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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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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倾泠月

明二公子被盗!

明家明二公子明华严被盗!武林六世家之一的天州明家少主、被誉为“谪仙”的明二公子明华严被盗!

此消息传遍江湖,人人入耳的第一刹那莫不是心震神惊,但等缓过来,无不以为是以讹传讹,多当笑谈。可七天前刚从明家作客归来的武林名宿“折柳剑”杨诩杨老前辈亲口证实此事千真万确,确实有人从高手如云的明家将明二公子盗走了!

一时间,江湖沸腾,群英惊骇!盗了人干什么?

江湖众侠惊异过后便生出了疑惑。

明家乃是百年望族,是六大世家之首,单只是家中老老少少在江湖上名号响当当的高手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再加那些武功高强的护卫以及多少都练有一技之长的仆人,这明家便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这人竟能安然出入明家?再者,明二公子的武功在当世来说对手也屈指可数,而要说胜过他的人,也许风雾、浅碧两位掌门这样的前辈高人可以略作猜想,但除此以外再无他人,便是名慑武林的兰七少、列三爷都只能与之打成平手。是以,实想不出这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够制服他然后带走?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因由?

这么一想后,许多好奇好事者纷纷前往天州一探究竟。侠士们大为兴奋,无不摩拳擦掌地准备一把揪出这盗贼,既伸张了武林侠义,又救下了堂堂明家少主施了恩情得了名声,可不是一举数得之事么。

于是,那几日前往天州的路上行人纷纷,快马疾奔者、轻功飞纵者,那是比比皆是。这些人到了天州后,倒也是另探到了一些杨诩前辈未曾告之众人的细节。

谕明家:

予常闻天州明家乃武林世家之首,富可敌国,奇珍异物堪比皇家。然今夜一探,乃感传言误予,观明家上下,尽为庸物俗类,无可入目者,甚败兴。予悻悻欲返,忽见汝家二公子,明珠之辉,玉璧之姿,予甚喜,故携二公子同归以慰予意,待予兴尽时当还之。莫念莫谢。

天州的茶楼巷陌几乎是人手一张这样的字条,听闻这是那盗走明二公子的人留在明家的,是侍候二公子的某位仆童传出来的,他希望江湖众侠能早日救出他家公子。而据闻,那一晚明家所有人都是安然入睡,对于影盗入府竟是毫无所察。

众侠捏着手中字条儿思忖。从此字条可知:其一,明二公子被人掳走是真的;其二,掳人者名“叶空影”号“影盗”暂时男女难知;其三这影盗掳人的理由似乎不大符合众侠一贯的认知;最后,这影盗似乎在明家来去自如且不费吹灰之力掳走了二公子。

难道——这影盗的武功已高到惊世骇人的地步?

这么一想,众侠心头开始忐忑,忐忑过后开始深切地为明家忧心。

这高深莫测的影盗谁不盗偏生怎么就一下挑中了明家?而且盗走的不是什么金银珍宝,却是明家最出色的、未来的家主!唉,估计也是被明家这第一世家的名声给累得,可怜呀可叹呀。

众侠忧心忡忡地又各自回去了,走得静悄悄的,不如来时光鲜轰动。

毕竟,江湖行路,谨慎为上。

当然,也有少数古道热肠的人依留在天州继续打探着那夜的细节,誓要找出这影盗解救出危难中的明二公子,并惩戒这盗贼以张正义。

就在全武林的人都在为明二公子被掳而震惊、忧心之时,在英州的某个路边小店里,却来了两位特别扎眼的客人。

当先走来的是一名少女,年约十七八岁,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襦裙,发绾单髻,插着一支珊瑚步摇,腰间挂着一柄短刀,背上背包袱,脚步轻盈,脸上漾着甜甜的浅笑,俏眉俏眼俏鼻俏唇,就如一朵俏生生的石榴花儿,俏得人看一眼便满眼的艳光。

而她身后则跟着一位年轻公子,乌墨长发以一根似随手从哪里撕下的白布带在头顶随意地系了一束,顺着余下的发垂在肩背,身着一件白色深衣,外披淡青罩衫,未束腰带,松松散散的,全身上下也再无他物,看起来倒有些像是匆忙出门以致未能将仪容收拾齐整,但即算如此,那公子看起来依旧是一派俊逸悠然,眉目静雅得令人观之忘俗。

小店老板一见这样的两位俊客临门当然是热情招待。

门边就有一张桌是空的,姑娘坐下,道:“来两碗面。”那声音也是脆生脆甜的,那公子以袖拂了拂凳子才坐下。等面的工夫,俏姑娘以手托腮,一双俏目定定地看着对面公子。那公子倒神态从容地任她看。

看得一会儿,俏姑娘开口道:“啧啧,玉色瑗姿,怎能不喜。姑娘我出山已两月有余,珍宝看过无数却无一令我动心,只有公子是我第一眼看着便生不舍的。果然,非举世独一的至宝姑娘我不取呀。”

那公子闻言温雅一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在下不胜荣幸。”

这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此刻令满江湖关注的明二公子明华严,至于这位俏姑娘,只闻其言便不难猜测是那位艺高胆大的影盗——叶空影。

“那你和我回去好不好?”叶空影闻言顿时眼睛一亮。

明二雅笑未褪,淡然道:“此刻不是姑娘到哪在下便跟到哪么?”

