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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猎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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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雪

一、狐踪缥缈

要在京兆府找到段飞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京兆府虽地处西北,但自唐以降就是著名的商业要道。丝茶西去、天马东来,滚滚黄河临城而过,沿岸百里风情。虽然此时宋辽仍然交战频仍、兵连祸结,京兆府却因榷场通商,依旧商贾货物川流不息,竟透出一股乱世中的独特繁华来。

而段飞,好像就是应着这繁华乱世而出现的。他有时在他的悠哉小坊里,看繁华闹市人来人往,有时会连着几天关门不出现,等到你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泡着一壶茶在得意楼底下眯着眼睛晒太阳哩!说是晒太阳,偏又要支起一把白纱伞——

“这可是京兆府呀,又不是小桥流水的江南,用得着打那么一柄其实也遮不了多少太阳的破伞么!”每到这个时候,他的搭档刀小三就猴儿一般跳出来,猴儿一般地眨巴着眼睛:“都连着下了几天雪了,太阳才这么点点儿大,俺晒都不暖和,你还打伞。”

话未说完,头顶“轰”的一声,落下一大蓬积雪,打在伞上,飞溅开去。刀小三愣了愣,道:“好小子,不说算计人,连天都给你算着了,俺服了!”话音未落,就见路上一个青袍的中年人冲进伞下,抖着衣上的积雪,不满道:“俺不服俺不服!你自家防了积雪下坠,却把雪都弹到俺的值钱衣袍上来,俺一百个不服!”

来人一口溜溜的京城官腔,却偏要学刀小三“俺”来“俺”去的,刀小三听不顺耳了,一把抓住那人胸前衣襟,道:“你是什么人,敢在小爷的地盘上生事?”那人也不惊慌,嘿嘿笑道:“谁敢在段爷和刀爷地盘上生事呢?”一边说,两根手指不动声色一拂,便拂开刀小三的手,在段飞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扭头看他道,“段爷您说,可是?”

段飞依旧眯缝着眼儿,也不知是不是在打量那人。“你是什么人?”等段飞眼睛眯够了,这才一欠身子,坐端正了些,开始转手中的刀子。银色的刀柄,薄而锋锐的刀身,在阳光下就如同一面即将化去的薄冰,映得他身上紫貂裘背心的色泽,越发清寒起来。

“买消息的人。”青袍人看着他手指间极其娴熟翻转的小刀,态度也凝重起来。“一个普通消息十两,重要消息一百两。”段飞一字字道。“那怎样算是普通的消息,怎样算是重要消息?”青袍人眉头微皱了起来,显出思虑的样子。“那还不简单!”刀小三挽起袖子,将一只脚搭上长凳:“我们段爷说是普通消息就是普通消息,说是重要消息就是重要消息,”一摇拇指,“重不重要,我们段爷说了算!”

“哦,明白了!”青袍人点头,一副十分明白的样子,道,“我想问一下城里哪里买得到好吃的珍珠菜?”“一百两!”他话音刚落,刀小三就接了茬。段飞点头:“不错,这大雪封了几天的路,外头新鲜的蔬菜根本就运不进来,更别说珍珠菜本是产自南海。”他看着青袍人,“要不是找到我,你连珍珠菜的菜梗子都甭想看到。”

“我明白。”青袍人倒是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很快从袖里掏出两只大元宝摆在段飞面前,“这个消息我买了!”段飞看了一眼刀小三。后者连忙将两锭元宝像小娃娃般捧进怀里,刚要走,段飞瞪了他一眼:“这个给后巷的福伯治腿的,你敢从中扣一两,我就打断你小子的狗腿!”“是、是!”刀小三鸡啄米般地点头答应着,很快就溜不见了。

段飞这才看回青袍人。青袍人笑眯眯地一拱手:“原来段公子收钱做善事,真是令人肃然起敬!我这一百两银子也花得不冤。”段飞面不改色:“你这一百两花得很冤。”“为什么?”“因为今天城中根本就没有珍珠菜。”青袍人怔住,没有动,却笑了起来。

这回轮到段飞诧异起来:“阁下白花了一百两银子,却还这么开心?”“能证明你就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段飞,这一百两也花得值啊!”青袍人大笑起来,向着段飞一拱手,“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叫我谢青方白送一百两,段公子,改日再来向你买消息!”他青衣一动,人已立起,慢慢地走了出去。然而段飞盯着他脚下的雪地,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片雪地上,竟没有他留下的脚印。他一直盯着那片雪地,竟没有留意到有人走入他的伞下,直到那人的一双皂靴,停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段飞的眼睛,顺着那双靴子,一路看上来人的绛红衣服,再看到对方那双锐如剑锋的眼睛。段飞的眼睛忽然有些刺痛,连忙伸出手来,挡在眼前。“怎么,看见我来,就觉得这么刺眼?”来人嘴里虽这么说,却非真的介意,一撩下摆,在段飞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哪里,只不过是觉得太阳升得高了些,有些晃眼罢了。”段飞笑嘻嘻地放下手。那人也不听他狡辩,另择了只茶碗,重新倒上茶,正要送到嘴边,却被段飞一把按住。“茶凉了,要收摊了。”段飞笑嘻嘻地道。

“还温热,正入口。”来人却不管他,还要往嘴里送。“天太热,要收摊回去吃饭了。”段飞依旧笑嘻嘻的,手上却暗暗加了把劲,按住他的茶碗。来人看着他,一直板如岩石的脸忽地松了下来,年轻俊朗的脸上也有了丝笑容,恰如这雪后的阳光:“一忽儿茶太凉,一忽儿天太热,明明是不给我喝你的茶,就直说。”

“哪里。”段飞依旧笑得灿烂,摸了摸鼻子,“我怎么敢不让你喝茶?堂堂六扇门十大捕神之一的 ‘剑追雕翎’易敛锋大人,请都请不来的!”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却在易敛锋将要端起茶碗送到嘴边时,又连忙伸手按住:“这茶不好,改日我请你喝上好的雨前龙井。”

易敛锋将茶碗“夺”的一声放回木桌。“段飞,看来要喝你的茶还真是不易得很!”他语声一沉,英俊的脸孔也跟着拉下来,“你好像对我很有敌意?”段飞依旧不恼不惊,手指间转着那柄银光闪闪的小刀:“不敢,不敢。只不过我段飞不是卖茶的,我是卖消息的。”他嘻嘻地笑着,手中的小刀愈转愈快,在阳光下晃成一团飞舞的银光。

“好,那我就买你一个消息!”易敛锋脸色略略缓和,“我买近年来流传在江湖中的‘妖猎狐’的消息,出价一百两!”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段飞,明澈如水的眼中映出段飞的两个影子。

“这个么……”段飞指间飞快旋转的银刀蓦地一停,修长的手指开始摸下巴,“这个消息很值钱,一百两……远远不够!”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对面的易捕头,笑得愈发地灿烂起来:“易捕头这么廉洁奉公、侠名远扬,就算是把身家挖空了,也不值这个数吧?”他笑得诡谲,慢慢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百两?”易敛锋道。段飞摇了摇头。易敛锋很认真地盯着他的三个手指:“三千?”段飞又摇了摇头。“三万?”易敛锋霍地立起,“段飞,莫要乱开玩笑!”“岂敢。”段飞跷起二郎腿,在太阳底下晃呀晃地,一边好整以暇地道:“妖猎狐出现在江湖上虽是最近两三年的事,却做下了几件大案,西川安抚使赵大人、河东都转运使方大人、大名府知府刘大人、就连已经辞官归田的江南西路提刑孙大人,家中巨资都被他囊洗一空。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手握重权?其中更有行武出身的将官,武功高强,家中仆役无不习武,就是这样,也连妖猎狐的一根毛都没有捉到。只在月色皎洁的夜晚,看到他在亭树花墙上用墨画下的一只狐狸头,但这只狐狸是男是女,是公是母,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生怕累着了自己,歇了一歇,拿起茶碗给自己润了一下喉,这才看着易敛锋道:“易捕头,你说这样一只让六扇门头痛难缠的妖狐狸,它的消息,是不是该值上三万的价钱?”

“你真有它的消息?”易敛锋沉着嗓子问道,一只手肘压上了他面前的木桌。段飞笑了起来。他笑得又是神秘,又是得意,若不是易敛锋此刻正压着火气,说不定还会觉得他的笑容看起来,还有几分可爱。

“你不是要我像神指铁算谢青方那样,白花三万两银子吧?”易敛锋看着段飞,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将剑连鞘抬起,压在段飞的肩头。

“怎么会!”易敛锋那柄号称剑追雕翎的长空剑此刻就架在段飞的脖子上,段飞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谢铁算要的珍珠菜确实没有,难不成妖猎狐还会突然被卖光了不成?自然是在的。说不定正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天空里飞着哩。”他唇角又浮起了惯常的慵懒笑容,“看在易捕头侠义为公的份儿上,我就吃点儿亏,将这个消息白送给易捕头如何?”

“段飞,你果然识时务!”易敛锋那张已经沉得快如一张铁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剑却没有收起,“谢铁算的一百两你都坑,这个价值三万两的消息你肯白送,我却不信你有那么好心!”

“我的心一向很好,只是易捕头你太不了解我罢了!”段飞嘴角噙着笑:“我现在就将这个消息白送给你,妖猎狐,就在——”他拉长了语调,一字字地道,“——你身后!”

易敛锋猛地回过头。

他的身后,隔着一条街过去,是本地最有名的客栈:有福客栈。

客栈门前此际正停着一辆大马车,还未解辔,四个身材高大健壮的黑衣汉子正围着中间一名身着褐色团花锦衣的人,那人此刻正在原地团团转,身上的花团也跟着团团转,几乎快要把人转晕了。

“老爷,老爷!”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冲进圈中,一把扯住他,“这样急也不是个办法啊!得想想办法,得想想办法!”陀螺转的老爷终于停下胖溜溜的身躯,斜眼瞪他:“还有什么办法?你说,泰瑞宝柜房的宝印丢了,还有什么办法?”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只绣花的小手帕,不停地擦脑门上的汗。——这两个人,原来就是天下四大柜房天汇、永隆、宝通、泰瑞宝之一的泰瑞宝柜房的大老板冯梦财和他的师爷钱在在。

两个人轻装简从,只从保镖中精选了四个武功最高、最机敏、耳力眼力最强的作为随从,悄悄离了京城的总号,一路上掩人耳目地到了这里。为了护住柜房宝印的安全,冯大老爷更是不惜以身相护,用连刀都砍不断的九重葛藤丝制成的丝绦将宝印系在自己的腰带上,片刻不离身。四个保镖一个师爷,贴身保护,日夜警惕。为了这颗印,一向爱干净的冯大老爷至少有十天半月都没有解下腰带洗过澡了。

——可就是这样,冯大老爷那颗爱如心肝的宝印还是不见了!

腰带上空空如也,原先系着宝印的地方,竟已空无一物,腰带也是完好无损,这就未免有点儿匪夷所思,也难怪冯大老爷头上的汗一颗出得比一颗大了。宝印是印证本柜房开出的交子有效的唯一工具,若是被人偷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注:交子,宋代的一种代替货币流通的票据,类似明清的银票。)

“一定是有内贼!”心痛中的冯大老爷忽然痛中生智,大吼了一句,“这样密不透风的防范,外人根本沾不到宝印,一定是我们之中出了内贼!”他指着四个保镖和一个师爷,“你们,统统把衣服给我脱下来!”

四个保镖面面相觑。师爷赶紧上前劝解:“老爷,就在大街上让他们脱衣服,是否不雅?”“雅?雅值个屁呀!”冯大老爷指着师爷,“你,也脱!”瘦瘦的师爷吓得一哆嗦,双手抱住胸部。“我……”师爷哆嗦了半晌,忽地道,“我不脱!”他瞪着冯大老爷,“有本事你先脱!说不定……”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道:“说不定宝印就在你身上,你栽赃给我们,就好一个人偷偷去见小王爷……”

“你、你你……反了!”冯大老爷气得直跳脚,然而还是万分着急那颗关系着柜房资产的宝印,终于吞下一口气,“好,我先脱!我脱了你们脱!”他从贴身内衣里掏出一只小锦囊,再从锦囊内拿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再将这把钥匙插入腰带上的一个锁孔内,一扭,锁“咔嗒”一声开了。旁观的人齐齐嘘了口气:难怪冯大老爷着急,他这腰带是九重藤葛所制,并且还是上了锁的,只有一把钥匙能开,这样严密地防范,挂在腰带上的宝印还能丢,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在腰带打开的刹那,钱师爷忽然惊呼了一声:“看!”几十号人的眼睛跟着他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

客栈白刷刷的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现出一个墨画的狐狸头的图案。那只狐狸眯缝着眼儿,斜视众人,尖尖的嘴角咧开一条缝,露出嘲笑的神态,偏偏神态又极媚,极挑逗可爱的模样,头上张开两只翅膀,竟然还是只飞狐。人群中有人惊叫了声:“妖猎狐!”立时大伙儿都惊慌失措起来,七嘴八舌地喊道:“妖猎狐!”“是妖猎狐!”“难怪冯大老爷锁在身上的贴身宝印都能被盗走,一定是妖猎狐的妖法!”

街的对面,段飞惬意地喝了口茶,眯缝着眼睛,瞧着易敛锋:“看到没有?我说要将妖猎狐的消息白送给你,就一定免费送,”他笑意吟吟,“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确实像一个好人?”

“我看你倒笑得像个狐狸。”易敛锋没好气地看着他。

众人都在忙着看墙壁上的妖猎狐,冯大老爷却忽然觉得腰上一轻,低头一看,腰带被人顺手抽走,忍不住大叫道:“妖猎狐把我的腰带偷走了!”抬眼一看,却见师爷手里拽着自己的腰带,皮笑肉不笑地道:“冯老爷,你看清楚了,这宝印还在腰带上,我可是被你冤枉了!”一手拎起那根腰带,明晃晃的一颗黄玉宝印,正悬在腰带上。

“怎么可能?”冯大老爷瞪着自己的腰带,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我来解释给你听吧,”师爷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道:“你用九重藤葛制的腰带和挂宝印的丝绦,刀剑都砍不断,你又一天十二个时辰贴身带着,这样你本该放心了,可是不巧的是,你这个人又偏偏是那种放不下心、一急就要团团转的人,我只是在接近你的时候,偷偷将挂宝印的丝绦移到腰带的后面,你一看不到,就着急出乱子,我就有机可乘了。”他瞧着冯老爷,不紧不慢地笑着,小手指勾起那枚宝印,将腰带弃之于地,“冯梦财,多谢了!从今往后,你就到梦里去与你的宝印相会吧!”一声长笑,便要离去,冯梦财急道:“等等!”“哦?”师爷止住了脚步,冯梦财奔前两步,盯着他:“你不是钱师爷,你是谁?”

“呵呵!事已至此,我是不是钱师爷,有何关系?”师爷继续笑,然而笑声却忽然换了个腔调,似男若女,不阴不阳,“看仔细了,我就是妖猎狐!”他的人忽然向后疾退,仿佛身后系着一根线,身躯风筝般被直直拉去。“抓住他!”冯梦财赶紧叫道。黑影一闪,四个黑衣保镖闪电般围了上去,然而却听得接连几声“哎哟”,骨骼折断,他们的人以更快的速度从师爷身旁弹开,倒在地上。

钱师爷的身子已闪电般倒退着飞上半空,这般诡异情形易敛锋见都没见过,当下喝了一声:“妖猎狐,要走,没那么容易!”手中长剑刷地一下抛出,如同箭矢般飞上半空,快逾闪电,“噗”的一声刺入钱师爷身体,竟将他生生钉在半空中!

钱师爷的身体在空中如同气囊般瘪了下来,打开,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中逸出,在空中长声大笑:“冯梦财,钱师爷的皮,我就送给你了!”

那团白影一自钱师爷的身体中钻出,钱师爷的身体忽然飘飘扬扬自空中落下,软软地落在地上,在场的人只看了一眼,全都骇得后退几步。——那不是钱师爷的身体,仅仅只是一张被剥去血肉硝制了的人皮!

易敛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自钱师爷的身上捡出那柄长空剑,还要放脚去追,那团白影却已扑拉拉越过头顶,去得远了,空中似响起翅膀扇动的声音,几样白色的东西雪花般飘落,易敛锋拈在手里,是簇白色的狐狸毛。“飞狐……”易敛锋自顾自地念道,“剑尖上有血,他轻功虽好,却受了伤,封了京兆府,我就不信找不着他!”他突然目光闪闪地盯着段飞,“我记得你轻功也不错……”段飞开始冒冷汗。他却又笑道:“帮我一起捉那只飞狐吧,我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万?”段飞道。易敛锋摇头。“三千?”段飞道。易敛锋又摇摇头。“才三百两!”段飞叫了起来,易敛锋却又摇一摇头:“三十两。”

“三十两买根狐狸毛吧!”段飞没好气地将白狐毛塞回易敛锋手里,抬脚欲走,却被易敛锋一把拉住。“除了三十两,我再白送条消息给你。”易敛锋看着他,神秘兮兮地道,“谢铁算为什么满城找你打听哪里有珍珠菜?”易敛锋眨了眨眼睛。段飞惊讶地瞪着他,有些合不拢嘴巴。“看你吃惊的,我就告诉你吧!”易敛锋凑近了点儿,低声道:“因为静王府的小郡主尚楚楚喜欢吃珍珠菜。”段飞依旧张大着嘴巴,瞪着他。

易敛锋又道:“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冯梦财到得意楼去了。”段飞“哦”了一声道:“冯梦财刚丢了宝印,还有心情去得意楼喝酒?”

