竟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但眉眼中隐含煞气,显然绝非善类。“没死。”他脱口而出,才发觉无论是问题或是答案都蠢到妙不可言。女官差皱皱眉头,继续问:“这桌菜,你吃了多少?”肯定不少,于吉安想。岂止是不少,这桌酒席是他掏腰包请的,心里难免会有点肉痛,因此趁着两位大侠推心置腹的当儿,往肚子里猛填了许多。

“我……我吃了一些,”他有些迟疑地回答,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每一道都吃了?”女官差追问。于吉安看了看桌上。一个弹丸小镇最好的酒楼,做出的好菜不外乎就是些鸡鸭鱼肉、煎炒烹炸,更何况我们的北安大侠决不挑剔,能下肚的都动了筷。

女差官摇摇头:“这可就奇怪了……”“奇怪啥?”于吉安忙问。“这桌上一共十一道菜,里面被下了五种不同的毒,每种都是血魔堂二等以上的毒物,外间根本无药可医。为什么这两人死了,你还活着?”于吉安听到前一句,苦胆都要被吓破了,再听到后一句立刻愣住了。是啊,眼前两人的尸体都硬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女官差不再多言,一把捉住他的手掌。她的手柔软细腻,于吉安禁不住心里一荡,正欲想入非非,突然中指指尖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这女官差不知用什么工具刺破了他的指头,然后用一块棉纱取了一滴血。

十指连心,于吉安痛得叫出声来。女差官毫不理会:“明天中午之前,不许离开北安镇,随传随到。”“你谁啊到底?”于吉安终于忍不住发作,“我干吗要听你的?”“谢小雯。”对方只说了三个字,于吉安却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头也耷拉下来。

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居然就是当下京师最红的女捕头,或者说女魔头。别说一个区区的北安大侠,便是北安巨侠,也惹她不起。

谢小雯袅袅婷婷地下楼而去,风中飘来一句话:“对付这三个废物竟然要一气用五种毒,血魔堂也太不懂得节俭了。”

娘的,被羞辱了!北安大侠于吉安恨得咬紧牙关,待那背影完全消失后,才敢狠狠一掌拍到桌上。

第二天中午的消息,对于吉安来说,可谓吉凶难测。那些毒的确随着酒菜进入了他的体内,并存留在了血液里,但奇怪的是,他就是半点事没有。

“这说明你的血液与众不同,”谢小雯说,“也许我们能从中提炼出克制血魔堂的药物。所以你赶紧跟我回京师,马上就走。”她的口吻既非命令,也非强迫,倒像是在描述一个“今天的太阳很红”这样的客观事实,根本不给人任何驳回的余地。

“我说不去,能行么?”于吉安绝望地问。

“你说呢?”谢小雯温柔地一笑,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于吉安却眼前一黑,只觉得眼前走过的所有人脸上,都印刻着“倒霉”二字。

NO.3

每一个少年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过做大侠的宏大理想,于吉安自然也不例外。自从六岁时为抢一窝鸟蛋被北安镇刘财主的儿子痛打一顿后,他就无比渴望成为一位威震四方的侠客。直到十二岁那年,他终于决心离开家门,为了出人头地开始闯荡江湖。

他一路走一路回头,好容易翻过一座山,等再也望不见北安镇,才觉得自己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一些,可随即就陷入茫然:我该去哪儿呢?

要想成为大侠,当然必须投名门,拜名师。他想起自己从偶尔来往北安镇的行商那儿听到的名词:少林、武当、昆仑…一都是当今江湖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于是他守在大路旁,试图拦截路人,向他们打听这些门派的地址。

这一天他一共拦了十四人,前十三个都骑着马呼啸而过,其中两人还狠狠给了他一鞭子:“滚开,小屁孩儿!横在路中间,找死啊!”未来的北安大侠那一刻被抽得泪水涟涟,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也消失得只剩下一丁点了。他决定再去拦最后一人,倘若这人也不理他,就立刻转身回家,将学武的梦想永远封存在心底。

幸好第十四人及时出现——一个背后背剑的年轻男子。于吉安刚一招手,他就停了下来,和蔼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屁孩儿。“请问……你知道少林派在什么地方吗?”于吉安怯生生地问。男子先是一怔,眼中随即掠过一丝笑意:“当然知道。”“你能告诉我吗?”于吉安顿时兴奋起来。

“你过来,我指给你看。”男子从身上取出一幅地图。于吉安乐颠颠地凑过去,可还没等他看清地图是啥颜色,就觉得背心一麻,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吉安悠悠醒来,只觉得身体一阵阵的难受,忽而冰冷,忽而滚烫,耳边隐隐听到几个人正在低声争执。

“你下手怎能如此之重!他不过是个小孩子!”

“万一他真是六合童子怎么办?那魔头专爱扮作小孩偷袭我正派中人,我嵩山派一向以谨慎为先,七师弟这么做也没错。”

于吉安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敢情自己是被当作一个叫什么六合童子的魔头,莫名其妙地挨了打。他心中一阵委屈,脑子里嗡的一声,又晕了过去,那些人后面说的话就都没听到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于吉安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树丛中,肚子上还盖着条毯子。他的身边除了随身的包裹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石块压着的纸包。他支撑着站起来,只觉得全身虚弱乏力,其他倒没什么不舒坦,于是放下心来。打开那纸包一看,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片,好像是银票,面额五百两。

五百两?!

这数额可真是相当不小,足够一户穷人家吃喝好多年的!正是因为如此,于吉安把银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却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

最后他终于决定,找一个最近的钱庄,去验验银票的真假,于是把银票往怀里一揣,迈步就往前走,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等他定睛一看,差点给吓得尿了裤子——之前袭击他的那个嵩山弟子此刻就躺在地上,双目直直地瞪着天空,咽喉上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小血点,成了僵尸。再看周围,还有另外五具尸体,与那人的服色相近,也都是同样的死法。

过了好久,于吉安才感觉到双腿可以行动,于是他开始狂奔,直到把那些死人远远地抛在身后,才敢停下来拼命喘气。可是他已完全搞不清方向,只好踩着起伏蜿蜒的大道随意前进。还好,他跑着跑着,终于找了一座钱庄,怯生生地把银票递上去,并做好了充分准备被当成骗子暴打一顿。那柜台伙计显然也不相信这么个小屁孩能拿出五百两的银票来,把银票拿进去验了老半天,但结果却证明——那果然是张真票!

就这样,于吉安做梦一般捧着五百两的银子离开了。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银子,更别提亲身拥有了,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不过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好心人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刚刚拐过一个街角,他的后脑勺就重重挨了一下,等他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装银子的包袱已经不知所终。就这样,一个史上最短命的富翁重新变回为一名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光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但失去的银子已不可能再哭回来。在秋日萧瑟的阳光下,他坐在街头发呆,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为什么一定要跑到外面吃了这么多苦、却连江湖的门在哪儿都找不着呢?为什么不在北安镇安安稳稳地长大、娶妻、生子,做一个平凡人呢?

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平日里偷偷积攒的零用钱还在身上,却只够吃上几天的烧饼。是夜寒风大作,无路可去的于吉安混在一堆乞丐中烤火。反正身上只剩下那么丁点钱,他索性掏空了买了两只烧鸡,和乞丐们一同大嚼,这个慷慨举动得到了全体乞丐的极大赞赏。他们拍着胸脯说,于吉安只要跟着他们要饭,保证能过得很好。于是第二天,于吉安便在丐帮小弟子的接引下,正式加入丐帮。无论怎样,这总算是他踏入江湖的第一步。

然而他资质平平,虽然在拜入丐帮后,四处拜师学艺,也肯下功夫苦练,可在武学上却始终难有作为。眼看在外面飘了有年头,可在江湖上依然混得好似一块肉靶子,最终只能郁郁回到老家。

幸好北安镇是个偏僻的小地方,除了一个经常在街边耍拳、卖大力丸的癞子,别无其他人和武林沾边。于吉安那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俨然是当地屈指可数的高手,且他为人又好管闲事,某一日大显身手,打跑了几个流窜至此的蟊贼,于是乡老们敲锣打鼓送来一块匾,上面“北安大侠”四个大字金光闪闪。一开始,于吉安还要推辞,可想来想去,却还是收下了。大侠终归是大侠,光听起来,就让人心花怒放、如沐春风。

“原来你就是这么个大侠啊,”难得和于吉安闲聊的谢小雯瞥他一眼,“我说我一向自认见识广博,怎么从没听到过你这号的……”于吉安的老脸憋得通红,幸好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倒也看不出来,正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突听庙门轰的一声向内倒下,十七八个人一拥而入。

仔细一看,进来的人个个奇形怪状。为首的一个小老头看起来干枯瘦小,可是张口一喝,居然能震得破庙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直掉。“都滚出去!”他喝道,“给我家公子腾个地方!”在他身后,两条大汉抬着一张软榻,上面躺着个看不清面目身形的人,估计不是伤员就是病人。一股浓浓的药味随风飘散过来。

这庙地方虽小,可这位浑身药气的公子一人就占掉全部空间,未免有点霸道。果然,一名坐在火堆旁的年轻车夫忍不住了:“这么大的地盘,凭什么要我们出去?”这话刚说完,他眼前一花,那老头已经欺到他身前,轻描淡写地一指点在他胸口。他的人当即向后飞出,重重撞在土地爷爷的塑像上。一阵稀里哗啦后,塑像成了碎片,车夫也昏死过去。

于吉安方才听见那老头说话,早已按捺不住,眼下又见他出手伤人,更加怒火中烧,登时从地上跳起。他虽然武功平平,但早听说谢小雯的武艺非凡,何况方才她还在自己眼前露了那么一手纯阳内力,因而心里并不十分担心。可身边的谢小雯却纹丝不动,抬头看他一眼:“你要干吗?”于吉安几乎要叫出来:“我要干吗?身为捕头,你难道不管吗?”“捕头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谢小雯仍然稳坐不动,“要是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插一手,正经事儿就别做了。”

于吉安这才知道,原来这不叫正经事,可是什么才是正经事呢?