叶空影嘴一撅,道:“那还不是因为我以独门手法封了你五处大穴,否则你怎肯跟我走。”“哦?”明二闻言雅笑略略加深,一双通透的眸子仿似隔水望来,显得空濛遥远,“在下有一事相询。”

“你说。”叶空影眼睛离不开他,真是越看越喜。

“姑娘自号为盗,明家金玉宝珠不少,姑娘不取,何以掳了在下?掳了在下又意欲何为呢?”明二问得彬彬有礼。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叶空影绽开了笑,笑得又是甜美又是得意,“你们明家那些宝物虽也值些钱却不是独一无二的,而姑娘我又不是个贪钱的。自从拜师习艺以来我便立下宏志:以盗为生,只盗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而你嘛,是我下山以来第一样看入眼的,所以姑娘要把你收藏到我的宝库去。”“哦。”明二点头表示明白,末了还赞一句,“姑娘也是雅人。”完全不似一个身家性命握于他人之手的俘虏。

“所以,你乖乖答应和我回去好不?我也好解了你的穴道,虽每隔五个时辰我会给你推气过穴,但老是封着穴道,若是损伤了,我会心疼的。”叶空影眼巴巴地看着明二,很是忧心的模样,可话里的意思却倒像真把明二当一件宝器看待,舍不得丝毫破损似的。

不过明二公子向来雅人雅量,闻言也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两位,面来了,请慢用。”小二一手一碗面送上了桌。“哎呀好饿,吃面。”叶空影一见面上桌顿时忘了先头的话,抽起筷子便开吃。

明二公子目光一垂,便瞥见了碗边上一块黑黑的印子,抬眼,却见叶空影的碗边一个油腻腻的指印,而叶空影却是埋头大吃,那面条儿从那油指印上滑过,她却毫无所觉地吃得津津有味。

叶空影一边吃一边不忘招呼他:“快吃呀,这面的味道不错,汤尤其好,真香呀。”“在下不饿。”明二温文道,“姑娘喜欢吃,这碗也给姑娘。”说着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去。

“哦?”叶空影一边咬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这一路你都吃得不多,今早也没吃。你虽号‘谪仙’,难不成真成了仙不食人间烟火?”

“在下只是不饿。”明二公子依然文雅地答道。“嗯?”叶空影带点怀疑地看着他,实不信这么大一个人长时间不用饭竟不觉饿。

“本少知道他为什么不吃。”猛地一个声音插入,其音既清且魅,令人闻之便由不得地循音望去,只见门前一株高大的树上坐着一人,身形掩在层层暗绿的叶中,依稀可见一角深紫的衣袖,一缕迤逦肩侧的乌发,还有一双亮比星辰绿甚树叶的——眼睛,碧眼——碧绿的眼睛!

叶空影口中含着的面不嚼了,瞪大眼睛看着,然后张口,还没咬断的面掉回碗中,可她已顾不得了,以一种事后才知的非常响亮的声音叫道:“这双眼睛……我要了!”这话一喊出,店中所有人都是一愣,所以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然后便是一阵笑声打破了这片静默。

“哈哈哈……哈哈哈……”树上的人放声大笑,“哈哈……本少活到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说要本少的眼睛,哈哈……有意思!”

笑声未息,便见得紫云一飘,然后门边的桌前便站了一人。深紫长衣,金冠束发,冠璎垂肩,手执玉扇,容华绝伦却隐带一丝妖魅,一双仿似春波凝就的碧眸灿亮得能拘魂摄魄。别说是店里的其他人,光是叶空影便已看得目不转睛神动魂摇。

明二看到来人依只是悠溶一笑,空濛的眸子里却有一刹的清透:“原来是七少到了。”兰七刷的一声摇开玉扇,笑吟吟地看着明二,道:“本少自听闻二公子遭劫便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是以日夜不眠奔赴而来,今见二公子安然如昔,有美相伴,实慰我心矣。”

“哦?”明二似笑非笑地看着兰七,眸光莫测,似蕴着什么,“有劳七少挂记了。”“哎呀,怎么说你我也曾患难与共,这点情谊还是有的。”兰七碧眸含笑,玉扇轻摇,肩侧冠璎飘拂,益发显得风流倜傥,“只是本少有一事不明,二公子是怎么样无声无息地从明家出来的?”

明二目光扫了扫此刻还在痴愣间的叶空影,道:“那晚在下本要就寝,房中忽地多了一道人影夹着一阵奇香,未及反应便人事不知,醒来便见叶空影,才知已出了明家,尔后又为叶空影独门手法封穴,未解穴前若无她推气过穴,在下便会逆血而亡,再后便到了这里。”

“哦?”兰七闻言碧眸眨了眨,绝对没有一丝同情,“凭二公子的本事竟也被迷香所惑?”“那是叶空影手法高明武艺非凡,而在下却本事低微。”明二公子答得十分地谦逊。

“哦。”兰七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碧眸移向叶空影,“想来这位姑娘便是大名鼎鼎的影盗叶空影了?”

被那双碧眸凝视,叶空影全身一震,然后神魂归位,眼眸一动,蓦地起身,手一捞,短刀出鞘,仿若白光一闪,直扑兰七面上,动作迅疾,快若闪电。眼见着刀尖已近兰七眼皮前,人人都张口屏息,却听得微微一响,是兰七指尖弹在了刀尖上,那刀顿时偏了一偏,挨着耳侧擦过。

叶空影一击不成手腕一动,刀柄倒转,依势横切,那刀尖又刺向了兰七双目,兰七身往后仰,脚下移步,便倏地飘后了丈许,而叶空影二击落空揉身再上,短刀招招不离兰七双目,似对那双碧眸势在必得,而兰七脚下无声,身形如魅,无论叶空影以何种招式从何种角度刺过,总能被他避开,偶尔屈指一弹,兵刃瑟瑟作响,叶空影也指间发麻。

如此斗得半晌,就如突然发的难般,叶空影又突然住手,俏目看着气息如常的兰七,片刻,道:“今日不成,改日再取。”

向来狂妄的兰七少对于这场突然发难竟也未生气,闻言只是一挑眉头,道:“姑娘刚才这是要取本少的这双眼睛?”