易敛锋道:“我看他脸上的表情,哭都快要哭不出来,却乖乖地跟着一个人走了。”段飞捏下巴道:“冯梦财就算丢了印,也还是泰瑞宝柜房的大老爷,谁能让他那么听话?”易敛锋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其实刚才我们说话的工夫,从我这个角度,恰好还看见另外三个人也进了得意楼。”段飞道:“哪三个人?”易敛锋道:“天汇柜房的吴大老爷、永隆钱柜房的安大老爷、宝通柜房的秦大财神。”

段飞摇头道:“我不信!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易敛锋正色道:“你觉得易某人是个开玩笑的人吗?”说着向得意楼那边走了过去。段飞连忙将他一把拉住。易敛锋将视线对准他:“莫非你又想去打探什么值钱的消息?”“呵呵,”段飞笑得纯洁无辜,“天下四大柜房的大老爷们齐集得意楼,不管是什么大事儿,铁定跟钱有关,而且,”他眯缝着眼,脸上露出那种猫嗅到鱼腥味儿时的表情,“一定跟很多钱有关。你说,”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种好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易敛锋拿剑柄在他脑袋上敲敲,没好声地气道:“在我易大捕头的眼皮子底下打钱的主意,我看你这梦也做得太美了吧!”段飞摇头赔笑道:“我是合法的生意人,怎么会去打劫那些财主们?我只是想去听点儿值钱的消息,出来卖个好价钱罢了!”

易敛锋点了点头,带头朝得意楼的大门走去:“进去之后,多听、少说!”段飞却将他一把拉住,凑过头来低声道:“易大捕快,我知道得意楼三楼有一间牡丹套房,专门用来给那些巨贾大户们吃饭议事用的,房间墙壁都弄得有普通客房的三倍厚,隔音效果非常之好!”段飞继续低声道:“我的意思是,三楼就是顶楼,我们可以坐在屋顶上晒晒太阳,顺便看看财神爷们聚成堆了干什么。”易敛锋皱眉道:“这怕不妥吧?”段飞道:“对付非常人,就要用非常道。”眼睛瞄了瞄得意楼,道:“谁知道那四个人在套房里面鬼鬼祟祟,干的是什么不法勾当?”

这句话显然打动了易大捕快的心。于是下一刻,一个身穿绛红捕快服的人和一个身穿紫貂裘背心的人一起,已经蹲在得意楼的屋顶上了。

二、帘后人

段飞轻手轻脚地在房顶上揭了好几片瓦,才选好一个绝佳位置,方便他和易敛锋清清楚楚看到房中每个位置,却又不让别人轻易察觉到。

易敛锋看着他手脚灵活的模样,忍不住道:“我看你做飞贼倒合适。”段飞却竖起一根手指,两只眼睛盯住下面道:“别出声,好戏要开场了!”易敛锋赶紧凑了过来,恰巧看到瓦缝下正对着一张方桌,桌上四个人,四只酒杯,正是天下四大柜房的大老爷,却没有一个人喝酒,大家都一起眼巴巴地朝着西边一面墙壁上望着。

易敛锋沉吟一下,轻声道:“这几位财神爷碰头,很有可能引来妖猎狐的觊觎,你莫忘了,他方才刚刚在此地现过身!”段飞轻轻地又掀开一块瓦,看到四个财神爷都趴在地上,一副五体投地的模样。

段飞挠挠鼻子道:“原来他们是来见人的。什么人有这么大气派,让他们大气都不敢出?”正说着,西面走过来一人,立在那四人身前,抬手道:“诸位请起!”段飞一看见他,差点从瓦上滚下去,这个人,赫然正是才刚被他坑了一百两白银的冤大头铁指神算谢青方。

但就是谢青方,也不能叫四位财神爷如此俯首帖耳,难道还有什么人在房内?段飞将头压低了些,眼睛再往房内探去,却见西首一面白帘,帘后影影绰绰有人,但以他的角度,却实在看不清什么。

就听谢青方道:“诸位都是业内的翘楚,故尔当年小静王爷将这笔巨款分开,存在四位的柜房,如今利上加利,也该是百万之数……”段飞嘀咕道:“一百万两银子,也不多啊,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地将四位财神爷召来?”易敛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道:“别打岔!”

两个人再往下听,谢青方已说到:“只因各大柜房皆有规定,存款人虽持有存定票据,但若提取银两在百万以上,必须有柜房主人亲自盖印签字,方才能够提取,故此次不得不辛苦各位赶来此地,”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四张存票,按票上写的柜房名称分到四人手上,“此事机密万分,还望各位盖印签字后,千万不可透露!”

只听其中一人道:“谢总管放心。我们都是多年从事银钱借贷的生意人,岂有不知守口如瓶的道理?何况小静王爷的事,我等万不敢疏忽!”其他两人也连连称是,唯独冯梦财不答,手上捏着那张存票,不停地发抖。谢青方又一拱手,道:“如此,谢某在此代小静王爷谢过诸位了!”那几人道:“我们接到小静王的亲笔书信,令我等即刻带着印章上路,在此地会合,虽不敢说一声路途遥远辛苦,然而带着本庄的宝印,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但求见上小静王爷一面,于愿足矣!”

段飞点头道:“这几个人不愧是柜房的大老爷,如果不见上小静王一面,光凭谢青方一面之词,便要他们盖印签字提款,也是不妥!”凝神看去,却见谢青方点头微笑道:“我知诸位远道而来,不见上小静王爷一面,万难心安,只不过小王爷路上偶感风寒,极为不适,故此只在帘后见下各位,诸位的辛劳,小王爷都看在眼里!”

那三人道:“小王爷染恙,我等极为不安,也不敢多有打扰,但求聆听小王爷一句垂训!”段飞听得又是嘀咕:“这几人必是见过小王爷本人,一定要亲耳听到他说话,验证是本尊,才肯盖印签字,果然小心得很!”

往下看去,只见谢青方道:“诸位既如此执意要听小王爷说话,且等我进去问下小王爷本人的意思。”当即转身,进入帘内,帘外几人候得片刻,便见他又转出来,手中持一张墨迹淋漓的白纸,道:“小王爷喉头不适,风寒失声,要说的话,都亲自写在上面,诸位传看一下。”

那几人接过白纸,左看右看,易敛锋也好奇那纸上写的什么,连忙凝起目力细看,耳旁段飞又嘀咕道:“那纸上写的是:诸位有劳,还望速速盖印签字,交于谢总管提取黄金。静王尚敏。”念完一遍,失声道,“黄金!原来是百万黄金!啧啧!”才“啧”了两声,脑后又挨了易敛锋一巴掌:“大惊小怪!”又叹了声,“你小子的目力确实好啊!”

两人再往下看,只听那几人商量几句,都道:“这笔迹确与小静王爷当日给我们的亲笔书信一致,的确是小王爷亲笔所书。”一齐伏在地上道:“我等恭谨领命!”当下各自掏出宝印在票据上盖章,并签了字。只冯梦财一人拿着票据,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谢青方拿了一张墨迹淋漓的纸,递到冯梦财眼前,纸上两个大字:“何事?”冯梦财一见,连忙双膝跪地,对着白帘禀道:“小王爷,我的、我的宝印被偷了!”一边说,一边流汗。帘后无声,谢青方道:“是谁偷的?”冯梦财道:“是妖猎狐偷走的!”

谢青方“哦”了一声,进去片刻,又拿出张墨书新写的纸,上面写着:着即通知地方州府,封城,悬赏十万,倾城捉拿妖猎狐!

段飞“啊呀”一声,忍不住叫出声道:“十万!没想到妖猎狐还是蛮值钱的!”易敛锋道:“现有百万黄金在此,若是被妖猎狐盯上,那还了得?所以小静王悬赏十万白银捉他,原也不过分。”语气一转,道:“不过,说不定妖猎狐此刻早已闻风而逃,哪里还捉得到?”段飞连连摇头道:“不会,这百万黄金就是绝好的诱饵,就算妖猎狐明知整座京兆府此刻都成为一座围捕他的陷阱,他也不会逃,不然,”他眯眼笑了笑,“他怎么叫做妖猎狐?”

易敛锋在堆着薄薄积雪的瓦面上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舒服些,道:“那你说,这妖猎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段飞摸着下巴,道:“只猎取巨额钱财,一旦看中,伺机而动,必要到手方才甘心;诡变百出,闻风失影,接连几起巨案,即使出动六扇门中人下伏,也无法将之捉拿;生性狡猾,烂漫可爱,喜欢在出现的时候画一个笑着的狐狸头,”将自己一比,做出个天真无邪的笑脸,“这点有点儿像我。”

易敛锋道:“贪财诡谲,喜欢表现。这八个字就可以概括妖猎狐了。”接着他又推推段飞道,“你不看看底下那几个人怎么样了?”段飞将双手枕在头下,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还有什么看头,自然是谢青方拿了几位柜房当家的盖印签字的票据去提钱去了,谢铁算出马,我们自然放心得很。”将眼睛闭起,“我们先在这里美美睡上一觉,等醒来的时候,说不定谢铁算已经运来百万黄金了!”

易敛锋想了一想,将身翻起,道:“我们为什么不趁此机会,下去看看帘后之人,是否真的小静王?我在京里时听说,尚敏病重,连着几日不曾早朝,连天子都专门委派御医替他看治,你说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亲自来京兆府?”摇摇段飞道,“这有些不对,我们下去看看!”

段飞闭目道:“我睡着了,别吵我。”易敛锋伸出两根手指,将他眼皮强行扒开:“你又不是猫,大白天的睡个什么觉?快起来,别偷懒。”

正说着,底下突然传出“铮”的一声琴声。段飞和易敛锋都是一愣,就听得下面接连“铮铮”几声,竟是有人抚琴。琴声幽雅安然,如同空谷流水,潺潺而过,易敛锋听了一段,忍不住脱口赞了一个“好”字。

段飞却道:“这抚琴的必定是个女孩子。”易敛锋听得一怔,道:“为什么?”段飞道:“男子抚琴,多半以琴声喻志,或消遣解闷,这琴声虽然幽雅,听来却寂寞得很,所以必定是个深闺中的女孩子。”易敛锋还要再问,底下琴声却蓦地一顿,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声音道:“瓦上的君子,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下来相见?”

既已被发现,两个人索性大大方方地掀开屋瓦,跳了进来。脚才刚一沾地,就听帘后那个少女的声音道:“小月,给两位公子看茶,来的都是客,不管是从门外头进来,还是从瓦上跳下来的。”

段飞这般脸皮厚的人,都忍不住脸上微微一热,赔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仰高洁而慕茶香。多谢多谢!”只听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硬邦邦地道:“小姐,茶都没有了。”先前那女孩子奇道:“怎么没有?我们不是路上带着茶叶么?”那丫头的声音道:“没有就是没有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茶,下次再请两位喝雨前龙井好了。”

那丫头口气刁蛮,说出的话也和段飞如出一辙,易敛锋听至心领神会处,不由看着段飞微微一笑。段飞咳嗽了两声,故作镇定道:“我们是来听小姐弹琴的,不是来听小丫头唱反调的。”

话未说完,就见白帘一动,一个穿红夹袄、边上镶着白兔毛的小姑娘从里面冲出来,指着段飞的鼻子道:“你不稀罕听,本姑娘还不稀罕唱哩!”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放在桌上,道:“这位公子,要不你给本姑娘唱个小曲儿?”她话虽说得凶,模样儿却是粉妆玉琢,一副娇憨可爱之气,白玉小手掷出白花花的银子,段飞看得眼都直了,连忙将那锭银子拾起,揣进怀里。

那小姑娘没料到段飞竟然真的将银子笑纳,眨巴着眼睛,怔怔地看着段飞。段飞笑道:“白花花的银子送到眼前,岂有不收之理?正巧在下也会个小曲儿,唱来给两位姑娘听听。”当下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一只酒杯,轻击另一只杯沿,唱道:“一只牛儿来吃草。”

唱毕,放下杯子。那小姑娘还怔怔地道:“这就完了?”段飞道:“完了。”小姑娘蹙起眉头道:“应该还有下面的呀!”段飞道:“下面是牛儿把草吃完了。”小姑娘道:“还有呢?”段飞两手一摆,道:“牛儿把草吃完了,就走了,还有什么?”

小姑娘看着他,终于笑了起来:“你这个人还有点儿意思,我保证,如果要杀你的话,我一定放你一次!”这小姑娘话刚说出口,旁边易敛锋忍不住“扑哧”一笑。小姑娘又看着他,道:“有什么好笑的?”易敛锋不答,只是看着段飞道:“段飞,我终于发现一个比你还狂的了。”

小姑娘这回好像终于听明白了,立时瞪着易敛锋,道:“看你这身打扮,是六扇门的吧,六扇门总捕头标正方标老爷子我可是熟得很,信不信我在他老人家面前告你一个以下犯上?”她小小年纪,却俨然如同大人,偏偏语声稚嫩,易敛锋忍不住笑道:“不知我冒犯的是哪位大人?”

小姑娘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帘后却传出一声轻喝:“小月,不得无礼!”那小姑娘却似还要分辩,帘后语声道:,“替我把帘子打起来。”

小姑娘回头狠狠瞪了易敛锋一眼,忍住气,乖乖上前,把白帘向两边挂起。正在笑的两个人在看到帘后人的一霎,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白帘之后,是个身穿白纱衣裙的少女,肩上披着一围雪白的狐裘披肩,更衬得容颜娇嫩,眉色如画,整个人儿如同冰雪塑成。那少女发上、衣袖腰带之上,均以金饰作点缀,清纯之中,平添高贵之气,不显其俗,反而益增其美。那少女纤纤玉指,在桌上琴弦上轻轻一拨,道:“两位来了多时,楚楚未曾出面相见,真是多有怠慢。”易敛锋听得“楚楚”二字,连忙躬身立起,道:“六扇门易敛锋,拜见郡主!”

少女点一点头,抬手作了个请起的手势,又转眸看向段飞。易敛锋连使眼色,悄声道:“她便是小静王尚敏的妹妹,尚楚楚。”没想到段飞却只懒懒地一点头,道:“方才四位柜房老爷在这里时,谢总管在前,楚楚郡主在帘后,合唱了一出好戏,哥哥的笔迹,郡主妹妹想必也是摹得八九分像的,竟叫几位老江湖都以为是小静王亲临,楚楚郡主看来娇弱,原来智计过人啊!”

他这番话说得绵里藏针,态度也不大恭谨,那叫小月的小姑娘立刻冲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跟我家郡主这么说话?”段飞看着她,笑嘻嘻地道:“你到底是不是王府家的小丫头,哪来的野丫头这么放刁,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

“你……”小月手指头指着他,气得颤抖起来,身后却传来尚楚楚一声呼喝:“小月!”小月扭过头,尚楚楚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小月忽似想起什么,也不跟段飞计较了,乖乖回到尚楚楚身边,站好。

段飞道:“果然还是郡主厉害,多刁蛮的小丫头都得乖乖听话。”小月还要跟他斗嘴,却顾忌到尚楚楚在场,终于还是忍住了。尚楚楚却抿嘴一笑,道:“段公子,有些话可不能说得太早。小月虽是丫头,我却一向待她情同姊妹,有时候,我的话她也未必肯听哩!”一边说,一边瞄着身旁的小月,两个女孩子心领神会般一笑。

段飞道:“郡主的意思我懂,只要那丫头不惹我,我也不惹她。”尚楚楚点头微笑,小月却伸舌朝他扮了个鬼脸。

尚楚楚又道:“其实这次将两位从屋顶上请下来,确实也有些情非得已。”易敛锋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尚楚楚还未说话,眼圈先红了,哽咽了半晌,方道:“这次召集各大柜房,取出百万黄金之事,原由家兄亲自前来的,只是他罹患重病,实在不能出行,没奈何之下,我只好出此下策,妹代兄职,和谢总管来一趟京兆府了。”

她纤纤弱质,言语楚楚,易敛锋听了,也不由难过,道:“京中传闻小静王有恙,却不料病得如此厉害,只是百万黄金,必将引来江湖觊觎,姑娘要想将之安全送出京兆府,只怕不是一件易事!”

尚楚楚听了他的话,不由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道:“正因为如此,才要将两位请下来,助我将这批黄金运到京城,何况,”她依旧抿着嘴,盈盈一笑,道:,“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两位都已偷听得清清楚楚,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两位也脱不了干系,是也不是?”

她手指柔软,皮肤玉质般清凉,握在易敛锋手里,却无异于握着块烫手的烙铁,易敛锋甩又不敢甩,只得硬着头皮道:“护卫财物安全,本是易某职责所在,姑娘说到请字,实在是言重了!”