眼看着身边的其他人都畏畏缩缩地溜着边向门外逃,那伤人的老头举目四望,看到还有人不滚蛋的,手一挥,手下人立即上前驱赶。

“那是京师世家、自幼身体瘫痪了一半却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谢小雯又发话了,“此人一向这么霸道,不过有我在,他们也不会得罪你,安静呆着就行了。”于吉安点点头再摇摇头,看着那些无辜的客商被打得杀猪一般地叫唤,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谢小雯将手一摊:“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去管管,你不是自号北安大侠么?”她有意将“自号”俩字念得极重,于吉安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挖苦?他咬咬牙,心里想:拼了!从腰间拔出剑来,大步迎向敌人。

这一战的具体过程不必赘述,事后北安大侠自己也从未向他人提及。总而言之,当他浑身疼痛地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雨也已止息。金色的阳光从空空的门洞照射进来,一阵潮湿的泥土气息钻入他的鼻端。

于吉安勉强支撑着爬起来,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好像都被敲散过,然后再胡乱拼接到一起。他用手摸了一阵,确定零件都在,这才略微放心。只是衣服又脏又破,浑身遍布青肿,佩剑也断成两截,未免太不符合一代大侠的形象。

庙里的其余人都走了,只剩谢小雯坐在他身旁,看上去精神饱满,毫发无损。于吉安心中一阵怨怼,强忍着火气问:“他们走了?”“天刚亮就走了。”谢小雯答。“这公子徽到底是什么人?”于吉安愤愤问。“什么人你就甭管了,同在京师,好歹他也要卖六扇门点儿面子,”谢小雯轻松地回答,“给,这把剑是他们赔给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白挨这顿打啊?”于吉安恨不能把谢小雯揪起来暴打一通。“我只是好奇,你这大侠究竟有几斤几两,”谢小雯耸耸肩,“事实证明,你的武功不咋地,倒是挺经打的。”挺经打的北安大侠狠狠瞪了女捕头一眼,唉声叹气地爬起来,当先走了出去。尽管不断地被谢小雯羞辱,他仍然极有大侠风度地将她的行囊背在背上。

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结伴同游江湖,这种事于吉安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只是没想到,最后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实现。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巨大,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

NO.4

屈指算来,离开北安镇已有十来天,自己却仍然没什么中毒反应,于吉安总算是放下心来,却又开始担心起别的事了。

“你说得没错,”谢小雯说,“我们会把你倒吊起来,全身扎满针,每天烟熏、火烤、水淹、鞭打,研究你的体质……当然我们也可能把你关进一间无论温度、湿度还是通风、光照都无懈可击的密室,每天喂给你最好的饮食,再配上十七八个大夫和十七八个美女。隐了每个月抽掉几次血,一次抽足三分之一,你简直就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于吉安面白如纸:“你别吓我了行不?我再也不问了!”但尽管不问,距离京师越近,他心里的恐惧就日甚一日。从眼前这个漂亮女捕头的行事作风中,他已经能够隐约猜到京师中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只是这番重新踏入江湖,滋味毕竟不同。少年时于吉安颠沛流离,在江湖上饱受了种种欺辱,可如今他好歹顶个大侠的名头,还狐假虎威地跟在著名女捕头的身旁,那感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不同在重遇裘金玉时变得尤其强烈。当时,两人刚刚踏入兴城,正要寻找落脚的客栈,于吉安忽然发现眼前的街道十分熟悉。于是,他在记忆驱策下信步前行,十年后再一次来到了大兴镖局——十年过去了,大兴镖局的门脸比之当年破旧了许多,放在门口的两尊石狮一个掉了耳,一个缺了爪,彰示着主人家的败落。

于吉安在门口转来转去,不知该不该进去,却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支小小的镖队来。于吉安看看镖队的规模,便知道保的必定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押镖的镖头骑着一匹寻常白马,跟在镖车后面,于吉安一眼就认出,那是裘金玉。许多年不见,她已老了许多,面上再不复昔日青春洋溢的神采,就连眼角的皱纹中都蕴满着愁苦。

裘金玉也一眼认出了他,一下呆住了。于吉安望着她,万千滋味涌上心头,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应该打个招呼:“金玉……你好。”裘金玉低声说:“好久不见。你近来可好?”“我……挺好的!”于吉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他身上的旧衣服在破庙里被撕烂了,已赶制了一身新的,而那帮至今不知身份的恶客赔给他的剑,比他以前三十铜板一把的青钢剑好多了。如今在夕阳的映照下,北安大侠俨然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裘金玉一时间有些自惭形秽,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于吉安也颇觉尴尬,想了想,又问:“徐矮子……啊,徐云阳还好么?你不是嫁到四川去了,怎么回来了?”裘金玉眼圈一红:“我已经……已经离开他了。别提了……”于吉安“啊”了一声,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然后才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一上来就着急着问徐矮子:“那个……老镖头还好吗?”裘金玉神色更加黯然:“我回来之后,他就去世了。”于吉安手足无措,更加找不到话说。

两个人沉默地对立了一会儿,直到谢小雯出现。“还在磨蹭什么?”谢小雯很不满意,“客栈我已经找好了。”然后她看清眼前这一幕微妙的场景,立马很识趣地离开。

于吉安如释重负:“她叫我了,我得走了。”裘金玉轻轻点头:“她叫你了……她是谁呀?”于吉安听出她话里的味道,正准备解释,但念头一转,决定处理得暧昧一些:“我的……朋友,谢小雯,京师名捕。”裘金玉“嗯”了一声,两滴眼泪慢慢落了下来。

“会老情人了?”谢小雯嘴里叼着筷子,一脸讥嘲。于吉安刚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听了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你可真厉害,”他嘀咕着,“不愧是干这行的。”“从你俩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谢小雯将筷子一扔,“一个欲说还休,一个热泪盈眶……”“谁热泪盈眶了?”于吉安不打自招。

不过说起来,站在裘金玉的面前他倒真感觉有些鼻酸。

十来年前,于吉安从丐帮出来,带着一身的粗糙功夫,好容易谋到份差使,便是在大兴镖局做镖师。其时总镖头裘万里见他武艺平平,人又不够干练,本来不想招他。可裘万里的女儿裘金玉却见他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心生同情,在父亲面前好说歹说,这才把他留下。

大兴镖局十年前还是北方知名的大镖局,平日走镖绿林好汉往往会给点面子,所以这份差使倒也不算艰难。于吉安和裘金玉时常会被安排在一趟,渐渐的有些说不清的情愫开始萌发。裘万里虽然对于吉安的家世不甚满意,但他中年得女,对女儿一向千依百顺,也就默许了。

这本来应当是一段顺理成章的姻缘,假如徐云阳不出现的话。但事实上,徐云阳的出现顿时将于吉安的所有憧憬彻底粉碎。

徐云阳是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于两人面前的。那一趟镖共有三万两银子,数目不多不少,裘万里安排了一名经验丰富的老镖头带着两人同去。进入四川地界后不久,镖队就遇上一群悍匪,看起来对镖银的兴趣固然很大,对裘金玉的兴趣只怕也不小。

于吉安奋勇上前,交手不过三招就被一刀砍伤胳膊,倒在地上。青城少侠徐云阳就在此刻现身,大展神通赶跑了劫匪们。救下了裘金玉。

于是于吉安的美梦到了梦醒时分。青城派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徐云阳贵为青城掌门之子,虽然个头矮点,武功家世都不是于吉安这样的穷小子可比的。而且他讨好女人的本事更令于吉安望尘莫及。

故事的结局是,裘金玉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徐云阳,仿佛全世界除了于吉安一个人,其他人都很快乐。而这个不快乐的年轻人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老家,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那块“北安大侠”的牌匾上。

夜里,于吉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回想起过去种种,心里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他记得那时常听到徐云阳的名头,有一半都在说他的风流倜傥与喜新厌旧。尽管于吉安老早就预料到了,可当他当面听裘金玉说已经离开徐云阳,心里仍是一阵阵的难受。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日同谢小雯离开兴城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眺望,但隔着曲里拐弯的巷陌,却再也无法看到大兴镖局的大门。

NO.5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老头临死前嘱咐自己的儿子:“你日后拿着我的遗产做点小生意,但是切记不许开酒馆,不许开客栈。”儿子茫然问:“为啥不行?”“那些江湖客没事儿就在这俩地方打架!”老头吹胡子瞪眼,“这生意是人做的吗?”