“当然。”叶空影答得干脆,“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绿眼睛,当然是要收藏到我的宝库里去。”

“哦?”兰七碧眸一转,唇角似笑非笑的勾着,“原来姑娘是要将之据为己有。”移首目光看向明二,“那姑娘盗了二公子出来也是要藏到你的宝库里去?”“那当然。”叶空影的回答依然如前刻的干脆利落,“我下山见了许多的男子,虽有些长相俊美异常,却无一人有二公子这样的神韵,真真当得‘谪仙’之号。所以我要带他回我的宝库,然后用千年寒冰封起来,那样他便可永世长存。”

“啊?”这话一说便是兰七也瞠目,碧眸看看一脸正容的叶空影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明二,然后又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这法子不错,姑娘的癖好也很有趣,本少甚是期待,他日本少可也能去观赏一二。”这般说着时,兰七少唇角的弧度勾得格外的高,一双碧眸也格外的亮,要知道……冰封住的明二公子呀,想想便令人兴奋。

“行。”叶空影很爽快地答应,“我带你去。”此刻姑娘打不过你没法取得你的眼睛,但到了姑娘的地盘定将之取下,然后便把这双独一无二的碧眸也封在寒冰里!

“那本少拭目以待。”兰七碧眸又溜了溜优雅静坐的明二,“本少先告辞了。”说完也不待回应,身形一转,便走了。

“咦?原来他不是来救你的?”叶空影看着兰七眨眼便失去了踪影,不由回头疑惑地看向明二,“我还以为他是来救你的呢。”

“七少行事向来无常。”明二公子微笑着含糊地答道。兰七少到此的目的不外乎一是想探探事情的真假,二是想看他的狼狈或是他的笑话。只不过这样的话二公子当然不会告诉叶空影。

“反正已吃饱了,我们上路吧。”叶空影才不关心兰七少要来干么,她只关心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至宝在不在她的宝库、是不是她所有,况且她对自己的独门手法很有自信,不怕明二公子不乖乖跟着。

于是两人继续上路,这一路上明二公子倒也长了一番别样的见识。

比如,经过徐南山时他们遇到了一伙拦路打劫的山贼。

那伙山贼藏在密林间,见山道上走来一男一女,模样都生得十分地好看,看起来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当然的这是手到擒来之事,只不过看两人穿着及行装却又太简单了,不似油水丰足,本是有些失望的,但转念一想,这女子年纪轻轻,长得俏模俏样的,带回去献给寨主当个小夫人也不错,这男的么看着似乎是读过书的,可以记记账什么的,反正是有用的。于是乎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嚷叫着留下买路钱,没钱便留下人,不留人便留下命。

叶空影、明二两人见着了这伙猛然跳出来的山贼,打量了一眼,明二便安安静静地衔着一抹浅笑站在一旁没有开口,叶空影倒是很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山寨里有珍宝没?”众山贼一听都哈哈大笑,有的答道:“寨里什么宝贝都有,姑娘只要去了自然有的享用。”

叶空影一听便答应了跟他们上山寨去。众山贼一听这话倒有些吃惊了,平常打劫时那些人可是大哭大喊要死要活的,从没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轻松容易,一时不由有些犹疑,再看俏姑娘腰间挂着一柄短刀,暗想着这不是官府派来的暗探或是其他山寨派来摸底的吧?

叶空影见他们不动,反是催促他们快带路,她心里急着看珍宝呢。只是这么一来,山贼更是怀疑了,再瞅瞅旁边一脸淡定的明二,心下更是怀疑这两人不简单,于是彼此暗暗使了使眼色。然后领头的人答应着,让两人在前头走,他们在后以防两人逃跑。

叶空影也很干脆地答应了,当下便走在前头,明二自然是跟着,山贼们则走在后头。约摸着走了三里路时,叶空影偶一回首,便发现刚才还跟着的山贼们全都没有了影子。不过叶大姑娘也没生气,只是喃喃道:“一群小贼竟然打劫到本姑娘头上,不知道姑娘是强盗的祖宗么!”

却说那群山贼仗着熟知地形悄悄摆脱了两人,回到了山寨方松了一口气,然后先去向寨主禀告了。本来等着他们大获丰收的寨主一听这回竟是空手而返可是生气了,后来听他们解释虽是散了些气,可还是嚷了一句:“那男子便也罢了,那姑娘能有什么能耐,至少要带回给本寨主才是。”这话刚一说完,众人便听得一个脆甜脆甜的声音道:“我来了。原来你们山寨在这里啊,倒是个好地方。”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便见屋顶上站着两个人,正是刚才的俏姑娘与男子。一阵山风吹过,吹得屋顶上的两人衣袂飘飘,仿似是山神现身,底下众人看着惊愣之余又觉得好看得很,只是这迎面吹来的风怎地带了香气?不过很好闻就是了。山贼们吸吸鼻子使劲儿闻,有的还龌龊的想着这是不是俏姑娘的体香呢?

“唉呀不好!这香……”有人忽地一声惊呼,可话还没说完人便倒下去了,然后其他山贼们也是全身发软地倒在了地上,意识却是清醒的,眼睁睁地看着俏姑娘笑嘻嘻地拖着那男子从屋顶上跳下。有几个还强撑着,一见他们下来便歪歪斜斜地冲上前去,却给俏姑娘轻轻松松地一脚便踢倒了。待所有人都倒地不起时,叶空影拍拍手,环顾四周:“不知你们这山寨有些什么珍宝。”说完便开始在山寨里翻找起来。

叶空影去寻宝了,留下明二公子在原地。二公子扫了扫地上睁着眼又惊又惧又怒地看着他的山贼们,唇角微微一勾,便自顾走到寨主那铺着虎皮的大椅上坐下,以手支颐闭目养神,那模样要多闲适有多闲适,要多雅逸有多雅逸。可怜地上那些动不得又喊不出的山贼们,一个个只能眼睁睁的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这山寨虽不大,但毕竟是个寨子,不只是三两草屋一亩地的大小,是以叶空影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搜完的。找了大半天的工夫,这寨子也翻了大半了,除了些金银及普通的珠玉饰物外,叶空影没有找到半丝“举世独一的至宝”,甚是失望,可又不甘心,于是再接再厉。

而二公子在那虎皮大椅上养了半天神,也没见叶空影返来,百无聊赖之际便也起身四处走走,他只是被叶空影的独门手法弄得暂失武功兼之性命受胁,除此外和平常人倒没什么两样。屋子颇多,二公子走了几间都没见有人,最后在一间装饰华丽得俗不可耐的屋子里看见了一位年轻秀丽的女子,那女子一见有人进来忙躲进床里,身子发抖,可抖了半天也没见着动静,不由悄悄抬首望去,这一望啊,顿时忘了呼吸。