他心里头想着事儿,手却无意识地依旧握着尚楚楚的手,忘了放下,两人一时僵住,尚楚楚不由大窘。小月看见,连忙跑到二人中间,道:“易捕快侠肝义胆,肯帮我家郡主,我们也没什么好谢的,郡主的琴艺,素来在京中称绝,当今天子都召她进宫弹过琴,不如郡主就弹奏一曲,以表谢意如何?”她一边说,一边朝尚楚楚眨眼睛使眼色。

尚楚楚明白过来,也连忙跟着点头道:“是啊,正该弹奏一曲,以表谢意。”但是她暗里悄声问小月道:“我该弹哪支曲子?”小月道:“平常的那几支古曲,你听都听熟了,随便弹。”尚楚楚蹙起眉尖,为难道:“可是,平常听得多,要弹的时候,就都想不起来了。”小月咬了咬嘴唇,一跺脚道:“哎呀,随便捡哪支弹好了,反正还不是对牛弹琴!”

尚楚楚听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当下横一横心,手指捏成兰花,装模作样地在琴上左右轻拂了几下,便将手一收,易敛锋听那琴声才起,即刻便没了,讶道:“完了?”尚楚楚点头道:“完了。”

小月站到易敛锋面前,道:“我家郡主弹得怎样?”易敛锋抓抓脑袋,道:“弹琴之姿美若天仙。”小月道:“那弹琴之音呢?”易敛锋道:“这个……”小月道:“这个怎样,说呀!”她逼得太急,易敛锋冲口而出道:“仿佛有些走调。”说完立刻察觉说错,连忙一步逃回段飞身边。

段飞却朝他勾一勾手指,易敛锋凑过去。段飞低笑道:“听这曲子,只怕易兄你要走桃花运了。”易敛锋不解道:“什么意思?”段飞眼睛一眯,贼兮兮笑道:“易兄想必也知道,这走调之曲,弹的本是《凤求凰》!”

“《凤求凰》?”易敛锋皱皱眉,他自小习武出身,于音律上倒不大精通。段飞脸上现出轻浮之色,偏偏那小月耳朵极尖,当下冲了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耳朵,高声道:“你说什么呢?凤求凰,求你个死凤凰!”段飞耳朵给她小手用力揪起,痛得脸变了形,直呼:“快放手、快放手,我不久或许要给易兄当伴郎啊,缺了个耳朵就不好看了!”

小月听他嘴里耍滑,更加生气,愈发用力,段飞两手乱摆,叫道:“痛、痛!姑奶奶,快放手!”小月听他告饶,便松了手,只听他又道:“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就是跟你家郡主陪嫁给小易,人家只怕也不敢要。”小月听得俏脸变色,咬牙道:“你说什么?”段飞还以为她是恼自己说她嫁不出去,不料小月狠狠地道:“你再敢说一句郡主要嫁给易捕快,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那边尚楚楚一下子从琴旁立起,惊慌失措道:“啊!我刚才弹的是《凤求凰》?天啊,闯祸了!”连忙跑过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捡耳熟的弹,也不知弹的是这支曲子,小月……”她求救似的望着小月,小月将手一摆,道:“不关你的事。我今天要是不教训一下这个口出狂言的狂徒,我就不姓尚!”说罢便两只手立成掌势,要冲上前来。

段飞立在原地,双手抱臂,满脸不在乎的表情:“我就给姑奶奶打几下,只当是挠挠痒!”话音刚落,就听小月大喝一声:“拨云揽月!”果然左拨右勾,分攻他左右两路,段飞赞道:“小丫头,来得倒快!”话一说完,人已飞快向后仰倒,一个铁板桥功夫,头几乎快要贴到地,小月一招过去,他的人又飞快地翻转了回来。

“不成不成,”段飞故意叹了口气,“对付我这样的高手,常规的套路是不起作用的,你应该多动动脑子……”这次小月连话都不听他说完,猛喝一声:“持节云中!”双手成掌,直取他脑门,段飞只是轻轻一晃,便轻松躲过这一招,刚想笑,却猛地觉得膝盖一痛,似乎骨头碎裂的声音,当下痛得弯下腰来,咬牙道:“好狠心的小丫头……”一边说,脸色霎时变白,渗出冷汗。小月听他这么说,拉下脸来,道:“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还敢不敢多嘴了?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将手一扬,作势便要在段飞头顶拍下。

尚楚楚连忙拉住她,道:“这又不是在府里,别乱发小姐脾气!”说完忽似意识到什么,连忙住口。小月却在气头上,顺口接道:“不教训教训这个死小子,不知道本郡主的厉害!你别拦我,往常在府里总是哥哥管住我,如今出了门,正好叫他们见识下……”话未说完,段飞和易敛锋同时瞪大眼看着她,拉长了声调:“哦——”

小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一红,却恼羞成怒,喝道:“易捕快,替本郡主将他拿下!”易敛锋应了一声“是”,却抱剑迟疑地没有动。小月怒道:“你还等个什么?”易敛锋道:“你真的是郡主?”小月瞪着他:“连你都怀疑我?”尚楚楚也连忙在旁道:“易捕快,真的,是真的!小月才是真的郡主,我是她的丫头,名叫楚楚,我们刚才不过一时兴起,换着身份跟你们闹着玩的!”

“楚楚!”尚小月猛地大喝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段飞却已经笑了起来,看着她:“小丫头,哦不对,小郡主,看不出你年纪这么小,心机却是一套一套的啊!先是在帘后假扮你哥哥,将那些柜房大老爷们骗过,现在又假扮郡主丫头。”

“笑,笑什么笑?”尚小月瞪着他:“你腿都被我打瘸了,趴在那儿爬都爬不动,还有力气贫嘴?”将手往屋内一指,“现下这满屋子都是我的人,看你还往哪儿跑?”她这一指,便将易敛锋也包括在了内。

段飞朝易敛锋看了两眼,易敛锋咳嗽了两声,抱剑而立,假装没有看见。尚小月得意道:“你还指望易捕快放过你?他可是官府的人,岂会跟你一伙儿,事关百万黄金,说什么我也不能放你跑了!”说着,挥起手掌,一掌向段飞拍下!

哪知她的掌风才起,原先还被她踢中膝盖痛得哼哼唧唧的段飞却忽地一骨碌跃起,向着易敛锋的方向冲去,易敛锋掌中白光一炽,剑已出鞘,一剑挥出,他的人却在半空中游鱼般地一跃,身子竟然不可思议地绕过那一剑,“扑”的一声,撞开窗子,跳了出去。

尚小月连忙跟着冲了过来,巴住窗沿往下看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哪有半个段飞的影子?她正自疑惑,头顶上却猛地一沉,竟是被一蓬积雪打中了后脑勺,连忙抬头往上看去,只见段飞在屋顶上冲着自己哈哈大笑,道:“小郡主,再会了!”人影往空中一冲,倏然不见。

三、寻踪歧路

“你不是号称剑追雕翎吗?”段飞一走,尚小月就开始抱怨,“怎么还刺不中一个段飞?”她狐疑地盯着易敛锋,“难道你故意放他走?”

易敛锋苦笑:“郡主方才难道没有看见,段飞的轻功不只快,简直匪夷所思,我要一剑便刺中他,谈何容易!”尚小月有些垂头丧气:“那个叫做段飞的,真的就那么厉害?”楚楚忙走过来,安慰她道:“那位段公子也不像坏人,郡主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不如放过他算了。”

尚小月嘟起嘴道:“他还不像坏人?简直坏透了!”将拳头一握,“总之,本郡主下次再看见他,一定不让他逃出我的手掌心!”忽然眼珠子一转,看着楚楚,仿佛有些明白过来地笑道,“楚楚,你这个丫头为什么老是胳膊肘往外拐,总是帮别人说话?嗯,快说,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一边说,一边将眼睛直往易敛锋身上瞟。

“没……”楚楚忽然有些娇羞起来,扭捏着道,“郡主,你不要冤枉我!”尚小月看着易敛锋,越看越有趣,忍不住站起身来,围着他前后左右转了一圈,点头道:“这个人冷是冷了点儿,也不太会说话,可是看起来还一表人才,心地也比段飞那个坏小子强多了,这么着吧——”将手一拍,道,“楚楚,我就作主,将你许配给易捕快!等我们把这边的事办完,回去就跟哥哥说,我认你做干姊姊,让哥哥替你俩主婚,我们静王府的姑娘,也不辱没易捕快了,是不是,易捕快——”她一句话还没说完,易敛锋慌慌张张地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要事要办,我——我先走了!”将身一躬,“郡主,在下告退!”后退着走了几步,返身就要冲出门去,却冷不防被拉开的门扇撞到额头,“哎哟”一声大叫,逃命也似的去了。楚楚羞极了,道:“郡主呀,你来这儿不是来作媒的,是来将百万黄金运回京城的,怎么还有闲情管这个?”

“哦,对!”尚小月点了点头,仿佛这时才想起这码事,咬牙道,“都是那个叫段飞的坏事儿,本郡主一定要亲自出马,将他抓回来!”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楚楚不解道:“段公子也没做什么不利于郡主的事呀?”尚小月道:“你不明白,我在京城里就听说,这个段飞爱钱如命,专门向江湖中人出卖极其重要的秘密消息,赚了不少银子,他一向神出鬼没,这次恐怕就是专为打探消息到我们这里来的。”眉头一皱,道,“他若是将这百万黄金的消息走露出去,那些江湖中的厉害角儿出动,我们只怕就很难将金子运回京城了!”楚楚道:“可是,郡主你不是说他神出鬼没,就算你有办法捉他,可是要是找不到他该怎么办?”

“这个……”尚小月将手支住下巴,思索片刻,道,“只好出去碰碰运气了。”她以为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这次出去一定可以找到想要找的人。谁知她一个人出去转了大半天,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几条街几条巷,却连段飞的人影都没见到。不但如此,连易敛锋都不见踪迹。

日头偏西,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兆府地面,她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有种茫然失措的孤独感,差点儿就哭出声来。而偏偏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正是黄昏时分,往常这个时候,她都会在自己的小楼里,呆呆地望着金色的夕阳,想象着王府外多彩多姿的江湖,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楚楚为自己端来的珍馐美味。可是现在……尚小月第一次知道肚子饿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尚小月越想越难过,终于,在美丽的金色夕阳下,忍不住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正哭得起劲,冷不防肩膀被人使劲一拍,一个声音在她后面笑道:“喂,你想不想吃京兆府最好吃的牛肉龙须汤饼?”这声音听起来又清朗又机灵,还带着点懒散的味道,尚小月猛一抬头,叫道:“段飞!”那人却摇头道:“我不是段飞。”尚小月“哦”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点失望。只听那人又道:“你既然认识段飞,我又和段飞是好朋友,那我就做件好事,带你去吃京兆府最好吃的牛肉龙须汤饼!”

尚小月使劲看了看那人,见对方一副机灵古怪的模样,摇头道:“我不跟你去。”那人道:“为什么?”尚小月道:“我不认识你。”那人笑嘻嘻道:“我叫刀小三,你认识段飞,段飞又认识我,我们不就算认识了?”尚小月仍然道:“我不跟你去。”刀小三抓抓脑袋道:“又怎么啦?”尚小月道:“段飞不是好人,你跟他是好朋友,你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刀小三拍拍胸脯,笑道:“我刀小三可是天上地下、道道地地的好人!”尚小月迟疑地看着他。刀小三道:“你刚才不是说你肚子饿吗?”一拉尚小月的手,“走吧,别饿坏了。”

尚小月忍不住脚步一动,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

不管刀小三算不算好人,但至少有一点,他把尚小月带到了苦水巷一家竖着福记龙须汤饼幌子的摊子前。尚小月看着长长的面粉团在师傅面前抖成一根根长条,再变成一条条细细的龙须汤饼,被下进热气腾腾的锅里时,不自觉地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等到师傅将面从锅中捞起,盛进大碗中,再加入香喷喷的牛肉和汤料时,尚小月已经忍不住在舔嘴唇了。“啪”,一大碗地道的京兆府龙须汤饼摆在了尚小月面前的桌子上,尚小月手里拿起筷子刚要去挑龙须汤饼,却“啊”的一声惊叫,瞪着那个师傅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两只手上,纵横着无数刀疤,有的直蜿蜒到手腕上,左手的小手指,被齐根削断,她吃惊地看着那双手,再从那双手,看上老人的那张脸。——那是张历经风霜的脸,脸上有着苦难后平淡的表情,却因脸鼻上的伤疤而变得异常恐怖。一条长长的刀疤,从额头的左侧,划过左眼,拉过鼻梁,一直到右脸颊,尚小月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一张脸。

老人将面碗默默搁在尚小月面前的桌上,默默地离开,尚小月发现他走路的背影,竟是一瘸一拐的。原来他不止脸上手上,就连腿上,也有伤。这些伤痕,不仅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身上,想必也随着岁月的侵蚀,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上。他已风烛残年,不管年轻时有着多么刀光血影的过往,现在却不得不靠着仅有的手艺维持生计。

“吃吧,很好吃!”刀小三却仿佛早已见惯,还在劝尚小月吃,“牛肉龙须汤饼的优劣取决于清汤,只有取自黄河水的才别具风味。我刀小三早就说过,福伯做的牛肉龙须汤饼,是全京兆府最好吃的,你尝过就知道了,我刀小三决不说假话!”

可是,尽管尚小月的肚子很饿,尽管面前的牛肉龙须汤饼的香气,香喷喷地直扑入鼻子,可是一想到这是从那样一双满是疤痕的手中下出来的,尚小月就吃不下去。她忽然将筷子一放,道:“我不吃了,我要见段飞。”刀小三赔笑道:“我虽然是段飞的好朋友,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确实是有人要我带你到这里来的,你就乖乖地在这里等吧!。”他的整个人忽然跳起,一下子蹿到摊子外头,冲着尚小月扮了个鬼脸。小月还要追出去,刀小三已经猴儿般连蹦带跳地跑掉了。尚小月喊道:“那个人是不是段飞?”刀小三头也不回地道:“段飞才没那么大方哩,一下子给我一百两银子。”

他对这个地方仿佛熟极,人一钻入人群,立刻消失了踪影。尚小月看着那些巷中摆地摊的、编织竹篮的、做针线的、捏泥人的,甚至于路上的行人,忽然惊讶地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奇怪。

他们要么是伤重残疾的男子,像那位福伯一样不仅在身上留下丑陋恐怖的疤痕,而且手脚上还会有残疾,要么是些孤寡的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干着繁重的力气活,养家糊口,孩子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瞪大着完全看不到快乐的眼睛,木然注视着路人。

这样一幅幅惨淡的场景摆在尚小月的面前,令她这个从小在锦衣玉食的王府中长大、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完全不知所措起来?只觉得内心的恐怖,一点点地升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落到这么凄惨扭曲的世界中来。尚小月脚步一动,还没走出摊子,就见摊子外走进一个人。这个人胖乎乎的身子一身花团锦簇,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他一走进来,径直走到尚小月的桌旁,毫不客气地坐下,招呼道:“老板,来碗龙须汤饼!多加点葱花!”尚小月本来要走,这时见这人竟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她身为郡主几时受过这种轻视来,当下一拍桌子,道:“你,坐过去点!”那人慢条斯理地将胖胖身躯朝外挪了一挪。尚小月没好气道:“我是叫你坐到那边去!”那人却纹丝不动,自顾自地嘿嘿笑道:“怎么一会儿工夫不见,郡主大小姐就不认得我冯某啦?”

尚小月吃了一惊,连忙掩饰道:“你可不要瞎说啊!谁是郡主,我可不认识你!”那人正是此前丢失柜房宝印的冯梦财,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郡主,那天在得意楼的时候,你那么轻易就放过我,我就怀疑帘后的不是小静王。以小静王的脾性,丢失宝印,误了他提取巨额黄金这等大事,他岂会如此轻易放过我?正在我冥思苦想、愁肠寸断的时候,忽然想起,不久前王府谢总管曾在城中打听过哪里卖珍珠菜。”

他看着尚小月,道:“小郡主十周岁生日时,我还和几位柜房老爷一同去府上给你贺生辰,知道你最爱吃珍珠菜,于是我就想也许小静王真的病重,来不了京兆府,如果来的是你,自然就好对付多了!”

尚小月想了一想,道:“所以你发现是我来了京兆府,就让刀小三把我带来?”冯梦财眼角浮起狐狸般的笑意,却又闪过一丝豺狼般的狠厉,点了点头,尚小月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想怎么对付我?”冯梦财又慢条斯理地叹了一口气,道:“唉,郡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想把你带在身边,只要你做我的护身符,你哥哥就不会动我分毫了。”尚小月身子一颤,道:“你想软禁我?”

冯梦财正色道:“郡主,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软禁郡主那是犯王法的,是要杀头的,你只不过是对我一见钟情,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我,跟我一生一世罢了,你哥哥疼你,你执意要跟着我,他也拗不过你,是不是?”说着伸出肥肥的手指,在尚小月下巴上轻轻一挑。

尚小月恶心得要吐出来,可偏偏她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胃里泛酸,假装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想吃碗龙须汤饼。”“郡主小娘子有命,在下无不遵从。”冯梦财笑眯眯地道,回头朝福伯扬声道:“老板,给我加一碗,两碗!”尚小月趁他一回头的工夫,立时一掌,使出吃奶的力气,照着他的后脑勺拍了过去!哪知冯梦财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也不回头,反手一甩,正好挡住她的手掌。尚小月吓了一跳,料不到冯梦财武功竟比她高出许多,一惊之下,立时跳起来,向外逃去!