“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于吉安喃喃道,“走遍全城,居然找不到一家吃饭的地方。”说话时是正午,两人已经来到越州府。此处算是一座大城,街道上不断可见身佩兵刃的武林中人,看来似乎是有什么集会。

既然是大地方,自然应当遍布饭庄酒肆。但两人沿路而行,发现所有酒楼都被砸了个稀烂,官差们忙忙碌碌,一家家询问惨况。

谢小雯掏出腰牌,招来个官差问了两句,回身来一摊手:“听说凡是有点门脸的都被砸干净了,或许我们还可以钻小巷找个小铺子。”“怎么回事?”于吉安问。“说是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二话不说动手就砸,砸完了马上撤离,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谢小雯说得轻描淡写。

眼看着身边,一堆伙计们忙忙碌碌地收拾残局,掌柜们欲哭无泪地蹲在门口,倒是激起了于吉安一股跃跃欲试的侠义心肠,但看看谢小雯“如此小事不屑出手”的神情,心想还是不要开口触她霉头为好。谢小雯看出他的心思:“倒不是我不管,而是越州府不同北安镇,是个大地方,自然有管事的人。我若是贸然插手,就是抢同行生意,日后怎么混?”

话虽如此,看来谢小雯对这样的恶性事件还是颇有些兴趣。两人找到一个小面点铺,谢小雯往身上揣了几个包子便匆匆离开,临走前扔下一句话:“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就回来。”于是于吉安乖乖坐在原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谢小雯的“一会儿”体现出极大的弹性。没事可做的时候,他只好用嘴和胃来消磨时光。他已记不清吃了几碗面、几笼大包,等到谢小雯回来时,只见他满嘴油光,斜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之所以要斜坐,是因为肚子实在撑得难受,根本无法端坐了。

“你还在?”谢小雯问,表情有些诧异。“你叫我等你。”于吉安答。

谢小雯呆了一呆,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扑哧一笑:“你这人还真是……老实啊!”自两人相识以来,这大概是谢小雯说话最和颜悦色的一次。于吉安摸摸头,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小雯说,“这个月初三,城里要召开武林大会,据说各大门派都会参加,共商对付血魔堂的大计。今天已经初一,也就是过两天的事。”“武林大会和砸酒楼有什么关系?”于吉安不解。“据说是各大酒楼商议好,武林大会期间将免费为正派人士提供食宿。”谢小雯道。“所以血魔堂的人把酒楼都砸了作为警告!”于吉安恍然大悟。“不止酒楼,还有客栈,不过我已经联系本地同行找到了住处。”谢小雯一点都不担心。

于吉安轻叹一声,艰难地撑起身体,跟随谢小雯离开。

一名当地捕快领着两人来到一家并未遭受血魔堂茶毒的小客栈。三人在大堂闲聊,于吉安忍不住开始痛骂血魔堂,心想要不是他们,也不会害我吃了一下午包子,到现在肚子还疼。

那当地捕快听了哈哈一乐:“这事倒也不能全怪血魔堂,说起来还得怪那些正派人士。”于吉安大感困惑:“为什么?”那捕快一笑:“你想想,那么多武林人士真要白吃白喝白住,得花多少银子?那些老板掌柜们怎么舍得免费招待?”“可是他们……明明是自己提出来的啊?”于吉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他们得罪不起啊,”捕快拍拍他的肩膀,“敢不主动提吗?稍有怠慢,搞不好哪天自家酒楼就被一把火烧个干净……”“等会儿,等会儿!”于吉安越听越觉不对劲,“你说的是名门正派,还是地痞流氓?”捕快仍然是笑嘻嘻的:“就目前而言,两者没什么本质区别。不对,还是有区别的。地痞流氓我们可以管,正派大侠我们还真惹不起呢。”

那捕快离去后,于吉安还坐在大堂里,脸上阴晴不定。谢小雯倒是恍如不闻,回房安歇去了。于吉安等了一会儿,估计她已睡着,便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其实他并不是想做什么,只是心里憋得难受。

天气正一天天转暖,夜色带有一种干燥的温和。月亮缓缓升起,将银辉洒遍城市,但城市还远未熟睡,尤其在这武林大会的当口,不安分的武林中人四处乱窜,搅扰着夜的宁静。

于吉安走到城西一处废弃的跑马场,只见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不由好奇地走上前去——一个巨大的火堆旁围聚了四五十号人,男女老少、环肥燕瘦。人群中央,两个人正在火光映照下起劲过招,观众们则在高声喝彩。这样的场面,自从回到北安镇后于吉安便不曾见过,回想起少年时流浪江湖的经历,他看得隐隐有点热血沸腾,不禁停下脚步。

但见场中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不一会儿已有四五人轮流败下阵去。其中一个敛锋道人站在场边喘息不止,面色煞白,左腿不断渗出血水,显然受伤不轻。于吉安心中一阵隐痛,借着火光看了看圈里新上来的一人,这一看,直令他有如遭受雷击,站在当场半天不能动弹!

时隔十年,他竟然又见到了徐云阳。此时的徐云阳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然而他的面孔英俊依然,和裘金玉令人心酸的苍老相比,显得格外风度翩翩。于吉安越发肯定,是他抛弃了裘金玉!

十年不见,徐云阳的剑法更加纯熟老辣,此时如闲庭信步,三招两式就打发掉三个对手,引来一片喝彩。

看着昔日情敌如此风光,情场失败者的心里肯定不会好受,于吉安自然也不例外。他正转身想走,忽听场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来领教徐大侠的高招。”那声音十分婉转清脆,于吉安忍不住看了一眼。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裘金玉:一样的苗条身材,一样美丽中透出泼辣的脸蛋,一样倔强好胜的眼神。他毫不怀疑,徐云阳也和他有同样的感觉,这点从徐云阳的表情中就可以判断。

“这小妞是谁?长得真不错!”人群中有人小声发问。“鄱阳帮主独生女莫烟雨,鄱阳湖十三水寨的弟兄都对她虎视眈眈,别妄想了……”

“去你的!你说她年纪轻轻,能胜得了徐大侠么?”

“徐大侠年纪虽不大,功力却深厚,这么个小女子,估计不是对手。”

“你们错了,”于吉安忍不住打断他们,“她一定会赢,一定会赢!”

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他也不再多言,那些陈旧的记忆慢慢在头脑中显现,带着呛人的尘土气息,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那时候他总是固执地认为天道酬勤,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济世救民的大侠,裘金玉嘲笑他两句,他便会不高兴;而徐云阳,无论裘金玉说什么,脸上总会带着宽容的微笑。

那时候他日夜勤练武功,裘金玉要他一同游玩,他总是说没空;徐云阳却总会骑着那匹神骏的红马,裘金玉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时候他从金华走镖回来,给裘金玉带回了两条好大好油的火腿;徐云阳却会很随意地说,我前些日子随家父去了趟东海,在海滩上看到星星点点的贝壳,猜想你一定会喜欢,就给你拣了些最好看的带回来。

那时候他和裘金玉的武功差不多,每次两人试手,他从不肯丝毫相让,气得她好几次流下眼泪;而徐云阳,深得青城派真传的徐云阳……

一阵雷动的叫好声打断了于吉安灰蒙蒙的思绪,他抬眼一看,场中胜负已分。徐云阳依然潇洒,一袭白衫上连一粒灰都没沾上,但他却含笑抱拳,声音响亮:“莫姑娘家学渊源,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反观莫烟雨,一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样子。但当她听到徐云阳认输的话语,嘴角仍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这笑意随即转为羞怯的脸红。

又一个中招的。

于吉安看着这个仿佛少女版裘金玉的明媚女子,无奈地叹息。

NO.6

关于“侠”这个字眼,不同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理解,就算于吉安做北安大侠有年头了,却也没弄明白什么才能叫做侠。不过有一点他一向很肯定,所谓侠者,行事一定要光明磊落。但现在他,既不光明,也不磊落。

他正蹑手蹑脚地跟在以莫烟雨为首的几名鄱阳帮帮众身后。按理说,眼看比武结束,他应当回小客栈去,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一直带着隐约的不安。这不安是由徐云阳带来的,仿佛那张英俊的面皮之下,隐藏着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不知不觉,于吉安已跟到郊外,看来鄱阳帮并未在城里寻到住处。

夜已很深了,月亮不知何时隐身于墨黑的乌云后,天地间一片深沉的黑。鄱阳帮一行人走人一片小树林,于吉安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就见前方忽然亮起一片火光,接着响起一声呼喝:“什么人!”