满屋子的华饰似乎就只为了衬托那位公子的高华清韵,白衣青衫的简单却是白莲青荷的雅洁飘逸,于屋中四顾,却是闲庭漫步的适意悠溶。

明二在屋中看了看,便见着左侧一张案上置着一张瑶琴,擦拭得颇是干净,便移步过去,忽地感觉到有目光投视,不由侧首一顾,见女子呆呆地看着他,当下微微一笑,道:“暂借夫人瑶琴一用。”说着便取了琴出了屋,留下女子兀自在那一笑中目痴神迷。

回到原处,山贼们依旧躺着,明二重在虎皮大椅上坐下,拨了拨弦,琴音颇准,看来是常用的,看那屋中华丽,估计是这寨主颇为欢喜的女人,而那女子看模样许是哪家的小姐,被抢了来当了这压寨夫人吧。

目光扫一眼地上众山贼:“在下扰了诸位,便以一曲琴音赔罪。”

指尖轻划,清音顿起。琴声先是清悠平缓如山溪蜿流,如林花漫生,忽地高音拔起,霎时紧凑似入金戈铁马黄沙漫卷的战场,紧接着又低沉如咽,似有危机重重,蓦然又轻快明丽如百花盛放春风醉人……琴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而流畅时而凝涩,而地上的山贼们的脸色、眼神也随着琴音的变化而变化着。时而一脸平静欢乐,时而满脸涨红眼睛暴突,时而一脸痴迷陶醉,时而又满脸痛苦悲切……

“二公子好琴技,好雅兴。”一声轻笑打断了琴音。

明二停手:“七少的兴致似乎更好。”

“哪里比得上二公子在贼窝弹琴娱匪呀。”兰七摇着玉扇潇潇洒洒地踱步而来,目光扫视着地上的山贼,摇头叹息,“二公子这琴音也是仙音呀,这些个凡夫俗子福薄,听了可是要折寿了。”

“七少说笑了,这些人不过中了叶空影的迷香暂时昏迷罢了。”明二扫一眼地上的人道。兰七侧首睨着他:“是二公子在给本少说笑吧?”

明二闻言抬眸看了看兰七,拨了拨琴弦,然后才闲闲淡淡地道:“昔日曾闻有前辈高人可以‘以音御人’,在下甚是好奇,此刻得空,便稍作练习了。”“哼。”兰七鄙夷地皱皱鼻子,一边走过去把二公子往一边推,自己坐下,“二公子明明在草菅人命,偏要说着什么弹琴赔罪,你什么时候能不披着你那层假仙的皮?”

山寨虽小,可寨主的虎皮大椅却是够大,两人坐着都绰绰有余,所以二公子大方地让了一半给兰七少坐。对于兰七少的讥言明二公子向来可以做到听而不闻,他推开瑶琴,道:“近日翻了些前人所作的内功心法,发现了些有趣的运气之法,所以想试试以气御琴会有何效果。”

“于是这些人就成了二公子试琴的?”兰七目光扫过地上众山贼,并无丝毫怜惜。明二一笑作答。兰七身子后仰,舒服地靠在了软软的椅背上,道:“说吧,你在玩什么花样?别跟本少说什么叶空影迷香厉害手法高明,就算你一开始真为她所制,本少才不信这七八天过去了你都没找到解决的法子,况且本少都找来了,不可能明家的人找不到你。”

“在下哪有玩什么花样。”明二空渺地笑笑,“只是……”他转头看向兰七。“只是什么?”兰七抬眸看着他。两人此刻近在咫尺,彼此了解至深,四目相对,霎时便看到了对方的眼睛深处。

无聊!两人眼中此刻只这两字。

于是兰七轻笑,明二公子则难得地叹气一声:“戏园里不复往日的热闹精彩,便不再有趣了。”二公子语气中有些惋惜的意味,“那一晚,见那小姑娘轻功非常好,竟能一路到了端华楼都没有惊动明家一人,一时忍不住有些好奇。”“如此说来这小姑娘的轻功不在艾无影之下了?”兰七坐直了身,“不过你好奇什么?”

“在下从未做过俘虏,所以便想试一回看看是什么滋味。”二公子答道。“就这原因?”兰七碧眸一瞪,然后撇撇嘴,“你这想头很无趣。”

“不过一路上这位叶空影也还很有几分趣味。”明二笑瞅着他道。

兰七鼻孔里哼了哼。明二唇边的笑略略加深了一点:“倒是千里迢迢的,七少怎地从云州来了这里?”

“‘二公子被盗’这么有趣的事一传开,本少怎能不来看看热闹。”兰七斜睨着他,“现在,本少更想看看封在寒冰中的二公子,不知那时二公子是否还是仙容仙貌仙气仙韵?”

“是吗?”明二目光一凝,然后抬首移眸,目光落向前方,山寨前层峦叠嶂青松翠柏,景色怡人,“早已知晓如何在这世间生存,”明二的声音如他的眸光那样空濛悠远,“也知晓无心无情的是仙,冷血冷性的是魔,做到那样才是无懈可击,才可潇洒自如,才不负己。可是……偶尔有那么一瞬又会无能为力地变回了人,于是又有了七情六欲,又有失望伤心。”唇边若有似无地勾起一抹笑,“若是……可以永远不再有人的心那才好。”这样的话,换作别人来说,兰七早已一顿哄笑,可这话由明二说来,他笑不出,那轻淡的话语下藏着的东西他感同身受。

沉默半晌,他才极轻极淡地道:“无论怎样,反正你我总是一样的。”

无论父母、亲人如何,无论世人是视为妖视为魔视为鬼视为孽……这世上有一个你,有一个我,生前死后都一样的你我,总不是孤单的。

明二闻言回首看着他,兰七侧首回眸看着他。四目相对,眸光静和,久久不移。然后明二微微一笑,那一笑似吹去了长久以来弥漫于江河之上的轻雾,终看到了对面,一双清透澄湛的眸,一脸清淡明净的笑。

兰七看着他,碧眸如水,澄宁悠远,刹那似千年如恒,似百世已转。

当叶空影两手空空地回到前寨时,明二公子坐在虎皮大椅上弹着琴,地上的山贼们呼呼大睡,而兰七少站在山贼中弯腰,似在看着什么。

见她回来,明二停琴,兰七则直腰问道:“叶空影这次可寻得什么‘举世独一的至宝’?”