哪知她的人还未奔出,就觉肩头一麻,竟是被冯梦财扣住,顿时半边身子酸软,动弹不得,冯梦财的一张胖脸凑了上来,在她脸上捏捏,笑嘻嘻道:“郡主小娘子,还没过门就这么不听话——淘气!”

尚小月却几乎连哭都哭不出来。

四、彩散一城烟

却听得一阵声响,正是那边福伯下好了热腾腾的龙须汤饼,端了过来。他走路的姿势极怪,一只腿瘸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

冯梦财正在兴头上,看也不看地道:“先给我家小娘子吃。”福伯却好像充耳不闻,将碗直直捧到他面前。冯梦财将碗一推道:“错了,这碗是给我小娘子的。”福伯道:“没错,这碗就是给你的。”冯梦财道:“你这老头子难道白……痴?”一句话还未说完,福伯忽地将碗一翻,顺手操起拐杖,向他胸口捅了过去!

那支拐杖,竟是半截生了锈的红樱枪!

哪知冯梦财的武功竟是奇高,将筷子架起,霍地挡住了枪尖,福伯这一枪,就再也刺不下分毫!冯梦财手中加劲,竟用双木筷,将那柄铁枪慢慢推了回去。福伯眼看便要招架不住,形势万分危急!

便在这时,远处火光一闪,正好映在冯梦财眼中,他忽地像是看见什么最可怕的东西,大惊之下劲力陡松。福伯便在这时,全力推进,铁枪捅入了冯梦财心窝!冯梦财一手捧着铁枪,翻了两下白眼,才断了气。

黄昏已过,夜色一重重降了下来,天色已黑,在那丛跳动的火苗闪耀的瞬间,尚小月也看清楚了——那竟是一只妖猎狐的印记!咧开的嘴角,嘲弄的眼神,头顶上两只展开的翅翼,仿佛真的有什么妖异的灵类,乘着夜色来到了此间。空中有羽翼的声音响过,几片薄薄的白色东西雪片般飘落下来,尚小月接在掌心,那是一簇雪白的狐狸毛,似乎还带着某种奇特的温度。

月亮正圆,银盘般高挂在夜空,闪耀出湛蓝的清冷光泽。月中忽似有什么黑色的影子掠过,紧跟着一团白色的毛乎乎的东西飞过来,一下子撞进了她的怀里,在感触到白绒毛的刹那,尚小月几乎惊呼出声来!

然而那团白绒毛下却忽地冒出一个脑袋:“我是妖猎狐,怕不怕?”段飞的脑袋在她的面前,眉开眼笑。然而他的整个人身子一挣,将那层裹在身上的白狐狸毛脱了下来:“好不好玩?”

“好玩?”不知为什么,看到段飞,尚小月受的委屈、愤怒就不打一处来,抓住他又掐又打,“你还觉得好玩?我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你个死段飞,你死哪儿去了?我拍死你、打死你、捶死你、咬死你!”段飞被她一连串地追打,好多白狐狸毛掉了下来,心疼地直叫:“哎呀呀,这张白狐狸皮很值钱呢,才新买不到半个时辰,都叫你抓坏了!”

尚小月干脆将白狐狸皮一把扯过,扔在脚下使劲地踩:“我叫你装妖猎狐!叫你欺负我!”段飞想将快踩得稀巴烂的狐狸皮抢回来,没想到尚小月一头扑进他怀里,他吓了一大跳,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呜——”尚小月一边大哭,一边使劲揪着段飞的衣服,“死段飞,你为什么总是不出现?为了找你,我……我都快饿死了!呜呜呜……”她娇柔的身子贴着段飞,段飞只觉得心里头一阵迷糊,竟对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刁蛮丫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爱怜,不由自主地道:“好,那我就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今天正好赶上京兆府一年一度的桃花会。”

尚小月立即止住了哭声,在段飞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当然是真的,段飞几时骗过人?”段飞想也不想地道,说完,看见对方脸上狐疑的表情,连忙道,“我段飞就算骗了别人,也没骗你。”尚小月嘟起嘴道:“我不信。”段飞道:“那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尚小月将眼泪抹干净,兴奋起来,变戏法般麻利地掏出一根红绳,伸到段飞眼皮子底下:“这根绳子你见没见过?”段飞看着那条九根丝缕拧成的绳子,道:“这难道跟冯梦财那根系宝印的腰带一样,是九重藤葛制成的?”尚小月点点头,得意道:“不错,这条绳子一旦系上,除了我本人,任何人都是打不开的!”将段飞的手一抬,“你如果想要我相信你,就让我将你绑上。”

“这……”段飞面现难色,眼珠子开始乱转。一旁一直不作声的福伯忽然走了过来,在段飞耳旁低语了一句,段飞听得笑逐颜开,连连点头,福伯捡起插在冯梦财胸膛上的半截红缨枪,又看了尚小月一眼,这才拄着枪头,蹒跚着走开。

他一走,尚小月连忙道:“福伯刚才跟你说什么?”段飞摇摇头道:“不可说,这是男人跟男人间的秘密。”尚小月不满道:“两个臭男人,会有什么秘密?”段飞嘿嘿笑道:“你还想不想吃好吃的?”尚小月连忙点头道:“想!”段飞道:“那就跟我走。”

尚小月懒懒地跟在段飞身后,任由他在前边将自己拖着走,心里头一边暗自得意,忍不住嘻嘻地低声笑起来。她忽又问道:“我刚才在想,你装妖猎狐怎么装得那么像,我现在怀疑,你就是妖猎狐!”

“不装得像怎么成?”段飞毫不在意地道,“那个时候冯梦财差点儿就杀了福伯,也随时可以要你的命,我离得又远,决不可能抢在他之前将你救下,所以只好在墙上画只狐狸头,再披着件白狐狸皮吓吓他!冯梦财吃过妖猎狐一回亏,自然怕他怕得要命!”

“那你怎么想到去买白狐狸皮?”尚小月毫不放松地追问。“还不是为了将那只偷走冯梦财宝印的白狐狸引出来,”段飞道,“虽然官府奉命封了城,但是那只狐狸就好像突然销声匿迹一样,再也不出现了。”

尚小月偏着头瞄着他道:“段飞,你为了救我,把你值钱的狐狸皮弄坏了,是不是心里很恨我?”“不恨。”段飞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在那一刻,尚小月感动得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段飞,我就知道,其实你对我好……”哪知她这句话还没说完,段飞又自顾自地道:“你比狐狸皮值钱多了……”

“段飞!”尚小月恨恨地跺脚,“你就这么点没出息的想法?”话音刚落,脚下却踩到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上,猛地一滑,站立不稳,“啊”的一声大叫,便要摔下去!这个时候,段飞及时回过神来,伸出手臂轻轻一托,及时托住了尚小月。

二人目光相聚,一刹那仿佛时间停滞,景物变幻,沉沉黑夜化作明媚春天,花朵在一刹那盛开,怡人的花香令人迷醉。段飞望着尚小月流着波光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忍不住轻轻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啪!”尚小月忽然反应过来,立刻扬起手,给了段飞一个很响亮的耳光。段飞脸一红,别过头去,不作声了。尚小月随即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于是讪讪道:“你……没事吧?”段飞 “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尚小月觉得有些尴尬,想找点话题打破这种沉闷,柔声问段飞:“喂,福伯刚才在你耳朵边说什么?看你当时笑得那个开心劲。”段飞忽然回过头,又笑得像个狐狸,道:“没有!福伯是说,叫我让着你,你要用绳子把我绑上就绑上,对于女人来说,男人吃亏就是占便宜……”说到最末一句,突然醒悟说漏了嘴,连忙掩住嘴巴。

尚小月醒悟过这句话的味道来,立即转怒,挥起拳头对段飞又掐又捶,段飞实在是没辙,正在不可开交之际,遥远的夜空之中,忽然“吱”的一声,一支火箭升上了天空,在漆黑夜空中爆开了大团彩色的烟花。

“是桃花会啊!”段飞回过头,望着远远的河面,那里,一支又一支火箭升起,爆开五彩缤纷的烟花,将夜空映得一片绚烂,河水之上,泛着一支支载着彩灯的小舟,天上人间,火树银花,霎时将整个天地映成一片琉璃世界。“去看桃花会啊!”她发出一声欢呼,当先向河边飞奔了过去。段飞被她带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一倾,却悄然一笑,紧紧跟了上去。他们在绚烂的花海里徜徉,在明丽的河水上泛舟,在开满缤纷火花的夜空下抬头仰望。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地牵在了一起,去感受这天上地下难得的盛况美景。

夜深人静,桃花会散去的时候,烟消灯熄,刚才华丽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景,在落幕时散去。尚小月双手捧着桃子,将最后一口鲜美多汁的桃肉吃进嘴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叹息:“真好吃!”

她的脚下,已堆了十几个桃核,段飞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用衣袖替她擦去嘴角的桃汁:“怎么样?没骗你吧,我说要带你去吃好吃的,就一定会带你去。”尚小月点头:“现在就算有人说你是妖猎狐,我都不信。”她望着天空,繁星点点,银河若隐若现。晚风轻轻吹拂着他们的衣襟,吹起尚小月的发丝,她仰起头的轮廓在夜色下是如此动人。

夜深了,万籁俱寂,四处只听得见虫鸣风过,他们脚下,黑得没有一丝灯火,仿佛整个京兆府城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尚小月轻声说。

“曾经是……”段飞想了想,“刁蛮、任性、自以为聪明、吃不得苦……”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过去,尚小月叫了起来:“这么多毛病?”她嘟起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错呢!”

段飞赶紧安慰她:“其实你也有优点!”尚小月立时高兴起来,道:“快说,我有几个优点?够数几个手指头?”段飞故意想了想,道:“你至少有一个优点——能吃!”他特地弯下腰去数尚小月脚下的桃核,“一五,一十,十……啊!”最后一个字,是被尚小月捶在背上叫出来的。

“哼!”尚小月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忽然又来了兴致,“段飞,你小时候怎么过的?”“我啊,小时候很可怜的,我家是猎户,爹娘很早就死了,我就成了孤儿……”

“那后来呢?”尚小月追问道。段飞接着道:“后来我长大了,可能是血液里有父亲的天性吧,我也很喜欢打猎。有一天,我在宋辽边境的山上打猎的时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跟着……”尚小月听得激动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道:“是不是跳出一只巨额白睛猛虎?”

“你故事听多了吧?”段飞摇摇头,继续道,“跟着空中钻出几支响箭,箭头着火,落在树林中,将树林都烧了起来。我看到一个人浑身是血,在火海中踉跄挣扎,几乎快要跑不动了,后面好像还有些手持刀箭的人跟过来,我就赶紧将他背起,跑了。”

尚小月愣愣地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就背上他跑了?那些人没有追上来?”“我段飞跑起来比兔子还快,那些人再多生两条腿也是追不上的。”“哦……那,再然后呢?你救的那个人怎样了?”“死了。”“死了?”“是啊,他受伤太重,失血过多,没过多久就死了。”“这就完了?”“还没完。”“快讲啊!”“那个人死之前,”段飞眉宇间有了丝深思的颜色,“那个人死之前,告诉我他本是朝廷的捕快,名字叫铁又铮……”

“铁又铮?”尚小月惊呼了起来,“他是六扇门的第一神捕铁又铮?”段飞默默点了点头。尚小月又道:“铁又铮向来铁骨铮铮,破案如神,朝廷的大案要案大都是他经手的,三年前,他在调查震动朝野的‘军饷贪污案’,就在追查出其中三四个嫌疑人的时候,他却突然失了踪,而那几个嫌疑人也在狱中自尽,这件案子,便成为最大悬案。传说铁又铮也和那帮幕后贪污的人同流合污,收了巨大好处,所以早已变姓改名,挥霍那些巨款去了,难道那个人真的是他?”眉头皱起,摇头道,“不可能啊!铁捕头听说武功惊人,怎么最后会死得那么惨?”

段飞道:“那自然是因为那个幕后巨贪动用了江湖武林的势力,务必将他赶尽杀绝,过后又捏造谎言,将这件案子掩饰过去。”尚小月道:“那……再后来呢?”“再后来……”段飞回忆着,目光落入了无尽的黑暗苍穹,“我发誓要将那只幕后黑手抓出来,替为贪污案赔上了性命的铁捕头报仇!”

夜色中段飞那坚毅的侧脸,在尚小月心里激起一阵异样的涟漪:原来他放浪不羁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一颗侠义之心!而除了自己,他也从未向别人袒露过。尚小月正怔怔地出神,段飞眼光中现出了哀痛的神色:“那些在前线英勇作战的将士的累累白骨,变成了幕后巨贪挥霍享受的墓基,他们的妻子儿女、白发爷娘,不仅盼不到他们的归来,连朝廷抚恤将士家属的钱都没有拿到,生计维艰,就算有的人侥幸从前线活着回来,也在战争中受了重伤,很多人都手脚残废,只能勉力生存。”

他的语声,哀痛中含着一丝悲愤:“四十万大军,遗下的伤兵和死难将士的亲人,这些人怎么生活?”尚小月听着他的话,忽然灵光一闪,惊叫道:“福伯……苦水巷……”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她在苦水巷看到的那些妇女孩子,饥饿的眼神,伤残的肢体,都是那些受伤的兵士和死者的亲人,他们会集在那里,过着人世间最贫苦的生活。

段飞慢慢点了点头:“不错!福伯,就是那支大军的副将沈佑福,那场惨烈的战争后,大将军随军战死,他带着幸存的受伤将士,来到这里。”尚小月若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为什么你卖给谢总管一条珍珠菜的消息,就要一百两银子。”段飞道:“为什么?”尚小月道:“因为你要把这一百两银子,给福伯治腿,还要赚许许多多的银子,给苦水巷那些贫穷挨饿的老人孩子,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甜甜地笑了起来,水汪汪的眼睛闪着光:“世人都以为段飞是个只图钱财、爱钱如命的坏人,我却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对不对?”段飞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坏坏的、懒散的笑意:“我有时候也很坏的,你信不信?”“比如……?”尚小月才不相信呢,甜甜地笑着看他。段飞将嘴唇轻轻凑到尚小月的耳朵边,轻轻地道:“比如现在,我正在想,怎么才能在你脸上亲一口?”尚小月一惊,用力一推。“啊呀——”段飞立即惨叫着,从瓦上顺着屋面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下面传来“咚”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摔落在地上,段飞的语声在黑夜中传来:“妈呀,我的屁股!”

事实证明,段飞真的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一个好人,怎么能够在屁股摔成八瓣的情形下,还坚持着一扭一扭地,将尚小月送回得意楼?其实段飞本来的打算是,两个人在夜晚的轻风中,屋顶上的轻柔软语中,尚小月轻轻地将头依偎在他的肩上。虽然结果跟他设想的有些差距,但是,段飞的确是一个好人。

可是等到他们回到得意楼的时候,得意楼中已经空无一人。不仅原本该回到这里的谢青方谢总管没有回来,就连楚楚也不见了。房间中的桌椅茶碗齐整,没有丝毫打斗的迹象。“奇怪,这丫头平时都会乖乖等我回来的呀!况且她胆子那么小。”尚小月颇有些想不通。

段飞道:“如果她不是被人劫走的,那就会留有书信给你。”尚小月灵机一动,挑开白帘,果然看见帘后的琴上,搁着一封书信。拆开,白纸上几行字:“郡主,谢总管已经收齐除泰瑞宝柜房外的八十万两黄金,这里太惹人注目,我们在古校场等你,楚楚。”

“古校场。”尚小月看完了,琢磨道,“古校场是个什么地方?”段飞道:“离这里三十里,有个古校场,以前有官兵驻扎的时候用来演武用的,如今没有驻军,那里已经荒废了,方圆十里,没有人烟。”尚小月听得直叫:“呀——太吓人了!他们怎么选在那种地方?”段飞笑道:“正是因为那里吓人,别人都不敢去,他们才去呀!不然,八十万两黄金,摆在那里就跟座小山似的,要想掩人耳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结果是,当他们赶到古校场的时候,天又黑了。好像老天故意为了给他们制造点刺激似的,天黑得连星星都没有一颗,古校场上的风,呼呼地吹着,在夜空中纵横奔驰,仿佛风中有无数个幽灵,向他们扑过来。

五、校场夺魂

“段飞——”尚小月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发抖,将整个身子缩到段飞后头,“你走前面。”段飞道:“也没那么可怕嘛,不就是一个废弃了百年的古校场,不就是些破铜烂……”正说着,尚小月脚下一带,“哐当”一声响,立时尖叫着跳了起来,段飞弯下腰在她脚下摸了摸,捡起来一面锈了大半的铜锣,道:“一个演武用来壮声势的锣,你都吓成这样!”顺手一丢,那面铜锣被抛出老远,传出 “哐当当”的响声。

尚小月这才笑了起来:“原来就是这么点儿东西,我也不用怕了!”一面挺直了身子,刚要从段飞身后露出头来,忽然“呀”的一声怪叫,一物掠过头顶,拍着翅膀远去了。尚小月立时又缩到段飞身后,哆哆嗦嗦地道:“是、是什么?”

“是只乌鸦,胆小鬼!”段飞慢条斯理地道,“这种荒废的地方,乌鸦都喜欢在这里做窝……”正说着,又是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呀呀叫着远去了。尚小月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段飞依旧用慢条斯理的语气道:“其实呀,听京兆府的老人们说,这个校场上,曾经打过一次仗,血流成河,死了不少人,那些死者的魂灵都留在这里,回不了家乡,所以久而久之,都变成了乌鸦,每天在校场的上空盘旋,叫着:回家呀!回家呀!”