他明白是出了状况,慌忙跟上去缩在一棵树后窥视——树林中突然钻出一帮人,个个手拿武器,黑布蒙面,高举火把,看起来气势汹汹。

鄱阳帮得力弟子袁诚向前跨出一步,高声问:“鄱阳帮路过此处,不知是哪路朋友,未曾拜上,多有……”他“得罪”两字还没出口,耳中猛然听到一缕风声,心知不妙,连忙侧身躲避。噗的一声,伴随着一声惨叫,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弟子已经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对方二话不说就露杀意,鄱阳帮众迫不得已,只能还击,双方迅速缠斗在一起。于吉安手按剑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帮忙。毕竟他连来人的身份都一无所知,万一此事是鄱阳帮理亏在先呢?不管打架的双方有没有美女在阵,看到漂亮姑娘就失去判断力,可不是大侠所为。

于是,于吉安躲在树后不动,眼看着局势渐渐变得对鄱阳帮不利。那位莫烟雨姑娘虽然能“击败”徐云阳,可面对这帮凶徒时却有些畏首畏尾,好在敌人似乎无意伤她,只是分出两人围着她,可对鄱阳帮其他人却是下手毫不留情。不到一顿饭工夫,鄱阳帮帮众或死或伤,躺了一地,只剩下莫烟雨还安然无恙。这时候,于吉安才看出些不对来。无论如何,下手如此狠辣的一方,应该不是什么善类。早知如此,我于大侠应当早点出手,也可以少些杀戮。他却压根没有意识到,以自己的“高明”武功,只怕上去也只是多了一个挺尸的。

此刻,鄱阳帮只剩下莫烟雨一人,但敌人却并不上前围攻,仍然是由两个人缠住她,其他人则叉着手站在一旁,嘴里轻佻地叫个不停。

“这小妞长得不错,留下来给老大做压寨夫人怎么样?”

“不行!这么好的货色,就算是老大,也不能一个人独享!”

莫烟雨听得惊怒交加,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却并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有一个人抖得比她还要厉害。

——那个声音很熟,从语气到腔调都很熟。虽然事隔十余年,于吉安的记忆仍然在一瞬间被触发……

——于吉安捂着流血的胳膊倒在地上,想要站起来却力不从心。身边的同伴一个个被砍倒,甚至趟子手和马夫都未曾幸免。唯一没有受伤的是裘金玉,她一个人惶恐地站着,全无章法地挥动着兵器,攻向围在她身边的敌人。一个秃顶大汉得意地狞笑着,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道:“这小妞长得不错,宰了真可惜!”就是那种口音,与川人截然不同的口音,还有那声狞笑。全部深深刻入了于吉安的脑海,以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时时在恶梦中听到。

对了,那大汉的秃头上有一块伤疤,形状很像个月牙。想到这里,于吉安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探出头去细看。在火光照映下,他很快发现了那块醒目的伤疤。错不了,就是他!

仿佛是时间倒流,近乎相同的一幕再一次在于吉安眼前重演。他很清楚,自己若是现在跳出去,不过是多添了一具死尸,但心中固守的“大侠”准则让他不能视若无睹,然而还不等他行动,一声他更为熟悉的呼喝响起:“住手!”不用看他就知道,是徐云阳。

原来我的梦想就是这样被毁掉的,于吉安想,就是被这么一个说穿了完全一文不值的圈套。我本来不应在小小的北安镇无声无息地烂掉,哪怕头上顶着大侠的光环。我本来应该做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师,过着忙碌而幸福的生活一但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北安镇破败的街道、匾上名不副实的“北安大侠”,还有裘金玉冰凉的泪水。

于吉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无论当年流落江湖被人痛打,还是最近被不近情理的谢小雯一路绑架南行,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怒火。那是一种足以把人整个烧掉的狂怒,此刻正一阵阵地拍击着他的胸膛。

NO.7

徐云阳指东打西,无人能当,很快解决掉这帮悍匪。莫烟雨红着脸向他道谢,眼中放出的光已经大大不对。徐云阳心中得意,表面却若无其事,只是殷勤地提出护送莫烟雨回去。莫烟雨的脸更红,却没有拒绝。

两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别跟他去!”徐云阳听那声音似曾相识,可回头一看,由于拿着火把的凶徒们都跑掉了,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分不清面目。

他向前跨出一步,首先把莫烟雨护在身后,当这个颇具绅士风度的动作做完后,天空的乌云突然散开了一点,一缕月光透下来,于是徐云阳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个人看起来平平常常,身手也只是寻常的矫健,属于那种在江湖上每天都能碰到几十上百个的小角色。这张脸倒是还有点印象,但那印象却并不深刻,好像是很多年前见过的一个人——这人究竟是谁呢?

“请问这位仁兄是谁,不知有何见教?”徐云阳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心中却已动了杀机。对面那人说话断断续续的,不知是天生结巴还是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你,你你……你无耻!”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要说的话,“你骗了阿玉一个人不说,还要骗其他人!”

这句话说得干巴巴的没头没脑,莫烟雨听了只觉莫名其妙,但徐云阳听到耳中却如受重击。一瞬间,他的思绪回到了从前,想起那个含着泪离开他的女子,也想起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他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决定:不能让这个家伙活着离开。

后来,谢小雯对北安大侠于吉安说:“你的运气真不错。”于吉安一头雾水:“不错?什么不错,我差点就没命了!”

“我的意思是,你很难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了。”谢小雯回答。

“什么机会?”

“就你这样的三流人物,居然会有一个一流高手全力来杀你,难道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其时于吉安正在对付一枚茶叶蛋,听了这话,那茶叶蛋整个儿滑进他喉咙里,差点把他噎死。

娘的,又被羞辱了,他近乎麻木地想。

不过谢小雯说得倒也不错。两人的武学造诣本不在一个层面,徐云阳居然能下去如此重手,真算看得起他的。

当时,于吉安脱口一句之后,就见徐云阳立于原地,并无反应。难道他被我一说,良心发现了?于吉安有些疑惑,但随即,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气,这杀气夹杂在和煦的夜风中,显得那么的突兀。

几乎是出自本能,于吉安的身体猛地向下一蹲,就在这一刻,他看到眼前青光一闪,接着头顶微微一凉,几根头发慢悠悠飘落下来。原本和他相隔数丈的徐云阳几乎是一闪身就移到他跟前,随即长剑递出。

他原本算准于吉安不可能躲开,不料这位北安大侠全无大侠风范,用这么一个难看的姿势躲开了青城派的杀招“掷笔惊天”。徐云阳收势不及,剑锋深深插入树干。

尽管如此,于吉安还是被吓得浑身冷汗。他明白生死系于一线,左手撑地,向右方滑出数尺,正准备站起身来,耳听得风声激荡,徐云阳的第二剑已经跟了上来。

这一剑自上而下竖劈,威势更增,于吉安慌乱中拔出剑来,硬着头皮一架。他知道,徐云阳少年时就继承了青城派祖传名剑青云,此剑锐利非常,自己手中的凡铁恐怕抵挡不住,但这时他已没了其他的选择。

“当”的一声,两剑相交,于吉安的手臂一阵酸麻,手中剑果然断成两截。但青云剑的剑势也被阻挡了一下,斩下的速度减缓,于吉安就地一滚,只觉右肩一痛,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以为手臂已被砍了下来。

幸好在地上滚动时,他还感觉到了右臂的存在,这才惊魂稍定,心中居然还有余暇想,那群殴打自己的怪人送的这把剑还真是坚硬,若不是它替自己挡了这一下,此刻别说手臂,只怕连命都送了。

但他至此已是黔驴技穷,再无能力躲避第三下。眼见面前白影一闪,青光亮起,他心知无幸,要闭目待死又实在不甘,咬咬牙,一阵蛮劲发作,不但不躲,反而合身上扑,拼着被一剑穿心,也要恶狠狠咬他一口。

就在扑上去的那一瞬间,于吉安心想:就这么死了,真亏!我还没讨老婆呢……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刻,他脑子里先是掠过了裘金玉的面庞,接着是今夜刚刚见到的莫烟雨,最后居然还有谢小雯……

“好色无滥”,他想,这四个字可以作为我死后的最终评语。

不过看起来,这四字评语需要暂缓使用,因为那一剑居然没将他刺穿。就在剑尖即将触到他身体的一刻,他忽然听到叮当一声碰撞,不知是什么东西飞来,硬生生将青云剑击偏。这暗器倏忽而来,竟没有发出一丁点破空之声,却能将徐云阳的全力一击挡开,看来那发射暗器者的功力,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徐云阳也没料到这必中的一击会被人阻碍,略一愣神,本来打算送死的于吉安已经撞到他面前。他变招倒也迅速,左腿立即踢出,把于吉安踢飞了出去。但两人相距太近,他能感到自己的腿撞上了于吉安的牙齿,大腿上一痛,留下了几道血痕。

几乎是在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背后有人偷袭,回剑一挡,剑锋顿时和一条细长的鞭子缠在了一处。这条鞭子黑漆漆的并不起眼,居然能不被他的宝剑削断,来人显然非同小可。而鞭子上带着的一股纯阳内力,竟令徐云阳的手臂微微一麻。

大凡高手遇到劲敌,总会精神百倍,徐云阳也不例外。就见他招数一变,手上奇招迭出,青云剑几乎成为一团无法分辨的魅影,与对手战得难分难解。然而,刚刚拆过了三十余招,他陡然觉得胸腹间一阵剧痛。

他以为自己是不小心岔了气,一面继续出招,一面暗暗调匀内息,然而越是运气,痛感越强,并且迅速往全身蔓延。他心中大惊,刷刷三剑凶险杀招递出,将敌人迫退几步,同时赶忙从怀中掏出几枚青城派的解毒丹丸塞入口中。但那些丹药丝毫不起作用,烧灼般的疼痛感已经进入他的头颅。徐云阳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他在死亡步步临近时仍旧不知所措:我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NO.8

徐云阳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于吉安完全看糊涂了。他认出了那个跳出来救他的身影是谢小雯,从交手情况来看,两人的功力应该在伯仲之间。但双方走了不过三十来招,徐云阳的身影便开始慢了下来,脸上露出无比痛苦的神情。而谢小雯则借此机会加强了攻势。又走了十余招,她一鞭荡开徐云阳的青云剑,以内力将手中长鞭凝成一束,好似一根棍子,向他胸口戳去。徐云阳终于闪避不开,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于吉安这才敢走上前去:“谢谢你救我一命。”谢小雯从鼻子里哼出来:“半夜三更的在外面乱走什么?真以为我发现不了啊?”于吉安脸上一红:“原来你一直跟着我啊,干吗不叫我呢?”“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如果你打算逃跑,我就把你抓回来打屁股。没想到你不但不逃,反而跑到这儿英雄救美……”谢小雯嘿嘿冷笑。

“英雄救美……”于吉安喃喃重复了一遍,“最后还不得靠你这个美女来救英雄。不过我看你俩开始的时候势均力敌,怎么没一会儿他就不行了?”“那都是你的功劳,”谢小雯回答说,“我那一鞭可杀不死他。”

“因为我?”