本是垂头丧气的叶空影一见那双澄亮的碧眸顿时振奋了些,道:“这些骗子,骗本姑娘这里宝物多得很,谁知没一件可入目的!”

兰七闻言碧眸一转,玩味地笑了笑,道:“也算不得骗子。这山寨虽小,珍宝倒有一件。”“哦?是什么?在哪?”叶空影立马追问。

兰七看着急切的叶空影,碧眸中忽漾邪气,低头看向她脚下躺着寨主,然后弯腰左手从他帽子上摘下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道:“这‘犀月珠’,能避水,置于深水中能发出如月华一样的光芒……”

叶空影闻言顿时眼睛鼓了起来,眼睁睁看着他从寨主帽上取走珠子,心中一时竟分不清是悔是妒是怒是痛。

兰七摘了珠子摊开手,那“犀月珠”便安安稳稳地躺在他掌心,那刻正近午时,阳光分外明灿,在灿阳的照射下,握珠的手如白玉似的莹透,本来并不起眼的珠子一下子便显得莹莹生辉。叶空影看着珠子,眼珠儿转了几转,然后撅着嘴道:“我先来的,这珠子该归我。”

兰七眉头一挑,回首看着叶空影,又笑了,也不反驳,只是慢慢悠悠地道:“叶空影要从本少掌中取走珠子?”说着,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就那么伸长着手摊开掌,珠子静静地卧于掌心,似是等着叶空影去拿。

闻言的一刹那叶空影心动了甚至脚下也动了,可在动的一刹那她忽地没有任何缘由地打了个激灵,于是她不动了。眼睛不舍地看着珠子,又看向站在那浅笑盈盈望着她的兰七,半晌后懊恼地叹气作罢。她知道她没法取到珠子,刚才那一刹那的反应,她知道,那是惧意!

兰七见了叶空影的反应笑更浓了。叶空影见着兰七的笑心里更不舒服了,向一旁静坐静看的明二公子招呼道:“我们走了。”要知她花了半天工夫也没有找到一样看得上眼的宝物,而一件明明唾手可得的宝物却让别人得了,那是要多懊悔有多懊悔。

兰七目光一溜起身相随的明二,看来他对“俘虏”这一游戏还没玩够,于是收了珠子也准备离去,只是看了看脚下一地的山贼,唇边又生趣味的笑,突然唤住叶空影,道:“叶空影不处理这一窝的山贼啦?”

叶空影闻言顿时止步,回转身,颇有些愤然地道:“对,这些骗子骗得姑娘我白费一番工夫,岂能不惩戒!”

说着便走到山贼面前,拔出短刀,便照着一名山寨额上挥去,却不是取命,而是在其额上刻下了“山贼”两字,鲜血淋漓,不过山贼此刻依旧是晕迷中,并无知觉。她刻完了一个换下一个,不过一会儿,地上那些山贼的额上便全刻上了这两个字。

刻完了,叶空影拍拍手,道:“以后无论你们走到哪儿,人人都知道你们是山贼!哼,这就是骗本姑娘的下场!”说完了又转身离去。

兰七又唤住了她,脸上带着好奇、眸中藏着调侃地问道:“还有那些被抢入山寨的女人呢?叶空影不救她们?”叶空影回头,一脸稀奇地道:“那些女人干我什么事?她们又没得罪我,姑娘我也不是来行侠仗义的。难道就因为我来了这里,就要我来安排她们以后的人生不成?哼,姑娘我从不要别人安排,自然也不会安排别人。此刻这些山贼全都昏迷不醒,是离是留是匪是民是生是死她们自己选择自己承担就是了。”

听得这番话,兰七、明二互看一眼,各自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兰七看着叶空影,碧眼中升起浓浓的趣意,道:“叶空影这话甚合本少心意,这‘犀月珠’本少就送了你。”说着手一扬,那珠子便往叶空影飞去。叶空影忙手一伸接住,然后看着手中那颗无价的宝珠,再看看对面的兰七少,有些惊疑,“这珠子就这样给我?”

“当然。”兰七笑答。

叶空影一听赶忙先把珠子收进怀里生怕人家反悔,收好珠子后,她看着兰七,想了想,然后道:“你别以为你给了我‘犀月珠’我就不要你的眼睛了,告诉你,你的眼睛总有一天姑娘一定会取到的。”

“哈哈哈……”兰七闻言大笑,同时身形跃起,刹那便至寨顶,再几个起纵,人便已远去,只余音缭耳,“有本事就来取,本少等着。”

“等着吧,本姑娘要定了你的眼睛!”叶空影冲着已不见人影的半空喊道。身后,明二淡淡一笑未有多言,见叶空影离去自也抬步跟去,转身移步间,他忽地微微侧首,两丈远处的圆柱后露出半张秀丽的脸,正是方才所见的女子,一双秀目中盈着希冀与渴望,二公子脚下未停,从容回首,飘然离去。

离了山寨后,叶空影与明二一路往南,这一路上叶空影没忘记她的人生大事———收藏举世独一的至宝。只不过叶空影的寻宝之路颇是不顺坦,因为常与兰七少狭路相逢。

比如,在君城,听得茶楼几位老人谈论着城中名门云家世代相传的宝玉“雪湖青黛”。当夜叶空影便夜探云家,谁知当她赶到时,却只看到高高的屋顶上兰七少临风而立,对着一轮皓月欣赏着手中的一块美玉。那玉形若椭圆,色白如雪,晶莹剔透,一见便知是绝顶的上品,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玉心。玉中心是一圈浅淡碧色,月华之下看去,仿若一泓青波缓缓流动,端是奇异。这一块宝玉,兰七少可没有拱手相送了。