“啊!”尚小月再坚强的神经,也终于在段飞活灵活现的描述下崩溃了,一下子投入了段飞的怀抱,将头紧紧埋在他的怀里,过了好半晌,终于露出两只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小声道:“乌鸦都飞走了?”

“没有呢,还有好多只,三只四只,哎呀不是,五只六只,都在我们头顶围着不走,它们的魂灵该不是想吸了我们的血,好让自己超生吧?”段飞一边绘声绘色地讲着,一边笑眯眯地轻拍着尚小月的背。

尚小月忽然一下子从他怀里跳出来,大叫道:“啊,我明白了!”“明白什么?”段飞有些心虚地问道。尚小月煞有介事地指着他,道:“你、想把我吓走,趁机独吞那八十万两黄金,是不是?”她四面瞧了一下,“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故意把我引偏了路,这里根本就不是古校场?”

仿佛是为了驳斥这一点,远处的夜色中,高高的旗杆上,忽然亮起了一串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三个大字:古、校、场。

尚小月看了一眼,惊喜地叫出声来:“那一定是谢总管和楚楚,怕我们看不清路,特地点的灯笼,快过去!”她发出一声欢呼,当先向前奔去,仿佛将刚才说的话全忘了。段飞笑着摇了摇头,也快步跟上,然而离那串灯笼还有丈余远的距离,段飞忽然停住脚步,沉声喝道:“小月,先别过去!”然而奔在前头的尚小月却早已冲了过去,当先冲到那串灯笼之下,段飞一个飞身,赶紧落在了她的身边,将她牢牢护住。

的确有些古怪。高高的旗杆下,红灯笼照射的五六尺范围内,竟然没有一个人。校台之上,除了夜色中一些蒙蒙眬眬辨不清的物体,便只有两顶漆黑的轿子,静静停在旗杆之下。轿帘垂落,里面似乎掩藏着可怕的秘密。

尚小月试探着叫了一声:“楚楚!谢总管!”无人应声。轿帘在夜风中微微起落,里面,是更加漆黑的一团。尚小月按捺住心头的狂跳,小心翼翼走近其中一顶轿子,刚要伸出手,身子却忽地一紧,被段飞揽住,他看了她一眼,慢慢伸出手去,替她掀开了轿帘。

在灯光的映衬下,轿里更加黑暗。时间突然变得缓慢。段飞绷紧了神经,做好随时后退的准备,然而,一下、两下、三下,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轿里却仍是一片静谧。

“我来打开!”尚小月自告奋勇,在段飞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点,不然又会叫这个人看扁了。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段飞的神情却是异常的严肃,全没了往日嘻哈玩笑的样子,反而将她推得离那顶轿子远了些,自己一个人走到轿前,缓缓掀开了轿帘。

他的手一掀开轿帘,却怔住了,眼睛直直地望着轿里,半天都没有说话。“你看见了什么?”尚小月有些着急起来,一个箭步奔到轿前,顺着他的目光往里面看去,一看之下,也怔住了。

轿子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一身铁灰色的衣服,抱着一柄铁灰色的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一身青袍,背对着轿外趴在他的肩膀上。“谢总管!”尚小月发出一声惊呼,刚要扑上前去拍谢青方的背,那个铁灰色的人却忽然开口:“别动,他是个死人。”尚小月吓得“啊”的一声,只见铁灰色的人将手臂一推,青袍人便从他肩头滑落下来,脸面翻转过来,果然是谢青方。

他肚子上插着一柄小刀,段飞将那只小刀拔下来,刀起处鲜血涌出,他死去尚未多时。段飞拿起小刀在灯光下反复细看,却看不出任何的异样,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小刀,在市集上三钱银子便可买到。

“你想知道是谁杀的他吗?”铁灰色的人看着段飞。段飞点了点头:“不错。能杀死铁指神算谢青方的并不多,能用一柄普通的刀子便杀死他的更不多。”他眼前又泛现了那天在得意楼下谢青方踏雪而去,脚下不留痕迹的情形。“你认为杀他的人用一柄普通的刀子杀了他,是在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铁灰色的人面孔虽然还板着,眼睛里却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你想知道是谁杀的他,为什么不仔细看看他的身上?”

段飞的目光落在谢青方的青袍上,那里,用鲜血画了一只可爱的狐狸头,媚媚的眼神,嘲弄般的嘴角,头上展开的双翅,血已干涸,渗入青袍里,变成了一种惨淡的暗褐色,他方才一眼之下没有看出来。

段飞看着那只狐狸。狐狸的神情看起来,虽然画得如此灵动可爱,可是在血迹的印衬下,又变得说不出的嘲讽、轻蔑、诡异。

“是妖猎狐。”铁灰色的人道,嘴角扯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有妖猎狐,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他并非有意隐瞒身份,他只是觉得,杀谢铁算,用上这么一柄小刀,已经足够了。”

段飞霍然抬头:“你认为天下有什么人,能用一柄小刀就杀了谢青方?”“妖猎狐不是人,”铁灰色的人道,“即便它做出非人所能及的事,那也一点儿也不稀奇,它要杀一个人,用的决不仅仅只是武功。”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跨过谢青方的尸身,迈步走出了轿子。

灯光下,段飞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这个人的脸型极富棱角,脸色有些发灰,脸皮僵硬,若不是他还在说话,眼睛还在看着自己,猛一打眼瞧见,任何人都要以为他是个死人。他手中抱的剑四指宽,看起来极沉,每走一步,剑在鞘中都会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的步子极沉、极稳。

“你是?”段飞看着这个人,似乎武功极高,而其外貌更是让人一见难忘,如此特别的高手,他竟然没有在江湖上听说过。

“叫我无名吧!”铁灰色的人沉下脸,死皮一般的脸上其实也看不出太多表情,“我知道你很好奇我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江湖上无名,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好了,其实我也是某个名门正派中的一流高手,在派中地位尊崇,并且掌管了银钱财物,我这个人有个嗜好,就是爱赌。”

段飞笑道:“你掌管着名门大派的财务,难道将大笔的银钱私自挪作赌资?”铁灰色的人道:“我不过是借,借过了自然是要还的。”段飞摇头道:“越想在赌场上翻本的人,输得越快,只因为他心太急,输不起。一个人的心态如果不好,就输得更厉害。”

铁灰色的人看着他,面上的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口中却已发出一阵大笑,看起来怪异之极,只听他道:“说得好!所以我将借来的钱也输光了,但这么大一笔钱,别人迟早会发现,所以我就来找你借点钱。”

“找我?”段飞似乎觉得这句话十分好笑,道,“我来财虽然快,但进来的银子从来不过夜,你找我借钱,岂不等于是跟叫花子要饭?”

无名却斩钉截铁地道:“段飞,我知道你很有钱,至少有一百万两黄金。”他看着段飞,绝无半分玩笑之意。“笑话?我为什么会有百万黄金?”段飞道。无名踏前一步,慢慢地道:“因为,你就是妖猎狐!”

段飞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看得出,被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盯上,决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他抱起双臂,缓缓道:“凭什么说我就是妖猎狐?”

“直觉。”这两个字从无名口中吐出来的时候,段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来只有女人喜欢凭直觉判断,他想不到这么重大的事,无名只用“直觉”两个字便算作解释了,只有苦笑。

尚小月忽然冲上前来,冲着无名道:“我可以以性命担保,段飞决不是妖猎狐!”她说得极其诚恳和坚决,任何人听到她这么说,都会忍不住相信她,可是无名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段飞,想不到你的手段这么高明,竟能让郡主替你说话,看来妖猎狐还挺能迷惑女人。”

“你……”尚小月被他的冷嘲热讽噎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晌,才道:“我是有理由的!”无名微微躬身,道:“愿闻其详。”虽然他是一副可听可不听的态度,尚小月还是很认真地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根本没时间杀谢总管。”

无名似乎被她说动了,转过眼睛,审视的目光停留在段飞身上,许久,才道:“段飞,想不到连郡主都肯为你说谎。”“你、你说我说谎?”尚小月万料不到最后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气急,“我有什么必要说谎?”

“因为,”无名道,“你不想段飞死在我的剑下!”他的手一动,铁剑已然出鞘,厚重的剑身直指段飞,“段飞,你就是妖猎狐,盗走冯梦财宝印的是你,杀死谢青方的也是你,所以你手上有冯梦财柜房上可以提取的二十万两黄金,以及谢青方从其他三个柜房拿到的八十万两黄金,黄金百万,分毫不差地落到了你的手上,如果你不想死,就老实将它们交出来!”他的剑已出,沉重的剑身毫无光华,然而长剑出鞘的时候,连风在它面前都仿佛停止了吹动,仿佛只要他的剑一动,立刻便可以搅起翻江倒海的力量。

“我没有什么可交出来的。”段飞盯着他的剑,语声沉凝:“在我们动手之前,我想说最后一句话。”“请讲!”无名道。段飞道:“很多时候,在事实没有明了之前,我们无法下定论。”他顿了一顿,道,“妖猎狐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甚至可能是六扇门的名捕易敛锋,如果说尚小月或楚楚之中的一个就是妖猎狐,也不是全没有可能的事。”

“很好!”无名冷冷地道,“虽然妖猎狐只有一个,我却可以先杀了你,不论如何,我可以先减少一个劲敌,也说不定,我第一个杀死的,就是妖猎狐!”他的剑一动,铁剑挟着一股劲风,向段飞扑了过来。段飞的头发全部向后飞起。夜风停止了呼啸,仿佛已经被那铁剑吸入剑身,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向着段飞直刺了过来!

段飞的身躯忽然向后飞起。他飞起的时候,已经抄住了身侧的尚小月,带着她一起向后飞了起来。虽然铁剑的杀气已经扑面而至,压得尚小月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当段飞带着她飞起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飞在空中原来是这般的美妙——那就好像鱼儿游在大海里,无论上下左右,前进后退,都是如此地轻易自如,身心变得说不出的轻快。他们两个人在空中向后疾退,即将落地时,段飞突然一个翻转,将尚小月轻轻抱起,然后将她轻放到了地上。段飞又重新跃回了校台,面对着高深莫测的对手。

他和无名之间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便展开了倾尽全力的殊死搏斗。他们之间虽然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早已熟悉,两个人对于生死相拼,似乎早已达到了某种高度的默契。仿佛他们要争的,不是那百万黄金,而是两个人的身家性命,以及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尚小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生死相搏的不是她,但她却比当场的两个人还紧张。在空中与段飞目光相交时,她已经读懂了他的关心,安慰,自信,他要她放心,他一定会赢的,一定!

可就在她自己劝慰着自己的时候,无名的一剑,已然刺向了段飞的腹部,那一剑眼看便要刺入,她惊得几乎停止了心跳!然而,那一剑刺到他的腹部,段飞的手突然飞快地移了过来,“铮”的一声,竟然阻住了那一剑!

他的手掌与铁剑相接,怎么能发出金属交击的声音?尚小月睁大了眼睛,只见灯笼的红光之下,段飞的十根手指之上,有细小的金光闪动。定睛看时,勉强分辨得出那是套在他十根手指上的金指环。

原来这就是他的武器!一寸短一寸险,这种武器对用者的准度和反应要求非常高。但一旦有人敢用,一般的兵刃也就很难威胁到他,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几乎可以说是长兵器的克星。

即便在功力如此强的对手和他的铁剑之下,段飞也能进退自如。他双指一合,便可夹住剑锋,抵挡住铁剑的进攻。变指为爪,又可以招招抢逼。只是这一攻一守之间,实在是毫厘之差,一个不慎,便是指断人亡之祸,所以尚小月仍然是看得惊险万分!

便在这时,灯笼的红光忽然暗了一暗。尚小月不明所以,抬头看向旗杆之上时,只见旗杆最顶上的一盏红灯笼,已经熄灭。原来它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了。这么看来,剩下几盏灯笼内的蜡烛也将次第燃尽,逐渐熄灭。这情形对于段飞十分不利!他的金指环,本以精巧奇妙取胜,一盏灯笼熄灭,光线便暗了一分,他辨认与反应的速度便慢上一分,若是再接连熄灭两三盏,只怕不要等到灯笼全熄,他便将遭受铁剑重创!

尚小月正想到这里的时候,突听“哧拉”一声,原来是段飞两指金指环稍有偏差,一下夹空,那柄铁剑便擦着他的手指过去,将他腰侧的衣襟刺了个对穿!剑身再跟着横削,段飞连忙一个旋身,身子疾速转开,险险避过一剑!好在他除了金指环之外,轻功亦是高得惊人,一招虽疏漏,却仗着绝顶轻功堪堪躲开了致命一击。忽地红光又是一暗,尚小月抬头看旗杆之上,果然又是一盏写着“古”字的灯笼熄灭!

灯笼才熄,段飞便发出一声低呼,那呼声虽不大,尚小月却听得心头一紧,她听得出那是咬牙忍痛发出的呼声,再看他肩头,衣襟划破,竟然有鲜血流了出来。受伤还是小事,然而更可怕的是,手的运动全以肩头为轴发力,肩部受伤,连带便影响招式变慢,准度自然大打折扣,金指环的威力正在逐步削弱!无名似乎也看出形势正朝着越来越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铁剑之上,陡然催生出无尽力量,每一剑挥出,都带着裂空之声,段飞不敢硬接,只能凭机巧躲过。然而饶是他躲闪防避,仍是几次险险被铁剑刺中!

正在这时,旗杆之上,又是一盏写着“校”字的红灯熄灭!尚小月抬头望着旗杆,高高的旗杆仿佛直直戳入黑暗之中,那里,仿佛隐藏了无数杀机与危险,正随着灯笼的熄灭,顺着旗杆蔓延下来。

她的心忽然惶恐万分!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段飞会死,他将要流着血,死在无名的铁剑之下!

她的心忽然抽紧,那种窒息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也已经死去了一般。她连忙用力掐自己的手,强迫自己清醒一些,理智一些,脚步一动,带起地上那些白乎乎的东西跟着发出“咔吧”的响声,她连忙蹲下身摸索着捡起,用力挥着向台上甩去!在白色东西离手的一刹那,她的眼睛猛然看清了那样东西,自己几乎都要吓得晕过去,那是根白色的腿骨,上面的趾骨都几乎清楚可辨!

白骨飞入无名和段飞的空隙,将铁剑一阻,却几乎是迎剑而碎,然而段飞却得以借着这万分之一的间隙,反守为攻,抢攻了上去!

段飞踏前一步,两指并指如剑,向无名的胸膛要害戳去!他两根手指上凝聚起了全身气力,足踏乾坤,势在一击必中!然而,台上忽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台面上段飞踏脚的地方,却然凹陷断落,以至于那本是一击必中的一招,却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段飞一脚踏空,招势跟着减缓,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倾斜,无名功力何等高强,便在这一个瞬间,铁剑不失时机地刺向他的腹部!段飞提气,将腰身略向后缩,同时手指忽地一动,一柄小刀突地发出,平平向无名飞过去!——那正是谢青方身上那柄再普通不过的小刀!

几乎是同时,铁剑刺入段飞腹部,小刀钉入无名的右眼!

连尚小月都没有想到,两个人的重创,只在那么短短的一瞬,她连眼都来不及眨!她想也不想,闪电般冲上台去,扶住了段飞。无名右手捂着眼睛,血从手指缝中丝丝缕缕地流出,将整个手背染得通红。小刀仍然钉在他眼睛上,他却强忍剧痛,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手中铁剑指着段飞,要将他置于死地!刚才那一剑,只差两指便正中腹部要害,段飞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然而重伤之下,几乎全无反抗之力,抓住尚小月的手,眼睁睁地看着无名手持重剑,睁着的左眼中,露出疯狂的神情,高举起铁剑,要将他斩杀于剑下!

尚小月已看不下去,和身扑在了段飞前面,紧紧抱住了他。“你杀我吧!”尽管害怕得像片树叶般发抖,却没有半分将身子从段飞面前移开的意思,她鼓足了所有勇气,就算是死!

然而就在她闭起双眼,咬牙准备承受铁剑击下的那一刻,空中陡地响起了一阵翅翼扇动声,她不由睁开了眼睛,就见夜空中,有白色的毛从高高的夜空中落了下来,一团一团,如同雪花般晶莹,羽毛般美丽。

那扇翅的声音越过他们头顶,向着更高的夜空中一路响了过去。那一刻,连无名都失了神,手中高举的剑停在半空,三个人的目光追逐着夜空中那团白色的影子,看它翩然飞掠着,最后落在了高高的旗杆上。

它的翅膀收起,在旗杆上化成一个人形,俯视着校台,发出阵阵笑声。那笑声说不出的诡异,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竟令人辨不清男女。“它才是真正的妖猎狐!”尚小月仰头望着,惊呼起来。然而她身旁的段飞却只是沉默着,看着高空中旗杆顶端上的那个白影,若有所思。

“妖猎狐!”蓦地一声怒吼,无名连人带剑,化作一团铁灰色的光芒,从地面上冲起,直升丈余,双脚在旗杆上一踏,手中长剑直指,从下而上向着高居于顶端上的白影刺了过去!