“你刚才是不是咬了他一口?”

于吉安的脸更红了:“我……我本来以为死定了,所以只想死前出口气而已。再说我咬他一口哪能就把他咬死了,我又不是毒蛇……”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谢小雯难得地露出了赞许之色:“你虽然笨,可还没笨到不可收拾。”于吉安的汗水滚滚而下:“这么说,都过了那么多天,我的血里还有毒?血魔堂的毒药也太厉害了吧!”“应该是你厉害才对,”谢小雯笑得十分邪恶,“换了别人,都被毒死一百次了。我越来越发现你奇货可居了!”

于吉安装作没听见,走上前验看徐云阳的尸身,真是死透了。真没想到自己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替自己、当然更是替裘金玉报了仇。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莫烟雨哪儿去了?

“我们赶紧逃吧。”谢小雯听他简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后,果断地说。

“逃?为什么要逃?”

“你现在是杀害著名正派侠士徐云阳的凶手,现场目击证人莫烟雨可以提供人证,你血液里的毒质就是物证。而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有合法的理由杀死他,所以你必将受到江湖正义人士的围追堵截。”

于吉安吓得瑟瑟发抖,欲哭无泪。这世道,真是把好人往绝路上逼啊,他悲哀地想。

逃亡的滋味无疑很不好受。谢小雯略懂些易容术的皮毛,给于吉安涂了一脸锅灰,让他看上去像个从深山里跑出来的烧炭工。尽管如此,于吉安仍然惶惶如丧家之犬,每当和骑马佩剑的江湖中人擦肩而过时,总是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以至于谢小雯建议道:“我直接拿绳子把你捆上,当成我的犯人,省得别人一看就知道你犯了事。”

后来,于吉安又开始目不斜视起来,即便是路过武林中人的血腥搏斗,连谢小雯都要忍不住看一眼的热闹,他却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头发丝都不动一下。

“这样看上去像是被我点了穴,”谢小雯若有所思,“不过,路边有个美女,你还不赶紧看一眼?”于吉安正襟危坐于马背上,仍然没有扭头。谢小雯面露佩服:“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等定力……”“不是定力不定力的问题,”北安大侠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脖子僵住了,动不了啦!”

不过于吉安如此小心翼翼,倒也并非没有道理。二人沿途不断听到消息,整个武林都在为于吉安如此胆大妄为、敢于杀害青城派未来掌门群情激奋。尤其验尸结果表明,徐云阳身中多种奇毒,几乎每种都见血封喉。显然,这是血魔堂的邪魔外道们对武林正道的又一次公然挑衅。那个相貌平庸、连姓名都无人知晓的于吉安,想必是血魔堂新近培养出的高手。正邪双方的仇杀虽然一直没有断绝,但徐云阳这种身份的人被杀,毕竟还是很少见的。一时间于吉安成为武林中最当红的通缉犯。

“现在你也挺风光的哦,”谢小雯乐不可支,“没想到你这大侠虽然名不副实,倒俨然是一代邪派高手了。”

“我该怎么办啊?”于吉安目光呆滞,面前的一碗热汤凉透了都没喝几口,“难道这么一辈子逃下去?”

“那可说不好,”谢小雯淡淡道,“既然想在江湖上打滚,就要随时做好受屈的准备。江湖是血与火的领地,每个大中小侠的衣服里都藏着别人看不见的伤口。”于吉安侧过头看她一眼:“所以你选择做个捕快,为了替人洗清冤屈?”谢小雯嗤之以鼻:“国家的法律,未见得比江湖规则清明多少,只不过身在六扇门,有时可以少招惹很多麻烦罢了。”

“我看你不像是怕惹麻烦的人,”于吉安大摇其头,“我听说你是京师办案最不要命的捕头,而且办起案子来无论谁都敢追究……”“闭嘴!”谢小雯喝道,“我的事不用你聒噪,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交给青城派!”

于吉安一愣。两人结伴同行这么久,谢小雯在他心中总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倒影,怎么也看不明白。而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发火,却还是第一次。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定是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心里某一处的伤疤。

第二天,两人继续赶路,大家都绝口不提前事。眼见离京师越来越近,于吉安的心情也略微放松了些。说起来,对于把身体贡献出来研究,以对抗血魔堂,他还是很情愿的,毕竟这是他体现自己侠气的好机会。北安大侠到底有几斤几两,他可清楚得很,若不是发生这么一桩意外,恐怕这名头永远只能在北安镇内叫得响。更何况,眼下自己误杀了徐云阳——尽管这厮罪有应得——还得靠京师专家来替自己澄清。

“你仔细回想一下,这一生有过什么奇遇没有?”谢小雯循循善诱,“比如说,吃了什么奇怪的植物,吞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喝过什么奇怪的水……”“我难道会把地上的石头捡起来嚼一嚼?”于吉安很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说过很多遍了,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很讲卫生的。”

谢小雯皱皱眉头,接着盘问:“那你的武功究竟师承何人?也许你练过什么特殊的功夫,虽然我半点没看出来……”于吉安身子一颤,神情扭捏,吞吞吐吐了好一阵才低声说:“我师父……我师父是丐帮中人。”谢小雯点点头:“丐帮,那也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你师父是哪一位长老?”

“你看我的功夫那么……那么……”于吉安苦笑,“你以为会是什么长老?和你明说了吧,就是帮中的一个无名老丐,因为我资质太差,没人肯做我的师父,只有他收下了我。而且严格说来他也没收下我,只是在临死前留了一本剑谱给我,我的武功都是照这本剑谱自己练的。”

“能把剑谱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假如你不怕脏的话,”于吉安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本黑乎乎的小册子,“不是我不爱干净,而是他给我时就那么脏……”

谢小雯接过那册子,刚刚翻开,就惊呼出声:“孤雁剑?是真的么!”于吉安一呆:“什么真的假的,这还会有假?”谢小雯叹口气:“和你这种没见识的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个昙花一现的青年剑客,以一手孤雁剑法名震江湖,无数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下。但是半年之后,他就离奇消失,从此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据说他是受到女人欺骗,心灰意冷之下就此退隐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师父居然有那么大名头?”于吉安一脸愕然,“那他为何会在丐帮里混呢?” NO.9

于吉安发现一个真理:其实要混入江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叫花子。而天下叫花子都归丐帮管,这么说起来,自己加入丐帮,貌似很有面子。

然而即便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众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于吉安这种毫无武功根基的小毛孩,连一只麻袋都背不上,只能干点跑粗浅拳脚,倒也像模像样。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丐帮弟子并不总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总是处于流动之中,在同一处一般不会呆上超过半年。一直到于吉安已经换过四个地方之后,才有人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同一批人老呆在一个地方,容易培植出自己的势力,那样对帮主的地位便会形成威胁。所以丐帮自古以来都有这样的传统。”说话的是个看上去醉醺醺的老乞丐,一头银白的乱发,脸上布满疤痕,看不清面目。

此人其实并不好酒,但不知怎的,总是一副酒没醒透的模样。此刻,他就像酒后胡言一般,把这番真话吐出来,旁边的几人慌忙喝止,他只是翻个身躺下,充耳不闻。等到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了,他再悠哉游哉地补上一句:“所以丐帮虽然不大容易被颠覆,但想要让上下一心,却也是不可能的。人数众多顶屁用,号称第一,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这老头还真有性格,于吉安呆呆地想。此后,他便开始留意这个酒鬼模样的老头:他发现这人经常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出去乞讨也从不作揖磕头,也不唱莲花落,只是往地上一坐,脸上挂着半醉半醒的表情,过往诸君愿意施舍的请便,不愿意的也决不出声讨要。

平日里弟兄们没事总喜欢互相切磋武艺,老头从不参与,总是一个人靠在旁边打瞌睡,但他大概会点武功。

有一次于吉安误坐到一家布商的门口,那布商算是当地一霸,几个家丁撵将出来,拳脚交加地将他一顿暴打。眼看于吉安就要被活活打死,那老头却突然出现:“你们不就是要打人么,别打这小孩,打我。”

于是鼻青脸肿的于吉安被放开,老头被家丁们按在地上,胖揍了一炷香的工夫。打完之后,这老头居然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慢悠悠挪到另一处坐下,哼都没哼一声。