与兰七少相逢是接二连三,以至后来叶空影每知晓一件宝物都会紧张万分,夜里探宝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提早,最后她甚至在天还没黑的黄昏就动手了,结果永远都晚了兰七少一步。

可想而知,每每看到兰七少至宝在握时,叶空影要多恼恨有多恼恨,要多沮丧有多沮丧,唯一的慰藉是第一件至宝“谪仙”还在她的掌控中。

如此之多的偶遇,初入江湖还不了解兰七少其人的叶空影或许还不能十分明白,但二公子心如明镜。他是因为无聊所以顺便被叶空影从明家“掳走”,而兰七这一路跟着便只为看戏兼戏耍,以遣他的无聊。

说实话,这一路上看着叶空影其人其言其行,二公子确实觉得很有趣,比呆在明家是要有意思多了,但是……

这一晚,二公子与叶空影投宿在镜城的一家客栈里,两间房带晚、早餐才五银络,前所未有地便宜,当然,也就前所未有地简陋。叶空影痴爱至宝之余为人十分吝啬,基本是能省则省,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鉴于二公子这一路上都十分配合,所以叶空影很放心地一人一间房。在二公子看着、叶空影吃着的一顿晚饭后,叶空影回房了,倒在床上不过片刻便沉入梦乡。而二公子则让小二打了一桶热水,洗漱后才休息。对于那不知多少人睡过、泛着油渍的床铺及被褥,二公子是坚决不用的。基本上这一路投宿,若房中有榻,二公子则扫扫灰尘凑合着卧一宵,若没有,那便挑张椅子打坐一宵。

半夜里,二公子躺在榻上,忽闻吱吱吱的细响,不由睁眼起身,月光透窗照入,兼之二公子功力深厚目力惊人,是以,二公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大老鼠从地上一溜烟地爬过,嗖地一下便蹿上了桌子,再一溜烟地爬上了床铺,接着便不见了影儿……刹时二公子直挺挺地站立,脸色发白,眼神发直。那模样我们可以称之为惊慌,还可以称之为害怕。

二公子目光溜过刚才老鼠爬过的地方,那张俊美得惊人、被人慕称为“谪仙之容”的脸便越发苍白,房中不断传出的老鼠咬着东西发出的吱吱声更令二公子全身汗毛竖起,饿得发软的肠胃更是一阵翻涌。

地上全被老鼠爬过,桌子被老鼠爬过,床铺被老鼠爬过……那么这间客栈里到处都被老鼠爬过……一时五感之间尽是老鼠的影子和吱叫。

二公子身子抖了抖,蓦地抬手扬袖,一道袖风击出,窗门无声打开,接着便见身影一闪,二公子已从窗口跃出,那窗户又无声合上。

二公子飞出客栈,飞过长街,飞过层层屋顶,最后在城中某座高楼之顶停步,月色下可见楼前匾额上书“离芳阁”三个粉墨大字。二公子轻飘飘地落入楼中,又轻飘飘地开启其中的某扇窗,再轻飘飘地飞入。

这间房与二公子刚才所处的那间房不啻天壤之别。房中垂着轻缈如烟的纱缦,地上铺着厚厚的妍丽锦毯,屋中摆着一张梨木圆桌,桌上放着一盆盆色泽晶莹香味四溢的水果点心……这间房华艳无比,更有一份如烟如雾的蒙眬幽情,令人心生绮念。

不过二公子此刻没有任何的绮念,他一入此房,顿时便如在天湖净水之中洗去了一身尘泥般舒服。放松了心神后,先用红玉茶杯喝了一杯翡翠壶里的香茶,然后便在桌边坐下,慢慢享用桌上的果盘点心。二公子已久不曾吃上一顿可口的,是以这一顿吃得稍稍多了,当然,二公子的姿态绝对跟狼吞虎咽挂不上钩,那是绝对的风雅如仙。

“呵,二公子不当俘虏改当老鼠了?”罗帐中有人轻笑。

一闻“老鼠”,二公子顿时没了胃口,送到嘴边的果子也停住了。

“又或者,二公子俘虏的滋味尝够了,想尝试一下做采花贼的滋味?”罗帐中的人继续打趣着。二公子依旧充耳不闻,这一路他都不曾好好睡一觉,是以吃饱喝足后便泛起阵阵倦意,倒了杯茶漱口,起身转过纱屏,抬手挑开罗帐,便见兰七斜靠在床头,唇边勾着淡笑,碧眸中蕴着妖魅,身上一件白色的单衣,长长的墨发迤逦于床枕,蒙眬的珠光中玉容半隐半现,意态慵懒风情如画,从来心冷情淡、此刻人困神倦的二公子也是看得怦然心跳神思动荡。

明二手一松,罗帐在身后飘飘落下,闲雅一笑,道:“七少常道你我患难与共情谊非同,想来七少定不吝借宿一宵。”说着,二公子动作温和且敏捷地将兰七往里一推,空出了半张床,脱了鞋袜,便躺下了,身下的床铺又软又干净,舒服得二公子的意识顷刻便迷糊了一半。

兰七不曾想谦雅的明二公子会这么不讲客套,是以被推到床里时还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明二已自顾自地睡得舒服了。七少看着身旁阖目而睡的明二,碧眸滴溜溜地转,然后唇角勾起邪笑,低首俯近明二耳边,悄声道:“二公子,吃了本少的,又睡着本少的床,该如何报答呢?”

明二闭目不理。兰七挨得更近,轻轻地魅惑道:“不如以身相许从了本少如何?”明二睁眼,然后转身,两人面面相对,气息相闻。二公子微笑,那一笑极致的温柔缱绻,道:“到底是谁从了谁?”