剑尖眼看便要刺到白影,白影才蓦地一动,身形云影般飘起,轻盈地掠上夜空。“来吧!”它出这两个字,依旧是莫辨男女的嗓音,忽地反手打出三枚蓝光,无名看到那三枚蓝光,半空里连忙一个翻身,堪堪躲过,那三枚蓝光却笔直一线,打入了旗杆上最后还亮着的三只红灯笼之中。

灯笼立即熄灭,天地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寂静。

只有翅翼扇动的声音,那团白影如同身披毫光,向着东北的夜空飞去。它的身后,衣袂破风的声音和铁剑破空的锐响,追逐而去。

尚小月忽觉手臂一沉。“段飞、段飞!”她惊慌失措地叫着,只觉那个原本强自支撑的身体慢慢跌入了自己怀里。

六、古庙狐影乱

“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啊,段飞!”段飞就是在这样一迭声地呼唤中勉力挣开了眼睛,眼前赫然映着的就是尚小月焦急的脸庞,脸上,还挂着两行泪水。

“谢谢你……小月。”段飞才刚张嘴吐出几个字,眼前的尚小月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笑道:“你醒了就好,有什么好谢的!”“谢谢……”段飞依旧道,有些艰难地起身,“我刚才……差点就要睡过去,醒不来了……”他看着尚小月的脸,“幸亏……听到了你的声音……”

“段飞……”尚小月刚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扑到他怀里,“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她用力的拥抱又碰到了段飞腹部的伤处,段飞“咝”地一声咬牙低呼,脸都几乎变了形,却轻拍她的背,笑道:“好了,傻瓜!别担心,死不了。”

忽听门外一人冷笑道:“什么死呀活的,若不是间古庙,我还以为有人哭坟呢!”跟着人影一闪,有个白衣高挑、乌发珠钗的丽人走了进来,仿佛一个灵类步入了人间,荒败古庙登时被照得流光溢彩起来。

尚小月眼睁睁地看着她,那一瞬间,种种关于狐仙鬼怪的传说陡地在脑海里显现出来,虽是白衣素妆,她身上的那种妖娆媚惑丝丝入骨。

白衣丽人妙目流转,四处张望了一番:“唉,这么破的一座庙,也不知荒废几多时了,反正也走累了,将就歇歇脚吧!”

她挑剔的目光四处打量,在那些蛛网尘丝的蒲团供桌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段飞身下的蒲团上,命令道:“你,起来!”

“你说什么?”尚小月怒不可遏地站起身,“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讲不讲理?”白衣丽人妙目凝注在她身上,半晌轻嗤道:“小妹妹,你长得倒好看,就是年纪太小啦,不懂得这个世上,从来都不讲道理的!”尚小月气得噎住了,一时语塞。忽听段飞叹息了一声,倚住供桌,道:“你是在被人追杀吧,逃难的还这么狂?”那白衣丽人怔了一怔,冷笑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段飞道:“就凭你发丝散乱,面色潮红。”

白衣丽人依旧冷笑道:“路走多了,自然是这样。”段飞笑一笑,看着她,不紧不慢道:“像你这么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人,会很小心很注意妆容的,若不是慌忙之下,怎会不顾及自己的仪容?而且,”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从你的步子和说话的中气,我已可判断你身手不错,一个高手若不是被人追杀,又怎会面色潮红、喘息不匀?”

“段飞,你的确有两下子!”那白衣丽人盯着他,面上变色:“我倒低估了你。不过,”她忽地转怒为笑,“虽然如此,可是一个受了重伤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段飞,又有什么可怕的?”

段飞一手捂住腹部,面上神情却已渐渐紧绷:“你想杀我?”“不!”白衣丽人断然道,“杀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她趋前一步,俯身逼视着他,双眸如同射出尖针,“我只要你交出你那八十万两黄金!”

段飞忽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为什么人人都认定那八十万两黄金在我身上?”白衣丽人冷笑:“方才古校场上,既然无名认为八十万两黄金在你身上,那么一定不在他和已死的谢青方身上,自然只有你了。”段飞看着她,缓缓道:“这么说,刚刚帮我引走无名的,是你?”

“自然是我!”白衣丽人突地仰天大笑。她的喉间发出的,竟是年轻男子的清朗嗓音。段飞倒并不意外,只是笑笑:“若我已猜出了你的身份,自然就会猜到一切。”白衣丽人忽地怔住,眉目冷俏,盯住他。

段飞缓缓道:“当日在得意楼前现身,盗走泰瑞宝柜房老板宝印的妖猎狐,其实就是你——”他顿了顿,注目白衣丽人,“双面飞狐胡离白。”白衣丽人不语,意似默认。段飞道:“江湖传言,胡离白本为男子,然面容姣好,形似女郎,武功高超,轻功犹绝,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而尤擅以男女两种身份出现,多面善变。”

胡离白沉默片刻,方道:“段飞,你说得不错!”忽地一声长笑,拔下发顶珠钗,满头黑发垂落白衣肩头,虽是男子,眉眼却极媚,而眼神却极冷峻,负手于后,看去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美艳之感。

胡离白笑道:“我男扮女装从无破绽,想不到却被你识破!”他忽地面色一寒,妙目转过,凝定段飞,“可是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不是妖猎狐?”

段飞微微一笑,道:“只要想一想那百万黄金的下落,你抢走冯梦财宝印,拿到小静王在泰瑞宝柜房的二十万,便已经赚了百万黄金之中的二十万。假设杀了谢总管抢走那八十万两黄金的是妖猎狐,你如果是妖猎狐,此刻已坐拥百万,完全没有必要再来救我。”他瞧着胡离白微微一笑:“你救我,是因为你认定,那八十万两黄金在我手上。”

胡离白负手趋前一步,指间珠钗寒芒闪动,俯视段飞:“那在,还是不在?”他双眼如同剑锋,脸如寒冰,仿佛段飞只要说错一个字,便将他立毙珠钗之下,段飞却仍是若无其事般,笑道:“我手上若真有那八十万两,你认为无名会舍我追逐你而去么?”

胡离白将身子慢慢抬离段飞,若有所思,道:“现在谁都认为,那八十万两黄金其实已落入妖猎狐之手,我假扮妖猎狐,不过是想扰乱大家的视线,以便从中取利,难道妖猎狐真的就在我们之中?”

段飞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假扮妖猎狐,漏洞实在是太多了。”胡离白疑惑道:“怎讲?”段飞竖起一根头道:“第一,真正的妖猎狐,从不穿白衣,也不围白色的毛皮。”再竖起一根指头,“第二,真正的妖猎狐,画出来的狐狸头,眼珠子是蓝色的。”

胡离白更加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因为他就是妖猎狐!”外头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道,跟着人影一闪,一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这个人,一身绛红捕快服色,赫然竟是易敛锋。

“你就是妖猎狐!”他双目冷锐,盯着段飞。段飞苦笑:“奇怪,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怀疑起我来了?”他转过头,看着尚小月,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像妖猎狐么?”尚小月坚定地摇了摇头:“就算别人都这么说你,我也相信你不是的。”桃花会上,黄河浮舟,漫天烟火,仰望星空,屋顶谈心的那一晚,她是永远不会忘的,就算所有人怀疑他背弃他,她对他的信念,也不会动摇。

“是么?”易敛锋看着尚小月,唇角忽然牵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我查妖猎狐的行踪,已经很久了!既然你要证据,那我就给你一个证据。”他忽地抬高声音:“别再躲在门外了,进来吧!”

古庙之内的所有人,随着他的语声一齐好奇地望向门外。雪白的衣袖下伸出一只纤纤手,正扶着褪漆的门框,随后,就见门外怯怯地走进一个人来。

“楚楚!”尚小月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你怎么这么瘦,这么憔悴?你指甲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灰,还有血迹?是谁欺负了你?你快告诉我,他是谁?”

她一迭声地问着,看着面前消瘦憔悴、发丝凌乱的少女,心中大是不忍,连声追问道:“他是谁?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然而白衣少女却只是低垂了头,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小白兔般,低泣着。易敛锋走了过去,轻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怕,你只管说出来,有易大哥在这里,他不敢欺负你。”有了他的安抚鼓励,楚楚的情绪似乎平定了许多,慢慢将头抬起来,忽地一根手指指住段飞,道:“就是他!”

她的语气与眼神是如此坚定,连一直坐在蒲团之上的段飞都不由动了动容,只听楚楚道:“是他,那天郡主走后,谢总管回来,对我说已经取好了八十万两黄金,叫我随他一同去古校场,我不知道郡主什么时候回来,就留了封信在琴上。哪知我到了古校场,正会同谢总管和王府侍卫准备一同清查停放在那里的几十车黄金的时候,我身旁的谢总管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我刚来得及看到他肚子上插着的一把小刀,就觉得后脑勺上一痛,跟着就昏了过去。”

楚楚又看了段飞一眼,眼中显出后怕的神色,接着道:“当我醒来时,己被关在一个黑黑的地方,旁边都是些酒坛子,我拼命喊救命,却没有人答应我,我又饿又怕,拼命挖四壁的泥土想爬出去,可是,根本就没有用。”她瞧着易敛锋,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那里没有一点光亮,我在黑暗里饿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正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顶上却突然透出光亮,是易捕快找到这个地方来,救了我。”

尚小月急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是被关在哪里的?”楚楚定了定神,道:“我出来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就是段飞住的悠哉小坊的地下酒窖!”

尚小月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盯着段飞,重重吸气,才说得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月……”这是段飞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喊出她的名字,他双手撑住,拼命要从蒲团上挣扎站起,“小月,不是我……”他嘴唇颤抖着,即使平时狡计百出,此刻也无从解释。尚小月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咬了咬嘴唇,忽然一语不发,转身奔了出去。“郡主!”楚楚喊着,追了出去。

古庙之中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残旧香烛,燃得噼啪作响。

易敛锋冷锐的目光,此时也落在了胡离白身上。段飞身受重伤,此刻绝对跑不了,而现在——胡离白看着一身捕快服色的易敛锋,脸上忽地换上一副温顺的笑容:“易大人在此办案,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他的足尖一点,便要掠空飞起,却听“呛啷”一声,一剑横起,硬生生逼住了他的去势,易敛锋沉眉冷目,冷冷道:“你纵然不是妖猎狐,可身上也负着百万黄金之中的二十万,想这么就走,怕没那么容易!”

他双眼中迸出冰寒冷光,只是凛然一瞪,胡离白就被他眼中的光茫骇得退了半步。毕竟贼遇到捕快,内心里总跟老鼠遇到猫差不多。

“不就是那二十万,”他面上露出乖巧的笑容,故作大方地叹口气,“虽然得来不易,但比起性命来,二十万也不算得什么,既然易捕快要,索性就交出来吧!”他转身往里走去,仿佛是要取什么,一边有些惋惜地摇头,“入口的东西吐出来,真是难受,不如易捕快还是不要了吧……”

易敛锋听他说话口气有些怪异,正自警惕,却见他忽地返身,衣袖一扬,掌中光芒闪动,竟将那支珠钗挥出,宝气珠光,竟是几枚去势极快的暗器!易敛锋毫不动容,长剑随手舞动,便将那几粒珠子一一震开,踏上一步,却见胡离白掌中锋利的钗尖迎面刺到!

他下意识地挥剑护住面门,却听胡离白“嘿嘿”一笑,钗尖张开,钗嘴射出一阵紫雾,易敛锋连忙屏住呼吸,护住面门,哪知那紫雾虽浓,却并没有毒,胡离白在他回护的瞬间,借着紫雾的掩护逃掉了。

段飞几乎要蹀足而起,然而牵动腹部伤势,只得仍旧坐回蒲团上,叹息道:“你为什么不追?”荒野古庙,此刻只剩了两个人,气氛然变得冷肃。易敛锋没有看他,只是道:“京兆府城已封,他跑不了的。”段飞道:“胡离白精擅易容之术,兼且身兼阳刚与阴柔一体,可男可女,你真的有把握抓得到他?”易敛锋仍是直直看着前方,道:“只要能够抓到你,妖猎狐一案,便可结案了!”他忽然霍地回头,双目如有星光射出,猛地看住段飞。段飞也终于慢慢站了起来,看着他。两个人之间,忽然有看不到的潮流暗涌而起。

“朝廷六扇门名捕,这身份很好啊!”段飞忽然道,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自己就是妖猎狐,这出贼喊捉贼的把戏,到这里就该落幕了吧!”易敛锋沉默凝视着他。许久,方道:“你从哪里判断出我就是妖猎狐?”段飞自嘲地一笑:“所有人都在为那百万黄金的去处处心积虑、你争我夺的时候,只有你易捕快一个人,却大有闲情地跑到我的住处,还能够找到我的酒窖,救出楚楚。”他抬起眼睛,盯着对面的易敛锋,一字字地道:“若不是蓄意为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谁想得到跑到我家里去救人?又若不是为了栽赃嫁祸,谁会舍百万黄金而去找一个与此无关的人?”

“你就是妖猎狐,那遍寻不着的八十万两黄金就在你的手里,而只要让大家都相信我是妖猎狐,你就可以全然脱身,继续做你的朝廷名捕,在那张面具下盗取钱财,只要在最后找一个替罪羊就可以。”段飞冷冷地说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盯着易敛锋,眼神深邃森冷起来。

易敛锋却不为所动。“说完了?”他问。“说完了。”段飞道。“好!”他霍地抬眼,掌中寒锋跟着抬起:“那你就去死吧!”剑身上光芒猛的雪亮一闪,剑招便要挥出,段飞却道:“且慢!”

“还有话要说?”易敛锋凝剑不动。“不是,”段飞摇头,“是还有事要做。”“什么事?”“你我决斗之前,可否给我一天时间,捉住胡离白?”易敛锋的目光,透过剑锋审视着他:“你还想要他的那二十万?”

“是!”段飞断然点头。“你以为你拿得到吗?”易敛锋厉声喝问。“一定可以。”段飞淡然回答。“好!”剑锋一收,利剑回鞘:“我就给你一天时间,明晚子时,我在得意楼头等你!”绛红色的衣袍一闪,易敛锋的人已消失在门外。段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我一定可以拿得到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黄金百万。”

“黄金百万啊!”那天晚上,在得意楼三楼的套房内,楚楚对着神不守舍的尚小月道,“郡主,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大一笔钱不见了,你为什么就是不着急,还在念着那个什么段飞呢?”

尚小月用两只手捧着脑袋,对着桌上的一盏纱灯:“唉——”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两只眼睛呆愣愣的:“你说为什么段飞就是妖猎狐呢?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楚楚撇了撇嘴:“还不是为了一百万两黄金啊!郡主,你读书多,也该知道‘人为财死、鸟为死亡’这个道理。”

忽听窗外一个声音道:“想要那百万黄金,就跟我来!”跟着一阵衣袂带风的声音,却是有人自窗前掠过,尚小月霍地站起,道:“段飞!”立时跃出窗子,跟了出去。“郡主,郡主!”楚楚一下没有拉住,赶紧跑到窗前,冲着窗外的夜空大声道:“要小心啊!”

这时尚小月已经紧跟前面的黑衣人掠过两重屋脊了。黑衣人轻功极好,然而在前面却不紧不慢,与尚小月保持一段距离,似乎在前面引路般。两人又奔跃了一段,前面屋脊渐稀,黑衣人跃下地来,又往前掠去。

“段飞、段飞,”尚小月也跟着跃下地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你这是要带我到哪儿去?”黑衣人不答,只是在前面一掠数丈,忽地在岸边停下,向她招了招手。尚小月跟了过来,打眼四面一望,原来她光顾赶路,竟忘记了观察四面的景致,只见岸边开阔,几丛树林,黄河之水淙淙,从脚下而过。原来竟是到了那日桃花会所在的河岸,岸边静静泊着一只小舟,舟内灯火通明,甲板上撒了满船粉红的桃花花瓣。

黑衣人当先跳上船去。尚小月毫不迟疑,也跟着跃上了船。一落到小船上,脚底踩着柔软的花瓣,桃花香气醉人,小船在夜晚的河水之中轻轻摇荡,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两人同游桃花会的那个晚上。虽然没有盛会烟火,可是这般温柔清静的景致,却更加旖旎醉人,令人心神动荡。

“段飞,没有想到,你还记得这一切。”尚小月深呼了一口满船的香气,喃喃低语,到了这里,她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一阵夜风吹过,船上的落花纷纷飘起坠落,如同花雨。

她好像遗忘了,段飞就是妖猎狐,段飞骗了她,段飞的手上,有那一百万两黄金。也许,到了最痛苦的时候,她宁愿选择遗忘,哪怕是片刻也好。灯火迷魅,尚小月看着黑衣人,缓缓地,身子向他靠近。

黑衣人的右手,悄然绷紧,似乎蓄力待发。

夜色中,舱外,忽然发出一声遥遥的叹息。

七、蚌鹤争

那声叹息很轻,尚小月却忽地从迷醉中抬起头。“段飞!”她抬眼看向舱外,“我知道是你!”她的身子向外奔出,叫道:“段飞!”然而她的脚步一动,黑衣人的蓄满掌劲的右手忽地抬起,向着她的背心拍出!