这是个什么人呢?于吉安想不明白。他打听此人来历,但他好像流动过好几个地方,以至于根本没人认识,而他记录在册的名字“陈新”,多半是个化名。

那时于吉安呆在保定府,正赶上血魔堂迅速崛起的年代,不时能听到消息,某某前辈被谋害了,某某大侠被毒杀了……于吉安心想,那都是高手之间的事,和我这种小角色没啥关系。那怪老丐陈新讥嘲地一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结果还真给他说对了。没过多久,保定分舵就接到密令,要配合华山、峨眉两派的朋友,拔除血魔堂在保定分舵的一个秘密据点。

这一天深夜二更,分舵中的高手们斗志昂扬地去了,其余人等也都聚集在分舵的集会所——城外一座号称闹鬼的祠堂,等待他们凯旋。

可到了三更,二十多个人只剩下两人回来。其中一人刚一跨进祠堂大门就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另一人还能勉强说几句话。“我们上当啦!”他怒吼着,“那两派的人压根就没来!他们……他们来啦!”“谁来啦?”被吵醒的众人莫名其妙。“血魔堂!”他说出了这最后一句,如同绷紧的弓弦突然断裂一般,也倒在了地上。

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华山和丐帮貌合神离已经很久,这起行动不过是华山派假他人之口策划的一次骗局。事后丐帮追查起来,发现讯息并不是由华山派传出的,也只好不了了之。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血魔堂真的来了!这是于吉安一生中第一次和真实的杀戮靠得如此之近。和他以往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不同,血魔堂用的是毒,一种优雅、体面的杀人方法,几乎是杀人不见血。几蓬飞针、几道毒烟,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于吉安仗着身子瘦小,缩到供桌下方的一道狭小缝隙中。他能看到同伴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就像被割倒的野草。地上的尘土被扬起,钻入他的鼻端,令他很想打喷嚏,却不得不拼命忍住。

“何苦斩尽杀绝呢,”祠堂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于吉安立即分辨出是那古怪老丐陈新,“这些人都只是低等弟子,对你们不会有什么威胁。”

于吉安把头略微探出去一点,看见陈新靠在墙上,仍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样子,右手指间夹着一枚毒蒺藜。几名血魔堂子弟面色微变,又是数枚毒蒺藜向他飞去。他不慌不忙,从地上抄起一根寻常的打狗棍,看似漫不经心地挥舞了几下,竟然将毒蒺藜全部击了回去。

这毒蒺藜发射出去时的速度固然很快,弹回去时更是迅若闪电,噗噗几声,全都钉在了自己主人的身上。陈新也随之跃起,身形一晃,已欺到血魔堂众人面前。他手中打狗棍点、戳、刺、削,俨然如同使剑,招式精妙至极,很快将敌人全部放倒。

于吉安正看得咂舌不止,就听祠堂门口传来一声嫩声嫩气的喝彩:“好功夫!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慕容孤雁吧?”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于吉安将视线转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人,看来似乎比自己还小两岁。

这个少年一张脸唇红齿白,看起来好不可爱,神情却颇为阴鸷,带有一种和外形极不相称的干练老成。

陈新听到“慕容孤雁”四字,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这名字……我已经许久没用过了。要说大名鼎鼎,也比不上六合童子吧。”

六合童子?于吉安听着这四个字觉得十分耳熟,正在想着它们的出处。却见六合童子慢慢掏出一个黑色小球,好似小孩子玩游戏一般笑容可掬地抛了出来。陈新却面色大变,一把抓过一张桌子挡在身前。

一声巨响,那小球爆炸后,从中飞出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在场还活着的丐帮弟子和被陈新击倒的血魔堂弟子无一幸免,身上或多或少都中了几针。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们的面色发黑,拼命掐住自己的喉咙,身子扭曲几下,痛苦地死去了。于吉安幸好及时缩回头去,几枚毒针从他的脸旁擦过,吓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果然是血魔堂的作风,”陈新扔掉手中的桌子,桌面上插满了细细的毒针,“为了杀敌,伤害自己人也无所谓。”“谁叫他们碍手碍脚呢?”六合童子嘻嘻一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这帮废物不是我叫来的。何况,就算是跟我来的,要和你交手,身边也不能有任何不安定因素存在。”“你还真看得起我……”陈新喃喃说,“你还是那个独来独往、天皇老子也管不着的六合童子,我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慕容孤雁了。”

六合童子不再多言,双手缓缓探出,左右手指缝间各夹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陈新也扔掉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捡起一把剑。“你的宝剑呢?”六合童子问,“随便从地上捡一把也能趁手么?”陈新伸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早就丢啦。就算没丢,我也没脸再用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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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陈新输了?”谢小雯皱着眉头说,“六合童子武艺高强是不假,可要和昔日的慕容孤雁相比,只怕还有点差距。”

于吉安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都是我害的。我看他们斗得激烈,想起他曾经救过我,忍不住想要去帮忙,但依我的本事哪儿能帮得上什么,反而被六合童子借机利用。他放暗器袭击我,陈新为了救我,中了他一针。六合童子也被陈新反弹回去的一根毒针,弄瞎了一只眼睛,而且差一点被刺穿心脏,最后带着重伤逃走了。”谢小雯长出一口气:“原来六合童子的左眼是这么瞎的,他的武功突然退步也有了缘由。于是陈新剧毒无解,就把孤雁剑法传给了你。不过……如果真的是孤雁剑法,你怎么会这么不济?”

她说到这里,打开书翻了几页,随即合上还给他。“里面的剑招和运气法门都很高妙,”她思考一阵说,“看来应该是真的。”“也许是练而不得其法,”于吉安低声说,“这套剑法是配合独门内功的,共有九重,但我只练到第二重,到第三重就怎么也练不上去了,丹田里总是缺口气,各处经脉剧痛,内息无法流通全身,剑法的威力也无法展现。”谢小雯“哦”了一声,心里隐隐奇怪,却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只是对于这位总是狼狈不堪的倒霉大侠多了几分同情,心里想着:我以后少损他几句吧。

其实于吉安有一点并没向谢小雯说明,就是陈新当时为什么会在临死前把自己的绝学传给他。

那时陈新以深厚内力抑制着毒性发作,也不过是多延一时之命。年少的于吉安在一旁呜呜咽咽地痛哭,后悔因自己一时的头脑发热,害了陈新的性命。

“别难过,其实我早就该死了,”陈新微笑着安慰他,“能苟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他仔细看了看于吉安,轻叹一口气:“临死之前,你能守在这儿,我俩也算是有缘。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面对六合童子还敢站出来的人,这份胆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怀里的东西,就送给你了,希望你日后能有所作为。”

可惜自己直到现在仍然毫无作为,于吉安忧郁地想。江湖像是一扇充满诱惑的大门,门后歌乐飘飘,仿佛有无数美好而辉煌的事物隐藏于其中,但自己总是在门外徘徊,始终不曾真正踏入。如今看来是有了进入的机会,却发现其实武林的华丽外表之下,散发着一阵阵腐臭的气息。

“这件事了结之后,你如何打算?”谢小雯忽然问。于吉安愣了愣,发现自己还真说不清要作何打算。也许自己的血液里真能提炼出对抗血魔堂的解毒圣药,成为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一个月之前,这样的机遇还是北安大侠梦寐以求的,但随着谢小雯走了这段日子,他的心里有些莫名的动摇。“我也说不准,”他犹豫不决地回答,“我发现我似乎不大适合做一个江湖人,也许……回北安镇去做点小生意好了。”

“这可是你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谢小雯看他一眼,“你就这么舍得?”于吉安苦恼地抱着头:“有些事看上去很容易,但人活一辈子,就是未见得想得明白。也许我还不如学你这样,去做个捕快……”“免啦,”谢小雯一颗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我们可不收这么笨的捕快。”

被通缉得久了,于吉安也渐渐麻木,并且发现没名气的好处:人家要抓你,却连你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一路上虽然看来步步危机,实则平安无恙,不日到达京师。

京城是一处繁华的所在,足以让北安大侠眼花缭乱。他本以为谢小雯会即刻带他人衙门,没想到谢小雯却反而不急了:“这一路辛苦,先到我家喝两杯,算是给你洗尘吧。”谢小雯笑眯眯地说。于吉安将谢小雯从头看到脚,直到对方狠狠瞪他:“对不住,我有点不大习惯。”

在他的想象中,谢小雯这等性格的姑娘,居处必然简朴,没料到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座大宅院,高墙红瓦,颇为气派。不等他发问,谢小雯已经抢着解释:“别想歪了,我没收受贿赂,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于吉安羡慕地点点头,心里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武功好,头脑好,人长得漂亮,还能摊上个好爹,回头想想自己,一阵黯然神伤。

待于吉安打水洗干净了脸上的锅灰,谢小雯已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娇艳欲滴,倒似个京城里的富家千金。上来的酒很好,三十年陈的花雕,菜也好,据说那大厨当年也算是川中名厨。北安大侠素来心宽体胖,推杯换盏间,已忘了还有很多正道中人等着要他的命。

这时,厨师上了一盆水煮鱼,于吉安不知厉害,一筷入嘴被辣得面红耳赤。他用清茶漱了口,仍觉得从舌尖到咽喉都火辣辣的疼,泪花蒙眬中,看到谢小雯忧虑地看着他。“不要紧不要紧!”他摆摆手。谢小雯却仍然忧色不减,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拿你的血来做研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要是回去,我也不会怪你……”于吉安怪叫一声:“小姐!你这一路可不是这么说的,等我走到京师了再说一没有你这么玩人的!”“这毕竟是工作嘛,”谢小雯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不过说真的,我越看越觉得你不适合卷入江湖,还是不要陷进去得好。”