“当然是二公子从了本少。”兰七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哦?”明二眼中似闪过什么,但太快了,兰七未及看清,蓦地明二身动,兰七反射性地伸手,不知是要抓还是推,只知掌才触及一个温暖的身子,便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脑袋砰地摔在了枕上,幸好枕头软,但身上重重地压着什么,胸口窒息般闷痛。

“此刻七少可知是谁从了谁?”明二的笑依旧温柔淡雅,只是呼吸已失平稳。兰七看着上方的明二,此刻他们是什么情形他岂会不知,但是兰七少怎能轻易服输?况且与明二由来以久便有一种挑衅的作对心思,于是那张妖美无伦的脸上绽开的笑更甜更媚,轻柔吐语:“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腰下用劲手一推腿一压,霎时便翻转了天地,变成了兰七在上明二在下。明二神色蓦地一变,眉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二公子,我们要不要试试?”兰七笑吟吟地低首俯近。

“七少确定要试?”明二看着那双越来越近的碧眸。

“当然。”兰七的气息已近鼻端。两张脸越来越近,眼睛都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想要从对方的眼中先窥得退却,可是……谁也不肯退缩,眼见着越靠越近,眼见两唇即要相触。危险!脑中刹那闪过的意识让两人瞬即动了——明二脚下一顶,兰七脖子一缩。

于是——明二的唇印在了碧眸,兰七的唇落在了颈间。

霎时——一个呼吸停滞,一个心跳停止——两人一动也不能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似乎只是一霎,又似乎过了万年,两人同时松手,兰七翻身平躺,明二动了动,两人眼睛瞪着床顶,耳中只闻咚咚心跳声。

今夜,这似有意似无意的一触只令得两人心头乱绪纷纷,一时都分不清是欢是恼是喜是怒是羞是愤。

良久后,兰七嘀咕一声“无胆匪类”。明二回一声“彼此彼此”。

侧首相看,两人又扑哧一笑,带着一半自嘲,然后各自以各自最舒服的方式躺下,阖目。“哼,下回再试,本少一定赢。”兰七低笑。

“一定奉陪,拭目以待。”明二笑答。

房中静悄悄的,夜明珠发出淡淡柔和的光华,香炉里袅袅幽香浮散。

叶空影一早醒来先去敲了敲隔壁的门,可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应门,于是叶空影一脚踢开了门,谁知房里竟是空无人影。叶空影愣了愣,找来掌柜、小二盘问,都答不知客人哪去了,又在客栈寻了一番,依旧不见明二踪影,叶空影无比费解,明二公子哪去了?

难道他逃了?这个想法刚一入脑叶空影便否定了。二公子若真要逃决不用等到现在,况且他为她独门手法所制,就这么走了不啻是自己舍了自己的命。那是有人将二公子掳走?这应该也不至于。要知道她就睡在隔壁,而且以她的武功不可能有人接近她会毫无所觉的。除非是武功绝顶之人才可如此来去无息,但这样的人武林中屈指可数,身份不凡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那么是兰七少带走了他?应该也不可能。以兰七少的武功,这一路他们相逢无数次,若真有此意早带走了,不至于等到现在。到底二公子怎么不见了?叶空影想不通,决定先在客栈等等看。

一个时辰过去了。客栈里等着的叶空影开始有些急了,因为推气过穴的时辰快到了,他再不回,便会逆血而亡!想起逆血之痛苦,想起死状之惨怖,叶空影心头发慌了。若是二公子的仇家将他掳去了……这一想,叶空影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去找二公子。只是出了客栈,站在大街上,茫茫四顾,人来人往,可二公子在哪呢?被熙攘的路人一撞,便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而动,可举目望去,红男绿女摊贩乡民一群群一堆堆,哪里有那一个青衫如荷的身影,哪里有那一抹风华素雅的浅笑?

走过长街,奔过小巷,穿过人群,跃过墙楼……可是就是不见明二公子的身影。站在街中,举目四顾,尽是些不相干的人,而头顶,日已当中,午时已到,推气过穴的时辰早过,那么……那么他已逆血惨死?如此一想,叶空影顿时心中一痛,眼眶一酸,当场便落下泪来。她只想着那个人已经死了,心头便悲痛难当,脑子里尽是那个人的影子。

想着那晚第一眼的惊艳,想着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姑娘是谁”,想着他被告知有逆血而亡之危后那泰然自若的一笑,想着那双静静注视却遥远的眼睛,想着他偶尔垂眸一瞥那刻的悠溶与神秘,想着他是除师父外与她相处最久的人。叶空影正悲不自禁,猛地有人拉扯着她的衣袖。

“姑娘!姑娘!你还没付我们客栈的房钱呢!怎么就走了?这可不行,快给房钱,要知道我们客栈本就利薄,你这么一逃,我们一客栈的人可吃啥喝啥呀!姑娘你快给钱,我都追你快半个湘城了,可累死我了!”

叶空影垂下抹眼泪的手,便见客栈小二扯着她的衣袖口沫横飞着。

“姑娘,你们住了我们两间房还包了两顿饭,总共五银络,整个湘城也就我们家最便宜了,这本就是个亏本买卖,姑娘你可不能不给钱呀!”小二扯住叶空影的衣袖不敢放,就怕一眨眼这姑娘又跑得不见影儿,到时可哪里去找她要钱?要不到钱掌柜可要骂他的。

叶空影眨眨哭得红通通的眼睛,只是楚楚可怜地看着小二不说话。

小二被这俏姑娘这么可怜兮兮地一看也有几分心软,可是心软归心软,房钱是必须要的。“姑娘,给钱我就放你走,否则便抓你去见官。”

叶空影眼珠一转,不哭了,只是一动袖子便从小二手中滑出,抬起手,伸出纤指指住小二,道:“见官?你以为姑娘怕了吗?姑娘正要找你们去见官呢!昨晚好好的两个人在你们客栈住下,今一早我家相公便不见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倒好意思来找我要账!”