尚小月的身子,“扑”地向下倒去,着地一滚,硬生生避开那一掌。黑衣人一掌击在甲板之上,甲板登时碎裂一大片,船舱大大摇晃起来,尚小月的肩头,一片殷红涌了出来,她被那一掌余力所伤,却完全顾不上疼痛,赶紧爬起,往舱外奔去。身后,黑衣人的手电闪般抓至!便在他的五指即将抓上尚小月背心的时候,舱外忽地有股大力一拉,尚小月的身子立即加速飞了出去,稳稳落在一个人的怀中。“段飞!”她偎在那人的怀抱中甜蜜蜜地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段飞来不及回答,船舱中却猛地起了一阵狂风,黑衣人一掌向两人猛拍过来!段飞微微一笑,抱着尚小月,身形向后飘起,那一掌如山如海,然而他却只是顺着山海的边缘飘过,安然落了下来。

只一落地,便是一掌,向那人回劈了回去!那一掌掌风极怪,曲曲折折,如同闪电般穿梭前行,黑衣人一个不防,头部竟被掌风劈中,只听“啵”的一声,斗笠裂开,露出了本来面目。

灰色的脸皮,僵如岩石的表情,这个黑衣人,竟然就是那自称无名的剑客。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边,并没有带剑。而且,他的右眼已瞎,伤处丑陋不堪,段飞那一刀,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永远的残疾。

“是你!”尚小月惊呼一声,“你为什么要杀我?”黑衣人冷冷:“不仅你要死,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得死,包括他!”“为什么?”尚小月道,“你要的是百万黄金,可现在我手上没有一两金子。”

无名负手望着夜空,语声低沉:“百万黄金是小静王尚敏的,无论谁最终得到它,以尚敏的冷酷深沉、心思毒辣,他都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这就好比头上永远悬着一柄利剑,不仅每时每刻不得安生,而且随时都会丢掉性命,这样的日子,我决不想过。”

段飞道:“所以你就想杀掉这里所有的知情人?”无名突地哈哈大笑,面上却殊无笑意:“不错!双面飞狐胡离白已经被我杀了,若是小静王最疼爱的妹妹也死于非命,他一定会亲自前来调查此事,所以我才要假扮段飞,将小郡主引来船上,再杀了她,沉尸江中,既灭了口,又让小静王怀疑你段飞。”他殊无表情的脸上,又暴出一阵狂笑。

段飞冷冷道:“你打的好算盘,只可惜老天未能让你如愿。”无名倏地盯住他:“段飞,都是你坏了我的大事!”

“怎么能算突然出现?”段飞冷冷看着他,“我本想追到胡离白,从他身上找出那二十万两黄金的下落,结果却来晚一步,找到的却是胡离白的尸体,于是我就想到,一定是有人用极为残酷的手段逼他交出二十万两黄金,而且显然,已经成功了。”

无名道:“你怎么知道我成功了?”段飞微微一笑:“如果不成功,胡离白会死?”无名居然也点了点头:“不错,胡离白一说出二十万两黄金藏在何处,我立刻就将他杀了。”他说得轻巧,尚小月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道:“你就算现在将我也杀了,可是段飞和六扇门的易捕快也知道此事,你能将他们也一起杀了?”

无名慢慢地道:“他们会死的,他们都会死的。”这仿佛诅咒般的话语,回荡在暗沉的夜空,仿佛带着某种凶恶预言的征兆。他说话的时分,脚下甲板中水流已经越来越大,汩汩的声音愈来愈响,方才打向甲板的那一掌,已将小船底部打裂,水流漫了进来,船头一歪,向下沉去,无名忽地旋身而起,足尖在舱顶一踏,飞入了茫茫夜空。

“追!”尚小月仰头看着他的去向,向前疾跑了几步,身后却没有段飞的脚步跟来,她转身见到段飞手抚腹部,痛苦地弯下了腰,腹部的血迹渗出,方才劈向无名的那一掌,带动伤口肌肉,伤势再度恶化。

“你怎么样?”尚小月连忙扶住他,担心地问道。段飞停住了喘息,摆摆手,强撑出一丝笑容:“没事,我是妖猎狐,我有九条命,死不了。”“到了这个时候还装什么妖猎狐,”尚小月恨得牙痒,“我扶你回去休息,明天晚上,你还要去对付那个凶得要死的易捕快!”

“我跟易敛锋决斗的事,你怎么知道?”段飞惊讶地道。“是楚楚告诉我的呀!”尚小月道。“那楚楚怎么知道?”段飞自语着,忽然笑了,“哦,我明白了!是……是易敛锋自己告诉楚楚的!”“哈哈哈,我早就该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有问题!”尚小月笑嘻嘻地扶着段飞,两个人就这样走在寂静的路上,路边的街灯和两旁房屋的烛火,一点一点地熄灭。

第二天晚上,当第一缕月光照进得意楼头的套房中时,楚楚就在那里扶着梯子唉声叹气,梯子的顶端通往屋顶。“哎呀郡主,怎么办呀?”楚楚着急道,“你们都会飞,我却连梯子都爬不上去……”

尚小月看着楚楚一副柔弱的样子,威胁她:“你还是呆在屋里吧,这里比较安全,屋顶上瓦很滑,不像平地上,上去了站都站不稳,一个不小心,就从上面摔下来……三层楼呢!”谁知一向胆小的楚楚这次却咬起了牙:“我不怕,我一定要上去!”她又双手扶住梯子,手臂打着颤,仰头望着那么高的屋顶,心惊胆战地往上踩。

虽然屋顶上没有明月,可是漫天的星斗,闪闪发亮,把这个夜晚映得如此的浪漫,尚小月坐在屋顶上的时候,又想起了她和段飞并排坐着吃桃子时的情景……哎呀,真是该打!这种时刻,她偏偏脑子里想起的竟然是这个。

屋顶上相对而立着两个身姿挺拔的身影,星光将他们的身形衬得如此的英姿勃勃,两个人对视的眼眸里,有刀光剑影闪过,易敛锋的眉目,如刀刻出般棱角分明,眸子深处,星光般地一闪。

“出手吧!”易敛锋冷冷道。“等一等!”段飞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将手一拦,“在我们决斗之前,我还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话,等到下地狱了再去对阎罗王说吧。”易敛锋挺剑一刺,冷冷道,“妖猎狐!”段飞身躯斜斜一闪,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剑,道:“你说什么,你才是真正的妖猎狐,我就是要把这个话先说清楚!”易敛锋一剑横削:“你是妖猎狐!”“叮”的一声,段飞的手指间金光闪动,金指环将剑身夹住:“你才是妖猎狐!”

易敛锋左手成掌,劈向段飞,段飞不得不松手后退,只听易敛锋追上前去道:“你就是妖猎狐!”片刻间,他又被段飞逼了回来,段飞双指攻上他双眼:“你才是妖猎狐!”两个分坐在两边阵营的女孩子看花了眼,她们只看见星光熠熠下的屋顶上,两个跃动的身影你来我往,你出一剑,我还一指,还夹着“你就是妖猎狐”、“你才是妖猎狐”的对骂声。

易敛锋手腕一翻,一剑扬起一片冷光,向着段飞袭了过来。段飞神色镇定,待那片冷光闪到眼前,忽地出手一抓,如同抓出水中游移不定的鱼儿般,一下子便将剑身抓过正着,冷光忽敛,剑身紧紧嵌在段飞右手上的五根金指环之前,段飞的左手,忽地向前一探,抓向易敛锋胸口。

易敛锋向后一仰,脚下用力,忽听“哗啦啦”一阵响,几片瓦片碎裂开来,碎瓦灰尘一齐向下掉了下去。楚楚“啊”的一声惊呼,双眼立刻紧张地瞪圆!易敛锋的人已在瓦片碎落的瞬间,飞身而起,向着段飞双腿连踢!段飞手中抓住的宝剑反而成了一种累赘,只得连连后退,“呼”地一声将宝剑掷出,跟着双手格住易敛锋的连环踢腿,劲力外吐,竟将易敛锋的身子打得倒飞了开去!

这一番内力催发,竟将段飞面前长长一片瓦片接连掀起,仿佛大船破浪,一直绵延到丈余开外。易敛锋的身子却借力倒纵,绛红身影在飞起的瓦片中穿行而过,一个鹞子翻身,在更远的瓦片上立定,顺手操起被段飞掷出破空而来的宝剑。

他的剑迅即向段飞所在的地方一指,一阵“轰隆”声中,段飞足下一圈瓦片忽地出现水纹状的诡异图形,尚小月忍不住惊呼一声“小心”,就见段飞整个人冲天而起,那一圈瓦片便在那一刻向上飞起,漩涡般跟着他的脚底紧随而上。

段飞却以更快的速度直冲入夜空,紧跟着又倒飞而下,双掌平推,向着易敛锋箭一般射了过去!他这一飞而下之势,当真惊人,易敛锋也不敢硬接,连忙横剑于胸,仗着长空剑的刚韧,替自己挡下段飞那雷霆一击!两个人的手掌,隔着长空剑的剑身相抵,易敛锋却被段飞借力冲下的身形逼得向后倒退数丈,才勉力稳住,一丝细细的血丝溢出嘴角。而与此同时,段飞的身躯忽似气力已竭般,断线风筝般跌落,那“乾坤倒转”的一击,几乎已耗尽他所有真力,牵动旧伤,他的腹部,忽然有大量鲜血涌出!

两个人忽似心有灵犀般,同时抬眼对望着——他们都知道,经过方才那一击,不仅易敛锋五脏六腑受到冲击,便是段飞,也几乎已到了强弩之末,而先前腹部的剑伤,使得他的情况更是十分危险!

两个人各有重损,已到了生死相搏性命互拼胜负立见的一瞬!

两个人的喘息声,在这个无风无月的星夜,忽然变得粗重起来。

便在这紧要关头,寂静夜空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掌声,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铁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屋顶上,一只独眼,在星光下射出丑恶的光芒,仿佛响尾蛇即将出击时的眼睛。

一只颜色形状毫不起眼的小木箱,静静搁在他的脚边。看到段飞和易敛锋将眼睛转向自己,无名毫不在意,将手向前一摆,作了个“请”的姿势:“两位继续吧,我只是来旁观,不想阻了两位决斗的雅兴!”

此时段飞和易敛锋两人,一场激斗之后已成强弩之末,无名摆明了就是要看他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段易俩人情形,即便此刻弃战言和、俩人联手,也威胁不到无名,所以无名才得意忘形,现身观战。

段飞和易敛锋对望一眼,段飞喘息着道:“就算要分胜负生死,我也不想在此人眼前!”易敛锋大口喘息,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忽地心意相通般,纵身一跃,同时向着得意楼的楼下跃去!

以他二人此刻仅存的体力,便是三层的楼高,跳下去只怕连站都未必站得稳,但这两个人竟然不顾生死,说跳就跳!

那无名心中发急,他本已胜券在握,得尽好处,若在最后关头,让猎物逃掉了,岂非扫兴?当下拎起木箱,轻飘飘一跃而下。

尚小月正要紧随跳下,却听楚楚急叫道:“郡主、郡主,我怎么办?”只见楚楚一人,趴在屋顶之上,探头便想往下跳,两个人此时的心情如出一辙。尚小月连忙上前抱住她一纵,两个人一同落了下去。

脚下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仿如初雪。

尚小月扶着楚楚刚刚站稳,就见段飞和易敛锋两个人都摔倒在地,隔了丈余远的地方对望着,两个人的身下,都流出了血水,显然体力不济之下,又没有真气护体,两个人摔下时都伤得不轻。

而那标枪一般笔直站在街面上的无名,面上却带着满意的残酷表情,一边欣赏着两人的狼狈,一边笑道:“你们不想让我看你们死的样子,我偏要看!我要亲眼看着所有知道百万黄金的人一个个都死绝了,才能放心带着这百万黄金,离开京兆府。”

尚小月失声道:“百万黄金,在你手上?”无名止住笑声,看着她:“郡主,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是谁?”他忽地将手在脸上一扯,顷刻如同换了一张脸,而面具后的那张脸,竟是谢青方!

“原来是你!”尚小月忽然明白了一切。谢青方本来就拥有原来那八十万两黄金,后来又从胡离白手上夺得了二十万两。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你竟然没死?”“我自然没死!”谢青方大笑,“那天晚上死在古校场上的青袍人,只是我杀死的一个王府侍卫,我把他假扮成我的样子,古校场那种地方,灯光昏暗,何况化身为无名的我一直坚持要杀段飞,你们哪有心情和时间再去查死人的真假?自然是被我蒙骗过去了!我一想起自己跟你们讨论自己是如何死的,就觉得好笑!”

他自然觉得好笑。所有知情者都将被他赶尽杀绝,段飞和易敛锋身受重伤,尚小月和楚楚更不足论。楚楚在尚小月身旁,吓得浑身发抖,连她也明白了他们必死的形势,“郡主,我们……”她牙齿打战,话都说不出来。尚小月握住她的手,道:“不要怕,我们还没死。”但纵是如此说,她握住楚楚的手,也是在不停地颤抖。

她望着谢青方:“你杀了我们,我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今天我收到他的飞鸽传书,他的病情在御医精心医治之下,已大有好转,正亲自向京兆府赶来!”谢青方标枪一般的身躯,忽地一颤,对这阴沉铁腕的人物,他从心底感到畏惧,他忽地又镇定下来:“臭丫头,少跟我装神弄鬼,我人虽在京兆府,汴京城中,还留有我的眼线,小静王只要稍有动静,就会第一时间跟我传来消息,你还敢骗我!”

尚小月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道:“我没有骗你,你不信我,我哥哥的笔迹与王府玉印,你总是认得的。”

谢青方将手一挥,大笑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我只要在尚敏亲来之前杀了你们四个,他便再有天大神通,那也是后话了!”眼中杀气毕露!尚小月脸色一白,却也无计可施。

段飞倒在地上,脸上却仍旧笑着,道:“谢总管要动手,先杀我吧!”谢青方目光一转,腾腾杀气在眼中蒸腾,瞪着段飞,段飞却在地上一拱手,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人比较怕死,你先杀了我,省得我还要活着看他们怎样死法,那未免也太痛苦,既然迟早要死,不如早死。”

谢青方瞪着他,“嘿嘿”一笑:“早死早超生,你这人倒也想得开。看在你临死的份儿上,我也做点行善积德的事吧!”手指成铁爪状,轻轻一抬,一股内力随手腾腾而起,便要走过来,将段飞立毙爪下!

哪知他的脚一动,脚底却有股极大的吸力,竟是没有抬起,再一动,那股吸黏之感愈加强烈,低头往脚下看去,只见足底与地面相接之间,那一层薄薄的白霜,竟黏融成胶状,将他的脚与地面粘死!无论使出多大劲力,双脚都脱拔不起。

他一怔:“来东海的瞬凝琼胶?”旋即冷哼,“不过雕虫小技!”方要纵身将双脚脱出靴子,后颈忽地一阵冰凉,一支锐利的物事穿颈而过,枪尖从他咽喉穿出,红缨如血,他喉中发出一阵咔咔声,眼睛还看得见那生锈的红缨枪头,耳畔听得易敛锋一声断喝:“妖猎狐,你终于伏诛了!”他心头一阵激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断气。

身后,沉沉夜色中,霍然站着一个手持红缨枪的苍苍人影,五指松开,那柄枪便连着谢青方的身躯,一起倒了下去。

那个人,竟然是苦水巷做龙须汤饼的福伯。

易敛锋吐出一口气,回头看了眼在谢青方脚下不远处躺着的那口黑漆木箱。他忽地抬手,一剑横过,木箱上的铜锁应声而裂,打开箱盖。夜风中,几张白色的纸片呼啦一声从箱中飞起,尚小月眼疾手快,抓了个正着,失声惊呼:“是交子!五千两一张的交子!”

几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回了箱内,——那一撂撂码得整整齐齐的,正是来自天下四大柜房天汇、永隆、宝通、泰瑞宝柜房的交子,不用数,各人心里也早已明白,这满满一箱从一百两至五千两各种价值不等的上万张交子,正该合乎千万白银、百万黄金之数!

这正是所有人不惜力气、甚至付出鲜血和生命苦苦追寻的百万黄金!看到那本该是金光灿灿的百万黄金,就那样化作一箱沉默的白纸静静躺在那里,尚小月忽然百感交集。“哥哥,你要我取的百万黄金,终于能完璧归赵了!”她轻轻嘘出了口气,抬眼望了下深邃的夜空,星空依旧闪烁,而在这闪闪的星星下面,人间又发生了多少事呢?

易敛锋忽地回过头来,看着段飞:“段飞,你今天好像有点反常!”“怎么了?”段飞有些发呆,半晌才回应过神来。易敛锋扯起嘴角笑了笑:“如今你看到百万黄金就在眼前,反应却好像不那么激动?”他笑了笑,又补上了一句,“爱钱如命的段飞,此时应该两眼发光才对!”

“哦?是吗?”段飞眼珠子转了转,忽地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认定谢总管就是妖猎狐吗?如果真正的妖猎狐还活着,那么就算此刻这百万黄金在你手中,你也未必睡得安稳!”