这番话深深伤害了于吉安的自尊,他把手一挥,正打算反唇相讥,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刺耳、有如金属摩擦的声音:“小雯,你果然是个好心的姑娘,我一直都没看错你啊。”谢小雯的身子一震,手中酒杯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自打于吉安认识她,还从没见到她如此惊恐。但于吉安自己也同样吃惊,倒不完全是因为谢小雯的反应,而是因为那一股随着声音飘散而来的气味——那是一股药味,虽然很淡,但十分独特,肯定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他慢慢让记忆的河水逆流而上,绕过乱糟糟的礁石,一点点回溯,最后画面定格于一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夜,一座荒郊的破庙,一群霸道的奴才和一个未曾露面的病人,还有那些奴才送给他的那些伤。

“那是自幼身体半瘫但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当时谢小雯说,后来她还补充了一两句,说这人的瘫痪是由于某种重病,这病缠绵至今,以至于他每天都不能离开药物。

这么刺鼻的药味,换了我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了,那时候于吉安想,但这种示弱的话可不能说给谢小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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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药味实在太难闻了,”公子徽怪声道,“换了其他任何人,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可我居然一呆就是四十年,有时候我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那几名曾经把北安大侠揍得遍体鳞伤的打手,此刻就站在公子徽身边,面无表情。于吉安仔细端详了一下公子徽,按他自己的说法,应当只有四十岁,但此时他在于吉安眼中却像是个八十岁的垂暮老者,脸上布满蛛丝般的皱纹,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眼眶深深凹进去。他的目光始终冷冷的如同冰块,没有任何情感,令于吉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找我干什么?”他壮着胆子说,“我又不是医生。”“可能你还不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公子徽的嘴角扭曲一下,似乎是在笑,“我的身子不是由于生病才变成这样的,而是因为中毒。那是我刚刚三岁的时候,我家一个大仇人下的毒。他打不过我爹,就处心积虑通过我来报复。这毒的威力决不在血魔堂之下,事实上我后来甚至求助过血魔堂,但由于毒性深入脏腑,他们也无能为力。本来有一颗叫做若木灵丹的丹药,也许可以帮我解毒,但我花了几十年也没找到,不得不另想其他办法。”

于吉安的心头一阵狂跳,开始有点明白了。他扭过头去看谢小雯,却发现谢小雯在公子徽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低头垂首立在一旁,仿佛一个忠实的仆人。不知为何,于吉安心里微微一痛。

“你别怪她,”公子徽淡淡说,“我从小供她吃穿,授她武艺,再让她进人公门,为的就是身份方便。不过,今天她让我有一丁点失望,”他话锋一转,“她竟然会劝你离去,虽然是到最后关头才说。”

谢小雯的头垂得更低,似乎恨不能把身子缩成一团。于吉安却仍然死死盯住她:“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交给公子徽,什么对抗血魔堂,都是骗人的鬼话?你那么骄傲,原来不过是假象?”

谢小雯不答,于吉安也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倒是公子徽哑然失笑:“你这人果然与众不同,到了这时候,还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不错,她本来只是办案,发现你之后才决定把你交给我。那天晚上打你一顿,也是为了在你晕倒之后,在你身上试验二十六种不同毒药,以便确定你的体质。我本来打算当场就把你带回京师,但那个害我终身的大仇敌恰在那一刻出现,我为了追他,只好让小雯一个人把你带回来。”

“我有一个很好的炼药炉,为了得到它,我当年灭掉了百草门满门一百三十七口人。如今把你放在里面,用你百毒不侵的血液,一定可以炼出药来,解除我四十年的困厄。”

于吉安已经顾不上恐惧了。无论谢小雯怎么逃避他的目光,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一种发自内心的失望笼罩了他的全身,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以至于即将被扔进炼药炉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一名随从轻而易举地制住他,如老鹰捉小鸡般把他拎了起来。经过谢小雯身边时,他尽量把头转过去,想要看谢小雯最后一眼。谢小雯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于吉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眼泪,但很快,谢小雯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片激荡的风声,从声音可以推断,那是谢小雯正在驾驭她的长鞭。但随即他又听到一声闷哼,以及身体倒地的声音。

“你以为我手足瘫痪,就无法动武?”公子徽叹息一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当不存这样的侥幸之心。你竟然舍得为了这小子拼命,难道你爱上他了不成?”于吉安一惊,只觉得心跳加速,有些不知所措,谢小雯却已冷冷回答:“和他无关。既然你已开始怀疑我,迟早我都难逃一死,还不如和你拼了。”于吉安如释重负,心里想,死到临头还嘴硬,这才是谢小雯。

现在,于吉安和谢小雯被一根非丝非革的绳子捆在一处,以谢小雯的武功也挣不开。于吉安只觉得背后靠着的躯体软绵绵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悠悠传来,这又让他不禁开始想入非非。在那些美丽的江湖故事中,男女主角被绑在一处,难免会生出一些尴尬和一些同病相怜;倘若最后两人逃脱了,多半会产生点微妙的感情。如果这一次能够不死……正想着,谢小雯低喝一声:“把爪子收好,不然就剁下来!”

于吉安慌忙把双手费力地拢成拳,暗骂自己:你这白痴,分明是她害了你,你还老想着她做什么!但服下除了胡思乱想,也没有其他事可做,谢小雯都被制住了,以他北安大侠的本事,逃脱的可能性为零。

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两人被带到了炼药房,里面已经燃起了熊熊炉火。既然这味“药”如此珍贵,公子徽自然要亲自监督。两个炼药童子起劲地煽火,炉火越来越旺,于吉安的心却越来越凉。公子徽倒是神情悠闲,坐在软椅上,他的助手们忙忙碌碌,手里摆弄着刀子、钩子、锯子、链子……每一样都让于吉安有种憋不住尿的感觉。

通常炼丹的地方都会非常热,这里也不例外,尤其是对于内力不足的人来说。于吉安的汗水慢慢湿透了衣衫,连带着也弄湿了谢小雯的,死到临头他也顾不上抱歉了。看上去,正在煽风的两个童儿也有些支持不住,其中一个更是身体摇晃不止,几乎就要晕厥。

那夜在破庙里抢先出手的干瘦老头皱皱眉头:“云风这小子今天怎么如此不济?你去替他一下。”这后一句是对他身边的一个年轻武士说的。那年轻武士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童儿恰在此时晕了,他忙顺手托住。

但他的身体就在这一刻僵住了,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古怪姿势。公子徽猛然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快退!”但是已经太迟。那晕过去的童儿猛然睁开眼,以武士的身体作为盾牌挡在身前,探手打出一枚黑色弹丸。

于吉安一惊,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他几乎本能地一歪,将捆在一处的谢小雯带倒,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挡在后面。一声爆炸的巨响后,他感到许多细密的小针扎在了身上,十分疼痛。

当然,这些毒针对于吉安而言,仅仅意味着疼痛,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致命的。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工夫,炼药室里的人便统统倒下了。公子徽从软椅上滚落下来,狼狈不堪,但他在那一瞬间擒住身前的仆人,挡住了所有射向他的毒针。

“六合童子!”他一向冰冷冷的声音此刻变得说不出的扭曲,充满怨毒,“我不把你挫骨扬灰,誓不为人!”“这句你已经说了好几十年,”六合童子微笑着,“我的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果然是六合童子,于吉安想,幸好我这次反应不慢,不然谢小雯就死定啦。但他随即又有点迷惘:我干吗要救她?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拜她所赐么?他继续想,真是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六合童子所救。这个大魔头当年害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嵩山派点了穴,他还杀死了陈新师父——但他却救了自己的命。

就在他思索着这个复杂的关系时,六合童子已经和公子徽交上了手。

多年不见,六合童子的相貌居然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被打瞎的那只眼换了个假眼珠,他的身形依然灵动如鬼魅,在小小的斗室中趋避自如。公子徽则正相反,坐在地上毫不移动,没有瘫痪的左手不停凌空虚点,一缕缕指风激射而出。

“公子徽身上的毒,就是六合童子下的,”谢小雯低声说,“后来公子徽设计把六合童子唯一的爱徒杀死,还把尸体分成数块,抛到不同的地方。可以说,这两个人之间仇深似海。”于吉安心中隐隐有些快意,觉得这样的狗咬狗真是妙不可言,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一战还是六合童子赢比较好,至少这家伙没兴趣拿自己炼药。

不过战局并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发展,公子徽的内力沉厚超出他的想象,而六合童子自从被陈新刺伤后,元气大损,功力已不如以往。两人战了大概一百来回合,六合童子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六合童子要糟,”谢小雯说,“这样我们也要糟啦!”