这话一说,围着的众人顿时惊疑地看向小二,而某处望着的两人,穿白衣的轻笑,穿紫衣的冷哼。

“姑娘你可不能冤枉我们,你家相公不见了定是他自己走了,与我们客栈可没关系,我们客栈从没做过什么谋财害命的事!”小二马上辩白道。“谋财害命?”叶空影俏眼圆睁,“我都没说呢,你就自己招认了!定是你们害了我家相公抢走了他的钱!还我钱来!还我相公来!”

“姑……姑娘,你怎么可以颠倒黑白!我们哪有谋害你家相公!”

“哼!就是你们谋害了我家相公,快赔钱,否则咱们就去见官!”

“我们没有,你无凭无证地怎可乱说一气,你……你……”

街上的人越围越多,许多人同情地看着叶空影,还有些则半信半疑,围着两人指指点点,有的还说要去叫官府的人来裁决。

“呵呵……”忽地一阵清魅的笑声传来,轻轻淡淡长街上的人却全都清晰入耳。于是,本来闹哄哄的人群忽地全都循声望去,这一望不由得皆有片刻的失魂落魄。

只见对面的一座高楼上开着一扇窗,窗前并肩站着一白一紫的两位公子,长身玉立衣袂当风,白衣雅逸,紫衣妖美,决然不同的两个人,却也正因为完全不相同并立了一处反而更衬托了对方,白衣的越发高雅清华,紫衣的越发华美妖异。

“那不就是你的相公!”小二指着高楼上忽地嚷了起来,“这一下你可没得说了,快给房钱!”叶空影却没有理会,只望着高楼上的两人,眼中忽地又有了泪意。众人看看俏绰俊丽的叶空影,再看看楼上的两位公子,一时不由叹息起来。这样的人,不论这姑娘嫁哪一位都是福气。

“小二哥,她欠你的房钱我代她付了。”只听得紫衣公子笑道。

一道银光划空而过,小二觉得手中有什么落下,一看,竟是多了一片光闪闪的银叶。一片银叶等于一百银络,远远超过了五银络的房钱!

“多谢!多谢!”小二当下连连道谢,然后转身准备回去向掌柜交代兼讨赏去。“慢着。”叶空影忽地唤住他。

小二停步:“姑娘还有什么事?”只见叶空影身形一动,小二还未反应过来,手中一空,再看时,银叶已到了她手中。

“你……”小二惊怒。叶空影可不理会小二的怒气,从怀中取出钱袋,伸手一次掏出一银络,连续掏了五次后再仔仔细细地数了树,确认是五银络后,便将那五银络递给小二,道:“这是你们的房钱,可没少你的。”这一下不只是小二鼓起了眼睛,便是围观的人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模样俏生生的姑娘,目光复杂神色各异。

“收好了,姑娘可没欠你们的。”叶空影把银络往小二手上一塞,然后俏目环顾四周一圈,柳眉儿挑起,“看什么看,还不该干吗干吗去!否则姑娘的宝刀可要出来招呼了!”说着叶空影足下一点,人已跃上了高楼,身影一闪,从窗而入,便看不到人了。

底下的人一阵惊愕再一阵惊叹。

“世风日下呀!”

“想不到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竟干些这样的事!”

“看来这姑娘有些功夫,小二哥就认倒霉吧,至少房钱已讨到了。”

围观的人发出一些感叹声,又见高楼上不见了两位公子的身影,没了热闹看便散了,那小二自忖没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也只有走了。

而叶空影一落楼中便直扑向明二,一把抱住了。

这一下———明二怔愣,兰七咬牙。

“原来你没有死!”叶空影长到十七岁,今日第一次经历了身边之人“死去”尔后又“复活”,是以非常激动。

“多谢姑娘关心。”明二衔着笑温雅地道,只是一旁芒刺在侧,是以忙抬手按在叶空影肩上微一用力,叶空影便从他怀中转了个身,再不着痕迹地扶着她往桌边走去,“叶姑娘饿了没?要不一起用饭?”

桌上一桌佳肴,那都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叶空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于是忧心慌乱悲伤饥饿了大半天的叶空影顿时两眼放光垂涎欲滴,那满怀的激动也全丢于脑后了。

三人一起用午饭,席间,二公子主动解释了他为何没有逆血而亡。

“那都是七少的功劳,七少天纵奇才,这世间无论何种武学只要经他过目便可学会、破解,是以姑娘这独门点穴的手法是七少解开的,也因此救了在下一命。”二公子说起此番话时神容坦荡语气诚恳,无视于身侧兰七横过来的眼神。而看着二公子那张脸,除了兰七,这世上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任何一句话。所以叶空影信以为真,而至于二公子为何会突然不见了,二公子却没有说,叶空影当时被“兰七少解了她独门点穴手法”这一事给震住了,根本没想起要问,等到日后叶空影再想起时,明二、兰七早不在了眼前,想问也无从问起。

最后,叶空影在经历了独门武功被兰七少所破、屡次探宝皆被兰七少夺得先机等事后,甚感挫败,决定回去再跟师父重新修炼,等到武功大成时再下山。而且叶空影发誓,到她再次下山时,一定要把明二、兰七收藏到她的藏宝洞去。明、兰两人当然是鼓励再鼓励。

叶空影刚走,兰七便一脚踢向明二。当然,二公子很轻松地躲开了。

一招失手,七少懒得再动,反正彼此都是旗鼓相当,打起来不过是徒耗力气。“喂,我们也去偷东西吧?”兰七少趴在榻上饶有兴致地提议道,“反正现下没事可做,我们干脆便来一场偷宝比赛如何?而且我们要偷的东西不能是寻常人家的珍宝,那样太易得手不好玩。我们要偷就偷比较有分量的东西,比如说风雾派的镇派宝剑‘凤痕剑’,皇宫里皇帝的玉玺或者是昱龙阁里的那棋盘……”

兰七少碧眸发亮地列举了天下各大门派的至宝,而明二公子保持一贯的沉默。但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默认”。

“还有,我们都不要用我们的名号,不如就用……”兰七碧眸中闪着诡异的光芒。明二空濛的眸子中也闪过一道光。

以至,当叶空影再次出山时,甫亮出“影盗”的名号,便遭全武林各大门派追索镇派之宝,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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