易敛锋有点儿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半晌,忽地大笑起来,走过去拍了拍段飞的肩:“段飞,我明白了,你是特地提醒我,要我加紧看守这一百万两黄金是不是?”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放心,这百万黄金我会放在京兆府衙金库内,重兵把守。”将剑一抬,宝剑铿锵作响,“有我易敛锋在,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将它偷走?”易大捕头的这句话说早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他就发现,他这句话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一夜刚过,天蒙蒙亮,刚刚辛苦守了一夜的易敛锋倚着墙角打了一个盹,然后在晨光之中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忽然——

他发现那个加派了衙役捕快,里三层外三层重重把守的黑漆木箱不见了!“来人啦!”易敛锋猛地一个激灵,忽地自胸膛内暴出一声怒吼。

尚小月和正在为她梳头的楚楚都闻声跑过来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尚小月颤抖着问。无论如何,到最后一步却功亏一篑,谁都承受不住。更何况,那是她患重病身在京中不能亲自前来的哥哥重托给她的事——那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没有了。”易敛锋垂头丧气地道,却忽似想起了什么,一手指着地面,那块刚刚装着百万黄金的木箱还在的地方,“你看!”

尚小月和楚楚一起朝那里看了过去。地面上,用墨画出了一只异常可爱的狐狸头。那只狐狸媚媚地笑着,咧开的嘴角,仿佛在嘲讽,又仿佛在讥笑,只是那淡蓝色的眼珠里,却又仿佛透出一丝奇异的忧郁来。

尚小月怔了怔,只觉得那只狐狸的眼睛仿佛是活的,在看着她。库门外忽然垂首走进来一名衙役,双手呈上一张白信封:“刚才有个人,说是有封信,要我转交给郡主您。”尚小月接过信封,却没有立即拆,只是问:“那个人呢?”衙役仍旧垂首道:“已经走了。”尚小月低头看着雪白的信封,心里头忽然掠过一丝莫名的预感,喃喃念道:“段飞……”抽开信封,里面的白纸上,只写着八个字:灞桥风雪,不见不散。

“灞桥风雪,不见不散……”尚小月喃喃地念着,眼神忽地有些茫然起来。她看了一眼易敛锋,强作笑容道:“是段飞,你不要跟来。”她转身走了出去,俏丽的背影,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凄迷的味道。

朝阳初升,淡金色的阳光洒在灞桥上。“年年伤别,灞桥风雪”尚小月看着积雪尚存的灞桥,忽然想起这一句民谚。就在几十步之外,便是兵戎戍守的灞桥驿。黄河水流,自西往东,水面上金光跃动,渐渐地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

尚小月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水面之上,一只木船,船头坐着一个人,正在懒洋洋地把酒临风,身后,是一只漆黑的木箱。单只远远地看见,尚小月已毫不犹疑地认出了他的身影。那正是段飞。

尚小月顿了顿,忽然毫不犹豫地抬脚,向着那只船走了过去。脚下粗硬的河沙硌痛了脚,隔着软软的缎鞋,几乎让她痛出了眼泪来。可是她咬了咬牙,仍然一步不停地向着那只船走了过去。她的一双脚,终于静静地踩在了木船的甲板上。段飞忽地回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尚小月。

尚小月看着他,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初升的阳光洒在了里面,却又好似泪光。尚小月有些看不明白。但是她却在他眼神的示意中,坐了下来。船后立即响起了长篙入水的声音,木船开动,自西向东。

他们坐在船头,微风轻拂,迎着日出的方向,太阳愈来愈大,照得河面一片金光灿灿。只不过河流湍急,木船在河水中险险行进,却由于艄公的技术高超,每次长篙一个轻点,便能轻巧地化险为夷。

“你可要坐稳了!”段飞看着她,却不似往常那样亲昵地靠过来,只是言语间的关切不变,“福伯在京兆府生活多年,熟知黄河水性,驾船技术虽高,可你这位大小姐,怕是不太习惯船的颠簸摇晃吧!”

“还好。”尚小月微微地笑着,压下颠簸造成的晕眩感,尽力端坐着——他们之间,不知为什么,似乎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疏远感。

段飞忽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不再作声。这时小船绕过一个河弯,与另一道河水汇合,河流忽地转疾,小船一个剧烈颠簸,船尾福伯的声音传来:“这里水势急,郡主要小心啦!”话音未落,尚小月已把持不住,差点栽了下去。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她的左臂牢牢扶住。尚小月抬起头,正对上段飞的眼睛,她奇怪地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观察到了一丝浅浅的、淡蓝色泽般的忧郁,就如同那只画在京兆府郡衙金库地面上的妖猎狐的眼眸一样。尚小月一怔,忽地下意识地挣开段飞紧箍住自己的手臂。“告诉我,你就是妖猎狐……是不是?”她一字字地说道,那语声,连自己听了都冷硬得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八、狐飞冥冥

段飞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木箱,然后转回视线,看着她:“其实你早知道,是不是?”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蕴含着说不出的沉重,“其实你来之前,就猜到了,是不是?”

尚小月盯着他,久久地,忽然猛一点头道:“是!我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一直要欺骗我到最后?我想不通百万黄金真的对你那么重要,重要到连我都不顾?”她深深吸了口气,瞪着面对面的人,竭力使眼泪不要掉下来,“你明明知道,这百万黄金是我哥哥的命根子!”

“你为什么?……”这四个字在她的眼眶中含着泪水打转,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段飞看着她,眼里有止不住的哀痛、难过、矛盾,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尚小月忽地从船头站起,一柄短剑自袖中电射而出,剑尖一点,指住段飞咽喉:“段飞,我要杀了你!”用力说出这七个字,她的嘴唇,忽然忍不住急剧颤抖起来,如同落叶。

“段飞,我恨你!”尚小月咬着牙,一字字地道,站在颠簸起伏的船头,风口浪尖,她的身子如同一叶随浪翻转的叶子,把持不定:“我……我要杀了你!”这句话,却是带着哭腔说的,软弱得没有一丝力道。

段飞看着她,看着那点在自己咽喉间颤抖的寒锋,终于一点点地、慢慢在船头站了起来。她的剑尖,也随着他身躯的移动,一点点抬起,剑柄那边的人儿,已快哭成一个泪人,心里的起伏,比脚下的黄河水浪更汹涌。

“小月,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你要杀我,我也不会怪你。”段飞顿了顿,那略一停顿中有难言的沉重,“反正……能死在你的手上,于我也是种解脱。但是,”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在我临死之前,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他的眼睛里满是诚恳和歉意。

握剑的手一抖,却随即稳住。段飞缓缓道,沉默了一下,抬眼望她:“还记不记得那个桃花会,我们一起坐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晚上?”

握剑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颤,尚小月怎会不记得?可是,纵然记得,又有什么用?“你还记得那个晚上,我跟你讲的军饷贪污案吗?”段飞缓缓地道,他看着她的眼睛,不想再说一句谎话。“不错,我就是妖猎狐,真正的传说中不见首尾、行事诡谲、身份神秘、飞狐在天的妖猎狐。我做过很多案子,盗走许多金银财宝,那些高官武将家中的钱财,的确都是被我拿走的,我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一锭银子。为什么?你知道他们之中有什么关联吗?”他缓缓地说着,语声低沉。

随着他的述说,尚小月凝了凝神,那几件六扇门列为重点的巨案要案里,那个西川安抚使赵大人、河东都转运使方大人、大名府知府刘大人、江南西路提刑孙大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是了,他们每一个人,她都在静王府见过,而每次见面,哥哥小静王尚敏都在场。

她的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如同雷电划破夜空:“你说的那些人,他们……都跟当年军饷一案有关!”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她的身躯剧烈地一抖,刹那,她忽然明白了:这些人,都曾接手、签押、转运过那批巨额军饷抚恤金,她见到他们之时,恰好正值那笔军饷贪污案发生!

他们那样神秘地前来,和哥哥关在房间里秘议——难道,是为了这件事吗?一个声音愈来愈响,贯彻脑际,令尚小月的头难以承受地剧烈疼痛起来,手中的剑掉了下去,落在甲板上,她却毫无知觉,只是拼命摇着头,喃喃:“哥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不能相信,那样聪明干练、冷静睿智、疼她爱她的哥哥,就是这件震惊朝野的军饷贪污案的主谋,可是……又如何解释那百万黄金?王府的资产不菲,可花销也不低,年轻的哥哥,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积聚起那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她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

“你不记得苦水巷了吗?”段飞看着她,嗓音低沉。这个自小出身王府、未曾历过多少世事的少女能否承受得起?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她终究必须面对。

“苦水巷……”尚小月的眼神呆了一呆,喃喃,“福伯……”她的眼睛忽地迅速抬起,瞥了一眼远处那个撑篙的人影。蓑衣芒鞋的福伯,在水天之间的剪影更加沧桑瘦削了,一条腿立着,另一条伤残的腿,却要靠那截随他出征多年的断枪牢牢抵在甲板上,疾流泛舟,他竟然仅凭一条单臂,在飞湍险急的河流上撑出一条道路!仿佛他和他那些随他征战疆场、活着回来的战士一起,拖着从战场上身经百战而回的残躯,带着那些死难兵士的家属,在这个惨酷人世苦力支撑!

这一切,都是因为……哥哥他,才是这一切苦难的幕后元凶!

尚小月虽然仍在摇头,可心里已经相信了。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段飞苦笑一下,其实就连今天,他仍然难以决定该如何面对,如何取舍。他踢了踢脚下的箱子:“这个不起眼的箱子里,装的是那么多人为之你争我夺的东西,我现在将它交给你,怎么处置,都由你。”说完这句话,他安然闭上了眼睛。

尚小月呆了一呆。段飞竟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交给了自己——在百万黄金和段飞之间,她又究竟该作何抉择?她可以带着百万黄金而去,返回京城,继续过她身为郡主无忧无虑的日子,而无视连同铁捕头在内的那所有为之无辜死去或受难的人们;她也可以就此放过段飞,让他带着百万黄金,拯救那些最需要这些金子的人们,继续化身妖猎狐,消匿在江湖之中,而她,也将与他江湖永隔,形同陌路了。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怎么,很难决定?”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段飞睁开了眼睛:“你也知道了我面对你的时候,那种复杂心情了吗?”他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天边,那里,迎着日光的方向,正是京兆府的出口,最后一个关卡。早在下了封城禁令之后,这里成为检查最严的一个地方,布下了重兵。纵然是妖猎狐,也很难带着百万黄金,从这里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尚小月迎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忽然觉得光线刺痛了眼睛。她回过头,看着段飞,痛苦之极的心里慢慢浮上一层凉意:“其实,你约我到这里来,是要我以郡主的身份,帮你带着那百万黄金出城是吗?”

段飞不置可否。但越是这样默认,越是刺痛了她的心:“原来你刚刚说那么多,就是来做说客的是吗?”段飞唇角动了动,终于缓缓道:“如果你不愿意,你腰上的那块王府玉牌,也可以帮我们出城。”

“是吗?”尚小月忽地失声笑了起来,“你是妖猎狐,而我是郡主,你以为这个忙,我会帮你吗?”这笑,在她的脸上又慢慢变成哭,她忽然痛哭失声,“段飞,就是在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利用我吗?”

“我,”段飞脸上的表情,也像是被针扎痛了一般,却不知如何说,只是道,“我……是的,可是……”可是,他有那么多的为难,他不能丢下那么多苦难的人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铁又铮含恨死在自己怀中而不管。可是这些话,他怎么能对伤痛之中的尚小月说得清?

“段飞,我杀了你!”伤怒至极的尚小月忽地一声断喝,一把抓起跌落在甲板上的短剑,对着段飞的咽喉,疾刺了下去!

段飞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剑面前,他早已知道,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是他对不起她,是他负她。若她不肯饶恕,他无法回避。

耳旁忽而无声。生命像是忽然失了重,踏了空。段飞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骇然睁开眼睛,就见尚小月抛下短剑,毫不犹豫地跃入河中。

“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水流湍急,转瞬便将她的身影淹没,浑浊一片。她就那样决然投水,竟不给他丝毫思索余地。而在这水大流急、回湍冲射的河流之上,他的一片孤舟,竟瞬间就被冲出了丈余远。

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浑身都在疼痛,就像是掉入了冰窖,连骨子里都在发冷,又像是在酷热的沙漠,被当头的太阳烤得嗓子冒烟。再然后,她醒了。尚小月躺在柔软的床上,锦衾高被,拥着她,有人在她额上用毛巾细细敷拭。看到她睁开眼睛,那人惊喜地回头喊道:“小王爷,郡主醒啦!”她听得出,那是楚楚的声音。然后,有人快步抢入,看着她,一脸的惊喜:“小月,你终于醒过来了!”英俊冷静的面容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渴……”依偎在哥哥的怀抱中,尚小月忽然像是一个孩子回了家,楚楚端了水过来,却被小静王一把夺过,亲自将水喂入妹妹口中。

身后,有家丁匆匆而入,跪在帘外禀报:“易捕快有急事求见!”小静王不耐烦地皱眉:“有什么急事,让他等着吧!”话音未落,门外一人掀帘而入,正是易敛锋。“小王爷,妖猎狐……”他虽是匆匆而入,看看小静王怀中面色憔悴的郡主,却欲言又止。

“妖猎狐怎么了?”一听到这个消息,尚小月情不自禁地从哥哥怀中挣扎起身 “易捕快,快告诉我,他怎么了?”易敛锋看了看小静王,后者叹了口气,挥一挥手:“但说无妨。”“是。”易敛锋拱一拱手,道,“城外发现了妖猎狐的行踪。”“哦?”一向深沉冷静的小静王尚敏也大感意外,“已经封了城,妖猎狐怎么出得去?”听到这里,尚小月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虽已换过衣服,王府玉佩还是被楚楚细心地收好,放在了她的枕边——这么说,段飞并没有用她的玉佩?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静王薄如刀削的嘴唇一抿,黑眸中透出一丝寒意来。易敛锋一招手,门外抬起一只黑木箱,放在地上,箱盖已经打开,箱中百万黄金的交子不翼而飞,仅留一张薄薄的纸片。

小静王站起身,走到箱前。华衣长袍,黑裘披风。他的身上,不禁透出一股凛凛寒意。易敛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小静王俯身,自箱中拾起那张白纸,纸上墨迹未干,几行大字力透纸背:“百万黄金已取走,拜谢!某自当替小王爷物归原主。然铁捕头一案,仍未了结,后会有期。”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只墨画的狐狸头。

那只狐狸仍旧媚媚地笑着,然而眼中却带了丝说不出的嘲讽之意,斜睨着他,可是尚小月看去,却觉得它眼珠子里,含着股说不出的忧伤。

“段飞!”小静王刀一般紧抿的唇线中吐出这两个字,握紧了拳,深深的眼眸中锐利的亮光一闪。然后,他的手松开,揉成一团的白纸化作雪片,纷纷落下。“我不会放过他的!”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七个字,小静王的脚步一动,黑裘披风扬起,他的人已在帘外,步声踏踏,他竟已离去了。易敛锋怔了一怔,看向尚小月,欲言又止,却急忙走了出去。

“段、飞……”他一走,尚小月忍不住跌坐回衾内,身子脱力般疲乏。她忽地伸手抓住旁边的楚楚:“楚楚,你告诉我,我是谁救的?段飞是怎么出城的?”楚楚迟疑道:“郡主……”尚小月盯着她道:“楚楚,我哥哥不让你告诉我,对不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跳进水中的时候,是段飞救我的,是不是?”她一迭声地问着。

“是。”楚楚终于点了点头,“当时你落水后,段飞也跳进去了,河底很冷,水流又急,你们在水底撞伤了很多地方,段飞臂上腿上全都是伤,他真的是拼了性命,才将你救起来,不过……”楚楚咬了咬嘴唇,“他将你救起后,故意大声嚷‘郡主落水啦’,引来了关卡的很多官兵,他们从你身上的王府玉佩,确定你是郡主,大家都七手八脚地慌乱救你,段飞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躲起来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瞄了郡主的脸色一眼:“百万黄金,是他趁那阵混乱送出城的,那个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尚小月想了一想,紧张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不愧是妖猎狐,不管在多么危险紧急的时候,他总有法子做到他想要做的事。”“可是,”楚楚咬着嘴唇,嗫嚅道,“郡主,你真的不介意他利用了你吗?”

“不介意,”尚小月摇摇头,慢慢抬起视线,看着她,“楚楚,在手边还有百万黄金的时候,还能够毫不犹豫地跳进河中救我,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楚楚眨巴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也明白了许多。两个女孩子,一起甜甜地笑了起来。窗外,万里晴空,阳光灿烂。

而段飞呢?

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坐在京兆府城外一座荒野的屋顶,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星空还是和他们那天晚上并排坐在屋顶上仰望的时候一样,可是当他冷冷清清,念着“尚小月”的名字的时候,段飞喝醉了。

他摇摇晃晃地从屋顶站起……

那个晚上之后,妖猎狐又再度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他带着与小静王尚敏总有一日将要正面针锋相对的决心,以及那一丝对着心底某个影子的牵绊,消失在了大千世界的人潮人海中。

但是,当你有一天走路累了,看茶棚下有个人,坐在靠背椅上晒着太阳,手指间极为熟稔地转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小刀,他面上露出懒洋洋却很亲切的笑容,你会对他不由心生好感,在那一众喝茶休息的客人中专拣了他问路的时候,他若是对你说:“我知道最近最好最价廉物美的客栈在哪里,不过要先收一百两银子!”还凑近你的耳朵,带着诡笑低声道,“我还可以免费奉送你一个消息,在哪里可以找到这里方圆百里最美的姑娘!”你就知道,妖猎狐又开始动他的歪脑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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