公子徽继续催动指力,六合童子的身形却越来越滞,看来已有些吃不消。公子徽狞笑一声,陡然间单手撑地,身子腾空而起,化指为掌向六合童子袭去。六合童子的身体已完全在他掌力笼罩下,眼看无法闪避。

于吉安正在哀叹,忽然觉得捆住自己的绳子一下松开了,耳边嗖的一声,一道寒气掠过。正在半空中的公子徽突然身子歪了一下,本来劈向六合童子的一掌中途改向,劈到了于吉安身边。“咔嚓”一声,于吉安就见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锋刃深深地插了进去,直至没柄。

竟然是谢小雯——身上几处要穴被制,并且牢牢和于吉安捆在一处的谢小雯。她竟然不可思议地挣脱出来,并且用一把匕首偷袭了公子徽。

公子徽毕竟半身瘫痪,在空中想要转换姿势躲避,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用掌力将匕首震开。六合童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抛下手中钢针,十指箕张,指尖猛然间暴长,却并不出手。等到公子徽的招式用老、眼看就要落地时,他才霍然前扑,双手变爪直插公子徽咽喉。

公子徽咬咬牙,拼着身体硬生生摔在地上,反手点向六合童子胸口要穴。噗的一声,一道血光溅出,公子徽的咽喉已被生生抓断。而六合童子也挨了重重一指,口中鲜血狂喷,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于吉安等了一会儿,确认这两个凶魔都动不了了,这才敢站起身来。他背后的绳子并没被割断,而是被谢小雯摸到了绳结解开的,他对此表示出万分的不可思议。

“公子徽太自信了,”谢小雯解释说,“只要看到我倒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但他没想到,我为了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年!”

“你太厉害了,”于吉安满脸崇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谢小雯的面上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怎么办?六合童子一向是正派侠士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公子徽表面上恶名不著,其实背地里干了很多坏事,证据也不难找到。眼下公子徽死了,你再去把六合童子杀掉,不但可以洗清你以往的冤案,还能让你大大地扬名立万。你看,要做大侠,有时候真的很简单的。”“你为什么不动手?”于吉安疑惑不已。

“我又不想做大侠。”

于是,于吉安慢吞吞地拔出剑来,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要一剑下去,自己就能亲手铲除无恶不作的六合童子,再揭穿公子徽的真面目,成为武林中的大英雄。而就在一盏茶工夫之前,自己还是个药人,等着被炼化——天上的馅饼掉得如此之大,真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六合童子嘿嘿一笑:“还真是报应不爽,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你手里,我本以为欠你的已算还清,现在看来还得还得更彻底些。”于吉安一愣:“你欠过我什么?”是指杀死陈新么?但当时陈新根本没传自己武功,仅仅是个同门而已。更何况他还提到还过——他什么时候还过了?

六合童子淡淡道:“当年你因我的缘故,全身经脉受损,此生无法修成上乘武功,所以我把天下唯一一枚令人百毒不侵的若木灵丹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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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吉安的思绪恍惚飘回到十二岁。那个一腔豪情的小小少年,一个人踏上了通往江湖的路,却被人一指点中了穴道。而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那一指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成为大侠的希望。当日他听到嵩山派众人的对话,心中恼恨非常,晕了过去,以至于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几句,恰巧被路过该处的六合童子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分明:

“……我嵩山派的点穴手法何其有威力!幸好你功力尚浅,他的命虽然捡回来了,但全身经脉都受了伤,日后已无法修习上乘武功了!”

“嘿,不过是个寻常的乡下小孩,学什么武功?七师弟虽然鲁莽点,也不过是割了聋子的耳朵,没什么大不了。多给他点银子,让他这辈子都吃穿不完,也就是了。”

“说起来,这孩子还算是因祸得福,白捡了_大笔银子呢,哈哈!”

“那当然,我嵩山派乃名门正派,断不可像邪魔外道那样胡作非为。”

“这么说……其实我从那时起就已是半个废人了?”于吉安低声问。

六合童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把他们杀了之后,意外地在尸体上搜到了一枚若木灵丹。这枚灵丹本来属于血手药王乌洱,想必是他们为了对付我,杀了乌洱抢了灵丹。这枚灵丹对我没什么用,可如果让公子徽得到了可就糟了。正好我看你躺在地上,便干脆把灵丹给你服下,让你日后不惧天下毒物。此刻,我决不是想要向你表功,以乞性命,”六合童子的脸上现出一股傲气,“我受公子徽一指,半个时辰之内内力散尽,全身毒质便会反噬,没有若木灵丹,这条命是铁定保不住的。所以你若是一剑杀了我,反而是让我免受痛苦。”

于吉安不答,抱着头坐到地上,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挤作一团,让他头痛欲裂。原来自己的江湖梦,从一开始就已经碎得干干净净,但自己居然始终不知,还在勤奋地修习武功,还在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大侠。

但自己应该怪谁?怪六合童子?怪嵩山派?还是该怪自己压根就不该有当大侠的念头。他想要哭,却发觉其实没什么可哭;想要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似乎整个世界正在片片碎裂崩塌,最后只剩下那块写着“北安大侠”四个字的牌匾,冲着他挤眉弄眼地发出阵阵嘲笑。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药给我吞下?”于吉安怒吼,“也许你一转身,我就被一个强盗砍死,这灵丹不是彻底浪费了?更何况,你难道没有想到,以后你也许会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等着被毒死?”

六合童子想了想,最后答非所问:“最聪明的人,往往死于自己的愚蠢。做人恩怨分明,也就是了。”于吉安点点头:“嗯,恩怨分明,死于愚蠢,你说得不错。”说罢提着剑,大步走到六合童子身前。

恩怨分明,于吉安想,做人的确应当恩怨分明。但什么是恩,什么是怨?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不会被废掉武功,如果不是六合童子,陈新不会死去。但同样的,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也不会造就这样抗毒的身体,如果不是六合童子杀了陈新,自己也不会获得绝世的武学秘笈——尽管自己完全不能修炼。另一方面,今日自己的性命是六合童子所救,但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压根不会沦为公子徽的阶下囚,那么此人对自己,到底是有恩还是有怨呢?

于吉安心潮起伏,脸上阴晴不定,时而攥紧了剑柄,时而又松开。

六合童子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不能爽快一点么?”于吉安又点点头:“好的,爽快一点。”他慢慢提起剑。

六合童子微微一笑,闭目待死。但猛然,他却感觉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强行将自己的嘴分开,随即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灌了进来。他心头悚然,睁眼一看,竟是于吉安在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血液流进他的嘴里。他顿时明白了于吉安心中所想,于是凝起最后一点内息,缓缓出掌,拍在于吉安的丹田上。于吉安顿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你替他把伤口裹好,”六合童子喘息着对谢小雯说。谢小雯忙奔过去,一面包扎伤口,一面问:“你为什么不让他救你?”

“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不过是个废人,六合童子可以死,但不能做废人。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从来不顾别人的想法,只是一心想着自己的侠义。”

谢小雯冷笑一声:“你呢?你给一个注定无法修炼上乘武功的孩子吞服若木灵丹,难道就顾及到他的感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灵丹给他么,你难道真是安着好心,或是觉得内疚想要补报吗?‘恩怨分明’?鬼才相信!”她低头看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北安大侠,慢慢说,“不让公子徽得到灵丹犹在其次,最重要的不过是想表现出你的骄傲和你对名门正派的极度蔑视:看啊,天下无双的辟毒灵丹,人人求之不得的至宝,我六合童子弃如敝屣,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路边小孩。我多么了不起,多么卓尔不群,名门正派多么丢脸啊!”

“为了这点可笑的虚荣心,你糟蹋了一枚灵药,改变了一个白痴的一生,比起那些‘从来不顾别人的愿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侠义的正派人士,你又好到哪儿去呢?”

六合童子面色惨白,沉默半晌,方道:“所以我活该死在这儿。”

“你确定不去领功?”谢小雯一面帮忙填土,一面问。于吉安不答,汗流浃背地挥舞着铲子,直到把两具尸体都埋好了,才擦把汗说:“算了。我早就命中注定没有做大侠的运气,也不想折腾了。”

“你真要回北安镇去,做点小买卖?”

“嗯,退出江湖才是我应该走的路,虽然实际上我似乎并不怎么算踏入过江湖。”

谢小雯的神色怪异,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京师?要做买卖,我可以借给你本钱。这房子挺大的,多你一个不多……”

于吉安看着谢小雯脸上难得的红晕,一时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心里生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念头,最后还是咬咬牙说:“我……我还是先回北安镇吧。”谢小雯轻叹一声,不再多说,看着于吉安慢悠悠推开大门走出去,呆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她终于摇摇头,转身准备进屋。

突然,门却被推开了。于吉安面色煞白地钻了进来,轻手轻脚掩上门,立即转身把门别上。

谢小雯不禁纳闷:“你干什么呢?”于吉安咳嗽一声:“我改变主意了,其实你这里也挺好的,我可以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再另作打算。”

谢小雯满腹狐疑,纵身一跃。攀到墙头往外张望。她一眼就看到了鄱阳帮的莫烟雨,此女全身素缟,一脸杀气,还带着失恋的悲苦,身边跟了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亮晃晃的兵器。

她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墙来,捧腹大笑。

“小声点!”于吉安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浑身都在颤抖,“我一出门就看见他们了,要不是逃得快,差点被看见!”谢小雯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血魔堂新一代的杀手……哈哈哈……”

于吉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道:“别笑了!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么……喂,说好了,我先在你这儿住下了啊,等风头过了再说。”

“要是风头过不去呢?你就一直赖在这儿了?”

“那可说不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大侠,赖在这儿也不丢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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